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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景不仅长得比他美腰比他细打小比他受欢迎。   连他一直暗恋的乔家哥哥都和周景定了亲。   既已定亲,宋年年大哭一场后只得放弃,他不是那种眼馋别人相公的坏哥儿。   谁知,周景有一天竟然把亲事退了,惹乔家哥哥伤心!   宋年年简直气炸,撸起袖子就去找周景麻烦。   “你是不是瞧上别的汉子了?”   “水性杨花,你,你会后悔的!”   周景:……漂亮弟弟你谁?   后来,周景每次出门都会瞧见宋年年跟自己碰瓷:   “你胳膊变这么粗,除了乔哥哥谁还会喜欢你!”   “你腿变这么长,哥儿就该像我一样纤细玲珑!”   “你力气这么大,肯定不讨人——唔啊,放开我……”   再后来呢,坏周景就把天天来找茬的漂亮弟弟扛回家,从此过上了有衣有田有夫郎有钱的惬意生活。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穿越时空 种田文 基建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峥,云清 ┃ 配角:云爹云罗氏及一众配角 ┃ 其它:哥儿、生子、种田   一句话简介:夫郎说我奶又狼,种田发家养夫郎   立意:勤劳致富,活出精彩 第1章   叶峥一觉醒来,只觉脑门嗡嗡,喉咙里粗糙得厉害,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咳了几声。   许是听到屋里的动静,片刻后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逆着光,有个清瘦修长的身影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汁进来。   “你醒了,可是嗓子不舒服?先把药喝了吧。”   叶峥想起身,却浑身酸痛提不起劲儿来,来人却很有力气,托着叶峥的两个咯吱窝把他稍微往枕头上提了提,又给他掖了下被子。   叶峥喉咙痛,药汁又苦涩难喝,好半天才咽下一勺。   来人却很有耐心,温言哄着劝着喂完了一碗药。   然后不等叶峥开口要水喝,一杯温水已经送到了叶峥嘴边。   两大口温水咽下,叶峥喉咙里的火烧彷佛也好了些。   “身子不舒服就再睡一会儿吧。”   青年关好门出去,没多久,屋外就响起了说话和工器具摩擦的声音。   屋子里静了下来,窝在洗的发白却蓬松的被窝里,叶峥终于有功夫理一理混乱的思维。   溪山村是个依山傍水的古代村落,这个世界和叶峥原来的世界不同,统共有三种性别,分别为小子、哥儿、女人。   小子就是正统的男人,女人也和叶峥印象中的女人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哥儿。   哥儿是长着男人样貌,却可以受孕的男子,一般较正常男子纤细弱小,身上带有福印。   福印可能是花形印记,也可能是一颗痣,福印颜色越鲜艳粉嫩,代表哥儿的孕育能力越强,就是人们口中的好生养,受人追捧,反之则难受孕,乏人问津。   方才给叶峥喂药的青年云清,就是一位哥儿。   云清右眼下长着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只是这痣的颜色黯淡,若不细看可能会错当成一颗正常的眼角痣,说明云清的受孕能力较低,不是那等被人喜欢的好生养的哥儿。   加上云清本人从小跟着云老爹上山打猎,下河捉鱼,学了一身猎户的本事,这也导致了他在发育期猛长个儿。   在这普遍营养不良身高一般的古代,云清生得俊眉修目、长身鹤立,比起村里一般的男人还要修长挺拔,加上福印黯淡,一看就不好生养,于是长到十六岁还没人来家里提亲,村里的哥儿一般十三岁左右就有人家相看了,十六岁都出嫁了。   云爹云娘都愁得不行,偏云清自己心大,一点都不在意,反正他有力气,有手艺,就算不嫁男人也饿不死。   等云清长到十八岁还没有人来提亲,云爹云娘看这形势也差不多绝了自家哥儿能嫁出去的念头,就琢磨着给他招个上门婿,请了媒人到处打听,说只要人品好,家境怎么样都不要紧。   这年头,村里人对于男人倒插门还是很有看法的,认为只有最没本事最窝囊的汉子才会去别人家里当赘婿,但凡自尊自爱要点脸面的都不会这么干。   但架不住还是有些懒汉闲汉存在,想着反正家里揭不开锅,不花一分钱白得个媳妇也不错,白天洗衣干粗活,晚上铺床暖被窝,要是有幸丈人丈母娘死得早,云家东西还不都成了他的,那时候踹了云清再娶个心仪美娇娘,生活乐无边。   抱着这样不要脸念头涎皮赖脸自荐上门的,别说云清自己了,云爹云娘也看得直皱眉,一连赶跑了几个歪嘴斜眼的,弄得媒人也很火大,翻着白眼不肯上门了。   话里话外还气云家人:你家云清这把年纪,这个条件,就这还挑剔,看最后能挑个什么出来!   气得云老爹差点和媒人打起来,还是云清拦下了,对媒人彬彬有礼道:“能找个什么样的都是我的命,就不劳婶子费心了。”   媒人见云老爹动了手,本想撒泼打滚大闹一场,好叫全村人都来看笑话。   谁知云清往跟前这么一站,气质舒朗,声音温和,叫她脸上一阵讪讪,不知怎的就抹不开面闹了。   离开云家大门,媒人心里升起淡淡惋惜:这么个人品模样,怎么就不生成个小子?若是个小子,估摸着十里八乡多得是哥儿闺女哭喊着要嫁的。可偏偏是哥儿,这样既不会打扮又像男人的哥儿,哪家小子愿意娶呢?   等到云清二十岁,在村里可谓彻底成了个老大难,同龄的哥儿身后都跟着一串萝卜丁了,他还单着。   云家爹娘也知道清哥儿这辈子恐怕是没指望了,每天不发一言,卯足了劲儿干活。   上山打猎,下地插秧,闲时还编篓子,编篮子,攒在一块儿拿去镇上卖,务必要趁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多留下点家资,以免他们唯一的清哥儿老了晚景凄凉。   若说云清不想有个人知冷知热那是假的,但他也知道自己的性格不如其他哥儿娇柔,更不习惯依靠别人,再说村里那些老光棍他也看不上,同他们成亲还不如自己单过着好,干脆绝了念头,不去想这里头的事儿了。   谁知前天晌午,他只不过单纯上山里收一次索套,就给自己带了个小赘婿回来。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云清提着兔子从山上下来,路过叶家旱地,见到叶峥倒在地头上生死不知,那叶王氏却自顾自坐在树荫底下打扇乘凉。   云清看着不忍落,多问了两句,就被叶王氏抢白一通:“一个未嫁的哥儿不好好走自己的路,问东问西,怕不是想汉子了,难不成是瞧我家峥小子长得俊,相中了?”   若换了别人听到这话,早就和她争起来了,然而云清是个不在意的脾气,解释道:“叶嫂子你误会了,我只是看叶峥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是中暑的迹象,放毒日头底下不管太危险了。”   叶王氏哪里管这个,照她的想法,这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的小叔子死了才好呢,家里省一张吃饭的嘴了。   不过这话叶王氏却不能明说,小叔子若在家中暑死了,那是他活该与她叶王氏无干,可这人来人往的地头上,已被人点破中暑,还放着不管,万一人死了的话,也显得她这做大嫂的太过歹毒,名声不好听,她虽苛刻,但苛刻和歹毒还是不一样的。   可叫她白把家里带来的水喂给这吃白饭的,她又不甘心,叶王氏看着云清脸上的焦急,眼珠一转忽然计上心来。   叶王氏忽然大声道:“哎呀我这一大早出门的也没带水来,清哥儿你既然爱管闲事,你给峥小子喂口水喝呗?”   云清分明看见叶王氏身后的田埂上有个水罐,但救人如救火,他也不想和这妇人打嘴巴官司,闻言就放下手里提着的死兔子,从身后背篓里拿出一个竹筒,一手托起地上人软绵绵的脖颈,用竹筒给他喂水喝。   但不知是不是中暑太久人有点痉挛,叶峥牙关紧闭,云清费了好大功夫才给他灌了一点点水进去。   云清有点焦急,枕在手臂上的脖颈摸着滚烫却无一滴汗液排出,这正是中暑严重的迹象,这样弄不好是要死人的。   救人如救火,这时候云清也管不了什么哥儿小子的大防了,赶紧低头凑近听叶峥的呼吸,耳里只听这呼吸越来越微弱,急忙劝叶王氏:“叶嫂子,叶峥这样太危险,你是他大嫂,常言道长嫂如母,我这里有水还有布帕子,劳烦你用布帕子蘸了水,给叶峥擦擦身子降温吧!”   叶峥的年龄只比叶王氏的三子叶旺祖小几岁,叶峥出生时叶王氏最大的儿子都定好亲了,说叶王氏当得叶峥的娘也使得,且人命关天,村里人大家都能理解,云清这也不算胡乱出点子。   可叶王氏心里打着主意呢,当即翻着白眼拒绝了:“自古哪儿有嫂子给小叔子擦身的,还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清哥儿你说这话安的是什么心吶,要擦你擦,我可不丢这个人!”   见云清犹豫,叶王氏故意拿话激他:“怎么,清哥儿你不是看着峥小子不忍落吗,还是说你是假慈悲,看着别人去死也无所谓?唉,我也知道,你一个哥儿凭白怎么好解小子的衣裳,要不要嫂子我给你想个法子?”   云清皱眉看向叶王氏,感觉到手上人的身体越来越烫。   叶王氏瞧着他露出一丝笑容,终于把酝酿已久的小心思说了出来:“我听说清哥儿你家想给你招个赘婿?我看这样吧,峥小子未婚,你未嫁,好歹峥小子还是个童生,有功名在身的,入赘你家也不算辱没了你家门风,你要是同意了,我就给你们做个见证定下婚约。这有婚约的哥儿给自个儿男人擦身自然是天经地义的,谁也不敢说你什么,清哥儿你看这个法子好不好?”   云清只是想救人,但没料到救个人还得把自个儿搭上,看着叶峥烧红的脸,不知怎的就有点无措:“这……”   叶王氏把眼一瞪,冷哼道:“怎么,你不同意?呵呵,你要不答应,我也不能让我家峥小子污你清白,你把他放下赶紧回去吧,他是生是死只看老天爷,我是没有一点办法的!” 第2章   回忆毕。   后面发生事情叶峥虽然一觉睡了过去不知道,但中间也模模糊糊醒过几次,听到一点动静。   无非就是云清或救人心切或抹不开脸皮,被叶王氏这个刁妇赖上,不依不饶地把“叶峥”给入赘进了云家。   叶峥中途醒来的时候,还听到叶王氏的大嗓门在云清家院子里嚷嚷,要讨三十贯钱当“彩礼”。   三十贯钱在这时相当于三十两银子,这样高身价的“彩礼”在溪山村可谓是闻所未闻了,村里人都不富裕,嫁娶多不过是几两银子的来去,就算是入赘个小子,张口就要三十贯钱妥妥是狮子大开口了。   但叶王氏十分振振有词:“峥小子高低是个童生,这些年来在我家吃的米粮,穿的衣裤,花的束修,哪一桩哪一件不要钱,三十我还嫌要少了呢!就这还是看在清哥儿给峥小子擦身的份上,按说这哥儿看了小子的身子已是不清白了,我家叶峥是男子自然无所谓,你家清哥儿可就难说喽。”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云清已经不清白了,要不想砸手里,这钱你们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差点把云爹云娘气个倒仰!   云爹云娘是那天走在路上被人连连道喜才从村人口中得知自己有了一个“哥婿”的。   云清在地头给叶峥擦过身,好不容易温度降下来,呼吸也平缓了,那叶王氏生怕云清不认似的,提高音量嚷嚷给路过的村人听:我家峥小子入赘给山脚下云家啦,你们瞧峥小子中暑,清哥儿还来照顾他呢,小年轻热乎着呢巴拉巴拉。   溪山村很小,不到半天时间村里都传遍了,村西叶家和山脚下云家结亲了,叶小子当了云家的上门哥婿。   哪个叶小子?   还有哪个,就是叶峥啊,九岁中童生试那个!   什么,你问都中童生了怎么还入赘?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凑耳过来,我和你说说这里头的门道,自从六年前叶家老两口前后脚过世……   云家二老顾不上和人多说,提起农具就往家赶,回到家一看果然见村西的峥哥儿躺在他家的床上。   虽说云清很快就把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说是人命关天,那叶王氏又袖手旁观,若不救回来恐怕叶峥一条命就没了。   即便如此,二老的心气儿还是不顺。   他们也是世上经历过的,可没自家哥儿那么傻白甜的,这件事情明显就是叶王氏的过错,她把清哥儿算计了,还大肆宣扬得人尽皆知,可见就是要将此事坐定,让他们家吃个哑巴亏!   “没这么欺负人的!看我去找村长,定要给你讨个公道……”   云爹把锄头一摔就要去找人理论,却被云清拦住了。   “爹你先别冲动,听我说。”   “你要说什么?”云老爹还是气。   云清拿起云老爹的烟袋锅子,打燃火石给他烧了一袋,递到云老爹手边,劝他冷静:“爹你不是本来就想给我招个赘婿的吗,现在岂不是正好?”   “我那是想招个身强体健可以顶门立户的,可没想要这个!”   后头还有一句病秧子忍住了没有说出口。   言语间对叶峥很是嫌弃。   叶家老三叶峥,村西头叶树根的老来子!   老两口宝贝得什么似的,三岁前脚就没落过地,村里其他孩子满地打滚,晒成煤球,这叶峥却是在叶树根的膝盖上长大的,长得漂漂亮亮白白嫩嫩,就像县城富户家的小少爷,还会读书,九岁就中了童生。   只可惜这叶峥从小身体就弱,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那苦汤药子就和流水似的灌下去。   若说云清是福印黯淡加上长得不符合村里人对哥儿的审美才剩下了,那叶峥就是因为身子过于娇弱,一看就干不了活儿而无人问津。   村里哥儿姐儿找男人可不看长相,而是看身板子结不结实,能不能下地干活养活一家老小,这长得好看能顶个啥用,晚上黑灯瞎火都一样,难不成抱着娇花一样的相公全家饿死不成?   不过叶峥今年满打满算也就十六岁,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剩男。   若能再活几年,说不定就被哪个不愁吃穿的富户家的小姐看上,带回去养在院子里赏心悦目了。   可惜啊可惜,原身叶峥在中暑那天已经死了。   现在的叶峥并不是溪山村的叶峥,而是个穿越而来的现代人。   叶峥本名秦峥,是个刚出校门的社畜,他坐的那班飞机失事,秦峥本以为死定了,谁知睁眼就来到了溪山村,头昏脑涨晕在了叶家的旱地里。   那天晌午云清给自己喂水擦身的事秦峥全记得,只是那时候秦峥正在继承原主的记忆,身体太难受,他无法做出什么反应罢了。   原主叶峥是中暑脱水而死,秦峥穿来的时候,正赶上叶峥的身子还没凉透,同时也一并承受了这具身体中暑的后遗症,如果不是云清大发善心替他降温喂他喝水,估计秦峥马上也要步原主的后尘,归西去也。   所以说一句云清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也不为过。   秦峥是个记恩的人,反正他在现代也没什么亲朋好友,来到这里他没得选,但既然重获新生,他就决定以叶峥的身份活下去,并好好报答自己的恩人一家。   屋外的对话还在继续。   “清哥儿,这叶峥一看就是个干不了活的,以后一家子的重担都要压在你身上,爹娘不想委屈你啊。”   云清摇头一笑:“爹娘,我本来也不打算嫁人了,再说别人也看不上我。要说招赘,上门来的都是些地痞流氓,若是那样,我情愿一辈子单身一人,我既选择单身,家里的重担还不是要落在我身上?”   ……倒,倒也是这样。   这话云爹云娘没法反驳,可他们还是觉得不对。   云爹瞧了一眼房门,又担忧道:“可我看那云家小子的身子,弱成那样,人还没你肩膀高,以后怕是生不出孩子,不管怎么说,这孩子总是要一个的吧?”   屋内的叶峥:……   云清:“……”   无论如何,云清总是个哥儿,说起这个话题难免有点不自在。   不过他想了想还是说:“叶峥的情况爹娘你们也知道,许是这几年亏着了,他还小呢,养养……养养就好了。”   云爹云娘对视一眼,觉得这话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叶树根老两口过世后叶峥在家里过的什么日子那是全溪山村都知道的,被大哥大嫂可着劲儿地磋磨,不仅让自己家三儿子叶旺祖霸占了叶峥的屋子,把他赶去睡柴房,书也不叫读了,药也不给吃,家里有什么脏活累活都丢给叶峥去做,有好吃的关上房门背着云峥一家子偷偷吃。   那叶家老两口死前曾叫叶峥跪在床前发誓要一辈子听哥哥的话,不忤逆兄长,还叫来村长当着村里人的面把家都分了,所有值钱东西都给老大,包括七十两银子,三间青砖大瓦房,锅碗瓢盆,六头肥猪,一群鸡,十亩上等田,八亩中等田;只单分给小儿子叶峥两亩中等田,外加住的那间屋子并二十两银子。   这些云爹云娘可是知道的清清楚楚。   不公至此,也不过是希望老大能在自己逝去后看在叶峥吃了亏的份上多照拂一下幼弟。   可惜啊,叶老大夫妻两个是不要面皮的,当初当着即将咽气的老子娘和全村人的面赌咒发誓一定好好对叶峥,否则猪狗不如。   然而才等老两口翘脚归了西,叶老大夫妻立刻变了嘴脸,对着叶峥呼三喝四起来。   这些事村里人不是不知道,但知道归知道,一家门一家户,既然叶峥自己都从不说什么,谁吃饱撑着主动管别家闲事儿呢?   村长有时候看不下去教训几句,叶老大嘴上答应得痛快,回去和叶王氏一说,叶王氏越发变本加厉,能站在院子里躲着砧板跳脚大骂一整天!   当然不敢骂村长,话里话外骂得都是叶峥。   什么没天理丧良心,什么克死爹娘吃里扒外,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之类的,总之怎么难听怎么骂。   原主叶峥是个温室里的花朵,又读了几天书,满肚子斯文道理,对着叶王氏这么个泼妇根本招架不来。   原主身体本就有病,想想之前爹娘在时的光景,又想想现在苦不堪言的日子,简直人都要抑郁了。   叶家老两口去的时候叶峥满打满算不过十岁,这年纪就放早熟的古代也还是个孩童,他想爹想娘,整日里想,想得不行,想得抓心挠肝,真恨不得跟着一起去了。   摸着胸口,叶峥现在还能回想起他刚来这具身体里时感受到的情绪,与将死之人截然相反,竟然是带着对未知的憧憬和欣喜。   弥留之际,原主叶峥最强烈的情绪不是活下去,而是这样的日子终于解脱了,他要去天上寻阿爹阿娘了,他要和阿爹阿娘一直在一起,永生永世再不分开。   按现代的话来说,原主叶峥可能是那种一辈子也长不大的类型,因为小时候被保护得太好从而失去了独立飞翔的能力,叶家老两口一死,也带走了原主叶峥的半条命。   这样的宝宝男如果生在现代,被po上网络,估计会招致一大堆口诛笔伐,但叶峥却知道每个人生长坏境都不一样,没有人配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何况是隔着网络啥都不知道的陌生人。   而且原主放弃的这具身体被他继承了,怎么说他叶峥是受益者,更没有立场来评价了,他只有感恩的份儿。 第3章   拿着到手的三十贯钱,叶王氏脚打后脑勺地走了,生怕这姓云的一家子反悔,又怕叶峥身子太弱,万一一时没挺过来死在人家里,云家人问她讨钱怎么办。   叶王氏是个一毛不拔的,她打定主意这钱到手就不可能还了!   峥小子已经进了云家门,躺上了云家床,银货两讫的事儿!就算立时就死了,那死的也是云家人,休想叫她叶王氏还出一个铜板去!   打理完被叶王氏等人弄得乱糟糟的院子,云清重新拿出一副药在厨房里煎上。   虽然叶峥刚喝了药睡下,但是大夫说了,这药得用小火慢炖,将五碗水熬成一碗,现在煎上,晚饭前叶峥就可以喝上了。   见自家哥儿拿着药包进厨房煎去了,云爹云娘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里看出个大大的“愁”来。   虽然云清一再解释是不得以才带回了这叶家小子,可谁生的哥儿谁晓得,他们清哥儿从小就不是个热络性子,何曾对人如此殷勤过?   现如今不仅把人救回来安置在自个儿房里,还请医延药地伺候着,这本就不合常理。   唉,虽然这么说自家哥儿不好,但清哥儿这样子分明就是瞧上人叶家小子了。   不过要说相貌,这叶小子倒的确是一等一的好,这是整个溪山村都公认的。   可是他们的傻清哥儿哟!   长相又不当吃喝,能抵个啥,这叶小子瞧着就是个纸糊的身子,若养好便罢,养不好,清哥儿以后苦的日子且在后头呢,唉。   不过也正是因为看出清哥儿对叶小子的心思,云爹云娘最终才同意了叶王氏那婆娘的狮子大开口,给了她三十贯彩礼钱,毕竟这二老也不能真看着清哥儿一辈子不成亲不是?   那叶小子现在看着是不中用些,但男大十八变,兴许就像清哥儿说的那样,养养就……中用了呢。   叶峥躺在床上,不知屋外正有人琢磨着他“中不中用”。   就算知道了叶峥也不会多想什么,现在妥妥是他欠着云家的,除救命之恩外还有三十两银子,就算给云家当牛做马那也是应该的。   这天之后又在屋里躺了三天,喝了三天救命恩人亲手喂的药,叶峥身上终于有了些力气,也不能老躺着,就从床上站起来,推开门。   但他没住过乡下的屋子,不知道现在的屋子都有门坎,才一脚伸出去就被绊个狗吃屎。   好在云清听到开门的动静往这里来,一抬胳膊正巧就接住了往外跌的叶峥。   叶峥靠着人站直了,拍着砰砰跳的胸脯心有余悸。   就这幅弱鸡鸡的小身板,一头创死在门栓上的可能性都有,他的救命恩人云清,这是又救了他一命啊,这可叫他怎么偿还。   不过呢,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就是说现在这种情况的,叶峥暂时只能厚起脸皮说句谢谢,其他容后再议。   刚要从云清的胳膊上离开,叶峥只觉底盘一轻,云清竟是保持着一手挂着他的状态,另一手叉着他的膝盖窝,两臂一用力,把他抱了起来!   !!!   哪怕早就体验过云清的力气,叶铮还是瞪大了眼,觉得魔幻极了。   他这具身体虽然瘦小,目测高低也有个一米六七左右,怎么都不至于像个娃娃似的一抱就起吧?   他倒不是认为云清身为一个哥儿不该这样大力。   主要叶铮还是现代人思维,云清身材修长,目测至少一米八,常年干活身上布满了长条又紧实的肌肉,头小肩直腰细腿长,和男模似的身板,话说回来就算力气大一些也是正常的。   ……他其实就是不习惯自己被抱着走来走去,外加有一点点羡慕嫉妒恨。   就一点点。   云清看见叶铮的表情却误会了,以为他也和其他人一样看不惯哥儿力气比男人还大,心中略微黯淡了下。   把叶铮抱到床沿坐好,云清马上松开手,随口说了句抱歉。   叶铮正在yy他的肌肉,觉得这一身要是长到自己身上就好了,忽然听到道歉,觉得很奇怪,就问他:“清哥儿为什么这么说?”   云清蹲下身,替他紧了紧脚上的草鞋,故作轻松一笑:“抱歉,我力气太大,吓到你了。”   叶峥也发现了,自己穿不惯这年代的草鞋,松垮垮地趿拉着,才会绊在门坎上,云清可真细心啊。   自己一个灵魂上的成年男人让别人给自己穿鞋,叶峥只觉浑身都不好意思起来。   不过此刻显然有比不好意思更重要的事要做。   叶峥只为安慰云清,没注意到自己情急之下拉着人家的手,而拉手这行为在这个年代又太过亲密。   叶峥努力解释:“清哥儿你误会了,我并没有被吓到,真的。”   似是怕云清不信,叶峥直视对方的双眼,努力散发诚恳光波:“我只是羡慕你有这样的好体格。”   云清:“……”   云清虽然不像其他哥儿那样扭捏害羞,但骨子里还是受得传统教育,被个男子这样拉着手剖白,显然过于不习惯了。   但好在这男子是叶峥不是别人,且从他的语气里,云清听得出真诚,便没有回避,而是努力也直视叶峥的眼睛。   “你觉得我这体格好吗?”云清问。   “当然好了!”叶峥不假思索:“我最喜欢你这样的!”   云清:“……”   云清光风霁月的脸上,渐渐浮上一层浅红。   叶峥:糟了,一不小心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没错。   叶峥男,性取向男,云清这样的极品帅哥如果在现代让他遇上,叶峥说不定会主动追他。   不过在这个朝代,云清是哥儿,是男女之外的第三种性别,不过是哥儿也没关系,在叶峥眼里,云清就是个男的,而且长相身材上是他喜欢的终极类型。   只不过叶峥欠着云清救命之恩,他又被原主的大嫂用三十两银子卖给了云家,叶峥本能觉得自己已经给叶家带来了不少麻烦,一时间有点不好肖想云清而已。   这是他真实的想法,本是留着默默消化的,谁知一个不留神,就把实话吐了出来,让他好生尴尬,对云清来说也过于孟浪了。   叶峥连忙解释:“清哥儿别误会,我没有亵渎你的意思,我就是想说清哥儿很好,从头到脚都好得不能再好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云清耳朵发烧,心也砰砰直跳。   云清从小到大还没有被人如此表白过,何况表白的少年又长得如此精致漂亮,表情急切得彷佛要把整颗心捧出来让他看看。   故作镇定地替少年理了理耳边的乱发,云清一向温润的声音里透着点不平静:“就算……也不要紧的,反正马上你就是我的……”   夫君两个字,云清说得极轻,显然也不习惯。   但叶峥耳朵多尖呢,一下子就听见了。   听见了,心里就乐开了花。   他虽然一再从他们嘴里听到赘婿、入赘、成亲之类的词,但只以为是云家的权宜之计,毕竟云清这个哥儿帮他这个小子擦过身,按照村里人的陈旧观念,云清非得和他成亲不可了,这么做是为了保全云清的名声。   叶峥可从没真觉得云清会看上自己,想着也许只是留他做几年长工,等事情过去了,他的债也还清了,云家就会找个借口让他滚蛋,到时候云清再找好的。   可云清刚才发烧的耳尖,叫他夫君时候的语气,没有一点逢场作戏的意思,分明很真诚,古代人是不会拿终身大事开玩笑的,更不可能随意叫人夫君。   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这入赘是真的,他这赘婿是被云家人承认的!   更说明他和云清的这段婚约是真实有效的!   想明白这点,叶峥的嘴都差点咧到耳后根,完全控制不住地嘿嘿傻笑起来。   云清:“……”   这小夫君长得挺精致漂亮,实际怎么好像有点傻。   云清想劝叶峥再躺一天养养身子。   但叶峥哪里躺得住呢,高兴得恨不得绕房子跑三圈,一下子从床沿上坐起来,牵着云清的手:“清哥儿,你看我身体全好了,老不出门也不行,让我陪你在院子里干活吧!”   云清想着在院子里转转也成,大不了撑不住了再抱他回来,就点头同意了。   叶峥坚持要牵着云清的手,还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葡萄眼看云清,活像个莲花精:“不牵着点我又摔了怎么办呢?”   成吧,反正院子里也没旁人,云清就任由他牵着自己出去了。   到了院子里干活的位置,叶峥主动放开云清的手,占便宜归占便宜,耽误人家正事儿就不好了。   云清先把叶峥安置到凳子上坐了,怕他跌倒让他不要乱动,叶峥便双手放在膝盖上,老老实实坐着了。   云清见他乖,心情很好地在对面凳子上坐下来,拿起午间还没编完的篓子,继续用竹篾开始编。   他熟谙工序,动作飞快,不用多久,一个竹篓子就在云清手底下成型了。   叶峥前世只在视频里见过这样的漂亮的手法,像云清这样的人,在他从前的世界里被称为传统手工艺者,生活里不常见的,难得可以亲眼目睹,叶峥稀罕地盯着云清的手瞧个没完。   云清忙里偷闲抬起头,见他看得入神,怕他无聊,又有心炫技一把,十根修长的手指翻飞,没多少功夫,就编出了一只竹蚂蚱,放在掌心递给叶峥玩。   叶峥瞪大眼:哇——   这技艺速度,绝了有没有。   不过叶峥又不是真小孩,玩了一阵蚂蚱很快就失去兴趣,转而对地上劈好的竹篾蠢蠢欲动起来。   他一直盯着云清是为了学习他编篓子的方法,看到现在,他觉得自己行了,有点跃跃欲试。   于是在云清转身喝水的功夫,叶峥大胆朝竹篾伸手,取了一片夹在两指中央,学着云清的样子扯住一头往下捋。   正得意呢,下一秒食指上一阵刀割般的疼痛,没忍住痛呼出声:“嘶——”   云清吓得茶缸子都没放稳就来看他的手。   只见两根白白嫩嫩的手指中间扎了几根竹丝,食指尤为严重,被锋利的竹篾割开一道口子,鲜红的血正顺着指头往下流。 第4章   被竹篾划伤手,在村里人眼中只能算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了,但无奈叶峥的手纤细又晶莹,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伤口在上头也就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按说他明明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也不知为何手上这样细嫩,也许这就是读书人和庄稼汉的区别吧。   云清心疼地对着太阳替他拔掉竹丝,确认过割伤处没有脏东西残留,这才从堂屋内取出一小罐刀伤药来涂在叶峥那道割伤上,又用干净帕子给他把手包起来。   整个过程里,叶峥嘴里不停发出嘶嘶的声音,眼眶也有点热热的。   气得叶峥直在心里骂自己矫情,可是生理反应又忍不住。   这具身体不知怎么搞的,对疼痛彷佛格外敏感,泪腺也格外发达,屁大点小事就湿了眼眶。   叶峥前世上网的时候听人说过有种叫泪失禁的体质,明明不想哭的,生理反应又由不得自己,无论是吵架还是怼人都没气势。   他从前还以为这是网友开玩笑的,哪有这种东西,现轮到他自己赶上,这才有点信了,大约这具身体就是所谓的泪失禁体质吧。   云清替他裹好伤口一抬头,就对上叶峥巴掌脸上水当当的大眼睛。   云清自个儿打小就是个坚强的,无论小时候调皮捣蛋挨云爹的打还是挨云娘的说,他从来都不哭,也对那些动不动哭哭啼啼的哥儿小子十分看不上。   谁知叶峥眼里含的那两滴水却彷佛融进了他心里,让他在心疼的同时,又升起一点无措。   想要拍拍叶峥的头,又担心将他的眼泪拍出来,只好又编蜻蜓、又编蝴蝶,还许诺等他伤好带他去镇上玩,带他去看小鸭子什么的。   还真把他当小孩哄了!   叶峥只是眼睛包不住泪,心灵并没那么脆弱,三言两语就给哄好了,只是吃一堑长一智,伤好之前再不敢朝竹篾伸手了。   他十分不解,云清的手摸起来也不粗糙,怎么经得住竹篾这么造呢。   云清便把手拿给叶峥看,叶峥仔细端详才发现云清食中二指间覆盖着层薄茧,摸起来硬硬的,显然是常年编制劳作所致,不过正因为有了薄茧的保护,加上一点技巧,竹篾就被拿捏了,十分听话。   云清又演示给他看捋竹篾的技巧,细细讲解怎么才能防止被割伤手。   叶峥点头的同时,内心不由升起浓浓的敬佩,这年代家家户户都会编一点小东西,竹筐并不值钱,辛苦编完挑到镇上,也只卖一个铜板一只,付出和所得完全不成比例,可是为了补贴家用,云清还是天天编这竹编。   一想到云清编一下午竹筐也只卖得几个铜子儿,而叶王氏那恶妇张嘴就是三十两。   三十两啊,云清得不眠不休编多少竹筐啊!叶峥胸口堵得慌,一口气怎么都下不去,琢磨着得想个什么法子把那钱弄回来,就算丢水里听个响也不能便宜了叶王氏那婆娘。   傍晚,云爹云娘从自家地里归来,先在墙根下蹭干净脚上的泥,又用云清端来的水凈了手脸。   一扭头见叶家小子在院子里坐着。   云老爹点点头:“是该出来透透气,总躺着身子容易虚。”   又见叶峥包着手,奇怪地看了一眼:“这叶小子的手又怎么了?”   那天没见着他伤到手啊?   云清解释:“下午被竹篾割了一道,涂了点刀伤药,怕他乱动伤口不肯好就多扎了几圈。”   云爹:“……”   啥玩意儿,被竹篾割了一道就用刀伤药?   还包这个粽子样?   好家伙知道的这是被竹篾划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被□□砍了呢!   一个小子,这也太娇气了。   不成,他得说说他,教他点身为男人的道理!   此时云清已经进了厨房给云娘打下手了,院子里就叶峥和云爹两个大眼瞪小眼。   叶峥不知道云爹瞪着自己是要干嘛,但干坐着不说话也不礼貌。   深吸口气,叶峥主动开口:“爹,您下地辛苦了。”   云爹:“……”   这么自觉,已经叫上爹了吗?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云爹也不好不应,干咳一声:“好,咳……干惯了也没啥。”   这一说话,就被打断了思路,他刚才想说啥来着?   于是又是一阵大眼瞪小眼。   然而还没等叶峥搜索枯肠找出点话题增进准翁婿的感情,云爹已经背着手进屋了。   算了,虽然娇滴滴地不像个汉子,但长得好看,说话也好听,云清既然吃这一款,他这做长辈的也别在里头掺和,随他们去吧。   叶峥见状耸耸肩,用一只手搬起小凳子拿到厨房门口,坐着等他家云清出来。   云爹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从云清十三岁起他就做好了当一个家翁的心理准备,后来云清姻缘不畅,云爹急得不行,觉得他的清哥儿这么好,怎么那群小子就和瞎了眼似的看不见呢?   现在终于等到个小子主动喊他一声爹,虽是花了三十两的上门赘婿,云爹也高兴。   高兴之余又惆怅,为啥偏是这么个娇嫩嫩的小子呢,篾片划了手都要小题大做成这样。   看这身无两二肉的架势,等他和老婆子眼一闭,清哥儿真能依靠这么个人过日子吗?   晚饭是简单的三菜一汤。   一盘油渣熬菘菜,半碗昨天没吃完的兔子肉,一碟酸豆角,汤是豆腐汤。   这就体现出一门手艺的重要性了,云清学了云爹年轻时的本事,在山里下套时常能捉个兔子捉个野鸡什么的,在人均食肉量严重不足的溪山村,凭着这手艺,云家饭桌上时常还能见点荤腥,但再多也没了。   其实也不独溪山村,整个大启朝的乡村都是一样的情况。   虽然天下还算太平,天子在税务上也不苛刻,但古代生产力就摆在那儿,看天吃饭的农民总是最辛劳又最困苦的,哪朝哪代都一样。   夏天黑得晚,一家人借着天光埋头吃饭,省了灯油钱。   云爹云娘和云清前面的碗都是一样的,杂粮饭外加一个窝窝头,只有叶峥跟前放着一碗米香四溢的白米粥。   白米在这年代可是好东西,一斤白米可换两斤杂粮,农人虽然种稻,但收了白米往往只舍得留一点给自家,其余都卖给米行,换成两倍的杂粮日常吃用,只有家里来了稀罕的客人或者重要日子,才舍得将白米拿出来煮饭吃。   云家的田地不算多,收成也少,但云家人口也不多,老两口正值壮年,又有个成年哥儿,还有打猎的本事,比起村里其他人来日子就显得好过些,一年里吃白米饭的日子比其他家多点。   但最近不是因着花出去三十两“彩礼”吗,云家这几天就又吃上了窝窝头和杂粮。   不过无论云家人自己的伙食怎么变,叶峥跟前总有一碗稠稠的白粥。   前几天叶峥出不了屋,三餐都端到房里还不觉得,如今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就显出他的特殊待遇来了。   这些叶峥心里跟明镜似的。   之前那是没办法,哪有吃着别人端来的饭还挑三拣四的道理。   现在叶峥已经可以下床,在院子里坐了一下午也不觉得疲倦,就决心不能再搞特殊化了。   想到这里,叶峥将跟前的白粥碗推到桌子中间,另拿一个碗打一勺豆腐汤,夹起一个窝窝头咬了一口。   虽然入口的瞬间被窝窝头噎了一下,但他连喝两大口汤咬牙咽了下去,边吃边对云爹云娘道:“爹娘,我现在身子好了,可以和大家吃一样的饭,以后不用单独给我煮白米粥了。”   这脱口而出的称呼让桌上其余三人都呛了一口。   但看他开口叫得那么自然,彷佛天经地义似的,自家三人若反应太大,就显得还不如这个赘婿大方了,只得默认了这个称呼。   云罗氏更是泪眼汪汪地哎了一声,她一个妇道人家,想这声娘太久了,自然比云爹感性。   原本还瞧着叶峥瘦不拉几的不是很满意,等叶峥睁着黑葡萄大眼叫了一声娘,云罗氏当即母性泛滥,擦着眼:“你身子弱,该多吃些白米粥补补,我们不要紧的。”   叶峥是个顺杆儿爬的,见岳母如此,当即放下筷子执起云罗氏的手,也感性道:“娘下了田回来还要煮饭,煮一种不够还要煮两种,我主要心疼娘,怕娘太辛苦。”   此言一出,云清本想扶人的手放下了,扭过头去肩膀一阵抖动。   云爹更是捂着腮帮子,酸倒了一嘴老牙。   瞧瞧这说得是什么话哟,我心疼娘,怕娘太辛苦。   这么酸不拉几的话是从一个小子嘴里冒出来的吗?连村里最会撒娇卖萌的大闺女当着一家子人恐怕都说不出这话。   这是大实话,村里人大多口齿木讷,或者噼里啪啦暴豆子似的一顿,对家人的关心多用实际行动表达,让他们下田拉一天犁容易,对着亲近的人说句软和话,那就千难万难。   可叶峥是什么人,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新新人类,就算他从前因为亲缘淡薄没怎么跟人撒娇卖乖过,但那主要是没什么机会也不想,不代表不会。   也不知怎么的,现代社会交通便利,通讯也发达,他愣是觉得人和人的距离很远,和谁都谈不上真情实感。   然而来到这里不过短短几天,虽然身子一直不好,日子也穷,但他一直漂泊着的心就和吃了定心丸似的,安定了下来,也愿意显露自己的真实一面。   这大约和他第一眼看到云清就喜欢,想和人家过一辈子是一个道理。   就是缘分。 第5章   乡下的夜里没什么娱乐,点灯还费油,豆油可是很贵的,家家户户都是早早上床睡觉,夫妻夫夫一被窝躺着,睡不着就干点啥,导致村里一年十二月,几乎月月都有小娃娃出生。   当然了,按照现古代的营养和医疗条件,流产率和夭折率都不低,所以村里人口也没有无限膨胀起来。   昏暗的房间里,云清和叶峥排排坐在床头,热气氤氲,一人一个盆泡脚。   农村土灶修葺的时候都带个热水锅,煮饭烧菜的功夫顺带就把水烧开了,吃过饭用热水倒是一点不费事。   盆里的水对叶峥来说有点烫,他脚上皮薄,不敢整只浸在热水里,只敢一下一下漾着水洗。   但这样的温度云清显然是很适应了,他舒服地眯着眼,额头沁出一层细细的汗,配着他略显凉薄的长相,灯下看着十分性感。   叶峥看得多了心痒痒,但鉴于这具身体才刚成年还生着病,只好努力按下心头的躁动,专心对抗起盆里的热水来。   觉得泡得差不多了,叶峥正要捞布巾子,早有一只手比他还快。   云清擦干净自己的脚,就蹲下身给叶峥擦,叶峥脚小,和云清的手掌差不多长,怪可爱的,只不太像村里爷们的脚。   他捞起一只叶峥的脚正要擦,才注意到两只脚上的皮都烫红了。   云清蹙起好看的眉:“水烫怎么不说?”   叶峥哪能说自己是心猿意马一时忘了,忙道:“不怪水烫,怪我自己皮薄。”   云清不赞同地摇摇头,但也没说什么,动作飞快地擦干脚,将两盆水都提出去倒了,又进来吹了油灯。   “早点睡吧。”云清嘱咐道,替他关好房门。   屋里暗下来,叶峥惆怅地叹了口气,这些天都是这样的,说是为了让他好好养伤不被打扰,云清是睡在另一间房的。   不过想想也是,虽然他的入赘已经的板上钉钉的事实,但到底还没有举行过仪式,古人对这种形制上的礼仪还是很看重的,哪怕村里人的仪式都简陋,简陋也不能不办。   别看叶峥一口一个爹娘叫得欢快,云爹云娘看上去也接受度良好,但要他非拉着云清现在就睡一块儿,第一个不答应的估计就是云家二老。   没辙,睡吧。   又是一个白天。   叶峥早起就觉得身上有劲不少,一至少个猛子起床不胸闷气喘了,身上也不像头几天那样浑身乏力。   没等云清端早饭,自己就一咕噜下了床,将脚踩进草鞋的时候特意用力紧了紧系带,以免发生昨天那样的尴尬事。   院子里没人,但墙角的农具不见了,云爹云娘都是勤快人,不用说肯定一大早就出门侍弄田地去了。   叶峥站在院子里动动手动动脚,又用力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吐出肺部浊气。   这古代别的不说,空气质量是一等一的,现代人要呼吸那么好的空气,得花了大钱去什么深山老林里或者湿地氧吧,嘿嘿他现在不花一分钱就可以把这么清透的空气呼吸个够。   趁着院子里没人,叶峥打了一套八段锦。   这八段锦是他以前在大学城的公园里跟一个白发老爷子学的,那老爷子据说是什么保密部门的退休干部,退休后住在大学城这一块,叶峥天天去跑步,一来二去就认识了,据那老爷子说,这部八段锦每天打几遍可以调理气息舒活经络,还有延年益寿的功效。   后来叶峥在网上搜了体育总局发布的八段锦视频,的确每个动作都和老爷子教的有出入,叶峥也不知道哪个更好,但先入为主,他已经学了一套,就没有三心二意,而是一直练了下来。   那什么延年益寿叶峥没有多想,但他这人扎实,既然学了就每天晨起练一练,几年下来虽然没有体会到什么气沉丹田之类玄之又玄的东西,但好歹身体正经不错,体力也比一般的上班族强,俯卧撑一做就是一百个,扳手腕就没虚过谁。   有一回公司团建去爬黄山,别人都是走一段就停下来歇歇,叶峥扛着三个女同事的包一口气走到山顶都不带停的,一时在公司传为美谈。   可惜那都是过去式了,现在的他比当初没练时候的身体还不如,一套八个动作都不能一口气顺下来,还得打一会儿歇一歇,好在叶峥也不急,在古代乡村,除农忙外时间其实是最不值钱的,没人在屁股后头催着kpi,他尽可以慢慢来。   叶峥慢吞吞打了三遍,虽然出了一身汗,肌肉也酸痛,但感觉却前所未有地舒畅,大约和心境也有关吧,他现在比之前更沉得下心了。   云清背着一大捆柴推开院门,就见叶峥在石桌前站着喘粗气,脑门上都是汗,连胸口的衣服都湿了。   云清诧异极了,他这早起又是砍柴又是担柴,都劳作过一轮了,都没叶峥这个在家里待着的出汗多。   “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大夫看看。”   叶峥见云清误会了,赶紧解释:“没事没事,我就是在院子里活动活动,不小心过头了,不用担心,而且活动一下我觉得身子舒服多了。”   云清打量了自家院子一眼,农家小院说不上小,但也谈不上大,这得怎么活动才能活动成这幅样子?   不过他很快又了然,瞧着叶峥这细胳膊小腿,估计随便跑几圈就能累到他。   云清:“出身汗也好,发散出来病就消了。”   叶峥连连点头,见云清还背着死沉死沉的柴担子,伸手要帮忙卸下来。   云清可不敢让他动手,昨天碰竹篾的惨剧还历历在目呢,还是少点事儿好,忙退后几步躲开,肩膀轻松一个甩脱,手臂接住掉下来的背带绳,就将柴担子稳稳地安置在地上。   一套动作虽称不上美轮美奂,也说的上一个行云流水,潇洒非常。   大百斤的柴火挂在云清手里就和挂只鸡没两样,有这样的体格难得还不笨重,整个人看起来修长又高挑,看得叶峥泪水差点不争气地从嘴角流了出来,这就是教科书级别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身材吧?   他也要加油努力锻炼才行。   就在叶峥给自己加油鼓劲的时候,云清从厨房打了一盆热水,拧干布巾给叶峥擦汗,担心他这么汗津津的,万一又伤风了可就不妙了。   粗布帕子捏在手里,擦过汗湿的额头,细腻白皙的脸颊,擦到脖子的时候,云清的手顿了顿。   刚才出汗太热,叶峥的脖子处被自己扯开透气,此时正露出一片洁白细腻的肩颈,这皮肤好的,让云清一个哥儿都自愧不如,他犹豫要不要继续往下擦。   停了片刻,云清的手还是继续擦了下去,反正叶峥身体的其他地方他都看了,又有婚约,也不差这一处,而且云清的眼睛其实根本停不下来,不由自主就往那片白花花处看。   这番心思哪里瞒得过二世为人的叶峥,他装作没发现云清的纠结,还故意扯大了领口方便云清的视线在里头逡巡。   大家都是男人,这点心思都懂的,甚至他还得意洋洋。   叶峥自己欣赏云清这类高挑俊秀温润如玉的男人,便以己度人,以为自己现在这个白嫩嫩的样子云清会看不上。   真没想到啊,云清这个浓眉大眼的哥儿,竟然喜欢纤细款美少年,哈哈!   他本来还对自己穿的这具身体有一点点的不满意,觉得太弱了,现在看来,老天爷还是很照顾他的嘛。   虽然叶峥也明白,随着年岁的增长,他也许无法一直保持这样白白嫩嫩美美的,迟早有一天会长成高大英俊的青年,因为这具身体的父母都不矮,他上辈子的个头也不矮,但到了那时候,凭他的个人魅力,难道会抓不住云清的心吗?   叶峥完全不觉得有那种可能。   到时候就算云清不喜欢了,但他们早都成亲了,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   古人成亲那可不是儿戏,是奔着一生一世一双人去的,总之他死皮赖脸也不会让云清有甩脱他的机会的,这辈子他是缠定云清了!   云清可不知道叶峥正打着牛皮糖的主意要赖他一辈子,就算知道了,估计也不会不开心。   他给叶峥擦干净就收回手,就着盆里的水快速洗凈了手脸,从厨房端出娘早起做好热在锅里的饭食。   早饭是一碗浓稠的白米粥,一盆杂粮面窝头,配菜是一碟酸酸咸咸的紫苏叶酸菜。   云清把白粥推到叶峥跟前,自己抓了个窝窝夹上片紫苏大口吃了起来,间或喝口水,劳作一上午,他肚子早就饿了。   叶峥知道这碗白米粥又是特意为他熬的,这家人待他这个准姑爷,那是真没得说。   可是叶峥自己不好意思啊,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除了弱一点没什么问题,不该享受特殊待遇,既然昨晚说了没用,今天就要采取点实际行动。   叶峥蹬蹬蹬跑进厨房,又拿着碗蹬蹬蹬跑出来,将白米粥倒了一半在另个碗里推给云清:“我们一人一半。”   说完也学着云清的样子把紫苏叶包在窝窝头里,一口咬下,吃了起来。   云清吃东西的动作停了一下:“你不用这样,娘看着你身子弱,才熬米粥想让你好好养养。”   具体养什么,云清硌了一下没说。   叶峥却拍拍胸脯:“你放心,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从出生以来从没那么好过,自从来了你家,我的病全都好了。”   这也不算说谎,原主的离去,将这身子的沉珂也一并带走了,叶峥来后,身体彷佛重获新生,虽然还有点不利索,那是因为底子薄,却和病没有什么关系了。   拍完胸脯,叶峥又软下声音,可怜巴巴道:“清哥儿,我常听人说,两口子就要有好吃的一起吃,好喝的一起喝,虽然我是入赘到你家,但到底我是夫君,是你以后要依靠的人,怎么可以夫君吃白粥,让夫郎啃窝头呢,那是要被人说嘴挨天打雷劈的!清哥儿该不想要老天爷打雷劈我吧?”   说完装作一副惊恐的样子,倒把云清逗得有些想笑。   虽然明知道小夫君的这幅样子都是装出来的,他根本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害怕,云清还是领了这份情。   两人甜甜蜜蜜地分吃了窝头和白粥。   肚子填饱后,云清拿着碗筷去厨房涮洗,叶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溜圈消食。   只怪云清的美色太下饭,叶峥盯着云清的脸,不知不觉就吃进了一个半窝头和半碗粥,现在胃里撑得慌,按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叶峥现在的年纪正是发育能吃的时候,却饭量小小,一顿吃一碗白粥就饱了,思来想去,还是得多锻炼才行。   等云清甩着手上的水出来,叶峥的胃里也不那么臌胀了,一蹦一跳地上前问他今天的安排。 第6章   云清盘点了一下上午的活,已经担了柴,喂了鸡,扫了院子,除了下田,其实也没剩什么活了。   叶峥这才知道往常云清这个时候也要下地干活,只是这几天怕他没人照顾,才留在家里陪着他。   耽误了别人的正事儿,叶峥只觉过意不去,忙说自己的身体已经好了,用不着人照顾,云清有什么事都可以去做,不用管他的。   云清笑着说:“没事的,我家田少,一般也没那么忙,主要是这几天粮食在灌浆,田里缺不了水才要人多浇几遍。”   叶峥这才从记忆里想起,溪山村虽然也种稻谷,但和上辈子他知道的水稻种在水田里不同,溪山村的稻子都是种在旱田里的,需要农人经常浇灌,或者看天下雨,所以产量并不高,亩产能达300斤,已经是丰年了。   一般的年份,农民辛苦种田一年,连亩产200斤都有可能达不到。   如果能有人告诉他们,水稻最好是种在水田里,就不用经常费力气浇水,同时还可以套养一些鸭鱼螺蟹什么的,估计能对这里的农民有很大帮助吧。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粮食可是农民的命根子,他又不是什么远近闻名的种田好手,贸贸然说这个,根本不会有人信,说不定还觉得他是要害他们绝收呢。   因着叶峥不停絮叨着要跟他出去,想帮忙,云清想了想就取出扁担水桶,道:“那你跟我挑水去吧。”   “好嘞!”什么都成,叶峥一口答应。   溪山村有三口井,分别位于村头,村中和村西,村西那口井离叶峥原来的家倒是挺近的,吃水用水都方便,但云清家住在山脚,离这三口井无论哪一口都不算近。   妙的是云清家附近有条河,是山水聚流形成的。   虽然再往下游去会汇入其他河水,但是流经云清家附近的这一段是单纯的山溪,水质清澈见底,是很干凈的,还有小鱼小虾在水中游。   云清嘴上同意叶峥陪着干活,实际并不要他动手,木桶往河中一丢,一荡,再一提,满满的一桶清水就打了上来。   依样画葫芦打满了两只桶,轻轻松松,速度飞快   叶峥试着上手提了一下,水加上木桶的自重,桶没提起来,好悬差点把他小腰闪了。   叶峥:……   就,云清,厉害。   云清不着痕迹扯了下唇,做出个要笑不笑的样子   叶峥沮丧道:“想笑就笑吧,不用憋着,我也知道我现在很没用。”   云清的小腹快速震颤几下,很有良心地没有笑出声,还在叶峥脑门上摸了摸以示安慰。   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叶峥很快就被水里的小鱼小虾转移了注意力。   “咦?”   叶峥站着看小鱼,等看清黑黢黢的水草附近团的那圈东西是什么的时候,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竟然是那个!   云清怕他站不稳跌下去,连忙上前扶住他的腰。   叶峥兴奋地指着水草道:“清哥儿,看,香辣小龙虾!”   云清眼力极佳,一下就看清了令叶峥兴奋的东西:“你是说这个蝲蛄?”   叶峥一下子想起来,在现代的夜宵摊,令人闻风胖三斤的小龙虾是一类入侵物种,叫克氏原螯虾,在这个年代应该不存在。   但他也记得在克氏原螯虾物种入侵之前,古代本土也有四种鳌虾,且肉质更加鲜美。   只是这四种本土鳌虾对水质要求很高。   现代社会大量使用农药,破坏水体,污染坏境,使得本土鳌虾的数量逐渐变少,有的地方为了保护物种多样性,是不许大量捕捞的。   不过现在是古代啊,水土都是原生态的这种鳌虾就在干净的水域里大量繁殖,到处都是。   而且最关键的是,这里的人并没有吃小龙虾的习惯,他们觉得这个叫蝲蛄的东西长得很可怕,还有股浓浓的土腥味,根本就不爱吃!   果然,云清开口了:“你想玩蝲蛄?”   云清根本就没有想到吃这层上去。   他小时候也对这种蝲蛄虾产生过兴趣,还抓了一些非让阿娘烧给他吃,阿娘拗不过他只能烧了,只是那个一言难尽的味儿,云清现在想起来都有点肠胃不适。   这蝲蛄虽然不好吃,但生性凶猛,好勇斗狠地挺好玩,村里小子经常抓几只蝲蛄提在手里玩,有时候还会吓唬哥儿和姑娘,特别讨嫌。   所以叶峥这个小子对着蝲蛄露出星星眼,云清一下子就误会了,以为他想捉蝲蛄玩。   心里不由好笑,怎么说呢,虽然马上要成亲了,但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呢。   对于自己这位小夫君,云清意外地十分宠溺。   不用叶峥再度央求,云清四周看了看,从树叶上抓了个大肉虫,用草系上沉到水里,不多会儿就有只傻乎乎的蝲蛄以为天降美食,一口咬住肉虫,就被云清提了上来。   捏住蝲蛄的两个大钳子,云清让叶峥捉住它的背:“小心钳子,这东西凶得很——”   还没嘱咐完,就被性急地叶峥一把捉了过去。   庄稼男孩,无所畏惧!   云清笑了一下,暗道自己保护欲过盛。   虽然叶峥看起来很像城里什么有钱人家的小公子,但实际上也是村里长大的小子,怎么都不至于连蝲蛄都不会抓。   实在是他的长相和身板太有迷惑性,令人不知不觉就想照顾他,保护他。   叶峥观察了一会,很快就发现了,这蝲蛄果然不是克氏原螯虾,它要更加短胖,看起来比克氏原螯虾要略可爱一些,脑袋顶也没那么尖,但钳子却更加锋利。   眼珠转了转,叶峥眨巴着黑葡萄大眼回头央求云清:“好清哥儿,你厉害,我们多抓些这个蝲蛄回去吧!”   虽然不知道他要那么多蝲蛄干什么,但被这么个小美人用崇拜的眼神不停地闪,别说只是要蝲蛄,要命估计云清也得给他。   何况蝲蛄嘛,又傻又多又好抓,根本不叫事儿!   于是回程的路上,一个木桶里装满水,另一个装着半桶蝲蛄,都被云清用扁担挑在肩头。   前后两个桶重量明显悬殊,但云清走得很稳,一点不受影响,水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路上遇到同村的大爷大娘和他打招呼:“哟,清哥儿打水去啊?”   云清礼貌喊人,淡淡点头。   大娘眼珠子一转又看向叶峥:“峥小子也陪着打水啊,这可真是长大了,知道——。”   一句知道疼人半天都吐不出口,两个桶都在云清这个哥儿肩头挑着呢,叶峥这个小子倒是空手走得轻松,哪里是个疼人的样子。   不过云清和叶峥的事情,村里人心中有数,云清就是个像小子的哥儿,力大无比,叶峥就是个像哥儿的小子,娇娇柔柔,你说这两个要换过来多好啊!   叶峥按照记忆里的印象叫人:“李阿公,刘婶子,王婆婆。”   叫完人,大大方方道:“叫婆婆见笑了,我家清哥儿知道我身子不好,半点活也不叫我做,这是清哥儿对我的关爱,我都知道!”   说得泰然自若,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彷佛一个小子被一个哥儿关爱,还挺自得似的。   婶子婆婆大叔一时无语。   叶峥往前走了几步还回头招呼:“赶明儿清哥儿和我的成亲酒,各位都要来吃啊!”   吃酒是肯定吃的,村里拢共就这么些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除了有隔夜仇的,基本上谁家吃酒都会招呼一声。   只是这铮小子招呼人,那就是个稀罕事了。   这家伙从小就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见了人也嗫嚅着不说话,任他哥嫂搓圆捏扁,从不见一句抱怨,搞得大家还以为他天生是个锯嘴葫芦或者读书读迂了呢,原来也会这样热情地打招呼啊!   “懂事儿了,峥小子是懂事儿了。”大爷吧嗒两口烟道。   “懂什么事儿啊!”   刘婶子嘴一撇,“你们看到清哥儿挑的那桶里没有,全是蝲蛄,这么大的小子了还要玩蝲蛄,我家狗剩十岁都不玩了。这清哥儿也是,也不劝着,还由着,两口子心里都这么没成算,你说说这以后的日子得过成啥样啊!”   走一趟花了半天功夫就挑回一桶水,叶峥也知道自己碍事儿,等清哥儿把水倒在缸里又去挑的时候,叶峥很自觉地不闹着要去了。   云清以为他急着玩蝲蛄,也没说什么,嘱咐他小心就出门去了。   云清一走,叶峥冒着绿光的眼睛就盯上了盆里互相打架的鳌虾。   hia hia hia,香辣小龙虾,他来啦。   叶峥从厨房里寻了一把稻草扎成一小把捏在手里,勉强当个刷子用,眼疾手快从盆里捏起一只鳌虾,手指头配合着抻开鳌虾的身子,用稻草沾水刷洗起来。   这活他念书的时候常干,当时他们寝室几个男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周末躲在宿舍里偷偷烧小龙虾吃,大家一起动手,又好吃又省钱。   这身子虽弱,但对付鳌虾用的是技巧而不是蛮力,所以不过一会儿,等云清再度挑着水桶走进来的时候,叶峥已经洗了一小堆鳌虾,丢在一个瓦罐里。   云清挑水要紧,没特别注意叶峥的具体动向,随着看了一眼见他在和鳌虾玩就放下心,专心致志挑起水来。   这鳌虾虽不是龙虾,但处理方式是一样的,先洗涮干净,用剪刀绞去头上的须子和鳃板食道等部位,再揪住中间的尾巴节一拉,抽出泥筋,一只鳌虾就处理完毕了。   吃了几天没滋没味的古代饭菜,叶峥嘴里都要淡出个鸟来,想象着小龙虾的美味,嘴里唾液分泌,手上动作也越来越熟练。   等云清挑满一缸水,他这里也把鳌虾全部处理完毕。   云清终于注意到叶峥的动向了,叶峥也正好看向云清,还提着一罐处理好的鳌虾满脸求表扬。   “叶峥,你这是?”   云清也看到那些鳌虾了,还看到处理下来的鳌虾废弃物,不解他要干什么。   “清哥儿,我做好吃的给你吃!”   叶峥晃着瓦罐,这一罐至少有两斤,足够他们一家人中午吃个痛快了!   终于弄明白叶峥要做什么之后,云清啼笑皆非。   他不忍打击叶峥,但还是得告诉他赤.裸.裸的现实:“这鳌虾不能吃。”   “啊,不能吃?”叶峥一惊:“为何,是有毒吗?” 第7章   毕竟叶峥不是什么生物学家,看到鳌虾样子长得像,就以为人家和小龙虾是同类,万一人家不是呢,万一这是大启朝的独有物种,是有毒的呢?   这倒是叶峥想得浅了,毕竟原身也没有吃过这个。   “毒倒是没有,”云清斟酌着说:“就是这玩意儿土腥气大,不好吃,你要是馋肉了,我傍晚上山去看看有没有套到什么野物。吃这个就算了吧。”   “吓我一跳,”叶峥拍着胸脯嗔怪地看了一眼云清,“没毒就好,你放心吧,没毒就能吃。”   毕竟小龙虾这个食物兴起的时间不长,一开始铺天盖地有水的地方都是,也是没人吃,说是土腥气大不好吃,可一旦用对了方法去烧,小龙虾就是绝顶美味,俘虏了万千人的味觉。   叶峥的保证并不能使人信服,但还是那句话,这种小事云清是不会拂他的意思的,他小时候也是闹着让娘烧过一回,吃了就死心了,估计叶峥自己试上一回也就不再起念头了。   进了厨房,叶峥先夸下海口絮絮叨叨:“等着吧,不好吃你抽我!就怕你到时候吃得停不下嘴,爹娘回来都没得吃。”   云清心道还要给爹娘吃,那可不行,忙告诉他:“爹娘中午带了干粮不回来了,让我们自己在家吃。”   叶峥道:“没事,等咱吃完给爹娘送一份,这大热天的光吃干粮多难受啊。”   云清:……   和蝲蛄比起来,他觉得吃干粮一点都不难受,真的,爹娘铁定也是这样认为的。   云清已经自觉坐在灶膛后升火,叶峥在厨房里寻摸配菜,找到半截藕,又找到些紫苏叶子,其余油盐酱醋里,只找到油和盐,还有一小块熏肉。   “有辣椒吗?”   叶峥找半天没找到,问云清。   “辣椒是什么?”云清没听过。   叶峥给他描述:“就是长得红红的,吃进嘴里热辣辣的,麻麻的,喜欢的人很喜欢,不喜欢的人一点受不了。”   “你是说茱萸?”云清起身,从房梁上拿下个吊篮,里头有一小罐茱萸,最令叶峥惊喜的是,篓子里还有半块生姜!   这个年代,辣椒还没有普及到千家万户,本土村民调辣味都用茱萸,而生姜则是家家常备,头疼脑热的时候切一块拍碎煮水,药用作用大于调味。   “有葱吗?”叶峥记得这葱是本土植物。   还真有!院子后的菜地上就种着几颗小葱,云清给他掐了一小把回来。   “有大蒜吗?”叶峥又开始星星眼。   这回,云清的眼神带了点无奈,显然没有大蒜。   怎么会没有呢,叶峥记得大蒜也是老早就流传进来了。   但此时找不见大蒜,也不能凭空变出来,说实在的,能有生姜茱萸和葱,叶峥就已经阿弥陀佛了,这事儿要是真能成,要什么再想办法找吧。   于是,叶峥最后问了一句,有酒吗?   他都没有说料酒,料酒肯定是没有的,能有本地汉子常喝的那种烧酒或者米酒就行了。   云清给了他抱了一小坛云爹的烧酒。   差不多齐备,这时锅已烧热,叶峥往锅里放了一勺油,这油指定不是植物油,而是什么动物油脂的混合,估计混的还不止一种。   他猜得不错,由于叶峥常上山打猎,他们家动物脂肪是常有的,但每次不定能猎到什么,云罗氏无论猪油鸡油鸭油还是獐子油炼了都往油坛子里装,云家倒不缺油吃,只是这油杂味大,云家人都觉得不如菜籽油好吃,但农村嘛条件就这样,能有油吃已经不错了,也没得挑剔。   叶峥拍碎了生姜丢进油锅,又放了一小把茱萸,将葱白拍扁切碎也丢到油锅里炒香。   随着他的动作,一股油煎调料的香味在空气里爆开。   云清本以为叶峥只是胡乱试试,谁知他问的那些问题并非是对庖厨之事一无所知的人能问出来的,此刻又闻到这股煎香,心里不由升起几分奇怪的感觉,难道叶峥还真能把这蝲蛄弄好吃不成?   调料爆出的香味比叶峥想象得还要弄,他觉得可能是那罐子油的原因,集合了好几种动物脂肪的精华,和调料起的反应,比一般油香多了。   在香味最浓烈的时候,叶峥往锅中倒入洗干净的鳌虾,在油脂香料和高温的反应下,滋啦一声,一股属于爆炒河鲜的美味在厨房中弥漫开来。   熟练地用铁勺翻炒,让热油均匀煎到每一只鳌虾的外皮,青黑色的鳌虾在高温作用下外壳迅速变红,同时高温也分解了鳌虾身上的杂味和异味,爆炒了一会儿,确保每只鳌虾都硬壳且红通通,迅速淋入烧酒,加入一勺清水,酒精在汤汁中熬煮,挥发时带走剩余的土腥味,紫苏叶又是一味上好的去腥利器,连土腥气最终的鲤鱼和紫苏叶一起烧煮都能去腥,更何况是炮制过的鳌虾?   煮了一会儿,看着鳌虾差不多煮熟了,叶峥往锅里加入一些盐调味,然后吩咐云清烧大火,收汁!   一套流程有条不紊地做下来,不知不觉中,云清已经从盯着叶峥防止他伤到自己变成了叶峥一个口令他一个动作,叫小火小火,叫大火大火,听话得不得了。   这里面也有个缘故,任何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情,云清擅长的东西很多,但最不擅长的就是烧饭做菜,云罗氏从他十岁起就教他庖厨之事,可惜一直在现在,云清做的饭也只能说句勉强可以入口而已,连云爹云娘这么不挑剔的人,在有可能的情况下,也不想吃云清烧的饭,可想而知他的水平。   云清虽然不会煮饭,烧火却烧得极好,无论是文火还是猛火,还是需要小火慢煨,火候总能控制得分毫不差,所以后来他在厨房里,主要是负责帮云罗氏烧火,或者揉面,做这些费力气的活计他就无师自通似的,做的好极了。   云清自己不会,但尊重专业人士的意见,叶峥表现得足够专员,云清就听他的。   所以叶峥虽用不大惯古代的土灶,但一顿饭烧下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便的。   汤汁收得差不多浓稠了,叶峥吩咐云清停火,把提前剁碎的小葱往锅里洒一把,混合着鲜虾和香葱的味儿挠一下就上来了。   深吸两口气,叶峥靠在灶台上揉手臂,刚才那通即兴发挥费了他不少力气,当时不觉得,等冷静下来,手臂就开始发酸了。   云清熄了火,从灶台后出来,替叶峥捏了几下胳膊,让他先出去喝口水,这里他来收拾。   叶峥的确没力气了,也不争辩,乖乖走出厨房,用冷水洗了手,然后坐在院子的石桌旁等云清出来。   不一会儿,云清就端着一个脸盆大的陶盆出来了,里面是满满冒尖的一盆鲜香四溢的鳌虾,另一手端着早上吃剩的窝窝头并一盆杂粮汤。   两只手各端着这些,云清走得云淡风轻,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可见十分轻松,但透过云清薄薄的外衫,叶峥知道他的手臂肌肉必定是隆起的,是兼具力与美的那种条状肌。   将食物在桌上放好,云清也净了手,等他重新坐回来的时候,叶峥已经自觉替二人都打好了杂粮汤。   剩下的环节就是最关键的:开吃!   云清没有问叶峥这蝲蛄好不好吃,他已经被叶峥在厨房里的专业姿态折服了,而且就冲着这香味儿,怎么都不可能难吃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这香味是假象,这味道就是难吃,云清也希望先由自己吃第一口,替身娇体弱的小夫君“试试毒”。   在叶峥的期待目光下,云清夹起一只“小龙虾”,顿了顿送入口中。   “怎么样?味道还行吗?”   云清动了动嘴,没有说话。   “不好吃吗,不应该啊?”   云清摇摇头,不是不好吃。   应该说,岂止是好吃。   从这蝲蛄入口的那一刻,他已经被口腔中爆开的那股鲜咸辛香的味道给彻底征服了!   云清从未吃过如此奇异又好吃的东西,仿佛他人生所有吃过的美食加起来的总和,都不如此刻口中食物的一半!   味道如何,从云清的惊喜的表情里,叶峥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得意地挑挑眉,自己也夹起一只鳌虾放进嘴里。   鲜香是这种鳌虾给他的第一印象,虽然没有上辈子麻辣小龙虾那么丰富浓厚的佐料,但这种本土鳌虾本身的肉质也比小龙虾细腻紧实,美中不足的是茱萸带给人的第一口感是辛辣,而非辣椒的纯辣,紫苏叶的风味也和青椒洋葱或者花椒等物有差距,但在有限条件下能做成这样,已经着实令人惊喜了。   虽然非要说不足的话可以说出一大堆,但这已经是这具身体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叶峥也不挑剔,一口接一口吃得喷香。   云清也是,这蝲蛄的味道仿佛有魔力,令人吃了一只还想吃,根本停不下来。   这可怎么说呢,别说大启朝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的云清,就算在物产丰富的现代社会,小龙虾也是令人无法抗拒的食物啊。 第8章   就着窝窝头,云清和叶峥一口气干掉半盆,这才缓了下来。   二人对视一眼,彼此都默契地不提刚才饿狼扑食般的吃相,给彼此留点面子。   云清这时才有空夸奖他:“你竟然有此等厨艺,能将这难以入口的蝲蛄做得这般好吃,怕是镇上的吃食馆子都不如,是从前在家的时候学的吗。”   怎么可能呢,叶峥摇头:“我那个家你也知道,哥嫂都不是好相与的,哪能纵容我浪费如此多的油盐调料,我这也是偶然看到一本厨艺书上写了几种烹饪方法,随便记下来的。”   云清这才想起,眼前的叶峥还是个读书人,正经过了童生试的,他说是书上看来的,必定错不了。   “阿峥天生聪慧。”云清表扬他。   “哪里是我聪慧,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被心上人夸奖,叶峥难得有点小羞涩:“从前也没有机会试验,说起来还是清哥儿容我胡闹,我才得以一试,这都是清哥儿让我知道我还有这份手艺呢!”   云清听得嘴角上扬,心情好极了。   趁此机会,叶峥提议:“既然吃饱了,我们去给爹娘送饭吧!”   叶峥既有这份心,云清自然不好拦他,再说叶峥想着二老是好事。   叶峥又道:“爹娘劳作了一上午,身上手上必定沾泥,剥起这鳌虾壳来相当不方便,清哥儿,我们为人子女的,替爹娘将虾壳剥了吧。”   云清虽然觉得这壳没啥不好剥的,爹娘也没那么娇气,但这种小事他自是乐意做的。   二人将虾头取下放入碗中,又将虾尾上的肉剥出,浸入汤汁里泡着。   一阵忙碌后,带着两碗盖着厚厚鳌虾肉和汁的乡土版杂粮“盖浇饭”出门给爹娘送午餐去了。   地头上,云家父母忙碌了一上午,太阳最高的时候,肚子里也咕咕叫起来,勤劳的云家父母这才放下水桶和锄头,到阴凉地儿坐下歇会儿。   云罗氏凈了手,从篮子里取出早上带来的干粮窝头,掰了一块分给云爹。   隔壁田地的老李头也在吃饭,油香味一阵阵往这里飘。   老李头的二媳妇娘家有个哥哥是在镇上饭馆做工的,沾着老二媳妇的光,老李头家时常能从饭馆子里带点剩饭剩菜回来,这些剩饭剩菜倒也不是客人吃剩下的,只是偶尔饭馆煮多了或者琢磨新菜,那些菜自然不好卖给客人吃,饭馆的做工的人就时常能带点回来分给家里人吃。   老李头今天带的就是饭馆里的菜,有一个肉片炒腌萝卜,还有一个大鸡翅膀。   这腌萝卜虽然炖得烂黄,老李头一点不嫌弃,里头到底还有肉片不是,饭馆里的菜那油水自然是足,用料也扎实,那农家饭菜可是比不了的!   老李头边吃边看云家爹娘,见他们只能苦哈哈地嚼干粮,一对比自己的饭食,心里立刻升起巨大的优越感。   “我说云老弟啊。”   老李头砸吧着嘴开口了,语气带了点居高临下:“这农忙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儿,这天天嚼干粮人可支撑不下去,也叫弟妹跟着一起受苦不是?”   云爹倒是没有多想,干粮也是粮,他吃得津津有味:“有干粮吃已经是好日子了,荒年的时候连草根树皮啃没的日子也有。”   本来就是,村人忙起来的时候谁有功夫做饭,还不是都啃干粮,这老李头的二小子没成亲前还不是一样吃干粮,现在沾着儿媳光才吃上两顿剩菜,话里话外就看不上吃干粮的了,最好那饭馆里天天有剩饭剩菜给他吃哦。   老李头还想说什么,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轻快的叫声:“爹娘,我们给您二老送饭来了!”   老李头寻声望去,那声音清亮,像只轻快的鸟一样扑簌簌飞来的,不是那三棍子打不出闷屁来的叶家小子是谁?   还有他身后跟着,稳稳托着食篮的,正是这云猎户家的哥儿,叫云清的。   老李头先前去了一趟邻村,回来才听人说这云家找到上门哥婿了,老李头开始还有些不以为意,那云家哥儿长得根本就不像哥儿,还有人愿意入赘?就入赘了,肯定也是那等懒汉二流子一类的,这入赘的小子,连男人的尊严都不要了,能是个什么好的。   后来听说是云家九岁中童生的那个,老李头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锯了嘴的葫芦,病秧子白面团儿。   叫老李头说,中童生有个屁用,平日里见了人连句囫囵话都不会说,性子也任人搓圆捏扁,还不如他几个儿子,大字不识,好歹给娶回来几房媳妇,生了孙子。   不过这软绵绵的叶小子,倒正和云家那个男相的哥儿绝配,想到这里,老李头还哈哈大笑过一场,现在一看,这叶小子怎么变了个人似的?   云爹云娘这时也看过去,见是自家的哥儿哥婿,忙站起来去迎:“怎么还送饭来了?我和你爹带了干粮的,管饱。”   叶峥仗着年纪小,眨巴着黑葡萄大眼看过去:“娘,我和清哥儿在家待得无聊,怪想你们的,清哥儿又说你们在地头吃干粮,我和清哥儿就自作主张给你们送饭来了,娘你不会怪我们不说一声就来吧?”   “不怪不怪,哪能怪你啊,走一路累坏了吧,过来娘这里坐,娘给你扫个大石头。”   说完,牵起叶峥嫩呼呼的小手,果真给他扫了一块干干净净的大石头,叫他坐下歇歇脚。   叶峥甜甜一笑:“谢谢娘,娘不用管我,快去和爹一起吃饭吧,饿坏了我和清哥儿可是要心疼的。”   “哎,好,娘马上去。”   云罗氏被他哄得喜笑颜开,正要往云清处走。   没走几步忽然僵住,和云老爹对视一眼,眼里均有点无奈的意思,虽然为娘的不好说自家小孩,但不是她这个做娘的嫌弃,实在是清哥儿的手艺令人头大,她都和当家的带了干粮避出来了,还没躲开清哥儿的一顿饭。   但这都送到面前了,也是孩子懂事儿,做爹娘的总不好连这个面子也不给。   这时候云清已经走到云老爹身边,云爹朝云罗氏招手,意思老婆子有难同当,云罗氏只好咬咬牙走过去。   云清也注意到爹娘的眉眼官司,当做没看到,手却一把揭开了蒙在篮子上的纱布,顿时,一股奇异的鲜香飘了出来,令人食指大动。   连一旁的老李头也吸了吸鼻子:“什么味儿,怎的恁香!云老弟,你家哥儿哥婿给你送什么好吃的来了?”   可真好闻啊,老李头又大大吸了吸鼻子,觉得嘴里的剩菜登时就不香了。   两碗饭都盖着鲜香嫩滑的鳌虾尾肉,杂粮饭浸饱了浓郁的汤汁,热乎乎地散发着河鲜的美味。   云爹云娘没空搭理老李头的话,喉头不住吞动,那口水止不住就从嘴里各个角落流了出来。   云清把饭往二老手上一递:“爹娘快吃吧,这是阿峥的手艺,特意带来给你们尝尝,有话晚上回去再说。”   云罗氏早就忍不住了,这也太香了,当即也不说别的,端起一碗就开吃,云爹也是一样。   老李头问话没人搭理,闹了个自讨没趣。   不过他还是涎皮赖脸地凑过来:“云老弟吃啥好的,我瞧瞧?”   云爹忙着吃饭,没空说话。   老李头又去看云罗氏,云罗氏一介妇人抹不开面子,还是云爹把她往身后拉了拉,给老李头挟了一个。   老李头也不嫌自己寒碜,伸长嘴就吃了,顿时就被嘴里的美味给迷住了,咋恁好吃啊,比他儿媳带回来的口味可好多了。   “云老哥,这到底是啥啊?”   石头上休息的叶峥答了一句:“老李叔,是虾。”   “虾?虾能做出这个味儿,叶小子你可不要哄我。”   老李头也不是没吃过虾,那虾还不是想吃去水里摸就成,可是哪吃过这么香的虾。   “没哄您,真是虾。”   “真是虾啊……”   老李头眼珠转转,忽然殷勤地跑叶峥跟前:“叶小子,你跟叔说说,这虾是怎么做的?”   老李头想得美,他可是听二媳妇说了,那镇上的饭馆最爱收集新鲜菜式,那新鲜的菜方子可能能卖好几个大钱呢!   若能将这虾的做法记下来说到那饭馆去,他也不要钱,只说想把家里的三小子也送到那饭馆的后厨做学徒,掌柜的还能不答应?   二媳妇仗着娘家有个哥哥在饭馆做跑堂的就在家里吆三喝四的,他老李头的小子要是做了那后厨学徒,不比跑堂的强,到时候他老李头不也得扬眉吐气一回,还用看那二媳妇的脸色?   想到这里,老李头的神色更急切了。 第9章   叶峥意味深长地盯着眼前的这位老李叔,心道你真是在想屁吃啊。   这法子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无论变不变现都是我家的,怎么可能给你?   但他也没有一口拒绝,而是转头看向那田里的稻子,嘴里施施然问些不相干的话。   比如:“叔,这稻子一亩收多少啊。”   或者:“叔,稻子一年几熟啊。”   又或者:“要浇多少水。”   其实这些东西原主的记忆里也有,随口一问就是确认一下,毕竟原主对这些事情都不上心,叶峥怕自己脑袋里的东西记差了。   老李头因想套他嘴里的做虾方子,问啥答啥,答得详细,答出风采。   他不愧是个老庄稼把式,补充了叶峥脑袋里许多不知道的知识,也更加让叶峥确定,这稻谷就是他知道的水稻,种在水田里收成更好的那种!   弄清楚这件事情,叶峥心情更加好了,见爹娘吃完饭已经在喝水了,他拍拍屁股站起来,道:“老李叔,有空上家里吃饭,给你做虾吃哈。”   说完就往自家地头那边走。   老李头:……   等等,不是想套做虾方子的吗,怎么倒像叫这小子套了不少侍弄庄稼的经验去?真是亏了亏了。   还有谁说这小子懦弱老实的,根本死精死精的。   回程的路上,提着两个空碗,叶峥的心情极度晴朗。   这一行至少让他弄明白两件事,也是他出来目的。   第一就是水稻。   第二就是验证了鳌虾的味道,是这时代的村人普遍都可以接受的。   他不是说一定会做这鳌虾生意,只是如果后续要搞钱的话,这鳌虾也是一种思路,当然如果后续想出比这鳌虾更方便的东西,那自然以方便为主,毕竟古代没有冰箱和防腐措施,吃食生意容易出卫生问题。   叶峥正美滋滋畅享着未来,忽然被云清拉住了手臂。   叶峥还没问什么情况,就见跟前一座破茅草屋里忽然飞出个破碗,咣当一声砸在地上,要不是云清拉住他,这破碗指不定砸叶峥头上,好不容易重获的新生,差点因为一个破碗戛然而止,叶峥怒瞪着破茅屋,捋起袖子预备找屋主人算账。   还没等叶峥冲进去骂街,先有个瘦弱的男人哭着从茅屋里冲了出来,倒把叶峥吓了一跳。   那男人瘦骨嶙峋,披头散发,身上的衣服都结满了油腻,露出来的皮肤部位都是血痕和淤肿,男人趴在屋前的大树上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紧接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娃娃也跟着跑出来,抱着男人的大腿哇哇哭,同时屋里传来老汉的咆哮和砸东西声。   这场景不得不说很那啥,让叶峥一时也点踟蹰了。   ……看起来有点惨,要不还是算了吧。   回家的路上,因叶峥多回头看了几眼,云清以为他还在介意差点被砸到的事儿,想了想就告诉了他缘由。   原来那跑出来的男人是个哥儿,叫刘灯草,人称草哥儿,那小娃是草哥儿的儿子,屋里咆哮的男人是草哥儿的亲爹,叫刘老实。   “竟是亲爹,看这打儿子的架势还以为是后爹或者公爹呢。”叶峥吐槽。   云清的神情看起来也有点无奈,想了想,把草哥儿家的情况告诉了叶峥。   草哥儿他娘死的早,爹又好赌,在外欠了不少钱。几年前草哥儿刚刚十六,草哥儿爹就以二十两银子的彩礼价格将草哥儿嫁给了邻村的李瓦匠。   那李瓦匠是个鳏夫,为人粗暴爱打老婆,听说前头一个老婆就是叫他打死的,但草哥儿不知道,以为嫁了人就能摆脱烂赌鬼的爹,欢欢喜喜嫁过去谁知却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里,草哥儿嫁过去五年就被磋磨了五年,好在肚皮争气给李瓦匠生了个儿子,看在儿子的份上,李瓦匠没有对草哥儿下死手。   后来那李瓦匠有一次夜里出去吃酒赌钱,黑灯瞎火掉下沟子摔死了,草哥儿本以为解脱了,谁知李瓦匠的哥嫂拿出一张五十两银子的欠条上头还摁了李瓦匠的手印让草哥儿还,草哥儿哪里还得出,李瓦匠的哥嫂就打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旗号,把草哥儿和他儿子扫地出门,占了李瓦匠的屋子。   草哥儿无法,只得带着儿子又回到爹家,本以为老爹不会收留,谁知他爹竟很好说话地把草哥儿给留下了,没多久草哥儿才知道他爹不怀好意,摩拳擦掌等着将他再卖一次呢,这回更离谱了,说的竟是个瞎眼瘸腿的老汉,那老汉都六十七了,眼看黄土埋脖根,草哥儿才二十五,当然是不肯嫁的,草哥儿爹就天天打他,说要打到肯嫁为止。   叶峥听得拳头in了,还有这样可恶的爹。   不过那草哥儿也是,难道就任由谁想打他就打,不会反抗吗?赤手空拳打不过就拿锄头,拿刀子,拿板砖,手头有什么就拿什么,互相对砍也比这样挨打强,毕竟古代也不是什么公平的法治社会,光会哭唧唧的有什么用呢。   “我要是他,别人让我不好过,我拼出一条命去,也非让他不好过不可。”叶峥拳头捏得咯咯响。   云清瞧他一眼,觉得叶峥身上的变化很大,从前他虽没有和阿峥接触过,但从乡里乡间的话语里也听得出他在家过的是什么窝囊日子,现在的阿峥能有这样的想法,云清替他感到高兴。   “阿峥进步很大。”云清摸摸叶峥的头,赞扬道。   叶峥这才想起来,原主从前在家也是个众人皆知的受气包,现在说这话似乎不大硬气。   不过他还是解释道:“我都是差点死过一回的人了,要不是清哥儿救我,小命早就没了,现在就算不为我自己考虑,也不能辜负了你当日救我之情,放心吧,从此以后我这条命只为清哥儿活,绝不再不会再受人欺负的。”   云清听了不仅没有欣喜,反而纠正他:“阿峥的命,要为阿峥自己活才对。”   叶峥当即鼓起脸颊,故作不满道:“难道我为清哥儿活,清哥儿就不对我好了?我可不管,反正这辈子我已经赖上清哥儿了,清哥儿必须发誓要疼爱我一辈子!”   云清:……   叶峥不依不饶:“你发誓!”   云清红透了两只耳朵,虽然不大好意思,还是举起一只手,声音清朗中略带磁性,认真道:“我云清在此发誓,一辈子对叶峥好,疼爱叶峥……这样可安心了?”   叶峥连连点头,安心了安心了,他也学着云清的样子举起手掌发誓:“皇天后土在上,叶峥在此立下誓言,必定一生一世对云清好,爱他敬他,想云清所想,急云清所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若违此誓,天打雷劈,天诛地灭,天地不容……”   还没说完就被云清一把捂住嘴巴,云清既感动非常又生气异常:“不要胡乱诅咒自己!”   叶峥嘿嘿直笑:“怕什么,我不违背誓言不就行了,还没说完呢,若违此誓,来世变个四脚朝天的大王八,专给云清踢着玩!”   说话的时候,热气一阵阵喷在云清掌心,令云清无奈好笑的同时,心里也淌过阵阵热流,他这个小夫君啊,也太可人了,叫人怎能不疼他。   在叶峥的强烈要求下,两人是手牵着手回家的。   古人感情大都内敛,云清第一次在人前做出如此堪称轻浮的举动,但他的心里却没有半点不适,他人的眼光有什么重要的,只要身边人开心,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回到院子,叶峥有些脚软,身子还没好全,今天的运动量还是超标了。   云清要送他回房休息,但那孤零零的房间有什么好的,叶峥宁愿待在院子里看云清忙东忙西。   “我不进去,一个人怪闷的,清哥儿我在这里看你干活,两人正好做个伴。”   云清看他确实不需要躺着,就让他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休息。   这些年他都是一个人忙活,云爹云娘也不可能时时陪着,本以为在另一个人视线下干活会不习惯,谁知这感觉竟然好极了,好得云清觉得身上都有点飘,仿佛这世上再没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下午云清照例编筐。   云清不许他动竹篾,叶峥就乖乖看着他编,间或说几句话,后来叶峥见到墙角有几个木片,就拿过来摆弄。   两人一个编筐一个玩木片,太阳暖洋洋地洒在院子里,颇有点岁月静好的意思。   等到太阳西斜,云清停下手中活计,将院子扫了一遍,叶峥丢下木片,提议再去捉一点鳌虾来吃,云清立刻同意了。   这溪山村的鳌虾的确是安逸太久了,好抓得不行,没一会儿又抓了半篓子,估摸着够吃一餐云清就停下手。   等云爹云娘提着农具回来,满院子都是中午闻过的那个香味。   好在云家的小院离其他家有点距离,不然这香味飘出去左邻右舍怕是吃不下饭了。   晚上在鳌虾的基础上,叶峥又做了个爆炒藕片,这手艺吃得一大家子连连点头。   云爹云娘本来还觉得汉子进厨房有损颜面,等这顿饭一吃,这话再也不说了。   汉子进厨房怎么不好了,那镇上酒楼里的大厨不都是汉子,还不各个走到哪儿都有脸面得很?   不过云爹云娘也是晚饭的时候才见识到了中午吃的“虾”的真容,竟然就是平常令人嫌弃的蝲蛄,本来还有一点点心理障碍的,可是那盆子里的香味不停往鼻子里钻,舌上又泛起记忆中的美味,当即也就不纠结了,中午不知道那会儿还不是吃得香甜得不行,现在又纠结个啥,赶紧趁热吃是正经。   叶峥也得意,这里的烹饪水平还停留在加一大锅水随便煮熟加点油盐就吃了的水准,调味和配菜也极其单调,哪里抵抗得了来自现代社会的烹饪冲击呢。   于是,叶峥就趁机在饭桌上提出了自己想要去镇上摆摊卖食物的想法。   听到叶峥所说,云罗氏吓了一跳,她一个妇道人家,这辈子也没出过几次村,仅有的几次去镇上的经验,还是她做姑娘的时候爹娘带她去置办嫁妆的时候,等嫁到云家来,云爹带她去过两次,之后就再没去过。   在她看来,那镇上的都是富户和有见识的人,要去镇上做买卖,和那些人打交道,多难呀。   叶峥安慰她:“娘,我又不是去镇上开铺子,只是做了小吃去镇上卖,爹和清哥儿不也常去镇上卖山鸡野兔子什么的吗?”   云罗氏还是觉得不成,这卖山鸡野兔,和卖做好的吃食,还是不一样的吧,那镇上有钱人的嘴那么叼,能爱吃乡下口味吗。   叶峥又看向云爹:“爹,您见多识广,您觉得呢?”   云爹砸吧了两下嘴,公允道:“味儿的确是好,我也吃过几次镇上的吃食,没有吃到过这个味儿的。”   叶峥又看向云清:“清哥儿你说呢?”   云清没有回答,而是提议道:“这些天攒的编筐正好要拿到镇上去卖,到时候我带你去一趟,你自己在镇上看看吧。”   叶峥当然说好,他自从有了这个念头就打算去一下镇上的,一是家里的调味料不够,得去买,二也是去考察一下这个年代街头小吃的水平。   于是镇上的行程就定下了。   不过去之前还有件事要做。   又过了一天,叶峥早起打了几遍八段锦,觉得精神十分饱满,思维也无比清晰,正好云清晌午和爹娘去地里头忙活,他就拴起小院出了门,溜溜达达往村西走去。   村西的大伯大娘也是好多天没见到他,态度比往常热情多了,但不免带了点看热闹吃瓜的意味:“峥小子回来啦?”   “听说你要和云家小子成亲了?”   “高了,也壮实了,看来云家待你不错。”   “峥小子这是回来看望哥嫂吧。”   叶峥扬起笑脸,落落大方地一一招呼回去:“是啊水生叔,几天不见,您看着又年轻了。”   “阿土娘,我和清哥儿成亲那天,您可要来喝喜酒啊,在座各位大家都来,别忘带上家里的孩子,人多喜庆。”   “爹娘都是好性子,再和气不过了,清哥儿待我也好。”   “对了,我哥在家吗,找他有话说。”   其中一个婶子道:“没见着叶大,你嫂子在家,有话和她说一样。”   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叶峥挥挥手扬长而去。   他一扭头,背后就响起了嘀嘀咕咕:“这峥小子咋看起转性了,他不是最没话的嘛,也学会叫人了?”   “别说还真是,竟一气儿说了那么多句话,一句是一句的利落。”   “只是这架势,我咋觉得有点怪怪的。”   “他婶儿,我瞧着这是有事情啊!”   “走走跟上去,咱们也去听听他说些啥。”   诸位婶子大娘一副吃瓜表情,一溜烟就缀了上去,还有脚打后脑勺跑在前头的,估摸着是去叶家通风报信了。 第10章   诸位婶子大娘一副吃瓜表情,一溜烟就缀了上去,还有脚打后脑勺跑在前头的,估摸着是去叶家通风报信了。   也有说公道话的:“峥小子这是经历了生死关头,长大了。”   当初叶峥中暑倒在地头差点死掉,他大嫂不仅不管,还趁机把人往外赘的事情村里谁人不知?   那等有良知的只要说起这对兄嫂干的恶心事儿都要吐口唾沫,只是从前叶峥自己也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看着实在叫人来气,峥小子自己都无所谓,旁人可怎么说呢,反而还要被叶王氏那泼妇骂多管闲事多吃屁。   现在可好,峥小子总算是看着脑子清醒了,如今且看那对恶兄嫂还有什么话说。   叶王氏正在院子里摔摔打打骂孩子。   先是骂老大媳妇懒怠,见天儿就知道囊吃囊喝偷懒不干活。   又骂老二媳妇:“一天天光晓得拿东西回娘家贴补两个老不死的,也没见带一寸纱回来。”   轮到老三媳妇了,这个她不敢狠骂,老三媳妇的爹是个秀才,况且老三媳妇才嫁进来不到一年,婆媳两个不常住一块儿也没啥好骂的。   但她还是气不顺,数落了几句什么不下蛋的母鸡,勾着老三不回家之类的。   正在骂骂咧咧,大门忽然被人敲得砰砰响:“叶婶子,叶婶子你在家吗?”   “在,啥事儿啊?”叶王氏没好气。   “快开门,叶家老二回来了!”   “回就回呗,老二天天回来有啥好说的。”   叶王氏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以为说的是她二儿子。   “哎呀,不是你家老二,是你公婆生的老二!”   “你说叶峥?他回来干啥!”   不知怎的,叶王氏心头无端一跳。   叶峥正巧走到院门前,敲门的媳妇朝他讪讪一笑,往后退开几步,却没有离开,显然这个热闹她是看定了。   叶峥也不避人,抬手砰砰敲了几下院门,嘴里清脆道:“大嫂,开开门,我回来了。”   “赘出门的小子泼出门的水,你还回来干啥,我不开,你走吧!”   叶王氏隔着院门喊,不仅没开门,还把门栓紧了紧,根本没放叶峥进去的意思。   叶峥也不急,擦了擦额头走出来的汗水,朝四周探头探脑的叔伯媳妇大娘道:“让嫂子伯娘们见笑了,我大嫂她就是性烈如火,比方说上回我三侄儿在镇上的赌坊——”   叶王氏虽没开门,却悄悄站在门边,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刚听到赌坊二字,立马一把拉开院门,大声打断道:“哟,老二回来啦,啥时候来的?咋不进屋,站屋外说什么话,都是一家子,多见外吶!”   吃瓜群众:……   刚不给开门的是谁啊,现在又搁这儿装……不过三侄儿?赌坊?   叶峥的三侄儿不就是叶王氏生的老三嘛,听说在镇上跟着秀才岳丈读书进学,咋又跟赌坊扯上关系了。   有大瓜!   这回乡亲们更是竖起耳朵,不肯走了。   叶峥微微一笑,朝大家点点头,进了院子。   叶王氏根本不给面子,当着众人砰地合上院门,隔绝了一众东瞧西瞧的视线。   “叶峥,你要干啥!”叶王氏压低声音问他。   叶峥也不和她演戏浪费时间,开门见山道:“我要爹娘留给我的田房和四十两银子。”   “我看你是在做梦,哪儿有钱,一分都没有!”叶王氏有点压不住音量,差点蹦起来。   叶峥也不和她斗嘴,直截了当道:“田产和房本就是爹娘分给我的东西,有族亲和村长作证的,还有你我早已分家,就算我要入赘,云家给彩礼也是给我,没有你拿着的道理,当初爹娘还分给我二十两银子,这些年的吃喝根本用不完,我还干了不少家里的活,就作价十两,一共四十两,你一并给我就行。”   见叶王氏要骂,叶峥阴阴一笑:“你痛快点把钱给了,我和你家一刀两断,从此没你们这哥哥嫂子,只认自己是云家人,要是不给。哼!我就把叶旺祖在赌坊借高利贷的事嚷出来,到时候他在学里的风评坏了,夫子同窗都鄙视他,看他还怎么考秀才!你考虑清楚。”   这时候的学子要考试进学,人品口碑比学问还重要,风评若是坏了,任你再有锦绣才华写得何等花样文章,考官也不会令你通过考试,何况叶旺祖的学识还远远称不上好。   叶旺祖是叶王氏的心肝宝贝,叶王氏对他寄予的厚望,从名字上都能看出来,是绝不肯让小儿子折在这种事情上的,她还指望叶望祖考上功能,她能当个官家老太太呢。   “你!”叶王氏差点咬碎一口牙。   “你这个小畜生,克死爹娘的丧门星!你你你,竟然敢威胁我!我还当你不声不响是个好的,原来这些年都是装的,合着在这里等我呢!”   叶峥冷冷地看着她,本来还想着自己是不是要多了,一看叶王氏这样,自己哪里是要多了,分明是要得不够。   “六十两。”叶峥声音寒凉,透着点不耐烦。   “杀千刀的,还想要钱,你怎么不去死呢?”   “一百两!”   “短命鬼,丧门星!”。   “一百两,拿了我就走,不然我们干脆去见官,先说你家占我屋田不还,再说说老三嫖宿的事。”   叶峥一点不想同这泼妇争执下去,万一云清放心不下自己中途回家看看,自己不在家他要担心,干脆有什么就全说了。   叶王氏见污言秽语压不住他,又听说要见官,当即换了嘴脸哀求道:“老二,这些年家里的钱全给你看病吃药了,哪还有这么多,你看在几个侄儿大了要讨媳妇的份上,也不能这么狮子大开口啊!”   叶峥眼皮子不抬:“他们讨不到媳妇也可以和我一样入赘当上门女婿。”   叶王氏:……   呸,她孙子可不像这个没脸没皮的短命鬼,那每一个都是要给老叶家传宗接代留根的!   这时候她又选择性忘了是自己死皮赖脸非要把叶峥赘给云家的事了。   “二十两!”叶王氏咬牙。   “一百两。”   “二十一两!”   叶峥懒得和她讨价还价:“一百五十两。”   “你!”叶王氏脑门暴青筋。   “再啰嗦就二百两。”   “我哪来那么多钱啊!”叶王氏几乎要吐血。   叶峥掰着指头数给她听:“你有三个孙子,每个孙子讨三十两入赘银,加在一起就是九十两,不够还有孙女。”   叶王氏知道叶峥记恨自己把他入赘的事,只好讨饶道:“这件事算我做大嫂的对不起你,但现在说这个也晚了,那云家的哥儿你瞧也瞧了,还在人家里住了这些天,你现今若要反悔,那云家哥儿的名声就彻底烂了,我知道我现在管不住你,但这事你可要想清楚!”   这么说,并不是叶王氏有多关心云清的名声,她只是害怕这小子拍拍屁股离开,到时候云家打上门来找她算账罢了。   听叶王氏这么说,叶峥难得缓和了神色,显得没那么冰冷了。   叶王氏多精明的人啊,立刻顺杆往上爬:“二百两银子家里实在是拿不出,你也不能真叫我卖儿卖女啊,那些可都是你的亲侄子!”   “别说亲侄子了,亲嫂子亲哥哥又怎么样?”叶峥替原主嘲讽道。   “那三十两?”叶王氏试探着开口。   叶峥抬脚就往屋外走:“衙门见!”   “四十,不,五十两!”   叶王氏怕了,忙拖着他不叫走。   叶峥根本不为所动,只管埋头往外走。   “六十两。”   “七十两总成了吧!家里实在是没恁多银子,七十两我还得凑呢!”   “七十两,外加田地房屋。”   天呐,七十两他还想要田房?   他怎么不去死呢?   这日子没法过了!   叶王氏刚想撒泼打滚,被叶峥一瞪给治住了。   叶峥道:“我屋子你小儿子已经住了进去,我嫌脏也带不走,屋子折价十两卖给你,你拢共给我八十两现银外加归还我的田地就行。”   听到要这个数,叶王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人也瘫坐到地上。 第11章   叶王氏边哭边拍着大腿:“苍天吶,大地啊,你们睁开眼睛看看啊,我这是哪辈子里造得孽哇,要现世报到我头上,这日子简直是没法儿过了啊——”   叶峥只凉凉道:“我十个数就从这门坎上跨出去,不会再回头,到时候你再多的眼泪也只能到那衙门的大牢里去哭了。”   叶王氏一口鼻涕噎进嘴里。   “这事儿实在太大,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做的了主呢,总得等你大哥从镇上回来。”   叶峥知道叶大和叶王氏都是一个壶里尿尿的货色,等这两夫妻凑一块儿估计还要生出别的事儿来,还是避免夜长梦多的好,这件事只能今天就解决了。   他二话不说一手扒开门栓,将院门推了个大开,拱手对屋外偷听的乡亲们道:“伯娘嫂子们,今日非是我叶峥霸道,实是兄嫂欺人太甚,叶峥势单力孤,也只能求告县官老爷,请问谁家有空着的牲口,借叶峥一用,愿以一两银子做报答。”   一两银子?   只是借用一下牲口?   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啊!   当即就有大娘应声:“我家牛车正好空着没使哩。”   “牛车太慢,骑我家骡子去,骡子脚程快!”   “俺家毛驴也在棚子里,乡里乡亲说什么银子,峥小子你尽管使去,不收你钱!”   村里还是仗义的人多,叶峥心里划过一阵暖流。   叶王氏急了,一把薅住叶峥,驱赶众人:“去去去,都爱干嘛干嘛去,怎么哪儿都有你们!”   “俺们是替峥小子抱不平哩,峥小子这些年过的日子俺们都看在眼里的。”   “峥小子别怕,官老爷要盘问起来,老婆子给你当人证,老婆子一把年纪了,不会撒谎的。”   众人隔着院门听得并不真切,只依稀听得当日分家,村长作证什么的,以为叶峥只想要回叶树根夫妇当日分他的那点家私,连这叶王氏都不肯给,叶峥无法可想才要报官,纷纷指责叶王氏太可恨,连老两口临死的遗愿都肯不遵从。   叶王氏气得一把拍上院门,恶狠狠指了一下叶峥:“你不许说话不许动,给我原地等着!”   说完骂骂咧咧进了东边厢房,东厢是叶王氏和叶老大的卧室,只听叶王氏在里头乒乒乓乓一阵翻,狗撵似的捧着个包袱冲出来,脸上的表情如丧考妣,不过依叶王氏的性子,真丧考妣也不会比这挖她的心了,可是为了老三的功名,叶王氏纵有再多不舍还是连包袱扔给了叶峥。   老三叶旺祖可是叶王氏的心肝宝贝,疼得眼珠子似的,叶王氏早年间请先生算过了,说她家老三有大出息,能读书做大官的,叶王氏老了能不能当官家老太太享福那可都系在叶旺祖身上,无论如何叶旺祖的名声是一定要保全。   等叶旺祖当了大官,她叶王氏就扬眉吐气了,到时候新仇旧恨一起算,把这挨千刀的丧门星下大狱,让县老爷杀他的头才解恨呢!   叶峥接过包袱细细打开检查了,里头有一封田契,写着分给叶峥田地的大小方位,改着官府的红章,并一包银子,按照身体对银两的记忆,是有八十两的,而且以告官做威胁,估摸着叶王氏也不敢在这上头缺斤短两。   叶王氏的心正在滴血,见他拿了银子还不滚蛋,沙哑着嗓门道:“你都达到目的了,咋还不走?80两已经给你了,你就逼死我也再没有了!”   这倒不是假话,这些年又是给儿子娶媳妇儿又是孙子孙女接连出生,加上叶老三在镇上读书花销也大,这八十两正压在叶王氏能拿出来的基线上,的确是再多一子儿也没有了。   这里不得不给叶峥的推算能力点个赞。   叶王氏说话间就见叶峥朝柴屋走去,那柴屋里本就没甚东西,但叶王氏还是眼不错盯着。   只见叶峥进去一回,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衣服包并一个不起眼的破书箱,都是原主叶峥从前留下的东西。   在叶王氏眼里这些都不值钱,叶峥带走了还正好给她家柴房腾地方,也就没说什么。   取了这些东西,叶峥一秒都没有多留,直接从院子里走出去,给围观的大家伙鞠了个躬,宣布道:“请叔伯婶娘做个见证,叶峥今次离开此门,就和叶老大一家恩断义绝,此后不再以兄弟相称,只做个见面不识的邻人吧。”   “哎——这是怎的,峥小子,何必如此呢。”   “倒也不用这样啊。”   “都是那叶老大做得不对。”   大家都听得唏嘘。   叶峥却摆摆手 ,表示心意已决不用再劝。   接着,他一扫脸上的沉痛之色,眉开眼笑道:“今日在场诸位的仗义,叶峥都一一记下了,我和云清成亲那天请大家务必要来,也不用带什么东西,只带一句吉祥话便可,对了,我叶峥之后就是云家的人了,请诸位相邻以后言谈间勿要说错。”   叶峥的意思大家都明白了,也就是大婚之日请在场的乡亲免费上门吃喝,不用带婚仪。   虽然溪山村不讲究上门吃酒送钱的婚仪,但礼物肯定要带,不可能空手上门吃喝的,叶峥这么说,就是请他们白吃白喝而不用带任何东西。   乡亲们都很感动,多好的孩子啊,都被扫地出门了还这样惦记着老邻居。   这就衬得他兄嫂一家子更坏了。   其实叶峥是这样想的,要没有这几个乡亲的声援,今日之事未必能解决得如此干脆利落,请他们吃喝一顿也是表达感激的方式。   叶峥抱着一兜东西准备离开,刚走没几步,就看到不远处树下静静站着的人,是云清,他正微笑看着自己。   云清的确是干活干到一半放心不下,正准备回家看看,就听得有村人嘀嘀咕咕说叶家老二回村西头找他哥嫂去了,行色匆匆不知有什么事。   云清听得眉头一挑,想到那叶王氏的彪悍,生怕叶峥吃亏,放下锄头就往村西叶家老屋赶。   赶到前云清本以为会看到被他兄嫂欺辱的可怜巴巴的叶峥,谁知出乎意料,竟看到一个神情狡黠,运筹帷幄的叶峥,反而是那叶王氏,一副有气发不出的憋屈相。   小夫君竟能给叶王氏吃瘪,这是云清没想到的,但这样气定神闲的叶峥仿佛浑身都沐浴着耀眼的光芒,令人更加移不开眼。   确定他自己能处理,云清也不急着上前,反而落在人群后,静静地瞧着他的小夫君发威。   “你来接我了?”叶峥一溜儿小跑向云清。   生怕他摔着,云清赶忙伸手,接住了一个投怀送抱的小夫君。   “清哥儿我们回家吧,回家我再和你说。”   叶峥自己拿了那么大的主意没有通知云清,生怕云清和他生气,故而刻意扬起嫩脸做出天真表情,暗含讨饶的意思。   云清伸手替他理了理和叶王氏争执时弄乱的发丝,又扯平叶峥被叶王氏弄皱的袖子,一只手接过叶峥怀里的重量,另一手牵起叶峥:“走吧,我们回家。”   叶峥就显出很高兴的样子,他发现云清并没有生气!   两人手牵手,朝云家小院走去,那手一路上都没有分开。   太黏糊了,叫大叔大娘们看得都不好意思! 第12章   又是晚上一家人聚在一块儿吃饭的时候,云爹云娘才从叶峥口中得知了他晌午闹得的这一出。   云爹毕竟是个传统的人,他扒了两口杂粮饭劝叶峥:“到底是兄嫂,闹得这样,不好看。”   “我敬他们是兄嫂,忍了多少年爹你也清楚的,所谓以真心换真心,既换不来真心,我又何苦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叶峥振振有词。   “何况,谁对我好我心里明白,譬如清哥儿,和我无亲无缘的,就因为不忍我中暑死在地头,宁愿牺牲哥儿的清名也要把我救回来,这才我的福气呢!再比如爹娘你们,自己吃杂粮饭啃窝头,却把白米熬的粥给我一个外人吃,还受那叶王氏胁迫给了三十贯钱,这也是对我好,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呢。”   云清听得一笑,给叶峥夹了一筷子菜,催他快吃饭一会凉了。   云家二老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里看出一点心虚来。   哥婿你可能误会了,我们给你吃白米饭,是希望你早日养好身体,我们好抱孙子啊,并不单纯是人好什么的咳咳。   我们给那三十贯钱,也主要因为云清是个老大难,我们生怕他独身一辈子,而你是他主动背回来的,这才……   不过二老也不傻,自然不会把实话说出来,反而附和着点点头,表示哥婿你说得不错,我们云家就是这样有情有义的人家。   叶峥喝了口米汤又道:“爹娘我都想好了,等我和清哥儿成了亲,你们和清哥儿就是我的家人,我以后是要和你们过一辈子的,那边姓叶的或者村里人怎么想,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关起门来过日子,好赖都是自己的,大可不用太在意别人的想法。”   这话云爹十分认同。   他们之所以搬到这山脚下,离别的村人院子都远,就是因为他们家爱清凈,不喜欢掺和到村里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情中去。   而且叶峥说的话,句句都把自己当做云家人来说,这也让云爹心里熨帖,觉得这个准哥婿虽然身子弱了点,但性子是不差的,好赖分得明白,清哥儿算是没有救错人。   身为妇人,云罗氏则想得更深一层。   刚才她听叶峥绘神绘色地描述了他是怎么从叶王氏手里把本该自己的钱给讨回来的,这其中就包括了那三十贯彩礼钱,云罗氏顾虑的是,这叶小子现在有钱了,他莫不是不想入赘,而是想要把她家清哥儿给娶过门,才这么说着讨好他们的。   其实云罗氏倒没非要清哥儿招婿,按她传统的想法,清哥儿和村里其他哥儿一样,出嫁更好,毕竟那哥儿不都是该嫁人的嘛。   她只是想着,清哥儿出嫁的话,嫁妆就得准备起来了,婚仪也不能按招婿那么准备。   还有这叶小子既要讨媳妇,清哥儿总不能嫁人了还住娘家,那会被村人说闲话的,叶小子总得有个住处才好把清哥儿讨过去。   要是早知道这样,云罗氏觉着自己就该和叶小子说说,至少把那叶家老宅的房子留下来娶亲那日用,现手里就算有了点钱,临时盖房子这得等到啥时候去?   云罗氏愁啊,果然是嘴上没毛办事不劳,小年轻光知道拿眼面前的钱,想事情一点都不齐备。   但她也不怪他,反而心疼。   这没爹没娘的孩子到底是可怜,连婚姻大事都无人替他操心做主,样样都得自己来,哥嫂又是那样货色,不添乱反而是他们行善积德了。   晚上她得和老头子好好商量商量这事,无论如何,娶了云清,就是她家孩子了,她和老头子总不会叫小辈们的婚事上头不好看。   打定主意,云罗氏大口大口吃起饭来。   让云罗氏没想到的是,吃过晚饭,她刚把碗洗了擦擦手回屋,正想和老头子说这事儿呢,云清领着叶峥来敲门了。   看到叶峥捧在手上的八十两银子和一封地契,再一听他说的话,云罗氏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叶峥说的是:“爹娘,你们才是一家之主,钱地契给你们保管着,我和云清要用的时候问你们拿。”   这怎么行?   云罗氏忙推拒:“这钱我们不能拿,你眼看就要娶妻了,自己留着看是买屋还是买地,彩礼我和你爹也不会多要,稍微是那么个意思就成,本来彩礼也可以不要,但是没有彩礼显得哥儿不尊重,所以我和你爹也会象征性地收一点,收了都是给你们的,剩下的你瞧着……”   云罗氏话还未说完就被叶峥打断了。   叶峥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瞪得溜圆,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娘你说啥,娶亲?我们不是说好了我入赘吗,咋变成娶亲,难道你和爹又反悔了,不想我入赘了?”   反悔可不成,他是要给云清当一辈子小赘婿的,只有这件事没得商量。   叶峥一把拉住云清的手:“清哥儿你快和娘说,我一点都不想拿钱出去买房买地,就想和爹娘还有你我们一大家子住着!”   叶峥在现代的时候向往温馨的家庭生活很久了,穿越好不容易能有这机会,他怎么也要紧紧抓牢。   云清明白云罗氏在说什么,他神情也有点复杂:“……叶峥,其实你现在有银子了,也出得起彩礼钱,若是你想要娶个姑娘……”   叶峥不爱听这话,垫脚去捂云清的嘴:“呸呸呸,清哥儿你咋不帮我说娘反而拖后腿呢?我们不是说好了来给爹娘银子的吗,娘弄不清楚也就算了,你咋也跟着娘胡说八道,什么姑娘,我不要姑娘,我就要你,我就要清哥儿!”   云爹听到门口的动静,合衣走出来:“咋回事?”   叶峥忙拉着云爹当帮手:“爹你看娘和清哥儿,一个不让我入赘,一个和我说姑娘,简直气死我了,岂有此理!爹你快说说他们!”   云爹定定看了叶峥一会儿,确定他的神色不似作伪,本来严肃着的脸这才和缓了下来。   他拉过云罗氏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云罗氏也很冤枉,不过她也知道是自己弄错了,辜负了峥小子的一片心。   忙解释:“嗐,看我这瞎想的,儿啊,娘没有坏心,就是想着怕你觉得面子过不去不方便开这个口,才替你先说了,你别怪娘,这件事是娘想差了,娘给你赔个不是啊。”   “哼哼……”   叶峥故意鼓起白嫩嫩的脸颊,哼哼了两声才假装原谅了云罗氏,其实他压根没有生气,云罗氏为自己好他还是听得出来的,但他必须坚定态度,以免下次再和他说这样外道的话。   叶峥:“好吧,那娘把银子收去,我就原谅娘了。”   云罗氏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才接过一包银子,小心翼翼捧在手里。   六月的天,叶峥的脸,他立马不气鼓鼓了,而是咧开嘴,一副早这样不就行了,娘你可真见外的样子。   不过叶峥也知道云罗氏的顾虑,为了安云罗氏的心,叶峥以无比郑重的语气开口道:“爹,娘,这话我只说一次,请你们放心,我叶峥绝不是那等背信弃义之人,说好了是我入赘就是我入赘,不管我有银子还是没银子这事都不会改变,就如同我想和清哥儿一起白头到老的心意,以后也不会因为富贵或者贫穷而更改,你们一定要相信我。”   这话把云家二老听得百感交集,当即把之前心里的嘀咕一股脑儿都去了,只觉得世界上怎么会说话这么令人舒心的孩子呢?   自己先前对他的揣度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简直是拂孩子的一片心意了。 第13章   云罗氏擦了一把眼角:“哎,好孩子,娘记住了,以后再不说这话了。”   云爹嘴笨不大会说,寻摸了半天话,最终也只道:“那成,既这样,银子和地契我和你们娘就先替保管着。”   反正家里也没别的孩子,他和老婆子两个人的,以后不还都是他们的。   叶峥这才眉开眼笑了起来:“这样就对了,娘你差点吓死我,我老想着赶紧成亲,好早一天当清哥儿的小赘婿呢,不怕爹和您笑话,这日子一天没定下来啊,我就心里没底,生怕清哥儿这么好,不注意就被人抢走了,到时候我上哪哭去呢。”   云罗氏被他这话逗得乐开了怀,宠溺道:“好好好,赶明儿娘和你爹就去找人看个最近的好日子,把你们的事办了,也好叫你安心。”   “娘你对我真好!”   叶峥拉着云罗氏的手一阵撒娇卖痴,他仗着脸嫩,神情自若,毫无心理负担,叫云罗氏嘴角的褶子都乐得扯平了。   云爹虽然感动,但还是觉得,这张嘴真是花言巧语,哄云清不够,还来哄他老婆子。   不过云爹也很高兴就是了,一是为了叶峥的真挚,另就是,连他家云清都有小子这么惦记了,叫他这做爹的一时挺新鲜的。   倒不是说云爹看低了清哥儿,只是他也得承认自家云清不咋符合溪山村哥儿界的审美,不是汉子最喜欢的那款类型。   反而是这叶小子,若是个哥儿,又生了这么张甜甜蜜蜜的小嘴,估计不知多少小子要为他生为他死,为他同家里闹翻了。   这也幸好生托生了个小子,算是老天有眼吧。   当着云爹云娘一直乐呵呵的叶峥,一离开爹娘门前,这嘴角就耷拉了下来,走得丧眉耷眼的,也没有精气神了。   整个人明摆着就一个词:伐开心!   云清给他擦脚,他也不嘻嘻哈哈躲着说痒了,也不拉着云清的手占人便宜了,而是鼓着嫩豆腐一样白皙的脸颊扭过头去,故意不和云清视线对接。   叶峥对云清一向又甜又黏,像块白白糯糯又塞满了馅料的甜豆糕,冷不丁摆个脸子,就显得十分唬人。   云清也不知心底那阵焦虑和恐慌是哪儿来的,他前二十一年没有尝过的酸甜苦辣,可算在叶峥身上尝了个遍,情绪完全随着叶峥的情绪而动,这种感觉令他觉得陌生,但并不想逃避,看着叶峥不开心,而这不开心又因她而起,他恨不得以身代之。   叶峥面上假意冷着,实则视线一直暗暗关注着云清,他倒不是因为云清没有情感经历而用现代人的种种技巧去拿捏他,只是方才在爹娘门前,听到云清用轻松的口吻说出叫他去娶个女孩的话,叶峥是真的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自己一颗炽热火烫的心被伤到了。   他就算在自由恋爱的现代,都没有对谁产生过过如此的依赖,没有这么真诚地想和谁过一辈子。   可是看到云清的第一眼,他就沦陷了,得知他要成为云清的小赘婿的那一秒,他连以后生几个孩子都想好了。   他认真思考改善生活的办法,豁出去面皮不要从叶王氏那里把应得的东西都讨回来,想着怎么把这些钱变成第一桶金,规划他们的未来,云清竟然貌似毫不在意地说出那种话,可真是把叶峥给气到了,不过他还是很有理智地保持着笑容,等二人单独相处的时候才发作。   二人别扭地对峙了一阵。   还是云清想到叶峥是个身体孱弱的病人,况又是自己的不是,终于受不了败下阵来。   他把叶峥略显冰凉的脚从被子里扒拉出来捂进温热的双手里,用体温给他染上了一点点红润。   叶峥没挣扎,但也不回头看他。   云清心里有了点底气,他动动手,轻轻地在叶峥脚心挠了挠。   叶峥的这具身体十分怕痒,敏感地缩了缩脚趾,一颗颗圆润的指甲在灯油下看着如上好的脂腴,叫云清一时没忍住,又用掌心包裹住了。   叶峥:……   就,就算用美男计他也——   好吧,其实叶峥有点憋不住了,他将脸颊转过来对着云清,神情还是故意凶巴巴的,但心里早就没那么生气了。   云清作为一个纯粹的古代哥儿,主动做出用双手握着他的脚调戏这种事,已经够让叶峥惊讶的了,对古人来说这已经是很大的尺度了,要不是云清心里有他,认定了他,是决计不可能这么做的。   果然,灯影朦胧中,叶峥看到了云清绯红的耳朵尖,证明他的心里,也不像外表这样平静。   成吧成吧成吧。   看在云清主动,自己又是小子的份上,叶峥决定原谅他。   做出这个决定后,叶峥自己也大大松了口气,天知道他是用尽多大力气才能保持对云清冷着脸而不是黏上去反调戏回来。   云清对情绪还是比较敏感的,叶峥的转变他立刻察觉到了,不过还是小心翼翼问叶峥:“你……还生气么?”   “刚才是十分生气的,但看在你主动来示好的份上,我暂且就把这气记下,以观后效。”   叶峥略撅了噘嘴,没把话说满,顺带利用身体的年龄优势,略卖了个萌。   果然,云清被萌到了,他觉得叶峥的一举一动可爱极了,简直不像个成年小子会做出来的那种,但他很喜欢,于是嘴角也略略上翘。   达到目的后,叶峥拉平嘴角,故作严肃地看着云清的脸,申明:“清哥儿,我的心意早就表达得很清楚,你以后可别不许说什么叫我娶别人的话了,那会把我给气死的,气死我你就没有夫君了,得守望门寡,晓得不?”   云清感觉得出他在满嘴跑火车,但听到死不死的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他受不了叶峥诅咒自己,忙轻轻扭了一下叶峥的嘴以示惩罚,令他不要胡说八道。   “好,你不喜欢,我就再也不说了。”   不过云清还是为自己解释了一句:“不过你知道的,我并非不……只是希望你有更好的。”   叶峥收起吊儿郎当的态度。   他下巴尖,眼皮的刻痕又深又长,眼尾还带着嗔怒起来的薄红,严肃起来就显出几分利刃似的锋。   “在我心里,清哥儿就是最好的!别人,再好我也不稀罕!”   被这么一双眼睛盯着说自己才是最好的,云清的心脏失序般跳了起来。   叶峥认真地说:“所以,清哥儿你根本用不着妄自菲薄,也用不着听村里那些长舌妇的话,他们说的都不对,至少永远代表不了我的想法。”   于是云清深吸口气,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虑:“你不觉得我长得过于高大,不像一般哥儿那般瘦弱纤细?”   “完全不觉得,在我眼里,清哥儿温润如玉,是哥儿中万里挑一的英俊挺拔。”直逼上辈子模特圈的小鲜肉,还比小鲜肉务实肯干,是他最喜欢的那款。   云清又道:“我的性子也不如哥儿柔顺,不会说软和话同你撒娇。”   “那有什么,清哥儿做你自己就行了。再说正是你的魄力救我一命,我才能活到现在,难道清哥儿忘了?”   若云清真是那种溪山村典型哥儿恭顺又内向的性子,叶峥觉得自己也许还不会一眼看上他呢,毕竟叶峥说实话不太欣赏得来那种,云清现在这样就正正好,既不会太有攻击性,也不会过于没个性。   云清一笑就天朗气清的,他点点头:“我没忘,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说那种话让你伤心了。”   也让自己难受。   “你还知道我伤心呐,”叶峥假意捂住脸,“我还当你铁心石头肠子,眼都不眨把我往外推呢!”   说完眨眨眼,装出一副要流泪的样子。   云清被忽悠住了,当即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安慰他才好,用力捏了捏拳,还是伸手拂过叶峥白米糕似的嫩脸,把他捧在掌心,脸小小的只有巴掌大。   叶峥无师自通地用下巴蹭着云清的手掌,眼巴巴道:“念在清哥儿初犯,这回就算了,要是还有第二回,可休想我这么轻易原谅你哦 。”   “再不会有第二回了。”   云清不是个纠结的人,既心中的顾虑问出,也从叶峥那儿得到了答案,就不会再去想这个,过去的事到底已经过去了,叶峥和那些背地里说他话的人是不同的。不,应该说那些人根本不配拿来同叶峥比,他们连叶峥的一根脚指头都比不上。   横亘在两人中间的心结解开,他们感觉到彼此更加亲密了。   云清放在胸口捂热的叶峥的脚塞进被窝里盖好,将盆里凉掉的水拿出去泼了,又推门进来想吹灯嘱咐叶峥早点睡。   才经历一番互诉衷肠,叶峥根本不想自己睡空旷的大床,想抱着云清线条流畅的身躯呼呼,刚才他都不着痕迹用脚丈量过了,云清的身材令人斯哈斯哈。   但叶峥更加不想表现得不尊重云清,只要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渴望,在云清即将关门地时候故作坚强地莲言莲语:“没事,云清你管自己去睡吧,我一点都不怕空旷,也一点都不怕黑,万一夜里有老鼠在房梁上奔跑,我也不会惊醒,更不会做噩梦睡不着,你就放一万个心吧!”   云清:……   这话真是要他放心的意思吗?   不过云清还是关门去睡了,主要是他家干净,自信没有老鼠。   叶峥只好扣着手指惋惜:哎,怎么就不上当呢?   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的,但今天经历的事情多,他思想上没觉得,身体还是很老实地累到了,在被窝里翻了没两个身就呼呼大睡过去了。   黑沉沉一夜无梦到天亮。 第14章   第二天叶峥照旧是屋里起得最晚的,起床后云清已经挑了水喂了鸡,正在扫院子,竹扫帚发出沙沙的扫地声,院里昨夜刮了风,院里的老树落下不少叶子来。   叶峥这才惊觉,距离他穿越到这里已经有大半个月,古代没有温室效应,过了农历八月就入秋了。   叶峥深吸一口飒爽的空气,迎着朝阳做起强身健体的八段锦来,他现在已经可以一口气循环八个动作,一共做上九遍了,算是恢复了上辈子的基础水平,不过这还远远不够。   这些日子云清已经习惯叶峥早起先锻炼身体,不紧不慢扫干净院子,等叶峥神清气爽停下手去刷牙凈脸的时候,他就从锅里端出娘早起做好热着的早饭,和叶峥一起在院子的石桌上吃。   今天的早饭是昨夜剩下的玉米面饼子和杂粮糊糊,配菜是一碟腌黄瓜,咬在嘴里嘎吱嘎吱的,这腌黄瓜实话说吃起来味道一般,但叶峥喜欢嚼起来嘎吱嘎吱的清脆口感,没忍住多夹了两筷子,被齁得直喝杂粮糊。   云清便思索着去镇上的时候带点什么下饭菜回来,也要那清脆爽口的,但味儿不要太咸,叶峥口味清淡吃不了咸。   哪儿啊其实,叶峥也不是清淡口,他上辈子也没少吃麻辣火锅烤鱼炸串之类的,那些虽然重口但滋味丰富,这黄瓜只是齁咸,还是不一样的。   叶峥多喝了半碗糊糊,碗里剩下的一角饼子就吃不下了,云清见他咽得艰难,毫无芥蒂就夹到自己碗里,三两口就吃光了。   这好胃口着实令叶峥羡慕,幻想着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完全恢复上辈子的饭量,大口大口吃东西多香啊。   边吃云清边和叶峥说:“虎头哥明天去镇上,我和他说了到时候捎上我俩一起去。”   虎头是村长的儿子,十天半月地会赶牛车进一趟城里卖柴火,村里有采买或者出卖大件的人家多半会趁机搭上一程,友情服务,不收钱。   往常云清或者云爹去镇上是不搭车的,东西往背篓里一丢抗上就走,他俩脚程快,早上出门中午就到了镇上,办完事太阳没下山就到家了。   但考虑到叶峥大病初愈的体力,保险起见,云清还是搭了车。   从镇上到村里中间都是荒地,云清自己是不怕的,有时候他去山上走得远了还在山里过夜,但带上叶峥他总就觉得不放心了,不放心,但也不烦,要不是担心叶峥走不动,甚至愿意陪他慢慢走,走到天荒地老,这大约就是甜蜜的负担吧。   听到明天要去镇上,叶峥高兴极了,吃过早饭一直在摆弄他那几块木片。   云清以为他小孩儿心性,嘱咐他在院子里玩别乱跑,自己拿着耙子慢悠悠在后院翻地。   叶峥间或想起来喊一声,云清就懒洋洋应一声。   叶峥问:“爹娘不是说今天休息不下地吗?怎么没见爹娘?”   云清翻地的手顿了顿,答:“去村南找萍香婆婆了。”   萍香婆婆!   叶峥记忆里有这号人,只是没打过交道,但是他知道萍香婆婆是村里类似风水先生一样的存在,不论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打地基啊,起房梁啊,婚丧嫁娶啊,都爱找萍香婆婆去看个黄道吉日,求个心安。   准不准的叶峥不了解,但村里看过日子的事也没听说不顺利的,所以应该是准的吧。   这不年不节的,爹娘突然去萍香婆婆那,商量啥还用问吗?   肯定是给他和云清成亲问日子去了!   想到这,叶峥的嘴角没忍住,不知不觉咧到耳后根。   叶峥乐开了花,午饭就拿出手艺做了个香菇炒野鸡丁,香煎小鲳鱼,配上一碟青菜心,香出百米地去不夸张。   那野鸡是几天前山上套子套的,鲳鱼是下鱼笼在溪水里捉的,青菜那是屋后地上长的,一桌菜除了油盐调料不花一文钱,绿色纯生态,好吃又健康。   东西不贵重,只是须晓得做法,有为家人做一顿美食的心罢了,ps云清除外,他在这上头是真没天赋。   云爹云娘还没走进自家远门就闻到老远里飘出的浓浓饭菜香了。   二老对视一眼,想到峥小子的手艺,不由口舌生津,往家回的步子都急切了几分。   饭桌上,一家人吃着香喷喷的饭菜,边商量明日要采购的和带去城里换钱的物什。   叶峥边听边记在心里,重活一回,他发现自己思维清晰,记忆力也奇好,从前原主读的那些之乎者也的拗口书籍都一字不差能背出来,这份记忆力要放在从前,考个世界top1不是问题,不过放现在也不算浪费。   米面是自家种的,盐罐快空了,油还有半坛子,生姜用完了得备一些,还有成亲用的红纸,吉祥话对联,还得扯几块布裁衣服,被褥这些大件倒不是不缺,云爹云娘早几年就这一天,都预备得差不多了……   即便如此,云罗氏还是越说越觉得家里东西各种不齐了,连碗都放下来,就差急得团团转。   还是云爹淡定:“急啥玩意儿,下月初才成亲,就算一天买不齐,多跑几回也来得及,在镇上,又不是天边。”   萍香婆婆看的日子是下月初七,说是个天德月德六合的好日子,最宜嫁娶,新人必定百年好合。   本来还有几个其他日子备选,都是黄道吉日,但云罗氏一听到百年好合四个字,眼里再没别的日子,一心一意只有这个,最后就定了下月初七。   吃过饭一家人早早睡了。   第二天清晨,天还麻麻亮,院子里就有了动静。   叶峥打着哈欠推开房门,就见云爹和云清在院子整理要带去镇上的东西。   半头野猪,三只野鸡,五张硝好风干的兔子皮,都收拾在编筐里,互相之间用草甸子隔开。   叶峥走过去看,顺手提了一下那编筐,嚯,那沉的,他用了一身力气连个框底都没离地。   云清全程虚扶着,生怕他不小心拉伤肌肉。   云爹是干力气活的,叶峥这小身板实在叫他有点看不上,这哥婿的身子啊,不得不说实在是太弱了些。   还得补。   “劲别使过头了,一会还走远路呢。”云清提醒了声。   “成,都听你的。”叶峥悻悻直起腰,去厨房里舀水洗漱了。   等他擦干净手脸出来,院子里要带出门的东西收拾好了,天也比方才略微亮了点。   云清见他出来,轻松背起地上的编筐,手里还提了一些,和云爹说了一声:“爹,我们走了。”   叶峥忙跑过去,也甜甜道:“我们走了,爹,您和娘在家里要好好的。”   “知道了,路上注意安全,早去早回。”云爹也嘱咐了一句。   云清往常一个人去镇上卖山货,云爹习惯地很,从来不啰嗦,今天多了个叶峥,倒让云爹心里不放心起来,像第一回送云清独自上山似的。   两人走了几十米,回头,云爹还在院门口看着。   “爹,快进去吧。”叶峥朝后用力挥挥手。   过了一会再看,院门关上,云爹进去了。   “我还以为爹是个沉默寡言的酷盖,原来操心起来比娘来也不差啊。”叶峥吃吃地笑,他两手空空,走得一身轻松。   云清身上背着,手上提着,也走得轻轻松松,那大百斤的重量在他身上完全显不出威力来。   他虽不是很懂这话,但大抵意思听明白了,就说:“爹是担心你,我一个人的时候爹从来不送。”   “担心我不就是担心你,我是谁,是你的小夫君呀。”   叶峥说起这话毫不脸红,一身坦荡,仿佛对别的男子来说不好启齿的入赘之事,在他那里倒是挺得意的,自有一番磊落之气。   云清初时以为叶峥只是故作不在意,强撑着面子才这么说,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才发现他是真的不觉得入赘有什么可丢人的,无论和谁都堂堂正正这么说。   弄得云清现在听他说得多了,也习惯了起来。   两人走到村口,村长儿子虎头的牛车已经停在了那里,同行的还有几个村人,正在说说笑笑一同等着。   这些人都是和虎头平日里玩的比较好的,不是那等东家长西家短的长舌公一流,和叶峥没多少接触,但各个都是脸熟的,也叫得出名来。   叶峥就径直和他们打招呼:“石头哥,柱子哥,阿牛叔,真巧,你们也去镇上啊。”   “我们是常跟虎头的车去镇上的,叶小子,倒是难得碰到你啊。”柱子哥爽朗道。   “这不是马上要和我家云清成亲了吗,家里东西不齐,得去镇上采买一些,我家云清说了,虎头哥古道热肠,常肯让村里人搭车,这不我俩就借这个光来了。”   叶峥三两句,既回答了问题,又微不可查地捧了一把前头装车的虎头。   果然,话音刚落,就听到虎头乐呵呵的笑声。   “哼,果然是读过书的人,说话就是和我们村里人不一样。”   石头才硬邦邦说了一句,一旁柱子就拉了他一把,要他别说话。   这番动静怎么瞒得过精明的叶峥,他看了眼石头,石头的脸崩的有点紧,看过来的视线带着点不服。   这,是对自己有意见呐?   只是自己记忆里并未和这位石头哥闹过矛盾,意见从何而来呢?   若不是因着自己,就是因着他家云清了。   想到这里,叶峥不着痕迹地留心了这位石头哥的动向。   只见他皱着眉,双拳紧握在两旁。   正巧云清这时候走过来往车上放东西,就见石头紧绷的眉眼舒展了一瞬,身体微微僵硬,拳头却不由自主放开了:“云清,你往上扔,我接着。”   云清却并没有依言照办,他力气很大,根本用不着别人搭手,自己就把东西在车上归置好了。   石头一腔热情无用武之地,神情不免显得有些落寞。   叶峥看明白了。   怪不得对着自己阴阳怪气说歪话呢,合着这石头是对他家云清有意思呗,冲自己是看情敌呢,态度能好起来才怪。   叶峥立刻从记忆里搜索出这石头的情况:为人踏实肯干,家境不好不坏,上头有两个哥哥一个娘,他自己也有把子力气能赚点钱。   这条件在溪山村里,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   若自己没有穿过来,云清和这石头在一起倒是不差的姻缘,至少他家几个哥哥嫂子娘都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品不差。   但既然他叶峥已经来了,这块硬邦邦的臭石头就再也别想了。   无论如何,他都是不会放手的!   虽然比较起来,他不如这石头有力气,家里的兄嫂也拿不出手,但至少他叶峥有一颗赤城的心啊!他愿意入赘到云清家,以后事事以云清为主,生了孩子也和云清姓,这烂石头做得到吗!   云清放好东西,见叶峥还傻站着,就把手递给他:“上来坐。”   叶峥忙一把拽住云清的手,故意冲他露出一个又甜又糯的笑,仰着白嫩嫩的小下巴:“清哥儿,拉住我哦,别让我摔了。”   云清就吃他这一套,当即用力握紧了叶峥的手,声音也温柔地不行:“有我看着,摔不着你。”   “嗯!我就知道清哥儿对我最好了!”   爬上车的时候,叶峥还踉跄了一下,好在云清时刻注意着他,一把就圈住他的细腰,让他坐稳了,叶峥顺势往云清怀里一靠,坐得舒舒服服。   一顿操作,车上其他三个大男人看得目瞪口呆。   从来只见过哥儿冲小子撒娇的,这冲哥儿撒娇的小子——当真是小刀剌屁股,开眼了。 第15章   石头差点气炸了。   这人还高低是个小子,咋这么不要脸啊!   柱子忙拦着他,消消气消消气。   这里头阿牛叔是过来人,当然知道小年轻们总是这么热情似火地,呵呵呵地吧嗒着烟杆子。   叶峥落落大方对车上人发出邀请:“下月初七是我和我家清哥儿成亲的日子,虎头哥柱子哥阿牛叔,你们可要来吃酒啊。”   说到这里,他朝石头露出个灿若春花的笑容,意味深长道:“石头哥也是,一定要来啊!”   石头:……   总觉得这小子话里有话。   但话里再有话自己又怎么样呢,人家才是一对,连成亲日子都定了,自己是没有一点希望了。   想到这里,石头的脸色不由黯然起来。   这都怪他自己,犹豫不决,总以为清哥儿的好只有自己才能发现,想着慢慢说服阿娘,谁知慢着慢着,一辈子就错过了。   叶峥还没完呢,他坐了没几分钟,又开始撩石头:“石头哥看着年纪也不小了,家里一定给订好了亲了吧。”   “没。”石头闷闷道。   “哦,还没啊。”   叶峥故意老气横秋叹了口气:“年轻人嘛,都不爱安定,这我知道。不过究其原因嘛,是没有遇上对的人。譬如我从前也一提起成亲就烦,但是自从遇见云清,我就不成了,这心里头啊一门心思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早日和云清成亲,只要我还没成为云清的人,就一分一秒都安定不下来,毕竟我家云清这么好,外头惦记得肯定不少,不定下来我怎么安心呢?”   这话他说得不脸红,别人听得人都不自在了,尤其云清,耳根都烧了起来,轻轻掐了叶峥的小腰一把,让他别在人前这样,尤其这里还有长辈。   可叶峥却不依不饶:“云清你就是好嘛,我也就是想早日成为你的人,难道实话还不许人说?”   虎头赶车的手都笑得差点发抖。   他怎么早没发现,这叶家小子说话这么有趣呢?   石头红着眼,半天说不出话,吭哧了句早起吃顶了我下去透透气,就从板车上跳了下去。   好在牛车的速度很慢,他腿儿着也不怕赶不上。   柱子似笑非笑看了叶峥一眼,又摇摇头看着车下的石头,过了一会儿还是兄弟情占上风,也下去陪着走了。   叶峥这里因为打击了“情敌”,一路上心情都巨好,恨不得引吭高歌。   云清见他兴致好,就从怀里掏出张饼子递过去:“饿了吧,吃口饼垫垫,到镇上再带你吃好的。”   叶峥接过带着云清体温的饼,自己不吃,先撕一块喂云清,云清吃了他自己再吃。   一张饼子不过巴掌大,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就分光了。   太阳还没升上头顶的时候,镇上到了。   这阵子叫平安镇,一听就知道当地村民的朴素愿望。   叶峥还是第一次到古代的镇上,一路上看西洋景似的东看西看看个不停。   云清以为他饿了,准备先带他去吃点东西。   叶峥却说不忙,先看看。   云清想提着一堆东西也不方便,不如先去把东西销了,减轻点负担再带着叶峥在镇上好好逛逛。   云清领着叶峥先到了一家酒楼,叫客满楼。   那酒楼的小二一看到云清就道:“小云哥,你又带什么新鲜的野印儿来了,掌柜的早起还念叨呢。”   说完就伸手来接叶峥的背篓,然后龇牙咧嘴竖起个大拇指:“小云哥,你的力气真是这个!”   这时掌柜的也从后堂走出来。   云清道:“这回带的东西不多,半扇野猪,三只野鸡,还有两只风腌兔子,掌柜的验一验吧,看要些什么。”   那掌柜的随便看了一眼就笑:“云小哥的人品我信得过,你拿来的东西肯定是好的,还验什么?小六,快送到后厨去好好收着。”   又对云清道:“你来的正巧,钱大户家的老夫人过六十大寿,要在我这里订上几桌好菜,这些东西我全要了,云小哥开个价吧!”   掌柜的痛快,云清也干脆:“那就按老规矩来吧,掌柜的看着给。”   “那成,我就看着给了啊,云小哥略等一等。”   掌柜的去里头拿钱,叶峥才听云清说了几句,这客满楼的掌柜喜欢收山货做些推陈出新的菜品,云清常到镇上来卖山货,一来二去熟悉了,云清打到猎物就会先送到这客满楼来让掌柜先挑,挑剩下的才会当街售卖给别人。   正说着,掌柜地拿了钱出来:“云小哥,野猪五百文,鸡和兔子加起来二百文,一共七百个钱,您收好了。”   云清没说什么就接过来,叶峥打开背篓,云清将钱放进去。   掌柜的这才看着叶峥,眼里有着惊艳,笑呵呵道:“这位是云小哥的夫郎吧,和云小哥你真是般配啊。”   云清和叶峥走在一路,一个高挑俊秀,一个纤细柔美,谁都会以为云清是夫君,叶峥是夫郎。   叶峥对此并不以为意,甚至隐隐有种看别人猜错的暗爽。   谁知云清却摇摇头:“掌柜的误会了,这是我即将成亲的夫君。”   掌柜的一听,蓦地瞪大眼,再仔细把二人打量过一遍,哭笑不得道:“老了老了,这双眼睛不中用了,云小哥身手那么好,我还以为你是小子呢,从前说话多有鲁莽,云小哥勿怪。”   云清无所谓道:“是我长得过于高大,引人误会也是难免。”   “是呀掌柜的,我家清哥儿不会怪你的,他长得如此器宇轩昂,掌柜的一时没看出来也是正常的啊。”   等他们二人走出酒楼,掌柜的才暗道,这夫郎俊俏,夫君美丽,性子都如此好相处,真是天造地设地一对啊。   对于云清一个哥儿来贩山货,掌柜倒没有多想什么,这时的哥儿虽不是汉子,但也不是女娘,没有躲在闺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规矩,哥儿出来活动得虽不多,但也不少,只是没想到可以独自狩猎野猪山虎这等凶悍猎物的云家小哥,如此以一敌十的本事,竟然是个哥儿。   真是令人做梦也想不到。   出了酒楼,背篓一下空出大半,叶峥估摸着不大重了,便闹腾着他来背,总不能欺负云清力气大嘛。   闹腾了一会儿,云清便给他把背篓挂上了,又牵着叶峥的手,带他来到一家药铺。   叶峥正暗自疑惑是家里谁病了呢,云清就将他的背篓拿下来,从里面拿出一个黑乎乎皱巴巴还散发着腥味儿的东西。   “这张野猪肚处理得好!”药铺的陈掌柜接过去看了看,夸奖道。   叶峥这才知道,野猪肚在这时代竟然是一味药材,用来治疗食欲不振和养胃的。   他更没想到,野猪肚竟然卖出了比野猪肉还高的价格,陈掌柜直接给了云清一块碎银子,换算成铜钱,大约是七百个。   云清顺势在药铺里采购了一些老姜和治跌打损伤的药酒。   叶峥眼睛一亮,既然姜是药材,那么其余调味料会不会也能在药材铺找到呢?   于是叶峥瞪大眼睛在药铺里寻摸起来,别说,还真叫他找到两种,陈皮和桂皮!   叶峥如获至宝,赶紧叫买下来。   抱着生姜陈皮和桂皮,叶峥眉开眼笑出了药材铺,觉得这是个极好的开头,这镇上大概还有不少宝贝藏在角落里等待他去发现。   出了药材铺,云清就带叶峥往另一条街上走。 第16章   出了药材铺,云清就带叶峥往另一条街上走。   那一条街都是卖柴米油盐等生活类杂货的。   在那里,云清以一文钱一个竹编背篓的价格,把家里带来的篓子都卖给了一家杂货铺。   二人打了油,买了盐和酒,在叶峥的要求下,盐多买了几斤,这些东西放进去,叶峥就背不动了。   云清时刻注意着重量,没等叶峥皱眉,就主动接过背篓自己背上了,路人看着都笑了,谁不说这可真是个体贴的夫君,会疼夫郎。   叶峥也笑得与有荣焉,他家清哥儿就是体贴嘛。   叶峥没有在杂货铺里找到自己要的那些调料,云清见他愁眉不展,问清他要的那些东西大概是什么样,做什么的之后,灵机一动,竟然领他去了一家香料铺子。   在香料铺子里,叶峥才算开了眼,什么花椒、八角、草果、香叶、胡椒……这些上辈子的调味料,在这年代,竟然都是香料,不过也不奇怪,听说有些调味料刚流传进来的时候,古人就是把这些当做香料,经过一定配比,戴在身上熏香用的。   只是既然是香料,价格自然不菲,随随便便拣一小把,竟然要五十文钱,这比吃鸡吃肉还要贵多了!   叶峥有点犹豫,他当然知道这些调味料经过炮制,能发挥出怎样神奇的魔力来,但云清不知道啊,云清做什么都节省,买这些不当吃不当穿的东西,会不会让云清有想法呢?   叶峥这么想着,还在搜索枯肠地想说辞,谁知云清见他喜欢,二话不说丢出三百个铜钱,让掌柜的包了五包。   叶峥心疼道:“多了多了,我还没看清里面具体是啥呢?”   云清却摸摸他的头:“不急,回家慢慢看吧。”   说完,接过香料放进背篓里,牵起叶峥的手,继续带他往前走。   二人又去买了云罗氏吩咐的红布、对联,到了要买对联的时候,叶峥忽然一拍脑门:“等等清哥儿,对联我们用不着买啊?你忘了你夫君我读过书了,对联我可以自己写啊!自己给自己成亲写吉祥话,更加有意义不是?”   云清也笑:“好,那就不买对联,买点红纸和笔墨吧。”   然而到了买笔墨的时候,叶峥又咋舌了。   这年头的笔墨也太贵了吧!   这年头没点家资还真用不起,怪道穷书生穷书生呢,没考中秀才,读书先读穷了。   叶峥当即觉得还是不买了,拉着云清要走,因为他忽然想起,上次从叶家柴屋里带出来的书箱里,好像笔和墨都有,还有一些纸和书,虽然都不是顶好的,但都是原主从前一直在使的东西,想来也放不坏。   叶峥用力拉云清:“清哥儿,我们走吧,这太贵了,反正我从前的东西还能使,咱不破费这个钱。”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云清无意顺着叶峥的时候,叶峥根本拉不动他。   “劳烦小哥再拿些笔墨来我们看看。”云清对书墨铺子的活计道,任叶峥拉着他的胳膊,站得不动如风。   “清哥儿,没必要,真的。”   叶峥只好温言劝说。   云清却道:“不仅写对联要用,以后你要继续读书,这笔墨也是缺不了的,与其等一时要用的时候不趁手,不若早早备下,往后方便。”   继续读书这件事,叶峥也是想过的。   他现在的身份是童生,算是读书人里等级最低的层次。   按本朝律例,至少要到秀才一级才能见官不跪,不用自称草民,可称学生,算是给足了秀才公们读书人的面子,童生是没有这个待遇的。   不仅如此,家中有秀才的户籍不用服徭役,秀才每年还可免除四十亩地的赋税,对农民来说,这可是最有用的条款了,除此外,秀才还受人尊重,十里八项若出一个秀才,当立村民也会与有荣焉,还有其他零零种种的隐形福利。   总之如果能考上秀才,对家里可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故而现在的读书人削减了脑袋也要往秀才堆里的钻,一年考不中就十年,十年不成就二十年,有的都花甲之年了还在考秀才,可见诱惑之大。   叶峥其实并没有考上功名为官做宰的心思,但无论是为一时的利益还是为长远计,秀才他是一定要考中的,毕竟这大启朝着实不是什么完备的法治社会,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考中秀才,至少在麻烦临身的时候给自己和家人一份最低限度的保障,不会连个伸冤发声的权利都没有。   想到这里,对于云清坚持给他买文具的事情,叶峥也就不拒绝了,他觉着大约云清也是这么想的吧。   买完笔墨,云清还想给叶峥挑几本书,但书籍比文具还要贵,且这店里出售的大都是些启蒙的读物,再就是四书五经之类正经的书籍,这些原主的记忆里都是买过的,叶峥的脑子里也有印象,就不用重复花这笔钱了。   买完这些,早上那张饼子也消化得差不多了,出了书肆云清带叶峥直奔卖吃食的地方。   那是沿着河边摆的一溜儿低矮的摊子,好一点的放个桌椅板凳,次一点的买完拿在手上吃,有卖饵丝面条的,卖包子馒头花卷的,卖清粥小菜的,也有卖烧饼油条的,大都是些粗陋食物,不登大雅之堂,但上城来的苦力干完了活买上一碗,蹲在河边就着流水和习习凉风吃,也算一天里难得轻松的片刻。   叶峥牵着云清的手从河尾走到河头,对这镇子上小吃摊的水平差不多心里有了数。   正巧也走累了,云清便拉着他在一家卖饵丝的汤饼摊坐了下来。   摊主立刻来招呼,云清要了两碗凉拌饵丝,又到隔壁摊买了两个饼子,就着饵丝吃。   饵丝吃到嘴里凉凉的滑滑的,很像叶峥上辈子吃过的米线,只是比米线多了份嚼劲,吃进去满嘴都是米香味儿。   叶峥发现自己的饵丝里面有切得细细的牛肉片,云清的碗里只有一些黄黄的韭菜芽,就把自己的牛肉片猛往云清盘子里夹。   云清推说吃不下,但叶峥是了解云清的食量的,只有自己吃不下的份,云清哪里会吃不下呢。   事实证明,一盘饵丝一个饼的确是多了,叶峥吃到打嗝还没吃完,云清便毫不在意地把他的剩饭拿过来三两口就吃光了。   付了账,顶着吃到圆圆的肚皮,看了看天色还早,二人便在镇上继续逛了起来。   逛着逛着,叶峥没见过古代的东西,看什么都稀奇。   于是又买了猪胰子,称了斤麦芽糖,这年代的糖真贵啊,叶峥看着云清付钱,那是实打实心疼,上镇上一趟,虽然赚了几个钱,但一转手又花出去了,关键还只是买了点生活必需品,并没有乱花,更称不上奢侈消费,古代人民的生活真辛苦啊。   云清不知道叶峥是唏嘘古代物价,还以为他心疼银子,摸摸叶峥的头安慰:“莫要担心,这些都是必要的,我可以上山打猎,再有就是快秋收了,等卖了粮家里又有闲钱了。”顿了顿又道:“况且你前几日也拿了不少回来。”   虽然这么说,叶峥还是心疼,农民一年到在地里忙活就赚俩辛苦钱,交了赋税也只能勉强养家糊口,云清家多余进项主要是来源于上山打猎,但那多危险呢,说起来打一只野猪能换上一二两银子,但野猪岂是好惹的,为这一二两银子云清得拿命去拼!   想到这里叶峥的心就一阵阵疼,逛街的兴致也没了。   不行,决不能让云清再去冒这种风险,他必须考上秀才,也必须想一些法子解解云清身上的重担才行。   云清却误会了叶峥的表情,摸摸叶峥的额头,见没热度才放心,估摸着他是走乏了,便带着他往商量好的集合地而去。   集合地点还没走到,叶峥猛然抬头,又有新发现。 第17章   那是一家类似玩具店的铺子,门口摆着一些拨浪鼓、泥人、木马、毽子之类的小玩意儿,走近一看还有九连环、鲁班锁等益智小玩具。   老掌柜是个热情的人,见叶峥双眼亮晶晶地在摊子上看来看去,云清一脸好脾气地等在旁边,便自以为了然,那前头娇小白嫩的必定是夫郎,后头英俊宠溺的必然是夫君了,真是许久不见如此般配好样貌的夫夫。   “这位夫郎是替家中小儿挑选玩意器吧,敢问是公子还是小姐,可有看中的?”   叶峥摩拳擦掌,恭维道:“掌柜的您这里玩器的品类如此众多,可见是个十分有眼光的人。”   任谁被这么娇娇嫩嫩的小可爱夸奖,都会忍不住高兴的。   果然,就见掌柜一捋胡须,自得道:“这位夫郎倒是会说话,老儿这里的玩器,不是自吹,便是同县城里的玩器铺子相比,也不差什么,夫郎若有看中的只管说来,看在你嘴甜的份上,价格好商量。”   叶峥眼珠一转,道出了来意:“掌柜的,您既如此有见识,我这里有一样玩器,想请掌柜的过目。”   这掌柜在这里开铺子十多年,常有人拿了自家做的哄小孩的玩意来问他收不收,因多是些无甚技术含量的小东西,掌柜大多是不看不上眼的。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况这小夫郎样貌讨喜,说话也好听,掌柜便多出几分耐心,道:“小夫郎,我同你说实话,若真有新鲜玩器儿,我必定是收的,但若无甚意思,便是你这夫郎会说话也是无用的。”   “在商言商,理应如此,若没点意思,我也不好劳动掌柜您的贵眼。”   老掌柜见他说话斯文又条理清晰,还能说出在商言商的话来,便把那轻视的心态略收了收:“是何物,请夫郎拿出来我看看吧。”   叶峥便从云清的背篓里,拿了一把木片出来。   一看到这木片,云清立马觉得眼熟,这不就是叶峥前几日天天在那摆弄的东西吗,拿把小刀又削又刨的,云清只当他在打发时间,见他没弄伤手也就随他去了,现在见他拿出来,云清虽不解是什么意思,但也没说话。   老掌柜见叶峥神秘兮兮的,以为他有什么好东西,谁知只是一些薄薄的木片子,便有些意兴阑珊。   他这里别说木片,就是整版搭配的积木都有好几套,自己会竟然对这样年轻的小夫郎抱有幻想,也是他最近守着店面无聊过头了。   见老掌柜不感兴趣的移开视线,叶峥并没有气馁。   他小心扫开一些鸡毛毽子,轻手轻脚地礼出一片平地,还不等掌柜瞪眼,快手利索地用木片拼了个图案出来,笑盈盈抬头。   “掌柜的您瞧,这像不像个兔子?”   掌柜随意瞧了一眼,哦,还真是兔子,但兔子又如何,他店里木兔子、花灯兔子、玉石兔子应有尽有,哪里缺一个木片兔子。   叶峥不等掌柜说话,快速打乱木片,又巧手一拼:“掌柜您瞧,这是小狗不是?”   掌柜这时才正眼看了这木片一眼。   叶峥又打乱小狗,白嫩嫩的手指抵着木片移动几下:“瞧,又成了大公鸡!”   掌柜眼里闪过一抹兴味:“小夫郎,您请继续。”   嘴里换了个字眼,用上了您,说明他开始真的感兴趣了。   叶峥趁着玩性,又摆出几样小动物,不止如此,他又发挥创造力摆出了杯子碗碟,锄头箩筐,房子车子,食用的菜蔬等等。   看得老掌柜眼里精光直冒。   他方才数了一下,这地上的大大小小只有七块木片而已,但七块木片就能在这夫郎手中变幻出几十种造型,此等巧妙心思,实在不可多得。   掌柜到底淫浸玩器行当十几年,眼力十分老辣,他甚至立刻可以断言,这七块木片的造型能力还不止于此,若有心开发,造型甚至可达百千种之多,可玩性不亚于鲁班锁九连环等传统启智类玩器,这七块木片还有个易操作老少咸宜的好处,一家老小齐上阵,玩上月余也不会腻,最适合那等大家族齐聚一堂的时候拿出来取乐。   叶峥并没有把他脑子里的造型全部摆出来给老掌柜看,他略施展了一些有趣的图案就收了手,将木片往手里一迭:“掌柜,您觉得这玩器可还行?”   行行行,那自然是太行了。   但人老成精,就算对这玩器再感兴趣,老掌柜也不会摆在面上叫人看出来,他故作迟疑地咂摸了一下胡子:“倒是有点意思,只是这手工略显粗糙,用料也差……”   这就是鸡蛋里挑骨头的意思了,手工和木料差有什么关系,只要交给匠人用高端材料一比一复刻出来,想怎么好那还不是老掌柜一句话的功夫,他扯这不着调的,明显就是要压价。   叶峥现在可变了态度,也不和他多说,把玩着木片直起身:“明白了,掌柜的这是不感兴趣,那我再去其他家问问好了,相信总有识货的。”   说完一拉云清就要走。   “哎那夫郎!”老掌柜急了。   他见云清和叶峥身上的衣料不好,草鞋背篓完全是一副村里人打扮,还想着农村人好糊弄,随便装个不感兴趣的样子就可压下价格来,这也是做买卖的手段,漫天开价,坐地还钱嘛,讲究的就是一个心理博弈,谁先示弱就丢了主动权,难不成他一个老生意经还会比两个毛头小子更沉不住气?   可是叶峥根本不和他玩这一套,他先前对这七巧板能不能引起这时代人们的兴趣还有些疑虑,但老掌柜的反应把他的疑虑完全打消了,既然这里的人欣赏得来七巧板趣味性,那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多少钱,怎么卖,还不是看他心情。   这老掌柜想要和他一个现代的灵魂玩心理游戏,怕是打错了主意。   果然,没走两步,老掌柜就追了出来,气喘吁吁道:“小夫郎,别忙走,有话好商量嘛!”   叶峥骄矜地一扬下巴:“掌柜的,听话听音,您一点诚意都没有,还有啥好商量的啊。”   老掌柜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哎,行了行了小夫郎,您二位跟我回来,咱们好好说。”   “真好好说?不玩那花花样子了?”   “不玩了,算老夫怕了你这小夫郎了,赶紧着进来,老夫腿脚不好,可跑不过你这身强力壮的。”   “哼哼。”叶峥冲云清得意一笑:“走吧,咱们去看看掌柜的诚意。”   “嗯。”云清点点头。   进了店内,老掌柜给他们上了两碗凉茶,自己也倒了一碗咕嘟咕嘟喝了。   叶峥毫不客气,拿起一碗放云清手里,自己捧起喝一口,软下话音,说:“老掌柜,不是我和您耍滑头,实在是家里揭不开锅,不然也不能将这祖传的方子卖了呀,您说可是这个理?”   老掌柜点点头:“倒也是,不过如今哪一行哪一业不生计艰难呢,别看我开这铺子面上好看,家里头也难啊。”   叶峥这么一说他就明白了,怪不得他看着这对夫夫的年纪都不想能想出这巧思的,原来是家里传下来的,这就对了。   叶峥噗嗤一笑:“掌柜可别拿我们庄稼人开玩笑了,别的铺子我看不出来,但您这玩器铺子能在这镇上屹立不倒多年,掌柜家中必然是有些实力的,这您可瞒不过我。”   米面粮油是生活必需,那些铺子开得长是正常的,但这平安镇整体生活水平一般,镇上虽比他们村里好上不少,但玩具这种东西,随便买上一个是可以玩很久的,谁又会天天给家里孩子买玩具呢,这老掌柜肯定是有些家资也有些追求,才会开这么一家古代玩具店。   话说到这份上了,老掌柜也不瞒他们了:“你这小夫郎的眼睛真是尖,老夫有个儿子,是在京城做买卖的,老夫因住不惯那京城气候,就回来老家,开了这么一间铺子,虽不能大富大贵,倒也勉强糊口,有个事情打发时间罢了。”   “掌柜过谦了。”   叶峥没想到这小小平安镇竟还藏龙卧虎,随便一个不起眼铺子里的老人,竟然都有京城的生意,怪不得他对这七巧板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呢,估摸着是要送去京城的。   思及此,叶峥也不和他绕弯子了:“那掌柜觉得我这七巧板价值几何呢?”   “七巧板?好名字!”   掌柜先赞了一通这名字十分贴切,继而道:“我知道二位不是那等没见识的乡下人,为表诚意,愿以二百两银购买,你们觉得如何?” 第18章   二百两?   叶峥挑了挑眉,这数字大大超出他的心理预期,他本来想的是,这七巧板难就难在一个发明上,但却十分好仿制,有人买去想复刻出来,也是立时的事,他这做的就是一锤子买卖,料想着若有人识货,能有一百两左右,他便卖了,再不济,七八十两也成。   谁知这老掌柜先前还在言语打压,怎么突然又这么好说话了?   似乎料到了叶峥的想法,老掌柜道:“小夫郎你不忙高兴,老夫开价二百两,乃是有个前提条件的,便是你这七巧板只能卖我一家,绝不可再贩给第二家,你们可做得到?”   “掌柜多虑了,我并非那样的人。”   叶峥点点头,他原本就只打算卖一家的。   老掌柜又道:“既然做买卖,丑话就要说在前头,老夫既能出这二百两,自然在县城和镇上还有其他倚仗,你们能做到那便好,若做不到,休怪老夫到时采取其他手段,便是去衙门告你们一个欺诈,也是应当应分的。”   这话叶峥并非不同意,只是他也有话要说:“掌柜的这话我听懂了,只是我只能替我一家子做主,保证不卖给第二个人,但这七巧板如此好复刻,若从掌柜处流出,那却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事了。”   “这不用你们担心,只要不从你们处流出,等我快马加鞭派完了京城的用场,届时便是大街小巷都是这七巧板也无妨了,我要的是拔这头一茬的好处。”   “您说得十分合情合理,既如此,我们同意了。”   老掌柜听了这话,也不再说多什么,拿出契纸要求签字画押,叶峥仔细看过契约后,接过笔墨,在右下角端正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老掌柜本只想让他摁个大拇指印,见他竟然识文断字,内心不免又高看了一眼。   拿到了银子,叶峥没有立时便走,而是心情甚好地坐在店里,又仔仔细细将这七巧板的玩法和思路同老掌柜仔仔细细说了一遍,掌柜十分用心地记下,叶峥还告诉他,若有什么不懂的,下次他们来镇里,还可以免费为掌柜的解疑答惑。   这在叶峥看来是理所当然的售后,现代社会任何东西都有售后,但落在老掌柜眼里,就是他们人品高洁的象征。   二人是捧着银子被老掌柜送出店门的。   摸着新到手的热乎乎二百两银子,叶峥心里那叫一个美滋滋啊,得了银子满足是一回事,证明了自己脑中的东西在这年代并非一无所用才是最令他感到安全与自豪的。   “喏,清哥儿,银子给你收起来!”   叶峥献宝般将银子递到云清跟前,钱就该亲亲夫郎管着。   “这是你想出来的方子得的银子,自己收着花用吧。”   云清并非见钱眼开的人,哪怕这二百两对一个村里人来说是天降笔巨款了,他还是没有丝毫动心,而是想着让叶峥读书用场多,让他留着自己花。   “清哥儿不要我的银子,莫非是嫌弃我,想和我划清界限?”   云清道:“我并无这个意思,只是——”   只是这些钱都是叶峥赚来的,他连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花,怎么能凭空拿他那么多,他们虽是马上要成亲了,但到底还没有成亲,而且就算成亲了,他也不是那种不许夫君身上留私房钱的刻薄哥儿。   他愿意叶峥身上有钱,随时想花就花,也相信叶峥不是那等花天酒地胡行滥作的恶人。   叶峥当然明白,但他却故意哼哼两声:“我看你就是和我生分了,现在不要我的银子,过几天连我这个人都不要了,我可事先和你说,不许跟什么石头哥泥巴哥的说话,我这人一般二般不吃醋,但吃起醋来你可是吃不消的!”   云清不明白话题怎么就说到这个了,十分得哭笑不得:“这与石头哥有啥关系。”   叶峥瞪大眼看他,云清无辜回看,眼神是一如往常的清澈和温润,毫无别人,满满都是他。   叶峥突然明白过来,云清没有装,他是真不知道石头对他的心思。   哈哈哈!   那人还把自己当情敌,但是云清连他的心思都不知道,他根本连个情敌都算不上,就是个村里的路人甲乙丙嘛。   叶峥一本满足。   “不,没关系,你不用知道这种小事。”叶峥摆摆手,示意夫郎不用放在心上。   云清对外人的事情一向不执着,耸耸肩也就不问了。   叶峥干脆把银子塞过去:“哎,快放起来,那么重,我拿得手酸胳膊疼的。”   云清掂了掂,也承认二百两银子对叶峥的小胳膊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就仔细收好放自己背篓里去了,等叶峥需要的时候再取给他就成。   两人就这么说说笑笑地往集合地走去,快到地方了,叶峥忽地又生了心思:“清哥儿,反正白得一笔银子,你说我们也买一头牛好不好,农忙的时候牛可以派上用场,让爹娘不那么费劲儿,农闲的时候牛也可以载我们来镇上,到时候我们想逛到啥时候就啥时候。”   也省得还得看着时间去和大部队集合,逛也逛不尽兴,最重要的是不搭虎头的车,那石头就没有借口和云清碰面了。   云清也不是没考虑过买牲口,只是往常随口提出,爹娘总说活不重用不着,他们身强体壮干得动,但现在家里多了个身娇体弱的夫君,便凸显出买头牛的必要性了。   不过具体还是得回家和爹娘商量一下,他和叶峥既不懂牲口的行市也不如爹娘有经验,便道:“行,今晚回家就和爹娘说。”   叶峥满意极了,云清真乖,他说什么都同意。   走到集合地点看到石头那张便秘脸,也不生气了。   呵,你丫连个姓名都没有,知道不?   晚间回到家,将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归置,当拿到那二百两银子的时候,云清还有点犹豫要不要说给爹娘,毕竟是叶峥的银子。   叶峥却直接大嗓门嚷开了:“爹娘,您看我今儿和镇上的人做了个小买卖,得了二百两银,都给清哥儿和你们!”   云清叹口气,只好将银子拿了出来。   云家二老看到看到白花花的整二百两银,眼珠子都差点惊得掉出来,这许多整银子,一辈子都没见过,太有视觉冲击力了。   云罗氏拍着叶峥的手惊诧:“儿啊,你做的这是什么买卖,竟然能得这么多银钱?”   别不是什么不正经的行当,或是赌钱了吧?   云罗氏有些担心,赌这种东西别看一时能拿回钱来,但总有倾家荡产的一天,这钱若是那样来的,云罗氏可一个子儿也不稀罕。   不过瞅瞅云清,云罗氏倒是放了几分心,云清什么性子云罗氏知道,绝不会放任夫婿做那等事情,所以究竟是什么买卖,能一下子得他们庄稼地里十年也得不来的银子呢?   云爹也吧嗒着旱烟不说话,眼里显而易见也有担忧。   叶峥察言观色,一下子明白过来,忙解释:“爹娘您二位放心,那等违法犯罪有损人品的事我可不会做,我这买卖主要是赶巧了,由于先时读书,在书里看到一个方子……”   这样那样,便把事情和云家二老解释了一遍。   间或有云清在旁佐证搭腔,云家爹娘终于信了哥婿没有作奸犯科,而是正正经经地靠从书里学来的东西赚了一笔钱。   云爹云娘都没有读过书,一辈子最佩服读书人,而且那老古话不是说了吗,书中自有黄金屋,自家哥婿只是凭着书里的方子赚了二百两银,还远达不到黄金屋的程度呢,自己在这瞎慌张啥呢,没的叫哥婿笑话。 第19章   不过有了这一出,等云清往竹篓外拿笔墨的时候,云爹云娘就没啥可说的了。   本来他们虽哪怕知道叶峥是童生,但笔墨到底是贵,买这些回来还会心疼一阵,现在得知叶峥可以从书上找到那赚钱的方子,想法就完全变了:一点笔墨算什么,买就买了,哥婿开心就成,再买十块也使得。   云清见他们高兴,和叶峥对视一眼,趁机就提出了买牛的想法。   牛对庄户人家来说是很重要的牲口,云爹云娘在小辈身上花钱还好,却不舍得为自己花钱,哪怕刚进账一笔银子,还是不舍得。   他们当然知道买牛主要是为了下地,明摆着是减轻他们二老的劳动力才要买的,互相看看,都挺犹豫,觉得自己还身强体健,干的动,买牛浪费。   还是叶峥故技重施撒着娇道:“爹娘,买牛一是为了您二老下地轻松点,二也是为了我和清哥儿我们以后去镇上松快点,走了一天,您看我这脚底板都磨破了,可疼可疼,难道你们就不心疼我们嘛。”   哎,谁经得住一个小美人的撒娇呢,何况又不是无理取闹,说的是正经事儿,再说对村里人来说,买牛也是很光荣的事。   于是二老当即晕乎乎拍板:买牛,明儿就买!   叶峥朝云清得意眨眨眼:如何,夫君还是很给力的吧?   云清点点头,没忍住笑。   饭后,云清端来热水,小心翼翼挽起叶峥裤腿,要给他脚底的伤处抹药。   但捉住一只白嫩嫩的脚拿起一看才发现,除了脚底板磨得略微有点红,明明光滑一片,连个破皮的影也没有啊?   叶峥哈哈大笑,抓起云清的手就亲了一口,一点都不介意这手刚摸过脚丫子:“我那是哄爹娘的呢,你还真信啊?你也不想想,这来回都坐车,就走了镇上和村里那么一段路,哪里就伤着了,我这脚又不是豆腐做的,哈哈哈哈我家清哥儿真是傻乎乎的。”   云清无奈摇头,被说傻乎乎也不生气,他并不是那种别人说了就信的人,无非是关心则乱罢了。   也不怪他担心,实在是他看来,这叶峥这对嫩呼呼的脚,和豆腐比也不差什么,窝在粗糙的鞋里,总觉得一不小心就磨到了。   接下去几天没啥活计,云爹和云罗氏白天就去邻村打听牛,顺便给他们小两口的即将到来的喜事儿添添补补。   叶峥呢,白天有心情就在院子里翻几页书,看累了就和云清携了手二人满村瞎晃荡,看看花草,钓钓小鱼,捉捉小虾。   兴致上来了还用买来的调料整几个菜大家尝尝,本来这调味料买来是打算做点吃食生意的,谁知那七巧板一下卖出二百两银,大大出乎叶峥的心理预期,既如此用龙虾做生意赚钱这事就不必急于一时,还是让家里人先饱饱口福吧。   许是吃得好,叶峥眼见脸上刚来时被磋磨出来的饥黄褪去,这身上也有了点肉和力气,皮肤好得简直可以去拍水当当护肤品广告,对着太阳看,手上和脸上的皮肤都是透明的,估计身上也差不多。   叶峥和云清走在村里的时候,别说大姑娘哥儿小伙子,就是连大爷大妈也会为这对般配的璧人啧啧称赞:你说都是村里生的,人家咋长得这么出挑,自己个儿就生得和黑煤球似的呢。   就在这样轻松愉快的氛围里,他们的婚期到了。   初七一大早,二人就被拥着换上簇新的红衣服。   这里哥儿和小子的婚服差不多,都是喜袍裤子,不用盖头,区别是小子束发戴冠,哥儿的头发扎起一半放下一半,半髻上系一条红绸带。   叶峥私心里觉得这哥儿成婚的发型和上辈子在杂志上见过的公主头似的,只是没那么女气和卷曲,落肩的墨发衬得云清更加英气逼人,简直闪耀夺目,看得他心花怒放的。   二人换好装往院子里一站,所谓人面桃花相映红,不外如是,村里人没啥文采,只说得出一句,好看,那是真俊真好看吶!   十里八项都找不出这样俊俏的一对璧人了!   叶峥情况特殊,他虽是入赘,但与娘家兄嫂已断了往来,干脆就不劳动云清出门去接,而是直接在云家院子里待着。   不仅待着,还热情得不行,谁来了都起身招呼一下,丝毫没有入赘哥婿的拘谨和不好意思。   本来有些人的确是抱着看热闹心态来的,觉得入赘的小子,肯定是那最窝囊最没用的男人,多新鲜多少见呢,必须得来瞧瞧。   但一来了云家小院,看到叶峥美若天仙,落落大方,行动间丝毫不见窘迫,他嘴又甜,未语人先笑,春花灿烂的,叫别人这奚落的话也难说出口,二则人家入赘的新郎官自己都毫不在意了,这就搞得那些抱着看热闹念头的人自己先没意思,干脆奚落的话也不说了。   村民们看过了新人又去看新房。   家具都是簇新的好木料,做工也讲究,见了的无不不由啧啧称赞:这云家平日里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给新人置办的东西倒是色色都体面,不是那等日常嘴上显摆,关上门日子过得一塌糊涂的人家。   等进了后院,看到牛棚里的大青牛,不由惊叹起来,竟然还买牛了!而且这牛一看就年强力壮而不是那种老了叫人淘汰下来的。   大青牛皮肤光滑,牛角又大又尖,扎着红绸透着浓浓的喜气,还不止呢,这大青牛边上还拴着头健硕的大黑驴!   一买就是俩牲口啊!   当即就有年轻媳妇酸溜溜用力掐自家男人一把:你瞧人家这过的日子!再瞧瞧咱家,光会吹牛皮不见实际,老娘跟着你尽吃苦了!   有村民不由感慨:你说这入赘怕什么啊,要是能入赘到这有牛又有驴的人家,俺也愿意好不好。   不过这话马上遭到其他村民嘲笑: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磕碜样,睁大眼看看天井里站着那两个,你好意思比,你看上人家,人家看得上你吗?   被打趣的也不恼,摸着脑袋呵呵地笑:比不得比不得,那是真俊俏。   正说得热闹,厨房里传来阵阵浓烈的香气。   一众村民们张着鼻子到处嗅。   “什么味儿啊,可真香!”   “开席了吧,这是饭菜的香味啊。”   “什么饭菜竟能做出这个味,那得比镇上饭馆的大厨做得还好吧!”   “哎老李头,你二媳妇不是有个娘家哥哥在镇上饭馆做工,常给你带剩菜回来嘛,你倒是说说这香味和饭馆的菜比起来怎么样啊?”   说话的人看老李头不爽很久了,不就是常吃个剩饭剩菜,炫耀得跟吃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宴似的,故意拿话招惹他。   老李头一想起那天没从叶峥手上讨到做虾的方子就来气,当即脖颈一扬傲然道:“哼,那饭馆里的菜是做给镇上有钱大户吃的,村里泥腿子的手艺咋可能比得上那饭馆大厨,这话说出来也不怕叫人笑话!”   若只是贬低云罗氏的厨艺就算了,但老李头这泥腿子的话说出来可是一下把村里人全骂进去了,大家都是泥腿子,谁还瞧不上谁啊!   其他村民听了马上也不爽了,有一个阿叔当即说:“我以前在镇上做工的时候主家也从那饭馆叫过菜吃,要我说,香气根本不如这个。”   “我说老李头,你不会没吃过正经的饭馆饭菜,只吃过人家的剩菜,所以才不知道吧?”   “那还用问?正经饭菜哪会白送给他吃啊,还不都是人饭馆厨下不要的或者预备着打发叫花子的,才赏了做工的带回来。”   “一点剩饭剩菜,老李头还当个宝了!”   “就是,哈哈哈。”   村里人的嘴那都是很犀利的,当即一人一句,臊得老李头面红耳赤,吭哧哼哧半天说不出来话。   还是叶峥来叫开席吃饭了,才算给老李头解了围。   偏这老李头还不知好歹,臭着一张脸也不知给谁看,路过叶峥的时候重重哼了一声。   只不过还没等叶峥注意到他,其他村民就一人一句喜庆话说得叶峥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嘴里也和抹了蜜似的满口哥啊叔啊婆婆婶子地招呼,把他们引到席面上坐下。   大喜日子叶峥忙得很,根本没空管老李头的小情绪。   大家都在凳子上坐定之后,菜肴如流水般端上来来,看着那一盘盘知道是什么食材但叫不出名字和做法的美食,大家的嘴张开了就没合上过,先不说做法,就说这席面的阔气程度,妥妥是几年来村里的头一份儿!   鸡鸭鱼肉还有鱼虾,这实打实都是好货色啊,比人家过年吃得还丰盛,这云家有多少家底啊,经得住这么吃!   说归说叹归叹,吃还是要吃的,毕竟大家都带了礼上门,虽然不重,也就是一篮鸡蛋或者一把菜蔬,但祝福的心都是诚的不是?   再说了,这是人云家大气,请村里人吃好东西,又不是偷来吃,既然上了菜,俺们就吃得光明正大!   这么想着,迫不及待夹一口菜进嘴里。   我滴亲娘哎,这鱼咋做得一点不腥,这么有味,也太好吃了吧。   还有这肉,咋能炖得这么软烂香甜,还一点不骚气呢?   还有鸡,肥鸡沾了那佐料,吃一口,颊有余香。   还有那老鸭熬的汤,真叫个鲜咸味美,喝进肚里浑身暖洋洋美滋滋。   连平日里吃惯了的地头的青菜,都脆生生有滋有味!   在场不分男女老幼,有一个算一个,也顾不上说话,只管埋头大嚼,差点把舌头都吃进肚里。   不说牛,不说别的,光说这一桌席面,就把来庆贺的所有人都折服了。 第20章   其实按叶峥的思维,他和云清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婚礼,不仅要办,还要办得热热闹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和云清成了亲才行!   这还简陋了。   他以前在网上看到过不少婚礼,那是豪华得没法说,他和云清的这才哪儿到哪儿。   但云家人的意见也要考虑,尤其是云清本人,他不是不想让自己和叶峥的婚礼风风光光,主要吧云清比较务实,觉得就算有了点银子也不用显耀在外头,家里如今添置了新家具,又买了牛和驴,这已经够风光的了,再多怕村里人心头不平衡。   云爹和云罗氏也是这个想法,二老为人低调,觉得都是住在一个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算条件比之前好了,也不用一下子全拿出来,扎了人家的眼。   叶峥虚心听取了全家的意见之后,承认云清和爹娘说得十分有道理,自己还是缺了点古代乡村生活的经验。   这个年代可不像现代社会,和邻居处不好了随时房子一卖就搬家,这是个安土重迁的年代,一个村的人世世代代生活在一处再正常不过了,在不损害自身利益的前提下,尽量维持邻里的和谐才是生存之道。   不过全家人倒是都同意给村里人烧一顿好饭好菜吃吃。   一来云家不是正宗本地人,乃是外地迁来的,好饭好菜算是感谢村民对他们一家的照顾;二来呢,食材都是平常东西,并不算山珍海味,村里条件好一点的村民家摆酒,也愿意在饭菜上下功夫以显示对儿女亲事的重视,他们家不会办得太出格,只是口味上烧好吃点罢了。   只是万万没想到,就算收敛着,效果也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好。   村民对席面那是各个都赞不绝口,吃完扶腰出门——吃撑了。   也难怪,这酒菜单子是叶峥闲着的时候特意拟的,其实也没花多大功夫,就是顺手按照上辈子饭店的习惯,把配菜,用料,荤素都考虑了搭配进去,毕竟这难得一次的婚礼,他心里挺重视的。   而云罗氏又是个在做饭上有天赋的人,按着单子随便做做就超越了当地平均庖厨水平——究其原因不是云罗氏水平太高,而是当地上限太低。   吃过饭,不少哥儿嫂子主动留下来做收拾善后工作,也有和云罗氏讨教厨艺的。   云罗氏是个心里明白的人,能说的说,不能说的绝不多说一个字,话里话外把好吃的主要原因归功到油盐糖酱上去,并不漏一丝口风。   问的人一想也是,这些菜油水如此充足,更别提菜里还加了珍贵的糖和镇上的大酱,加了这些,菜能不好吃嘛!没见那吃完的盘子上还带着一层浮油呢!   而他们农家日常做饭,能蘸着油布在锅底上擦擦就是很奢侈的事了。   比不来比不来。   这云家的日子真是好过了。   对于云家肉多油多的事,嫂子们并没有发散思维,主要大家都知道云爹和云清会上山打猎,时常有野猪狍子等被扛下山来,这些可以炼油的猎物村里人都是看在眼里的,有时候难免会酸溜溜几句,但习惯了也没办法,谁叫自个儿家里的没这个能耐呢。   厨房里里外外收拾干净,嫂子们就告辞离开了。   云爹云娘也识趣地早早关上房门,不去打扰新人。   院子里安静了下来。   房里燃着大红的牛油喜烛,把屋子里映得亮亮堂堂。   牛油大蜡在这年代是稀罕物,溪山村人晚上照明主用油灯,灯油就是那混着渣滓的下等豆油,火苗小亮度也不高,即便如此还要省着用,灯油也不便宜。   今夜情况特殊,这对奢侈的牛油大蜡烛是要点上一夜的。   人说雾里看花灯下看美人,火光给云清俊朗的外表彷佛镀了一层淡淡的金,将他俊秀的轮廓完全框了出来,叶峥的脚泡在水盆里,莫名有点口干舌燥,只觉得平日里看着十分温润的云清,今夜透着股逼人的帅气和略微性感的涩气。   殊不知,在云清眼里,叶峥自己也是一道好风景。   他往常披在肩头黑瀑般的墨发此时尽数束在头顶,露出狭长的眼眸和清晰的下颚线条,比之从前的纤细美丽愣是多了一分硬挺的锋利,叫云清也是看得目不转睛,暗暗在心里惊叹。   换上喜服前二人各自都凈过身,此时就省去了多余的擦身步骤,但云清知道叶峥爱洁,僵持了一会还是起身端了温水进来,二人背过身去洗脸漱口。   这些步骤平时都是做惯的,今夜做来却各自都有些心跳加速。   云清去院中泼掉残水推门进来,叶峥本来好端端坐在床上,不知怎的头脑一热就站起来走到门边,一抬头撞到云清下巴上。   “嘶——”云清一声轻哼。   叶峥一惊,赶紧抬头去看:“撞哪儿了,是不是磕破皮了?”   云清捂着嘴不叫他看,嘴里确实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儿,不过小事儿,他不在意,不想叶峥看到。   叶峥懊恼极了,在他胸前蹦来蹦去:“乖乖清哥儿,是不是我磕伤你了,快给我看看,你要我干着急吗?”   云清这才淡淡一笑,捉住叶峥在他嘴巴上作怪的手,故意转移话题道:“我没事……你是不是长高了。”   听了这话,叶峥心里一喜,伸手在头顶和云清下巴处比了比,惊喜地发现他果然长高了,刚穿过来那会他不到云清下巴,现在却长到云清嘴边了,正因如此,刚才磕了云清一下呢。   想到这里,他又探着手去捏云清下巴,想瞧嘴里的情况。   云清舌头上的血止住就不躲了,顺着叶峥手指的力微微张开嘴。   叶峥就看到云清干净整齐的牙齿,舌尖虽没有冒血,但略微发红,应该是刚才那一撞闹的。   舌头上细胞丰富,云清一定很疼吧。   想到这里,叶峥头脑一热就亲了上去。   云清只觉得口齿接触的地方一片酥酥麻麻,这种感觉很陌生,但不讨厌,同时大脑也昏沉沉了起来。   有了亲吻这一步,接下来就顺理成章了。   叶峥本能想把云清抱起来,但他这幅纤弱身体,笑死,根本没有成功。   最后,叶峥是被自己的云清夫郎拦腰抱起,轻轻放在床上的。   云清不是那等扭捏的人,叶峥也不是,他们已经成婚,这叫水到渠成,天理应当。   这一夜,叶峥终于明白,哥儿虽然哪儿哪儿看着都是男人,到底内部构造还是有点不同的,至少哥儿的身体是为承受而生,并不会轻易受伤,叶峥之前担心过的那些书上写的血流成河的事情,根本不会发生。   绝不是因为叶峥不行,他资本还是很雄厚的。   这幅身体虽称不上什么精壮猛男,但叶峥自觉是发挥出了两辈子初哥应有的正常水平,毕竟他和云清都没经验嘛,处男对处男,不寒碜,而且他相信,彼此只要情投意合,积极探讨,这种事只会一次比一次更得趣。   拥人在怀的感觉令叶峥有点上瘾,夜深了还不想睡。   头顶上,云清的呼吸声平稳而又绵长,显然是耗费了不少体力,这让叶峥难免升起一点不为人知的自得。   这身子还是很有本钱的嘛。   上辈子叶峥特别羡慕电视里车马书信很慢,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本以为他是没运气遇到了,谁知峰回路转,还是叫他来到了这里,遇到了云清,漂泊不定的心也有了着落。   摸着云清紧实的手臂线条,回忆着刚才那酣畅淋漓的滋味,叶峥对这人世间,充满了感激。   云家没有养报晓的公鸡,第二日清晨天还没亮云清就顺着往常的生物钟睁开眼。   一睁眼,发觉身旁有个活物,本能身体紧缩,那是他上山打猎留下的习惯,在山上过夜若不警惕点,很容易就被猛兽吃了。   但随着熟悉的陈设映入眼帘,昨天的记忆也重回脑中,云清放松下身体,随即就感觉到怀里有个软软嫩嫩的热源,那是他昨夜新出炉的小夫君。   想起昨夜荒唐,云清难得面上浮现一丝赧然,一时间尴尬得手脚不知往哪里放,但他只犹豫了一秒,就顺从心里的想法,抱紧了胸前香香润润的身子。   他的小夫君身高比他矮一截,睡着的时候蜷缩在他胸前,头顶着他的下巴,修长的下肢伸进他双腿中绕了一下,脚丫踩着他的脚面,明明还是娇小的体型,情到浓处却很疯,像只急切却不得章法的小兽,令云清羞怯中又难免好笑。   毕竟是初次承受,云清的身子略微有点不适,但他一向是个自律的人,往常忙完一场秋收,爹娘都会贪睡起晚,云清却从不赖床,大雪天也是说起来就起来。   但今天抱着怀里呼吸绵长的小夫君,感受着他全身心依赖而贴得密不透风的身子,云清难得想放纵一把,便任由自己听着这呼吸又睡了个回笼觉。   再次睁眼,天色已明,外头是爹娘在院子里活动发出的动静,云清提醒自己该起了,用了一百倍的自制力,放开叶峥,坐起来轻手轻脚穿衣穿鞋出门去。 第21章   云爹和云罗氏已经尽量放轻手脚,不打扰新婚夫夫的安眠,然而一抬头,云清已经穿着一新出来了,正在关房门。   “清哥儿怎不多睡会?”   云罗氏诧异,家里哥儿惯常早起她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连新婚头一天,他都起这么早。   “睡醒了,怕翻身吵着……阿峥。”   昨晚情浓时叶峥逼着云清叫他峥儿,云清刚才差点一秃噜嘴就说出来,好在及时反应过来,峥儿这称呼太亲昵,遂改口叫阿峥。   “哦,好。”   云罗氏没话了,她是娘,云清是哥儿,总不好娘问哥儿昨晚累到没有,要注意身子多多休息。   那不是为老不尊嘛,她可说不出口。   云爹就更不可能问了。   云家人话都不多,于是院子里一时安静下来,云清、云罗氏、云爹,三人都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其实云清成婚前,具体说是叶峥来他们家之前,云家三人也是这么安静着过日子,但那时云家二老总觉得院子里静得令人心慌,说不出地心悸不爽利,干活也总觉得没劲。   可如今明明院子里还是原样干活的三个人,同样地不咋说话,只不过房里多出个呼呼大睡的哥婿来,云家二老却觉得眼前充满了希望,干啥都有劲,日子有奔头。   等叶峥睡饱饱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太阳透过窗户纸薄薄地晒进来,盘旋的毛尘在光线里飞舞。   他把手伸到窗户前,指头白皙得彷佛能透光,随着他晃动手指的动作,毛尘也绕着他指尖荡漾来荡漾去。   云清刚推门进来,就看到一个自娱自乐的小夫君,亵衣雪白,头略微炸着毛,靠在床柱上的身影乖巧又安静,彷佛一个吃饱餍足就不闹了的小兽,让他嘴角没来由勾起笑容。   见到自家夫郎进来,叶峥张开双手,也不知是投怀送抱还是抱人满怀,用力圈着云清劲瘦的腰肢,嗅他身上阳光的味道。   云清干了一清晨活,皮肤沁着薄汗,怕熏到叶峥,略微不自在想要扭开,叶峥却抱死不放,嘴里黏糊糊地甜言蜜语:“别走,清哥儿身上的味道好好闻,令人上瘾。”   略带沙哑的音调让云清想起昨晚这人也是这么涎皮赖脸地缠着他来了一次又一次,不由身体发烧。   不过现在是白天,爹娘都在院子里,长时间不出去就该引起怀疑了。   云清只好掰着叶峥嫩葱一样的手指,拍拍脑袋,让他别像个赖皮猴。   叶峥没达到目的,也知道古代不兴白日宣淫这一套,只好又歪缠了两下,由着云清给他耙了两下头毛,再把他从床上拽起来。   换上云清身上同款料子的新衣服,叶峥走到院子里,中气十足喊了一声:“爹娘早上好,我起了!”   “……嗯。”   云爹照旧言简意赅,但声音里不得不说透着几分昂扬。   “起了啊,起了好,锅里热着肉和饼,叫清哥儿打发你吃,多吃点。”   云罗氏这么说,同时心里暗嗔道,这孩子,起就起了,喊这么大声干啥,爹娘又不会跑。   但云罗氏一时又想起叶峥爹娘的情况,觉得这孩子是不是成婚头一天有感而发,想爹娘了,于是又应了声,心里升起对哥婿的怜惜之情。   新婚头两天就这么幸福而又平淡地过去。   按说新婚第三天是三朝回门的日子,但叶峥的情况无门可回,也就省了这事。   怕他不自在,家里三个人都默契地不去提起。   但到了回门那天叶峥却罕见地早早起了,背上早几天就预备下的香烛纸钱并其他东西,带着一柄小小的锄头出了门。   云清问他去哪儿,叶峥也不说,要接过重物来背,也不让,叶峥坚持自己背着那个沉沉的筐,顺着记忆一路沉默着来到村后。   那里有座小小的坟茔,立着碑,上面是原主爹娘的名字。   走到半路云清就明白过来此行的目的了,故也不和他争着背东西,想着让阿峥尽尽孝心。   叶峥拿着小锄头,在坟茔旁边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将柴屋中带出的原主衣物和用过的毛笔等物用带盖的瓦罐装了,放入坑里又照原样埋起来,泥土垄成一个小尖尖。   虽不能立个碑,有这衣冠冢,也算原主于人世间存在一场的印记,堆在二老的坟茔旁,也全了原主和他心心念念的爹娘一起的梦想。   他能力有限,暂时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给两座坟燃了香烛又烧了纸钱,祭拜过酒水饭食,叶峥跪在两个土包中间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你们安心吧,逢年过节我会再来祭拜。   云清很有眼色地没有问起衣冠冢的事,如果有必要的话夫君一定会告诉他,阿峥不说,就代表此事于他而言不重要。   作为叶峥的夫郎,云清也同样叩了三个头。   两人将坟边的杂草和枯枝捡扫得干干净净,添了坟头土,又等了一会,待纸钱全部燃毕,瞅着连一个火星子都没有了才起身离开。   做完这件事,叶峥的心里算是真正松懈下来。   回去的路上气氛明显轻松很多,云清牵着叶峥防止他被山间盘虬的枯枝绊倒,他的指骨修长有力,传递着满满的安全感。   叶峥想了想,说:“昨日譬如昨日死,今日譬如今日生,清哥儿,这是我们两个的小秘密好不好?”   云清当然说:“好。”   不过这就是阿峥把他的旧衣物刨坑埋了的理由?   咳,算了,不重要,阿峥喜欢就好。   叶峥就笑起来,朝阳从树叶间隙落在他身上,洒出片片金影,仿如谪仙,看得云清心都醉了。   回到家,云清和爹娘照旧下地忙活,马上就要秋收了,这是最关键的时候,半点也马虎不得,叶峥独自在家拿出书籍,看了几页就揣着手琢磨起来。   上次那七巧板的使用方法虽卖了二百两不错,但家里买牛花去二十两,驴算是心血来潮,想着代步还是驴比牛方便就在同一家买了,驴十三两。   办了他和云清的婚事,花去十两,主要花在家具布匹和伙食上头,算是奢侈,这几件大事一下就花去不少。   这几笔银子在叶峥看来都是必要支出,花出去不心疼,但也的确说明了要过点好日子,银子是真不经用。   云家只有八亩薄田,他带来了两亩,加起来虽说有十亩田,但他那两亩田今年的收成他就别想了,叶家肯定不会给的。   云清虽经常上山打野物补贴家用,但野物又不是天天等在那儿被打,何况还危险,若可以,叶峥不愿让云清再去山里冒险。   综合下来,眼下家里虽还有点银子,但若说到持续产出,也就只有七亩田地了。   不是他乌鸦嘴,举例来说人都有个头疼脑热的,身体健康还好,若是生病,这点钱便如流水般花出去了,乃至一夜间倾家荡产的都有,看病看穷这种事古往今来都不少发生。   叶峥还得读书考秀才,考上秀才能免田税,笔墨纸砚又是花销上的大头,秀才试一年一次,得去县里考,县城离得远,到时候车马店钱又是一笔,若不提前考虑好,临到时候麻爪,影响了考试心态,那还不如不去。   再者他也不想让云家出钱供自己读书考试,他虽入赘进来,脸皮也没那么厚,他想着带着云清和二老过好日子报答他们,可不是增加负担来的。   院子里石桌上,叶峥那两根莹润的手指在阳光下扳来扳去,左盘算右盘算,怎么都觉得自己还太穷太穷。   想在古代过上顺遂安稳的生活,光靠田地里的出息那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得再想点路子。   赚钱的办法叶峥脑子里也有些,上辈子他们寝室有个哥们迷恋x点种田文,总是幻想着有朝一日穿越到古代要做点什么发家的营生,还逼着全寝室一起背那些什么烧玻璃酿酒制铁煮盐的步骤,说要防备着以后用。   全寝室当时都觉得哥们疯了,但兄弟一场,要疯也只能陪着,也许是那时的日行一善吧,叶峥还真是满脑子基建发家的步骤。   只是,叶峥不知道寝室哥们儿看的那些书里穿越的古代是怎么样的,至少叶峥来到的这大启朝是有《大启律》的,里头明文规定了盐铁是朝廷严格把控的物资,私人严禁碰触,否则视为谋反,要杀头的。   而酿酒需要朝廷下批的酿酒执照,执照是一面酒旗,只有挂着酒旗的铺子才可以从事酿酒贩酒生意,那酒楼里的酒都是从有酒旗的铺子里购买的,私人少量酿一些酒自家喝喝倒是没事,大量酿酒贩卖抓住了是要杖五十,判流放的。   至于烧玻璃,那繁琐的步骤和需要反复试验的配比,还需要大量经过培训的人手,都是横亘在眼前的难题,叶峥现在只想安安稳稳,一家子赚点小钱,倒也用不着那样劳师动众。   当然最主要的是他们一家的力量还太小,若一下拿出太过惊世骇俗的东西,根本保不住不说,还有可能碰触到别人的利益,那些世家大族想整死他们也不比碾死蚂蚁难多少,那等拿出来会招祸的东西,若无万全之策,叶峥是不会去考虑的。 第22章   想来想去,也只有做点小买卖合适了。   就比如他之前考虑过的卖鳌虾,就是不起眼的赚钱方法。   但上镇里一趟,叶峥其实有了更多的选择。   比如这个年代也没有咸鸭蛋,没有肥皂,没有红烧肉也没有串串香,具体要用哪个东西来做这小买卖,叶峥还想再考虑考虑,比如串串香就不是很合适,这东西连汤带火带水的,从村里做了到镇上就不是很方便,再有做这种现卖的吃食,万一有无赖讹钱,吃了东西往摊前一倒说肚子疼腿疼,也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这么考虑的话,其实咸鸭蛋和肥皂在当前情况下算适合,腌一批咸鸭蛋动用到的材料只有黄泥和盐,其实光用盐水也成,成品出来最多二十几天,肥皂稍微麻烦些要用到猪油和酒,也都是容易得的东西,倒都是可以考虑的路子。   想到就做,叶峥一个人在家也闲不住了,取了个瓦罐出门。   他记得捉鳌虾那条河附近有不少黄泥,虽不知什么原理,但用黄泥腌出来的咸鸭蛋,咸淡适中,还很容易腌出沙沙流油的蛋黄,这是上辈子楼下开沙县小吃的老板娘教他的。   叶峥挖了一罐子黄泥捧回家,挑出石子用木棍捣碎,化了一小盆盐水倒在黄泥里搅成泥浆,再从厨房里取出十个鸭蛋十个鸡蛋,他准备鸡蛋鸭蛋都试试。   犹豫了几秒,想着反正煮来吃的时候也要洗,叶峥就没有洗蛋,直接把蛋在黄泥里均匀滚上泥浆,排在干净的坛子里,上面洒一点点酒,在厨房找了个阴凉通风的角落放好,接下来就是等了,时间会将它们变成美味。   做咸鸭蛋没花什么功夫,洗干净手,接下来试验肥皂。   叶峥先从油罐子里挖了一些猪油备用,又从灶膛里捧了些草木灰,草木灰里天然含有大量碱,是制作土肥皂不可或缺的东西,当然,有石灰石或者纯碱更好,但现在不是条件达不到么,手头有什么就用什么了。   将刚才装过黄泥的瓦罐洗凈装上草木灰,加水搅拌,让草木灰沉淀下来后取上层清液,多次重复后,得到一大盆澄清草木灰水,就是最基础的碱液了。   但这还不成,浓度不够,得提纯,提纯最简单的法子就是煮开,让水份蒸发掉,碱液的浓度就高了。   从厨房找出云清给自己熬药的小炉子点上火,边熬边搅拌,等大罐水烧去一半,思索着差不多了就关火,让碱液降一降温,具体要不要降温,叶峥心里也没底,但要将一碗融化的猪油倒入滚烫的碱液中,叶峥担心发生什么危险,第一次来,还是稳妥点好。   等碱液不再冒泡,寻思着温度降下来后,叶峥端起猪油碗,心一横,把油全倒入了罐子里。   好在,没有发生什么油在水里迸出的危险事件,接下来,药炉下小火缓慢加温,同时用一根长长的木棍不停搅拌,叶峥手边还放着一点酒,一小碗化开的盐水。   搅了一会,罐子里的皂化反应开始,不断有浓郁的白色泡沫翻滚,叶峥手里的木棍不停,这一步很关键,需要耐心等待反应完全,罐子里不能再有一点油,等白浆不断翻滚到有溢出来的趋势时,点入一些酒,防止滚糊,就这么耐心地搅着,瓦罐里终于不见一丝油星,叶峥又搅了一会儿才停下手,加入盐水,这一步的作用是增加皂液凝固后的硬度。   移开瓦罐,灭火,一气呵成,瓦罐里的皂液至少要放两个小时才能大致成型,这是他第一次试验,成败就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这时候天色已近黄昏,寻思着家里人快回来了,叶峥赶紧点火烧菜。   是读书人不错,但他可没有什么君子远庖厨的想法,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有活就该商量着做。   其实按云家人的想法,这哥婿身子太弱最好歇着,可要叶峥看着二老和夫郎在地里忙活,自己却和个大少爷一样翘脚等吃,那是坚决不可能同意的,最后折中的办法就是这样,其他人干农活的时候,叶峥负责一日三餐,但一般来说,叶峥只用做两餐,早餐云罗氏起床后顺带手就做了。   吃饭的时候叶峥还惦记着他的猪油皂,吃得心不在焉,惹得云清频频看他,试探着往他碗里多放了半个馒头叶峥也没察觉,混着稀汤米饭有点艰难地咽了下去,吃完才发现肚子有点撑。   云清只好哭笑不得给他揉肚子。   等一家子吃完饭,云罗氏去了厨房洗涮,云清和云爹在院子里检查农具,叶峥就去看他的猪油皂,用手指按了按,已经凝固起来,像一罐冻猪油,但还没有安全成型,一按一个坑,估计得放到明天才能有硬实的手感。   不过这已经能用了。   正好云罗氏洗过碗筷手上油油的,叶峥就捧着罐子跑厨房里让云罗氏检验一下这猪油皂的效果。   “娘,试试这个,看看去油效果咋样?”叶峥献宝道。   云罗氏不清楚这是个啥,但既然是哥婿让用的,左右错不了,就在叶峥的引导下挑了一坨放在手心揉搓。   很快,丰沛的泡沫从手指缝里溢出,云罗氏稀奇道:“哎哟,这是啥,比擦了油还滑呢?”   叶峥卖关子:“娘您充分揉搓一下手指,对,指甲盖也搓搓,您看您这指甲里都有土。”   云罗氏笑了:“嗐,这地里头干一点活,手上咋可能没点土,我这回来的时候已经用猪胰子洗过了的。”   说着说着,眼见着揉搓出来的泡沫变灰,慢慢发乌,把云罗氏自己都吓了一跳,她的手咋这么脏?   叶峥指点着让云罗氏用清水洗手,等冲去手上脏兮兮的泡沫,云罗氏的一双手变得清洁溜溜,虽布满了常年劳作的茧子,但可比之前干净多了。   “娘,手还油腻不?”叶峥迫不及待问   “哎哟,好像不油了,连指甲盖里的泥都没了,阿峥,你这是啥胰子,咋比那猪胰子好洗恁多呢?”云罗氏惊叹,她往常洗完碗习惯往灶膛里抓两把灰搓搓去油,但也没洗的这么干净过。   “娘,这不是胰子,是猪油皂,您瞧着去污效果比胰子不差吧?”   见识到猪油皂的效果,叶峥登时乐开了花,仿佛见到那小钱钱从天而降,全部飞到他口袋里来。   叶峥又招呼院子里的云清和云爹进来,也让二人洗了手。   云清的手还好,只有少少几个薄茧,日常也经常用猪胰子净手,是比较干净的,但云爹就像村里所有不讲究的糙老爷们一样,并没有勤洗手的习惯,搓出来的泡沫都是黑的。   云罗氏往常叫云爹洗手经常喊不动,趁此机会唠叨他:“老头子,看你这手,老茧里头都吃着泥,让你勤洗老不听,看看这脏的,你看看。”   云爹被念叨得不好意思,板着脸狡辩:“大老爷们要那么干净做啥子,糙点才是男人味儿,你懂个啥。”   云罗氏冷笑连连:“呵呵,我懂个啥?照你的说法,男人味就是脏呗,越脏越有味儿,那街头的叫花子最有男人味了。”   云爹:……   二老的嘴炮叶峥不适合掺和,他只要证明这肥皂的效果就行了,敦促云爹注意卫生那是云罗氏的责任。   一家人都洗过手,叶峥就将自己想做猪油皂生意的想法和他们说了。   云罗氏到底保守,对于新鲜事物有着正常的担心:“那澡豆,胰子都能洗手,会有人专门买这猪油皂吗?”   叶峥问她:“那娘觉得是澡豆和胰子好呢,还是这猪油皂好?”   云罗氏想了想,老实道:“澡豆太贵,又没有恁多泡泡,不滑润,胰子又腥又臭,气味不好闻。”   换言之,云罗氏是觉得这猪油皂泡沫丰沛,也没有难闻的气味,比以上二者好。   也不怪云罗氏这么说,如今大启朝所使用的澡豆,乃是豆粉加上打成粉的药材混合所制,去污的原理和草木灰类似,乃是通过摩擦吸附,让细腻的澡豆粉带去身上的污垢,胰子则是用猪的胰脏去掉脂肪和血污,捣碎混合豆粉,由于猪胰子里有丰富的酶,混着豆粉内的皂苷捏成团,也可以去除人身上的污渍。   由于澡豆混合了药材,既能去污又能养颜,价格普遍居高不下,乃是达官贵人特供,普通老百姓多用价格低廉的胰子,但胰子的制作方法就注定了它必然会有难闻的气味,可也没办法啊,总不能不用,那人岂不是脏死了?   其实还有成本更低廉的去污方法,就是使用草木灰搓身,实在有那等连胰子都买不起的人家,用草木灰或者干燥的泥土搓一搓也能起到一定洁净效果,但穷到那份上了,估计也不在意脏不脏的问题了。   所以在大启,看一个人的身份地位,除了看衣着穿戴,也看他的清洁程度,底层人民整日为了生活奔波,脏乱差是难免的。   以前叶峥读书时看过四大名著里的红楼梦,里面描写贾府女眷出行,都是有下人将她们和底层百姓隔开,原因之一就是底层人民身上腌臜,气味不好,怕冲撞了贵人。   之前看到这个桥段,叶峥没有特别的真情实感,觉得可能是贵族矫情,气味儿怎么就冲撞了。   这也不怨他,现代人大多注意个人卫生,就算不注意也不至于发臭,来了这大启,叶峥才知道,发臭不是个鄙夷的形容词,而是个写实的动词,人身上是真的可以散发出刺鼻的酸臭味的,离得近了能熏一跟头!   在这年代能遇到一家子都比较讲卫生的云家人,叶峥简直是中了特等奖了,就连云爹这个相对不讲究的糙老爷们,也比村里大部分人爱干净的多!   问过云娘,叶峥又讨云爹的注意,觉得这猪油皂怎么样。   云爹的回答十分务实:“不错,能把老泥搓下来,澡豆和胰子做不到。”   “清哥儿觉得呢?”   接连两人都说好,这给了叶峥无限的信心,不过云清的意见才是叶峥最想要的,不是亲夫眼,叶峥就是觉得自家清哥儿不像个村里哥儿,见识胜过周遭大多数人,他的意见格外有分量。   果然,云清问出了比较关键的问题:“好是好,只是这猪油皂用何物制造而成,花费几何,若真要出售,阿峥又准备定价多少,售与何人呢?”   真不愧是他夫郎!   叶峥内心骄傲脸,一下就抓住了事物的本质,并接连提出了成本、定价和客户群这几个重要的关节点。   好在这几个问题叶峥下午已经思考过了,此刻就流畅地说了出来。   “这猪油皂制作十分简单方便,用到的材料也寻常,只需猪油,草木灰,一点点酒和盐即可,其中猪油和草木灰略多些,酒和盐比做一顿菜的用量还要少。”   听得叶峥这么说,云清眼睛一亮:“竟然如此简单!”   “正是,”叶峥肯定点头:“这属于难者不会,会者不难,明日我做一次给你看看就知道了。”   “那这法子想必也是阿峥从书上看来的了?”   “算,算是吧。”   叶峥有点心虚,他不想骗云清,但这么说才是最保险的。   “知道了,阿峥聪慧。”   云清点点头,果然没有多问。   听到从书上看来的,云爹云娘当然也不会再说什么,那书上的东西,解释了他们也不懂,只晓得哥婿做出来,他们用就行了。   “清哥儿我和你说,这还不是猪油皂的终极形态,放上一晚等明天白天你再看,这猪油皂就完全凝固,无论是出门还是远行,带上一块放包裹里,取用方便极了。”   小夫君嘴里又冒奇奇怪怪的词了,什么终极形态,好在云清领会上下文,竟然也无障碍听懂了。   叶峥拉着云清的手,细细给他讲打算好的贩售策略:“……我打算将这东西做成雅俗共赏老少皆宜的,功能最基础的猪油皂定价不用太高,须让普通农户人家也买得起,但也不能太没赚头,不然岂不成做白工的了。在此基础上还可以在猪油皂里添加一定比例的香料和药材,添加美容功能,此外还可以加一些天然色素,做成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这部分和澡豆一样主要对准高端市场,只要东西好,不怕达官贵人不动心,那才是赚钱的主力……对了,等正式贩售的时候还得改个名字,一是叫猪油皂不太雅,二是材料体现得太明显,怕有心人从这名字上就猜出来,另外还有……”   这基础版猪油皂就算为古代卫生事业做贡献了,最好大家都养成勤洗澡爱卫生的好习惯,如此才能一定程度上减少传染病的流行。   叶峥想得很明白,他家现在也住在村里,万一此地因为太过脏乱差而流行了霍乱痢疾什么的,住在一起的他们一家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夫夫二人头碰头,一个娓娓诉说,一个认真聆听。   云爹云娘互相对了个视线,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轻手轻脚离开,把空间单独留给他们俩。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云清盯着叶峥说个不停的红润小嘴,觉得喉中一阵干渴,身子又浮起那种悸动,有点想拉着夫君立马回房,但又舍不得打断他,阿峥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眼眸亮闪闪,仿佛浑身都在发光,好吸引人啊。   ……   第二天早起云罗氏想做个鸡蛋汤发现篮子里少了足足二十个蛋,当即惊得以为家里遭了贼,一叠声地喊云爹检查门户,又埋怨他不早把院墙坍塌的那一小块修好,导致贼人趁虚而入,使家庭蒙受损失。   云罗氏心疼得不行:“我说早晚得闹贼,你还不信,现在傻眼了吧,晚了!足足二十个蛋呢!也不知便宜了哪个黑心肝的。”   这年月,蛋可是十足的好东西,谁家红白喜事能送几个蛋过去,在村里就是说得上的重礼了。   云爹里外看了半天,却觉得不是这么回事,昨晚睡前下了阵小雨,院里的土都是润的,若真有贼人,咋可能半个脚印都没留下。   “你还和我犟,没有人偷,那鸡鸭蛋还能自己个儿长脚跑了啊?就算哥儿哥婿夜里饿了煮来吃,两个人也一口气吃不下二十个蛋呐,不噎得慌吗?”   云爹也奇怪,好端端的咋蛋就少了呢。   二老在院子里争来争去的动静把叶峥给弄醒了。   他一醒来就发现自己枕在云清肌肉线条优美的手臂上,整个人挨在夫郎怀里,仿佛云清是夫君,他才是夫郎似的,明明昨晚睡觉的时候云清累得狠了,是他主动伸出手抱着云清睡的啊,咋睡一晚就成了这个姿势,奇也怪哉。   不过不管了,反正是都是自家人,谁枕谁还用得客气呢。   听到屋外的争执,叶峥准备爬起来去解释一声。   也怪他不好,昨天试验猪油皂成功太兴奋,忘了把咸鸭蛋的事和爹娘说一声,才惹得二老一大早疑神疑鬼。   叶峥一动,云清就睁开眼,眼神清明,仿佛醒了有一会儿似的。   也是,清哥儿一向醒得早,估计是今天地里没活,才陪他多躺了会。   云清摸摸叶峥夫君白嫩嫩的脸颊:“怎不多睡会儿?”   叶峥抓住清哥儿在他脸上作怪的手,在掌心清脆地吧唧了一口:“不了,昨天是我拿了二十个蛋做点东西,我去和爹娘说声,省得他们争起来。”   云清听了半坐起身道:“不要紧,你睡,我去说吧。”   叶峥拉着云清的手,自己起来的同时将他也拉起来:“不睡了,反正也醒了,我们一块儿起床好了。”   顿了顿想起什么,又松开手把云清往床上轻轻推,脸上讪讪:“那什么昨晚……我……清哥儿你身子没事吧?是我不好,要不还是我起来,你躺会儿?”   大概是猪油皂的事太令人振奋,叶峥昨晚没忍住就拉着云清多闹了点时辰,他担心云清作为承受方会不舒服,哎,都是夫郎太迷人,这开了荤的滋味,谁还能停下来呢。   云清耳尖染上淡淡红晕,与昨夜的热情那个仿佛判若两人,他摇摇头:“我无事。”   真不全是阿峥的事,昨夜也有他自己的原因,实在是神采飞扬的阿峥令人意乱情迷。   夫夫二人都觉得是把持不住是自己的问题,不怨对方,于是同时麻溜儿起身穿衣服。 第23章   院子里,云家二老还在争,见他们出来,云罗氏忙找帮手:“看看你们爹,院墙坏了也不知道修,这不,屋里闹贼了吧,还怪我说他,真是越老越固执了。”   叶峥赶忙替云爹解释:“娘,那二十个蛋昨天被我用了,忘了和您打招呼,这件事主要在我,爹是无辜的,您可别错怪了爹。”   云爹听到这,登时抖起来:“听听听听,我就说不像贼偷吧,这老婆子偏不信,话里话外地赖我,真是说不听。”   云罗氏冤枉了云爹,一时也很不好意思,但云爹一向对她好,云罗氏很少伏低做小:“好好好,此事是我不对,我跟你赔个不是,”话锋一转:“但这院墙还是要修的,总不能长年累月地破着吧。便是没进贼,进个山狸子黄鼠狼什么霍霍鸡鸭也不好。”   云爹没和自己婆娘计较,磕磕烟袋锅子:“这锅抽完就修。”   叶峥和夫郎对视一眼,觉得二老的相处模式也挺有意思。   抽完一锅烟,云爹果然拿出泥刀要出门舀泥,临出门前才注意到院子角落里已经堆着一小堆黄泥,还奇怪是谁舀的这黄泥,和院墙灰泥的颜色一点不般配,数量也太少了点。   叶峥捧出那个装了咸蛋的坛子给云罗氏看:“娘,这是我做的咸蛋,放二十几天就能吃了。”   云罗氏看着那滚得看不出本来面貌的黄泥蛋子,打心底怀疑:“哥婿啊,这蛋……”   黄泥多埋汰啊,蛋在里头裹上二十几天,岂不是蛋里也都是泥了?   那人还能吃吗?   叶峥拍胸脯保证:“放心娘,能吃,可美味了!”   云罗氏还是不大信,但鉴于叶峥至今为此都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给家里带来的都是好事,哪怕农家人最看不得浪费食物,还是没舍得说他。   自我安慰道,哎,就算糟蹋了,也最多不过二十个蛋而已,他家哥婿再靠谱,到底还小,玩心重,这不能拿食物开玩笑的道理以后让清哥儿慢慢给他说就是了。   叶峥看出云罗氏不信,但这事不用浪费口水解释,成品一出来云罗氏尝了就明白了。   说完咸蛋的事,叶峥又拉着云清去看瓦罐里的猪油皂。   经过一夜等待,此刻猪油皂呈现出蜡的质感,用手一戳,指头再也不能轻易戳进去,皂面上只留下个指甲印子,用手一碾,带着点涩涩滑滑的感觉,虽还不是很硬,但已成了!   叶峥忙要云清帮忙取把刀来。   云清打量了一下瓦罐口的大小,没有取做饭的菜刀,而是从房间拿出一柄他出门时防身的匕首过来。   叶峥点头,这个更好更灵巧。   问明白是要用刀将猪油皂切成一块块取出,云清没有把匕首给叶峥,而是自己捏着,按照叶峥比划的大小一块块小心切割出来。   一个瓦罐,总共取出六块成人巴掌大小的猪油皂来,剩下的边边角角就留在里头,谁要洗手的时候自己过来蹭一把就行。   取出的猪油皂软硬适中,泛着黄蜡蜡的色泽,美中不足的是里头混有草木灰等杂质,颜色上就次了很多,和上辈子的某雕某能根本没得比。   主要是叶峥没想到一次就成功,只是想做个实验,取草木灰液的时候就没有过筛也没有过滤,但不管怎么说,成品比起猪胰子还是好看,猪胰子不仅腥臊,看起来还脏黑脏黑的。   对这品相,叶峥是一万个不满意,但云清和云罗氏都满意极了。   “这黄澄澄的多好看,对着太阳还有点发透,哎哟真灵啊。”   放鼻子底下闻闻:“不臭,是香的。”   不臭倒的确,香却实在说不上,但谁让云清亲夫眼呢,小夫君做出来的东西,只要不臭就是香的,不接受反驳。   有了猪油皂,家里头清洗活计的轻松程度直线上升。   这点云罗氏是最有体会的。   屋里几个大老爷们最多洗洗手洗洗脚,云罗氏可是天天要和锅碗瓢盆脏衣服打交道的。   主要就是衣服上的脏污好洗了,农民天天和土和泥打交道,上山砍柴下河摸鱼什么不做,就是云家人比较爱干净,一天下来衣服上也是汗渍泥土枯叶草汁,可脏了。   泥土和枯叶还好,尤其是那汗渍和草汁,洗不干凈好好的衣服可就发黄了。   往常云罗都是将脏衣拿去河边泡了水,再用敲衣棍狠狠敲打,借用木棍击打的力气将嵌在布料里的脏污打出来,再狠涮,洗衣是个纯纯的力气活。   自从有了这猪油皂,又听了叶峥的建议将脏衣擦了猪油皂在盆里泡一夜,第二天拿去河边,轻轻揉搓几下衣服就干干净净的,再也不用使那吃奶的劲儿去敲打了,既轻松又不花多少时间。   一开始这么做云罗氏是舍不得的,这猪油皂是用猪油做的,猪肉二十文一斤也炼不出半斤油来,用在洗衣服上多糟蹋东西啊,与之相比她费点力气怕什么?   但耐不住叶峥会缠磨人,小嘴叭叭地能说,全是道理:“娘,这不比农忙的时候干完一阵就能歇着,衣服裤子天天要洗,现在天气热衣服薄还好,到了大冬天那厚棉袄死沉死沉的,洗一家人的衣服比种地还累呢,您现在是年轻,费点力气还不觉得,等老了那才叫遭罪,我听说村西王二麻子的娘就是年轻时候不保养身体,现在天天躺床上直不起腰来,连自家个儿的大孙子都抱不动呢!”   云罗氏想反驳说自己不年轻了,都有哥婿了还年轻什么,不过比起这个,哥婿指出的村西王二麻子娘腰疼的毛病才是要紧的。   王二麻子和他媳妇去年生了个大胖孙子,麻子娘喜欢得什么似的,恨不得天天抱着不撒手,可惜麻子娘早年干活累坏了腰,老了只能天天躺床上,偏她孙子是个待不住的,非要人抱着在外头一圈圈转悠才开心,麻子娘躺床上,胖孙子鬼精鬼精的,根本不要她抱,一见她伸手就哭,弄得麻子娘也很无奈,还要被媳妇抱怨连自个儿孙子抱不住,这件事村里人都知道。   一想到这个,云罗氏就有点犹豫了。   叶峥见云罗氏动摇,火上添油道:“我和云清以后要是有了孩子,肯定是娘帮我们带,我云清和爹我们仨大男人哪里会看孩子呢?要是娘到时候累坏了身子,您的胖孙孙可怎么办哦……”   说完抬头,一双水当当的眼睛直冲着云罗氏闪烁,仿佛真担心孩子以后没阿奶照顾了似的。   云罗氏听了这话,当即不犹豫了,心一横:“好,娘听你的,就用这猪油皂。”   不就用点子猪油,峥小子说了,半罐猪油能做那么一整罐猪油皂呢,再说猪油哪里比得上抱孙孙重要呢。   于是云罗氏洗衣服就再不省猪油皂了,衣服洗出来干净,少用木棍敲几下,布料损起来也没那么快,自己还省力。   不用不觉得,用上之后就停不下来了,现在叶峥不说,她也自觉会去那罐子里摸猪油皂的边角料用。   对于云罗氏洗衣的省力小tips,那当然是同样洗衣服的哥儿媳妇和阿婆最快发现了。   “哎我说云家阿嬷,你最近洗衣好快啊,也不用木棍敲打了,只是光这样搓搓衣服能洗干净吗?”   云罗氏正在漂洗,闻言理所当然道:“能啊,咋不能,你啥时候见我家爷们穿脏衣服出来了?”   这倒是,云家人的爱干净也是村里有名的,无论是云爹还是云清,无论是上山还是下地,那穿出门的衣服都是清清爽爽看得见的,身上也从没有不好闻的气味,从这点来说,反不像个村里人了。   “可我不信,不用木棍敲咋可能干净呢?”有个老婆婆把头凑过来。   云罗氏把手一摊:“这有啥好骗人的,干不干净一眼不就瞧出来了吗?”   有几个爱热闹的就去翻云罗氏拧干放一旁的衣服,拉开对着光仔细打量领口袖口腋窝处容易堆积污渍的地方。   “哟,干净倒是确实的!”   “给我瞧瞧!”   “比我用棍子敲得还干净,一点油污不见。”   “闻着似是还有点香气。”   一群人把几件衣服当个稀奇东西似的你传我看。   马上有人问云罗氏:“云家阿嬷,也没见用敲衣棍,咋洗这么干净呢,有啥秘方没有?”   云罗氏也不藏私:“这个啊,主要是我家哥婿做了新的胰子,擦在衣服上搓一搓,泡一泡,衣服就很好洗。”   有用过胰子的马上反驳了:“嗐,我家也有胰子,咋洗不出这么干净衣服呢,你还瞒我们呢,这衣服上也没有胰子的腥气啊?”   “云家阿嬷,有了好法子可不能藏着掖着,大家都十好几年的老邻居了,大家伙说说是不是啊。”   “是啊是啊,就是这个理。”   云罗氏道:“没哄你们,是我家哥婿从书上看来的方子做的,没有胰子的臭味,还比胰子好使,不信的话我这还有一点,你们谁拿去试试。”   叶峥交代过云罗氏,没有必要瞒着猪油皂的事,再者她经常要洗衣服也瞒不住,最好是让村里人都知道有更方便快捷的卫生用品问世了。   都是一个村住着,大家都讲卫生,自家也有好处,这道理叶峥细细和家人说过,只是猪油皂这名字太明显,叶峥说可以告诉村人这叫肥皂,但云罗氏怕自己不会说话,直接连肥皂都不说了,就说是新的胰子。   这天,一条河洗衣服的大哥儿小媳妇都试用了云家的“新胰子”,其效果受到了广泛的好评。   云罗氏漂完最后一件衣服,把水拧干丢进桶里,站起身拍拍衣角走了。   她洗得飞快,其他和她同一时间来的几个,都还在拿着个棒子咚咚咚敲衣服呢。   因着这,连叶峥的风评都换了个样,从之前的“三棍子打不出闷屁”、“肩不能挑手不能抗”、“读书有啥用,脑子都读迂了”。   变成了:“这孩子打小看着就灵光”、“不聪明也不能十岁就中童生试”、“念书果然是有好处的”。   傍晚云家人刚吃过饭在院子里纳凉,这不就有村民找上门来了。   “云老弟,饭吃了啊?”   来的是村里的朱屠夫和朱家媳妇,朱屠夫因为操着杀猪卖肉的营生,生活条件较村里其他人好些,只是往常这朱家和云家也不咋来往,今天却提着一吊肥肉上门来了。   “朱大哥,你和嫂子咋来了,坐,快坐。”   云爹招呼朱家夫妇坐下。   朱阿大直接坐在石凳上,朱嫂子却让开不坐,而是往厨房去找云罗氏说话去了。   朱嫂子进去没一会儿,叶峥就见云清从厨房里出来,叶峥见云清脑门上有汗,忙招呼云清过来,掏出块帕子给他擦擦额头。   有外人在,这举动太过亲密,云清不大自在,叶峥却非要给他擦干净,拉着他坐下叫他喝水。   朱阿大见了,和云爹笑道:“小两口感情真不错。”   云爹也笑,顿了顿又问:“朱大哥来是有事吗?”   叶峥大约猜着了,没说话,而是看着朱屠夫说。   果然就见朱阿大道:“云老弟啊,我也不和你客套,今天来找你还真事要请你哥婿帮忙。”   原来这朱阿大有个三儿子叫朱震,在镇里头学堂念书,朱家是收猪杀猪卖肉的人家,家里头难免卫生条件不好,尤其是大热天,苍蝇蚊子就不提了,那猪血猪毛猪下水隔了夜给高温一蒸,弄得朱家满屋都是腥臭气,被褥床铺连带衣橱里的衣服都是臭的。   朱家三子朱震穿了这臭衣服去学里上学,同窗人人掩鼻不说,连夫子都骂他衣着不端,品行有瑕,总是给他下等的学评,弄得朱震回家生闷气,要么不说话,朱阿大和他媳妇多问上几句,朱震更是把纸笔一扔,闹着说不上学了,要回家学着杀猪卖猪肉赚钱。   朱阿大和媳妇一听这哪成啊,老朱家三代就出了这么一个识文断字的,可是指着他考上功名光耀门楣的,这原先还好好的,咋说不读就不读了呢?   朱震也是个倔脾气,怎么问都不说,还是老朱悄悄去镇上学堂假借村人之名打听,都不用往深里问,稍微几句就打听出来了,这才知道自己儿子竟然因为衣着问题受了那么大的委屈。   偏这事儿还没处讲理去!   这年代的读书人本就讲究正衣冠,穿得破点烂点可以体谅条件不好,穷书生哪儿都有,但穿得脏臭就是学生的品行问题了,虽然老朱可以拍着胸脯保证儿子的卫生习惯绝对正常,但浑身骚臭却是不争的事实,老朱家常年待在这味儿里自己习惯了,别人不习惯的,可不隔老远就嗅出来了?   回到家把这事儿一说,一家老小都很丧气,总不能因为味道熏人就不做这猪肉生意了吧,老朱家祖辈都学的这门手艺,不杀猪吃什么啊,种田吗,地里刨食能换几个钱?   朱阿大把事情一提,云爹心里就有数了。   他砸吧着烟杆:“朱老哥的来意我是清楚了,应该是冲着我哥婿做的那个东西来的吧?”   朱阿大连连点头:“晌午我婆娘去河边洗衣,这不正巧遇上弟妹,弟妹心好,让我婆娘也试了试那个新式胰子……”   当时试猪油皂的时候,朱嫂子其实就比其他人在意,她家衣服一贯比别家难洗,油渍血渍都不缺,朱嫂子洗衣都洗出心得来了。   当抹上那新胰子一搓,手感上明显发现不同,再用力揉搓几下那油腥就混着泡沫掉了出来,用水一涮洗,衣服上染得老大一块血渍和油花就不见了。   朱嫂子当场就眼前一亮。   等她再回过神,云罗氏已经洗完衣服端着盆离开了。   朱嫂子只能按捺住心绪先洗衣服,回家边想事儿边把衣服晾在杆上,天热,衣服一会就干了。   等晚饭前朱嫂子再去收衣服的时候,猛然发现用新胰子洗过的那件衣服明显比其他衣服干净,气味也清新,少了那种积年累月的油腥气。   这发现让朱嫂子一下就坐不住了,说家人清楚前因后果,刚吃过晚饭就拖着男人往云家小院来,非要求着云家哥婿也替他家做一点新胰子。   也不白做,夫妻俩都想好了,若这胰子真那么有用,只要不漫天开价,他们就咬牙承受了,大不了备着一点专门替朱震洗衣,总不能让孩子因为衣服问题不去上学堂,那之前的读书银子不都打水漂了。   “这是小辈弄出来东西,我不懂,你直接和峥小子说吧。”   云爹朝叶峥努努嘴,示意朱阿大自己问叶峥,他不方便做主。   朱阿大便对叶峥道:“峥小子,此事关乎你朱三哥的前程,你可一定要帮帮朱大伯啊,我给你跪下了!”   朱震只比叶峥大两天,但大一个时辰也是大,叫朱三哥也不算占叶峥的便宜。   朱阿大说完就站起来,作势要屈膝。   想也知道,叶峥肯定不能让他跪下去,云爹和云清也来拉,把朱阿大重新按回座椅上。   古人这动不动就下跪求人,真是令人头大。   叶峥本就有心将猪油皂推广开来才撺掇着云罗氏带猪油皂去河边洗衣,此刻朱阿大来家也是心里有准备的,当即站起拱手道:“朱大伯这话就见外了,本就一个村里住着,说什么帮不帮的,朱大伯有吩咐,峥小子自然听从。”   朱阿大一听这话,眉眼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怪道人要读书呢,这说话就是好听,只是他家三小子也读了几年书了,咋说话还是硬邦邦的呢。   村里人说话没那绕弯子的习气,朱阿大直接了当开口:“峥小子,朱大伯想买你做出来的新胰子使,你若愿意,就开个价吧。”   叶峥听后也不和他玩虚的,直接起身进屋里拿了一块出来,那是后来他又重新做的,用云清编的细密的草筛子过滤了几次草木灰水,成品比第一次做出来的还要橙黄透亮,视觉上舒服多了。   叶峥:“朱大伯,这东西我给它取名叫肥皂,的确有较强的去污力,您可以直接在这里试试。”   朱阿大看到这四四方方黄澄澄的东西,眼睛都亮了起来,这就是婆娘嘴里说的能洗干净衣服的东西,这可比胰子漂亮也好闻多了,有了这个,他家朱震上学堂就能不被同窗取笑,和夫子那儿也说得过去了。   叶峥见他只顾盯着瞧,体贴道:“朱大伯,您可以试用一下的。”   朱阿大正要说试这干啥玩意儿,买就得了。   叶峥一摆手,义正辞严:“虽只是一块肥皂,但既要买,也算是生意了,做生意就要童叟无欺,总要朱大伯亲眼看到效果才好。”   朱阿大没话说了,这读过书的就是敞亮,只好答应试试。   云清捧来水,朱阿大也糙,直接捉着自己的袖管就往水里泡,他这袖子上正留着下午杀猪时候的血污,好不好用一试就知道。   朱阿大往袖管上涂了些肥皂,两只蒲扇似的大手捉着布料揉搓,他常年杀猪力气大,飞快搓出一堆泛黄的泡沫,肉眼见着袖管上的血渍变淡,再揉搓一番就不见了,将袖管在清水里涮洗干净,那袖管上的血渍竟然消失了。   “好好好!这个好!”朱阿大惊喜得不行,连道三个好。   亲眼见识过这肥皂的威力,朱阿大心里最后一分犹疑也没了,握着肥皂像捏着什么宝贝,说什么都要立刻掏钱买下来。   “峥小子,你快开个价吧,只要大伯能承担,绝不说一个不字!”   此时一斤猪肉是二十文钱,若全是板油,大约需要三斤板油能炼出一斤猪油来,这猪油皂若是大量生产,成本还能再降下来,既要村民买得起,又不能自己做白工,买一块猪胰子也要十二文了,总不能比猪胰子还便宜。   叶峥斟酌了一会儿,开口:“这肥皂,我欲作价十五文一块,朱大伯觉得如何?”   比猪胰子只贵三文,效果却好三倍不止,相信需要的村民一定买得起。   “多少!”   朱阿大瞪圆了眼。   “十,十五文……”叶峥迷茫道。   不是吧?难不成还嫌贵?他虽有心想改善一下村里的卫生条件,但叫他做慈善不赚钱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朱阿大惊呆了,他家猪肉都要卖二十文一斤呢,这峥小子难道是嫌钱烧手,有钱都不爱赚?   “这么好的东西,花了大功夫做出来的,竟然只卖十五文?峥小子,你这是能赚大钱的啊!”   叶峥的考量没必要和朱阿大解释,嘴上谦虚道:“朱大伯说笑了,我自己爹娘过世得早,村里的叔伯婶娘常照顾我给我一口饭吃叶峥才没饿死,如今赘入云家,阿爹阿娘也说了,搬过来这些年全靠村里照拂,叶峥怎好赚村里人的钱?”   原主被兄嫂磋磨的那些年,不止一次差点饿死,是看不下去的邻居给口饭吃,才有机会活这么大。   朱阿大也是个性情中人,深吸口气,用力拍拍叶峥的肩膀:“你是个好的,云大哥一家也是好的,下次你们来我家卖肉,每斤便宜2个铜板。”   叶峥笑得天真烂漫,有这句话,也不算他白白付出。   “对了,朱大伯你家情况特殊,我再教你一个法子,你除了用这肥皂洗衣外,再弄些除味的药材或香草,同朱大哥的衣服一起浸泡一夜,若油污重就用温水,效果定然更佳。”   朱大嫂站在厨房门口,也不知看了多久,闻言忙出声:“哎,我都记住了,峥小子啊,嫂子替我家三小子谢谢你了。”   临走前,朱阿大不仅留下十五个铜钱,还死活不肯带走那吊猪肉,非要留给云家人吃。   离开云家小院,朱家夫妇宝贝似的捧着那肥皂,朱阿大不由感慨:“这云家是明理的人家,峥小子也是个有心气儿的,日子眼看着就起来了。”   朱大嫂嘴一撇:“谁说不是呢,偏叶家那两口子可恨,到处说峥小子是个克死爹娘的丧门星,坏了良心和兄嫂断绝关系。要我说啊,早断绝才好呢,没见峥小子一离了他家,是人也活泼了,身子也硬朗了,还鼓捣出这么好的肥皂来,那云家有了峥小子才是福气呢,没见前阵子都买牛买驴了吗?定是峥小子是个带福的,只因叶家那两口子太霉,瘟了峥小子那么多年,才叫他有才能也没法展示出来。”   朱阿大点点头:“是这么个理。”   朱家夫妇回去就照着叶峥说的方法做了,肥皂打湿,温水浸衣,再辅以除味的香茅、橘皮等物,浸泡一夜揉搓,没过几天,朱震果然又拿起书袋回镇上念书去了,朱家夫妇高兴得什么似的,转天又给云家送来一挂肉。   叶峥他们当然是说什么都不要了,银货两讫的东西,怎好多要猪肉。   不过自此,只要云家人去朱家割肉,朱阿大果真每斤都给他们便宜两文钱,有好的五花,或者猪身上想吃的部位,只要提前说一声,准给他们留着。   叶峥做肥皂本就需要大量板油熬猪油,这样一来就很方便。   要知道这年代肥肉比瘦肉精贵,而且买肉也不兴挑拣,都是任凭卖肉的刀子切到哪块是哪块,你不要,后面排队要的人多着。   有朱家开后门,板油就不是问题了。   ……   秋收的日子终于到了,种了一年的粮食就要抢在这几天收回来。   对村里人来说,秋收是个大事情,成不成就看这两天的,连在学堂念书的娃儿都放了秋收假,让他们各自回家帮忙收粮。   云家田不算多,只有八亩,但云家人少,均摊下来也是很忙的。   往年云爹和云清是秋收主力,云罗氏活计稍微轻些,兼顾着烧水做饭。   但今年烧水做饭的活计轮到了叶峥头上,云罗氏终于能放开手脚大干一场,竟也是个收割高手。   可叶峥不是那心安理得的人,全家都忙得足不点地,恨不得闭眼睡觉的功夫都没有,他就烧个水做个饭,其余时间歇着,那成什么了。   早起天还没亮,云清刚翻个身,叶峥就警醒地睁开眼,云清一有起床的动向,叶峥比他还起得快。   院子里云罗氏已经蒸上了面饼,这几天劳动量大,面饼顶饿又不容易馊,干活饿了嚼两口也方便。   在云清搬草喂牛驴的时候,叶峥很自觉地去喂了鸡鸭,捡出五个蛋,美滋滋送去厨房,又提了水,灌满鸡鸭的水槽。   等叶峥提着装满水的木桶摇摇晃晃往牛棚走时,正好碰上云清,云清让叶峥把桶放在地上,自己单手轻轻一提就拎了起来。   叶峥不由回忆起夜里摸到的云清的胳膊线条,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   饮了牛驴,简略吃过早饭,将牛车套上,车上放着镰刀锄头等物,一人怀里揣上个饼子,叶家三口人就出发去田里了。   等人走后,叶峥就把盆子里泡的脏衣服拿去河边洗了,回来又扫了院子,弄出几个大木盆倒上水在日头底下晒着,晚上云清他们回来可以直接洗澡。   瞅着日头差不多了,就去后院地里摘了几条小黄瓜在砧板上拍碎,这几天太累,日头又毒,云清和二老胃口都不好,叶峥希望他们多吃点,不然人受不住。   剁了蒜泥又点了醋和香油,一盘清爽解暑的凉拌小黄瓜就做好了。   这时候灶里的火也起来了,叶峥往水锅里注入清水,里头丢进一个布包。   布包是前几天叶峥去镇上药铺配的酸梅汤,里头有乌梅、黑枣、陈皮、山楂和甘草,一般来说还需要冰糖,但这时候只有饴糖和麦芽糖,叶峥就丢了一小团麦芽糖进去,煮出来汤色红亮酸甜可口,放凉后消暑解腻。   叶峥点名要这些药物的时候药铺掌柜还问他这方子治疗何种病症,叶峥笑笑着没说,非要说治病的话,治中暑吧。   酸梅汤在煮着的时候,叶峥快手又切碎一把嫩嫩的韭菜和虾仁炒了,炒韭菜虾仁做法虽简单,但老少咸宜,云家人都爱吃。   叶峥做完两个菜,寻摸着再做点什么开胃不腻的,忽然灵机一动,想起那一坛咸鸭蛋来,算算时间也该开坛,忙摸出四个洗干净黄泥放锅里煮了。   煮好的咸鸭蛋敲开一个剥了壳,用刀像切西瓜似的切成三角块,红油立马流了出来,再一看,里头的蛋黄已成沙状,别说吃了,闻着味儿就香。   叶峥没忍住往嘴里丢了一片,蛋白咸淡适中,蛋黄细密沙软,满口浓香,好吃得叶峥差点把舌头吞下去,竟比他前世做过的还成功。   不过想想也是,现在的鸡鸭都是放养着吃虫子吃小鱼的,下的蛋里自然营养丰富脂肪含量高,比那些吃饲料的鸭子下的蛋品质高也是正常的。   好在他之前信心满满,这坛后又紧赶着做了一批,不过那批需要等秋收完毕后才能吃。   这时酸梅汤也煮开了。   将药包连带汤水舀在家里最大的一个瓦罐里,瓦罐吊在水缸里降温。   叶峥牵出驴,摸摸毛驴的头,把云清给毛驴做的鞍子拿出来给带上,鞍子左右各带一个小框,把菜蔬放入左边框,又把凉下来的酸梅汤放入右边的框,放好防止倾斜。   叶家人正在割稻,一眼看过去只有几个背影。   叶峥把毛驴拴在树荫下,二话不说拿出镰刀也钻进了地里。   他虽没干过农活,但割稻也不是什么有技术含量的事,左不过把稻子放倒就行,蜗牛再小也是力,没说的,干吧。   不过真到了割的时候,叶峥才发觉难的不是收割,而是一直保持弯腰的姿势,那酸爽,没试过的人根本想象不出来。   云清一垄稻子割到头才看到田里的叶峥,平日里梳得整齐的发髻松了半拉,沾了几根稻草,白净的手脚上都是泥,脸也被他擦汗的手抹成了花猫脸,前胸,手脚和脸蛋露出来的地方都被稻针划出道道红痕,看着就可怜可爱。   明明这很正常,村里长大的孩子谁不干点农活,叶峥在哥嫂家也常被拘着干,但云清就是打心里生出一股心疼来,恨不得造一座金屋把他漂亮的小夫君放进去,藏在口袋里,每天只需当个快乐的小书生就行。   但这念头只闪过一瞬,云清就抑制住了,怎么说叶峥也是个大男人,有自己的理想抱负,自己想圈养他的想法太自私了。   叶峥表面上狼狈,其实身上倒还好,估计是练的八段锦起作用了,他边割稻子边配合呼吸,觉得自己的耐力有了长足的进步,继续练下去,很快就能摆脱这幅弱了吧唧的样子了。   正满意呢,头上烈阳被人挡住,接着一块凉浸浸的帕子覆在他脸上,叶峥的脸蛋脖子前胸等地方都被擦了,这些也正是受太阳直射,最燥热的地方,此刻被溪水一擦,微风拂过,泛着阵阵清凉。   叶峥一抬头就见到满脸担忧的云清。   云清问他:“受得住吗,实在不行去树荫下歇歇吧。”   是男人就接受不了被人小瞧,何况还是被自己的夫郎小瞧。   叶峥当即把胸膛拍得啪啪响:“放心云清,你夫君有劲着呢,割完这垄也不累!”   云清看着叶峥的小胳膊小腿,觉得看着就不咋有劲,但他也没反驳,而是拿出水喂叶峥喝了两口,等他低头又去割刀,云清就想着下午要更加卖力,毕竟他多割几垄,他的小夫君就能少受点累。   这也算某种程度上夫夫二人想到一块去了吧。   毒日头最高的时候,割稻的人陆陆续续就躲到树荫下了,收割不是一天完成的,要是为着多割一垄中暑了,那得凭白耽误多少工夫啊,这点取舍还是想得通的。   一家人在溪水里洗了手脸,围坐在树荫下歇歇脚,耳边是山溪叮咚,爽朗的秋风阵阵吹拂,稻田被漾出水波一样的穗浪,满心里都是丰收的喜悦。   叶峥从驴背上取出泡了一上午的酸梅汤,先给每人倒了一大碗,这酸梅汤色泽红亮汤汁清澈,喝到嘴里酸中带甜,一大碗下肚,胸中哽了一上午的暑气登时消散,云爹不由道了一声:“爽快啊!再来一碗!”   云清则接茬取出凉拌黄瓜,韭菜虾仁和冒着油的咸鸭蛋,都是开胃解腻好消化的,尤其是那盘凉拌黄瓜,香油小醋和蒜泥混合的香味一冒出来,大家伙不由咽了咽喉咙,干了一上午活,早起那点饼子早就消化掉,肚子正咕咕叫呢。   吃饭不用招呼,利落拿出饼子分了,一口小菜一口饼,噎了就饮一碗酸梅汤,吃得那叫一个美啊。   隔壁老李头也在吃饭,带了一个饭缸子,里头照旧是二儿媳从镇上馆子里带来的大肥肉,吃得满嘴流油。   自从他在云家人跟前二度受挫后就特别在意云家的伙食,此刻便捧着饭缸溜溜达达走过来。   老李头:“哟,正吃着呢?我看看吃啥好的。”   见云家人只顾吃饭没搭理,老李头夸张地往地上伸了伸脑袋:“云老弟啊,不是我说你,平时不管怎么节省着,也不能省在秋收里头啊,这饭里半点肉星子不见,吃了哪能有力气收粮,身子也得亏着啊。”   边说边炫耀着自己的饭缸,把里头几片油花四溅的大肥肉晃来晃去,谁知一不留神动作大了,一片肥肉直接掉出来,把那老李头心疼得,哎哟一声从田埂上捡起来就往嘴里塞,他那手也不知洗没洗过,指甲盖里全是黑泥。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也不知是不是打小练过,看得叶峥直犯恶心,赶紧喝口酸梅汤压一压。   云清好心劝了句:“李叔,掉地上的肉还是洗一洗再吃吧,万一闹肚子。”   其实云清真正想说的是,掉地上就别吃了吧,但村里人难得吃回肉,哪可能放弃,说了也白说。   那老李头吸溜一下就把大肥肉嗦嘴里了,边嚼边道香啊真香。   得,大家本就被这天热得没啥食欲,这下更加了。   幸亏叶峥有先见之明,做的菜还算清爽,不然被老李头这么一套操作下来,他们就别吃了。   等最热那个钟点过去,几人照旧散进田里,争分夺秒割稻子。   那老李头自觉中午扬眉吐气,用一碗肥肉把云家的饭食比了下去,心里不知多得意呢。   谁知下午收割的时候就出了事。   先是胸闷气短,午间那几块叫他出了风头的大肥肉腻在胃里,化作强烈的呕吐欲,接着四肢酸软,肚子里一阵叽里咕噜翻江倒海。   老李头先时还强忍着,后来实在忍不住,张嘴哇地就吐了出来,随着这一吐,身体里的精气神全喷了出去,脚底一空就倒在了自己的呕吐物里。   还是隔壁人家割完一垄高粱回去喝水,这才眼尖瞧见了倒在田间抽搐的老李头。   “呀!李阿叔,你怎么了这是?”   这一嚷,附近几块田的人全聚拢过来。   “怕不是中暑了。”   “快,抬去阴凉地方。”   云爹赶紧和几个小伙子把老李头抬头抬脚搬去树荫下。   有个好心的媳妇捐出抹布在溪水里打湿,擦掉了李老头脸上的呕吐物。   村里的赤脚大夫正好这在这一片劳作,赶来观察了老李头的脸色,又一诊脉,说可能是暑气太热中午又吃得油腻之故。   这时才有人一拍掌:“不错,李阿叔中午是吃了好几块大肥肉。”   “我也瞧见了,说是他二儿媳从镇上饭馆带来的,几块肉吃了三天,怕不是馊了都。”   那老李头可不止在云家人跟前炫,这一圈地头都叫他端着饭缸奚落了个遍。   这时难免就有人心里嘀咕:该。   赤脚医生点点头,委婉对村民道:“虽要保证营养,但这么热的天,食物难免容易变质,还是要吃点新鲜的才好。”   村民纷纷点头:“我家都一大早起来做饭,就怕吃了那不干净的闹肚子,多耽误工夫啊。”   “放心吧,俺们家虽没好的,保管新鲜,毕竟俺们也没那个命,有个二媳妇给带剩饭剩菜不是?”   众人听了都促狭大笑起来。。   因着他二媳妇有个在城里做工的娘家兄弟,这老李头不知炫耀了多少回,或嫉妒或看他不顺眼的人多了,话语里难免落井下石,解解气。 第24章   叶峥没过去凑热闹,但村民嗓门大,他听得一清二楚。   这老李头可能是中暑,那肉放了三天肯定变质,外加中午捡了掉地上的肉吃,这三者不管哪一样吧,总之就导致了现在的后果。   叶峥虽不是什么圣母,但他至少不是个见死不救的人,酸梅汤有止吐消暑的功效,想了想就倒出一碗端着递过去。   赤脚大夫闻了汤的颜色,又尝了一口,连连说好,对症,几个人把老李头嘴巴抻开,捏着鼻子把一碗汤给他喂了进去。   喝过酸梅汤片刻后,老李头胸口一阵松快,终于咳嗽了几声睁开眼。   “好了好了,睁眼了!”   这时候,老李头的几个儿子也赶了过来,把老父亲背上肩头,带回家去了。   却说那老李头回家后,几个儿子问他怎么样,老李头先只是阴沉着脸不说话,他当时虽然说不出话,但村民的奚落可是一句都没漏听,话里话外都是挤兑,把他气个好歹。   几个大儿子见老父亲不说话,但看着人已经清醒了,就打声招呼出去忙了,地里还一大堆麦子没收呢。   只有老李头的小儿子没走,他见几个哥哥出去了,忙快手把门拴上,也不问老爹身体,开口就是:“爹,咋样,那饭菜方子问到了没有?”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6 . c o m   原来上回老李头偶然间看到了叶峥做的鳌虾,想着若是问来了方子就可以把儿子送去镇上的大酒楼做学徒,在家的时候就随口说了几句,后来叶峥他们家办酒,那桌席面村里也是人人都夸。   其他几个儿子听了都没当回事,一是不觉得村里人能做出什么好吃的来,二来就算人家有那做菜的法子,自己不赚钱,凭啥给俺们家啊?   只有李老头的四儿子小名李狗,一贯游手好闲,常结交些个狐朋狗友,老李头说了句,他一下子就听进去了。   李狗是这样想的,若真能有个方子能送到那酒楼去,他也不做什么后厨学徒,卖几个钱他和兄弟几个吃喝玩乐多美呢,于是就时常催促着老李头去云家打听。   老李头自觉说的实话,然而其他几个儿子儿媳都当他放屁,只有李狗把他的话当回事,老李头就觉得儿子里只有李狗贴心,且李狗生就一张花言巧语的嘴,为了哄着老李头讨方子常肯在他身边歪缠,老李头便一门心思想为李狗讨得这方子。   但云家人嘴紧,老李头试探了几次都没问出一个字。   “爹你咋不中用呢?连个方子都问不出来!”   李狗早就觉得那卖方子的银子是他囊中物了,因此着急上火。   老李头此刻也没力气和儿子吵架,吩咐李狗:“给你老子倒碗水喝。”   李狗本来不想,但眼珠一转,还是起身倒了一碗:“爹,不是我要发火,你想想看,若是我能上镇里酒楼学徒,那好菜好饭还不全弄回来孝敬您老人家,再不用看二嫂脸色,不就是弄了点剩菜回来,瞧把爹您都给吃吐了,哼,还狂得没边了还。”   说起吐,李狗又问:“爹我瞧你好像也不吐啊,咋这么快就好了。”   李狗也吃过变质的食物,翻来覆去闹了好几天恶心呢,他老爹倒是硬朗,吐一场就好了。   老李头就把喝了叶峥端来的一碗汤的事情说了。   李狗其实是儿子里最早到的那个,但他不想抬老爹,刻意捂着脸在人堆里混了一阵,等几个哥哥到了把老爹抬起来,李狗才钻出来做个孝子状,装模作样拉着一点老爹的裤边,实际一点力都没出。   因他到的早,老李头喝那碗汤的时候他也见着了,的确是一碗汤灌下去,老李头很快就清醒了,村里的赤脚大夫还不住口地称赞呢,说是药也没那么快起效的。   “爹,那汤啥味儿啊?”李狗眼珠子转啊转。   “甜津津,甜中带酸,又不是糖水味儿,”老李头也舔着唇回忆:“一碗喝下去那个美啊,胃里舒畅了,气儿也顺了,人也有劲了,比那王母娘娘的仙汤还美咧。”   一说起这汤,老李头口中唾液分泌,神情也向往起来。   李狗都被他说馋了:“真那么好喝?没有药味儿吗?”   “没有,哪有药味儿啊,这汤是人家带来自己喝的,谁下地干活一家子喝药呢?”老李头都被儿子弄笑了。   李狗又问:“爹,你觉得这汤比起鲜满楼的栀子饮怎么样?”   那仙满楼的栀子饮,也算是一道当地特色甜汤了,厨子别出心裁把那栀子花的香味和饴糖的甜融合起来,做成了一碗又甜又香的汤,在镇里十分出名,连那有钱大户人家的娘子和老夫人都爱喝。   老李头和李狗有一回在镇上做工,主家仁慈赏了栀子饮给工人们喝,不少工人自己不舍得喝,带回去给婆娘和娃子尝个鲜,只有老李头和李狗接到手就喝了,毫无心理负担,喝完一抹嘴,还嫌主家小气,只赏了一碗没喝够。   但那又甜又香的滋味,到底给二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刻见老李头夸那仙汤,李狗当即就拿它和栀子饮做比,在他心里,栀子饮恐怕是最好喝的甜汤了。   “嗨,比不得比不得。”   老李头连连摆手:“那栀子饮是镇上的凡汤,那云家的汤我不是说了吗,和王母娘娘的仙汤差不多。”   说得跟自己喝过王母娘娘的仙汤似的。   李狗听他说得如此笃定,马上就起了心思:“爹,你说如果我们把那仙汤也弄到手,岂不是发财了,到时候还去什么酒楼里当学徒,我们自己开个卖汤的酒楼,我当掌柜,爹你就当老太爷,天天躺着吃喝,顿顿有酒肉,我买十个仆人来伺候您,伺候的不顺心您只要一句话,我就拿皮鞭把人抽出去……”   “哎,那可美喽——”老李头被李狗的画饼弄得心向往之。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翻了个白眼:“别做梦了,连问个做虾的方子都那么费劲,人家有仙汤,能教给你?”   李狗三角小眼里精光直冒:“爹你就瞧着吧,对了,你把那汤的样子,气味,还有云家人怎么带来的仔细给我说说……”   这倒不难,老李头对云家人吃食留心着呢,就把当时的场景说了一遍又一遍。   李狗重点留心了那汤的色泽,大瓦罐,还有里头的布包。   那布包里,准和药包似的,装着那汤的材料配方吧。   *   云家地不多,就这也忙了五六天才把所有稻子黄豆和苞米收了个齐,今年开春时云爹本来还想种点麦子,奈何没地了,但今年叶峥带了两亩地来,明年开春就可以把麦子种在叶峥的地上了。   收完粮食事儿还远远没完,紧接着还有脱粒、晒粮、扬谷、舂米等等。   交税的粮食可以不用舂,带谷就行,但舂干净的米送去镇上,却能比没舂的一斤多卖三个铜板,村里人一年累死累活也就图多几个钱,故没有在这上头省力气的。   村里有个大晒谷场,是一片用石碾子压得很平很紧实的土地,村里人收了粮食就铺在晒谷场晒干,一家占一块地,留个人守着自家粮食,互不干扰。   云家今年粮食收得快,云清和云爹云娘就加班加点赶着编了几张大大的竹席,铺在那晒谷场的泥地上,再把粮食倒在竹席上摊平晾晒,既干净,收拾起来也方便,   村里有那比较讲究的人家看了好,也有样学样铺了席,那等人手不够的或者懒一点的,就直接倒在泥巴地上晒,也不差什么,反正往年也这样。   叶峥坐在自家的粮食旁,看着小孩子们在粮场里跑来跑去,简单又快乐。   只见一个光屁股小孩跑着跑着,忽然一屁股坐在谷堆里,接着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似的,接二连三的小屁孩都跳进了谷堆里,手脚插进谷子,把那谷粒粒往身上脑袋上扬,和叶峥在现代看到的小孩儿玩海洋球一样一样的。   小孩们不觉得有啥,兀自撒着欢,叶峥却看得缩了缩脖子。   无它,没脱壳的稻谷上有细细的谷毛,也有叫谷针的,这些小屁孩别看现在玩得开心,一会反应过来就有的受了。   果然,晚饭时候,叶峥他们边上人家的小孩浑身发痒,跟身上长了毛刺似的乱抓乱挠,那家大人累得够呛,哪有空管到底什么原因,只觉得是娃子不好好吃饭,娃他爹一筷子头就砸过去了,村里流行的可是棍棒教育。   小娃娃被吓得哇哇大哭,还要被全家人骂不懂事,叶峥都替他委屈得慌。   不过村里小孩皮实,一顿饭功夫那娃子又没事儿人似的,只是抓耳挠腮的手还是没停下来,叶峥看他把自己抓得一道道的,有些不忍落,拿出肥皂和清水招呼那小孩过来,打湿肥皂给他涂在痒痒处,敷了一会儿又用清水洗掉。   做完这一切,果然见那孩子安分多了。   肥皂呈弱碱性,一定程度上有镇定的效果,虽然不能一下子去除孩子身上的谷毛,但洗去刺激性的汗水还是能让人舒服很多的。   那小孩回自家棚子把这事儿和大人一说,正巧他们棚里有串门的其他媳妇,也想起自家小孩那浑身痒痒的劲儿,就纷纷告辞回去。   天快黑的时候,云家晒谷棚迎来了不少带娃来咨询的家长。   叶峥正好借机在村里推销自家肥皂。   “可以洗衣服,也可以洗人。”   “可以缓解身上瘙痒。”   “蚊虫蜂蚁叮咬后,将肥皂涂在患处,也可以缓解疼痛。”   这说的也不算哄人,肥皂的确有上面说的功效,只是现代人生活条件太好,把这些不当成疗效罢了。   譬如有人快饿死,给他一口水喝,水就是他的药,和尚快饿死了,给他一口肉吃,肉就是他的药,肥皂能调节皮肤的ph值,中和虫豸叮咬留下的酸毒,缓解皮肤瘙痒,说是药用效果,自然也是对的。   有隔壁人家小孩的亲身试验,又有朱屠夫媳妇在旁敲边鼓,本来嫌肥皂比胰子贵的人家都有点蠢蠢欲动了。   其实村里人早就对这肥皂很好奇了,至少朱屠夫一家走出门,身上少了那令人掩鼻的臭味儿是真的,云罗氏洗衣服轻松许多也是真的。   现在一听这肥皂还有这些好处,当即有媳妇拿出钱来要买一块回去试试,别的不管,先止了娃儿身上的痒再说。   秋收刚下来,家家手头都宽裕些,也舍得买点好东西试试,不想委屈娃。   叶峥此刻身上只有一块肥皂,便问明他们需要的数量再回家取。   这一合计,竟然有二十几家都想要的。   云清脚程快,赶着回家取了肥皂。   等人群散去,云家人碰头一数铜板,竟然卖了三百四十五个大钱,除去成本,凈赚二百六十多文钱。   云爹和云罗氏都惊呆了,这年代,一石带谷的稻米(≈100斤-120斤)也不过卖得一两银子,那还得一年到头在地里忙活,如今这花了一天多功夫做的肥皂,竟等于小半石粮食?   云罗氏可是亲眼见着的,做肥皂花的功夫真不大,不过搅拌搅拌,半天功夫轻松完成,多出来那些天,只是让肥皂晾在那里自己等干罢了,等晾干算什么功夫呢!   叶峥则和云清对视一眼:这生意,有搞头。   *   叶家也在这个晒场上晒麦子和谷。   和别人家丰收了喜气洋洋不同,叶家今年的日子格外不好过,从叶大叶王氏到下面几个儿子媳妇都黑着脸,摔摔打打没好声气儿。   往常叶王氏是一家子里嗓门最大的,没点事也要寻出事来几个媳妇过不去,挑刺说酸话,今年叶王氏却表现得比较怂,嗓门也收着些,不那么大小声了。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叶峥从她手里弄去的那八十两银子。   知道这件事,叶大当天从镇上回来就发了顿狠的,指责叶王氏手里留不住银子不修妇德,要她滚回娘家去。   几个儿子一听更是炸了,在家里摔桌子摔碗,扛起锄头就要去找叶峥算账。   叶王氏自己受点委屈不怕,但当知道他们要带人去找叶峥的时候,直接摸出剪刀搁自己脖子上,说只要他们敢踏出这个门,就要死在他们跟前,到时候他们背上逼死老娘的名声,在村里也难过日子!   叶王氏几个儿子万分不解,他们就是去要回自家银子,怎么就逼死老娘了呢,他们老娘叶王氏要有这心气儿,咋叶峥那个不要脸的上门讨银子的时候她不死呢,现在银子叶峥拿去了,叶王氏在家寻死,做给谁看吶?   叶王氏支吾了半天,总之就一句话,去寻叶峥不行,敢踏出这个门她就死给他们看。   最终还是叶老大瞧不下去,非逼着她说,叶王氏这才开了口,把叶峥威胁要把叶旺祖在镇里做的那些事宣扬出去,坏了叶旺祖名声的事情说了出来。   叶王氏大儿子叶茂田当即暴跳如雷,他跳的倒不是叶峥,而是叶旺祖既然做了那些事,叶王氏为了替他遮掩,肯定没少费银子,叶王氏竟然私下贴补叶旺祖那么多银子,他一点不知道,他叶茂田才是家里老大,这是把他置于何地!   其实叶王氏私下贴补小儿子的事,家里上下都有数,因着叶旺祖要读书,家里头本就每月给他不少银两,这是公中大家认可的,毕竟叶旺祖考上功名家里所有人都沾光,可公中之外还有贴补,数量还那么多,这就把他们气死了。   老二叶富贵也不干了,但他知道自己非长非幼一贯没有话语权,便不说自己只拱火老大:“娘您咋能这样嘞?好歹大哥才是家里的顶梁柱,旺祖惹了祸要使银子那也得和大哥说一声!恁多银子,您就做主悄悄给了,知道是您心疼小儿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哥这个做兄长的苛待小弟,传出去您让大哥的脸往哪儿搁啊!”   叶茂田听了这话,心里更火了。   叶王氏横惯了,她见男人不吭声,自己又抖了起来:“什么面子里子,等旺祖考上功名当了大官,那才叫一家门的面子呢,现在使点银子怕啥,等旺祖当了县太爷,那银子还不是哗哗往咱家流,难道旺祖还会忘了亲哥亲嫂子不成?”   叶茂田觉得不是这样:“娘,那照你的说法,老三只要闯了祸,我和老二赚的银子就要无条件给他,我和老二这里连知会一声都不用了?那你不如全给了老三,我们一家子喝西北风去。”   叶王氏理所当然道:“难道老三有难,你们做哥哥嫂子的不帮衬他?老三要是坏了名声,以后还怎么当大官,我和你爹还怎么当老太爷老太太?要不是你们两个没出息指望不上,一辈子光会土里刨食,哪用指望老三,这老三和你俩不同,在外头挣的可是一家人的脸面!读书恁费脑子,还不兴花点银子咋了?”   叶王氏的确嘴坏,但胡搅蛮缠和打心眼里瞧不起人是两回事,老大老二之前被叶王氏吊在眼前的胡萝卜蒙了眼,也和叶王氏一个想法,等老三出息了了他们一家就发达了,也好出去说嘴。   但叶王氏这赤.果果抬高老三,把他和老二的头踩到泥里的说法,却叫叶茂田打心眼里不爽,咋,就老三是人,他和老二是牛,苦死累死供叶旺祖在外吃喝玩乐都是应该的是不?   这时候,只听叶老大重重哼了一声,把碗往桌上一砸:“吵啥吵,吃饭!”   儿子儿媳几人对视一眼,明白了,不叫说。   拿钱给老三,他们爹也有份。   怪不得之前还要赶叶王氏回娘家,一提起老三就不吭声了,老三自己不争气花银子打点,那叫老三读书费脑子应该的,他们一家人的积蓄都为了替老三遮那丑事叫那叶峥拿去也是不许嚷的,生怕坏了老三一点,却连替他们两个儿子考虑的念头都没。   呵呵。   他们这些儿子儿媳,竟都是傻子,没日没夜干累成条狗还以为替自己家干,原来都是替老三干。   这钱还去找叶峥要回来干啥,就算拼了面子里子不要大闹一出,拿回来也一个子儿都落不到他们手里,那是替老三攒家业呢。   再说这些年家里本就亏着叶峥,全村人眼睛都是雪亮的,就是找来村长,理也不见得就在他家这边。   万一说不好闹起来动手,伤了流血了,难道那心眼偏到天边去的叶王氏会舍得请大夫配药给他们吃?   何苦受这个罪。   叶茂田是个憨的不错,却在这事情上忽地开了窍,为自己考虑起来。   这么想着,一下子心气儿都没了,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坐下只管埋头扒饭。   其他都是虚的,吃进嘴里的才是实在的,这道理他们明白得晚,但现在明白过来也不亏。   因为闹了这一场,叶家这一个多月来气氛那是很阴沉的。   本来秋收是全家齐心协力最有干劲的日子,但往年儿子里干活最积极的叶茂田今年一反常态,鸡叫三遍才慢吞吞起身,先在屋子外活动活动身体,喝一大碗叶王氏早起熬得稠稠的粥,只捞干的喝,饼子连吃五大张,叶王氏心疼地唠叨两句,叶茂田就说吃不饱没力气干不动活,叶王氏只好不吭声。   吃完早食,别人家地里早热火朝天了,叶茂田才拿出农具,也不急,散步似的溜溜达达往田里去,叶王氏瞅着急得不行,别家都收小半亩了,他家这还没开始。   叶王氏又去唠叨老二。   叶富贵本就是个偷奸耍滑的,往常有大哥压着还老实些不敢造次,现在大哥带头摆烂,叶富贵更是有了十足的理由,叶王氏刚骂他两句,叶富贵就把碗一放,嚷嚷腰疼脚疼,又说脑袋疼,怕是昨晚受了寒,娘越骂越下不了地。   不下地咋成?   家里现在山穷水尽,就指着秋收卖了粮恢复点元气的。   叶王氏拿两个儿子无法,只好去寻儿媳出气。   “哪世里投胎的馋痨,一天到晚就知道吃!”   “连自个儿男人都管不住,真真是老天不长眼。”   “娶你们进门那是给我老叶家干活生儿育女的,可不是叫你们来享福的!都这个点了还好意思坐着,还不赶紧把碗放下,把衣服洗了猪喂了,抓紧时间下田!”   老大媳妇和老二媳妇两妯娌往常也磕碰,吵架拌嘴的日子不少,在此事上却默契起来,都觉得婆母偏心太过。   之前她们虽然有想法,但自己男人被公爹婆母哄得服服帖帖,任劳任怨,她们做儿媳的去说,万一落个离间男人和家里离心的罪名,那可是得不偿失,如今好容易男人自己回转过来,可不能再被哄了去,没事的日子婆母还张口就来呢,都习惯了。   她们可不能一被骂就去干活,必须和男人一条心,就算分不了家,也得治治婆母公爹这偏心眼到没边的毛病。   本该是足不点地大干一场的时候,叶家四个主力却都像斗败了的公鸡,颇有点浑水摸鱼出工不出力的味道,往年全家总动员起来,这点粮食花上个一周左右怎么着也收得七七八八了,今年都六天了,还有小半粮食在地里没割下来。   叶王氏在家整天抱怨天抱怨地的,叶老大也发了一通大脾气。   但没辙啊,叶茂田和叶富贵根本不吃这一套,两个媳妇也在背地里吹耳旁风,做男人坚定的支持者。   两个老得闹得狠了,叶茂田就脱口而出不如分家!   这分家的话一出,叶王氏就怂了。   怎么能分家呢,分家了她岂不是拽不住家里的银子,也拿捏不住两个儿媳了?   她这辛苦一辈子,可还没过够婆母的瘾呢!   再说分了家,她们二老肯定是跟老三过的,但老三是个不事生产的,读书的银子从哪里来,大房二房还肯供着三房吗?   万一老三没了银子考不上功名,她岂不是当不了官家老太太了?   不能分家,坚决不能!   由此也不敢闹得太厉害,生怕两个儿子反骨起来真要逼着把家分了。   叶茂田和叶富贵一看老两口怕分家,自此可算是有了拿捏的把柄了,叶王氏有时候扯开喉咙刚骂了没两句,大房二房就说再骂分家,叶王氏当场就能变个哑子。   后来两个媳妇也学了起来,动辄把分家挂在嘴上,倒也是治理叶王氏的一条好法子。   从前一味当牛做马还过不了好日子,现在不仅人清闲了,还能不受老两口掣肘,除了叶王氏和叶老大,全家没谁想变回过去那样,自此,老叶家可算是变了个环境。 第25章   晒谷场西边。   叶家大房的麻球和二房的麻团拖着两管浓鼻涕,正在满地打滚哭闹。   他俩在稻谷和麦子堆里打了半天滚,此刻正痒得受不了,嚷嚷着身上刺挠。   叶王氏这几天正烦着,哪有空管两个小的,叱道:“哭哭哭,就知道哭,你们爹娘气我就罢了,两个小讨债鬼也来闹,赶明儿我死了你们就顺心了!”   还是隔壁人家听不下去,劝她:“娃子这也是浑身难受,又不是故意的,你家叶峥不是卖那个肥皂,你买一块来给洗洗娃就舒坦了,这不我也刚给我家春丫洗了,有用!”   叶峥在村里卖肥皂的事叶王氏哪能不知,当听说那肥皂一块能卖十五个铜板的时候,叶王氏眼都直了,恨不得立马跑云家去叫叶峥把那肥皂交出来她去卖,还是想起叶峥那犊子威胁说要坏了老三名声的事才作罢。   可这口气到底咽不下去,个丧良心的叶峥,在老叶家白吃白喝一副病得马上要升天的样子,半点用场不派,一出了老叶家的门,立马生龙活虎牙尖嘴利,都能鼓捣玩意儿卖钱了?   可见她往日没骂错,这小子是个死没良心藏私的,有卖钱的主意在老叶家的时候不拿出来,现在全贴补给姓云的了!   都说女生外向,这入赘的小子也一样,也不知赚这几个黑心钱够不够买汤药吃治他那条贱命!   叶王氏越想越心疼,十五文一块啊,要是给她来卖,老三在镇上还愁啥银子,那老三媳妇也没法仗着自己有个秀才爹不把她给放在眼里了。   隔壁媳妇子还在劝,叶王氏气不顺,脱口而出:“那丧良心克死爹妈的能做出什么好的来,用了他的东西,当心带了瘟,瘟你一家子不得安生!”   那媳妇也不是个好惹的,她是看着两个娃娃可怜才顺嘴说了句,谁知倒招出叶王氏一顿诅咒,火大地一叉腰:“死老太婆你说谁,我看你家才不得好死呢!”   又一撇嘴,轻蔑道:“还腆着个老脸咒别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就说峥小子在你家的时候还病恹恹的,一出了你老叶家,人也精神了,脑子也聪明了,可见是你这老货家瘟了别人!你们全家都带瘟,离得近了就遭殃,离了你们人家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   这媳妇也不胡涂,她可是听说了,肥皂这么好的东西本可以卖大价钱的,是峥小子想着乡里乡亲才给大家占便宜,何况峥小子能做出这个,未必以后不能做出别的,不得罪他以后有好事儿他还能想到乡亲,好处才能再落她头上。   比起来,这叶王氏算个屁呢,整日里摔鸡打狗就不说了,嘴里还没一句好话,一不顺心就在院子里骂街,那嗓门尖得哟,她家春丫好几次睡梦里都给吓醒要收魂,要不是她男人拦着,说几十年的老邻居不好撕破脸,她就持着粪叉打上门去了!   真是哪辈子不修福,作了大孽,要和这户人家当邻居。   这媳妇战斗力强,嘴皮子一掀把叶王氏冲个倒仰,等反应过来再要回击,人家已经抱着自家娃回棚子里去了,她家男人还边翻稻子边警惕着瞧着,似乎叶王氏要敢做出什么过激举动,一稻耙就要敲过来。   叶王氏气得浑身发抖,回到自家棚里就是哎哟哎哟喊胸口疼,晚饭也不吃了。   这是叶王氏的老操作了,一生气就喊胸口疼,也不知真疼假疼,反正就跟狼来了似的,家里谁都没当回事,只顾吃自己的。   叶王氏见男人儿子谁都不来安慰她,更是坚定了只有老三可靠的想法,现在都不管她这老娘的死活,还指望以后呢,她养老可全指着老三了!   晒谷那几天全村都睡在谷场上,叶峥他们家也不例外。   月夜,星斗高垂,鸟叫虫鸣,幕天席地躺着,身边是爱人和家人,积了一白天的暑气也慢慢在这凉爽的晚风里化了。   叶峥觉得这样的日子可美,给他机会再回现代也不去的。   第二天又是晒谷、翻谷、扬谷,直需要把粮食里的水分全去了,才能不生虫豸,保存个一整年。   接连几个大日头,粮少的人家已经晒得差不多了,但云老爹还是决定多晒一天,毕竟粮是越干燥越好。   但叶峥午后起看着这天却总觉得不对劲,不知是不是错觉,阳光好像没那么烈了,吹过的风也带着一丝水汽,他瞧瞧周围的别人,哪怕是种了四五十年的庄稼把式也毫无异样,依旧抽烟的抽烟,聊天的聊天,孩子们光着脚丫在粮食里跑来跑去,就觉得可能是自己多心了。   等吃过晚饭,叶峥心里不安越来越强,瞧瞧即将隐没的红太阳,叶峥提议道:“爹娘云清,我们要不把还是今天就把粮收回家吧。”   云清问他:“阿峥你怎么了?”   云罗氏也道:“咋这么急,明儿就回去了啊。”   叶峥如实说:“我晌午就觉得这天不对劲,也许是错觉,也许不是,但我这心里头就是挺不安的。”   云清点点头明白了,也对云老爹说:“爹,我觉得阿峥不是信口胡言的人,要不吃过饭就收粮吧。”   云老爹倒不固执,他夹了口菜,见哥儿和哥婿坚持,就松了口:“成,吃过饭就搬。”   叶峥开心了,给全家都夹了一筷子菜:“爹娘云清,这几天你们辛苦了,多吃点补补力气。”   晚饭后,云家人就把粮食往口袋里装。   旁边人家见了觉得奇怪:“咋,云老弟,不是说再晒一天?”   云老爹道:“我哥婿觉得这日头不对劲,还是早搬,也不差一天。”   旁边人听了都笑:“读书人哪里知道日头的事,连老把式都没说要变天呢。”   云老爹也不反驳:“反正话我已经说了,搬不搬随你们,我家搬了。”   没过一会儿,叶家哥婿说要变天的事就传遍了晒谷场,大家笑归笑闹归闹,心里到底留了个影儿,等叶峥他们来拉最后一趟粮的时候,发现也有几家陆陆续续往袋子里装了。   叶峥只能好心提醒,却管不了其他人的事儿,再说他只是感觉有点不对劲,也未必就变天,故而有人和他打听,他就如实说出心里的想法,不强求别家。   老叶家当然也听到信了,叶茂田见别人家在收粮,也提出要收粮,叶老大考虑了一会儿点点头。   此举却遭到了叶王氏的强烈反对:“合着那老天爷是听他叶峥的啊,他说变就变,不搬!咱家粮还没晒透,搬回去等着长虫啊?谁知道那丧门星安得什么心,他就是想害人!最好他家粮全发霉烂在仓里头,一家人饿死讨饭才爽快呢!”   先骂提出意见的叶茂田:“不孝子,这两天把你厉害的,就会听外人的话气自己老娘,是不是非要我死了你才舒心啊!”   又骂叶富贵:“个死人没刚性的,半点主意都没有,就会跟人屁股后头捡屁吃,是不是明儿老大要你吃屎你也去啊?”   叶富贵又没说话,真是躺着也中枪。   叶王氏拍着大腿长吁短叹:“我怎么就生出你们这两个没出息的玩意儿呢?早知今天,生下来就该一个个掐死在马桶里,也好过一把屎一把尿养到这么大反过头来气我,唉,也只剩一个老三了,那孩子打小聪明又贴心,还不惹我生气,以后我也就指望这一个了。”   叶王氏这么说是为了唤起老大老二的愧疚,让他们臊一臊,知道亏待了老娘,以后要更听话。   可是被她这么阴阳怪气地一说,不仅没有让老大老二羞愧,反而成功唤起了他们的逆反心理:行行行,什么都是老三好,我们这两个为家里劳心劳力的反而成了逆子,生出来合该掐死,老三这个没下过一天田没赚过一文钱才是娘的指望。   成呗,那粮食遭雨淋就淋呗,烂了也是全家一起饿肚子,连带镇上的老三也讨不着好,他们还有把子力气可以打短工,看到时候是谁活不下去!   继续摆烂。   于是收粮的一家带动一家,后来场子上大部分人家都被这氛围影响,也惊疑不定了起来。   只有老叶家和几个平时跟云家关系不好的比如老李头他们没有动静,尤其是老叶家,老少爷们坐得纹丝不动,一副和谁斗着气的架势。   这天半夜,果然轰隆隆打了阵雷,紧跟着砸下来豆大的雨点。   叶峥梦里被雷惊着,呼吸急促了些,云清睡得浅,一下子就醒来,还没睁眼就习惯性把叶峥往怀里搂了搂,又伸出温热的手捂住他白嫩精巧的耳朵,直到叶峥蹙起的眉松开了,呼吸又平静起来,才张嘴打了个哈欠,保持这样的姿势又睡了过去。   第二日叶峥醒来,满鼻子嗅到水汽,很激动地问云清:“是不是下雨了?”   快告诉他预感准不准!   “半夜里下了场大的。”   云清声音带着些晨起的慵懒和性感。   叶峥得意了,嘴都差点咧到耳后根,不过想起有晒场上也许还有人家的粮没收回来,又敛了笑意,损了粮食总是件心痛的事。   农民一年辛苦到头实在不容易,如果昨天的语气再强烈点就好了,可他也不确定啊,万一没下雨,岂不是乱出主意?   这事儿没辙,就这么着吧,好在自家的粮是全收回来了。   云爹早起溜达一圈回来,心情不坏,嘴里都哼起了歌。   他早上出去挑水,路上不断有人家给他道谢,说要不是他家提醒,粮食就遭雨淋了,又赞他哥婿做事地道,善有善报,老天爷都偏帮云云。   云罗氏去洗衣服也是这个待遇,一群大哥儿小媳妇老婆子围着她不住口地夸,直把个云罗氏乐开了花。   这几个月,云家人在乡亲间的人缘可谓是空前拔高。   从前云家为人也不错,但相邻间总是淡淡的,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有种自成一隅的味道,直到叶峥来了,村里人从云家实实在在得到了好处,联系才紧密起来,才拿他们当了自己人。   这感觉正经不错,反正二老觉得不赖。   唯一令人有点介意的是,云爹在上次补过的院墙边发现几个浅浅的脚印,扔在院墙边上次收回来的捕兽夹上带着一点血迹,恐怕是有贼人爬过。   连忙问遍全家,发现没丢东西才放心,好在这捕兽夹是松动了拿回来修理的,不然这贼人的腿的估计就保不住了,就这也得吃点苦头。   但云家全家上下没人同情,谁会同情个贼啊! 第26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自从下了那场雨,才真正有了入秋的味道。   几天前秋收官来村里收了粮,云家上缴了一年的粮税,这里税收按的是人头,满丁税一石,哥儿和女娘减半,十三岁及以下孩童不算,儿童年满十四,就要按成人的数量交。   若农民拥地八十亩以上,则按亩产来缴税,八亩地缴税一亩地的粮,这也是为了让大地主多缴税的意思。   叶峥所在的溪山村祖辈都没有出过坐拥八十亩地的富农,也就全部纳的人头税。   按一石在100-120斤之间算,云家一年要交的人头税就是三石多四石不到的粮食,约摸三四百斤,从数量听起来的确不苛刻,现代社会,亩产千斤不是梦,但在大启朝,农民种一亩地的稻子或者麦子,亩产普遍在250斤到280斤之间,哪年能收个300斤,那就是大大的丰年了,十年难遇一次的那种,所以这税其实还是蛮重的。   今年总的来说还算风调雨顺,云家的八亩地总共收粮十九石左右,交了税,粮仓里满打满算还有十五石粮食,还不全是稻谷,苞米、大豆和一部分黍子都算在里头,这就是一年辛苦的结余了。   望着粮仓,叶峥想着怪不得古代农民苦呢,面朝黄土背朝天,累死累活才余这么点东西,既要养活一家老小,又要照管儿女成亲,怎么能不穷呢。   云家爹娘却觉得很满足了,除了这些粮食,叶峥给的二百两没怎么动,外加零零碎碎卖肥皂卖山货的进项,今年总的来说收入不错,二老手上有了点积蓄。   叶峥就趁机和他们商量要不今年还是别去镇上卖粮了,多留点白米自家吃。   二老往年都是卖掉大部分白米,换更廉价的杂粮回来糊口,今年考虑到叶峥和云清的身体,想着夫夫俩既已成亲,紧接着还可能有孩子,留点白米补补身子也是好的,他家清哥儿福印淡,长得也硬朗,若不趁早保养些怕是不容易怀。   于是云爹大手一挥刀,决定今年的白米就不卖了,全留下自己吃,剩下的苞米黍子大豆倒是可以卖点,不当主食的话这些吃不完。   仓里有粮心中不慌,秋收到入冬前,是一年里难得的悠闲时间,云家人前些日子着实累着了,这几天就连云爹云娘也不早起,放倒头睡到天大亮,狠狠休息了一回。   反而是叶峥,虽然也累,但精神甚好,没有累过头的感觉。   想来想去,觉得大约每天练的八段锦在起作用,于是叶峥就磨着云清和他一起练。   这种小事云清哪有不满足的,于是每日晨起,二人就在院子里慢悠悠地比划,和现代公园里打太极拳的老人似的,后来还带动了无聊的云爹和云罗氏,一家子早锻炼。   云清和叶峥不同,他本就有功夫在身上,这八段锦的好处叶峥练了很久才体会出来,云清却是没练几天就发现了不同。   他的筋骨更加柔韧了,耐力和爆发力也有了长足的提高,跑一整座山头都不觉得累,更加觉得这是一门高深的功法,动作看似缓慢不显,但其中蕴含着吐纳自然的道理,长久练下去可以从根本上调节一个人的体质。   还有一重好处,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总之叶峥每天晚上都嗨得不行,云清的肌肤、身段、柔韧度都太棒了,简直令他欲罢不能。   关上门胡天胡地了几天,叶峥终于醒转过来不能这样了,他这到底还没完全成熟,要是天天这样下去容易伤到底子,再说云清也需要休息,为了清心寡欲,叶峥终于把压箱底的圣贤书又拿出来看了。   其实凭身体的记忆和他现在有点过目不忘的能耐,这些书他早都背下来了,但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多看几遍总能体会到圣贤的意思,也能更加深入思考这个年代的科举到底要选拔什么样的人才。   原身是参加过两次秀才试的人,只不过没考上罢了,他自己考的时候浑浑噩噩不知朝夕,但做过的考题,破题方法之类的总归是留在心里,现在都作为遗产留给了叶峥。   按叶峥上辈子考过无数次大小试的想法,秀才试当是没那么难,本朝秀才试的方向除开惯例的四书五经上的内容,还考一些实务上的东西,比如律法啊、政策啊或者本县内发生的具体时事,看考生的思想动态和分析能力。   这才是童生和秀才的根本区别,童生只是入门,会背书会作诗写基本的文章就能过,而秀才是国家最基础的人才储备,比如给县官出谋划策或者商议本县事宜,经常会召集秀才献策,只会背书的学生肯定是不够格的。   古代不比现代,九年制义务教育的老师群策群力帮学生把考官出题的心态、目的等方面都给归纳总结得清清楚楚,填鸭似的灌输给学生,只要好好学习的,基本上都能领悟到一点分析能力。   而大启朝的穷书生哪有这个条件,也许京城或者像江南那样富庶的地区有懂行的指导老师和深厚的文化底蕴,像他们溪山村这种边陲偏远地区,秀才们大多不事生产,闭门造车,花用着家里的钱读书,直到有一天开窍考上,或者家里供不起为止,也是很令人唏嘘的一件事。   叶峥在院子里看书,全家的手脚干活的手脚都放轻了,生怕打扰他,其实叶峥自己觉得还成,他这人专注力强,沉浸在书里的时候不容易受扰,说了好几次不用这样,但云罗氏和云爹行动间还是小心翼翼,怀着些对读书人的敬畏。   叶峥花时间又通读了一遍四书,将上两次秀才试的题目写在纸上,结合原身上两次的破题方式和自身对题目的理解,写了两篇策论,接下来就以此为基础,边看边改,这又花去十几天功夫。   这天叶峥发现云清从仓库中拿了一小袋稻米出来,放在阴凉地方摊开晾晒,叶峥见了好奇,问他:“清哥儿,你预备做什么?”   难不成要做麦芽糖?   不对,想到哪里去了,这可是稻谷。   云清边翻晒边道:“这一袋是预备下明年的种子,得彻底晾干,马虎不得。”   叶峥放下笔走过来道:“这里也有选种育种的说法?”之前倒是没听说过。   云清有些不解:“何为选种育种?”   叶峥彻底来了兴趣,拉着云清的手和他细细说:“选种育种就是主动进行植株改良,比方来说,同样种下去的稻谷,有的能结四五个穗,有的才结两个或者一个穗,有的稻株一穗能结六七十粒谷子,有的一穗才结四十几粒,同样都是种一季,就因为稻穗的不同,最后一亩田的收成也天差地别,是不是?”   云清点点头:“这是自然,只不过一稻结几穗,一穗多少谷,都是天定,难道人力可以转圜不成?”   叶峥笑了笑:“当然可以,这就是选种的意义所在!”   “清哥儿应该听过一句老古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话虽有失偏颇,用在选种上却很有道理,如果能将那些结穗多的,颗粒大的稻穗上的麦子留下来做种,弃用那些结单穗的,颗粒少的瘪的种子,来年等稻子出穗,稻穗多的几率是不是就很大?如果能每一年都挑选多穗多粒饱满的稻种,一年年下去,好的稻种越来越多,瘪的稻种逐渐淘汰,稻子是不是就慢慢被改良了?这正是选种育种的意义所在。”   云清听得眼有异色,他抑制住声音里的一丝激动,继续问:“这也是阿峥从书上看来的?”   叶峥也不好什么都推给书,何况这大启朝并没有农书,这点很容易打听出来,他只好略微润了下色:“有从书上得到的启发,也有我自己想的一点不成熟的见解。怎么,清哥儿不会笑话我吧?”   云清的声音略带暗哑:“怎么会,我只觉得你像是上天送给我的宝贝,美好得令人难以置信。”   云清情感一向内敛,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明晰地表达内心情感,叶峥也激动得不行,他搂着云清不住宣誓主权:“清哥儿才是我的宝贝,我一个人的,独一无二的宝贝!”   正巧推门而入的云爹云娘:……   好家伙,他们回来的是不是不是时候。   ……这腿是迈还是不迈啊?   阿峥这孩子实在是太赤城了,这话都青天白日地嚷嚷,也不怕叫人听见笑话。   不过二老心里是高兴的,两孩子关系好,是好事。   云爹轻咳一声,暗示他们自己和老伴回来了。   叶峥有点不想放开云清,但他主要怕云清抹不开面,只好遗憾缩回手臂,故作正经地继续刚才的话题:“除此之外呢,播种前还有浸种催芽,就先将一定比例的盐水化开,将选好的种子浸泡不超过一盏茶时间,挑去浮种,再捞出用大量清水将种子洗净。这个步骤可以挑去不健康的种子,还能起到杀菌消毒的作用,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让种子更强壮,更容易出芽……”   云爹本已推开房门准备进去,听到这里不由站住脚步,这哥婿好似在说种子?   “浸好淘洗干净的种子,就可以洒在湿润的麻袋上,放在保温通风处,让种子长出绿苗,就可以按正常播种方法播到田间了,对了,我看这里的稻谷都种在旱地上,有没有试试种在水田里呢?”   “种在水田里?那水田是养莲藕的,如何种稻,稻种岂不得淹死?”   出声的不是云清却是云爹。   听到叶峥在说种田的方法,他马上就不困了,竖起耳朵听,然而才听了一会就觉得这哥婿可能是在胡说八道。   什么种子用盐水泡,还要用温水浸?   那种子又经盐又经温的,早就死了,还能出苗?   后头就更离谱了,竟然说要把秧苗种在水田里,难不成这就是属于读书人的奇思妙想?   若非这段日子对叶峥的为人有所了解,云爹听了这话就要不客气地笑出声了,若给其他老庄家把式听见,说不得还得叱上几句,那田地可是农人的性命,在乡下,拿什么开玩笑都不会跟你计较,只这农田,一点都不成!   叶峥知道云爹不会立马信。   他刚才说的那些东西都是无数先辈长久试验,一点点得出成果,才逐渐推广开来的,要让从没接触过这些的农民信任这方法行之有效,那可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成的。   恰好现在的天还不算凉,叶峥也不和云爹争辩,而是说和云爹打个赌,他先试验一下,让云爹看看效果再说。   当着云清和云爹的面,叶峥抓了一把充分经过暴晒,紫外线杀过菌的种子,调出一些淡盐水,将种子浸泡在里头搅拌,洗去虫卵和浮土,将上层浮起来的谷子撇去,只留沉底的。   又反复用清水洗去种子外残留的盐分,接着叶峥打湿一个麻布袋,将经过处理的种子摊在上面,覆盖一些稻草,放置在柴物阳光不能直射的通风处,这气温,只要种子没有腐烂变质,应该很快就能发芽吧。   “爹清哥儿,你们等着瞧吧!我一定会证明这方法有用的!”   云爹:……   这哥婿好像十分有信心的样子,也许自己说话该和软些,听说读书人都有股倔气在身上,种子万一不能发芽,他家哥婿不会气厥过去吧?   不同于云爹,云清对叶峥所说接受良好。   无人的时候他解释给叶峥:“爹只是为人严谨,毕竟田地之事,事关重大,希望阿峥不要觉得爹是有意唱衰。”   叶峥握着云清的手捏啊捏地吃豆腐,满不在意:“我怎么会怪爹呢,我只是希望做出一番成果,让阿爹相信这办法有用,能支持一下我,要知道亩产实在太低了,农民苦啊。”   云清觉得他家阿峥身上有种独特的悲天悯人的气质,这是村里人所不具备的,但这样的阿峥,他更喜欢,简直移不开眼。   接下来都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叶峥每日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的种子,观察观察稻壳,再洒上一些水保持湿润。   这样培育着,第三天一大早,叶峥照旧翻开覆盖的稻草,惊喜地发现里头嫩黄嫩黄一片,他的稻种发芽了。   虽觉得自己不会失败,但看到嫩芽的一瞬间,叶峥还是大大松了口气,多谢老天爷给面子,没让他折戟在这第一步上。   自家哥婿浸过盐水的稻种发芽了!   没有被盐水泡死,真发芽了!   这在云家算是个大新闻,云爹云清云罗氏都来围观这件盛事。   几人头碰头,把一片嫩芽团团围住,换了各种角度全方位围观,好在这只是稻芽,若是个人,估计要被那毫不留情的视线看死了。   云罗氏啧啧称奇:“浸了盐水的种子可还行?我以为得被烧死呢。”   “娘,调配盐水的时候要小心,不能调太浓了,不然稻种真有可能被泡死,不过这很简单,我指点一下您就会了,要不娘也试试?”   云罗氏连连摆手:“我就算了吧。”   她推推云爹:“老头子要不你试试?”   云爹定定看了稻芽几十秒,终于点下了能屈能伸的头颅。   大家伙看完稀奇,叶峥重新给稻芽洒上水覆盖起来,芽还太细太嫩,再长段日子粗壮了才有用。   接着一群人就离开柴房,叶峥教了云爹盐水的配比和挑选的要点,让他自己也试一试,自己拉着云清出门散步去了。   这几天心里搁着事可闷坏了,结果一出,果断得出去散散闷。   二人牵着手,一路看着小花小树聊着天,不知不觉走到小河边。   叶峥才要撺掇着云清给他钓龙虾,就见到河跟前站着个人,要往河里倒。   云清的反应比叶峥还要快,当即一个箭步上去把人拦住了。   叶峥眨了眨眼,对云清的速度有点不可思议,这里到那里,少说也有一百米吧,云清是怎么做到突然出现在河边把人救下的?   不过此刻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有人差点落水。   叶峥也一阵小跑过去看有啥可以帮忙的。   就见那人背着身,不声不响,靠在云清怀里也不说话。   叶峥一看就拧眉。   这人谁啊,被人救了连句谢谢也不说,还赖在他家清哥儿怀里装死,清哥儿身上香香,怀抱温暖又舒适,靠上瘾舍不得出来了是吧?   那是我的!   嗐呀叶峥这暴脾气,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要把人撕巴出来。   谁知却被云清拦住了。   云清冲他摇摇头,将人改抱为托,让他的脸露出来。   叶峥这才看清,这人的身形又瘦又小,仿佛常年吃不饱饭似的,那露出来的脸上两颊凹陷,肌肤蜡黄,瘦得只剩两个眼眶子了。   他倒还睁着眼,只是这双眼看上去十分空洞,透着一种被折磨过后疲惫和麻木。   这人?   叶峥立刻觉得不对劲,他看一眼河边,岸和水之间并没有滑塌的迹象,反而有几个直冲水面而去的脚印。   这人不是落水,竟是……寻死?   云清拍着这人的脸:“草哥儿,感觉如何,说句话?”   叶峥忽然想起来,他祭拜那天和云清回来,路过一间茅草房的差点被个碗砸脑袋上,那时候冲出屋子哭的哥儿,就是这个草哥儿吧,就不知后头发生了什么,草哥儿竟然要寻短见。   草哥儿被云清这么一拍,仿佛回过魂来,也不吭声,挣扎着重新爬起来,又要往那湖面奔。   云清力气多大啊,见他还有投死的意思,忙一把拉住了:“草哥儿,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想不开的和我说说。”   叶峥也不能和寻死的计较,只得开解:“好死不如赖活着,高低你还有个孩子,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了孩子想想。”   草哥儿原本一门心思就要死,直听到叶峥说起孩子两个字,麻木的脸上才有了点哀痛的表情,嘴唇翕张了两下,哇地一声哭出来:“他,他在外头欠了赌债,被人打上门来还不起,要把孩子卖了——呜,豆子,是阿爸对不起你,阿爸没用,保护不了你啊——”   草哥儿的亲爹刘老实是个烂赌鬼,在镇上赌坊欠了十两银子,恰逢草哥儿男人死了,男人的哥嫂霸占了屋子,把草哥儿扫地出门,草哥儿带着儿子无处可去,只好回了溪山村投奔亲爹刘老实。   那刘老实输完了家里的田地铜子儿,被追债的人天天堵着打,正愁得满头包,一见到草哥儿可谓是见到了活路,草哥儿在家还没过三天,刘老实就以八两银子的价格把他说给了邻村一个六十七岁瞎眼瘸腿的老汉,草哥儿不从,刘老实就天天打他,把他打得身上没一块好肉,差点就给打死了。   也是草哥儿命不该绝,那邻村老汉听说不小心得了风寒,缠绵病榻一个月后竟然去了,老汉一去,说好的八两银子自然泡汤。   那刘老实气得在家直骂草哥儿没用,紧赶着又寻摸人家要卖草哥儿,但接连两任都是和草哥儿扯上关系后才去的,不知咋的,草哥儿竟传出个克夫的名声,这样一来,谁还敢要草哥儿,就算刘老实把聘礼钱降到了五两、三两,为了小命着想,也没人敢要草哥儿了。   虽有个不好听的名声,但草哥儿心里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终于不用被卖了。   谁知一见草哥儿身上榨不出油来,刘老实就把歪脑筋动到了草哥儿今年才三岁的儿子李豆子身上,联系了人牙子,要以二十两银子的价格把李豆子卖了,午后人牙子就要上门了。   “这个黑心脏肺的刘老实。”云清皱起了英挺的眉毛,有点上火。   叶峥也气不打一处来。   不过他又瞧稀奇似的瞧着云清,云清的性子一贯云淡风轻,颇有点乡居隐逸者的味道,能惹得云清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刘老实可见是个什么垃圾。   草哥儿还在呜呜地哭,云清揉着他的头安慰。   叶峥听得有点心烦,既有对刘老实的,还有少部分是对草哥儿本人。   也许有人会说叶峥是个现代人,对古代父权压迫下的社会没有深刻体会,可是叶峥却觉得,那烂赌鬼刘老实卖儿卖女,这都卖上孙子辈了,难道就任由他卖,还不反抗吗,光哭有什么用?   云清对阿峥的情绪很敏感,他想了想,故意对草哥儿说:“你这样跑出来死了,豆子被卖前岂不是连阿爸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草哥儿只流泪,不说话。   叶峥实在没忍住,道:“你这都有寻死的心了,难道还不敢豁出去和他拼了?”   这话让草哥有了点反应,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拼,拼了?”   叶峥略感不耐:“是,你连儿子都不管了跑出来跳河,心里还有什么顾忌?”   草哥儿又低下头,眼泪断线珠子般掉下来:“我打不过他。”   叶峥觉得有些人的脑子就是不开窍。   “你这么大个人怎么就打不过了,拳头打不过就上指甲,上牙齿,赤手空拳不行就上锄头扁担柴刀,再不行等那老狗睡着了被子蒙头打他个半身不遂,看他还怎么出去吃酒赌钱!”   这草哥儿虽说是个哥儿,但云清也是哥儿,叶峥很明白哥儿从生理上并不比汉子缺什么,那刘老实叶峥依稀见过一回,是个又干又黑的瘪老头,既想着豁出一条性命,没有打不过的,端看能不能过了心里这关。 第27章   叶峥见这人被自家云清温言安慰着,就觉得很不顺眼,冷笑一声:“怎么,难道你还舍不得?”   “……没有,我恨死他了!”   草哥儿把拳头捏得死紧,所有人都以为他阿娘是因病去世的,其实他阿娘的病一开始根本没那么严重,是刘老实在大雪天把他阿娘拖出屋子暴打,才使他阿娘的风寒越来越严重,最后不治身亡。   那时候他人小力气也小,被刘老实提着辫子一头按进雪里,那种冰寒刺骨的窒息感他现在想起来都是噩梦,正是被刘老实整怕打怕了,只要刘老实一抬起巴掌,他就会不停发抖,根本想不起来自己还可以反抗。   可是现在眼前人的话点醒了他,他已经长大了,刘老实却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再也不是那个轻易可以把他的头按进雪窝子里的大汉了。   而且他已经成了阿爸,有了小豆子,从前李瓦匠打他,但一直疼爱小豆子,可这才跟他回家没多久,刘老实动辄的打骂已经让小豆子的性情都发生了变化,他小时候受过的痛和苦,难道要让自己的小豆子再经历一遍吗,现在那个人还要卖了豆子!   他这个阿爸,竟然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竟然还想丢下豆子去死,他算什么阿爸!   叶峥见到草哥儿脸上神情的变化,觉得自己这番话也许没白说,心气儿这才略微顺了点。   在这没有妇女儿童保护法的时代,对付恶人的唯一办法就是自己强起来或者比他更恶,不然就等着一辈子被欺负死吧。   这时,就见草哥儿忽然跪下,对着他和云清砰砰砰扣了三个响头。   “不用这样。”   云清刚想伸手扶,草哥儿就顶着一脑门红印站起来,往家跑去,他的背影还是和投河时一样瘦弱,但云清分明觉得他身上有哪里不同了。   遇见这种事,二人也没了继续逛的心情。   回家路上,叶峥问云清:“清哥儿会不会觉得我刚才和草哥儿说的太粗暴了。”   毕竟在古人心里孝道大过天,刘老实是草哥儿的爹,这年代,当爹的就算有一万个不是,子女也该敬着顺着,不好违逆爹的意思。   虽然知道云清是个明理的人,断不是那些迂腐之辈,叶峥还是想问一声云清的看法。   “并不,阿峥说的也是我想说的。”   云清疑惑的点反而在于,都被这样对待了,草哥儿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去死,在他看来不可理解。   这题叶峥会,他给云清举了个例子:“我从前听过一个故事,说是把一个跳蚤从小就罩在很矮的碗里,让它每次跳起来都撞上碗璧,等到跳蚤长大,就算把碗拿开,让它自由跳跃,那跳蚤跳起的高度,也就是从前罩着它的碗的高度,它再也跳不高了。”   “草哥儿这个情况也差不多,刘老实从小就打草哥儿,草哥儿小的时候没力气反抗,只会躲避,等草哥儿长大了,他也不会敢去打刘老实,哪怕刘老实已经老了弱了,因为小时候刘老实打他的记忆,已经让草哥儿产生了心理阴影。”   “原来如此,”云清点点头夸赞道:“阿峥懂的真多。”   叶峥牵着云清的手认真看着他的眼睛:“清哥儿,如果以后我们有了孩子,我一定会当一个好父亲,绝不会叫孩子从小就落下心理阴影。”   云清摇摇头失笑道:“阿峥,你怎么拿自己去和刘老实比。”   那刘老实怎么配,他连阿峥的一个脚指头都比不上。   叶峥道:“我不是做比,只是有感而发。”   云清又想到一点:“阿峥是不是很喜欢小孩。”   二人成亲也有段时间了,夫夫之间的生活也十分频繁和谐,但云清一直没动静,云清猜想叶峥会不会是想孩子了。   故而有点抱歉道:“我的福印一向浅。”   福印浅的意思就是哥儿不容易受孕。   云清的福印是眼角下针尖大的一颗米粒痣,其他哥儿也有额头上一朵花,或者手腕上一朵云的。   比起来,云清的福印真是又小又不起眼,颜色也黯淡,若非知道的,很可能不会把这粒痣和福印联系起来,只以为是颗普通的眼尾痣,甚至不仔细的人都关注不到这颗痣。   这也是叶峥来之前,云清在乡村婚嫁市场上被人嫌弃,成为老大难的主要原因。   大启朝的生产力和医疗水平整体很低,在这种背景下,把能生作为衡量一个媳妇儿最大的标准和审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很多人可能觉得古人这么保守,寡妇再嫁很难,事实上寡妇,尤其是生育过的寡妇反而是乡村婚嫁市场上的热门人物,根本不愁嫁,反而是云清这样福印黯淡的哥儿不好找人家。   叶峥生怕云清多想,忙道:“清哥儿你别想差了,我的确是喜欢小孩,但比起来,我更爱你啊清哥儿。”   叶峥在前世就是个基佬,他做不出代孕或者找个人结婚生子的事,不是东西才那样干,他虽喜欢小孩,但也早做好了没有孩子的打算。   如今来到大启朝,有了真爱的云清,各方面都是他的菜,他们还能办婚礼,光明正大这样手牵手,他连户口都能上在云家,遇见这样的好事儿,还有何所求?   至于子女,那都是缘分,有了更好,没有他也不强求,何况哥儿是有生育能力的,只是不易受孕而已,他和云清都年轻,那方面也和谐,现在也急不到那份上。   叶峥便把所思所想都如实告诉了云清。   听了叶峥的话,云清点点头。   谁知快走到院子的时候,叶峥忽而又神来一笔:“清哥儿,生孩子这事儿除了在你,也在我,你说万一是我不行呢,清哥儿你会不会不要我了?”   “清哥儿我要你发誓,就算是我不行,你也不能抛弃我,要爱我疼我一辈子!”   云清简直是啼笑皆非,叶峥有多行,他是夜夜都身体力行的,哪可能是他不行,明明是他福印的事,阿峥就会歪缠。   叶峥却不管这个,非要闹着云清发誓。   云清只好随意发了一个,叶峥才满意。   不过被这么一闹,他心里那一丝落寞算是给去了个彻底,半点影儿都没了。   过了两天,云老爹整的稻苗也发芽了,而叶峥的稻苗已经欣欣向荣了。   微风吹过小院一角,叶峥的稻苗褪去那副细伶伶的嫩黄样,染上一片碧绿的青,正在接受阳光的沐浴。   等稻芽彻底长成秧苗后,叶峥弄了个大肚敞口的大泥盘,放上泥,灌上水,将秧苗插在了这人为的小小水田里。   就如叶峥所说,秧苗不仅没有淹死,反而一天一个样,茁壮成长起来。   这回,云老爹终于心服口服了,他家这哥婿,行!   叶峥赶紧又趁机说起了育种挑种、间苗,追肥,等田间管理方法,这部分比之前的盐水浸种更容易令人接受,云老爹听到哥婿嘴里说出来的新词,眼里亮光越来越盛,作为一个老庄稼把式,他完全可以想象出,哥婿嘴里说的这些东西,对农作物的收成到底有多大意义!   想到这里,哪怕是一贯淡定的云爹,也淡定不起来了,拍着叶峥的手不住说好,好啊!   一入深秋,日头就一天短过一天,天气也凉了下来。   云清这两天又忙了起来,和云爹一起去山上打了两回野猪,还弄到不少山鸡和兔子,云罗氏闲下来也不去河边找人聊天了,在院子里编东西。   叶峥看书累了,伸着懒腰和云罗氏搭讪:“娘,家里从现在就开始备年货了吗?”   会不会太早了点,离过年还一个多月呢。   云罗氏手上动作不停:“傻孩子,哪有那么早备年货的。”   想了想又说:“哦,你说这啊?过几天有个大集,准备点东西去集上卖。”   叶峥这才想起来,每年秋收后临过年前,大家身上有几个闲钱,也有点空余时间,几个相邻的村镇都会联合起来举办一个盛大的集市,到时候好几个村和镇的人都会来,做点年前的采买,卖点家常的东西,算是一年里难得的盛会了。   原来如此,叶峥听得若有所思,既然家里人都有点东西要卖,他也不能落后了,必须参与一下。   “娘,你说我把肥皂和咸鸭蛋拿去集上卖怎么样?”   云罗氏听得一愣,又笑起来:“哟,这可是个好主意,肥皂我不敢说,你那咸鸭蛋准有销路!”   叶峥最先腌制的那坛咸鸭蛋已经在秋收时候吃光了,那蛋黄滋滋冒油的鲜美滋味儿得到了全家一致好评,尤其是云罗氏,她已经彻底被咸鸭蛋的味儿给折服了,再也不嫌弃那是用黄泥裹过的,哪顿饭不吃一个,总觉得嘴里都没味儿。   你说她哥婿咋就这么能耐呢,不仅能和老头子说农事,还能和她这个妇人说吃食,进厨房也毫不忌讳,一点读书人的清高和傲气都没有,她可是知道有的读书人一提起进厨房就说有辱斯文的。   叫她瞧着,说这话的人,哪个都没他家哥婿斯文。   叶峥说完话,解了困乏,又重新埋头在书里了。   云罗氏瞧着他哪儿哪儿都好,用功读书的样子更是让她这个妇道人家尊敬,她在外头也听过些闲言碎语,说他哥婿考了两次秀才都落榜,再考也是瞎浪费时间浪费银子。   可是叫云罗氏说起来,哥婿已经这么厉害了,考得中考不中有什么要紧呢,只要孩子想读,家里总要供着他读的。   何况他哥婿可不像其他读书人那般只花银子没进账,今年家里几笔大的进项都是哥婿的功劳,不说一次性给家里二百银子了,就说肥皂吧,现在每天都有人上门来买肥皂,连邻村的人都有,可以说足不出户那铜板就自己飞进来,林林总总也攒了二两多银子,还不都是靠着哥婿想出这做肥皂的法子?   他若不读书,哪里有这样的本事?   不过这些话,低调的云罗氏可是不会到处去说的,闷声发大财才是生存之道,她虽是个妇道人家也明白道理。   很快,大集的日子就到了。   当天,套上牛,牵上毛驴,各自装上满满当当的东西,一家人就朝集市出发了。   牛车上装着重的野物,都是云清和爹在山上打的,赶牛的时候二老累了可以在牛车上坐会儿,叶峥和云清牵着毛驴,驴车上装的是叶峥的咸鸭蛋,和一些煮出来的豆干、油豆腐之类的小吃食。   这是叶峥听说那集就办在一座寺庙附近后才有的想法。   娘说了寺庙里有大几十号和尚,比起卖吃食给一个个的散客,和他们讨价还价那么累,若能得到那庙里和尚的青眼,一次性做那么多人的生意,岂不是更爽快,这叫瞄准目标客户群。   几人从天不亮就动身出发,到了集市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那集上已经有不少人在走来走去了。   叶峥专门挑了个距寺庙大门口附近的地方支出他们的小吃摊,这样不论是去庙里烧香还是走出寺庙的人都能路过一次。   叶峥支摊子,云清则在旁边把野猪等物摆出来,摊在草席子上卖,爹和娘则去逛街顺带采买年货。   这年头肉果然受欢迎,叶峥这里的炉子还没点热,云清那边已经迎来几个买年货的人,一番挑拣后,做成了第一笔野鸡生意。   又过了一阵,来了个员外模样的人,带着两个小厮,直接包圆了一整头野猪。   做完这两笔,云清的地摊进账四两三钱银子,反观叶峥这里,还是零。   不能输给云清,要加油,叶峥给自己鼓鼓劲。   这时候,煮着香干腐竹油豆腐等物的锅子咕嘟咕嘟冒起了泡泡,其实煮这种东西放凉了口感更劲道,但叶峥认为加热好歹是一种消毒杀菌的手段,滚开一遍再卖决计不会有错。   这时候锅子已经烧开,隔着锅盖都能闻到丝丝香气,叶峥揭开锅盖,让蒸汽带着味儿散得更远些。   在游云寺烧完香的人刚走出寺庙就被空气中飘着的阵阵卤香味给吸引了,不停吸着鼻子。   “好香,这是啥味儿?”   “咋这么香呢,是不是炖肉,闻着像肉香。”   “有点像肉,但炖肉哪有这个味,我家婆娘炖肉也炖不出这个香啊。”   几人边嗅边寻摸,循着香气来到一家小小的摊子前:“小兄弟,你这锅里烧着什么,咋这香捏?”   叶峥一看来生意了,忙站起来招呼,他长得漂亮,笑起来嘴角下两个梨涡,揽客效果十成十:“几位大哥大嫂好,锅里乃是豆干油泡和其他豆制品,要不要来点尝尝?”   “豆干豆腐?小兄弟怕不是在开玩笑吧,咋豆腐能烧出这个味儿来?我咋这么不信呢。”   “这用的是家里的独门秘方,至于是不是豆腐,小弟出门做生意,总不会笨到把肉卖成豆腐价不是?不如这样吧,我请大哥尝一块,不收您钱,若好吃的话,帮小弟吆喝两声,也好叫后头的大哥大嫂知道。”   叶峥用竹签子插起一块小油泡,递到那汉子跟前:“大哥请。”   这油泡色泽红亮,香味扑鼻,刚插起来,汉子就不由吞了吞口水。   那汉子也豪爽,赶紧接过来道:“成,让我试试。”   说完就把油泡丢嘴里,刚嚼了两口就愣住了,紧接着就是飞快咀嚼起来。   后头人正盯着他瞧,见他只顾吃不说话,不由好奇心起,推了一把:“怎么样大山,是豆腐吗,好吃不?”   大山被人一推才反应过来,紧接着快嚼几口,不停品尝着这个味儿,直到嘴里的油泡全部咽下去,才竖起大拇指夸赞:“好吃,实在是好吃啊,小兄弟好手艺,这豆腐怎么卖?”   然后回过头对其他道:“是豆腐,味美浓郁,怎么嚼都嚼不够,吸饱了汤汁,别说,带着肉味儿,却比肉还好吃呐!”   这一下后头的人都被说得心动了,这香味儿是大家自己闻到的,吃起来肯定比闻起来还香!   价钱叶峥来前就想好了,嘴皮子利索道:“一文钱四个油泡或者四个腐竹,若要豆干,一文钱一块。”   嚯,这价钱可不便宜啊,两文钱都能称半斤豆腐了,现在一文钱只有一片豆干,会不会太贵了点,观望的人都有点犹豫。   叶峥比给他们听:“豆腐那是含水的重量,豆干可是实打实挤干水分的,还用了我家的秘制调料,花费了油盐和柴火,还走那么大老远推到集里,这些都算上,我也就只赚个辛苦钱而已。”   众人一想,倒也是这样,何况几文钱都还是拿得出来的。   汉子大山直接摸出五个铜板递给叶峥:“小兄弟,给我来三片豆干四个油泡四个腐竹。”   这么稀奇的味儿,他想买一些带给家里的婆娘和孩子尝个鲜。   叶峥问他:“大哥身上可有碗碟?”   那汉子倒还真带了,递了个木碗过来。   叶峥就给他舀够了数目的豆干腐竹和油泡,想了想又给他多舀了两个油泡:“大哥是我第一笔生意,多送您两个油泡,吃着好了再来买。”   汉子高兴极了,连连道谢,掏钱的手也更利索了。   后头马上有人高声问:“小兄弟,若我也买五文,也多送两个油泡吗?”   叶峥灿然一笑,大方道:“成,今儿在我这买够五文钱的,都送。”   “小老板大气,给我也来五文。”历时便有人上来交钱。   也有人说不想要油泡想要腐竹的,叶峥便把送的两个油泡改成腐竹。   一个带动一个,叶峥摊子上的生意一下就红火起来,超过了云清那边。   这该死的胜负欲。   很快,叶峥摊上的火热和香味就传入了游云寺和尚们的耳中。   不过和尚得到的消息不准确,他们看着那处,闻着这味儿,又见买到的人捧着红亮亮的东西在碗里,以为是门口来了个卖炖肉的。   在寺庙门口卖炖肉,岂不是明晃晃扎和尚们的眼嘛。   当即有个脾气火爆的武僧就要出去驱赶。   被另一个看起来斯文的僧人拦住了:“戒嗔师弟莫要冲动,不如待我出去看看情况再说。”   戒嗔点点头:“明净师兄,你快去快回,不行就喊我,我持棍出去,定将那没慧根的东西打走。”   做完一波生意,叶峥刚停下歇歇手脚,就见一灰衣僧人正站在小摊旁,视线不住朝他的锅子里打量。   叶峥精神一振:目标终于客户出现了!   当即热情招呼:“这位师父,可要来一碗尝尝?”   明净:……   请和尚吃肉,这小兄弟自己没发现哪里有点问题吗?   好在他师弟戒嗔不在这里,不然说不得得亮亮棍子了。   “施主锅中炖的是肉吧?”   幸而明净脾气好,还肯提醒他,锅里是肉,和尚与肉绝缘。   “嗐,”叶峥摆摆手:“这位师父说笑了,我晓得佛门规矩,哪会到寺庙前卖肉呢,这锅里炖的是豆腐,有豆干、腐竹还有油泡,师父您尝一块吧,不收您钱!”   “竟是豆腐吗?”   明净惊讶,虽然他茹素已久,但豆腐什么味儿,肉什么味儿,还是嗅得出来的,这锅里明明散发着一股令人食指大动的浓香,怎么会是豆腐那么寡淡的食物?   “阿弥陀佛,”明净宣了一声佛号,“施主就不要拿小僧打趣了,豆腐是何味道,小僧还是知道的。”   顿了顿又道:“佛门清净地,施主若要卖肉,不如另寻一处地方。”   明净看似很好脾气地和叶峥打着商量,但口气却带了点强制的意思,倒不是明净想咄咄逼人,而是在叶峥的行为的确不妥,寺庙里外都弥漫着一股肉香,岂非扰人清修,对供奉的佛像也不敬。   “真是豆腐,不骗师父。”   叶峥的语气始终不疾不徐,带着点令人信赖的坚定:“小子虽只是一届贫民,也知道不打妄语的道理,若真是肉或者有肉的成分,小子必自动退避三舍,不会冲撞到佛祖跟前来。”   这时的人对于鬼神之说还是比较崇敬的,也信身前身后事,叶峥这么一说,明净自然就相信了。   他见叶峥虽一身粗布麻衣出来做吃食生意,但气度平和神情自若,说话也不似下层贫民那么粗鄙,便问他:“小施主念过书,也懂佛家五戒?”   叶峥拱手行礼道:“小子忝为童生,不大懂佛,但听人说过几句佛语。”   眼前人一看就年纪不大,这个年纪是童生很正常,明净还以一礼:“原来如此,既卖的不是肉,小僧这就不打扰了,告辞。”   这时,跟着明净一起出来的另一个僧人冷不丁道:“明净师兄,他竟能把豆腐煮出这个味来,你就不好奇吗?”   明净还没说话,叶峥快手快脚用两根竹签各插一个油豆腐递到二位僧人跟前:“师父们,请赏脸品尝一下,若觉可口,小子还有话想说。”   明净正待推辞,另一僧人早就馋得受不了,眼疾手快一把接过竹签:“谢谢郎君慷慨。”   说完一把将油豆腐送入口中。   明净略觉不好意思,但师弟都吃了,他再推未免有点装模作样,只好道了声谢,也接过油豆腐吃起来。   刚送入口中,明净就眼前一亮。   这油豆腐内里多孔隙,略有真空,此刻浸饱了汤汁,吸一口就口舌生津,那汤汁也不知是怎么调的,浓郁厚重,味美鲜香,全挂在豆泡上此刻叫他吃了下去。   比起再穷逢年过节也能割上点肉改良伙食的百姓,作为只能茹素的僧人,对这油泡的好吃程度,明净更多了一重体会。   虽然自出家伊始,他就发愿要侍奉佛前,固守清规,但生而为人,每日只能以清粥淡菜为食,到底遗憾了些,对美食的生理反应,也不是他用意志力可以控制的,比如这油泡,一旦吃了一个,就想第二个,就想第三个。 第28章   叶峥一见两位僧人的神情,就知这笔生意稳了。   “二位师父,如何?”   “大善大美也!”明凈忍不住夸奖。   另一位僧人根本顾不上说话,还在舔竹签呢。   根本用不着叶峥提出,明凈主动问道:“不知这豆腐作价几何?”   叶峥便把方才的价格说了,又补充一句:“那是零售的价格,若师父要得多,或者长久订货,价格可以再商量。”   明凈把“零售”二字反复咀嚼,觉得这词虽没听过,但用的恰如其分,妙得很,这样零散售卖,可不就是零售嘛。   另一个僧人已经心急催促:“明凈师兄,我们快买一些,让其他师兄师弟和师父也尝尝鲜。”   明凈便从袖中掏出一个银角子:“这些能买多少,请施主看着办吧。”   好家伙,大师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怪道说这年代的和尚有钱,竟然一出手就是银角子,这可是他今天最大的一个客户了,得伺候好了。   叶峥掂了掂银角子的重量,觉得差不多将他锅里剩下的都包圆了还有得多,抱歉道:“这位师父,我这里没有戥子,这银——”   话还没说完,那心急的僧人已经嚷嚷起来:“你这书生,又不同你做买卖,算那么细作甚,能买多少是多少,快着点别磨叽。”   叶峥:……   成呗,你有钱你说了算。   “那烦请师父拿些盛器来,我这竹筒怕是装不下。”   那馋嘴和尚二话不说一溜烟往寺里跑,等他出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一串和尚,各个手里都捧着碗或者钵盂。   叶峥和云清像食堂的打饭师傅一样,人手一个勺,给僧人们的碗里装豆腐,也不分类了,一勺子下去打到什么是什么,打上饭的僧人在一旁香啊香地赞,有心急的直接上手捞,还没轮到的僧人均一脸迫不及待的表情。   最后,叶峥连汤都舀给他们了,桶底都刮得干干净净,就这样,还有僧人意犹未尽,盯着桶底问他:“施主在何处摆摊,下次什么时候来?”   叶峥如实道:“一般来说过了这集今年就不来了,若师父们觉得可口,倒是可以做好专门给寺里送一趟,只是须得一锅起送,数量太少了路远不划算。”   那僧人舔舔嘴唇:“一锅哪够,我们这里连三成人都不到,要所有师兄弟都吃上的话,这样的锅子起码三锅。”   僧人比出三个手指。   叶峥和云清对视一眼,均看到彼此眼里的惊喜:“三锅可以。”   那僧人像是个管事的,对叶峥说:“那明日起你便做上三锅送来,此后隔一天送一次,先送一个月。对了,价格几何?” 竒 書 蛧 ω W ω . q ì δ ん ū 玖 ㈨ . C ǒ m   叶峥快速心算了下,若按零售的价格,这样一锅至少可以赚上一两银子还多三百文,但零售既花时间又不能保证每天都有生意,这些僧人一天要三锅,只需每天往返一次,既方便又快捷,也不占用多少时间。   想到这里,叶峥比出个一根手指:“这一锅在集上可卖一两三钱银子,师父们要得多,小子可以实惠些,一两银子一锅,如何?”   其实这个价格还是高,也就是僧人们每日基础伙食费就要支出一两五钱。   谁知那僧人听了这个价格却眼都不眨:“成,那便如此吧!”   说完抛过来大约半个银元宝的银子:“这是一个月的银子,你记得做好送来。”   说完,便带着一群僧人又像来时那样哗啦啦回到寺里,那叫明凈的灰衣僧落在队尾,朝叶峥点点头,便跟着走回寺中了。   好家伙,叶峥不得不再次感慨,这就是有钱人的做派吗,直接丢银子,连个字据也没立一张,难道就不怕他携款潜逃了?   这就是叶峥想多了。   这年月,僧人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崇高,就连县太爷见到当地有声望的僧人都要双手合十喊一声法师,兼之寺庙还养了为数不少的武僧,隐成一股势力的味道,平民百姓想要骗和尚们的银子,那可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和尚有一百种方法对付你,还让你说不出苦来。   等寺庙门口有卖比肉还好吃的豆腐的消息传开去后,人们纷纷往这里来,然而来了才知道东西已经卖完了,是寺庙里的僧人们包圆了。   被告知这个事实的人们也只好遗憾地说一声算了,谁叫手脚没有大师们快呢。   叶峥见他们失望,便抱出一坛蒸熟的咸鸭蛋安利起来:“大师们只能吃素,可不尝到点好味道的素菜就不肯放手了,你们不一样啊,你们可以吃荤,来来来,我这里还有一种美味,叫腌咸蛋,请诸位看一看尝一尝嘞。”   众人想着来都来了,也不能白跑一趟,不如看看这腌咸蛋是什么东西。   就见叶峥取出一个白生生的青壳大鸭蛋,快速剥壳,切成几片月牙形,在他切蛋的时候,黄澄澄的蛋黄油滋滋往外冒,又惹得人不由自主吞口水。   “哟,这是鸭蛋吧,咋还会冒油啊。”   “有股蛋黄香。”   叶峥点出说话的几位让他们品尝,几人吃了都说好,又糯又香,那鸭蛋就和豆沙似的,口感又细又沙。   有吃了的大婶一口点出:“这滋味佐粥一绝。”   “老板,这咸蛋怎么卖,我要两个。”   叶峥正在用肥皂洗刀洗手,刚切鸭蛋的时候油都流刀上和手上了,闻言道:“五文一个。”   这年头基本上家家都养鸡,鸡鸭蛋都是自家产的,现在买一个鸭蛋就五文,大婶难免有点心疼:“能不能便宜点,我多买几个。”   叶峥也很好说话:“成,买五个送你一个。”   大婶一寻思,那就是二十五文买六个,平均一个四文多钱,普通鸭蛋在集市上也要卖三文一个,按照刚尝到的咸度,省省吃半个咸蛋都可以配一餐饭了,寻常鸭蛋可没这个功能,这么一算,心里就舒服多了。   数了二十五个铜板给叶峥:“那给我来五个咸蛋。”   叶峥正在洗手,云清接过铜钱,递给大婶六个蛋,大婶拿着美滋滋走了。   其他人一看大婶买了,当即也有人要,这咸蛋生意就这么做了起来。   也有人对其他东西感兴趣,有一个老叟就问叶峥:“小郎君,你刚才洗手那个黄亮亮的块状物是什么,竟能如此快速地去除油污。”   叶峥装模作样洗了半天手,就等人问呢,马上拿起肥皂开始说:“此物叫做肥皂,去污效果比胰子和澡豆强,尤其擅长去油腻,老人家看上这个了?”   “比胰子和澡豆强?我不信,那澡豆可是达官贵人用的,还能比达官贵人用的东西强?”   叶峥不慌不忙:“这位大哥此言差矣,你可听说过术业有专攻的道理,胰子和澡豆非是不好,澡豆更是能滋养肌肤,只是我这肥皂尤其擅长去污,无论是泥污血污还是油污,用我这肥皂泡一泡,再搓一搓,管保比你用胰子和澡豆洗得干净!”   “果真这么神奇,别不是骗人的吧。”   “郎君还是个读书人?”   叶峥扯一扯衣摆,脸上并无倨傲,却隐有风骨:“小子乃是个童生,家住溪山村,这是我夫郎云清,我若有夸大其词,这肥皂买回去无用,大家尽管来溪山村云家找我,我名叶峥。”   听这话作保,质疑的声音小了点,毕竟这年代读书人的话还是有点力道的,虽是个童生,但到底是个读书人呢?   何况人家把名字和住址都说了出来,若东西不好,人家敢这么做吗,到时候发现上当受骗,集合一个村或者一个宗族的人打上门去,他不仅名声扫地,这骗来的钱可都要还回去的。   大家虽诧异云清这个看着明显是小子的人竟然是个哥儿,但此刻自然是买东西比惊讶更重要。   那老叟说:“既如此,我就买上一块。”   老叟也自报家门:“我乃县城好味居的大厨,我叫甄之味,你应知道我们庖厨之人常接触重油污,你这肥皂好是不好我拿回去一试便知,若不好,哼——”   这时,人群里有认出老叟的:“是好味居的甄大厨!”   “嘿,还真是甄大厨,怎么来我们这集上了?”   “这有啥奇怪的,甄大厨的夫郎家就在这附近村里,甄大厨肯定是陪夫郎回家呗。”   “原来如此。”   那老叟也不多话,付过铜钱买了一块肥皂并五个咸鸭蛋捧在怀里,就溜溜达达离开了。   这时候,人群里忽然传出个声音:“我娘家就是溪山村的,秋收过后来看我,给我带了块这个肥皂,说不仅比胰子好用,还可以缓解蚊虫叮咬的瘙痒,我先时不信,谁知前天我儿淘气,叫那蜂子叮了一口,痛得哇哇大哭,我想起娘的话,就试着给我儿涂了点肥皂在叮咬处,果然一会后我儿不哭了,说虽然还疼,却比先前好受多了。”   那人说着话走出人群,额头有个花形福印,一看就是个哥儿,怀里还抱着个胖娃娃,虎头虎脑地看着十分喜人,他阿爸一说,就指着叶峥和云清叫哥哥。   那哥儿道:“这件事真是谢谢叶郎君了,既正巧碰上,这肥皂我也再买一块。”   叶峥手痒地摸了一把小孩的脸,递给他一块用油纸包好的肥皂:“这有啥,不用谢,诚惠二十个钱。”   那哥儿听娘说过叶家郎君在村里给同村人便宜五文钱的事,这也没啥好说的,他们村有个豆腐坊,村里人买豆腐还不是比隔壁村便宜。   所以他压根没提起这事儿,麻利儿付过钱,那哥儿就抱着孩子走了。   有了甄大厨和带娃哥儿的背书,其他观望的人,也对这肥皂感兴趣起来了,尤其是家里有小娃娃的,都想备一块给娃用,但大部分人还是犹豫,毕竟一块胰子只要十三文,也能清洁,这肥皂虽好,但要二十文呢!   叶峥也不急,他今天总共就带了二十块肥皂出来,本也不为赚钱,是想着趁机把肥皂名头打出去,这年代普通村里人的确没钱,但不代表镇上的,县城里的人没钱,再说就算有钱,物资如此匮乏,有些东西拿钱也没处买去,只要效果实打实被人看到了,以后根本不愁卖,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因着叶峥的几样新鲜东西,人一直往这个方向流,间接也带动了附近摊贩的生意,这让看着叶峥不停收钱的其他摊主心里也顺气了一些。   叶峥带来的货物以一个他没想到的速度卖光了,接下来他俩就专心致志卖云清的野物。   这些常规山货本就是集上人想买的,买谁家都一样,叶峥多吆喝几声,差不多就清空了。   云爹云娘在集市上才逛了几圈年货,前后最多半个时辰,等再回来,他家两车满满当当的东西都已经变成了铜钱和银子。   他俩逛的时候,也听人在讨论寺庙门口的新鲜吃食和玩意儿,一听就是自家摊位,讨论火热是见到了,只是没想到会卖那么快。   怎么说呢,这效率让云爹云娘心情复杂:难道这哥婿除念书考功名,其余事情竟没有他不擅长的不成?   余下来的时间,云爹和云罗氏守着几乎卖空了的山货摊子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叶峥则和云清去采买剩下的东西。   需要采购的东西里有碳和碗碟等大件,小毛驴也牵上了,滴溜溜跟着他俩走。   今年家里赚了些钱,又多了叶峥这个身子弱的,买碳的时候云清就特地让店主多搬了几箱,光碳一样就差不多装了半驴车,可以预见的是这个冬天家里肯定不缺炭火了,卖炭的摊主心里高兴,嘴里就打趣了几句:“这位夫郎好福气啊,你夫君是怕你冻着。”   叶峥听得乐开了花,也不辩驳他才是夫君,反而顺势把脑袋往云清肩头一靠:“是的大爷,您说的没错,云清就是心疼我。”   大爷:……   哈哈哈哈,好有趣的小郎君,不像那些扭扭捏捏的哥儿。   买完碳,又补充了些调料和香料,买了盐糖,搬了一大坛子素油,接下来要给寺庙僧人做的吃食,断不能缺了素油。   路上瞧见有卖烧猪肉的,又称了几斤烧猪肉,未必有他家做的好吃,图个新鲜。   酱牛肉也多称了几斤,这年头耕牛宝贵,朝廷明令禁止宰杀耕牛,只有那年纪大的,淘汰下来的老牛才有可能杀了吃肉,但一般农户人家使用了一辈子的牛就像家庭成员似的,大部分是侍候到寿终就寝的,所以遇到一回卖牛肉实在不容易,这个不能错过。   羊肉也买了些,这是肉质鲜嫩的绵羊,不是羊骚气很重的山羊,大冷天片些羊肉下汤锅最美了。   又买了娘专门吩咐的蒸馒头的细纱布和笼屉。   看见布,叶峥想起来过年要做新衣裳,变按照家里人的身量大小剪了足够尺寸的布,叶峥给自己挑了一块天青色素布,给云清挑了块松香色带竹叶图案的,云清瞧见就说这颜色太浅不耐脏。   但叶峥坚持,这颜色图案多好看多配云清啊,他家云清长得那么俊,衣柜里清一色要么是靛蓝,要么是灰布,要么直接是黑,老气横秋的,虽然知道他需要上山下田活计多,那样穿是对的,然而好不容易过回年,叶峥也想把自家哥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见叶峥喜欢,云清最终还是答应了,其实好看的颜色图案他也喜欢,就是没咋穿过不习惯罢了,但为了阿峥,他愿意去尝试以往没有过的风格。   到了给二老挑布的时候,叶峥特地让摊主拿了今年最时新的花样面料出来,给云罗氏挑了块琥珀色带祥云纹路的,云爹不喜繁复,就挑了块玄色滚着细细金边的。   这四块布挑好,爽快付了钱,那摊主看叶峥和云清的眼色登时就不一样了,竖起大拇指夸道:“这位郎君的眼力真是这个,您挑的这几样布料都是我托人特意从县城带来的,顶顶好的花样颜色,咱们镇上可是没有第二家的!”   叶峥还没来得及谦虚,手里的绳子忽然传来一股力,差点拉他一个踉跄,好在云清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又制住了不老实的驴。 奇! 书!网!w!w !w!.!q!i!s!u !w!a !n !g!.!c!co m   原来布摊的隔壁是个菜摊,那莴笋绿油油的生嫩,他家驴受不住诱惑,把人家摊主的莴笋叶子啃掉半拉。   叶峥哭笑不得,忙花钱把驴嚼过的莴笋买了下来,又多买了几支,晚上做个凉拌莴笋好了。   付完菜钱,两人牵着驴继续在集市走。   路过书摊的时候,叶峥想起家里的纸不多了,便买了两刀宣纸,一大张红纸,又添了笔和墨条,付钱的时候照旧一阵肉痛,哪怕今天赚了不少,这么花也心疼呐,果然家里供个读书人不容易,他这是自己会赚钱呢,若是他穿过来啥都不会,估计根本不好意思花云家的钱继续读书。   进入十一月,天算是彻底冷了下来,村里小孩每天跑来跑去也不光屁股了,穿上了夹棉的裤衩,叶峥他们房里的单被也换了新弹的棉花被,暄软蓬松。   大启朝的冬天比云清想象得更冷,十一月没过几天,天空中就飘起了鹅毛大雪,气温一夜间就降下来,叶峥适应不了这没羽绒服没暖气的日子,整日里缩手缩脚的,好在晚上睡觉的时候不冷,云清的身体就像个小火炉,夜里盖着棉被再抱着云清,叶峥一点冷都感觉不出来。   但云清又不是叶峥的连体婴,白天到了总要分开,看着可怜兮兮缩脖子的叶峥,云家早早点起了炭盆,往年这炭盆要到最冷的月份才点,今年为了叶峥,刚入冬就点上了,也算是村里独一份的奢侈了。   给游云寺僧人的卤豆腐每两日送一次,云爹每日晨起去隔壁村豆腐坊拉最新鲜的豆制品回来,云清负责清洗豆制品,云罗氏烧煮,众所周知,这卤的东西要泡够时间才入味,大雪天不怕坏,给僧人们的卤豆腐都是烧好泡够十二小时的,要说味儿那是绝对够味儿,云爹和云清每次送货回来都会把游云寺僧人的好评转述给叶峥听。   不仅如此,自从云清上次在集里自报家门之后,竟然有附近村子和镇上的人打听着摸到云清家来,想要买他卤豆腐、腌咸蛋和肥皂的。   那腌咸蛋和肥皂一批批不间断做下去,数量管够,但卤豆腐就不一定了,若做给僧人的数量多了些,云罗氏就匀出点卖出去,若当日卡着数量正好,那没办法,想要也没有。   打听的人多了,村里人自然知道云家小院这边足不出户也在做买卖,之前其实也知道些,都是村里人买块肥皂,买只野鸡的小打小闹,等见着其他地方来的人一批批往云家跑,村里不免有人开始嘀嘀咕咕。   “想那云家真是发达了,恁多人上赶着买他家东西,你们说这一天得多少银子进账啊。”   “听说还和寺院搭上线了,那云家父子每日赶着牛车出去,都是往寺院送吃食呢,我瞧见过一回,足足三大锅,盖得严严实实,不知里头有啥!”   “我凑近闻过一回,那个香哦,比我婆娘烧的肉还有味儿!”   “吓,你可别瞎扯白话,那寺庙里的高僧咋可能吃肉。”   “那谁知道,兴许就是肉呢,素菜哪能做出那个味儿,你家婆娘烧青菜豆腐能烧出肉香来?”   “嚯,牛老三你这是说游云寺僧人偷偷吃肉?”   “我可没这么说,”牛老三哼了一声:“兴许是叶家偷偷往里头搁肉了呢,等做出肉味来,骗过大师们,就说里头是素斋,为了赚两个铜板做了这等亏心事也说不准呢?”   那牛老三越说越上头,和边上的李狗一唱一和,还把和尚吃肉的情景编了些胡话出来,说得周边人哈哈大笑。   这时有人从旁边路过,瞧见这群不成器爷们,用力往地上啐了一口,嫌弃道:“呸,还是汉子呢,舌头比你家老娘的裤腰带还长,人云家不就是和游云寺做了几天生意,瞧把你们酸的,就差眼红滴血了,连寺庙里的大师都诋毁起来,当心说错话天打五雷轰!”   “哟,我道是谁,”那李狗朝雪里吐了口浓痰,“这不是克死两个男人的草哥儿嘛,咋,你家刘老实没把你再说给那七老八十不中用的老男人换两个银子使?”   牛老三也道:“邻村那个老头年纪大不中用了,你牛哥命硬不怕,咋,要不要试试你牛哥,保管叫你爱了还要爱。”   几个下流胚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草哥儿握了握手里的扁担,忍住打上去的冲动,告诉自己要冷静,他们人多势众,埋头猛往家里走。   他自从回来就经常被这几个无赖打趣,自己不吭声还好些,若吭了声,反而会招致更下流的话语,这几个是村里出了名的泼皮混头子,草哥儿势单力孤,通常是不搭理他们的,就当这是群死人。   但今天路过,听见他们在说云家人的坏话,草哥儿的脾气一时就没忍住,他永远记得那双救了自己命的修长大手,也永远记得那人激励自己的话,拨开他脑中的迷雾,让他对自己的力量有了更清醒的认知。   虽然他俩也许不在意,但草哥儿单方面认定了他俩是自己的恩公,令他再世为人,草哥儿可以不在意那群垃圾说自己,却无法忍受他们说自己的恩公。 第29章   回到四面漏风的破草屋,草哥儿才打开门,小豆子就扑上来,软软抱着他的大腿喊阿爸。   草哥儿生怕寒风冻着豆子,紧赶着关上门,把豆子轻轻往里赶,自己放下扁担和两担柴火,打开冷锅冷灶,放了点发霉的杂粮面,又加了把雪下挖出的野菜,点上火开始做饭。   听到外间的动静,里屋忽然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过不了多久一个老汉有气无力的呼喊:“草哥儿,你老子快饿死渴死了,叫那小杂种拿点水也叫不听,你告诉这狗杂种,再不听话我就把他卖了!”   草哥儿忍无可忍,捡起扁担就冲进里屋一把杵开房门,强烈的尿骚混合着粪便的味儿就冲了出来,里屋床上躺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正是前阵子差点把草哥儿打死又要把小豆子卖了的刘老实。   可现在,刘老实盖在薄被下的双腿不自然扭曲着,脸上泛着蜡黄,赫然已经是瘫了!   草哥儿像没闻到屋里臭气似的,关好房门隔绝豆子的视线,做完这些,他一扁担就砸在刘老实的伤腿上:“你骂谁狗杂种呢?你再骂一句试试?”   刘老实痛呼一声:“草哥儿,我可是你爹,哥儿打爹,天理不容,你这样死了后是要下地狱的!”   草哥儿冷笑一声:“用不着死,我活着就觉得已经在地狱里了,而这一切,都是拜你这个爹所赐!”说完又是一扁担。   刘老实痛得不行,见硬的不行又来软的:“你眼睁睁瞧见我被要债的人打成这样却不理不睬,哎,爹知道是我不好,也不怪你,只是你老子这腿疼得厉害,你去给我请个大夫治治吧。”   “请大夫?”草哥儿不耐道:“家里被你输的一个子儿都没有,连条板凳都叫要债的人搬走了,哪里有钱给你请大夫。”   刘老实是个记吃不记打的,烂赌鬼都这个德性。   他一见草哥儿同他多说两句,立马又觉得机会来了,挣扎着靠近草哥儿,仰着一张丑脸:“我和村南槐树家的牛三说好了,只要你得闲陪陪他,他愿意一次出二十个铜子儿!草哥儿你瞧这不是有钱——”   话音未落,噼里啪啦一阵扁担劈头盖脸地打在脸上身上腿上,刘老实被打得惨叫连连,只能抱着脑袋在床上蠕动,他现在连翻滚都做不到了。   草哥儿简直是恨毒了他,怪不得牛老三刚才说那些恶心话,原来都是这个老鬼闹的!   若非杀人要偿命,草哥儿恨不得直接把他打死!   可是他不能那么做,他若打死了刘老实,自己也要去坐牢,到时候小豆子就无人照管了,为取刘老实一条烂命赔上他和小豆子实在不值,就算刘老实该死,也不能死自己手上。   想到这里,草哥儿收起染血的扁担,云淡风轻整理一下弄乱的头发,从刘老实房中退出来重新关好房门,叮嘱小豆子道:“豆子乖,阿公染了风寒,又被那些人打断了腿,一点冷风也吹不得,阿爸若不在家,小豆子一个人说什么也不能开这扇门,懂吗?”   豆子点点头:“放心吧阿爸,刚才阿公在屋子里一直喊一直喊,小豆子也没敢开门呢!”   “豆子真乖,阿爸给你做野菜汤喝。”草哥儿把扁担头在雪里蹭了两把,抱起小豆子走回厨房。   那刘老实有一点说的不错,那天他的确是眼睁睁看着刘老实被打,在那些要债的人来之前,他就抱着小豆子躲了起来,刘老实以为他还是那个听话的灯草,对他从不防备,他轻易就能抱着儿子溜出去。   他安顿好儿子,又偷偷跑回家附近,看到那些赌坊要债的打手和人牙子遍寻不到他们父子二人,便一布袋套了刘老实,拖到屋外毒打,这是赌坊打手特有的折磨人的手段,用那布袋子隔着,棍棒专打说不出的部位,内里打个稀烂,外表还不大看得出来。   他看着刘老实挨打,脑中浮现起他阿娘在雪地里挨刘老实打的情景,心里升起阵阵痛快,直希望他们把刘老实打死才好。   可赌坊毕竟要的还是银子,人打死是轻松了,但银子也没了,故而他们丢下最后期限,走的时候到底给刘老实留了条命。   看着刘老实在布袋里哎哟哎哟,屋子外又空无一人,草哥儿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勇气,一个箭步冲上去,捡起根棍子就冲着刘老实打起来。   刘老实哪里知道赌坊的人已经走了,只以为自己还在挨打手的打,一点也不敢反抗,只抱着肚子和脑袋任由别人打。   草哥儿一棍棍打在刘老实身上,也彷佛打在长久以来的阴影和禁锢上,终于将那些缠绕他的妖魔鬼怪和枷锁打个稀碎。   最后,草哥儿不知想起什么,眼睛瞄准刘老实已经挣扎出布袋的双腿,一咬牙,高高举起棍子冲着关节处就是几个猛击。   草哥儿是干惯了粗活的人,力气本就比那些娇生惯养的哥儿大,当他使出浑身力气打下去的时候,刘老实的惨叫响彻天际。   就这么,刘老实的两条膝盖骨被草哥儿打烂了,打得血肉模糊,他成了个瘫子,再也站不起来,今后只能像个蛆虫般在地上蠕动。   打残了亲爹的双腿,草哥儿心里不仅没有害怕愧疚,反而重重松了口气,他丢下棍子,将已经昏死过去如一滩烂泥的刘老实扛起来。   期间有村民经过,草哥儿披着刚才用力过度而松散下来的头发,露出布满伤痕的手臂和脖颈,脸上一副心如死灰的表情。   不用他说一句话,过路村民自会脑补。   草哥儿听到他们说:“刘老实真是不做人,吃酒赌钱惹来了赌坊的打手,还连累了自己哥儿一同挨打。”   “谁说不是呢,草哥儿这孩子可怜吶,我前儿还见刘老实没命地打他,和打仇人似的。”   “刘老实也太不是东西了,他还要卖豆子这个孙子呢,哪有做阿公的卖亲孙,呸,真给俺们村丢人!”   核心内容就一句话,刘老实垃圾,草哥儿可怜。   这样就成了,只要不怀疑他,草哥儿才不在意他们怎么看自己,无论说多少个可怜,自己挨打的时候他们也没上来说过一句话,拉过一次架。   当然,草哥儿也不怪他们,刘老实这坨鼻涕虫一样的垃圾,当然是谁都不想沾惹,帮他说句话不难,可沾上刘老实就像癞□□爬脚面上,不吓人恶心死人,自然是能躲则躲。   想到这里,草哥儿手上一用力,把刘老实架起来,任由他两条伤腿在地上拖着,磕磕碰碰架进里屋去了。   把昏迷的刘老实往他自个儿铺盖上一扔,草哥儿关上屋子,出门去接豆子。   秋风清凌凌地吹在身上,草哥儿不觉得凉,只觉得心内无比轻松,那看不到尽头的日子好像终于有了条道似的。   *   十一月底的时候,爹和云清出门送卤豆腐,带回一个消息:刘老实没挨过这冬日大雪,昨夜死在了自家铺上。   爹和云清都不是说八卦的料,一件涉及到赌坊上门追债,追债不成打人,人被打了病重死了的曲折故事,叫他俩三两句就干巴巴说完了。   叶峥不过瘾,第二日拉着云清故意从村口那只大磨盘底下路过,那儿可算是溪山村消息集散中心,长舌嘴协会综合体,八卦只要打这儿过,没影也编出影来,何况刘老实的确死了呢?   “你们是没瞧见,那人给打得哟,血肉模糊,都不成人形了都,血流得哟,那刘老实家门前的土地都染得一片红,比杀猪还吓人呢!”   “吓,王阿公你又来了,照你这个说法,刘老实当场就该给打死了啊,咋能又挺了半个月才去呢?”   王阿公神秘兮兮压低声音:“你们年轻人懂个啥,那刘老实的确是当场就给打死了,后头半个月那是个行尸走肉,根本不是刘老实!”   “嚯!”众人一惊。   叶峥连忙捂住嘴,防止喷出来,坏了王阿公满嘴跑舌头的雅兴。   云清拍着叶峥的后辈防止他被口水呛到,心里十分无奈,他这夫君外表看着谪仙一般,咋就热衷凑这种接地气的热闹呢。   有人就问王阿公了:“那刘老实既然被打死了,咋不当场断气,非要化作行尸走肉,硬挺半个月才死呢?”   王阿公既这么说,当然是有逻辑的,把眼一瞪:“那是阎王爷也看不惯刘老实,不叫牛头马面即刻收他的魂,非要他受尽苦楚才给断气嘞!”   这么一说,倒获得不少赞同:“王阿公说得不错,那刘老实简直太不是东西了,老天有眼,定是看不下去的。”   “正是如此,这才叫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只可惜了草哥儿这个孩子,幼年丧母,现又丧父,后头日子还不知怎么过呢。”   “刘老实这么个父,我看丧了恐怕对草哥儿来说还是个好事,至少不用挨打受骂,豆子也不用被亲阿公卖了。”   人死了,但在场有一个算一个,就没唏嘘刘老实的,都只同情草哥儿和豆子,可见刘老实一世为人,有多失败了。   不过明明是个鬼故事,最后却能偏到天道轮回这教育意义上去,可见古人虽迷信,但也蕴含了朴素的道理在里头。   叶峥满足了八卦欲,伸个懒腰,牵着云清的手往家走。   路上正好遇到话题的中心,草哥儿。   明明是大冬天,草哥儿却只穿一件薄夹衫,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和脚腕,脚上蹬着一双破草鞋,脚趾头上长满了冻疮。   瞧见叶峥和云清,草哥儿没像遇见其他人那般视而不见,而是主动迎上前来,他从身后的破背篓里取出一条长长的鲢鱼,捧在手上递给云清,话却是朝两个人说的:“上次我差点就做了傻事,幸得你们搭救,我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报答,这条鱼送给你们吃,算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   草哥儿当然知道他们的恩情根本不是一条鱼可以抵偿的,但他此刻手里只有这条冻了一个凌晨才捕到的鱼,他已经倾尽所有,却回报不了点滴。   看草哥儿这幅冻得半死不活的样,云清怎么会要他的鱼,不仅不要,反而握住草哥儿的手臂:“你这样会冻死,去我家吧,我有穿不下的棉衣。”   云清身材高挑,他穿不下的旧棉衣都是叶峥在穿,他那里倒有几件新棉衣,但不这么说的话草哥儿可能更不接受。   云清的手温热,透过薄薄的布料传到草哥儿胳膊上,草哥儿本已冻得麻木,感受到这温度没忍住打了几个寒颤。   “走吧,别废话了,”云清的眉蹙得更紧:“你若冻病,小豆子就更难了。”   草哥儿实在不想去,刘老实算是在他的无视下冻死的,他不后悔自己的冷漠,却觉得自己身上背了一重罪孽,不想把晦气传染给两位恩公。   但云清力气实在太大,又搬出小豆子做说辞,草哥儿沉默了。   只要他不反抗,云清拎这么个瘦骨嶙峋的人还不是轻轻松松。   云清架着草哥儿走到前头,不时回过头看叶峥,提醒他雪天路滑,注意脚下。   倒不是云清力气没处使,实在是草哥儿人一松懈下来,那挨冻的后遗症立刻就出来,整个身子都是僵的,根本迈不了步,云清只好架着他。   回程经过草哥儿的破茅屋,叶峥很有默契地进门,把小豆子也提留了出来。   倒不是叶峥有多乐于助人,实在是这么个四面漏风的小破屋根本经不过雪天的严寒,这草哥儿也算是他和云清救下的,要是冻死在大雪天里,岂不白救他一回,再说他也可怜豆子。   小豆子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看呆了一不留神就叫人提起来,然后想起阿爸说过的话,一定要乖乖待在家里,不可以被任何人带走。   当即用力挣扎起来,好看也没用,神仙也不成,豆子只听阿爹的话!   叶峥这八段锦也不是白练的,一手提着小豆子的后脖领,一手托着他的肚子,让他像个翻肚的青蛙在自己手上乱扑腾。   小豆子被提出屋看到阿爹就哇的哭了,嘴里还不停控诉:“坏人,抓豆子,阿爹救命——”   草哥儿知道叶峥是心好,才想连豆子一起带回去,忙出言安抚:“豆子乖,这是恩公,恩公是好人,豆子要听恩公阿叔的话。”   豆子似懂非懂,但他信阿爹的话,阿爹说这个美人哥哥是好人,小豆子就不怕了,被乖乖托在手上,不时用一双黑豆似的眸子偷瞄叶峥。   这哥哥真的好好看哇,小豆子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明明是哥哥,为什么阿爸说是阿叔呢?   回到家,云罗氏听到动静一下就迎了出来,全村人都知道刘老实家发生的事,见到这幅架势也不问,先上来帮着扶草哥儿,见到草哥儿露在破夹衣外的伤痕和冻疮,也是先痛骂了几句刘老实不做人,对亲哥儿也下这样的狠手,又把草哥儿往屋内迎:“孩子你受苦了,好在你那不成器的亲爹已经不在了,往后再也不会有人打你了。”   草哥儿看到慈祥的云罗氏,不由想起阿娘来,没忍住埋进云罗氏怀里就是一阵放声痛哭,云罗氏摸着他的头不住安慰。   她的云清从小就是个再独立不过的,从不和云罗氏撒娇,也很少哭,被草哥儿这样信赖地依靠着,云罗氏倒被勾起暌违已久的母性情怀来,不由也跟着掉了几滴泪。   云清:……   看来是用不着他了。   云清干脆钻进灶房里烧起热水来,草哥儿这身上不仅脏,还臭,连小豆子都一样。   没见叶峥虽然小心翼翼托着小豆子防止他跌落,脸上的神情里却带着点掩不住的嫌弃嘛,为了他家阿峥的视觉和嗅觉,云清觉得还是烧一大锅水,让这父子俩洗洗干净算了。   对于他家阿峥孩子气的举动,云清不仅不觉得有什么,还认为十分可爱。   等云清烧好一大锅开水注入大桶里,侧屋弥漫起淡淡的水汽。   叶峥和云爹两个老爷们已经自觉避入各自房里。   云家今年炭盆烧得早,叶峥是个冻死鬼投胎的,整天缩脖子缩脑喊冷,为了他,云家所有叶峥可能涉略到的去处都点上了旺旺的火盆,所以在空着的侧屋里洗澡一点都不冷。   云清和叶峥在屋里翻棉衣,难得起了点冲突。   主要是云清翻出哪件旧棉衣,叶峥就孩子气地扑过去抱住:“这件不成,这是清哥儿给我穿的。”   云清很好脾气地又翻出一条布料洗得发白的,叶峥又一把扑过去:“这件也不成,旧衣布料柔软舒适,我要贴身穿的。”   云清:“……那这件总成了吧。”   这条不新不旧,料子也不软不硬,总不会还有话说。   叶峥还是摇头:“那件你穿过,我也穿过,还穿着手牵手散过步,有我们美好的记忆,我要收藏起来的。”   云清:……   成吧。   云清干脆拿了条而成亲时候云罗氏请隔壁人家帮忙做的棉衣,既没上过谁的身,也没下过水。   叶峥这才没意见了。   侧屋里燃着热热的炭盆,屋门紧闭,连一丝寒风也漏不进来。   草哥儿抱着小豆子坐在大木桶里,差点冻僵的身子被热水包围着,屋里亮堂堂的,虽称不上富丽堂皇,但所有家具摆设都干净整洁,哪怕用旧用破的部位也有妥善修补,可见主人家的爱惜程度。   这是草哥儿不曾有过的体验,刘老实家就不提了,每日大小声,一不顺心就砸桌子砸碗打人,李瓦匠也是个暴脾气,且做的是和泥打交道的活计,屋子里总是弄得脏兮兮的,草哥儿无论怎么收拾都收拾不干凈,想到这里,草哥儿眼里泛上辛酸的泪水。   小豆子用被热水泡得暖暖的小手在阿爸脸上擦着:“阿爸不哭,小豆子呼呼。”   说完认真地撅起嘴,在草哥儿脸上呼呼,这是他摔疼了要哭时草哥儿哄孩子的办法,如今被小豆子原样用在草哥儿身上。   “不哭,阿爸不哭,阿爸有小豆子呢。”   草哥儿胡乱擦去脸上的泪,撩起水给小豆子搓起胳膊腿来。   小孩的注意力好转移,小豆子很快就忘了这茬,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和自家破茅屋完全不同风格的屋子:“阿爸,这里好暖和呀,家里好冷,神仙阿叔说话也好听,还不打阿爸和小豆子。”   一句话差点把草哥儿的眼泪又逼出来,他觉得自己无能极了,就生了小豆子这一个孩子,还护不住他,让他跟着自己挨打受冻的。   “豆子不要怕,会打骂咱们的人已经死了,从今往后再也没人打小豆子了。”   草哥儿的声音坚定,他要自己立起来,要给小豆子一个吃饱穿暖的家。   小豆子似懂非懂:“哦。”   他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又去抓草哥儿手上的肥皂:“阿爸,这是什么,好滑好舒服呀。”   “这叫肥皂,是很贵重的东西。”   草哥儿听说过这个,在外头要二十文钱一块呢,使用方法和胰子差不多,却比胰子好使得多,村里有点闲钱的人家几乎都用上了,草哥儿没用过,哪怕叶恩公好心,同村人买只需要十五文,对草哥儿来说也是个天文数字,他连一文钱都拿不出来。   此刻握着这肥皂,心里充满了对两位恩公的歉疚,不仅要恩公给自己烧水洗澡,还用了他们家这么贵重的肥皂。   不过着肥皂真好使啊,打上一遍揉搓,就把豆子身上积了一秋冬的老泥都搓出来了。   等到要洗自己的时候,草哥儿犹豫了,这么贵的东西,他不该用。   可是恩公既让他洗澡,就是嫌他身上脏,他若不洗个干干净净,一是辜负了他们的心意,二怕埋汰到他们,三么,草哥儿也很想痛痛快快洗干净一回。   瞅了瞅手里的肥皂,草哥儿心一横最终决定还是用。   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他已欠了还不清的,多用次肥皂,也不过又多一笔,只要他还没死,还活着,总要做牛做马报答他们。   二人身上实在太脏,一桶清水都洗成黑的了,云罗氏进来问他们水够不够的时候,草哥儿臊红了脸。   云罗氏却丝毫没有表现出异样来,出去没多久,云清就提着干净热水进来了。   水洗三遍,草哥儿和小豆子身上几乎都脱了层皮,才把自己洗出个人色来。   云罗氏拿了云清贡献出来的新棉衣,想了想又取了自己一身旧内衣,拿进来放在炭盆边烘着。   她这顺手为之的好意,叫拿着暖烘烘衣服的草哥儿又想哭了。   “别哭孩子,坏事儿都过去了,接下来就都是好的了。”   草哥儿拿着衣服,用力点头:“嗯!”   “走,阿奶来抱小豆子喽。”   云罗氏用老头子一件柔软的旧棉衣把小豆子从头到脚裹住,抱出了侧屋,放到了同样燃着炭盆的温暖堂屋里。   草哥儿赶紧换好衣服,自觉蹲下身把湃出来的水擦干,又用木桶舀水到院子外泼进沟壑里,防止结冰滑倒人,接着自觉将使过的木桶和木盆拖到院子里,找了个木刷使劲洗刷起来。 第30章   云清挑着两桶水回来,见草哥儿这样,担心他的伤势恶化,正要过去阻拦。   自己反而被提着鱼的叶峥拦住了:“你不让他做点事情,他恐怕是无法心安的。”   云清想了想,的确也是这个理,就不说什么了。   叶峥看了看天色:“既得了这么一大尾鲜鱼,中午就吃个麻辣烤鱼吧。”   对于庖厨之事,厨房杀手云清自觉不发表任何意见,等叶峥做好了吃就是了,样样都好吃。   “那我来杀鱼。”   只要不碰锅铲,杀个鱼烧个火什么的,云清还是很利索的。   “好,我去洗颗白菜。”   摘了几张白菜叶子,洗出一把绿油油的小青菜,将冻在屋外的豆腐敲下几块,又泡了些腐竹,想着今天吃饭的人多,叶峥又洗了一把豆干切细。   备完这些,叶峥忽然想起什么,走到厨房角落,将一个笼屉揭开,里头是一笼屉长得笔直水润的黄豆芽,这笼屉是云罗氏买来蒸过年时的包子花卷的,年还没到,先让叶峥拿来发豆芽了。   这发豆芽的技术也是前世叶峥在网上学的,想着冬日里新鲜菜蔬少,若能发出来也换个口味,谁知试了一次就成功了,这还是第一回吃,正好配烤鱼。   云清提着剖开洗凈的鱼进来,直接放案板上问叶峥:“怎么切?”   “不用切,烤鱼是做整条鱼的,切了就不美了,在那鱼身上划几刀入味就成。”叶峥忙请云清刀下留鱼。   云清依言片了几下鱼身,擦擦手又去烧火。   叶峥翻看了一下鱼,龙骨断而不分,花刀开在背部,鱼腹却保持完整没有切烂,正是叶峥想的效果,便满意地冲云清笑了笑。   在切好的葱姜蒜茱萸里洒上油盐黄酒,攥出汁水,均匀涂抹鱼身,将抹过料的鱼放在旁边腌制着。   待腌制了约莫十五分钟,叶峥烧热油锅,撒入一把葱姜蒜花椒炒香,提起鱼尾,分开两片鱼身,将鱼在油锅里煎烧定型,一面煎好了翻一面,待两面都煎好,取出一个平底的大瓦盘,这瓦盘是上次在集上看到的,样子长得就像前世烤鱼的那种长铁锅,叶峥一眼就看中卖下了,今天果然派上了用场。   将瓦盘内铺上焯过水的白菜青菜豆芽冻豆腐腐竹豆干等配料,叶峥盛出鱼放在盘子里,锅里煎鱼的料油里放一大勺卤汤,加入盐糖茱萸等调味,等略带粘稠的汤汁滚开,趁着滚烫浇在鱼身上。   一份带着本土风情的大启版烤鱼就做好了,按说吃烤鱼的时候最好下面炭火时时烧着,家里虽有炭盆,却没架子,这烤鱼在滴溜溜的炭盆上也放不稳当。   叶峥把烦恼告诉了云清。   云清动手能力很强,问清楚叶峥想要的效果后,就和云爹一起劈开木材现场扎了个架子,那架子是双层的,上面一层可以架叶峥的瓦盘,下面一层云清拗了个铜碗嵌在里头,那铜碗里正可以放叶峥需要的木炭。   叶峥把架子翻来覆去看,又实用又牢固,高兴极了,一时忘情就在云清脸上啵唧了一口。   云罗氏正抱着小豆子走进厨房。   见状,二话不说一转身又退了出去。   云清:……   叶峥:哈哈哈哈,娘好自觉。   将烤鱼端上桌让木炭小火煨着,叶峥又来弄其他菜。   那么多人一条鱼肯定吃不尽兴。   他又切了几个咸鸭蛋,将卤给自家吃的加了鸡爪鸡翅鸡蛋鸭脖猪肝猪心猪大肠的荤菜版卤煮满满当当舀出一碗。   又将上次在集上的烧猪肉切了一盘,全部端上桌。   这时候,蒸的米饭和馒头也熟了,云清把主食盛在盆里一块端上桌,堂屋暖和不怕凉了。   草哥儿刷干净木桶又拿起扫帚把院子扫了一遍,扫完院子又拧了块抹布,把侧房里里外外擦了个干净,当他提着桶水又要来擦堂屋的时候,云家开饭了。   云罗氏招呼他过来吃饭。   草哥儿捏着抹布,一脸局促地站着,压根儿不好意思再吃云家的饭。   反而是小豆子,这么一会儿已经和云罗氏混熟了,此刻套着云罗氏临时替他改小的棉衣棉裤,伸着瘦伶伶的小爪子不停招啊招:“阿爸,过来呀,好香香!”   草哥儿还是不敢。   直到云罗氏起身硬拉他:“过来吧,你瞧小豆子都饿了。”   草哥儿这才低着头走过去在云罗氏身边坐了,手臂都不好意挨着桌子。   云爹和叶峥见他如此腼腆,两个爷们儿只好不看他,只让云罗氏和云清招呼他。   云罗氏给草哥儿盛了一大碗白米饭,又将筷子往他手里一塞:“吃吧,你先填饱肚子,我来喂豆子。”   草哥儿忙放下筷子:“您吃饭,我喂——”   云罗氏道:“可别推来推去了,我喜欢这娃娃,你就让我抱一抱小豆子吧。”   草哥儿这才作罢。   自叶峥来了之后,为了给他补身,云家的伙食一向不错,叶峥又爱变着花样弄来吃,就算今天菜明显多了点,云家人还是神色如常,一副习惯了的样子。   可是草哥儿心里却翻起惊涛骇浪,这样丰盛的吃食,浓郁得直往鼻子里钻的香味,草哥儿这辈子都没吃过这样香的食物,此刻身上暖暖的,捧着白米饭,嗅着饭菜香,小豆子在一旁咯咯笑,这样的场景,仿佛做梦一般,就连做梦,他都没有做得这么美过。   云罗氏夹起一大块烧猪肉往草哥儿碗里放:“你太瘦了,多吃点。”   米饭升腾起的热气迷了草哥儿的眼,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可是嘴里的米饭是真的,米饭上的肉是真的,一屋子饭菜香是真的,小豆子的笑声也是真的。   吸了吸鼻子,草哥儿用力往嘴里扒了一口白米饭,又想哭了,他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吃过一回白米饭,可真好吃啊。   鱼肉烤得香气四溢,雪白的肉像花一样绽开,叶峥瞅准了鱼鳍下一块活肉,眼疾手快夹给云清:“清哥儿杀鱼辛苦了,补补手。”   云清回他一块脸颊肉:“阿峥读书累,补脑。”   叶峥吸了吸略带婴儿肥的脸颊,总觉得云清意有所指,开年他都十七了,肯定能褪去这脸上的婴儿肥!   叶峥又夹一筷子鱼肚给云罗氏,鱼腹没有细刺,正方便她喂小豆子。   再夹一筷子鱼背给云爹,爹就爱吃鱼背的,说有味儿。   叶峥不好给草哥儿这个哥儿夹菜,其实他无所谓,就怕草哥儿不自在,云清便代劳了,也夹一筷子鱼腹给草哥儿:“这是你抓的鱼,你该多吃点。”   草哥儿手足无措,又要放下筷子:“我……这是给恩公……吃……”   云清也有点无奈,只好不招呼他,让他自己慢慢夹着白菜和豆腐吃,反正都是吸饱了汤汁的,这菜比鱼还入味儿。   这顿饭开吃的时候,天空中又开始纷纷扬扬飘雪,此刻,屋外是冰雪泽国,屋内却菜香四溢,温暖如春。   饭后,草哥儿挽起袖子坚持要一个人洗所有的锅盘碗碟,云罗氏拗不过他,就抱着小豆子在一旁陪着说话解闷。   今天不是给游云寺送卤豆腐的日子,云爹闲下来,就检查检查门户,给门轴上上油,开闭一下窗户的合页,临近年关,这些都是必要的。   云清爬在梯子上扫屋顶的雪,这是冬日里最繁重的工作之一,但也没办法,若不勤扫,等雪积起来容易压塌屋顶,村里每年都有几家懒汉的屋顶被雪压塌,或者雪积起来门都推不开,好在人都没事。   叶峥给他扶着梯子,两人时不时说句话。   厨房里,草哥儿挽起袖子,把碗浸在热水里擦洗。   云罗氏问:“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现在刘老实不在了,没人能逼着你做什么,你若要再嫁,可以自己擦亮眼睛选个好的。”   草哥儿摇摇头:“婶子,我现在不想这些,只想寻个吃饭的活计,一个人好好把小豆子养大。”   说实在的,草哥儿怕了,他不觉得自己能寻到什么好的,好不容易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了,他不想再往另一个火坑里跳。   “你想得也有理,反正你还年轻,也不急这个,慢慢寻就是了,此刻还是眼面前的营生重要。”   说到这里,草哥儿咬咬唇忽然抬起头:“婶子,我能留在你家帮工吗,我能吃苦,啥都能干,不用给钱,给口饭吃就成。”   草哥儿也是刚刚才有了这个想法,他这么说并不是看着云家富贵就想攀附,而是他真的想为这家人做点事情,什么脏活累活都成,他一无所有,也不信什么来世结草衔环变猪变狗,他只有这身力气,就想用这身力气为云家做点事。   当然,他也知道自己有点厚脸皮了,云家一切都井井有条的,说明这点事情云家人自己做得来,并不需要花粮食给他一口饭叫他来帮忙,然而厚脸皮就厚脸皮吧,他喜欢云家的氛围,喜欢云家每一个人,哪怕被人瞧不起,他也想留下来。   当然,他只会每天上工的时候才来云家,绝没有在云家小院住着的意思。   云罗氏听了这话有点犹豫,她挺可怜草哥儿这孩子的,也怜惜豆子,家里如今倒的确有几桩事情可以让草哥儿帮忙,但云家小院里有不少哥婿鼓捣出来的东西,云罗氏虽是个乡村妇人,也知道这些东西若流到外头去可能会引起的轩然大波。   与这点怜惜之情比起来,当然还是自家人重要,这点云罗氏还是分得清的,所以她做不了这个主。   正想着怎么婉言回绝,叶峥从屋外走进来,对草哥儿道:“你想在我家帮忙?”   草哥儿不敢看叶峥,局促着点点头:“我,我想报答你和清哥儿的救命之恩。”   又鼓起勇气道:“我什么脏话累活都能做的,喂猪、喂鸡、清理猪粪、堆肥、挑水、劈柴,别看我瘦,我力气大着呢,吃饭我也不会吃很多的,用不着白米,杂粮窝头就成……”   叶峥却摆摆手打断他的自我推荐:“不,若要留你帮工,自然要给你开工钱。”   草哥儿刚想说真不用工钱,叶峥却再次打断他的话:“你先听我说完。”   草哥儿只好缩缩脖子不说话。   叶峥问他:“现在刘老实死了,若是赌坊的人上门要债,你预备怎么办。”   这问题草哥儿早就想过,叶峥既问,他就飞快说了出来:“若他们还敢来,我,我就去县里告官!反正全村都知道是他们打死了人,我和小豆子孤儿寡父,就去见见县太爷,请县太爷评评理!”   叶峥见他说得决绝,但说起县太爷的时候神情间还是有些瑟缩,流露出平民百姓对当官的本能的畏惧,这年代,告官对村里人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天大的事儿,可想而知决定告官对草哥儿来说是个多大的。   不过这样也已经很好了,在欠条上画押的人是刘老实又不是草哥儿,况草哥儿是嫁出门的哥儿,就算子承父债也承不到出了门子的哥儿身上,小豆子就更扯了,刘老实根本没有卖外甥的权利,这是草哥儿男人死了,若是他男人还活着,听见有人卖儿子媳妇,纠集亲戚打上门来都是轻的。   草哥儿能有这个觉悟,叶峥比较满意,他和云清的救助还不算白费。   叶峥点点头:“家里的确可以有一个帮工,我也会按照工作的轻重不同给你发足额的工钱,但你若要留在我家做工,有一条规矩必须遵守,这话我先说在前头,以免以后相处发生什么不愉快。”   草哥儿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规矩,给人做工要守人规矩,这是天理应当,别说一条规矩,就是一百条,草哥儿也会照做的。   “请吩咐吧,我一定会守规矩的!”   叶峥道:“其实也没什么特别难的,就是你在这院子里看到的任何东西、事情,都不能往外去说嘴,就算有人问你,你也只能说不知道。就这一条,你若能做到,便可以留在我家做工。”   “当然,我一定不会说的!”   草哥儿点头如捣蒜,他若把恩人家的事情拿出去说,他成个什么人了,连自己也会瞧不起自己的。   生怕叶峥不信,草哥儿竖起两个指头发誓:“若我出去说一句,便叫我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   叶峥头疼地按住额角:“你用不着这样,只要守口如瓶便成了。”   这动辄发毒誓诅咒自己,还真是令人吃不消。   “那你每日便过来吧,我先给你开一天十文的工钱,以后看着涨。”   草哥儿一下瞪大眼,拼命摇头:“不不不,我不要工钱,十文也太多了,我不能收恩公的钱!”   那村里最壮的男人在码头抗一天大包才十文,他一个哥儿做些家里的活计,咋就配十文了?   明显是恩公看他可怜,要帮他,但人要知道自己,他不能仗着别人好心就不知进退。   他说:“恩公若非要给,就一月给我一文钱吧!”   草哥儿自以为想出了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全了恩公的心意,又不占太多便宜。   叶峥故意虎着脸道:“你既在我家做工,就要听话,我说要发多少工钱就发多少,还有,你能不能别叫我恩公,我名字叫叶峥,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叶峥一板脸,草哥儿反而自在了,觉得找回了手脚。   但草哥儿怎么会直呼恩人的名字,嗫嚅了一会,说了个:“东家。”   叶峥:……   成,东家就东家吧,比恩公顺耳。   叶峥又说:“你那屋子四面漏风,破得不行了,今日雪大,小豆子睡一晚怕是要着凉,你今天就带豆子在这里歇一夜,等闲时爹和清哥儿去挑几担泥替你补补。”   草哥儿听了就要下跪。   叶峥不习惯这个,没等他跪下,说完就跑出了厨房。   草哥儿只好默默流泪。   云罗氏替他抹了眼泪:“别哭啦,好好干活,以后日子会好起来的。”   *   进入十二月,村里的年味儿就一天比一天浓起来。   自那天起,草哥儿每日天不亮就来云家帮工,喂猪喂鸡喂鸭,挑水劈柴扫院子,还和云罗氏一起买菜洗菜,多了这么个勤快人,小院里的活仿佛一下就少了起来,连云爹闲事都感慨草哥儿真是个手脚利索的。   腊月里杀猪宰羊十分热闹,就算平日再穷的人家,一年到头也要割点肉回家,犒劳一家老小整年辛苦。   云罗氏和草哥儿去朱屠夫家割肉,瞧见朱屠夫家的院子里大大小小围了一圈人,闹哄哄的,都是把自家猪拖来朱屠夫家场院里杀的,杀完切割了再放自家板车上拉回去,冻在雪地里能吃一个正月,雪不化肉就不会坏。   瞧见云罗氏,朱屠夫娘子上前招呼:“云婶子你咋自己来了,你要多少肉,要啥部位说一声,晚上我让男人给你收拾干净了送家去。”   云罗氏道:“反正家里没事,我顺带手就捎回去了,你家正是忙的时候,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听听听听,这话说的,不愧是有个读书人的人家,就是知进退懂道理。   朱屠夫娘子满脸堆笑:“当家的在忙,你来里屋坐坐,我让老大给你割。”   别人家来买肉都是在院子里排队,轮到自己的时候切到哪块是哪块,多说挑肥拣瘦几句,朱屠夫儿子就把眼一瞪:“后头还那么多人等着,要不要,不要别挡着人!”   朱屠夫大儿子长得和朱屠夫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满脸横肉,膀大腰圆,提着杀猪刀往案板上一戳的时候正经有点唬人,就村里那等最泼的媳妇子,也不敢在朱屠夫家撒野,只敢嘴里嘀嘀咕咕,骂几句莽汉,大老粗。   此刻见朱嫂子笑脸迎人地把云罗氏迎进屋里倒水,还嘱咐儿子给切这刀切那刀,务必要肥瘦均匀,还得切得好看,朱屠夫儿子一听是云家人买肉,当即满口应是,让娘放心,保准切得漂漂亮亮的。   恰巧那叶王氏也在队伍里,瞧了气不顺,把嘴一撇开腔了:“我说朱嫂子,那姓云的是当了高官还是做了宰相啊,给你啥好处了,要你这狗颠儿似的舔。”   朱嫂子岂是个受挤兑的,何况又在她家院子,当着她男人儿子的面,她怕谁来?   立刻反嘴讥回去:“我当一大早是哪条狗汪汪,这我家喂的猪,我男人杀的猪,我儿子切的肉,爱给人哪块是哪块,你不满意趁早别买啊?有本事你自家杀头猪,想要啥有啥!”   叶王氏脸黑如锅底,她家银子都给叶峥那小畜生拿走了,今年一半的粮食又都泡了水,卖去县城那收粮的黑心铺子瞧着这光景硬生生压了三成的价,三成啊!肉疼得叶王氏心都在滴血。   前儿老三从镇上回来,说今年送的粮成色差,数量也太少,老丈人不满意,张嘴就问叶王氏讨五十两银子买粮吃。   叶王氏怕老三的秀才丈人不高兴,不肯好好教老三学问,只得瞒着几个儿子媳妇咬咬牙把家里养的两口大肥猪卖了,和手头仅有的积蓄凑了三十两给老三,叫他一定要好好读书考学,将来要当个官给她这个娘撑撑面子,也好叫她在其他儿子媳妇跟前说嘴。   老三掂了掂三十两,对这个数目不太满意,比他预想中还差了二十两,他可是约好了几个哥们过年逛花楼吃酒的,三十两银子顶个啥?   可是架不住叶王氏叨叨个没完,老三只能敷衍着嗯嗯了几句,随口安抚叶王氏:“娘放心吧,夫子说我学问有长进,明年考学有很大希望能中秀才。”   其实夫子根本没那么说,那都是几个不成才学生为了哄叶旺祖花钱满嘴里吹捧的,叶旺祖飘飘然就当了真。   叶王氏听了大喜,什么“我儿出息”“我儿大才”,没口子地夸。   等叶茂田和叶富贵两房人回来,瞧见家里猪不见了,得知前因后果自然是一场大闹,要把镇上银子要回来,叶王氏便一屁股坐在院子拍着大腿哭自己命苦,哭男人没本事,哭几个儿子儿媳不听老娘的话,不孝,丧良心天打雷劈之类的,直叫周围邻居们看了好几天的笑话。   村里人大雪日里闲出屁来,这点子笑话没半天功夫就传遍了,朱嫂子自然也听了。   这叶王氏做的那点事也算是全村茶余饭后的乐子了,先前亏待小叔子就不提了,到底不是亲生的,而且叶小子现在过得也好。   可见过亲娘偏心眼的,没见过偏成这样的,还有那叶老三自诩读书人,高傲得不成,难得回趟村都仰着鼻孔看人,打声招呼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比起叶旺祖,村里人当然更偏向叶茂田和叶富贵,对这叶王氏自然也是很看不起的。   若别人有意见,朱嫂子兴许会好好同人解释,可这叶王氏是什么屙物,还想到她跟前来充大瓣蒜。   给她脸了! 第31章   朱嫂子呸了一声:“同你说话我都嫌晦气,当初占了叶小子的屋和田还磋磨人家,做下那等恶心事来我都替你臊得慌。如今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咱们就仔细说道说道,就说那叶小子弄出的肥皂,那么好的东西,放到镇上一块得二十个铜钱大家伙也是瞧见的,然而叶小子仁义,便宜五个铜子儿卖给村里人。”   “你说凭啥呀,莫非是嫌钱烧手?还不是瞧着同村一场的情谊。就咱家占了人这么大便宜,只是割猪肉的时候稍微偏着点难道就不应该?哦,难不成就许你叶王氏狼心狗肺占便宜没个够,就不许我家情深义重有往有来?”   此言一出,本来被叶王氏挑得也有些不满的人群安静下来,村民们点点头:“若从这事儿上说,确实,叶小子是个好的!”   “老朱家肥皂用量大,占了人家的便宜,手上偏着点也没错。”   朱嫂子继续道:“自从云家有了几门营生,村里经常有外头来的人,比从前热闹就不说了,你们屋里晾着的那些个菜干啊萝卜啊,是不是比从前有销路了,还有赵阿叔你家的柴,以往都是担去镇上卖,上回有个行商买咸蛋路过,是不是捎带手就把你家柴收了,省了你不少功夫?”   赵阿叔点点头。   其他村民也回忆起来了:“你还别说,自从叶小子给游云寺大师送豆腐和那肥皂生意做起来后,我到镇上卖鸡蛋,人家一听我是溪山村出来的,就问我村里是不是有个卖肥皂的云家,还做了寺庙的生意,我说是,那收蛋的当时瞧着我态度就不一样了,还给我挪个地儿让我坐,叫我喝水,从前哪有这待遇,捂着鼻子叫咱别踩脏了地儿!”   “就是啊,我镇上做工的主家听我是溪山村出来的,便问我可不可以帮忙买了肥皂带去,说这肥皂还是个紧俏物,那有啥不成,当然成啊,主家一高兴,就给我涨了工钱呢!”   “这都是托叶小子和云家的福啊!”   朱嫂子这时又问:“那我让老大给切几刀好肉,大家伙说说应该不应该啊?”   “该!天理应当的!”   “谁说不该,有本事别沾人家光啊。”   正巧队伍轮到了叶王氏,朱嫂子好整以暇问她:“叶大嫂,那这肉你是买还是不买?”   叶王氏被七嘴八舌臊得抬不起头来,但还是强撑着说:“买!”   朱屠夫儿子也没欺负她,就按正常下刀处给她切了一块,正好是带骨的,往案板上砰地一丢,声音里透着不耐:“四十八文!”   叶王氏数出钱,把肉往篮子里一扒拉,捂着脸行一溜烟儿跑了。   瞧着叶王氏落荒而逃的背影,不少村民都摇摇头。   这叶家老两口还活着的时候,叶家在村里也是说得上的殷实人家,不然也不能那会就送叶峥去读书,可如今老两口死了,叶小子赘出去了,看看人云家什么生活,再看老叶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好不容易过个年,就抠抠搜搜割二斤猪肉。   果然这人吶就是不能坏了良心,不然老天爷也看不下去,要罚你过穷日子的。   不过这也不管咱的事,那是他老叶家遭的报应,活该!   这么想的村民把银角子往案板上一丢:“给我来皮带肉切它十斤!”咋节省都节省不到过年上去,年里亏了,那可是亏一整年的,这笔账她还算得清楚。   清晨,云家小院里飘着一股浓浓的食物香。   锅里炖着卤豆腐,笼屉上蒸着素饺子,草哥儿还在炸油果子,这果子是叶峥比照着上辈子吃过的麻团做的,用的是今年新下来的面粉和红豆沙,揉好面裹上甜甜的红豆沙,滚一圈芝麻,放素油里炸得滚圆金黄,看着就有食欲。   过一会食物都熟了,云爹赶着牛车出来,云清帮着把三个大桶上提去放好,云罗氏捡出素饺子和麻团,满满装了两大篮,用棉被盖好保温,一起和游云寺送去。   这是叶峥出的主意,游云寺的僧人出手大方,从不挑剔,今日是年前最后一回送卤豆腐了,送完这回,就算僧人们要也得等明年,正月里大家伙都是休息的,便多做了些送给僧人们吃,也改换改换口味。   “爹云清,雪大路滑,走路留神脚下,早去早回。”   云清应了声,便和爹赶着牛车出门了。   忙完了年前最后一笔大生意,接下来做的都是自家的了。   云罗氏蒸了一大锅米饭,拿木槌和捣缸,盛出热热的米饭团在捣缸里,和草哥儿一个拢一个砸地打起年糕来。   叶峥也上手试了会儿,发现这个活计虽然不重,但要把米饭粒完全捣成粘糯丝滑的年糕也需要花费很大的心力,尤其越到后头越费力,那饭团子粘得不行,需要沾了水翻动才能打第二下,草哥儿不亏是干惯了农活的,这几日吃得好,身上力气足,一下一下砸得十分有劲,叶峥看着都累得不行,要他动脑筋还成,或者干点需要爆发力的活也成,这样一锤子一锤子的繁琐工作,他还是敬谢不敏了。   叶峥看腻了打年糕就回堂屋,那里有他一个单独的角落,放着案几和木榻,木榻上娘还缝了软软厚实的靠垫和坐垫。   案几上是笔墨纸砚,附近就摆着暖暖的炭盆,叶峥抻抻筋骨,一屁股坐在木榻上,仔细看起书来。   下一场秀才试是明年秋天,离现在满打满算不超过九个月,他也要抓紧努力了。   大年三十那天从凌晨起,家家户户就飘着炊烟,这一天从早到晚要做不同的食物,按溪山村的习惯,正月的头三天前家里是不开火的,在炭炉子上热点包子馒头花卷那种不算,就是说不开厨房的灶,也不大动工夫做饭吃,只吃上年三十留下来的饭,云家祖辈不是溪山村的,也就没有这个规矩,但云罗氏还是做了一大堆吃食,麻团、炸年糕、包子花卷、馒头饺子萝卜糕等等等等。   叶峥拿出在集上买的大张红纸,在云清和爹的帮助下裁成好几条,一共是三副对联和无数小方块的红纸。   对联上,叶峥按照上辈子看到过的,写了一个纳福迎新对,一个新春大吉对,还有一个吉祥如意对,纳福迎新贴在小院门楣上,新春大吉贴堂屋外头。   另外还有各式各样的福字,叶峥写得兴起,觉得得让家里人都参与一下,便抓着云清,让他也写个福。   出乎意料的是,云清持着笔,观察了其中一个福字半天,竟然惟妙惟肖地模仿了出来,虽然从运笔笔画上都能看出稚嫩,但字体最重要的间架结构,云清模仿了个十成十,一个福字像模象样的。   叶峥挑眉:“清哥儿,你学过?”   云清摇摇头:“并无。”   “好家伙,云清,你这是有天赋啊,你若从小念书,我这种蠢材岂不是连个站的地方都没了!”   叶峥不吝夸奖,把云清说得脸颊微红,桃红一般。   “阿峥才不蠢。”云清不许叶峥说自己。   “好好好,我就随口说说。”叶峥转了转眼珠,心中升起个主意,不过此刻还不急。   叶峥让云爹也写一个,云爹大摇其头:“我不成,大老粗一个。”   云罗氏也隔着厨房看热闹:“你爹他耍烧火棍还成。”   叶峥便写了一个却了一点的福,说这叫全家欢,要家人共同参与,磨着云爹用毛笔在福上补齐一点。   云爹被他缠得满头包,如临大敌般拿起毛笔,在福子上随意一点,丢下笔叫我往外跑:“我出去逛逛。”   生怕叶峥弄十个福字让他点。   叶峥耸耸肩,又招呼云罗氏:“娘,你也来!”   云罗氏:……   她就不该瞧这热闹!   云罗氏一步三蹭地出去了,好在叶峥没有为难她,也只让她画了个点而已,云罗氏手抖,那墨点子又粗又长。   自觉十分不好意思,搓搓手:“我这写坏了,要不扔了吧。”   叶峥摇头:“不,娘这一点有气势,一看就福气大,一会儿贴米缸上。”   还,还要贴米缸上啊,这要是来个客人,岂不丢死人了。   叶峥又朝草哥儿招招手:“你也来。”   “我,我不成的,还是别了吧。”   他又不是云家的人,只是帮工的,再说他这么个人,哪就有福气了,可别把晦气传染给云家才好。   这么想着,草哥儿用力摇头。   叶峥很坚持:“不难的,放心吧,你试试就知道。”   草哥儿不好违逆东家的意思,用力擦了擦手,捏起笔,在叶峥的指导下,在福字上头点了一点。   不过他这一点又小了。   草哥儿有点沮丧,他果然是个没福的吧!   叶峥却道:“这一点虽小了些,却很圆润饱满,你写的时候心里在想小豆子吧?”   草哥儿一怔,又去看那墨点,圆圆的,小小的,可不就是他家豆子嘛!   这下草哥儿的沮丧一扫而空了,整个表情都飞扬了起来,天爷,他不仅摸到了笔,还画了个小豆子呐!   午后,做完云家的活计,草哥儿坚决拒绝了云家人要留他和小豆子吃年夜饭的邀请,人家阖家团圆的日子,他一个外人掺和到里头算咋回事呢,草哥儿可不是这么没眼色的人。   云罗氏见叫不动他,就把家里做的好吃的都给草哥儿拣出一份让他带回去和小豆子吃,草哥儿捧着塞满了食物的篮子正要出门,云清又追上来,递给他卷成长筒的一副红纸。   草哥儿不明所以,回到家摊开一看才发觉正是中午叶峥写的对联中的一副,还有那张他画了个点的福字,也叫他一起带回来了。   草哥儿不由再一次红了眼眶。   小豆子已经循着食物香味跑出来,瞧见桌上的对联和福字:“阿爸,这是啥,好漂亮呀。”   “这是对联,这是阿爸画的小豆子,像不像你呀。”   “哇,阿爸好厉害,阿爸会画小豆子!”   云清垫着脚贴对联。   叶峥捧着浆糊指挥:“左边高点,再高点,太高了低一点,成了就这样。”   云罗氏拿着小福字也在贴,她虽不识字,但这福字年年见得到,福是认得的。   一张张福字爬上了窗户、橱柜、粮袋、当贴到米缸的时候,神使鬼差的,云罗氏想起叶峥的话,把那张她点了一个粗黑墨点的福字给贴上了,哥婿说这张有大福气呢!那米面源源不断进来才好。   这些都是正福,还有倒着贴的,倒福字贴在簸箕和垃圾桶上,防止往外倒垃圾的时候把福气倒掉。   叶峥辅助着云清贴好对联,也从书案下神神秘秘掏出张福字,是云清写的那张,沾了点浆糊贴他们自己房门上了。   午饭随便吃了点东西填填肚子,叶峥抱着云清午休片刻,出来专注看了一个时辰的书,就到了年夜饭重头戏了。   云家的年夜饭没有吃什么不吃什么的规定,叶峥建议主菜弄两个锅子,一个麻辣烤鱼锅子,再弄一个羊肉汤锅,主食就不用煮白米饭了,厨房里摆的满满当当都是主食,还可以在汤锅里下水饺吃。   大雪天没人不爱锅子,得到了全家一致赞同。   云清杀鱼片鱼,云爹和云罗氏把在院子角冻得硬邦邦的羊腿取出一条来,羊腿太硬,爹上了斧子,劈成大块带骨的肉,叶峥又让将羊腿别放回去,美滋滋捧到厨房,让云清用他的刀工片出几大盘纸片般的羊肉卷,牛肉和猪肉也各片出两盘来备用。   烤鱼不是第一回做了,云罗氏已是熟手,这里用不着叶峥,他就去侧屋割了一把绿油油的韭菜,又弄了点黄豆芽和绿豆芽,因侧屋的炭盆放着也是白放着,叶峥干脆在侧屋摆了些架子,做了一个简陋的小暖房,专门冬日里发些菜蔬自家吃,又从仓库里摸了两个芋艿。   拿着这些进厨房的时候,云罗氏已经把鱼煎上,正在切白菜豆腐和油泡,叶峥弄了点水把韭菜豆芽和芋艿洗了,让娘切一切加两个锅子里。   天微黑的时候,云家的年夜饭做好了,烤鱼和羊肉两个锅子,一盘卤味,一碟油渣白菜煮豆泡,一大盘猪头肉,一碟烧鸡,并开胃小菜若干。   叶峥端着菜往堂屋走,鼻子里嗅的是村里的烟火气,一抬头发现天上又在悉悉索索下雪了,距他从夏日炎炎穿到这里,日子过得好快,一眨眼都过年了。   云清拿着祭灶的东西出来,见叶峥傻呆呆在院子里站着,忙让他赶紧进屋,别冻着。   叶峥觉得这一切美好得简直不可思议,哎了一声,吸吸鼻子进去了。   云清和娘在灶房里贴灶画,祭灶王爷。   爹在堂屋里也拿着香烛糕点等物祭在两个牌位前,这就是云家的上一辈了,叶峥跟着拜了拜,心里念道:希望先祖在天上好的同时,也发发力保佑家里一切都好,全家平平安安,来年我若能顺利考上秀才,定杀猪宰羊祭拜二老。   云清和娘也分别拜了拜,许了愿望。   这年代没有烟花爆竹,但村长年年会组织几个村民在村中央的空地上烧毛竹,以示除秽扫邪,去年云清和爹去过了,今年就在家歇着,轮到别家去。   当听到村里隐隐约约传来竹管炸裂的声音,家家户户就像得了指令似的,开始吃年夜饭了。   村里没大户人家那么些个规矩,在场都是自己人,拿起筷子就是吃。   烤鱼麻辣鲜香,羊汤味美浓郁,下在里头的蔬菜吸饱了汤汁,滋溜一口不要太美。   两个锅子下都煨着炭火,保持锅子咕嘟咕嘟的状态,叶峥夹起一片薄薄的小羊肉在汤锅里涮几秒,烫到羊肉变色捞出,在调好的油碟中蘸了蘸,略微降温后一口包入口中,羊肉鲜美甘甜在口中爆开,又烫一筷子牛肉,牛肉有点老了,但片得薄,下锅十几秒就熟了,吃到嘴里比羊肉略有嚼劲。   猪肉是上好的五花,油脂丰沛,在烤鱼的汤汁里烫熟,就着蒜片咬一口,怎一个得劲儿了得。   这样的吃法云家三人还是第一次见,云罗氏一开始有些担心,这生肉烫一下能好吃嘛?   等看到叶峥吃得欢,她忍不住也试了一筷子。   后来?   没有后来了,反正云清和娘都吃撑了。   比起薄如蝉翼的肉片,云爹更好大口吃肉,那一锅带骨羊肉有一半是云爹啃了的。   叶峥则每样都吃了些,觉得都好吃,尤其是烤鱼,重口味的他热衷烤鱼一万年。   到了后来,几人的肚子都撑得溜圆直打嗝,但桌上的菜才去了三分之一。   “不成了不成了,我得起来遛遛,老头子你也别吃了,扶我出去走走,再吃肚皮要破了。”   爹娘相携出去散步。   云清也担心地摸了摸叶峥鼓突的胃部,给他揉起了肚子。   叶峥边享受夫郎的揉肚皮服务,边揉了揉云清的肚子,本以为也能摸到一个溜圆的小肚皮,谁知明明吃了那么多东西,云清的小腹还是一排硬硬巧克力板,真是令人不嫉妒也难。   初一不用早起,叶峥缠着云清直睡到日上三竿。   起身后,云罗氏将已经准备好一个篮子递给他们,嘱咐他们路上注意雪滑。   那篮子里放着糖盐酒和肉菜。   这是溪山村的传统,初一早上准备些能力范围内的酒菜去给村里独身的孤寡老人拜个年,不挑东西,有能力就多拿些,没能力就少放点。   今年云家情况好了,云罗氏也不小气,多放了些熟肉。   叶峥和云清将东西送往几户老人家,回来的路上就见到老李头的三儿子李狗正一瘸一拐地走,看到他俩的时候还瞪了一眼。   云清多眼尖一人,结合他腿伤的部位和那愤愤的样子,当即推测出上次自家院墙里捕兽夹夹到的贼人就是李狗。   等李狗过去,云清才和叶峥说了。   叶峥哼笑一声:“偷鸡不成蚀把米。”   自从上次院子闹过贼,叶峥就把显眼的东西都收进屋子里,云爹也加固了院墙,并在不起眼的地方多放了几个松动的捕兽夹,李狗有这一次便罢了,反正他也没得手,若还贼心不死,云家人就不会轻易饶他了。   年初二,叶峥和爹娘去游云寺烧香顺便拜年。   云清和娘在大殿里烧香,叶峥和云爹则熟门熟路走来后厨,对里头忙碌的和尚们说:“大师们,新年好啊!”   “叶小郎君新年好!”   “阿弥陀佛,新年吉祥。”   有那等年轻的和尚,见到叶峥就迫不及待:“叶小郎君,今年啥时候开始营生啊,一见到你,我这肚子里的馋虫又出来了。”   “阿弥陀佛,甚为期待。”   叶峥想让家里人多休息几天,斟酌道:“年下家里事忙,恐怕得过了正月十五……”   还没说完,便有僧人急切:“那便正月十六,说定了!”   叶峥:……   成吧,十六就十六,开了去年的老汤烧,也不费劲。   正说着话,明净和尚从屋外哈着白气进来,见到叶峥就和他问好:“叶小郎君,月余不见,长高了。”   叶峥的确处在猛烈发育期,最喜欢听人说他长高,闻言笑出一口雪白的牙,恭维道:“明净师父也圆润了!”   明净闻言摸摸鼻子。   去岁因这叶小郎君的缘故,寺庙整体伙食水平提高,大伙饭量见长,也不独他长了肉。   寒暄过后,明净朝叶峥暗暗使了个眼色。   叶峥看出他有话要说,便和云爹说了一声,跟随明净一通离开嘈杂的小厨房。   二人来到僻静处,明净朝叶峥拱手作揖,向叶峥阐述了一点烦恼。   原来是年内,游云寺来了个借宿的书生,他们和尚清粥小菜吃惯了,这书生却吃不惯,膳食总是怎样送出去怎样送出来,眼看着日渐消瘦,那书生的侍从便偷偷来寻明净,请明净师父想想办法,寻些适口食物,明净一下就想到了叶峥。   “叶小郎君,我佛慈悲,不知可否帮这个忙。”   叶峥一开始没多想,这年月书生借宿在寺庙里也常见,只是听明净和尚说完,他又觉得此事不大简单。   哪有寻常书生借宿寺庙却能得明净和尚主动开口替他准备饭食的,这明净虽也只是一介僧人,但看他在庙里的地位,应该不会低,且那书生既有侍从,庙里的饭食不好吃,叫侍从悄悄从外头买回来吃岂不也很方便又不兴师动众的。   若不然,就是这寄宿之人乃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家里特意捐了不少银子给寺庙,要求寺里照顾些。   这么一想,就觉得有很大可能,现如今也有一些人家把纨绔子弟送来寺庙,隔绝外界诱惑,令其清心寡欲,好好读书的,明净既说那是个书生,那便很有可能了。   叶峥脑中思绪翻飞,嘴上却说:“这有何难,大师既然将此事托我,上点心就是了。只是不知那位公子可有忌口?”   明净听叶峥一口答应下来,也很高兴,想着这叶小郎君看着面嫩,实在是个爽快人。   便把那人的口味和不克化的东西细细说了。   叶峥一一记下,明净就给了他一块十两的银角子:“不用吝惜钱财,以好味为上。”   “那位书生这几日有事出门去了,估摸着十五左右归来,叶小郎君也不必急着送,待过了正月十五,同寺里的烧豆腐一同来就行。”   成呗,看来正月十六是必得开工了。   没想到来了古代,还有种淡淡的社畜既视感。   心里想着,嘴上应得痛快:“大师放心,我记下了,必不负所托。” 第32章   既接了和尚的银子,叶峥也不好消极怠工,回家得闲就开始琢磨。   明凈说了,那书生不喜大鱼大肉,叶峥猜测那酒楼里的肥鸡大鸭子估计他也吃得腻歪,一味做这些东西送去反而不美。   不如就从口味上下功夫。   很快,叶峥就有思路了,那既然是个书生,往风雅上靠左右出不了错,就弄个绿茶虾仁吧,这道菜取材上辈子叶峥吃过的龙井虾仁,咸鲜嫩滑的虾仁泛着淡淡的茶叶香,却不会有茶叶的苦和涩,虾仁晶莹,茶叶碧绿,总之是十分好吃又雅观的一道菜了。   想到这里,叶峥在纸上记了一笔:绿茶虾仁。   有了思路,第二道菜也很快就出来了,便是麻婆豆腐,这道菜在叶峥那个时代,可谓风靡大江南北,男女老少都爱,哪怕是不爱吃辣的小孩,也愿意嗦一筷子尝尝那麻辣鲜香的浓郁味儿。   对了,叶峥又想起了一道菜,鸡肉冻,原料虽是鸡,但清爽可口,绝不会腻,况且如今天气冷,室外就是天然的大冰箱,那鸡肉只要煮好拿去室外冻上,不用一个时辰就能完成,好吃又不费力。   到底人家付了十两银子呢,总不能随便弄点虾仁豆腐就打发了。   于是叶峥又在纸上一一写下,绿茶虾仁,鸡肉冻,想了想,叶峥又添了一个腌咸蛋,这咸蛋虽然朴素,但对没吃过的人来说口感绝对独特,令人耳目一新。   定好菜式,叶峥不再让杂事占据大脑,将纸移开,又正经看起书来。   正月十六那日,云爹早早套好牛车,和云清一起将给和尚们的两桶豆腐和给那书生的菜肴装了,赶着车往寺庙里送去了。   叶峥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嘱咐他们早去早回。   只是午休前,叶峥刚躺上床,忽然想起什么,准备拿出早先写的那本农事杂册来添上几笔,却怎么找都找不着了。   云清见他穿着单衣翻找了半天,怕他冷着,就问丢什么了。   叶峥边翻边说:“也没什么,有本书不见了。”   云清以为是关于考学的要紧书籍,就要从床上爬起来替他一起找。   却被叶峥按住了,叶峥把他推回被子里,自己也钻了进去:“不是什么重要书籍,就是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册子不见了,那册子里也没记什么重要功课,就是一些杂事,找不到便算了。”   像之前叶峥和云清说过的育种选种啊,浸种育苗啊,施肥补肥灌溉等田间管理之类的东西,就记在那本册子上。   不过叶峥也不急,反正凭他现在相当于过目不忘的记忆力,那册子完全可以重写一遍,并不麻烦。   云清听到是这些就放下心来,不是功课就好,叶峥这个冬日里的用功,他是看在眼里的,阿峥一定很希望考上秀才的。   夫夫二人又说了会话,就搂在一起沉沉睡去。   ……   游云寺西角院。   因自家公子连日来食欲不好,送来的饭食总是没吃两口就原样端出,水恒的随从吉祥正急得团团转,他之前和寺里的明凈师父说过此事,明凈说他会想想办法。   眼看又到了饭点,公子连传饭的话都没有说一声,只顾蒙头看书,吉祥就知道,今日必是又没有食欲了。   可老不吃东西怎么成呢,万一饿瘦了或者饿病了,这可怎么回家交代。   正着急上火,就见明凈僧人从院外走进来,手里提着个食篮。   吉祥见状忙迎上去,期待道:“大师你来了,可是遣人去镇上最好的酒楼订了饭食?”   明凈摇摇头,提起食篮道:“几家酒楼都试过了,郎君不爱,我便请附近的乡民做了些可口饭食,你快送进去吧。”   吉祥一听这话就垮下肩膀,再一看那简陋的食篮,当即面色颓丧:“大师你快别和我开完新了,我这都愁死了。”   明凈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不开玩笑,劳烦送进去试试,不成再说。”   说完将食篮送到吉祥手上,背过身去施施然走了。   吉祥连哭的心都有,这什么大师啊也太不靠谱了,他家公子嘴那么叼,穷乡僻壤能有什么东西能入他家公子的口?   正在这时,屋里忽然唤了一声:“吉祥,倒水。”   “来了!”吉祥应了一声,只得拿着食篮往里走,只求菩萨保佑不要是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他被公子责骂一顿不要紧,不要污了他家公子的眼就成。   吉祥推了门进来,水恒正在卧榻旁的案几上看书,听见动静连正眼都没抬起来看自家侍从一眼,自顾自吩咐:“倒水。”   “哎!”吉祥忙倒了杯水递给他家公子。   水恒却没接,而是瞧着他。   吉祥这才想起自家臂弯上还挽着个篮子,正要放去一边,忽然想起什么,鼓足勇气道:“爷,今儿是外头送来的饭菜,奴才服侍您用些?”   一听是饭菜,水恒不感兴趣地转开了头,显然对这地方的伙食兴趣缺缺。   吉祥跟着水恒时间久了,了解水恒的性子,他家公子不是那种一言不合就打杀下人的残暴主子,故而敢多说两句。   他心一横,取出饭食往桌上放,嘴里也大着胆子劝上几句:“爷,今天有村民来进香,顺带手就进了些食物,好歹是乡里人的一番好意,您看着用些吧。”   水恒的嗅觉比较灵敏,吉祥揭开食物篮子的时候,那味儿就往他鼻子里钻过来,引起了他一点久违的兴趣。   此刻见随从这么说,便从善如流放下笔走过来,刚看了一眼就笑骂道:“哪个乡民会给菩萨进荤菜,当你家爷是傻的呢?”   虽这么说,还是在桌边坐了下来。   吉祥松了好大一口气,这饭菜虽不是他见过的样式,但摆在浅口的粗瓷盘中却一点不见粗鄙,简直不像出自乡人之手,叫他大为震惊,这明净师父从哪个乡民家弄来这些菜啊?   水恒好不容易有点食欲,谁知等了半天,这愣头愣脑的侍从却傻站着,也不晓得快点布菜,不由就轻笑着斥了一句:“发什么呆,还想不想让爷吃饭了?”   吉祥被说了也不怕,反而偷偷弯起嘴角,看来这几日没好好吃,爷真是憋狠了,一瞧见有美食连心情都畅快了,不过这话可不敢说出来让爷知道。   吉祥紧赶着把菜一样样取出放在桌上,用银筷子每样夹了一箸放小盘里,正要试菜,水恒却早被冒出来的香气弄得有些馋,夹起一个虾仁就往嘴里塞,含糊道:“又不在家里,弄这些虚的做什么。”   “爷,出门在外,凡事小心为上。”吉祥皱眉,觉得有点不妥。   水恒却早已被这鲜嫩爽滑的还带着淡淡茶香的虾仁勾起了食欲,接连塞了好几筷子进嘴里。   吉祥见他难得食欲大开的样子,耸耸肩也就算了。   他们此次的行程极为隐秘,连爷的几个心腹也不是人人知道,周围又有暗卫盯梢,想来也不会发生有针对性的下毒事件。   想到这里,吉祥换了句劝:“爷,小口些,注意烫。”   来了一路其实这菜早就不烫了,只是有淡淡的余温,水恒没理他啊,兀自吃得爽快。   水恒吃着虾仁可口,又去舀麻婆豆腐,一勺豆腐进嘴,水恒愣在当场:这个味儿……   吉祥瞧见他家公子这样,小心翼翼:“爷,咋了爷?”   难道这菜哪里不对,别不是真的有问题吧?   当即面色一变,就要冲出去喊暗卫,却被水恒一把拉住:“别大惊小怪的,我没事。”   吉祥还是不放心,央求道:“爷,若不对劲就别吃了。”   水恒摆摆手:“不用。”   吉祥拦他:“还是请个大夫看看吧,您万金之躯——”   还没说完,水恒不耐挥手:“你起开!”   二人动作间,水恒宽大的袖子带倒了一旁的食篮,只听啪地一声,食篮侧翻,一本薄薄的册子从篮子里掉出来。   吉祥当即噤声。   水恒用下巴点点地上:“……赶紧收拾了。”   吉祥吐吐舌头,弯腰捡起篮子放好,又把那掉出来的册子顺手一翻。   就见前几页依稀写着什么种子、农家肥之类的,便合上笑道:“估计是送饭的不小心掉的。不过爷,这里的农人倒是有趣,竟然把农事记在册子上,难不成这积年的老庄稼把式,还能忘了咋种田不成?”   水恒正把麻婆豆腐一勺勺送嘴里,吃得神魂颠倒,闻言手一伸:“拿来我瞧瞧。”   许是吃得辣了,水恒狠狠嚼了一块晶莹透亮的鸡肉冻,这鸡肉冻拆了骨头,肉撕成细条,和着脆生生的鸡皮,开胃又爽口,看得吉祥直撇嘴,他家爷这仿佛八百年没吃过饭架势,等回到家里,说给谁听谁也不能信呐!   不过说起来,这乡野农夫做的菜真有那么好吃?   看着爷吃,他的口水都快漏出来了。   两大块鸡肉冻下去,水恒舌头上的辛辣缓解了些,又夹一筷咸蛋放在嘴里慢慢嚼,同时打开了手里的册子。   这咸蛋他倒不是第一次吃,之前下榻平安镇,那客栈小二就给上过这道吃食,蛋黄沙软绵密,满口留香,这蛋白无论是佐干粮还是佐粥,风味都极佳,且贮存得宜的话,很久都不会坏。   他当时和随从感慨过,此地虽不富裕,但百姓于吃食上还肯花心思,特意买了六十个,遣人快马加鞭送入京中,此刻再次吃到这咸蛋,他就没有如吃到前两道菜那么惊艳,反而分出些功夫给手上的书册。   水恒本以为就如随从所言,是农人随便记的土话,翻着只是打发时间,谁知,自第一页起他就看住了,一页一页逐渐往后翻,水恒脸上的神情也郑重严肃起来。   这段时间,叶峥天天闭门读书,间或想出些新菜式就和家里人一起做了吃,吃着不错就给寺庙里那位公子捎带也送上点。   有一日,云清有事,于是那天云爹和叶峥去游云寺送吃食。   到了地方,轻车熟路放下木桶和食篮,云爹和叶峥照例说一声要告辞,明净却从外走来,将叶峥拦住了。   叶峥便随口做个售后调查:“明净师父,不知我家送来的饭菜,可合那位郎君的胃口?”   明净颔首:“阿弥陀佛,叶小郎君奇心巧思,那位书生公子甚为满意。”   顿了顿又道:“那水郎君听说了你也是读书人,托我带个话,想当面同你道一声谢。”   叶峥无所谓地摆摆手:“小事一桩。”   银货两讫的事儿,何来道谢之说。   明净忙道:“要的要的,水郎君期盼已久,嘱咐我你若来,定要相约一见。”   也许有钱人就是礼数多,既明净坚持,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叶峥推脱不过,和云爹说了声就跟明净一起去了。   这游云寺虽不是什么全国性知名庙宇,但在本地也算是百年古刹,处处透着缭绕的燃香和木鱼声。   明净便同他说上几句游云寺的历史,庙宇的建制,叶峥边听边记,越走心越静。   但接近那位书生的院落时,木鱼声逐渐轻了,直至听不见,变得十分清幽,叶峥再一次肯定了这位书生必定家中极有钱。   吉祥听见说话声探出头来,见明净带着个人,那人一身粗布棉衣,气质却像那等世家大族娇养出来的小公子,一时不知这是什么来头,如何通传。   还是明净介绍道:“这便是我说的那位叶小郎君了。”   叶小郎君?做菜的那位乡民?   吉祥上下打量了一圈叶峥,总觉得乡民二字和这位叶小郎君不甚匹配。   他点点头:“快进来吧,爷从早起就等着了。”   叶峥一脚跨进,明净却没跟进来,而是说:“叶小郎君自去吧,我在大殿里还有点事,就少陪了。”   叶峥只好说:“大师请自便。”   就跟着随从进了院子。   叶峥虽没和古代有钱人的公子打过交道,但受前世文艺作品的影响,脑子里都是纨绔子弟或者浪荡哥儿的形象。   但见到人却出乎他的意料,这位水郎君年约三十,面白斯文,身着一套文人长衫,束着冠,虽样貌平平,但浑身上下透着股说不出的气度,看着不像普通有钱人家的纨绔子弟,更像那种世宦人家才能养出来的公子爷。   这样的人,和他差着阶级,必是得罪不起的,于是叶峥主动拱手,行了个书生之间的见面礼:“水郎君好。”   叶峥惊讶的时候,水恒同时也惊讶着叶峥的样貌和气质,甚至看着这张脸,本能在上面寻找起哥儿福印来。   被叶峥呼唤了一声,水恒才回过神来,暗道一声自己孟浪了。   虽从明净口中听过这位叶小郎君年轻俊俏,但水恒在心里对人家的预设左右还是脱不开粗黑的农人样貌,焉知竟然是这么一位看起来白嫩娇贵的小公子呢?   等等,这别不是个假借小子身份行动的哥儿吧?   越看越像。   大启朝的风气对哥儿其实还是比较拘束的,虽然朝廷没有法度规定哥儿不许出来抛头露面,但若要见人做生意,那自然是小子的身份更加便捷。   自以为理解了这点,水恒体贴地让人把茶案移到阳光明媚的院子里,避免和眼前的“哥儿”同处一室,以免对方不自在,也防今后生出什么误会来。   叶峥全没有洞悉水恒的“好意”,不过也没说什么,人家的地盘想咋样都是人家做主,他开门见山道:“我听明净师父说你胃口不佳,兄台今日唤我前来,可是还有其他吩咐?”   水恒倒没想到,这“哥儿”性子还挺直,便也不搞什么虚头巴脑的寒暄,赞了两句他做菜的手艺高超,便也直奔主题地拿出那本册子,急切问他:“叶贤弟,愚兄想知道这册子是你家哪位长辈所书,可否告知?”   水恒本来以为是做菜的乡人写的,可一旦见到叶峥本人,他就把这个念头甩了。   毕竟这书里用词虽白,句式也有些粗浅,但内容可谓字字珠玑,能写出这这样一份手书的,必定是位和庄稼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积年老农,绝不可能是叶峥这个弱质纤纤,从头发丝到手指尖看着都不像下过田的年轻“哥儿”,故而有此一问。   看到这人拿出的册子,叶峥才知道自己的“手账”丢哪儿去了,应该是娘收拾东西的时候一不留神掉进了食篮,叫此人捡着了,怪不得翻遍家中也找不到呢。   “这是我闲得没事儿时胡乱书写的,让兄台见笑了,兄台可是有什么指教?”   这年代的读书人普遍清高,觉得文字是至高无上的,行文、书写都严格按照标准,有条有规。   而在叶峥这儿,文字就是工具罢了,他写这册子的时候根本没有格式,想哪儿写哪儿,兴致来了还画上几笔,乍一看不像簿册,更类似后世图文并茂的手账。   这位水恒兄莫不是瞧着他对文字轻率的态度看不过眼,特意要找出写这东西的人来教育一顿不成?   这么想着,叶峥还是如实答了,大不了就挨一顿说,对方有钱有势,形势比人强,他就当收钱陪富家公子爷耍了。   想到这里,叶峥倒也没流露出什么不快,脸上还是一副笑眯眯的谦逊模样。   “真是你所书?”水恒惊讶。   叶峥诚恳点头,又解释了一句,   水恒试探:“这册子上说,插秧适云已……”   叶峥随口:“……引溜加溉灌。”①   水恒又问了几个册子上的问题,叶峥对答如流,水恒这才信了:“没想到叶弟小小年纪,对农事上竟有如此见解。”   得,直接从叶小郎君变成了叶弟。   信了后就把关于册子中的不解一一提出,比如选种育苗具体的操作方法,稻谷种于水田中可有依据,这亩产可达千斤的土豆又是何物等等。   叶峥没想到富家郎君对种田也有兴趣,能说的就细细解答了,不能说的就编些救了山中老农,相谈甚欢后被传授了经验之类的胡话,水恒并不怀疑,俱都信了。   主要是大启的土地经历过多次战乱,换过不少个王朝,若说避世不出的隐逸者,那按老一辈的说法肯定是存在的。   听完叶峥瞎编的奇遇,水恒连连感慨:“叶弟运气真不错,我听说那些隐者从来都是避世不出的,便是见到了山下人,也不会吐露半点,叶贤弟能得他们的青眼,必定是有过人之处的。”   叶峥便装作遗憾的样子:“可惜也只见过那么一次,等我下次再上那座山,不仅瞧不见人,那上回走得那条小道也不见了,山上的树种、山石都换了样子,环境也大不相同,若非脑中切实还有那次的记忆,几乎以为是做了个梦了。”   水恒见他似乎真心有点遗憾,笑着安慰道:“贤弟也不用太过执着,那样的事碰上一回已是极为难得,哪里次次都有好机遇呢,若实在放不下,就当做了个梦吧。”   叶峥巴不得他这么想,万一这人心血来潮,问他哪座山哪条道,心血来潮想去山上寻隐者,他岂不是还得编出不少谎话来,须知一个谎话得用一千个谎话去圆,弄不好就被人拆穿,他能这么想真是再好不过了。   连忙错开话题。   二人又将话题扯回,就着册子上的内容又交流了许久,直到日幕低垂,叶峥才惊觉已是这个天色了,赶紧起来告辞:“今日与兄台相谈甚欢,奈何家中还有夫郎,回得太晚恐夫郎担忧,弟这就告辞了,兄台勿送。”   听到这话,水恒才一怔,什么,他竟有夫郎?   等等,夫郎肯定做不得假,这位叶贤弟长成这幅样子,难不成还真是个汉子?   那自己一下午避嫌的举动,岂不是显得十分奇怪?怪不得有几次叶贤弟看自己神色有点怪异。   这真是他的多疑作祟,明明从小就学着人不可貌相的道理,却还是犯了以貌取人,先入为主的错误。   人家叶贤弟从始至终风度翩翩,知无不言,坦诚以待,他却背地里转了一肚皮心思,相较起来实在是惭愧啊。   想到这里,水恒站起来,鞠了一躬:“今日一番畅谈,贤弟的风姿令我折服,只是这本册子上还有许多不解之事,兄性愚,可否留下这本子细细参详?”   这册子要多少叶峥就能默出多少,他正赶着回去,闻言随意道:“兄请自便,我真要走了。”   水恒又追问:“贤弟可否留下地址,若有空时,我定下帖上门拜访。”   “乡下不兴这一套,我家住址明净师父知道,兄台要来只管来,可别遣人下什么帖子,叶峥这便告辞了。”   说完摆摆手,急匆匆就往厨房赶,正好爹也从厨房探出头来看天色,瞧见叶峥,便和厨房的师父打了个招呼,走出来牵牛。   叶峥解释:“和人说得忘了时间,清哥儿和娘该等急了,爹我们快回去吧。”   云爹点点头,见叶峥归心似箭,难得安慰了他一句:“无碍,出来办事,清哥儿和你娘都晓得的。”   “我知道,我就是不想娘和清哥儿担心,爹我们路上走快点吧,争取早些到家。”云爹答应一声,果然将牛赶得快了些。 第33章   才到家,就见到云罗氏倚门张望的身影,瞧见他们的牛车,回头说了句什么,就急急走过来。   云罗氏边把牛往院里牵边抱怨云爹:“咋去了这么久,要去哪里逛逛,出门前也该说一声,省得叫人傻等。”   其实也不算抱怨,主要还是关心,生怕他们出什么事。   云爹照旧干巴巴:“在庙里有点事耽搁了。”   “什么事呀?”   叶峥连忙接道:“娘,不是爹的事,您别说爹,主要是我,和朝咱们家订餐食的书生多说了几句,没注意就耽搁了时间。”   云罗氏怎么会说哥婿,再说读书人的事也不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该问的,见状就闭嘴不说了。   云清走过来,扶叶峥下牛车,摸到他冰凉的手,略皱了皱眉,叶峥身上穿得很暖,手凉明显是叫风吹的,心念一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心疼道:“下回晚了就慢些,不用急着赶回来,虽不下雪,但天还是寒,你这身子还得多注意点。”   叶峥边听边点头,把手往袖子里缩,不想用自己的冰手去碰云清,张口就来:“那是我想你了嘛,难道一下午不见,清哥儿都不想我的吗?”   云爹云娘:我们还在呢。   虽然知道新婚夫夫难免黏糊,但这也太黏糊了,半天不见就想啊想的,这哥婿说这话咋就不知道不好意思呢……   不过,孩子们相处融洽是好事,二老也只得一个提起东西往厨房走,一个把牛牵去牛棚,不留在这听他们夫夫小话。   若有机会,自然是想的,只是云清从邻村办完事回来得也晚,还没来得及想。   但看着小夫君这幅“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吗”的样子,云清只好违心道:“当然,我也想阿峥。”   叶峥便得意了,笑得如同中了举,他明明才是夫君,可也不知为啥,就是想要和云清黏糊撒娇。   不过世上也不是每件事都非要分析出个子丑寅卯来,他想,就要做,他开心,云清也开心,人活一世,快乐至上,就这么简单。   晚饭后,叶峥照例要看会书,云清这时候是不打扰他的,会去找点其他事情做,可这回还没走开就被叶峥拉住了手:“清哥儿别走,我上回说要教你读书识字,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夜晚闲聊的事情叶峥的确说过几句要教他读书的话,但云清并没放在心上。   这年头哥儿又不能考秀才举人,有那读书的时间,还不如多上山打几只野猪让阿峥吃了补补身体。   再说阿峥读书已经如此费脑子,还要分出功夫教自己,累坏了可不好。   叶峥瞧出云清的不以为意,便又开始了痴缠大法:“要嘛要嘛,我想要做清哥儿的小夫子,清哥儿能不能给我这个机会?”   边说边把脑袋往云清脖子里贴贴。   云清哪里受得住叶峥这个样,当然是给他机会了。   云清想着阿峥这不过是一时兴起,哪天兴致过了,或者自己太过愚钝他教不下去了,就会放弃的,何必这个时候扫他兴致。   可没想,叶峥并非一时上头,而是思考了许久。   自从那天看了云清模仿写福字的样子,叶峥就知道他定有读书的天赋,可惜溪山村还是太闭塞了些,耽误了他家清哥儿进学。   他今天和那位水老兄说话的时候也特意捡着机会问了几句外面的事,知道了平安镇以外更繁华的地方,哥儿和女子也是读书识字的。   若说不用考试就不用读书,这个想法未免有点功利主义,读书是为了发现更广阔的精神世界,并不全为了当官考科举,这个道理叶峥现在不说,但以清哥儿的聪慧不凡,假以时日他自己肯定会想通的,根本用不着自己多嘴。   云清被拉着坐了下来,见叶峥拿出几本薄薄的小册子,翻开一本摊开,就知道阿峥是早有准备了,阿峥有心,他也不能拂了心意,也就跟着他一笔一划地学了起来。   叶峥用的是闲暇时专为云清做的启蒙读物,和现在的儿童都在夫子教导下读三字经或千字文启蒙不同,叶峥做的小册子是结合了前世幼儿读物的经验编的。   里头或是一种工作或是一种庄稼、动物等常见词的写法,比如云清的云,叶峥的叶,比如匕首的匕,云清有一把心爱的匕首,又或者是谷子的子,木材的木,禾苗的禾,将这些常用字编成一个句子,或者一个小故事,方便云清加深记忆。   这些故事也十分接地气,有的是一个寓言道理,有的是一种庄稼的习性,或者关于天气的歌谣,等等,都是云清日常接触得到的东西。   云清本就聪明,虽比不上叶峥的过目不忘,但这些简单的字句练上几次就记住了,教学进度竟然比叶峥想象得还快,不过一周时间,云清已经能书写出一百个简单的常用字了,虽然笔画还有点无力,但书法本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云清对毛笔的控制力已经是常人难及的了,就连叶峥自己,初穿来时,就算有牢固的身体记忆,还是复健了十天半个月,那字迹才能勉强见人。   好徒弟能激起夫子的教学是真的,清哥儿的表现让叶峥劲头大增,恨不得丢开自己手上枯燥的书,专心致志教夫郎念书,陪他红袖添香。   但一时的快乐和长久的安宁选哪个叶峥还是懂的,秀才算是这个年代最基基础的身份保障了,若连秀才都考不中,纵使做得生意再大银子再多,也不过是任人欺凌的无根浮萍罢了,想到这里,叶峥心中一凛,把有点飘的心思收了回来,又踏踏实实读起书来。   早春,雪还未化尽,农民就已经在考虑地头上的事情了,云爹整日在田地边转悠,和老庄稼把式讨论土地软硬,今春啥时候播种,老庄稼把式说去岁的雪太干(含水量低),瞧着怕是今年会有点旱。   云爹沉默着没说话,回来就把这情况说了。   叶峥马上怂恿他:“爹,不如试验试验水田,早挖沟渠,万一今年缺水,引水渠灌溉我们也不能落人后头。”   云爹思量一番,点点头说知道了。   又过了几天,云家小院来了客人,竟是游云寺那位水郎君上门拜访了。   他带着随从,骑着高头大马,到了村口彬彬有礼地问云家小院方位,得到指引后带着一溜儿村里人的视线往山脚下来。   当然,来之前,他身边的侍从已经把叶峥家的情况查了个底儿掉,确认他没问题才来的。   倒不是水恒疑心重,而是叶峥出现得太凑巧,先是那本册子掉落在他跟前,册子里的内容又如此吸引他,接着叶峥这个人出现,全然不是乡野村夫的样子,反而像那种世家大族培养好的小公子,样貌和谈吐仿佛是按着水恒的喜好长的,世上哪有这样恰到好处的事,由不得水恒不多疑。   不过叶峥的身份并不难查,他的成长轨迹一直就在溪山村及周边,只有小时候去邻村学堂上过几年启蒙课,接着他就考中了童生,再接着又过一年,叶家二老故去,叶峥就辞了课堂,除了其中有两次跟着夫子去县城参加秀才是不中,其余就再没出过村了,算是个远近闻名的伤仲永和笨蛋美人。   接着就是入赘云家,弄出咸蛋肥皂,和游云寺做起了买卖,这都是近期发生的事,水恒也才知道,那好吃的咸蛋和比澡豆还好用的肥皂竟然都是出自叶峥之手。   吉祥觉得很不解,这样一个人到底哪里得爷青眼了,别说为了肥皂和吃食,他们爷见识过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怎会被这些小花招迷了眼,来之前还再三确认:“爷真的要去拜访他家?会不会太给他脸面了。”   吉祥的声音打断了水恒的沉思,他摆摆手:“就这几天,去准备吧。”   “是。”吉祥退下。   人和人想事情的高度是不一样的,比如侍从觉得肥皂咸蛋等物是奇技淫巧,水恒却不这么认为。   那咸蛋好吃好贮存,方便随身携带,一小块就能补充盐分,却比干吃盐味美得多,也振奋得多。   再比如那册子中所述耕种之法,虽闻所未闻,但详细记载了作物从种子到收成中间如何护理的全部过程,还提出了挑种育种的概念,此事若能成,说句功在千秋也不为过。   还有那少年在册中记载的亩产千斤的叫土豆的作物,若能找到这样的东西,民间哪还有饥馁,王朝何愁不兴?   这些东西,水恒心里明白,却不会同一小小侍从分说。   叶峥正在院子里看书,忽然听到屋外有人大嗓门喊:“云家的,有人找,是个镇上来的郎君!”   叶峥起身开门,就见到一身长袍,从马上下来的水恒。   见到叶峥,水恒很高兴:“叶贤弟,冒昧来访,不会怪罪为兄打扰贤弟清幽吧?”   “怎会,便是请都请不动水兄大驾光临,快请进。”   这位水兄的确说过要来拜访,但叶峥以为就是随口一说,谁知还真来了。   吉祥从袖子里掏出几个铜板,给了那热心村民。   叶峥见了想说村里不兴这个,就见那汉子喜滋滋接过钱,屈下身好话一箩筐往外冒。   ……是自己大惊小怪了。 奇_ 书_ 网_w_w _w_._q_i_ s_ h_u_9 _9_ ._ c_ o _m   叶峥谢过汉子,将水恒和吉祥迎进院中,吉祥去牛棚拴马,水恒便在叶峥家小院中走来走去地看。   正值二月,草木尚未发芽,院落四角却有好些绿油油的稻苗在水盆中欣欣向荣,给单调的小院添加了些许绿意和野趣。   水恒好奇道:“这是何种花木,天气寒凉还长得如此好?”   叶峥知道这些公子哥儿都是不识庄稼的,这也正常,便解释:“这非是花木,而是去年过冬前种下的稻苗,冬日里天冷,稻苗长得慢,难道遇到个大太阳,捧出来见见光。”   水恒眼睛一亮:“莫非这就是叶弟记载在册子中的水田种稻法?”   他又围着稻苗团团看了一圈:“稀罕稀罕,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知道这稻苗还真能在水中存活呢?”   叶峥见他好似对这院落十分感兴趣的样子,就拿了条凳子出来,给他上了茶,在吉祥连连摇手的动作中,强势地也给吉祥塞了一碗热乎乎的。   二人就着稻苗聊了几句,水恒便把这些天研读册子的不解和疑问又拿出来问叶峥。   叶峥当然是知无不言,但同时也有点稀奇,眼前人一看就是出自优渥之家,连稻苗都认不出,却偏偏对农事如此上心。   想到这里,叶峥又回房拿了本册子给他,拿出来这本又新添了不少:“水兄,这本上有我最新的整理记载,比那边更加详细。”   水恒接过册子,如获至宝。   叶峥见见状,觉得自己可能猜中了他来的目的,也许这位老兄家是个非常大的大地主,地主嘛,总是在乎粮食收成的。   但也不得不泼他一盆冷水,说这簿册上的东西他只是收集整理,并非每一步都试验过,若要真正实行在土地上,还是得结合一方水土,因地制宜才行。   别这位老兄热血一上头,回去就照搬在自家田里,到时候要出了问题,叶峥可是不负责的。   谁知此言一出,水恒看叶峥的眼神更为信赖和热切。   二人说了半天话,有点口渴,便坐着喝口茶润润嗓子。   水恒见案几上有差不多一叠薄薄的小册子,问过叶峥同意,便随手拿起一本翻阅。   水恒何等眼界,翻了几页便明白了这些小册子的用途,问叶峥是从哪里得来的,叶峥说只是随手写出来给家夫郎启蒙的教具,不登大雅之堂。   “叶弟是有大才之人!”水恒夸道。   当世书籍都写得佶屈聱牙,不易研读,若正经要念书考功名,这一关必然要过,但对譬如哥儿和女娘还有其他不以考功名为目的人来说,学习成本就高了些。   不若叶峥这些薄薄的小册子,结合生活中的方方面面,让人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下把字识了,快速达到扫盲目的。   水恒赞叶峥:“贤弟有这样的才华和志向,定是奔着为官作宰去的,想来很快就有好消息了。”   叶峥如实回答:“并无,我只想得一秀才功名傍身,免去几亩田税,和夫郎做做小生意,种种田,就在这溪山村里过一世逍遥日子。”   水恒听了很不认同,他竟不知,叶峥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想法,拿出兄长的架势纠正他道:“大丈夫活在世间,当建功立业,做一番成就,方不辜负一身所学,贤弟你如此年轻,怎会有这种避世心态?”   叶峥明白水恒说的才是现在读书人的普遍想法,这种根深蒂固的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观念他没法反驳,却也不准备应承,想了想,随口说:“二者并无区别,不过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罢了。”①   水恒脱口而出:“好句!贤弟果真大才!如贤弟这样的人品学识,平生志愿只想考个秀才实在是屈才了……还是叶贤弟你有什么忧虑或者困难,若真有,不如说出来为兄替你解一解。”   水恒这辈子见过的书生不知凡几,但多是夸夸其谈的掉书袋子,像叶峥这样有真才实学还能潜心钻研农事的务实型人才真的少有,见猎心喜之情浓厚,不甘只让他在乡间做一隐逸者,多可惜啊,这样一身才华,应为国所用。   叶峥知道这个话题再说下去也无益,理念问题,谁也说服不了谁。   但为了堵住这位兄台的嘴,他还是信口胡扯了个理由:“水兄有所不知,秀才试再往上考,另需要四位秀才作保,我早就和从前的师长断了往来,也没有熟悉到可以作保的同窗,想来这是天意,只能止步于此了。”   大启朝替人作保风险很大,叶峥若在考场上作弊或者犯了其他错误,保人也要连坐受罚,所以不是有交情的或者互相知道人品的,一般人是不愿给人作保的承担这种风险的,叶峥说的也是实情。   本以为这么说了水恒就会放弃,谁知水恒竟拍着胸脯道:“这点小事而已,叶贤弟你放心,若贤弟过了秀才试,兄定替你办得妥妥当当的。   找人作保对水恒来说只是举手之劳,根本不算事儿。   而叶峥想着反正他先考上秀才再说,到时这位公子爷肯定已经回家了,这举人到底考不考还不是自己一个念头的事,也就点点头,接着刻意把话题转到别的上头。   水恒在叶峥家待到下午,中午自然是吃到了一顿口味极为别致的午餐。   水恒终于见到了叶峥口中的夫郎,见到云清的时候,水恒愣了一下,惊讶于云清高挺俊秀的长相,这也没办法,这年代的人对哥儿的审美就是越偏向纤细好生养为上,不过他也不是大惊小怪的人,很快就神态自若,不再盯着人家夫郎看,转而夸起一桌子菜来。   一顿宾主尽欢后,水恒留下一堆礼物告辞了。   云罗氏和草哥儿帮着拾掇,打开那个侍从从马车上恭敬搬下来的箱子,里头有两匹雪青色布料,另外并一匹百草霜色一匹深灰色的,那雪青色颜色鲜亮,一看就是给夫郎云清,那百草霜和深灰色颜色都沉,应是给家人二位长辈,这四匹布料摸起来凝厚顺滑,一看就不普通。   云罗氏和草哥儿面面相觑,尤其是草哥儿生平第一次碰着这么舒服的料子,都不敢乱摸,生怕自己粗糙的手把料子勾花了。   云罗氏深吸口气往下看,这料子下是一套文房四宝,再往下则是一溜儿书籍,云罗氏虽不认得这些东西的门道,但笔墨纸砚和书籍都是很贵的,这是常识,何况能送出四匹上等布料的人,其他东西自然也会不便宜。   便讨主意似的望着云清:这也太贵重了,到底能不能收啊?   云清也不确定,这事儿只有问叶峥。   叶峥想了想道:“收吧。”   这位水兄一看就知不差钱,这是其一,更主要的则是叶峥明白自己透露给他的东西对于识货的人来说有怎样的价值,留下的这点东西和他说给水恒的比起来,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不过这位水兄还是挺有心的嘛,送的布料和笔墨书籍都是他们现阶段用得上的,尤其是几匹布料,是穿在身上足够舒服但不扎眼的类型,若他送的是绫罗绸缎,反而穿不成了,这年代平头百姓是不许穿绫罗绸缎的。   过了立春,又到了三月,溪山村的春耕也要开始了。   对于叶峥的水田耕种法,云爹起先还有些犹豫,叶峥便提议,反正家里赚了点钱,不如再买几亩田,原来的田还按老法子耕种,新田作为试验,用他们试验过的法子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方法,农民谁家嫌弃田多呢,何况手头的确还够,云爹便赶着开春前又花银子在村里买了六亩地,这样,加上叶峥的两亩,云家总共就有十六亩了,这耕作量在把云清也算成一个劳力的情况下刚好,田再多就种不过来了。   找村长付了钱,盖了章,地契文书就到手了。   云家买地的消息一夜间传遍全村,有人酸溜溜道:“这才买了牛驴多久啊,又买地了,果然是赚大发了。”   也有记着叶峥肥皂事件上的好的:“你有本事你也去制那肥皂和咸蛋卖钱呐,光会眼馋别家顶什么用。”   除此之外,日子照旧过。   临耕种前,叶峥忙里忙外地浸种催芽,因是自己的提议,叶峥放心不下,半夜里都要起好几回去看,而芽儿们也不辜负期待,茁壮成长为一株株迎风摇曳的秧苗,一时间云家小院是春意盎然。   云爹本是说要把秧苗种在试验田里,谁知天天瞧着如此碧绿光青的苗苗,后头竟改了想法,觉得全按这种方法种上可能也成。   既有了主意,云爹也不是三心二意的人,说干就干,直接挖通了自家临溪边的五亩田,让溪水灌溉进来,新买的八亩地特意临着河,稍微处理一下,灌水也不是问题,剩余三亩虽离水远,但家里还要重点苞米黄豆和其他东西,就不改水田了。   正是春耕之前,田间地头天天有人溜达,叶家往自家田里灌水的消息很快就插翅膀飞满全村,云爹并不是个吝啬的人,有人问他干什么,他就如是说,是哥婿想的法子,要在水田里种稻子。   这一消息很快就引得人哈哈大笑:”把稻子种在水里,这种事儿我一辈子都没听过,你听过吗?”   “我也没听过,那下大雨的时候不还得往外排水嘛,不然稻子可不得淹死,这云老弟到底是种什么邪了,好端端拿自家庄稼开玩笑,难不成是有了赚钱的营生就不把土地放眼里,故意糟蹋着玩?”   “听说是他家哥婿叶峥的主意。”   “嗐,读书人懂啥种田,云老弟真是魔怔了。”   村里各种风言风语,但云爹既想好了就不会轻易动摇,到底在春耕时分把秧苗插了下去,于是其他田间播下的稻种还没发芽,云家水田已满是绿油油。 第34章   村里人看见自然又是一顿奚落:“那稻苗拔起来再种回去还有啥用,瞧着吧,准得死!”   然而云家的秧苗不仅没死,反而一日比一日更加壮实了起来,光从外形上看,都比隔壁直接从种子发起来的秧苗长得又粗又齐,个头也高不少。   云爹先时还有些担心,后来每次巡视稻田,看了自家稻子再对比别家,这心自然就落回肚子里,每天都是乐呵呵的。   不过还是辛苦日子多,按叶峥的说法,秧苗种下去只是第一步,后头还有施肥追肥,这年代,肥就是粪,粪就是肥,叶家只有四口人,两头牲口一群鸡鸭,虽然每天也在源源不断产肥,但凭这点肥要施十八亩田那是远远不足的。   叶峥于是去找了朱屠夫,请他帮个忙,联系家里猪多的人家,想买点猪粪。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儿,朱屠夫很乐意帮这个忙,但他也实话实话:“养猪的人家大多自家也有田,那猪粪多半用来肥自家田了,我多寻几户问问倒是不成问题,就怕也问不到多少。”   叶峥当然明白,只说让朱屠夫受累联系,有总比没有强。   联系完猪粪,叶峥又想出一招,把那积年的何泥挖出来肥田,只是河中腐殖质和病菌也多,那河泥挖出来不能直接用,需在太阳下暴晒,多杀杀菌才行,于是云家人每日又挖了河泥摊在岸上晒。   自然又引起村民好一阵讨论,纷纷都说云家人疯了,好好的地竟由着个四体不勤的读书人胡乱折腾,这样下去,再好的日子也有限。   倒是有记着云家好的人私下里劝说,但云爹每次只是听着,应承心意,却一点没说要改,几个老兄弟见他铁了心,也只好不说了。   总之为了这点田,云家着实是足不点地忙了好一阵,其实按云家现在的进账,就算不种田也妥妥能生活,但乡下人不种田干啥呢,这是云家其他三人的想法,叶峥则是很想看看用上了全套田间管理方法的农田,最后能出怎样的效果,所以一家人还是忙。   过了四月,天逐渐热起来,追肥和阳光结合起来的效果是喜人的,叶峥家稻田的作物,硬生生比旁边粗一圈,高了几个拳头。   田间事的集中期暂时告一段落,剩下的交给时间。   叶峥却闲不下来,六月中就要秀才试了,众所周知,考前那轮的集中复习很重要,复习的好,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家里其他人也忙,预备着叶峥和云清小两口去县城的事,那秀才试一共有三轮,每轮考两天,也就是至少要在府学的试场里待上六天。   但三轮考试不是集中在一起的,每一轮后都要经过阅卷淘汰掉一批人,中间阅卷又花去几天功夫,也就是叶峥如果能一直被录取直到参加最后一轮考试,整个过程就要花至少十天,还不包括路上来回的四天。   若有住在偏远镇上的考生,路上来回个七八天也是正常的,这种情况就要早出发,以免路上发生意外,耽搁了时间。   叶峥他们的平安镇离县城不算很远,头一天早上出发,第二天黄昏能到,中间要在野外过上一夜,准备就要充分些,这回二老就不去了,在家守着。   五月底的一个清晨,叶峥和云清从平安镇雇了辆马车,装上行礼,往嘉和县出发。   叶峥这才知道自家夫郎竟然还会骑马赶马车,虽然云清很谦虚地说这和赶驴差不多,但驴什么速度脾性,马什么速度脾性?   总之厉害了我的夫郎。   傍晚天黑前,马车走到一处荒无人烟的野地边,云清在距离官道最近的林子里停下马,叶峥忙从马车里出来,手里还捏着一件披风要给云清暖暖,要不是他即将要考试不敢吹风赌生病的几率,他就和亲亲夫郎一起坐在马车外了。   云清找棵树拴马,叶峥捡了些柴火,拿出火折子,左右看看干脆从书箱里取了用过的字纸来当火引子,反正这纸连缝隙里也写满了蝇头小楷,除了擦屁股,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   这年代字都是神圣的,用字纸擦屁股这种事儿也太过惊世骇俗,容易遭人诟病,倒不如烧了干净。   云清又去周边捡了些石头加固火堆,最后在石头上架起一口家里带来的铜锅,加入清水,二人就着火堆烤烤手说说话,也算是难得的露营体验。   五月底的傍晚天还凉些,云清烤热了自己的手,就把叶峥略带凉意的手包在掌心暖着,把叶峥拿出来的披风也给他披上,叶峥知道自己绝不能生病,也就安心享受着夫郎的照顾。   铜锅里的水很快发出的咕嘟咕嘟的声音,云清将热水舀在一个大肚水壶里,放在草堆中保温,这就是他们今夜洗漱和饮用的水了。   锅里剩下的一点点水中则倒入一罐家里带出来的香浓鸡汤,将娘一大早烙好的油酥面饼子取出贴在铜锅上半部分加热,很快,肉汤和面饼的香味就飘了出来。   叶峥觉得这做法有点像他以前吃过的地锅鸡,锅子底煮鸡,锅子边烙饼,就着烧鸡吃饼。   饼子略微冒出一点焦香味的时候,云清取下一张饼用油纸小心包好递给叶峥:“慢慢吃小心烫。”   叶峥就着夫郎的手咬了一口,比了个赞才自己接过来吃。   等叶峥接了,云清自己也取下一张,不用油纸,直接就吃,堪称无情铁手。   隔着油纸还两只手倒来倒去的叶峥:……好叭。   嚼一口饼子,用饼蘸上锅里的鸡汤一起吃,口味浓郁,饼子也别有滋味,还可以用木勺捞锅里的豆泡和鸡爪吃,两夫夫用一柄勺子你喂我我喂你,筷子也只用一副,都是一个被窝里的睡觉的交情了,还分啥你我。   拴马的大树下有一大片葱郁的青草,马儿也张嘴在地上犁着草吃。   很快,叶峥吃得额头微微汗湿,两颊发红,连披风也披不住了。   在这春夏交接的微寒暮色里,露宿荒野能吃上这么一顿热气腾腾的食物,整个人都舒坦得不行,满足得不行。   新鲜的环境令叶峥胃口大开,原本一顿只能吃一张半油酥饼的他吃完后觉得意犹未尽,问云清讨,云清便又拿了张给他。   叶峥边吃饼边问夫郎:“你怎么不劝我小心别撑着呢?”   往常他撑得多了云清总会说两句,不是心疼食物,是担忧他的胃。   云清却理所当然:“你最近在长身体,多吃些是应该的,要不要再来半张?”   叶峥被他这么一说,才恍然大悟,他说最近饭量见长呢,他的衣服鞋袜都是云清和云罗氏准备的,每回都正正好,导致他都没有注意自己长个儿了的事。   兴冲冲拉着云清站起来,要和他比个高低。叶峥记得他第一回见云清的时候,堪堪不过到云清的肩头,现在却超过了云清的鼻子,说明这几个月来他真得长高了不少啊!   他之前还有点担心这身子亏过,万一长不高怎么办,现在彻底放心了,看来只要营养足够,身体还是很有潜力的,这长高的趋势,绝对摩多摩多不要停。   吃过饭略洗手漱了口,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明天还要赶路,二人回到马车上略说了会话就早早歇了。   第二日吃过早饭,给还在嚼草的马喂了水和豆饼,用火烤热了几个肉夹馍收好,云清在熄灭的火堆上浇了些洗脸水就重新驾上马车出发,午饭时叶峥把一直抱在胸前用体温暖着的肉夹馍拿出来和云清分吃了,其余时间除了如厕就没停车,终于赶在日落岗哨闭门前进了嘉和县城。   排队进城的时候还发生了拥堵的和踩踏事件,云清从乱糟糟的人堆里救出一对衣着朴素的老夫妇,避免他们被踩伤。   那对老夫妇对云清千恩万谢,排队的时候就一直跟在他们马车旁边,一起进了城。   嘉和县可比平安镇瞧着气派多了,路上行人也多,但二人都没有东张西望的心思,准备找个客栈先安置下来。   老夫妇竟然和他们一路走着。   此时那位老妇人就开口问他们:“二位郎君来嘉和县可是有何要事?”   云清以为老妇人初来县城心里紧张,通过闲谈打发时间,便如实说了:“陪我夫君来县城考学。”   老夫妇闻言对视一眼点点头。   又走过一段路,恰巧有个小二在门口招呼,云清瞧着这店还算干净就在店门口停下车,店小二赶紧上前来牵马,问他们住店还是吃饭,云清说住店,小二便把马车往后院赶。   夫夫俩便同老夫妇告别。   叶峥打量了客栈环境,要说装修肯定比家里新颖,但瞧着人有些多,闹哄哄的,不如家里安静。   云清付过店钱对叶峥说:“今天晚了,先在这里将就一天。”   这是来前就在家里商量好的,客栈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又人来人往吵闹,叶峥考试需静心,最好还是在试场附近租个房子,比住店便宜还安静。   叶峥心疼云清风尘仆仆了两天,什么都不要他做,自己楼上楼下地拿东西,二人吃过客栈饭食又擦过身,抱一块儿躺床上,本该早睡。   但客栈隔音不好,楼下有吃饭聊天的,隔壁还有吃酒划拳的,叶峥和云清都是习惯了溪山村安静夜晚的,一时有些睡不着,但身子的确乏了,云清伸出手捂住叶峥的耳朵,帮他挡去部分声音:“睡吧阿峥。”   在云清清爽气息的环绕下,叶峥终于沉沉睡去。   隔天云清一大早就起来,叶峥想和他同去却被拒绝了,这回本就是为着考试来的,误了考试什么都白搭,叶峥只好答应了,耐住性子独自留在客栈里。   云清效率很高,午饭时间回来就说找到房了。   叶峥兴高采烈和他去看,发现竟然在离考场很近的一条巷子里,房子不大但干净清幽,步行去考试不超过十五分钟。   叶峥十分好奇云清怎么能找到这么好的房子,云清便说还没走出客栈那条街就遇到昨天那对老夫妇,听说云清和夫君正在找房子,老夫妇就说巧了,他们正好有一套房子在考场附近,昨天见云清他们住店,还没往这上头想,既有意愿租房,他们那里再适合不过。   原来这对夫妇年轻时候在城里住,老了之后搬到城外住在大儿子家养老,这回正好租他们房子的人家搬走了,老夫妇回城处理事宜,谁知就遇上昨日的拥堵事件,差点丢了老命,云清既帮助了他们,他们愿意把房子借给云清和他夫君居住到考试过后,就当报答他的恩情。   云清跟着老夫妇参观完房子,的确很适合,但他拒绝了老夫妇要借给他们居住的好意,愿意用市价租下,老夫妇怎么都不肯收,但云清坚持,最后还是以一个略微低于市价的价格付了半个月房租。   叶峥连夸夫郎厉害,彩虹屁不要钱地吹,紧赶着两人退了闹哄哄的客栈,搬到清净的小院里住了。   叶峥在院子里读书,院子隔壁也住了个读书人。   都是一样参加秀才试,行动作息却完全不同。   叶铮每日早起和先云清对着初生的太阳打八段锦锻炼一会儿,接着云清端出做好的早饭,两个人边聊天边吃。   吃完叶峥会在院子里铺开桌案读书,云清出门买菜。   叶峥读书讲究劳逸结合,看半个时辰的书必然停下歇会,动动手脚,看看远方,和云清说说话放松放松,古代可没有配镜中心,若为了读书把眼睛熬近视可就糟了。   平安镇上就有个秀才看坏了眼睛,十米外人畜不分,成天眯着眼看人,既影响生活,也影响形象。   等到了午间,所有菜蔬已经洗净切好,配料也挑出整齐码在盘子里,叶峥起来放松身体的时候顺带手就把菜炒了。   他手艺不错,弄得满院飘香。   这就苦了隔壁院的邻居,那位可没叶峥这么幸运有夫郎陪着,衣食住行都得自己动手,还得抽出时间温书。   不过人本来就是刻苦用功的,吃饭什么的随便对付一口就成,主要还是看书。   早上叶峥还没起床,隔壁已经在晨读,夜里叶峥抱着软玉温香的夫郎在怀,和夫郎笑闹贴贴的时候,隔壁还在挑灯苦读,可谓无时无刻不在用功,和叶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人每天听着隔壁院传来的动静,还没考试已经先给叶峥贴了“怠惰”“好逸恶劳”的标签,并且觉得此人十分可恶,自己不用功就算了,还来影响别人,简直是丢了天下读书人的脸,既不愿寒窗苦读,又何必非要来县城考这明显要落榜的试。   自己也是倒霉,好不容易早来两天寻到个清净院子,偏偏和这人做了邻居,可恨他夫郎做菜的水平还如此之高,用香飘十里来形容都不为过,自己本来喝凉水肯馒头不觉得有什么,可隔壁院里每日定点飘来的菜香,却活生生把他的饭食衬托得像猪食,令人难以下咽,真真可恶至极!   考试这天终于到了,一大早叶峥再次检查过考篮和衣服,确定没什么不该带的东西后就和云清出了门,往考场而去。   正巧隔壁那书生也在锁门,听到他们出来的动静,立刻把头扭过来看,叶峥这才和这位勤勉的邻居打上了照面,但邻居的视线却没有落在叶峥身上,而是直直看着云清,眼里有些许不忿。   等一回神看到叶峥,眼里的愤愤更浓了,不用功就算了,过得逍遥就算了,人还长得如此高大英俊,高大英俊就算了,他那位会做神仙美味的夫郎,竟然还生得如此貌美!   这样的人,可太令人不爽了!   不过书生很快又安慰自己,长得俊顶个屁用,注定考不上秀才,一辈子碌碌无为,自己就不一样了,是要平步青云的,这么想着,书生心态平衡了些,也锁上门出发去考场了。   云清把叶峥送到考场的时间不早不晚正好,略等了会差役就对着花名册往考场放人,叶峥则吩咐云清这两天要好好吃饭好好照顾自己,不要一个人就胡乱对付,无聊就出去逛逛,两天他就回来了。   云清一一答应了,也让叶峥不要紧张,放松心情,自己会在考场外等他出来,夫夫两个依依惜别的话刚说完,差役就报到叶峥的名字。   叶峥接过考篮朝云清挥挥手:“我进去了,你回吧。”   然后三两步走上台阶,马上就有差役来核对他的相貌、搜他的考篮,看是不是替考,有没有夹带,搜过没问题之后就放行让他进去。   云清是等叶峥的身影消失在考院大门后才离开的   紧接着云清之后,正是隔壁那位书生,听到自己的名字,他浑浑噩噩走上前,差点被台阶绊了一跤,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怎么会,进去考试的竟然是那个长得姿容冠绝的家伙,而那个英挺俊秀的,才是陪丈夫考试的夫郎?   他要裂开了。   差役见惯了各种状况频出的考生,对这人稀里糊涂的样子见怪不怪,例行搜检后就放人进去,心里却在叹息,这考生若不能调整好心态,估计本场悬了。   叶峥进考场算早的,走到指定的号舍里,边调整呼吸让自己定下神来,边从考篮里往外掏出笔墨砚台等物,等东西归置在最顺手的地方,心神完全安定了下来之后考钟也敲响了,代表可以开始答题。   叶峥撕开糊纸,露出本场第一考的卷子来,第一场两天是县试题,第二场两天府试题,第三场两天是院试题,三场都采用末位淘汰制,这么多考生里只有最优秀的三十人才可以通过最后一场院士,获得秀才身份。   秀才试第一名称为案首,考完可得县太爷接见,成为当地风云人物,不过那就不是叶峥去想的事了,他只要考过就行,名次无所谓,最后一名也成。   第一日是卷子考的是对四书五经里句子的记忆和诗词,前者对叶峥来说毫无难度,很快就答完了,诗词他考前专注冲击过,做了一些可以根据不同场景题目韵脚套用的格式,就和上辈子的ai作诗差不多。   这对别人来说也许很难,对可以默写古诗三百首的叶峥来说却是不难,风花雪月鸟兽虫鸣的意向在他脑中可谓应有尽有,可根据考题灵活进行排列组合,当然他肯定不会用那些千古名句给自己贴金,完成考试要求即可。   第一天很快过去,第二天考的是论述题,题目是“中立而不倚,强哉矫。”   这题目出得可谓是十分中规中矩了,这话出自《中庸》,讲的是君子的德行之一,行事要有自己的休养和准绳。   题如出处也十分中庸,但凡是个读书人,对于君子自身该保持的道德水准都能扯两句,但正因如此,这题也十分不好出彩,叶峥沉思一会儿,提起笔,决定还是以小见大,选取一个小的角度来进行自己的论述。   一篇文章做完,天色已近中午,叶峥放下笔,从食篮中取出白面馒头和捣碎的咸蛋黄,将蛋黄像酱一样抹在馒头上吃,这样馒头有了滋味,红油不容易沾到手,也避免了突然换了环境吃得油腻闹肚子而影响心情,气味也不熏。   对付着吃完,叶峥擦干净手,将纸上的草稿细细通读一遍,确认没有错字漏字和不妥的词句,便取了张干净的纸开始誊抄。   叶峥是在可以交卷的第一时间站起来把卷交了的。   反正已经写完也检查完,白坐着也是干等,这号舍里气闷的很,叶峥想早些出去见夫郎。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马上又有几个站起来交卷的,看来憋不住的大有人在。   叶峥一走到考院外就见到云清,也不知他站在门口等多久了:“清哥儿,我出来了。”   叶峥像只出匣的鸟儿,飞奔向自己的夫郎。   回到家,云清早已准备好一大桶热水,叶峥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又吃了云清买回来的烧饼和羊肉馄饨,只觉得在号舍里憋了两天的浊气尽出,又是一条干干净净的好汉了。   便吃边和云清黏糊,诉说自己遇到的“苦难”:“清哥儿你不知道,那号舍又窄又矮,人关在里头连腿都伸不直,伸个懒腰都怕杵到两旁的隔板,吃喝拉撒都在里头,好在咱们有先见之明,没有准备那许多油腻的和汤的,万一在里头闹肚子,可真坑死人了,不仅坑了自己,还坑了隔壁。”   刚说了没两句,就听到隔壁略带不满的咳嗽声。   叶峥忙给云清举出活生生的例子:“你瞧,隔壁的兄台的嗓子都关出毛病来了!”   隔壁兄台:…… 第35章   三场过后,他们退了租,紧赶着回去帮忙收稻谷。   今年叶家的稻子还长在地里的时候就知收成差不了,稻粒又大又密,那些之前说云家的稻谷种在水里准得淹死的人可是活生生被打了脸,一句屁话也说不出来了,还有人话里话外打听,也有明年要把自家稻子也种水田里的意思。   这些话云爹云罗氏一概不理,带着草哥儿成日在地里逡巡,按照哥婿说的那样,把多穗的,颗粒大的稻谷单独挑出来,留做下一耕的稻种。   叶峥他们回来的时候,挑种已经做好,两人顾不得歇息,直接撸起裤脚下了田,投入紧锣密鼓的收割工作中来。   叶峥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真健壮了不少,去年一亩割不到三分之一就手脚酸软直不起腰,今年割稻的速度却和云罗氏持平,云罗氏还要时不时直起腰歇歇,叶峥却觉得还成,大约是八段锦把腰上的肌肉和筋骨抻开了,就算见天弯腰干活也没想象中难受,晚上也不用云清给他揉腰了,甚至可以抱着云清做点黏糊糊的事。   自我感觉十分良好。   这天,叶峥还在田里忙活着,忽然村长急吼吼跑到叶家地头,打老远就气喘吁吁喊:“云老弟哎,还有峥小子,你俩咋还在地里,快别忙活啦!”   云爹奇怪地看了村长一眼,随口道:“收稻子时节,不搁地里忙活还能咋?”   村长喘着大粗气,斜了云爹一眼:“我不和你说,我和叶小子说,哦不对,现在该叫叶案首了。”   村长说着话,就一把子咧开嘴,高兴得合都合不上,祖宗保佑,这么些年村里终于出了个秀才啦,不止是秀才,还是秀才试案首呢,他这当村长的脸上也有光彩。   叶峥这才想起,原来早过了秀才发榜日了,这两天忙得昏天黑地,他们全家竟然把这件大事儿给忘了。   等等,村长刚说啥,案首,他是案首?   村长都激动老半天了,这家人还懵着呢,如果是其他人这么没眼色,村长早翻白眼了,可现在跟前的是云家人,是叶案首,他正哪儿哪儿瞧着都好呢,脸上自然也是慈祥得不得了:“峥小子诶,你还傻呼呼吶,你中案首啦!喜报都从县里传来俺们村了,快上来,还有云老弟你也别忙活了,你哥婿都中秀才了!”   两人听了这才忙爬上田埂,跟着村长往家走去。   那报喜的人是县太爷派来的,一见到叶峥就恭喜作揖。   普通秀才自然没这个待遇,但案首就不同了,那是得县太爷接见一回的,可惜叶峥压根没想过自己会得案首,考中秀才又没啥仪式,过后知道信就行了,故早早回了村收稻子。   发榜出来,县太爷在衙门里等着叶案首上门,谁知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着人打听到那巷子里才知道,叶案首心大,考完最后一场就退租回家去了,这才有县太爷派人来村里报喜的事。   这秀才来可谓得正是时候,今秋就有免税六十亩的特权了,这正是叶峥要的真真正正的实惠。   这些天云家每天都有村民来报喜,话里话外都是夸叶峥有出息,夸云家祖坟冒青烟,当然临走不忘说一句,发达了可不要忘了老乡亲什么的——这句才是要紧的。   云家人也都乐呵呵听着,再客客气气送走。   叶峥也带着云清买了香烛纸钱去坟头烧了一回,算是与地下的先人知会一声,还承诺再攒点钱,就把坟头修一修。   考中了秀才,日子还是一样过,该吃吃该喝喝该下田下田,除了村民对云家人态度明殷勤外,其余并没啥不同。   上次水恒的送来的书籍,在其中一场考试中派上了用场,叶峥便想着怎么也得谢过这位水兄一声,以免失了礼数,便寻了一天给寺庙送豆腐的日子和云爹一起去。   僧人们得知叶峥中秀才的消息,自然是都同他道喜。   等叶峥见到明凈,问起水恒的时候,却被告知水恒接到家里急信,早几天就离开游云寺回家去了。   既如此,叶峥便点点头,觉得这辈子可能再无缘见到水恒了,那份好意也只能记在心里。   说完水恒的事,明凈偷偷告诉叶峥,因着同叶家订的酱豆腐太好吃,院里僧人每日打坐都没兴趣了,得闲就想吃,整日里讨论的也都是些口腹之欲的东西,上回还出了个在主持的法会上夸夸其谈的家伙,主持觉得这游云寺人心浮动,近期可能要整顿一下。   叶峥是个聪明人,知道和这游云寺的生意也许就要做不下去了,不过这也很正常,生意嘛本就没有个天长地久的,从先送一个月试试,到接连送了那么多个月,这大主顾已经够给意思了,于是点头致谢:“多谢明凈师父,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有数了。”   叶峥离开前,明凈和他告别,说自己也要回京城了。   叶峥这才知道,明凈竟然不是本地僧人,而是来游云寺访学的,如今期满,他也要走了。   正所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叶峥唏嘘了一下,让他保重。   明凈说后会有期,叶峥却觉得,以他的志向,除非明凈再来,不然大约是后会无期了。   一下子要和两位朋友分别,叶峥有些惆怅,但他也知道这很正常,所以只惆怅了一小会儿就好了。   回到家,叶峥把游云寺的事在饭桌上说了,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   果然,三天后,云爹从游云寺回来,说有一个僧人告诉他,主持吩咐的,以后不需要再送食了。   这个结果虽然早就想到了,但一下子失去了这么大的主顾,云罗氏还是觉得比较可惜,云爹却认为,乡下人以农为本,种田,看天吃饭才是最踏实的。   晚上躺床上,叶峥问云清的意见。   云清经过这几个月的学习,早已非那个目不识丁的云清,有了自己的见解。   从前他也和爹一个想法,农民就老老实实种地,得闲山上打猎,再苦再累,日子能过得下去就成,但他现在的想法却有了些改变,这不是说觉得就不用踏实了,而是云清开始认为,有些苦可以不吃,有些罪可以少受,农民并非生来就要吃苦,简洁成一句话就是:“苦难并不值得赞扬。”   叶峥听了,捏着夫郎光滑的皮肤,在他脸上亲一口,大赞:“云清,你悟了。”   然后就是酣畅淋漓的一夜,快活。   在叶峥夫夫夜话的时候,村长家里灯火通明,围了一圈各色村民,都是见了叶峥家稻田的收成好,希望自家也改成水田种稻子的。   但没有叶峥他们的经验,村民们不敢贸然在自家地头随意动土,生怕弄坏了,都来求村长给想个法子。   村长吧嗒着烟也发愁,这是人家想出来的法子,就和那肥皂、咸蛋、酱豆腐是一个道理,凭什么告诉外人啊?   可这种田之法到底又和肥皂等物不同,那些再赚钱,村里人再眼红,不会逼强着村长给拿主意。   但这是种田的法子啊,田地维系着一家人的吃喝性命,尤其今年看着年成就不好,刚结束那场春夏收,除了叶峥家大丰收,其余村民家里或多或少都比往年同期减产了二成左右,若秋收能保持这样也还活得下去,可是接下来的事谁又说得准,万一真闹了灾,颗粒无收呢?   那可真要卖儿卖女活不下去了!   “村长,我去给峥小子磕头!”   “对,我们也去。”   “只要峥小子和云家的愿意松口,要俺们咋样都成!”   商量了一夜,好话歹话说尽,直到东方微晞,村里人才顶着熬红的眼各自散去,村长也不由长叹一声,难办啊!   若是往常,云家老两口是外来户,叶峥又是个赘婿,这迫就迫了,大不了在其他地方补偿他们,可关键就在这节骨眼上,叶峥已经中了案首,再也不是他凭着一个村长身份可以拿捏的了,相反,以后村里还多的是要仰仗云家的地方,根本开罪不起。   中午,云罗氏炒了一道地三鲜,捞了一盆咸水河虾,一个韭菜炒鸡蛋,饭是混了咸肉丁的豌豆杂粮饭。   一家人埋头吃饭。   云爹吃着饭,看着哥婿有些欲言又止。   叶峥注意到几次,干脆放下筷子不解道:“爹,咋了,有话说?”   云爹就说了几句年成不好的话。   又有些吞吞吐吐地问叶峥,若无碍的话,可不可以把水田种稻的法子告诉村民,到底是一辈子的老兄弟了,看不下去。   叶峥当什么事呢,一听就笑了:“您咋跟我和清哥儿想一块儿去了。昨夜我们还说呢,要把这水稻田的法子推广开来。”   毕竟是从小生长的地方,有点摩擦归摩擦,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小气。   云爹闻言长舒一口气,脸上也有了笑模样,看着叶峥这个哥婿真是怎么看怎么满意,聪明,识大体,还有良心,他们云清到底没找错人。   吃过饭,云爹主动去找村长,把这事儿说了。   村长正愁不知怎么开口呢,听到云爹主动这么说,不啻瞌睡有人送枕头,当即老泪差点飚出来,连连拍着云爹的手,道云老弟你是好的,峥小子也是好样的,我正愁怎么腆着老脸开口呢,若这法子真能让村里平安度过今年,让我给你三跪九叩也成啊!   村里人人自喜,都赞云家,赞叶峥,赞云清,赞云罗氏,连草哥儿这个成天在云家做工的,也得了村里人不少好话,说他命好,还嘱咐他做工可需勤勉,不要偷懒,不要误了主家的事。   草哥儿压根不理他们。   现在知道说这话了,之前还有人话里话外从草哥儿这打探不出云家院里鼓捣的东西,就说云家对草哥儿那是假慈悲,把他当奴隶使呢,还说草哥儿就是命贱,当了云家奴隶,以后小豆子就是家生子,也是个奴才命。   这草哥儿可不像云家人那么仁慈,还愿意把水田法教授出来,他可是一一记着说这些话的人的!   现在也别想让他给好脸色看。   进了农历七月,临近秋闱乡试的日子。   有一天云清从邻村送了野兔回来,竟然神色古怪地问叶峥:“阿峥,你可有报名七月底的乡试?”   叶峥被问得一头雾水:“乡试?没有啊,我不是和你说过,我只打算在乡间做个逍遥秀才,不再往上考的吗,怎么,清哥儿希望我继续考学?”   云清点点头,又奇怪道:“我回来时候,岑夫子叫住了我,让我给你带话,说保人的事尽管放心,他已向乡里报名当你乡试的保人,还有府学的几个学生,也信得过你人品,愿和你相互作保,我一听这事,水都没喝赶着就回来告诉你,既你没有报名,我想这其中是否有些误会。”   叶峥听得也是一怔。   这岑夫子就是原身的开蒙老师,正是跟着他念书原主才九岁中了童生,但叶家二老故去后,原主就与这位夫子再没有任何往来,如今岑夫子冷不丁同云清说这件事,这其中必定有哪里不对。   想到这里,叶峥便道:“不急,把咱家驴牵出来我去邻县问问。”   云清准备套车陪他一起去,却被叶峥往椅子上一按:“你来回两趟不嫌累啊,我自个儿去就成了,邻村又不远,你好好在家歇着。”   说完就站起来去后院牵驴。   叶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云清却愣了愣,阿峥的力气什么时候变这么大了,竟然能把他按在椅子上,哪怕他没有反抗,这也是很大的力气了。   而且阿峥……不知不觉,阿峥的发顶已经和他的眉毛齐平了,两人差不了多少高度了。   叶峥急吼吼去了岑夫子家,岑夫子一见他就笑,仿佛很高兴这位学生的再次到来。   叶峥来不及寒暄,鞠躬一礼开门见山道:“岑夫子,我并无报名乡试,请问是谁让你替我作保的呢?”   岑夫子奇怪道:“你没有报名,不可能啊,是县令大人派人告知我你找不到合适的保人,无法参加乡试。嗐,我说你这孩子也真是见外,我一日是你夫子,便终生是你夫子,这种事你该直接来找我,难道我还会拒绝不成?”   叶峥这时猛不丁想起,他曾经同水恒说过这样托词,说自己找不到保人才不想参加举人试,本意是敷衍对方,当时水恒就拍着胸脯说包在他身上,叶峥听了也没在意,想着这位公子爷到时一离开,谁还记得谁?   没成想他还真记得!   连家中有急事都不忘替他把这办了,这份盛情,此刻倒叫叶峥有点难却了。   岑夫子瞅了瞅叶峥脸色,斟酌道:“可是你夫郎同你说过这事了,你可还是不放心,要亲自听到才好?”   说完拍拍叶峥的肩:“你且把心放回肚子里,就算没有县令的话,这事儿我也会替你办妥,你就回去安心准备乡试吧,你这孩子打小就聪明,之前听说你放弃读书了我还十分为你可惜,如今看来你并没有放弃,只是厚积薄发了。我一辈子庸庸碌碌无所作为,希望你不要像我,回去吧,好好读书,去吧。”   叶峥听得神色微凛,对这位两鬓斑白的老夫子深深行了个礼,骑上毛驴回家了。   他知道,这乡试是必去了,乡试五人作保,实行连坐制,其中任何一个出问题都会影响其他几个。   距离乡试只有一个月时间,他现在说自己不考了,是对其他四人不负责任的行为,虽然这乡试来得猝不及防,但叶峥还是想,要不就去考一次算了,能考上,他当举人,比秀才的身份翻了番,考不上,他还是秀才,和现在一样,关键是不会影响好心同他联保的其他秀才。   叶峥回到家就把情况和云清说了,云清也支持他去考一次。   家里二老也没意见,叶峥只想考到秀才这事并没有瞒着他们,如今哥婿愿意继续往上考学,高兴还来不及,哪有不同意的呢。   乡试的考场在州府,比秀才试的县城远不少,去州府需要走水路,为了确保时间充裕,还是需要提前出发。   这回是云爹和他们同去,本来叶峥说有云清一人就够了,可云罗氏说总不能乡试期间还让叶峥自己做饭吃,他们云清哪儿哪儿都好,就是厨艺拿不出手。   叶峥还是犹豫,不想麻烦二老:“要不还是让爹留下来照顾家里……”   话未说完就被云罗氏打断:“就让你爹同去,家里还有我和草哥儿呢。”   草哥儿难得在这种大事上发了言,诚恳道:“放心吧东家,等你们走了,我就带了豆子搬过来和婶子一起住,绝对不会让人欺负婶子半点的。”   叶峥倒不是怕有人欺负云罗氏,他们家都把这水稻田的办法无私共享出来了,再加上他秀才身份,村里有点良心和眼色的都干不出那缺心眼的事。   既然如此,叶峥也就应了:“成,那爹我们一起去。也减轻点云清的负担。”   其实长辈主要为了更好照顾自己,叶峥都明白。   州府比县城更远,要去就得更早出发,云爹的效率很高,有一天晌午回来就说雇好了船,他们决定月中就出发。   这回多了个人,东西准备得更充分,主要是路上吃的用的,还有叶峥的东西,云清和云爹就带了两身换洗衣服。   临出发前,叶峥嘱咐云罗氏和草哥儿:“我们不在的日子,倘或有人闹事或者其他,能忍先忍下,若太过分你就去找村长主持公道,记住千万别硬碰,别吃眼前亏,万事等我们回来再说。”   “晓得了晓得了,你尽管放心去,家里用不着操心。”   这话叶峥已经说了好几遍,云罗氏早就记下了。   云清扶着叶峥上船,自己也跳了上去:“娘,草哥儿,我们走了。”   云爹挥了挥手,吩咐船老大撑船,要他说这磨叽的,不就是去趟州府,考完就回来了,哪有那么多话好说。   挥别了岸上人,几人在船舱里坐好,船离开码头,朝湖心驶去,叶峥本来还担心这具身体会不会晕船,谁知摇摇晃晃了一会儿,并不头晕,反而比在马车上还舒服。   云清和云爹在舱里坐了一会儿就出去到船头,和船老大聊天,把船舱这安静地留给叶峥。   叶峥其实很想抱着夫郎在这摇摇晃晃的船上眯一会儿,但不行,上回考秀才试他是靠前两次的经验和准备充分的押题才侥幸得了个案首,这乡试,他算是赶鸭子上架头一回,不考便罢了,既决定考了,那肯定是不希望落榜的,只得按捺下性子拿出书来看。   好在上次水恒留下的书籍里,也有不少关于乡试的内容,让他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他们是第五天清晨到的州府码头,这五天叶峥一分一秒都没有浪费,只要有点时间就在看书,船夫知道他是上州府赶考的秀才,见他学得认真,连船歌也忍住了没张嘴唱,爹和云清就更不会打扰了。   不愧是州府,虽是清晨,但码头上已经很热闹了,行商的,贩货的,来来往往扛大包的。   叶峥他们的船一上岸,就有一身短打的挑夫上来揽生意:“几位爷可是要去那考院附近的客栈?只需五个铜板,我给几位爷带路,保准指个最实惠的客栈。”   云爹刚想说不用了,叶峥便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去考院附近?”   那挑夫哈哈一笑:“这位爷说笑了,您几位气度不凡,一看就是读书人家,这时节来堰州府的读书人还能去哪儿啊,小的说得可是?”   这种奉承话叶峥前世听多了,并不放在心里,却是云清觉得挑夫说得很对,他家阿峥的确就是气度不凡,点头赞同道:“你说得不错。”   那挑夫顺杆往上爬,快手快脚拎起船上行李往挑框里一放:“几位爷就放心吧,保准给您带到地方!”   路上,叶峥充分利用时间,和那挑夫搭讪,询问州府的情况,那挑夫也机灵,知道外地人初来州府最想知道什么,便把这州府哪家客栈实惠,哪家饭馆好吃,要买书籍又去哪条街等等信息都说了。   叶峥想起刚下船的时候在码头看到的繁华景象,便赞了句热闹。   那挑夫是本地人,虽不住在城里,听了也觉与有荣焉,便问:“几位郎君是从哪儿来?”   云爹便说了地方:“平安镇的溪山村。”   又补充了句:“水路走上四五天。”   挑夫嚯了一声:“离这几百里地儿呢,您几位真是远道而来了。”   想了想又说:“几位福大运大,恰好走了水路,听说最近州府外头不太平呢,有一小股贼人到处流窜作乱,离州府近还好,再远一点,过了大山,听说可是有些……”缓了缓,“不过您几位不用担心,又不出城,考完仍走水路回去,还是平平安安的,任他什么贼人,总不至于来州府作乱吧,哈哈哈哈。”   话毕自己笑了起来,显然觉得此言十分荒谬。   很快,挑夫把他们送到了地方,云清付了钱,几人今晚就住宿在客栈里了。   第二日,仍旧是去找试场附近的出租院落。   只不过这回可没上次的好运气,辗转才花了比普通地界高一些的价格租下了一个院落,离考院还不十分近,走路得半个钟头。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哪能次次瞌睡有人送枕头呢。   但小院的确不错,院墙结实,里头三间朝阳的屋子,两侧是厨房和茅房,中间围着个大大的场院,最好的是院中就有口井,用水十分便利。   叶峥就是想起上次去县城考试,云清天天都要走两条街去打水十分辛苦,故而看到这水井就一眼相中了。   云爹和云清自然没有意见,他们看着也好,唯一就是有些心疼银钱。 第36章   这小院价格高,自然有价格高的道理,其他方面并不用如何收拾,一切都是妥当的,略打扫了卫生换上家里带来的铺盖就可以住人了。   叶峥夫夫住了左边屋,云爹住了右边屋,当中隔着个空屋子,预备着叶峥读书,并放些杂物。   几人这些天在船上一直缩着不爽利,天气热身上也黏糊糊的,紧赶着烧了几大桶热水梳洗了才算缓过口气,晚饭就不做了,云清去外头买了烧肉面汤并几个白面馒头,几人就着烧肉吃馒头喝汤,饱饱地填了一顿后早早就歇下了。   第二日,叶峥仍旧延续在县城考秀才那回的作息,劳逸结合地温书。   云爹和云清则出门采买,这回出来他们是带够了花用的,这些日子卖酱豆腐、肥皂、腌咸蛋,又卖了秋收和春收的粮,外加上回水恒来家送了点东西,云罗氏的小金库林林总总攒了得有四百两,还不算散碎铜子儿。   这回出门,云罗氏硬给云爹的包袱里塞了一百两的银票并几吊大钱,云爹云清和叶峥都推说用不了那么多,但云罗氏坚持,说穷家富路,这么着也就带上了。   叶峥看书乏了的时候就会和云清一起出去走走,叶峥现在的个子已经不比云清矮多少了,他身上彻底抽条,白嫩嫩脸颊上的嘟嘟肥也褪去,完全显示出这张脸的美艳来,如果说叶峥当初穿来的时候,这身体是娇嫩可爱的纤细美人范儿,彻底长开的叶峥却隐隐有了锋锐之气,眉飞似刀,眼波如流,美得盛势又凌厉。   许是因为坚持练习八段锦的缘故,穿着衣服看不大出来,云清却知道,叶峥浑身覆盖着薄薄的肌肉,线条修长优美,不起眼,爆发力却惊人。   叶峥现在终于得以一雪前耻,轻轻松松把云清公主抱起来了,床笫之间也各种搞事情,有时弄得云清也有点吃不消。   叶峥牵着夫郎的手,二人趁着晚风散步到码头边,这就是他们坐船来时的那个码头,每日清晨都闹哄哄的,做买卖的,扛大包的,上下客的,有从远方运了新鲜东西来货商也会直接将货铺在码头边卖,价格比门市的便宜些,但质量好坏就不能保证了,只看买的人自己眼力,云清和云爹经常赶早过来买鱼买菜。   现在是傍晚,码头人不多,叶峥和云清逛过去,正巧瞧见一只船在下货,那船舱里堆了不少干海带和咸鱼,散发出阵阵逼人的气味,顺着风飘过来。   州府比叶峥他们溪山村还要偏北,本地居民并没有食用海带的习惯,那船老大是从南边贩了海货来的,本以为可以凭着一舱东西大赚一笔,谁知海鱼倒是卖出去不少,这海带却是乏人问津,州府人民并不知道这看着又干又柴的树皮一样的梆子拿回去咋做菜,又和啥菜做一起才好吃。   叶峥他们到的时候,人间清醒的船老大已经决定放弃这批海带,让船工搬出去丢了,腾出地方采购些北地皮毛带去南方贩卖,好歹平了这一趟的亏空,方不算白跑一趟。   云清见叶峥的视线一直往那船上飘:“阿峥想吃鱼了?这鱼闻着不新鲜,赶明儿早起我和爹来买现捕的鲜鱼做给你吃。”   就冲这刺鼻的味儿,云清就怕他娇气的小夫君吃了闹肚子。   叶峥摇摇头:“不,我是觉得这海带不错。”   “海带?”   “就是那边一捆捆的。”叶峥指给云清看,“那就是海带,有消肿利尿的功效,而且海带还是天然的味精,煮汤鲜得很。”   小夫君嘴里又在冒新词了,味精什么的,云清见惯不怪。   “走,去问问。”   叶峥拉着云清走过去。   船老大正蹲在码头上抽烟。   “老板,这些海带你预备送去哪里?”   话音刚落,只见船老大的眼神一下就看住了叶峥:“年轻人,你认识海带?”   叶峥不动声色:“是,小子从前吃过,觉得味儿不错。”   云清当然不会拆穿小夫君。   船老大眼睛亮了起来,语气也有些急切:“那你可是要购买?”   “……是,我想要购买一些。”叶峥不知船老大为啥这个态度,跟看见救星似的。   “郎君要买多少?”船老大放下烟斗拍拍裤子站起来,“走,我领你去舱里看看。”   叶峥本意只是想买一点,但船老大如此热情,彷佛把他当个大主顾似的。   叶峥盛情难却,但还是对船老大说:“我只买一些家常食用。”以免对方生出不必要的期待。   “不要紧,反正这些海带也卖不出去了,郎君要多少,要哪些,只管挑拣,不收你钱了。”   卖不出去……那船工正搬着的是?   仿佛瞧见叶峥的疑惑,船老大摊手:“没办法,我正要把这海带都处理了,腾点地方购置些皮毛带回去。”   叶峥点点头,在云清的搀扶下踩着跳板往舱里探头,果然就见船底堆着海带和海鱼海虾之类的,已经清理了一部分,露出船底的疙疙瘩瘩的木板。   ……等等。   那疙疙瘩瘩的,好像不是木板。   叶峥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如果他没看错的话,那些垫在海鱼底下的是……   牵着云清的手猛然握紧了,叶峥压抑着激动,又上前几步细看,终于肯定了,的确就是他想的东西——土豆!   土豆可是好东西,亩产高,做法又多样,关键口味还很好吃,叶峥在家弄烤鱼和锅子吃的时候,经常想烫点土豆片,但云家人都说没见过他描述的食物,原主的记忆里也没有,叶峥就想着,也许这年代,土豆还没有流传进来吧,十分遗憾,少了土豆得少多少美食啊!   但也没办法。   谁知无心插柳,竟在这船老大的海货堆里瞧见了。   叶峥登时也顾不上海带了,指着土豆抑住狂喜问船老大:“老板,这是什么,从何而来?”   船老大随便看了一眼,不知这郎君咋会问这个,但还是如实说了:“这叫土蛋,是我从一个海货商人那收来的,郎君是瞧着稀奇?”   船老大又摇摇头,干脆全部说出来:“郎君有所不知,这土蛋非我大启的作物,而是海上漂流而来,先时我不知是什么,尝着味道还成,就把海货商人那儿的土蛋全收了来,预备着走船路上吃,嗐,谁知那海商不老实啊,这土蛋竟是有毒之物,害我一船人上吐下泻,耽误不少功夫,这一趟真是亏大了。”   这便与叶峥心中所想全对上了,土豆乃是茄科植物,有着茄科植物的特点,即含有龙葵素,成熟的土豆体内龙葵素最少,适合人类使用,可一旦土豆未成熟或者发芽了,就会大量生成龙葵素,这时候就不适合食用了,会导致龙葵素中毒,若土豆霉变,还会生出另一种毒素,叫黄曲霉素,黄曲霉素中毒,轻则上吐下泻,重可致命。   叶峥瞧着这些土豆全部发青发芽了,还有一小部分霉变了,这就是导致船上人中毒的原因。   “老板,这些土蛋可都是要处理掉的?”   船老大肯定道:“清理完海带就清理土蛋。”   叶峥点点头:“既都要处理,不如我花些银钱买下,如何?”   船老大看了他一眼,觉得很荒谬:“郎君,你要买我的海带和土蛋?”   要买海带船老大不奇怪,海带本就是可食用之物,无论谁买去只要会吃都不亏,可这土蛋都说了有毒,这郎君还要买?   船老大再次确认:“郎君,我可是说过,这土蛋是有毒的,你可确定要买,若中毒了,我是不会负责的。”   叶峥道:“我很确定,老板开个价吧。”   船老大再次打量了叶峥,见他一派光风霁月之气,并不像拿他寻开心的样子,想着莫非是富家公子的特殊癖好?不在乎银钱?   但他又转念一想,自己已经告诉他们这土蛋和海带都是要处理的,若这二人精明,只需跟着他的船工,等他们离开后自行捡回去就成,一文不花就可以白得了这些东西。   如今这位郎君却开口说要买,说明也不是个占人便宜的歪心思,乃是个正直的人,这样,自己也不方便开高价了。   于是船老大试探着说了一个很实惠的价格。   叶峥并没有拿捏着讨价还价,而是一口答应了下来。   船老大见他如此爽快,胸中郁气顿出,也变得十分好说话,甚至主动提出派船工帮忙把东西给叶峥送到家去。   “那就有劳了。”   叶峥付过钱,把地址告诉船老板,船老板果然转头吩咐船工叫把东西往叶峥的住址搬,并让他们把先前丢弃的那些也一同捡回来搬过去。   云爹正在院中劈柴,就见哥儿哥婿回来,身后还跟着一群汉子,把一捆捆带着海腥味的东西往场院里搁。   汉子们流水般来又流水般走了。   船老大十分慷慨,连舱里的一小堆咸鱼也一并送给叶峥他们了。   望着一院子酸爽的东西,叶峥摸摸鼻子解释了来龙去脉,好在云爹也没说啥,三人开始着手收拾,土豆和海带堆到院子角落的棚子下防止淋雨,咸鱼用麻绳串在通风阴凉处晾晒,又将晾衣绳往院子另一角挪过去,以免衣服沾染海腥味,柴堆不要紧,仍放在原处。   午后,叶峥读过书休息片刻的时候,就把海带取出一些在水里浸泡,正好早上爹割了一斤带骨肉,晚上可以用海带煮排骨汤喝。   黄昏云爹烧火煮饭,云清洗衣服,叶峥就把浸泡开的海带清洗干净,挑了厚厚的海带头切成手指长的段和排骨一起炖上,剩下的海带丝混上豆腐点了麻油香醋做了个凉拌。   一锅白米饭三个人吃,菜是一大盆海带炖排骨和凉拌豆腐海带丝,量尽够了。   海带果然不亏天然味精的名声,只用了海带头和排骨一起炖汤,没有加其他杂七杂八的佐料,炖出来的汤清亮不腻,放大了肉香,又鲜又好喝,连云清都没忍住喝了好几碗,那凉拌海带丝剩下的汁水都让云爹拌着米饭吃光了。   古人的味蕾根本没有经受过现代社会各种添加剂的荼毒,对海带中含有的天然的谷氨酸钠,根本就没有抵抗能力,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有一回云清竟然起了抱怨,说自己出来一趟还胖了。   叶峥正在看书,听了就坏笑着把手往他怀里伸,摸到肚子的时候一怔,竟然还真是,云清那八格垒块分明的巧克力板,竟然有合并的趋势,手感也从坚硬变作略带弹性的软,咳咳好像是真的胖了。   不过叶峥一向有睁着眼睛吹彩虹屁的技能,当即瞎安慰云清道:“哪儿有,我摸着明明就和从前一样,还是那么坚韧又迷人,叫我爱不释手。”   云清:???   日子一天天过,终于到了乡试的日子,有了上一回的经验,这次准备得更加充分,除不脏手又好吞咽的食物外,另还带了一罐酸梅汤,一些熏虫的艾草和提神醒脑的香包。   叶峥无视别人的目光,在云清掌心狠狠啵了一口:“清哥儿我进去了,你和爹回吧,大热天不必太早来等我。”   乡试也是一共三场,但乡试的滋味比起秀才试那可是难熬多了,□□温这一项就令人有些吃不消,七月里的毒日头照在薄薄的遮阳棚上,考号里热得像蒸笼,刚换上的衣服没一会儿就湿了,稍不留神汗珠就能滴在卷面上污染字迹,好在叶峥有先见之明多带了几块帕子,没发生这种悲剧,实在太热就喝口酸梅汤,夜里蚊虫肆虐就点上艾草,隔壁号子里气味熏人就把香包按鼻子底下,好歹熬过了三场。   等第三场敲了交卷钟,叶峥第一个冲出号子把试卷交了,顶着考官意味深长的眼神往考院外冲去。   前脚刚离开,后脚就听见身后啪嗒一声,有强撑完三场的考生身子实在太弱,交了卷精神一松就晕倒了。   叶峥不由庆幸自己把八段锦坚持下来了,现在体质还成。   叶峥一心想见到亲亲夫郎,谁知走到考场外,就爹一个站在外头,叶峥不由东张西望:“爹,怎么就你一个,清哥儿呢?”   他那么大一个夫郎呢?   能有啥天大的事儿让清哥儿把接他这件事给耽误了?   谁知云爹比他还要激动,扯着叶峥的袖子就往家拉:“快,跟我回去,清哥儿他有身子了!”   “啥!”   叶峥意识到爹话里的意思,惊得考篮都砰一声掉了,东西摔了一地,可此刻那顾得上这个:“爹,你说啥,清哥儿有了,是我想的那个有了吗,看过大夫了吗?”   云爹蹲身捡东西:“早起清哥儿打水的时候晕了一下,瞧了大夫,说是有了一个月身子了。”   “清哥儿晕了?”   叶峥惊得头皮发麻,轮到他一把扯住云爹往家拉:“走走,爹我们快回去,大夫怎么说,清哥儿身子还好吧,晕得厉害吗,有没有摔到哪里?”   云爹随着一阵小跑,两人体质都成,小跑着也不耽误说话:“没摔,我扶着了……”   半小时的路程翁婿俩跑了十几分钟就到了,叶峥喘着粗气一把推开房门,本以为会看到乖乖躺床上歇息的夫郎,谁知云清竟好端端站在院子里,没事儿人似的晾衣服,见他尾巴着火似的冲进来,脸上还露出诧异的神情:“怎么了吗?”   叶峥气得没喘匀就上前拿下他手里的衣服:“清哥儿,爹说你有身子晕过去了,吓死我了,你咋不在床上躺着,咋还干活呢?快快快坐下,累不累,我扶你屋里躺会。”   云清失笑道:“哪有爹说的那么严重,就是脑袋嗡了一下,很快就好了,躺了一个钟,我也躺不住,就起来把衣服晾晾。”   叶峥小心翼翼圈着云清的腰,云清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爽朗笑容:“阿峥,我们有孩子了。”   叶峥一听这话,眼圈登时就红了,眼里也显出了潋滟之色,他真是没料到,老天爷如此厚待他,穿越一趟,家人、爱人、孩子,就像开了个大礼包,他一下子什么都有了!   云清不知他的心结,还以为有孩子这事儿吓到了可能自己还是个孩子的小夫君,安抚地拍着叶峥的头,声音清悦,泛着股令人安心的味儿:“不怕不怕,就算有了孩子,阿峥也是我最爱的人。”   听了这话,叶峥鼻子一酸,这眼泪水可算是包不住了,伏在云清肩头开始飙泪,还不敢让自己的重量压着云清,可感恩的眼泪水怎么都停不下来。   跟在后头进来瞧见这一幕的云爹:……   刚这哥婿跑得太快他一时没跟上,还在感慨哥婿的身子到底是大好,像个有担当的汉子了,随后进门就瞧见这个“有担当的汉子”趴在夫郎肩头嘤嘤嘤。   云爹有些头疼地按了按额角,这到底是长大了,还是没长大啊。   好在叶峥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就收拾好情绪,把云清扶进屋子让他坐,又找了干净衣衫把印着他泪痕的这套换了。   好不容易收拾妥当,三人在堂屋里坐了,叶峥提议:“不然还是再找个大夫来瞧瞧,只一个大夫瞧了我总放心不下。”   云清觉得没必要,云爹却认为有道理。   二比一,叶峥胜,于是他屁股还没坐热,又紧赶着出去请大夫。   云清瞧见他一溜烟远处的背影摇摇头:“阿峥考学已经够辛苦了,回来还没歇歇。”   云爹却理所当然:“汉子该当这样,当年你娘怀你的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怀得艰难,生下你一个就伤了身子,这是我觉得最对不起你娘的地方,后来也就没再要,如今哥婿能这样盛情待你,阿爹看了方才放心。”   顿了顿又摸摸鼻子道:“当初你把这个哥婿领回来,我和你娘嘴上没说什么,其实心里都不满意,但千金难买你喜欢,我们就认了,后来事实证明,我儿眼光当真是不错的。”   往日云爹并不是个话多的人,显然今日也是高兴极了,才说了那么段长的心里话,   云清也不是个擅长剖白自身的人,听了这话除了感动于爹娘对自己的爱护外,也只是说了句:“阿峥真的好。”   云爹赞同点头。   父子俩对坐一会儿无话,很快叶峥就把城里最有名药铺的大夫请了来。   老大夫白发白须,搭着云清的脉诊了会,肯定地点点头:“是有了,只是月份小些。”   接连两个大夫都说有了,那自然是有了没跑了。   叶峥却更关心云清的身体,急问:“大夫,那我夫郎身子如何,他早上差点晕了。”   大夫道:“令夫郎身体强健,并无大碍,只是哥儿怀身子确是比妇人略艰难些,家人也须多加看顾。”   叶峥一听云清身子无碍就放心了,连连点头,又问他孕期的注意事项。   老大夫俱都说了,末了又提醒道:“这孕期头三个月最要紧,记得不要同房,不要干重活,也不要跋涉,过了头三个月胎就坐稳了,到时正常起居便可。”   叶峥一一记下,付过诊费,起身把老大夫送到门口,还要送的时候,老大夫朝他摆摆手:“别送了,回吧,多看顾你夫郎。”   叶峥响亮应了,恭敬给老大夫作了一揖才关上院门往里走。   晚饭时叶峥和云爹商量,大夫说头三个月不能跋涉,要蜷缩在那小小船舱里四五天回乡,对现在的云清来说太辛苦,反正他已考完试一身轻松,不如爹先回去给家里报个信以免娘担心,他和云清先不回去,等过了头三个月的危险期再走。   云爹深以为然:“就这么办。”   二人齐齐无视了云清说自己身子没关系,可以坐船回家的意见。   云清也只好耸耸肩,低头喝汤不说话了。   第二日,叶峥给云爹带上足够的水和干粮,雇了条船把云爹送走了。   接下来,叶峥闭锁院门,万事不关心,一心一意只每天照顾起夫郎来。   谁知第三天傍晚,叶峥同云清吃过饭,正在厨房洗碗,院门被敲响了,打开一看外头竟是风尘仆仆的云爹。   叶峥诧异:“爹,咋了,您咋又回来了?”   云爹摆摆手进了院子,关好院门,和叶峥说了个不好的消息。   原来是挑夫说过的那一伙流窜作乱的贼人竟到了州府附近,离州府不过五十里有个乡村,一村人都被贼人害了。 第37章   云爹喝了口水一抹嘴:“我在船上听到这个消息就叫船夫掉头,紧赶着回来通知你们,如今州府瞧着怕不太平,若清哥儿身子可以,咱们还是尽早回乡的好。”   叶峥肃着脸点点头:“爹你放心,清哥儿身子还好,今晚收拾收拾,明日我们便走。”   二人顾不得多聊,云爹直接去收拾东西,叶峥则回房,想着云清如今情况特殊不能惊到,斟酌着词句慢慢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云清。   瞧见夫君一脸紧张的样子,云清失笑着摸摸他:“我瞧着你这两天兴头大,也就万事随你由你,可你也别把我当成豆腐人,云清并非经不起事的。”   叶峥当然知道,他夫郎可是徒手战野猪的强人,当即把头往云清肩上一歪:“我当然知道亲亲夫郎厉害,可我就是忍不住担心嘛,我也想趁机让清哥儿依靠我一回。”   云清揉了揉他脑袋,一锤定音:“快去收拾东西吧,明儿就动身。”   第二日,三人弃了铺盖被褥,锅碗瓢盆衣物等,各自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唯一有点分量的就是叶峥的那些土豆,叶峥连夜将土豆拾掇了,丢弃腐烂发霉的,将芽头连着土豆身子切成小块在锅底灰里滚过一圈,尽量减少携带的部分,在叶峥看来,这些土豆是此行最大的收获,万万丢弃不得。   几人趁着清晨往码头行来,谁知还是来晚了,贼人害了个村的消息一夜间就像长翅膀般飞遍全城,码头挤得水泄不通,仅有的几条船上也满满登登都是人,他们来得晚些,可以说根本挤不上去了。   而且这样的船这样的环境,能挤上去叶峥也不放心,万一中途船翻了呢?   云爹道:“看来我们还是晚了,应该昨晚就走。”可谁又有后视眼呢。   叶峥点点头:“这样坐船太不安全,一翻就是一船人。”船老大真是为了钱不要命了,按船上挤得连个站的地儿都没了。   与其这样,还不如干脆留在州府,至少州府乱不乱得起来两说,这船的危险系数可是百分百。   云爹和云清也是这个想法,于是他们当机立断掉头回去,不凑这个热闹。   “可惜了爹,要是你不回来就好了。”   “留你们两个在这我更不放心。”   “娘在家久等不归,还不知如何担心。”   “无妨,我已托了一个方向的人带信回去。”   “爹想得周到。”   三人回了小院,既已决定留下,就不再三心二意,而是做起了留下的打算,无论如何,按最坏的打算来做,未必到了那一步,可能就是虚担心,但就当他们是吃了这次坐船的教训吧。   叶峥把那一百两拿去钱庄兑成了银两和铜钱,藏在家里各个角落,三人身上也都备着点散碎银两防备一时要用。   云爹出去采购些米面菜蔬,一次性采购三个月的量,大不了关起门来过日子,谁也不接触。   孕夫要用的柔软布匹、针头线脑、鸡蛋红糖,柴也码了整整一院墙。   做完这些,叶峥才彻底安心,对于自己乡试的结果,叶峥一次也没想起过,他完全不在意那个了,满心满眼全是夫郎和他们即将出生的孩子。   闲下来的时候,叶峥和爹拿着耙把院里那一小片空地翻了,把那一包袱带块茎的土豆芽种了下去,土豆平均成熟期在三个月左右,三个月云清的胎坐稳了,这批土豆也可以收起来,大不了多雇条船全部带回家,不会有一点浪费。   又过了几天,到了乡试该发榜的日子。   早起的时候叶峥还在慢吞吞打水给云清擦脸,就被云清催着出去看榜单。   叶峥一点不急,慢悠悠给云清擦了手脸,又逗着他多吃了一碗稀饭,这才出门散步似的往街上溜达去看榜。   这份定力,全家都折服,要不是云爹不识字,他恨不得一早就跑出去替哥婿看了。   按说发榜的日子,州府该熙熙攘攘人挤人才是,街上却有些空旷。   叶峥拉住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彬彬有礼:“请问兄台可是看了榜回来?”   那书生打量了一眼叶峥,丧气道:“兄台也是考生之一?别去了,回吧,压根没有发榜。”   “没有发榜?”   “是啊,你说这事儿怪不怪,还有延误发榜的,从没听过!”   科举乃朝廷取材的第一盛事,科举试题和结果等同军机,延误科举放榜,相当于延误军机大事,说句不好听的,这在大启朝可是要掉脑袋的。   若连榜单都延误发放,这事情可能有些大条了。   叶峥走到一半就回头,见了云清和爹,把事情说了,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做好最坏的打算。   如今最庆幸的事就是云罗氏没有跟着来,家里三个男人,云清虽是哥儿,比一般男人还强,若真要乱起来,总比妇孺要好。   现在只能这么想了。   他们自此紧闭门户,云爹日日把柴刀枕在脑袋下睡觉,叶峥也想办法弄了几根手腕粗的硬木杆放在房间里防身。   云清瞧他紧张兮兮的样子,夜里不由安慰他:“放心吧阿峥,一般二般的贼人打不过我,爹身手也好。”   叶峥一挑眉:“你还想同贼人打架?我和爹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怎样,今天可有头晕?”   云清摇摇头:“并无,我很好。”   他并非说来安慰叶峥,而是事实如此,除了初察怀孕那一日有一瞬间的头晕,此后云清该吃吃该喝喝,觉得自己同往常并没什么不同,身上也不虚,其他孕夫的什么恶心呕吐闹肚子等毛病,他一样没有,若非说有什么和以往不同的话,就是他的腹肌越来越柔软,被叶峥戏称为巧克力板的分层逐渐合并成一块,仿佛身体先他一步察觉到里头有个生命正在诞生,需要保护似的。   一州的知州不知去哪了,从没见过如此不负责任的官,既不发榜,也不出来安抚民心,怠工到如此地步,真是少有,令叶峥不由心生抵触,古代不愧是古代,官员和平民之间隔着天堑,百姓如草芥这句话他可是切实体会到了。   百姓之间口耳相传的贼人武力闯城的景象确实没有到来,但城内的流民却一日日多了起来,叶峥觉得这州府仿佛就是一块甜蛋糕,而流民就像蚂蚁,闻着香味聚集而来。   或者换个说法,有人刻意在把流民往州府驱赶。   不过月余,城外已聚集了不少流民,叶峥早起出去打探消息,听住在城门口的百姓说,那些流民颈肿如瓜,头大身子小,形如饿死鬼,真真是可怖至极。   叶峥初时并没在意,一方面古人见识少,说话容易夸张,再则来的是些流民,饥饿的人本就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头身不成比例,会有这样的形容也不过。   虽同情这些流民,但叶峥明白现在的自己并没有能力帮助他们,空有一腔怜悯之情也是无用,何况流民身上难免带有寄生虫和病菌,他的夫郎已经怀孕,腹中胎儿正是虚弱的时候,正该远离那些。   所以叶峥干脆都不往城边去了,眼不见心不烦。   可就算在家中坐着,外头的消息又总是往耳朵里传,今天流民又和守城卫起了多少冲突之类的。   一开始这样的冲突事件只是偶然,随着流民队伍越来越大,守城卫和流民的数量不成比例,威慑力自然就降低了。   听着这样的消息,叶峥的心情自然也是越来越不好,聚集于城外的流民数量早已过百,还在不断增多,守城卫只不过区区十数人,便是把州府的衙役仵作等公职人员全部加起来,还不到现有流民的一半,何况知州始终没有出现,叶峥甚至怀疑他还在不在州府之中,大概率不在。   这些差役群龙无首,也难说有什么团结之心或同侪之情。   这部分守城卫现在还能震慑住流民,是流民们以为城中还有知州镇守,对守城卫也有天然的惧怕,可一旦暴力事件多了,流民很快会发现,区区守城卫也不过如此,等流民一旦试探出底线,毁坏之心升起来,可就再难平回去了。   古往今来书上记载的流民暴动莫不都是这个发展历程,城外的是流民,闯进城内的,可就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暴徒了。   紧闭了几天门户,叶峥经过考虑,还是把想要出去看看的事告诉了爹和云清。   二人早已听叶峥分析过中间的关窍,也很难说出什么来拦他,但云清坚持要爹陪叶峥一起去,他知道自己绝不能有闪失,若非腹中胎儿,天涯海角他也陪叶峥去闯了。   于是叶峥第一次站在城楼边,看到了百姓口中形如饿鬼的流民:面黄肌瘦,四肢干枯,最可怖的是颈部陡然肿起,仿佛一条粗大的萝卜上支棱着一个皮包骨的脑袋。   叶峥到的时候,正有一个女流民朝着守城卫下跪,怀里抱着个头大身子小的娃娃,请求守城卫放他们进城寻个营生,不要活活饿死。   两个守城卫却表现得十分晦气:“去去去,走远点,谁知道你们得了什么病,放你等进去,岂不是害了一城百姓?”   说着就用棍子去驱赶女流民,动作一时粗暴了,女人怀中抱着的孩子哇哇大哭了起来,流民中蹿出几个汉子,凶狠地瞪着守城卫,眼底血红一片,有个汉子呸了一声:“那位大人说得对,这些朝廷狗官只会自己关起门来吃香的喝辣的,哪里会管我等死活,这天本就该变——” --奇@ 书 #网¥ q i & &s h u & # 9 9 &. c o m--   一句话尚未说完,被后面人猛拉了一下。   守城卫忙着驱赶,压根没往深里想,斥道:“再上前一步,格杀勿论!”   叶峥听了这话,心里却升起异样的感觉。   哪位大人?   要变的什么天?   莫非这不是单纯的流民之患,里头还孕着什么更大的阴谋不成?   叶峥看着城门口被任意推搡的流民,又看看城内百姓嫌恶厌弃的目光,期待着守城卫千万守住不要放他们进来。   只不知若是易地而处,城内城外人的位置颠倒过来,双方的想法是否会发生改变。   而他只是再一次意识到了人的渺小。   观这些流民的衣着,他们也并非天生如此,多是家乡遭了天灾或者**,一夜之间骤然成了流民,被命运推着走向生活的大坑,却无丝毫反抗之力。   这令叶峥不得不对自己先前的想法重新审视起来,他是愿意只做一个田舍郎,做一个富家翁,一辈子和云清就这么平淡快乐地生活下去,可天有不测风云,如果有一天溪山村也遭了难,他光凭一个秀才身份,能庇护得一家人安安稳稳过日子吗?   答案可能很明显。   回家的路上有些沉默。   云爹难得开口多说了些:“当年,我和你们娘就是在逃荒队伍里结识的,那时候我俩还小,大人护着我们一路逃亡到溪山县,百多人的队伍饿死了一大半……老人把粮食留给小的吃,自己坐在路旁等死……”   “后来形势越发严峻,我和你们娘那时候都是小孩子,等老人都死光后,又过了一些时,实在撑不下去,队伍里其他青壮不想要我们这两个累赘,当时正逃到平安镇附近,两家大人不愿放弃我们,自动离队,往平安镇方向去讨活路……后来流落到了溪山村,这世道还是好人多啊,我们两家就活了下来。”   这也是云爹念着村里当时的好,一有了种田的法子主动就想起为村里做贡献的原因。   云爹的话朴实无华,仿佛就是陈述一个事实,没有过多渲染当年的困苦,但叶峥知道,这中间必然经历了常人所不能想象的苦难。   这些话云爹云娘往常在家的时候从没有提起过,今日看到流民,不由有感而发,提了起来。   回到家,云爹和叶峥不约而同没有说起城外的乱象,怕惹云清烦心,毕竟他现在有了身子,最忌情绪大动。   午饭后,叶峥陪着云清在院子里遛弯消食说话。   只是视线不知不觉就往院子里堆着一堆东西的地方瞧去,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清走了几圈,主动停下来询问:“怎么了,阿峥是否心里有事?”   叶峥怕不说清楚云清胡思乱想,也不瞒他,何况这事儿要做也瞒不了,但他还是想听听云清的想法,毕竟二人夫夫一体,有事需要商量着来:“清哥儿,如果有一件事,无论做不做,都有可能吃力不讨好,你说我要不要去做。”   云清认真思考一下给出答案:“那这件事阿峥想做吗?”   对云清来说,其他都是虚的,他只关心小夫君怎么想。   叶峥笑了,他明白云清的意思,也知道云清明白自己的意思:“……我想。”   叶峥并非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侠士,更不是慷他人之慨的圣母,可他却实实在在上了九年制义务教育,看过后世的大好时光,无法明明有办法,但藏着掖着不拿出来,眼睁睁看着流民受苦听人蛊惑,最终酿成祸事殃及自身。   “上午我和爹出去一趟,看到城外流民里有些得了病,得病的里头还有小孩和老人,挺惨的。然而那病恰巧我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一眼,知晓是怎么回事,也有一个兴许有用的法子能帮帮他们……”   叶峥话还未说完,云清就道:“既然有法子,阿峥应该帮帮他们,阿峥从前不是教过我,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吗,阿峥虽不达,但你确有法子不是吗,好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何况我爹和娘之前也——。”   叶峥点点头,握了云清的手:“我也是这个想法,都在这大启做百姓,兴亡都是百姓苦,能拉扯自然想拉扯一把。”   云清恍然道:“阿峥是不是在顾虑我?”   他笑了,笑得极为潇洒:“我早就同阿峥说过,不用顾虑我,我虽怀有身孕,但哥儿到底更偏男子,且我身强体健,可以照顾自己,更不愿做你的拖累,我希望阿峥可以遵从内心的想法。”   有了亲亲夫郎的鼓励,叶峥点点头,也便不再犹豫。   之后小两口又把这事儿和云爹说了,云爹也说了类似的话,流民苦,若有法子,阿峥应当一试。   家人的支持对叶峥来说不啻一道暖流,但即便下定决心,此事也需从长计议,于是一家人在饭桌上各抒己见,倒也提了不少可行的建议。   当夜,流民和守城卫之间爆发了一次流血冲突,三个守城卫被打伤,流民死了两个。   第二日早起消息传遍全城,街上再也没有随意闲逛的居民,闭门不出,人人自危。   用过早饭,叶峥提了条白蜡棍就向州府衙门走去。   叶峥是这样想的,他一介秀才,本就没有登高一呼的本事,他若贸然去城门口和守城卫说自己有法子可以医治流民,暂且安抚他们,守城卫也未必会听,此事他一人不可,必须得寻个主事之人出面。   王仁芳是阳化州的主簿,知州和守备都不在,他就是州府唯一可以主事的人,按说流民与守城卫发生如此多次的摩擦,他早几天就应有预见,想法子化解才是。   可王仁芳此人说好听了是安分守拙,凡事不出头,说难听了就是胆小怕事无有魄力,故而在主簿位上一待就是二十年,从未再进一步,他听着差役回报昨夜流民与守城卫的那场冲突,心里不免哀叹自己运气不好,一州丢了长官与副官这事儿去何处说理,偏这事儿还无法宣扬开来,若叫人知道一二把手无故失踪,而城墙外有流民,再远一些正有贼人作祟,这阳化州岂不是危在旦夕?   但若什么都不说不做,类昨夜那样的冲突只会越来越频繁,到了集中爆发出来的时候,他又待如何?   想到这里,王仁芳差点愁白了一把胡子,可他本就不是什么有勇有谋的能人,否则也不会任事态发展至此,便是到了现在他也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只能吩咐抽调人手,继续守紧了城门,不得放一个流民进来。   就在这时候,王仁芳听得差役回报,说有个秀才在外求见知州。   见知州?知州又不在。   王仁芳第一反应是不见:“知州忙着,哪有空见什么秀才,就说不见!”   “是。”   差役领命刚要走,王仁芳又挥手叫他回来:“慢着,可说了见知州何事?”   差役挠挠头:“小的也听不真切,那秀才只大略说了两句,像是有城外流民有关。”   事关流民?   王仁芳心提了提,最后还是捋捋胡子,吩咐道:“既如此便带进来,也不必往正堂去,知州大人事多,先带来我见见。”   “是。”   不一会儿,差役便把人领了进来。   叶峥跟着差役进门,穿过一条小路到了几间瓦房处,见到一个身着常服,微胖长须的中年人。   叶峥不知此人官职,但口称大人总没错,便恭敬行了礼:“学生叶峥,见过大人。”   王仁芳见来人长身鹤立,眉目清朗,虽形容间还有些青涩之气,但端的是一副龙章凤姿的好相貌,绝不是那等浑水摸鱼的奸佞小人。   人都是视觉动物,难免偏颇,叶峥什么话都没说,光凭这气度和长相,先让王仁芳高看了一眼。   不过王仁芳到底是做老了官的,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而是端起架子问他:“你有何事需见知州啊?”   哼哼,最好是有正事,否则便是长成个天仙,在这节骨眼上添乱,王仁芳也轻易饶不了他。   此言一出,叶峥便知眼前人不是知州,他的本意其实也不是寻知州,而是找个管事的,故而直接道:“学生的确有事,但想来知州大人日理万机,此等小事不好打扰,说与大人您也是一样的。”顿了顿,“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王仁芳:“鄙人乃是一州主簿,姓王。”   叶峥从善如流又行一礼:“王主簿好。”   王仁芳甩甩袖子:“无需如此,你明白知州大人事务繁忙便很好。”话锋一转,“我听差役说,你有关于流民的消息要报?”   叶峥肃容道:“正是。”   便把在家里编好的话复述一遍出来,说自己偶然在一本游记上见到过流民身上的这种病,那书上也记载了治疗方法。   “请大人放心,游记上说此病并无传染性,乃是因体内缺少一种营养物质所致,且此病多发于内陆山区物资匮乏之地,富庶地区很少爆发。”   和古人说什么人体微量元素那是对牛弹琴,叶峥便统称为缺少营养。   王仁芳听他这么一说,的确与流民的形状相合,这批流民是从山那边过来的,且都是流民了,可不正是缺衣少食没有营养吗。   听说此病没有传染性,王仁芳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吩咐守城卫死守城门的原因之一就是担心流民的病乃是什么传染性恶疾,到时候闹出一遭瘟疫,岂不满城倾覆?若此病没有传染性,流民的危险程度便大大降低了,他这主簿身上的重担也轻了不少。   思及此,王仁芳的口气不由带了些急切:“果真如此?你可确定?”:,,. 第38章   叶峥正经神色:“没有十成,也有八成。”   并非叶峥自信,而是他在前世的课上了解过这种病,上辈子这病俗称大脖子,乃是因人体内缺碘而造成的甲状腺增生肥大,听说建国前此病常发于远离海边的山区,后来由专家指导,在食用盐中加入一定碘,人民开始食用含碘盐后,这病就慢慢消失了。   碘元素天然存在食物中,比如白菜、花菜、甘蓝、葡萄、橙子、香蕉、鸡蛋中都含有一定量的碘,各类海产品中更是富含碘元素。   现代人可食的东西多种多样,即便不摄入含碘盐,也不会导致身体缺碘,但古人就不一样了,古代底层老百姓吃东西只为果腹,从来谈不上营养搭配,等做了灾民,便是果腹都困难,树皮草根都没得吃,天天有人饿死,缺少某种微量元素而生病,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王仁芳的眼睛一亮:“那书中有医治之法?你可愿意贡献出来?”   若这人真有法子,或可解了眼前的危机,便是无法化解全部,能暂缓流民的抵触情绪也是好的,到时候知州和守备回来,见州府安然无恙,自然少不了他王仁芳的功劳,即便到时回不来,他王仁芳守城有功,上面即便怪罪下来,也可功过相抵,保他安然无恙。   叶峥点点头:“大人放心,学生正是为此而来。”   “好!”王仁芳一拍叶峥的肩膀,“若你的法子真能行之有效,到时论功行赏,自少不了你一份!”   叶峥苦笑一声:“学生并没有想过那个,只是学生听过一句话,覆巢之下无完卵,如今学生既已在州府,只求保全自身和家人,其余再不多想了。”   此话一出,倒叫王仁芳更加高看他一眼,他本以为这秀才献策乃是为名为利,便以论功行赏之言来安抚他,但观他此话,显然对州府的形势有所预见,是为自保而已。   这倒暗合了王仁芳的性子,再看叶峥,便比先前多了些亲近之意。   他将叶峥引入座上,仔细询问起实施的具体法子来。   叶峥所提之法有三:一是在城外设医疗棚,也无需名贵药材,棚内熬煮海带汤提供给流民食用,海带他可以提供。二是发动城里富户捐衣捐粮,给流民一口饭吃,使他们能活下命来。三则是发动差役每日在医疗棚外巡逻执勤,谨防闹事起哄之人。   这三点条条切中要害,王仁芳并不是没想过,先前最难的便是分辩流民是否患有传染恶疾,只要这一点被确认,其余两条只是常规方法而已,如今叶峥能解决这最关键的点,下面两条自然是容易办。   于是当天,城里各大医馆药铺的大夫便被请进州府衙门,由叶峥对这大脖子病的背景和治疗做详细解说,城里的富户则是王仁芳亲自带人上门做工作。   期间的困难自然是有,推脱和不信者也多。   譬如仁善堂的老大夫便十分固执:“老夫行医数十载,从未听过海带还能治病,此等奇技淫巧,草菅人命的行为,恕老夫不能同流合污。”说完就起身走了,还带走了一大批有头有脸的大夫。   这好歹还是看在王主簿的面子上,才听一个不通医术的穷酸秀才大放许久的厥词,不然问清此人不通医理的第一时间,老大夫们就拔脚走人了。   最后还留着的只有几位年轻的医馆学徒。   这几位学徒是因为自身有过同样的经历或者得贵人帮过忙,同情流民遭遇,愿意给叶峥搭把手。   但他们也很坦诚:“我们几个医术低微,也不受师父看中,就算留下来,恐怕能帮的也有限。”   叶峥安慰他们:“无妨,能有几位帮忙就很好了,等此方的效果显现出来,相信老大夫们会回心转意的。”   王主簿那边的成果比叶峥好得多,州府的富户不少,估计也探听了几日消息,觉察出此事不简单,正是忧虑的时候。   若流民涌入城中,到时候第一个瞄准的肯定是他们这些富户,他们都上有老下有小,内宅又有不少女眷,那时还得了?如果非要在破财和遭殃中二选一,指缝里漏一点米粮,似乎也不是什么难做的选择。   这一日匆匆过去,夜半,流民再次冲击城门,再次守城卫和流民各有死伤。   叶峥早上起来,刚用过早饭,王主簿就匆匆派人请他过去议事。   叶峥听了昨夜爆发的冲突,对王主簿道:“大人,设医疗棚之事宜早不宜迟,再爆发一次,估计守城卫就抵不住了,不如用过午饭,便把此事宣布给流民听吧。”   昨夜商量的好好的,事到临头,王主簿又有点犹豫了,这倒不是说王仁芳不想支持叶峥了,而是他此人本就是个回避型人格,任何商量得好好的事,临场都有可能退缩。   叶峥看出他的性子,体贴道:“若大人不想出面,我愿为马前卒,只需大人陪着走一趟便是。”   王仁芳听叶峥这么一说,想这自己不用当着众人说话,便又答应了。   城门前,流民和守城卫之间气氛一触即发,因昨夜又死了人,地上还染着没有冲去的鲜血,也不知是流民的,还是守城卫的。   流民们目露凶光,就连老人和女人,眼底也满是血色,这是一种反正要死,不如拼了的狠劲儿。   叶峥一瞧见这样的眼神,就觉得这一趟不来,恐到了今夜,流民就要不顾一切鱼死网破了。   叶峥身后跟着云爹,身旁是王主簿,跟着一堆差役,各个手持刀棍,呈半包围拱卫。   到了城边,叶峥也不废话,只身走上城楼,面对着上百凶神恶煞的流民他也不胆怯,声音清朗,将要在城外建医疗棚和施粥棚的消息说了。   流民们果然不信,一个流民骂道:“狗官,休要花言巧语骗人,先前我们只求进城寻一温饱活命的法子你们都不许,如何现在又会假好心还要替我们治病!无法就是哄骗我们,让我们放弃抵抗,在城外等死罢了!”   又一流民道:“就是,大家不要相信,这些狗官都是一样的黑心东西,哪里会把我们流民的命放在眼里,他们不让我们活,我们也不让他们活,大家要死一起死!”   “要死一起死!”   “就是,要死一起死!”   “都别活了!”   叶峥也不急,等流民叫嚣过一阵安静下来,用沉稳的声音道:“大家请听我说,其实知州和主簿一直都没有放弃过大家,一开始不让进城,是因为不清楚你们身上的病是否有传染性,万一是什么恶疾,随意放进来岂不是害了一城百姓的性命?”   此言一出,城里的百姓直点头,确实如此,颈大如肿,形如蓬头鬼,他们也不想也变成这样,知州做得对!   但这话却引起了流民的强烈不满:“城里百姓是命,我们就是草芥吗?我们也不是生来就是流民,是家乡遭了灾又被人驱赶,辗转才流亡至此,我们这一路吃了多少苦啊,家乡的狗官不管我们,这里的狗官也不拿我们当人看,这泱泱天地竟没有我等活命的地界,这样的城,这样的狗官,要他何来!要不好大家都别好!”   “都别好!”   “就是!”   叶峥摆摆手,故意不去纠他们话中的无理之处,以免再次激怒,他尽量平缓声音:“大家听我说,你们误会了,知州大人和主簿虽心系一城百姓,却也没有放弃过你们,不然你们自己也说了,被从这儿驱赶到那儿,你们聚集在这州府外,知州除了使人守紧城门外,可有派兵士驱逐你们?”   叶峥这话,就是利用了信息差了,知州本就不在城内,州府如今理事的人是王主簿,没有知州盖印,他自然无法对百公里外的驻军求援,若王主簿有魄力偷了知州大印这么干,事情也发展不到今天。   如今王主簿的胆小无能,不肯担干系,反而成了叶峥话里的佐证,流民们仔细一想,倒也是啊,守城卫除了不让他们进城,的确没有士兵将他们粗暴赶走,不许他们在城外聚集。   但流民都是吃过大苦头的,并非三言两语就好糊弄。   叶峥见他们不肯松懈,他也料到了,继续加码道:“知州和主簿大人这几天夙兴夜寐,招来城里各家医馆的大夫没日没夜地研究各位的病情,而今终于有了结果。”   叶峥深吸口气,放出大招:“你们的脖颈肿胀,并非是什么非死不可的恶疾,也无传染性,弄清楚这点,知州就决定在城外开设医疗棚,由主簿大人主理,由我和各家医馆学徒从旁协助,舍了医药来救治各位,并由城中各位心善富户施粥施粮,帮助各位渡过难关。”   这话一出,流民们怔了怔,不由自主摸向自己肿得和脑袋一般粗的脖子。   这——竟然不是恶疾,也不是传染病,是能治疗的吗?   哪怕最坚定要冲城的流民听了这话,也不由心神开始动摇。   若能活着,没人想死,他们本以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已经没救了,与其这么死,不如搞出点乱子来,找人陪葬也好,就当他们一生做恭顺良民,临死对这世间最后的反抗。   可这人说什么?   他们的病可治,不用死,知州还要施舍粥米救助他们,这让这些流民早已千疮百孔麻木的心,又生出了细微的希望。   这时,流民中就有人忍不住动摇:“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那是一位干瘪成土色的老人,他手上紧紧牵着一个孩子,那孩子头肿身子细,仿佛一个可笑的大头圆规,可这时候,最铁石心肠的人也笑不出来。   叶峥看着老人的眼睛,尽量释放出诚恳:“老丈,是真的,搭建医疗棚和粥棚的材料主簿已让人去筹集,治病的药材也已备好,只要你们放下手中的武器,承诺不再冲击城门,最迟过了今夜,明日定会有医疗棚和粥棚搭建起来。”   叶峥长得丰神俊秀,立于城门上衣袂翻飞,他的面相一看就正派,尤其他刻意释放善意的时候,别说城外的流民,就是心如顽铁的人也经不住他这么看着。   老人当即丢去手中尖削的木棍,拉着手中的小孩朝城门跪了下来:“小老儿愿意放下武器,老朽死不足惜,只希望大人瞧在我孙子尚且年幼的份上,好歹救他一命!老朽给大人磕头了。”   说完,砰砰砰地磕在地上,直磕得黄土纷飞,脑门上渗出血丝。   有了一个人带动,更多的人放下木棍石头等物,跪下来开始磕头:“求大人救救我家狗子,他才两岁!若能救他,把我的命拿去都成!”   “救救我媳妇吧!她跟着我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我给大人做牛做马!”   “我娘也八十了……”   便是有几个人想继续闹事,但架不住跪下的人更多,大家都是为了寻一条活路而已,有人承诺救他们一命,谁还愿意拿命拼呢。   “这是我们州府的王主簿,大家请看。”叶峥趁热打铁,把王仁芳也扶上城楼,让他亲自看看城外那么多流民,也让流民好好看看他,增加话语的分量感。   于是流民又哭着给王大人磕头。   饶是王仁芳是个做老了官的油子,此刻站在高处,寄托着这么多流民的哀求和跪谢,心头也不由隐隐生出责任感来,觉得该为他们做点什么。   他看着叶峥的眼神有些复杂,此人只凭着几句话就化解了一场灾殃,话里话外没有离了他和知州,自己却一点也不居功,心态平和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一点浮躁。 奇_书 _网 _w_ w_w_._q_ i _ s_ h_ u_9_9_ ._ c_ o _m   更令人郁闷的是,明明是他王仁芳三言两语便被架上了高台,他心里却生不出一点对这个年轻人的不满来,甚至因着这片刻的豪气,当真想要为这些流民做点什么。   厉害,实在厉害啊。   一场大的危机就这样消弭于无形。   可是叶峥知道,后续工作若加紧跟上,危机肯定会卷土重来,届时,已经受过一次骗的流民可就没有这么好安抚了。   于是他指挥着王主簿调派给他的人手,将人分作三波。   一波人把他家中存积的海带搬出,寻个带井的敞亮场院,将成捆的干海带用井水泡开切细。   这部分工作其实在他家院子也能展开,但叶峥不想家里人来人往扰了云清休息,特意让王主簿找了个空置的大院子。   另一部分人去收集安装医疗棚和粥棚的材料,运出城外搭建。   他自己则带上那几个医馆学徒,找出几口大铁锅,开始煮一些浓浓的海带汤。   海带富含碘元素,但流民脖子的肿胀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叶峥不清楚到底多少量才可以达到快速治疗的效果,只能多弄点海带,尽量将汤熬煮得浓一些,希望这样可以快点生效吧。   若非如此,其实直接放海带在粥里熬煮也一样,但既然和流民说了有医疗棚,那就要建起来,流民实实在在眼睛看得到,才会心里相信,心里相信,病才会好得更快,安慰剂效应有时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云爹也积极地帮忙搬海带,浸泡海带。   叶峥本想他在家休息,但说了几回不听,就由他去了,云爹应该是想起从前的日子,也想为流民做点事吧。   趁着这股劲儿,三天后,医疗棚和粥棚总算在城外依着城墙搭建起来,期间,流民们也帮了不少忙,一开始他们是堵住城门口不让进也不让出的,等棚子开始搭建,他们就自发让出了通行的道路,后来,甚至会主动帮忙搬东西,也会寻来木材草绳等材料帮忙建设。   一共有医疗棚三座,粥棚两座。   完毕那日,叶峥带着几个医馆学徒出城,在三座医疗棚里燃起锅灶,每个颈项肿胀的流民都可以排队令一碗浓浓的海带汤。   当然,对外自然不说是海带汤,只说是治病的药。   粥棚也一样,有专人轮班熬粥,每个流民一天可领两碗粥,这粥自然不会熬得太浓,只是尚能果腹而已。   这也是和王主簿事先商量好的,他们可没忘了流民是冲击过城门的,若让他们吃得太饱,谁知整日无所事事会干出什么事来,不如就半饥半饱,也省下他们点力气。   一开始流民里还有不少质疑的,认为那日城楼上说话的人只是在敷衍,想要耗着他们,等他们把城外的树皮草根都吃完了,彻底失去了力气,可不就任人宰割了。   可是等那敞亮的医疗棚和粥棚建起来,锅也架上开始熬煮,香气飘起来后,流民们逐渐就变了想法,他们是何等样的草芥,哪里值得建这样漂亮的棚子,浪费这许多粥米药材,兴许真是老天有眼,城里的官老爷愿意救济他们这些流民?   这时候,又有人喊:“大家可别被迷惑了,这些狗官哪里有什么良心,说不定在药里下毒,毒害我们!”   本来已经涌上前打算领海带汤的流民,立马又犹豫了。   排在叶峥跟前的是个带着孩子的女流民,她自己还好,孩子的颈项却肿大如瘤,每一次吸气都十分困难。   叶峥看着不忍落,温言劝说:“这位大嫂,这药汤熬了一夜,熬得浓浓的,稠稠的,正是治疗你家孩子颈项肿胀的对症药,你若不信,尽可以自己试试,再给孩子服用。”   那女人早就被香味弄得腹如擂鼓,盯着海带汤止不住吞咽口水,明明是药,她却觉得这药散发着无比美味的食物香气,比隔壁粥棚飘来的杂粮味儿还要诱人,可是她又担心药里下了毒,为难极了。   叶峥见她如此,微微一笑,端起海带汤一饮而尽:“大嫂,如此你可信了?”   此时又有人喊:“他们下的毒,自然有解药,别信狗官!”   一方是竭力制止的己方流民,一方是笑得春风化雨的施药人,接受还是不接受,选择权尽交她手,女人为难极了。   叶峥也不催促,保持端着药碗的姿势,他的姿态极为潇洒磊落,那女人看了看怀中的孩子,又看了看长长的流民队伍,最终还是被笑容所惑,决定信他。   女人深吸口气从叶峥手中接过一碗,咬咬牙倒入口中,本已经做好了满嘴苦味的打算,药哪里有不苦的。   可是入嘴的滋味却叫她惊呆了,别说苦汤药子,就是家里没遭灾,正经有食物吃的时候也没尝到过这么鲜美的滋味!   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女人的喉头接连猛咽,咕嘟咕嘟几下,一碗浓浓的海带汤就下了肚,连个碗底都不剩,喝完,女人长长舒出一口气,仿佛这一路的痛苦、委屈,尽数化在一碗汤里了。   瞧见女人的样子,其余踟蹰着的流民也没忍住咽了咽喉咙,腹中的饥饿百倍燃烧起来。   终于,排在女人身后的流民忍不住了,问她:“大妹子,怎么样,这药有毒吗?”   女人怀中的小孩也发出细细又变了形的声音:“阿娘不哭,喝汤汤,汤汤好喝吗?”   两颗豆大的眼泪珠砸在手上,女人才发现自己哭了。   瞧了瞧仍旧面带笑容的叶峥,又瞧了瞧身后流民各色的眼神,女人用掌根一把擦过眼睛,用力点了点头:“好喝!”   她鼓起勇气把碗再次伸向叶峥,俯下身子央求道:“大人,是民妇没见识,差点枉费大人的好心,求大人发发慈悲,给我家鸡毛一碗药吧。”   叶峥很爽快地又给女人打了一碗,女人千恩万谢,也不占在大锅前,走到一旁泥地上坐下,给怀中小娃喂起药来,依稀还能听到她的小娃儿细声细气道:“阿娘,汤汤好喝。”   见状,其他流民立马骚动起来:“大人,也给我一碗药吧。”   “大人,我家三牙比他家小娃还严重,也给我们一碗药,求求大人了。”   有了一个人带动,其他流民立马就想开了,就算这汤碗里有毒,他们也要喝,死也得做个腹中有物的鬼,不能空着肚子去死。   这时,维持秩序的差役就派上了用场,他们在人堆里走来走去维持秩序:“排好队,不许拥挤,不许起哄,不许推搡!”   有药和食物在前头吊着,就像驴子前面吊着胡萝卜,流民们还算听话,好容易才把扎堆的流民都驱成一条歪歪扭扭的队伍。   叶峥也放缓声音安抚大家:“药的数量很足,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大家都有。”   领到药的流民也学着第一个女人的样子,把位置让开给别人,然后大口大口喝起来。   “这味儿真好啊!”   “这真是药吗,咋这滋味,比肉汤还鲜!”   “一辈子都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汤,能尝到这一口,就是立刻死了也不亏啊。”   海带汤说什么也不可能比肉汤好喝,只是这些流民太久没吃过好东西,一路都是啃树皮草根过来的,乍然尝到了富含“天然味精”的海带汤,可不就千万遍地在心里美化了。 第39章   自此,流民们就开始了每日领药领粥的生活。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海带汤真有那么快的疗效,一日一碗喝下去,没过几天就有流民觉得自己喉头的肿胀下去了些。   几个流民对坐着互相帮忙看,从外表上看不出什么,但自从得了这肿胀的毛病,流民都有个呼吸不畅和吞咽不易的毛病,几碗药一喝下去,喉头的哽块似乎消了点,呼吸也不那么费劲儿了。   早起领一碗鲜美的药喝了,再排队领上一碗杂粮粥,稀是稀了点,好歹能填肚子,不用饿死了,虽然还是苦,这日子也有了些盼头,至少不是纯然的绝望了。   这时再有人鼓动流民冲城,就不大鼓得动了,毕竟冲城,一开始为的也就是个活命而已。   如今冲城……等等,为啥要冲城?   俺们冲进去也是为了一碗药一口饭,还得拿命去拼,现在安安分分在墙根下躺着就能领药领饭的,有活着的日子谁不想活还想死是咋的?   啥你说那药没效果?   先不说效果俺们已经亲身体会到了,就说这是药,又不是太上老君的仙丹,俺们脖子肿那么厉害,难道喝上三两天药就痊愈了?   可没敢有过这种想头呢!   再说了,就算不能治好,那药好歹有滋有味啊,当个汤润润喉咙解解馋也是好的,树皮啃没的日子都经历过了,有这么美的药喝还不知足?   啥啥,你说城里的只肯给稀粥,不给一口干饭吃,明摆着就是吊着俺们,不想让俺们有力气?   天老爷啊,说句难听的,谁家粮食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是?   俺们不是这城里的居民,是遭了灾没了户籍的流民,去哪儿都受歧视遭驱赶,难得来了这州府肯给口饭吃不至于饿死,已经是知州的善举了,当官的完全可以不管俺们,这一路不都是这样?   现如今白吃了人家的饭和药,还要反咬一口说不给俺们吃香的喝辣的,只给喝稀的不给吃干的,这种事猪狗不如才干呢!   你不要脸你去闹,俺们要脸俺们不去。   这么着,那混在流民堆里怂恿的几个人搞不起来事情,就背地里预备着弄点什么药粉之类的悄悄洒在流民的粥里,先毒死几个,看这些软骨头的流民还敢不敢吃了。   这几人以为自己混在流民堆里神不知鬼不觉,其实差距大着呢,先前乱糟糟的大家混成一锅粥看不出来,现在流民听话了,好管理的,这几个人的不同立刻显出来了,流民都是面黄肌瘦,浑身上下就剩骨架裹层皮了,这几人却膀大腰圆,哪怕穿着破衣烂衫也挡不住那臂膀和大腿上鼓鼓的腱子肉。   流民没吃没喝,身上的肌肉早就大量流失了,就算有那等身体壮一点的,也不可能是这个样儿啊,谁看了会觉得他们是流民呢,他们还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到位呢。   这几人哪里躲得过叶峥一双眼,专门让人盯着呢,而且是重点盯梢对象。   其中一个人混在队伍里,假装领粥的时候想要下毒,自以为信心满满,谁知刚冲着大锅一伸手,旁边防备着的差役立马拿住他,直接抓了个现行。   那人被抓的时候还嚷嚷呢:“你干嘛,我就领个粥喝,你不想给我们流民喝粥就算了,难道还要打人?”   这人同伙趁机起哄:“官差打人,打我们流民啦!”   “他们根本不是诚心想给我们吃喝,就是麻痹人心,想趁机安个罪名好弄死我们,这狐狸尾巴可算是漏出来了!”   流民里有那不明真相的,听了自然一阵哗然,又瞧着差役凶狠,这心里不免暗自嘀咕起来,莫非真是这么回事,让我们麻痹大意了,好安个罪名逐个降服?   然而那几个差役早就被叶峥细细叮嘱过,怎么说,怎么做,怎么服众,都教过练过,连被抓的人有可能说些什么狡辩之词都和他们提前说了。   此刻见这使坏的倒打一耙也不急,而是一把把那人拖出人堆,好叫所有流民都看见他,等流民们都看清这人之后,另一个差役见机往他伸长的手臂敲了一刀把,正好敲中那人臂上的麻筋,那人手臂一阵钻心,攥紧的手掌不由自主落空,手上掉出一把米粒大小的褐色药丸来,洒在了地上。   瞧见药丸的时候,差役们一阵后怕,这药丸颜色和杂粮相近,若不是按照叶郎君的盯得紧,叫他把东西洒进锅子里,打粥的人是真有可能注意不到,当成杂粮一锅搅了的,到时候会发生什么倒霉事,不用猜就知道。   就算最后暴动的流民被镇压了,他们几个负责现场秩序的差役也躲不过罚,叶郎君的举动可算是救了他们身家性命啊!   一个差役板了脸故意大声问被抓的人:“你这手里藏着什么东西要往锅里丢?”   那人还在死撑:“我,我能有什么东西,不过是饿极偷了一把杂粮罢了,难道为着一把杂粮,你就要弄死我?”   饿极了偷一把粮,这对流民来说,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当即就有流民共情了,还有几个年纪大的帮他说话:“这……官爷,要不饶他这一回吧。”   “是啊是啊,也是饿得没法子了。”   “要不是饿怕了,谁愿意偷这一把粮食啊。”   那差役恶狠狠哼了一声,大声道:“若真是偷了一把粮食,这事倒好办了,只按闹事处理,不再给他们舍粥就是了,哼,只是此人三番两次鼓动人心,咱哥几个盯他很久了,今天算是露出马脚被我逮住了!马二,去把那只鸡牵来。”   这差役一说,叫马二的差役就从城门的兵士那里接过一只鸡。   马二把鸡放在地上,也哼了一声:“老丈的好心可别用错了地方,到时自己倒了霉,还不知是怎么死的!”   “今儿我就让大家伙看看这是个什么东西!”   那鸡一放到地上,就伸长脖子去啄地上的黑粒粒吃。   大部分流民们不知差役此举是何意思,却有少数几个变了脸色。   就见那鸡刚啄了几口,好端端就身子一歪,翅膀撑地,没过一会,那鸡嘴一张一合,竟滴滴塔塔呕出黑血来,很快就白眼一翻,倒地死去。   “哗——”流民又一阵哗然。   “死——死了?”   “这,难道是他要下毒,毒死我们,差爷反而救了我们?”   流民们惊呆了,尤其是刚刚帮忙说话的几个,此刻明白过来,恨不得啪啪扇自己两耳光,叫你多嘴,叫你糊涂,都流落成流民了还没吃够教训吗,非管不住这张破嘴。   那人的同伙见暴露了,见势不妙想溜,早就被差役盯着呢,跑得掉就怪了!   他们一动,差役这边抽刀就动了。   还有刚才认为大家是一伙想要偏帮他们的流民主动冲上前去,把他们团团围住,立功般喊:“差爷,我们拿住这几个坏蛋了!”   差役用力把人拘住,按在地上脸抬高,照着叶峥的吩咐问其他流民:“你们仔细看看,这几人可是你们乡里的的人,若不是,他们是何时与你们一道同行过来?途中可有你们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这些流民虽不能说来自同一块地方,但大致也是差不多区域的人,这时看着这几张脸,稍微回忆一下,就把平时觉得不对的地方说出来了。   “几位官爷,我想起来了,他们和我们不是一路的,是半途加入的!”   “对,他们几个并不会说我们本地话,倒是会说官话。”   有一个妇人也恨恨道:“那天下毒的这个,还叫俺把娃推出去,最好撞在城门口差爷的刀柄上受个伤,好叫赔偿我们呢,呸,俺可是亲娘,又不是那等狠毒后娘,哪干得出这种事来!那时候俺就知道他不是个好的,但俺也不敢说。”   “吴嫂子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里头有一个也和我说过,这城里的都是吃人的狗官,叫俺跟他一起上,和差役拼了这条命去。可那天明明俺上了,他们几个倒退了,现在一想,竟然是想拿俺当枪使呢!”   流民们也不是完全的傻,此刻聚众你一言我一语的,把这几个人平时形迹可疑的地方全说了出来。   末了还求饶,生怕差役把此事回禀城内,知州寒了心,不给他们药物饭食了。   “差爷容禀,俺们虽是流民,但也不是暴民呐,都是为了口吃的,为了活命。”   “就是,俺们和这样下毒害人,推人挡刀的坏胚子可不是一伙的,请差爷回报知州老爷,请老爷明察啊!”   几个差役一听,互相挑眉对视一眼,果真叫叶郎君全猜中了。   其中一个差役安慰流民:“放心,我们只抓闹事的,你们安安分分,自然和你们无关,不过,这种事情可一不可二,之后若有其他人无事生非,或者故意怂恿些什么,你们必须和我们汇报,不然,别说知州和主簿要寒了心,连我等办差的,也要看不下去了!”   流民们自是应声不迭,保证再有这样的,一定即可回报。   差役听了点点头,果然不再计较,只拘起这几个人,往城内拖去。   有人鼓动流民闹事,这事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   其实细思起来,叶峥与爹和云清第一日来到这州府城内,就从码头挑夫口中得知了州府附近有贼人作乱,接着就是一府知州连带着二把手不知去向,紧接着便有外来的流民聚集于城外开始滋扰,这一连串事件仿佛各自独立,又仿佛暗中有根线头串联。   不过到此为止,叶峥没有丝毫分析下去的兴趣,他只想安稳度过这段日子,让他家云清安然生产,再带着夫郎和爹回乡去,后头纵然牵扯深远,也与他无关。   流民的事在叶峥的安排下井井有条,王主簿此刻已拿叶峥做座上宾看待,听得差役果然拘住了几个人,他朝叶峥拱了拱手:“叶贤弟果然料事如神,愚兄弗如远矣。”   竟是兄弟相称了。   叶峥赶忙起身还礼。   那王主簿现下孤立无援,自己又是个没啥能力的,好不容易出了个叶峥这样的组织型人才,当然希望他继续为自己效力,何况叶峥这人还有一重好处,便是只办事,不居功,为人十分谦逊,便是有人问起,也一概推说是按了知州和王主簿的吩咐,他只是奉命办事,无形中提高了王主簿的声望。   这样知情知趣,王主簿自然看他十分欣赏。   差役来报的时候,不用叶峥开口,王主簿主动相邀道:“叶贤弟,既抓了人,你也一同去听听说什么,给老哥也拿拿主意。”   叶峥欣然应允。   到了关押囚犯的地方,那领头下毒的已双手张开被绑在十字囚木上,看脸上身上已是打过一顿的了。   王主簿皱眉呵道:“你是什么人,奉了谁的命令,聚集流民是想干什么?”   那人先时还嘴硬,说自己就是流民,没有谁命令他,只是看不惯朝廷狗官不拿底层百姓当人看,想要给州府城找点麻烦罢了。   审问了其他几个也是这样的结说法。   明知道这根本不是实话,刑也用了,可是几人咬死了不说,王主簿也拿他们没办法。   离开囚室,叶峥想了想:“王大人,虽然他们不肯说,但流露出的几个信息,令学生十分在意。”   王主簿道:“哦?他们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叶贤弟竟然还能从中看出什么不成?”   叶峥一哂,阳光洒在他俊逸非凡的脸上:“王大人,若是常人被抓起来用刑,为求自保,肯定什么都说了,不会为背后之人拼上性命,这些人如此嘴硬,他们身后势力的图谋必然不小。”   王主簿点点头:“你接着说下去。”   叶峥继续道:“王大人若真想知道背后的事情,不如顺着之前那伙作祟的贼人往下查,兴许能查出些东西来。”   顿了顿:“只看王大人究竟是想要查,还是不要查了。”   王主簿一怔,之前那伙贼人?   顺着叶峥话里的意思,他忽然想到什么,王主簿倏然一惊,背后汗毛直立,看向叶峥的眼神也有些不对了。   王主簿不动声色看向叶峥:“你说,为兄想查如何,不想查又如何?”   叶峥笑得略有深意:“这官场上的事,学生不懂,不过若大人想要高升一步,学生建议是做好本职工作,无论查与不查,可询问过上峰的意见后再行商定。”   王主簿深吸口气:“你说得对,此事应交由知州大人定夺,你放心吧,为兄会回禀知州大人,你也累了一天了,听说你夫郎有孕在身,今日就早些回去陪陪他吧。”   “是。”叶峥从善如流告退了。   王主簿立于院中,将那伙贼人之事与流民之灾,再与知州失踪的事联系到一块儿,总觉得后头罩着巨大的阴谋,而这阴谋又不是他这一城主簿可以轻易涉入的了。   他还是就如叶峥所说,安抚流民,做好州府的守卫工作,无论此事毕后,知州是能回来还是回不来,他都少不了这份守城之功。   ……   天气越来越热,回到小院的时候已经黄昏,云清已经和爹烧了一大桶水,见到叶峥回来,云清就替他更衣,让他洗去这一身黏腻。   洗浴完毕,换上舒适的短衫,叶峥从头到脚的毛孔都通畅了,坐在院中棚下纳凉,看着云清将他用过已经凉下来的洗澡水一瓢一瓢浇在院中松软的泥土上,那泥土上已经长出一掌长的土豆苗,云清听过叶峥说这土豆有用,云清每日都要亲自浇水,悉心照看。   浇水这活不重,云清的身子还不沉,叶峥想着适当的锻炼有益孕夫,也就随他去了。   浇完地,云爹也煮好了饭食。   几人吃饭的时候,叶峥就捡着流民中不大不小的事说给他们听当做解闷。   云清一听流民中竟然有人给饭食下毒,那闹事的还有把子功夫,当即把碗筷都放下了,严肃脸看着叶峥:“我不放心,明日还是让我陪你一道去城外。”   叶峥牵过云清的手吧唧了一口:“清哥儿身手好我自然知道,只是那城外聚集了这许多流民,又脏又臭,那流民身上还有虱子跳蚤,你不怕啊,”   云清顺势摸了摸叶峥的头,替他拂去耳边乱飘的发丝:“无妨,注意些也就是了,我只跟着你,又不往那流民堆里钻。”   叶峥看了一眼云爹,希望他帮着劝下云清两句,谁知云爹却道:“这几天瞧着清哥儿也是闷得慌,他身子既然无事,就同去吧。”   云爹知道自己这个哥儿是个搁家待不住的性子,往常见天地上山巡视,如今实在是碍着肚子里的小孩才耐着性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早就憋狠了,加上他这段时间观察下来,清哥儿身子的确无事,光拘着也不好,就替他说了句话。   既然爹都同意了,叶峥也没什么话好说,只好点点头应了,但晚上还是忍不住吓唬云清:“万一惹了虱子跳蚤在身上痒痒,可别求着我替你挠。”   云清好笑地捏了一把叶峥的尖下巴,觉得不知从啥时候起,他和这小夫君的角色仿佛倒了个个儿。   明明叶峥才是小的那个,却逐渐有了强势之气,有时候那双俊目一横,竟然有点威慑力,云清自然是不怕,却实实在在没这么清晰地感受过,他那个会眨巴着水**大眼撒娇的嫩豆腐一样的小夫君,越来越是个成熟的男子了。   第二日云清便跟着叶峥去城外,见到了那些流民。   叶峥替云清寻了个阴凉处让他坐,自己忙着安排这安排那,许多人手听他调派,许多杂事讨他主意,流民里竟然还有几个小孩大着胆子围着叶峥蹦蹦跳跳,仿佛很喜欢这位大哥哥,叶峥也对小孩表现出了比一般流民更大的善意,给他们小零食,还陪着玩游戏。   云清不由摸摸日渐软下来的小腹,阿峥如此喜欢别人家的小孩,想必等自家小孩生出来,阿峥一定更加欢喜吧。   城外流民的秩序维护起来后,城里的百姓也正常开始了活动,本来碍于流民围堵,城里人不敢出,外头人不敢进,许多事都停了,买卖也停了。   如今百姓见流民也同自己一样吃喝拉撒,他们的大脖子病也不过人,且不同先前那样凶神恶煞,流民里还有老人女人和小孩,看着也是可怜,渐渐地便有路过的好心百姓将自家穿不下的旧衣服施舍给流民蔽体,得到衣服的女流民十分感动,当天就帮着这位百姓给他家在城外的田里浇水。   一来二去,百姓和流民间的关系不再那么剑拔弩张,这也是王主簿乐见的。   但流民总聚集在一处,总也有事端,不可能样样没有矛盾。   比如流民是没有营生的,得闲四处闲逛,收集东西的时候,有时候就会触碰到百姓的利益,比如拔了东家地里一棵菜,踩了西家地里一片苗,或是将谁谁家养了十年的大树砍下来夜里当柴草什么的,事是不大,但长期下去矛盾也不小。   王主簿每常头疼,就招了叶峥来想对策:“叶贤弟啊,你得再像个法子帮帮老哥啊。”   其实这样的结果,叶峥早就预见了,流民吃了饭没事干,一大群闲汉聚在那里,不生事也难,这还是叶峥叮嘱了要控制饮食,不让他们吃得太过精力旺盛,不然还要麻烦,好在怎么处理他也思考过。   此刻王主簿问起,他就说了出来:“大人,前段时间流民冲击城墙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州府的城墙有些过于低矮,码头也有些年久失修了。”   王仁芳点点头:“若非如此,也不会连数百流民的冲击也经历不起,不过老弟你的意思是……?”   叶峥道:“现放着那么多现成的人力,不用也是白费了,不若从流民中招徕一些民夫,令他们维修城墙和码头,既可以将人手利用起来不浪费,也可以花去流民泰半精力,减少游手好闲之辈的数量。”   王主簿眼前一亮:“此计甚好,老弟啊,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几日后,王仁芳果然令人张榜宣布了这一消息。   流民听到干活就可以不喝稀粥,不仅每日都有干饭吃,干一天活还可以领一个铜子儿,当即眼前发光,云集响应,报名的人挤满了差役的摊子。 第40章   流民虽可被编入劳作的民夫队伍,暂时在州府内活得安身立命的工作,但却不是无条件的。   榜文上明文写了,只有不搞事,不欺男霸女,不偷奸耍滑的流民,才能获得修缮城墙或者加固码头的职责。   且为了便于管理,将十个流民编一小组,组内实行联保制,小组成员互相监控,若有在工期内闹事打架的,小偷小摸或者其他无事生非行为的,小组成员需要即刻报给流动差役,查实后,差役会将此人开除出组,与同组其他流民无关,反之,若放任不报或者同流合污的,整组开除,这开除可不是让你继续舒舒服服的做流民混子,而是一经开除,就不再给开除者分发免费的药和粥,也不许再在州府外逗留,驱逐出一里地,自寻其他生路去吧。   这些条款,张榜的差役按照上头下达的指令,逐条给流民们细细解释了,还叮嘱流民们互相转告,确保传达到位,防止后面有人借口说不识字看不懂,若这样了之后再说没听清或不知道,一律按闹事算。   流民也是人,是人就自然有善的,也有恶的,哪儿都一样,所以在恶行没有表现出来的时候,算是给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给了机会不珍惜,可就别怪不留情面了。   流民们是见天生活在一起的,谁好谁坏,谁顶用谁奸滑,大家心里有杆秤,此刻那些恶的,自然不受大家待见,哪个流民都不想和他们分在一起,不然容易带累整个小组。   等报名的流民都安排完毕,小组一分,差役按照分组情况一瞧,发现剩下不少里有许多都身强体健却无人愿意组队的,原因嘛不说就知道。   不过这些强壮放着不用也是白不用,且容易生事,等差役上报后,叶峥寻摸了会儿,便吩咐专门将这些流民单独编成一队,让这一队专门干挑泥烧砖等重体力活,想着多消耗些力气估计就没精力搞事了,况且恶人自有恶人磨,现在他们自己编成一队,没其他人可欺负,就互相折磨去吧。   ……   知州李勤被剿匪的将士们从山洞里救出来的时候,好好的一个朝廷命官,浑身脏臭、皮干骨枯,被磋磨得基本不成人形,见到救人士兵的影子,差点两行老泪飙出来。   不过他这还是好的,和他一起被贼人被绑架的守备孙武,现已成山里的尸骨一具,因天太热,被兵士们循着地点挖出来的时候,顶风臭十里,士兵询问李勤的意见,是就地安葬呢还是将尸骨收敛回去。   李勤思考了会儿,还是选择带上守备的尸骨。   跟自己出来一趟,虽没有尽到护卫之则,但乃是因敌人太过狡猾之故,如今人都死了,好歹将之带回州府交还给家人好好安葬了,算是安慰在天之灵,也全了同僚一场的情谊。   他和守备是在从邻县办完事往州府赶路的途中被那伙流窜作案的贼人给绑架的,随身跟着的卫士都被杀了,李勤本以为自己也活不下来,谁知那杀人如麻的贼人却留了他一条性命,将他关在山洞里,每日只给一点点食水活命。   李勤开始不解其意,以为贼人绑架他是为了钱财或者留着他同朝廷谈条件,毕竟知州已经算个有分量的官了,但贼人后续的操作却让他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因为他就被关在那儿,也不打也不骂,更没有谈什么保释条件,只是每天都会有几个蒙面贼人来到山洞同他说话。   一开始是说些古籍经文上的话,李勤能科举出仕学问自然不差,为了试探贼人到底想做什么,也为了保命,李勤便配合着他们的话题,一来一往,聊着聊着就是大半天,也算相处得宜。   但过了些时日,李勤便觉察出不对来,这些贼人话里话外开始说起天灾人祸,说如今在位的皇帝不好,朝廷狗官又如何如何,话里颇多怨怼之意,往常这些话也正常,既然做了贼人,必然是对当局不满,可这些人在贬损朝廷的时候,话里话外却将前朝拿出来说,有点借前朝打击今上的味道,且话语里对前朝皇室颇多推崇,什么受命于天,真龙血脉之言,赤.裸裸宣之于口。   李勤听了这些可谓大逆不道的话,彷佛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   他开始以为这些贼人只是寻常贼人,但受了他们一段时间的洗脑,他忽然回过味儿来了,这很可能是前朝留下来的势力,目的并非是单纯的□□烧,竟然借着前朝血脉的由头,有复辟之意!   而且通过这些贼人话语里的意思,他们暗中的势力竟然不小,捉他这个朝廷命官,并非是为杀人泄愤,竟然是想策反他,替他们办事!   想出来这个,李勤一颗老心直如泡在了苦水里。   他生平没有啥大志向,只想安分守拙地当好一府知州,对朝廷和天下大势也没啥别样的想法,谁知竟卷入这样的事件中,真是苦煞他也,但身陷囹圄,有这种想法却不能表露在面上,若贼人发现他无法策反,估计杀起他来也不会比杀只鸡手软,李勤只好半只耳朵进半只耳朵出,敷衍着过活,觉得能活一天都是赚的。   被兵士救出的时候,李勤已经在那狭窄的山洞里窝了六十几天,下肢血脉不畅,差点忘了怎么走路,是被兵士搀扶着走下山的。   下山后,李勤本以为自己很快会被送回州府,谁知那些兵士只将他安置在驻扎地的帐篷里,好几天没人搭理,李勤几次求见统领,下面的兵士每次都答应得好好的,说已经报给统领大人,但每次又都没了下文。   李勤这个急啊,他不明失踪两个月,州府还不定乱成什么样呢,最要紧的是,本轮乡试的结果还等着他这个知州大人发榜出来,若再误了下去,可了不得。   终于,在李勤不断的求见下,有一天,兵士将他带到统领的大帐内,在那里,李勤终于见到了一身戎装的马统领,本朝同品级文官一向大于武官,但在这个满脸杀伐之气的马统领跟前,李知州往日统领一府的威风却怎么也摆不出来,相反,李勤显得极为谦逊。   李勤朝马统领一拱手,温言道:“马将军,我被那伙贼人捉去山中已两个月有余,州府必是乱成了一锅粥,如今受马将军解救,伤势也已暂消,我担心州府的情况,可否请马将军派两个人护送我回城——”   “当然,”李勤瞅着马统领的脸色,紧接着道,“等我回去,自然写折子上奏朝廷,将马将军此番功劳上表天听,以感谢马将军救命之恩。”   谁知那马将军听了这话却有点无动于衷,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而是定定看着李勤,直看得李知州浑身难受,想着这话哪里出错了。   正忐忑时,就听那马统领说话了。   武将一向声气粗,但马统领的声音却不大,他定定看了李勤一会儿,冷不丁道:“李大人对前朝太子的血脉流落民间一事,如何看待?”   李勤心内一惊,想起被关在洞府内那些贼人嘴里的不堪言论。   这马统领一直不放他回去,莫不是以为他活下来是因为被洗脑,投了敌吧?   这可不妙,李勤当即表态:“这前朝血脉一事纯属无稽之谈,全天下都知道,那窦家王朝残暴不堪,太上皇才于百姓危难之中站出来登高一呼,救民于水火,乃是承天授命,天理应当。何况那窦氏受了天罚,早就无有子息,前朝哪还有什么太子血脉留存呢,这不过是愚人之言罢了,李某乃是新科六十五年的二甲头名,乃承皇恩,又怎会信这种东西。”   说完,李勤悄悄用眼打量马统领,想看看看到他的反应。   听了李勤的话,马统领的神情略微缓和了。   他终于拿正眼瞧了李勤:“……李大人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为此种妖言所惑,但天下多得是愚笨不堪的人,本统领有一言相赠,不知李大人可否愿意听?”   “自然,马将军请说。”此刻别说一言,就是十言,李勤也只有听的份。   马统领道:“如今虽说这江山已定,但这几年各地大灾小灾频发,圣人也是殚精竭虑夙兴夜寐,你我做下属的,既不能为圣上分忧,能少添堵也是好的,有人打着前朝旗号作乱,虽必不能成气候,但今上和天下人若听到了,也堵心不是?”   闻歌而知意,马统领此言一出,李勤心头一凛,接着就咂摸过话里的味儿来了。   只见他拱手朝东遥遥一拜,肃容道:“马将军所言极是,什么前朝,什么遗脉,不过是愚民蠢话罢了,如山风过耳,不理便罢,纵听见了也当听不见,谁还会出去乱说呢。”   马统领见李知州明白了,终于露出个军中汉子的爽朗笑容,点点头:“既如此,末将也要务在身,便不多留大人了。”   出了马统领营帐,李勤深嘘出口气,擦了擦额头不自觉渗出的汗水。   第二日,马统领果然派了一小队人马,将李勤从驻扎地请出,送往州府方向。   回去的路上,李勤心里想了很多很多,那日他无故失踪,耽搁了乡试结果,哪怕遭贼人俘虏算是个理由,但无论如何一个失职跑不掉,原本李勤是准备上书实情以告的,再痛陈自己的罪名。   可有了马统领那番话看似提点的话,李勤就改了主意,对此番被掳的遭遇,他决定就烂在心里,谁也不提,更不准备如实写折上表了。   宁被今上认为是个庸人,也好过引起别的想象……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乃是经验之谈也,此番心神动摇下,他却差点忘了。   什么前朝势力,他没见过,什么复辟前庭,他一概不知。   他李勤只是不走运,从临州回来的路上遭遇流窜山匪被掳了去,守备和侍从拼死护着他从山匪手中逃出来,他逃到山下,幸而遇到剿匪的马统领一行,成功获救,而守备和侍从则死在了山匪刀下,甚为壮烈,作为知州,当抚恤他们的家人。   想明白这点,李勤略闭上眼小憩。   除此之外,李勤也从护送的士兵口中听说了流民事件,他剩下主要就是担心着州府城的情况。   在他的设想里,少了一二把手坐镇,而王仁芳又是个扶不上墙的,他消失这么久,州府肯定是乱成了一锅粥,也不知城里城外的百姓究竟如何?   若还有惦记,便是惦记一城百姓,到底是他辖下之城,闹得太不好看,他这个知州也亏心,现在只期望那王仁芳稍微顶点用,别让局面变得不可收拾就好。   若闹出大乱子来,给圣上的请罪折子上又得多添几条罪名,若圣上体恤还好,若不慎龙颜大怒,他这定乌纱帽也就到了头,便是运气好没掉脑袋只降了职,这辈子估计也难再有所寸进了。   唉——   不过经此一遭,李勤倒是想通了,人死万事休,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能留一条小命在,比什么都强,譬如那守备和卫士,就算他倾尽家资抚恤他们的家人,也换不回一条活生生的命来。   故此,圣上要罚就罚吧!   只要留他脑袋,怎么罚他都认了。 第41章   满腹愁思地走了两天,第三日清晨,归心似箭的李勤手搭凉棚,远远便瞧见了州府城的影子,除了城墙的影子,天边竟然飘着几缕黑烟。   瞧见黑烟的李勤登时心头一凉,流民进城后□□烧的画面似乎已经展现在他眼前。   吾命休矣!   李勤一肚子愁思当即转为苦水,连舌根都是苦的。   但赶车的兵士眼力比他略好些,还未到近前便瞧见什么,说出的话却不是气愤或责备。   一路板着脸的兵士难得说了句缓和话:“这一路我等路过其他城池,多有流民之患,一城百姓深受其害,李大人这儿却能将流民充分利用起来,可见平日便治城有方,令人钦佩。”   什么?   将流民充分利用起来?   李勤被说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城池都烧起来了,这话所从何来?   莫非这兵丁是在嘲笑自己?   自己好歹也是一府知州吧,现在的确是形势比人强不错,但这士兵也太……   太什么……李勤没有往下想,他已经顾不上了。   因为随着马车快速驱近,李勤亲眼瞧见了。   沿着城墙根下,贴着一溜儿简陋但宽敞的小棚,棚里飘着食物的香气,衣衫褴褛一看就是流民样的人捧着竹罐或各式各样的泥碗,排成长龙,从棚内领出热腾腾的吃食,井井有条,无人拥挤抢夺,领到食物的人也不在队伍前多耽搁,自觉快走两步离开,将领食物的机会留下下一个流民,自觉寻个角落安生蹲着吃。   这些领食的人大多是些老幼妇孺。   而视线一转,往另一边看去,则是身强力壮的青壮流民,有的拌土,有的砌墙,干得热火朝天,兴起的时候还喊两声号子,更远一些的田间则有几座冒烟的土包,似乎里头烧着什么,正是这些土包让李勤误会城内发生了□□烧。   一队流民正扛着木头往里填,而土包边的空地上,几个流民用泥打胚,他们脚边晾着一溜儿土色的泥砖。   李勤并不是个只会夸夸其谈不接地气的迂腐,他也是苦出身,这场景李勤一看就晓得了,那些土包是砖窑,这些流民正在打胚烧砖,而城墙边正在加固城墙的青壮们用的砖,正出自这些土砖窑。   兵士把人安然送到地方,扭头驾车又十万火急地走了。   徒留李知州一个人站在往日最熟悉,此刻又略有陌生的城墙边。   往日城墙历经风雨的旧石旧砖,已有大半被替换成崭新干净的大青砖,城墙加厚了两掌,高度也平地拔高三尺有余,城头是崭新的旗帜,峥随着秋风烈烈飘扬。   看到这一切,李勤整个人都感到有些晕乎乎。   这是他的州府,他的城……?   王仁芳那老小子,竟能做到如此,难道往日错看了他,那老小子竟是个藏拙的?   “已将流民分作几波,各司其事……前几天也有几个闹事的,当着所有的流民的面被差役拖出城外,不许他们在此逗留,几次之后,便是有不老实的也不敢出头了,现在留下的这波都是安分的,大人你瞧那边的砖窑,如今一窑可出青砖一千,除去质量不合格的,至少还有八百,按照这个进度,修缮完城墙和码头还绰绰有余——大人再瞧那边……”   虽说王主簿现在已经很信任自己,把安置流民的事情都交给了他,但叶峥却并不擅自做主,他时刻牢记自己现在的身份,除了一些惯常小事随手处理掉外,有大事一定会问过王主簿,隔几天还会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做个总结,找时间给王主簿详细汇报,算是把上辈子应付导师和上司的效率拿出来应对王主簿了。   这让王主簿感觉十分不一样,觉得叶峥这个年轻人不仅会办事,人也特别上道。   当然了,现在知州不在家,王主簿称大王,奉承他听他调遣的人自然是不少,但怎么说呢,从叶峥手里办出来的事情,说出来的话就是相当不一样,非要说的话,叶峥办事格外令人舒服。   比如今天,叶峥就用三寸不烂之舌又把王主簿忽悠出来了,让他亲眼看看这段时间的成果,毕竟光用嘴讲,和亲自验收,无论是心理上还是感官上都是不同的。   城内外流民的工作有条不紊进行着,流民们虽然在劳作,但精气神已和初时完全不同,如果说一开始是充满了枯槁、颓丧和一触即发的暴戾,现在的流民脸上爬上了希望。   哪怕身上再苦再累,起码有药喝,有饭吃,有固定的工作,彷佛回到了还在家乡的时候,那时候他们还不是流民,用双手创造生活,未来日子还很有奔头……   站在加厚加高的城楼上,看着这一切,饶是王主簿这样混老了的官场油子,也不由升起了一股豪情,想起了年轻时候的意气风发。   那时候的王主簿也有过为民请命,建设家国的凌霄之志,从什么时候起,那样的自己变了呢。   还没等王主簿想明白,他的视线忽然定格在城楼下一个熟悉的身影上。   看清此人是谁的一瞬间,王主播倏然瞪大眼!   叶峥一直关注着王主簿的反应,当即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去,施粥的凉棚附近,站着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人,鬓角微白,留着一缕山羊须,脸颊瘦得凹陷,如同遭了灾,但神情看着却迥异于身边的流民。   看到王主簿神色变化的几个瞬间,叶峥对城下人的身份略微有了点猜测,却没有露在表面上。   此刻,那城下人的视线正好和叶峥相接,叶峥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沉静地点了点头,这幅宠辱不惊的样子,令李知州愣了愣神。   而这时候,王主簿终于反应过来,扶着城墙就往下跑。   叶峥听他嘴里喃喃着知州,正对应上了他心里的猜测。   王主簿脚打后脑勺地跑出城门,跑到粥棚前的时候脚底拌蒜还差点摔了,好在叶峥正跟在他后头,好心扶了一把,才没有让王主簿丢人地跌个狗啃泥。   乍一见到消失两个多月的知州大人,王主簿激动极了,话都差点说不囫囵:“知,大人……您,您总算回来了,您这是去哪儿了啊……可让属下急死了。”   虽激动,但问话的声量却不大,显然还顾忌着旁人。   “旁人”叶峥自然当做没听到。   李勤也激动,但在下属跟前,总不好表现得太软弱,只好强撑着道:“此事说来话长,回去再说……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瞅了瞅四周,还是说了句:“你干得不错。”   王仁芳连连摇头:“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   说着瞅了瞅李勤身后,小心又问:“大人,守备大人呢,没同您一起回来?”   提起这个,李勤的脸色黯了黯。   王主簿不亏是当老了官的,知道中间必有隐情,当即点头哈腰道:“大人想必是累了,回去歇歇,歇好再说也一样。”   李勤也不想提这一节,从善如流地转开话题,指着城外干得热火朝天的流民道:“这些都是你吩咐的?干得不错,往日你装得那个样子,才干不显,竟是我小瞧你了。”   提起流民,王仁芳就想起叶峥来,反正知州已经回来了,自己的功劳横竖跑不掉,因对叶峥好感度高,此刻也愿意在知州跟前托他一把。   忙让开身后,令叶峥显出来,对知州笑道:“大人,我什么水平您还不知道吗,这些日子多亏了这位叶峥叶秀才,在安抚流民上提了诸多建议,这些粥棚啊,砖窑啊,令流民修缮城墙码头啊,都他想出来的,我啊,就是坐享其成罢了。”   叶峥这才风度翩翩行了个学生礼,这就是秀才的好处了,见官不用跪拜,行学生礼又有尊严又显得亲近。   叶峥在城墙上就同这位知州大人对视过一眼,虽然当时已经猜出知州的身份,但此刻还是故意表现得惊讶:“您……是知州大人?大人好,学生叶峥这厢有礼了。”   李勤扶了扶须:“无须多礼。”   行过礼后,叶峥冷不丁道:“知州大人穿着如此低调,可是出来巡察城墙修缮事宜不欲令人认出?既如此,不若我为马前卒,替知州大人介绍一二?”   李知州和王主簿闻言俱都一愣。   但随即,他们又同时反应过来了。   眼前这位叶秀才的反应,不仅不突兀,反而十分合理。   知州消失二月有余这件事,知州李勤自己明白,主簿王仁芳也知道,但除他二人外,其余人等一概不知,所有人都觉得知州没有露面是因事务繁忙,谁能想得到真实的原因是知州竟不在城中呢,若知道城内并无知州镇守,这城说不得早就乱了,便是叶峥和王仁芳行事,也都是借着知州大旗的。   想到此,李知州和王主簿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对叶峥露出笑容。   知州捻了捻山羊须,对叶峥温和道:“叶秀才青年才俊,本官心里有数,只是本官出来半天也该回去了,下次吧,等本官处理完府中事宜,再请叶秀才作陪,将此事好好地讲上一通,现如今,本官却要回去了。”   叶峥扫过李知州一身风尘仆仆,没有放过他鞋上长途跋涉的痕迹和神情间的疲累,从善如流低下头道:“是,那便等下回吧,学生恭送大人。”   李勤点点头,身形有点踉跄,王仁芳瞧出上官的不便,伸手扶住,对叶峥点点头,便携着知州大人转身。   就在此时,领粥的流民里有人认出他们,尤其是叶峥,就不说他这张令人一见就忘不了的脸,就说他这段时间天天出现在流民区,流民们都认识这位叶峥叶郎君,还有叶郎君的夫郎和岳父。   他们俱都是好心的慈善人,尤其叶郎君他夫郎听着是有了身子了,还时常地给流民打粥施药,众人无不感激的。   叶郎君身边的主簿大人不常出现,但叶郎君先前在城楼上专门介绍过,流民们也有印象,叶郎君还时常说些主簿和知州大人如何关流民们的事迹出来,就令流民对这些官员们有了不少好感。   此刻见到叶郎君和王主簿,流民自觉要打招呼,要道个好,若受了别人这么大的好处,连人走过身边都视而不见,那还成个人咧?   于是流民们自发走过来,围在叶郎君身边,想磕头,但想起叶郎君三番五次说过不受用,还是忍住了膝盖没弯。   “叶郎君,您又来看咱们了……家夫郎身体可好?怀孕了身子沉,要注意休息。”   “叶郎君,您瞧瞧我家鸡毛,这脖子眼见着就消下去了,这药真有用嘞,好喝又不苦嗓子!”   “叶郎君,我家大栓——”   叶峥一一回过。   “夫郎家里都好。”   “良药苦口利于病,这治脖颈肿胀的药自是不苦,但若其是其他毛病,可不能惯着孩儿不喝苦药。”   等等等等,有点像是拉家常。   随口说了两句,叶峥动了动眼睫,特意退到一边,将李知州和王主簿的身形让出来,主动给流民们介绍。   “大家瞧,这是我们知州大人,知州大人今日难得有闲,和主簿大人一起出来体察民情,先前大家伙还担心我叶峥拿话支吾你们,过后就说话不算话了,如今亲眼见到知州大人,可是信了?”   流民们顺着叶峥的指引,看到李勤身上。   这算是突发情况,但身为州府的一把手,这么点小状况是难不倒李勤的。   迎着流民们看过来的目光,李勤挺直身形,不闪不避,顺着叶峥给的台阶,做出一副“没错,本知州就是勤政爱民,一得空闲就出来关心你们”了的样子。   流民们都是平头百姓,在家乡的时候一辈子见到的最大的官也不过就是每年下乡登记一次税粮的秋收官,若无意外,一辈子都不见得能见一回县太爷,如今猛不丁见了知州,当即窘得手脚都没地方搁了。   知州大人是多大的官,流民们也理不清楚,但听说是比县太爷还要大上几级,天老爷,比县太爷还大!   当即,好不容易叫叶郎君说直了的膝盖绷不住了,流民们纷纷跪倒在地,给知州大老爷磕头不迭。   叶峥现代思维,不喜欢别人跪拜自己,但流民要跪拜知州,他就不方便干涉其中了,而且流民越表现出惶恐尊敬,恐怕还能更令知州大人怜惜些,手头的政策里多漏下一点,就能让流民们活命了。   “多谢知州大人不驱赶我等。”   “好官啊,青天大老爷!”   “以后若有幸能回乡,定然给知州老爷点个长生牌位,保佑知州老爷长命百岁!”   老百姓的反应是最纯朴的,遭了殃就郁闷,有人对他们好就感激涕零,好话一箩筐地放送。   虽是好话,也是肺腑之言。   李勤虽做到知州的官职,但一生中也很少如此直面底层百姓如此热情的感恩,一时间,彷佛升起一种陶陶然的错觉,被贼人囚禁在山洞中折辱的那些日子根本不存在,他李勤的确稳坐大局,采取了切实有效的政策,将流民们治理成这幅善良温和的样子。   叶峥立即不失时机地进言:“大人,可有话要对大家说?”   话嘛,李勤还真有。   他轻咳一声,故作沉吟了一会儿,沉声道:“如今你等既有粥药,又有了营生,可不许再恶作胡行,不许再与这州府城中的百姓起冲突,可知道?”   “听大人的,大人说啥就是啥。”   “大人这样慈悲,若还有人捣乱,俺老刘第一个不同意!”   “就是就是。”   李勤到底是不太了解城中情况,说了几句随大流的话,就朝王仁芳使了个表情。   王主簿立刻很有眼色地扶起知州,对流民道:“知州大人巡查一下午,城中事物繁忙,要回去了,你等别围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是是是是!”   于是流民们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低头又去粥棚或者药棚外头排起了队,便是领过粥药的流民,也自觉做去墙角边,不碍着来去进出的人。   见此情景,李勤更加满意了,觉得这批流民比他见过的那些流民要懂事,也守规矩多了,放着这样一群人在他城门口,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这话幸好是李勤没有说出口,不然就连王仁芳都要腹诽了,这一切都理顺之后,自然是服服帖帖的,没理顺之前呢?   那夜半冲击守城卫狂徒的尸体,那埋在地下,血还没流干呢。   叶峥敛目,立在原地看他们离开。   无论先前发生了什么事,知州既然回来了,估计离张榜日也不远了吧。   果然,距离叶峥见过知州才过了一天,乡试的结果就张榜贴在了告示栏上。   城内百姓原本惊疑不定,正等结果等得心焦,这榜单一出,当即互相奔走相告,城里的带信给城外的,一个传一个,也有那等收了钱四处宣榜的小子得了结果往四里八乡跑。   当然最要紧的还是留在城内没走,坚决要等乡试结果出来的秀才公。   如今得了消息,有的连鞋都顾不得穿,光脚就跑出客栈往发榜处赶,城内百姓比肩继踵地挤在告示牌下,人头攒动,叽叽喳喳。   “我不认字,兄台劳驾,请问名单上可有位何田县的王姓相公?”   “让让让让,借个光咧借光……让我进去瞧瞧,谢谢谢谢。”   “……唉你这人踩我脚了!真是。”   “中了!我中了!阿爹阿娘我中举了!”   “我儿真是好样的,光宗耀祖,走,担惊受怕了这些天,如今结果出来,可要大吃一顿犒劳我儿辛苦。”   有中的,自然也有不中的。   好不容易上前,捏着手汗将榜单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哪儿都瞧不见自个儿名字,一张脸哟,拉得如丧考妣,也有一屁股坐地就哭起来的。   但也没法子啊,谁叫没考中呢,只能收拾收拾,三年后再战(乡试三年一回)。   叶峥早起就云清云爹出城转悠去了,既然流民的病不过人,云清也就没了限制,时常地也会跟叶峥出城看看。   他们看了砖窑又瞧了药棚,喝了两个多月的海带汤,充分补充过碘元素,流民们脖子上的肿块基本都消下去了,即便没有完全消退的,也不再肿胀如瘤,只是略有凸起。   比前段时间的饿鬼样可好得多了。   因叶峥总是忙前忙后,流民们都认得他和他家人,走到哪儿都有流民千恩万谢,好话不要钱地往外说。   一开始叶峥很不适应,但次数多了也习惯了,云清和云爹也是如此,这已经是叶峥□□过一遍的了,先时流民们见了他,那是直接下跪的,那才叫个真不适应。   叶峥牵着云清的手刚过城门。   守城卫和他极熟,当即惊讶道:“叶相公果非常人也,竟然如此淡定,还有功夫和夫郎一同闲逛,令我们兄弟好生佩服呀。”   “你们才知道啊,叶兄弟不是那等一惊一乍的人!”   叶峥被说得一愣,挑眉道:“这话是怎么说的,莫非城内有事发生?”   “我说怎的如此波澜不兴,原来叶兄弟还不知道放榜的事呢!”   “叶兄弟,今日乡试放榜,百姓都争相去看,你也快去瞧瞧吧。”   “若不是我们兄弟要执勤,就替你去啦!”   乡试放榜了?   叶峥眼睛一亮,随即就感觉到云清握着他的手一紧。   安抚地拍拍云清的肩,叶峥忙谢过守城卫:“多谢多谢,我这真还不知道呢。”   “叶兄弟,快去瞧瞧吧,你不急,你夫郎都替你着急了!”   说完,一阵大笑。   叶峥知道这些汉子只是直了些,并无坏心的。   恰逢云清拉着他就跑了起来。   叶峥当即顾不得和守城卫多说,转而提心吊胆地护着云清,嘴里不停提醒:“清哥儿你跑慢些……知道你急,那榜就在那里,又不会长脚跑了。”   等跑到告示处,云清脸不红气不喘,叶峥倒是一头脑子的汗。   非是累,纯粹被云清吓的,生怕他跑出个好歹来。   还是云清安慰他:“这有什么,听说娘快生我的时候还耕了一亩田。”   叶峥正无语凝噎,就被云清擦了汗顺带轻推一把:“别管我了,你快去看榜,我就不进去挤了。”   ……瞧见爹就在云清身边站着,叶峥点点头,决定速战速决,扭头钻进人堆里一心一意在榜上找起自己的名字来。 第42章   其实压根不用怎么找,叶峥的名字特别靠前,按顺序看下去,没几行就瞧见了。   叶峥对名次并不在意,先前中了个案首,已经是侥幸之中的侥幸了,哪能再中一个解元,那把其余寒窗苦读的学子置之何地呢?   瞧见自己的名字,核对过姓名户籍没有出错后就逆着人流往外挤——秋老虎还在发威,人群里的气味实在太酸爽了,他可吃不消。   把中举的事情告诉云清和爹,他们表现得比他高兴多了,尤其是云清,差点忘了自己身怀六甲,差点又和中秀才那次似的,环着叶峥的腰身把他抱起来转了个圈圈。   虽说叶峥现在长得身量修长,论身高已经和云清齐平了,但以云清的力气,想抱起叶峥还是轻轻松松。   但叶峥可不敢让现在的夫郎抱他,这肚子里怀了一个,手上还得揣一个,那不是造孽嘛,再说了他才是夫君,要抱也是他抱自己的夫郎。   三人得到结果后高高兴兴往家走。   那是真高兴啊,整个人都轻松了。   如今知州回来了,有知州主持日常工作,这城里估计是不会再乱起来了。   叶峥自然可以脱去一身重担,安安心心陪他的夫郎了,有了孩儿又中了举人,可谓好事成双,若还在乡下,可得好好杀几头猪宰些牛羊祭祖,但如今身在州府,这条件有限嘛,只整了一桌子好菜爷仨好好庆祝了。   对于名次,叶峥自己不在意,云清和爹就更不在意了,能中举就好,以后就是举人老爷了,这当不当头名的解元公有啥关系,按实惠论,再是头名,那不还是举人嘛,又不会一跃变成状元,不整那个虚名!   九月的清晨略微有些凉,这两个月来,叶峥难得窝在夫郎怀中睡了个舒服的懒觉,一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云清还有些迷糊着。   若说云清的身体和孕前有啥变化,那就是云清的觉变多了,以前云清的生物钟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叶峥晚,现在云清早上也能安安分分一觉睡到太阳晒屁股了,叶峥觉得这是好事。   轻手轻脚起身,叶峥进了灶屋,热水和早饭云爹一大早就烧好了,温在灶头里,叶峥自己先打了井水漱口洗脸,清凉的井水拍到脸上的时候,精神为之一振。   这时候,云清也穿好衣服从屋里出来了,叶峥便扶他在院子里坐下,打好水,这回是温水,轻柔地伺候夫郎打理个人卫生,等两人都变得香喷喷有精神后,叶峥快手从灶里端出温热的白米粥和葱油花卷,一人一碗,对着朝阳稀里哗啦吃。   对了,叶峥的饭量也涨了,巴掌大的花卷他一口气可以干六个,还要喝一碗粥,相反的是,云清的饭量少了,原本五个的量,现在只能吃四个。   叶峥很怕他被肚子里的娃消耗,哄着喂着,好歹让云清多吃了半个花卷下去。   吃完,云清在院子里缓步绕圈消食,叶峥洗碗。   洗好碗,云爹提着新鲜的菜蔬回来了,原来爹一大早出门买菜去了。   将菜在灶屋放好,云爹问了两句云清的身体,听云清答了都好,然后就沉默着坐到墙角边拿起斧子劈柴。   叶峥洗完手,打了些水浇他的土豆地。   土豆地已经长得十分葱郁,手掌长的叶子迎风招展。   前几天院里进了个不知什么小动物,将土豆刨出一株来,叶峥心疼得要命,那坑下头已经长出了一连串指头大小的青土豆,这正是块茎的快速成长期,再有最多十天半个月就可以采摘了。   叶峥那这串小土豆重新连着植株埋了回去,希望它可以继续生长,今天浇水时一看,那株土豆倒挺争气的,叶子没黄,株也没倒,估计是立住了,要不说土豆生命力顽强呢。   午饭是叶峥掌勺,几人好久没这么安安生生坐下来吃顿饭,叶峥特意弄了肉片炒空心菜,醋溜鲈鱼,蒜泥拌茄子,主食是一大盘煎的喷香的韭菜盒子,既营养,又充分照顾到云清如今胃口浅,不爱食过于荤腥的特点。   三个人胃口大开,主食和菜都扫得光光的,拍着肚皮表示满足。   午饭的碗是云爹洗的,饭后叶峥和云清照例小睡一会。   但云清这一觉睡足了一个时辰,等他起来的时候,叶峥早就起床了,云清自己拧湿毛巾擦了把脸,醒醒神后走到院中,就见叶峥正在鼓捣什么东西,笔墨纸砚摊了一桌子,虽与笔墨有关,但看着也不像在正经学习。   云清故意放轻脚步走上前一看,原来叶峥正用小剪刀做一些小卡片,小卡片上画着简单的图案,写着阿爸,爹爹,阿爷,阿奶等词语。   看着这些类似于当时给他启蒙的东西,云清忽然福至心灵,脸颊微微发烫……阿峥这是在做给……的教具?   正好这时候叶峥也看到云清了,忙起身扶他坐下,举着小卡片一脸邀功的表情:“云清瞧,我闲来无事做给咱们未来孩儿的启蒙小卡片,你觉得好不好?”   云清当然觉得很好,拿着卡片属实有点爱不释手,主要是叶峥参考了头回做给云清卡片的经验,这回用了更硬挺的纸张,画了更,那什么的图案。   这图案风格云清从未见过,但却不妨碍被这些可爱的小图案煞到,有种看进眼里就丢不开手的感觉。   如果云清仔细给叶峥形容的话,叶峥一定会告诉他,有种状态叫做被萌倒了。   毕竟他这批小卡片,那是研习了上辈子儿童早教书籍的思维,画风都变成了十分萌萌哒的卡通简笔画,这可不是要把古人给萌倒了嘛。   当然别误会,叶峥做这些不是为了鸡娃,而是早早就开始代入角色,就像母亲愿意早早就给孩子缝制小衣似的,与其说他想给娃娃弄什么早教,期盼着娃娃成才,不如说他沉浸在为娃准备东西的乐趣里不能自拔。   这么着过了两天悠闲日子。   两天后,估摸着主簿已经把事情都和知州说了,知州也理清了这片乱麻,于是派了差役上门,请叶峥过府一叙。   叶峥估摸着这几天就得有动静,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和云清说了声,云清帮他束好发髻,换好出门的长衫,叶峥跟着差役就去了。   知州经过两条的调养梳洗,整理好头发胡子,换上簇新的官服,和那天城门口难民的模样大相径庭,还是瘦,但知州的气势已经起来了。   叶峥心里一片淡定,面上却表现得十分积极,彷佛被知州邀请来府三生有幸似的,见了李大人纳头便要拜,没办法,人在江湖,适当的演技是必要的。   李勤早就从王主簿那儿详细听说了叶峥提出的种种计策,明白了他消失那么久而城里一片井井有条,眼前这个俊美青年有着十分的功劳,故而对叶峥也是心生好感,客气非常,没等叶峥深深弯下腰去,李知州便扶住他:“无需如此繁文缛节,你已是举人,持学生礼即可。”   叶峥心里自然是从善如流表示同意,脸上却表现出一副深受感激,怎可如此的样子,俊眉修目清亮又诚恳看着知州大人。   被这样一双美目极其信赖尊敬地看着,李勤不知不觉也多了几分真心。   二人你来我往了一会儿。   王主簿在一旁陪坐打圆场:“叶峥啊,知州对你的行事为人十分欣赏,这里又没外人,就我们三个,大家就不要谦虚来谦虚去了,正经坐下说会话吧。”   李知州也道:“老王说得对,今日是我私人设席相邀,这桌面上只谈实事,不讲虚礼,请坐吧。”   叶峥这才点点头,拣了下位方向坐了。   如此年轻又如此懂礼,令李知州对他的印象更好了。   席间,李知州先问了些生活琐事,譬如在州府生活可习惯,觉得州府如何等事,叶峥俱都捡好听话说了。   寒暄过一轮,李勤才把话题转移到流民上去,问他年纪轻轻怎会知晓大脖子病的治疗方法,又问将流民整编起来人尽其用是从哪学来的。   这些问题叶峥早就思考过答案,也都滴水不漏地答了。   李勤听他说话条理清晰,思维老道但不失赤子之心,思及叶峥的年纪,感慨了一句:“英雄出少年。”   叶峥谦逊摇头,顺势恭维李勤道:“这一切都要多亏了知州和主簿大人,若非您二位的鼎立支持,叶峥一介秀才,人微言轻,又算得什么呢?”   李知州和王主簿听了这话,心里熨帖,哈哈大笑。   王主簿提醒道:“你如今已是举人,来年春闱高中,说不定你我就同朝为官,叶郎君大可不必如此妄自菲薄,哈哈哈。”   叶峥低眉敛目,但笑不语,表现得宠辱不惊。   酒过三巡,李知州喝得尽兴,有心要嘉奖叶峥的功劳,便问他做下此等大事,可有所求。   叶峥便把那大义凛然的话又说来糊弄了一通,说得知州连连拍他的肩膀,又高看了他一头。   末了,知州已是喝得面泛红光,主动开口道:“虽然你无所求,嘉奖却必不可少,你不欲太过张扬我也看出来了,但有功之人若不褒奖,岂非令后来者寒心?此事我自有主张,不会令你为难,你就放心吧。”   一顿酒喝得宾主尽欢,还得了知州的承诺,叶峥带着一身酒气满意而归,若他有足够的力量,自然愿意当做了好事不图名利的高尚分子,但他现在不是力量薄弱嘛,总要为家庭考虑。   房中,叶峥脸蛋红艳艳地挨在自己夫郎身上,身上泛着阵阵醉人的醇香,黏黏糊糊地和云清说着情话:“清哥儿你放心,嗝——我一定会保护你,保护我们的家,保护我们的孩子,让你们都过上不用担惊受怕的好,嗝好日子!”   云清想拧块帕子给他擦擦,被圈住了腰不肯放,一边扯叶峥的手一边忍俊不禁道:“知道了,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先放开我,你这一脑门汗水,不擦擦要着凉的。”   “不——”叶峥觉得自己好似在云端飘着,而且夫郎身上香香的又好抱,不放,坚决不放。   不仅不放开,还把脸蛋在云清雪白干净的里衣上蹭了蹭,故意把汗水蹭在他前胸,蹭完眨巴着水光潋滟的狭长眼眸讨赏似的看着云清:“这样就不着凉了。”   云清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云爹也是瞧见叶峥一身酒气进门的,特意烧了锅热水,轻轻在外敲门:“热水在灶里。”   顿了顿,想起云清身子又问:“如何了,可是闹人?”   云清应了一声:“没事爹,不闹,你先睡吧,一会我打发他擦洗。”   云爹回屋去睡。   云清继续哄喝了酒格外幼稚的小夫君:“先放开好不好,我去打盆热水。”   叶峥眼珠乱转:“不——不放,除非你亲我一下!”   云清在他鼻头亲了一口:“好放开了不?”   叶峥摇头耍赖:“不算不算,要亲嘴巴才行!”   说完撅起嘴,做成个索吻的形状。   他面若桃花,唇色殷红,云清有点受不住诱惑,刚犹豫着低了个头,就被叶峥一把按住后脑勺,攻守位当即互换,叶峥尽量小心不去碰触云清的腹部。   两人交换了个泛着酒味的深吻,云清气喘吁吁的时候,叶峥放开他,将他扶在床上坐好,自己一撩散落的头发,施施然出门打水去了。   云清这才注意到,他的小夫君根本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醉,之前那都是在借机和自己撒娇卖痴呢。 第43章   自云清第一次诊出有孕,那时大夫说一月左右,如今又过去两个多月,算日子得有三个多月了。   于是这天一大早,叶峥出门去请了大夫再来家中给云清诊脉。   胡子花白的老大夫触着云清的脉搏诊了一会儿,一家子都瞪大眼盯着他。   老大夫瞧着有些好笑,不过也能理解,安慰道:“已过了头三个月的虚弱期,接下来就稳了。我观令夫郎身子骨健壮,你们将他照顾得很好,腹中胎儿脉象有力,以后当也是个强健的孩子,可以不用如此紧张了。”   老大夫此言一出,全家立刻都喜形于色,有什么比从大夫口中说出健康更振奋人心的呢。   叶峥说了他们的情况,又问过大夫是否可以坐船归家,得到大夫肯定的回答后,总算是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云爹送大夫出去,叶峥贴着云清,抱着云清的腰不肯放手,手掌在他肚子上一下一下地轻抚。   云清摸了摸小夫君的头。 竒_書_網 _w_ω_ w_._q_ ǐ_ S _Η _U_ 九_⑨_ ._ ℃_ o _Μ   他夫君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一个指节了,还是如此喜欢和他黏黏糊糊的,尤其喜欢吃小孩的醋,自孕期开始,不止一次要他发誓和他天下第一最最好,哪怕以后娃娃出来也要排第二,云清哭笑不得也只能应了。   反正云清也看出来了,叶峥如此喜欢小孩一个人,连流民家的娃娃都照顾得不行,等凝了自己血脉的孩子生下来,难道反而因着吃醋就不喜欢了?   只有更宠溺的,大可不必虚担心。   如今州府局势稳定,乡试结果也出来了,最重要的是云清的身子也得到了大夫的认可,叶峥觉得出来这么些天,娘在家里不定怎么悬着一颗心,他们也该回溪山村去了。   吃完饭的时候就把这事拿出来说。   谁知刚说了个头,就得到了云清和云爹的一致响应。   尤其是云爹,早在州府待得烦了,和人说话提起八十个心眼子,乡下多痛快呢。   他这辈子还没和云罗氏分开过这么多时日,早就盼得不行了,另外就是现在是九月底,村里正是家家户户秋收的时候,他们家今年种了不少地,光靠云罗氏和草哥儿两个人根本忙不完。   叶峥和云爹提议:“爹,云清现在有了身子,是绝不可下田干活的,剩下的时间也短,不如花点钱请人帮忙收割吧。”   这个问题云爹晚上躺床上时候也常寻思,此刻叶峥说出来,他自然点头赞同:“不错,是这样。”   纵花点钱请人收割,也比叫粮食白白烂在地里好,农家人尤其看不得这个。   现在只希望家里头两个不要轴,该请人的时候就花点钱请人。   如今是不可能让云清下田了,云爹和叶峥他们俩倒是无妨,只是便今天就启程,到了家就收,不眠不休的也干不完不是?还是得请人。   哪家小子手脚快,哪家小子心眼实,都是村里人家,云爹心里自有成算,几人商量着,慢慢琢磨着细节问题,心里也就没那么急了。   既一家人商量好要走,第二日叶峥便去府衙找王主簿,向他辞行。   王主簿十分惋惜,他觉得叶峥这个青年有手腕,有想法,本是想留他下来挂个师爷的名头,反正叶峥已是举人了,身份上正合适,也不耽误他继续考学。   叶峥自是先谢过王主簿的赏识,对辜负他的一片心感到很遗憾,接着重申了自己家中的情况:夫郎有孕,岳母在乡,家中还有许多农田等着收粮,壮劳力却全在外头,实在对不住,云云。   说的话客气有礼,不堕举人公的名头,但离去的意思表达到位且十分坚决。   叫王主簿也一时没了办法,人家摆明了要走,总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不是?   再有自知州大人回来后,守备之位空悬,知州也没有明确表示出要提拔谁的样子,反而对他王仁芳很亲近,时常叫他到跟前商议事情,他王主簿虽名义上还是主簿,但在这州府中隐有二把手的意思,虽叶峥的确才俊,但他此刻手底下却也不缺人。   罢了,去就去吧。   从王主簿家中告辞出来,迎着朝阳,叶峥只觉辞去一身重担,无比轻松。   他本以为他告辞回乡这种事,和王主簿说一声已经是全了同心协力一场的情谊,谁知下午,叶峥和云爹正在刨土豆田,这些成熟的土豆都是叶峥必定要带回乡去的。   就在这时候,有差役上门来请,竟是知州大人要见他。   叶峥想着早见早了,反正明日就要走,也不必太隆重了,故而放下衣摆清洗干净手脸就跟着差役同去。   走到半途才注意到,他竟然把一颗土豆塞到腰带里带了出来。   此刻为一颗土豆重新回去未免小题大做,便仍旧揣着这土豆往知州大人家走。   李知州找叶峥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从王主簿那儿听说叶峥要离开,想着他到底为州府忙碌一场,现如今要回家,他这知州见见人,辞别一下也是应该的,再者他观叶峥这个年纪就中举,又是个实务上的人才,来年春闱兴许有他一席之地,到时说不得同朝为官,提前搞好关系也不错。   李知州表扬过叶峥,临别又增了许多勉励的话语,叶峥一一听了,知道是这位知州的好意。   等二人说过话,知州拿出一百两银票来,要给叶峥。   叶峥瞧见这个,当然是推辞不收,知州却叫他不用多心,州府本就设有对能人干士的奖励金,这一百两虽是顶格奖励,以叶峥为州府做出的贡献而言,却也不多,让他只管安心收着,等他将此事告知他们嘉和县县令,县里还有其他褒奖的。   叶峥听了这话,才知道古代竟然也有对好人好事的钱财奖励,既说得通,就收下了。   叶峥将银票往腰带下挂着的荷包里塞的时候,忽然想起腰带里藏着的土豆来,知州大方,他也不是小气的人。   一拍脑门,叶峥干脆那将那颗巴掌大的土豆掏出来,呈给知州。   李勤对着日光仔细端详了这灰不溜秋的球状物许久,没看出个所以然来,问叶峥:“这是何物?”   “此乃土蛋,也可叫土豆,是一种粮食作物。”叶峥答道。   “粮食……你是说此物可以食用?”   叶峥点点头。   为了节省口舌,他干脆将李知州请到了他家中的厨房。   李府下人用餐晚,要伺候过府上的主人全部用毕饭食他们才吃,此刻刚吃完,炉灶的灰还是烫的。   李府厨房里的人不知今日知州大人怎进了这地方,还由着一个漂亮的郎君闯进来任意施为。   具体要做什么,他们既不敢说,也不敢问,只低眉敛目站在屋子角落里,不敢走来走去碍了主人家的眼。   叶峥吹了吹炉灶内的灰,借着余温加了把干燥的草秸,用风筒吹了两下,那草秸就冒出烟气,很快火焰就着了起来。   叶峥寻思着焖一块土豆也不用特别多柴火,就没有将火烧旺,而是丢了几块耐烧的炭进去,又将土豆也埋进了高温的灶灰里。   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俨然一副庖厨老手的样子。   李勤知道叶峥不是个无的放矢的人,他带自己来厨房,必然是有正事的,所以也不急着问,只看他想怎样。   只是看着看着不免心内好奇,眼前人长得一副堆霜砌玉的样貌,虽他自称正儿八百农人的儿子,但李勤开始只当他自谦,不然这么个人冰雪一样的郎君说他撩起裤腿下田干农活,是个人看着谁也不信呐。   可叶峥点火烧火埋灰一套流程下来,李勤不由得信了几分,时人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便是君子远庖厨,常用来表现读书人对庖厨之事的不屑,认为口腹之欲不登大雅之堂,是能离多远离多远,这叶峥若非在家中常做,哪得如此流畅呢?   李勤也是个读书人,从前自然也是君子远庖厨这话的推崇者,但眼见着叶峥白得透明的手把这一切麻利做来,跃动的火光印着他姿容无双的一张脸,便觉得庖厨俗务也变得尝新悦目起来。   余者下人自是一声大气也不敢喘,眼观鼻鼻观心,生怕惊扰了这谪仙似的人物刨灰弄火,若叫他不小心伤着一星半点,岂不是他们罪该万死了。   烤一个土豆的速度还是比较快的。   不多一会儿,屋子里就泛起一股异香。   这味儿浓浓的,甜甜的,乃是独属于粮食的香味,即便用过饭,也叫人不由自主吞了吞口水。   叶峥一闻这味儿就满脸带笑:“成了!”   说完用火钳在灰堆里一刨,将那颗烤熟了体积也没有缩水多少的土豆刨出来,晾在空气里。   略等凉一凉,就迫不及待用袖子垫着将土豆捡起,递给李知州:“大人,您尝尝?”   这土豆经过高温埋煮,品相更差了,表皮焦灰,仿佛一块烧焦的土坷垃。   理智告诉李知州,这玩意儿这品相哪里是人吃的东西,但透过略带焦色的薄皮,一股粮食作物独有的甜香正在散发着,又预示着这杯称为“土豆或者土蛋”的东西,确凿是可以吃的。   那么到底要不要以身试险呢,他可是知州啊,这身子金贵着呢。   但另一面,出于本能,李勤知道眼前俊美的青年绝不是那等信口开河之辈……   就在李勤犹豫的时候,叶峥已经忍不住了。   他两只手倒来倒去,用袖子垫吧着把一个土豆掰开,清白柔软的内里终于露了出来,迫不及待放嘴里咬一口,软糯。   再咬一口,黏甜,是土豆独有的软烂又弹牙的口感。   见李勤好奇地盯着自己,叶峥也不见外,直接把半颗土豆往他手里一塞:“吃吧大人,好吃的!”   李勤还是没有忍住诱惑,将土豆送到了嘴里。   咀嚼咀嚼。   叶峥见他半天不说话,问他:“大人,味道如何?”   李勤直至将半颗土豆全吃下去,才有空开口说话:“口味的确奇异,又软又糯,却不似红薯那般散烂,仿佛带着些筋性。”   叶峥点点头:“这便是土豆的口感。”还是上辈子农家自留地里的那种土豆,而非那种一点也不糯,一煮就烂的转基因土豆,但个头却不比转基因土豆小太多,这也是叶峥收获的时候最惊喜的原因之一。   既然李勤试吃着不错,叶峥就可以安利土豆的好处了。   “大人可知这土豆亩产多少斤?”   李勤毫无知觉道:“多少?”   总不会比红薯还多吧,叫土豆的这种食物他从未见过,好吃是好吃,但口感如此好的食物他身为知州都没有吃过,想来耕种条件十分苛刻,便是有,肯定价高又数量稀少。   这叶峥如此询问的目的何在?   他让我吃这土豆,莫非是为了将之作为稀有的贡品,进献给当今圣上?   不得不的,作为官场老油条,李勤的思维如脚踩西瓜皮,一下就滑远了。   不过叶峥也没打算卖关子。   见李勤还没听懂,他干脆直接说出来:“大人,这土豆是一种非常好种植的作物,它的植株耐寒又耐旱,也不挑地力,可以在十分贫瘠的土地上种植……”   听到此处,李勤脸上终于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继续往下说。”   “好的。”   叶峥深吸口气继续道:“大人可知我收获的这些土豆,是何时种下去的?”   李勤算了算叶峥赶考的日子,想这东西也许是他从家中带出,便问:“可是春耕时分?”   叶峥摇头:“这批土豆是我到了州府之后,在货商的船上看到的,接着才种下……”   说完,便把他怎么得到这批土豆,停滞州府,无奈之下将之种植在自家院子里,接下去用了多久收获,又收获了多少数量原原本本都说了出来。   当然,对于他如何认识土豆的,叶峥自然早就在腹中打好草稿,不会被问到哑口无言的。   李勤先时还有点漫不经心,当听到这土豆亩产千斤,且不需要特意施肥,只需要偶尔浇点水保证土豆作物不要完全干死就能存活的时候,他的眼睛猛然亮起来。   作为本地知州,他当然知道本地作物的种植情况,譬如稻谷、小麦、玉米、大豆等粮食作物的收获情况,这些若不清楚,辖下每个府县每年该交多少税粮岂不要被糊弄过去了?   自然,也有那等什么都不知道,完全脱离实际,下面人报多少算多少的知州,但李勤好歹不是那样。   粮食问题是国祚问题,历朝历代如此,因为天灾**导致粮食绝收,辖区内百姓暴动,这是所有州府都在极力避免而又难以做好的事。   现在眼前这长得漂漂亮亮的叶举人在说什么?   此物好种好收,亩产千斤?   若这话的确,那真是攻在千古的事情。   可是真的有可能吗,会有人敢在这种问题上说谎,诓骗他这个朝廷命官吗?   要真敢,怕不是小命怎么丢都不知道。   可这事要是果真……   知州李勤用复杂的目光打量了叶峥,和他手上尚未吃完的半颗土豆,决定眼见为实。   “走,领我上你那看看。”   “是”   ……   叶峥他们是踩着九月的尾巴上的船。   那一天,启程的不止他们一家子,还有知州吩咐沿途保护的差役,满满当当了一条船,另又有两条船,舱里装的都是收获下来的土豆,冒尖地塞了两船舱。   李勤亲眼见过叶峥他们院落里一块不大的土地竟然能长出如此多的土豆后终于信了叶峥的话。   当即那批土豆就成了李勤的宝贝,得了他十分的重视。   与其说知州派了差役保护叶峥一家,不如说那些差役保护的更多是土豆,以免中途发生意外,当然人也是要护着的,就这么一说。   他们奉了知州的命令,务必要将叶峥一家和两穿土豆安生安全送到家,不可有误。   至于剩下的试种土豆和后续推广事宜,李勤特意遣了人快马加鞭去信,让嘉和县的县令来一趟州府,具体详谈。   ……   叶峥他们离开的那天,流民们早早就得了消息,有修缮码头的流民距离得近,红着眼看着,想要搭把手,又生怕弄脏了他们的东西,只好尽量约束自己,不给他们添麻烦,看着差役将叶峥一家的包袱被褥都被搬上船。   城外的流民也得了信,进不得城,只好跪在外头,祈求恩公一家子一路平安。   虽恩人说过了不爱看跪着,但山长水远,这一分兴许就是一辈子再不得见,不跪不足以抒发心中的感激。   流民们并非完全没有知觉的木头人,恩公教了他们砌窑烧砖的本事,相当于给了这群流民一条活路,就凭这手艺,就算离了这州府,他们也不会饿死,可以凭手艺赚一碗饭,再往家乡而去,对他们这些一无所有,连户籍都丢了的流民来说,恩情比山高,比海深。   叶峥扶着夫郎坐稳后,朝码头上眼睛通红的流民挥挥手,喊话让他们好好干活,知州答应了等他们干完这茬,就想办法开个集体证明让他们回乡,回了乡可不要再干坏事,把流民这一段忘了,用双手创造新的生活。   他知道这些吃了苦的人能听进去。   ……船夫撑着篙子,三两下船就离了岸,漂远了,但岸边密密麻麻的人群没有散去,还是朝着这个方向,挥着手,祈求着,祝福着。   等到岸边的人都瞧不见,叶峥才掸掸衣摆走回船舱。   回程的船是知州安排的,比叶峥他们来时那条可大了不少,容纳三个人在舱内还有富余空间,一点都不挤得慌。   但外头天气好,云爹嫌舱内憋闷,没坐多会就出去看青天白云去了。   叶峥让云清在自己膝头躺下来,用手指给他按摩放松头皮,缓解他怀孕坐船的不适,按了一会云清就主动起身,他心疼叶峥的手指,那是举人拿笔的手,怎么能做这种伺候人的活。   叶峥完全不介意伺候自己的夫郎,听闻怀孕的人下肢容易水肿,他又蹲下身,给云清按摩小腿,顺带吃点小豆腐,说点夫夫情话,这时间过得也快。   他们的船靠岸是十月的第一天,正是农民忙秋收忙得脚打后脑勺的时候,村里空荡荡的,都在田里忙活着。   饶是这样,一大群差役搬着东西护送着叶峥三人回家的场景还是给村口躺着磕牙的懒汉瞧见了。   ——即便时间不对,但哪个村没点闲人呢。   这些人嘴里可没一句好话,瞧见这西洋景哪有不乱传的,只随自己高兴,不过个把时辰功夫,半个村的人都知道云家有人犯了事儿,叫一队官差给押了回来,官差们此刻凶神恶煞往云家小院去了,指不定要抄家呢!   这里头传得最欢的就是李狗,他家田地有一块挨着叶家。   李狗和牛三跑到自家田头前,一个学一个演,活脱脱把俩丑角演得活灵活现。   别人都不爱搭理他们,忙得很,翻个白眼都算给面儿了。   今年用了叶家的水稻种植法,秋收时这稻谷比往年收成好了多少那是人眼看得见的,家家户户可以说没有不得好处的!   今年年成不好,旱得很,就说隔壁村吧,离他们村不过六里地,听说粮食比往年减产了三成,附近其他村也差不多,只有他们溪山村不一样,不仅没减产,还增量了,这都是叶小子那水稻法子的功劳,村里就没人不沾光的,就这还要说叶小子他们的闲话,是要天打雷劈呢!   只有那老李头听得起劲,给面子,话里话外还引着李狗多说一点。   李狗便绘声绘色,演得更起劲了。 [奇^书^网][q i].[ s u][w a n g ].[c C]   原本他们说他们的,云罗氏和草哥儿埋头只管干自己的。   这俩是十里八乡的憨货,不顶屁用的东西,从他俩嘴里说出来的话比人家撅起屁股屙的屎还不值钱,根本懒得给眼色。   可听着听着就有些不对,就算编吧,他俩咋能知道他家老头子穿的啥衣服出去,脚上是啥鞋,他家包袱皮又是哪个花色,除非帮着一起整理行李了,不然咋能编出这细节呢?   难不成……   云罗氏和草哥儿对视一眼,李狗和牛三造的这谣他们自然不会信,可是莫非他家几个真回来了? 第44章   正惊疑着呢,村长拖着两脚泥啪啪小跑着过来了,村长也在自家地头忙秋收。   叶峥他们回来的消息,村长自然得了信,他家田地也不远,捎带手就想喊上云罗氏一起回去。   谁知还没跑到地方,就听到李狗和牛三这俩不是东西在那里汪汪。   村长暴脾气上来,当即指着两人鼻子呵斥:“俩操蛋玩意儿!瞎胡咧咧啥呢瞎咧咧——你,说你呢李狗,从小就跟那二流子学的五迷三道囊吃囊喝,光长个子不长脑子,还有你牛三,都穷成啥样了,老子娘忙成个鬼你小子整天翘脚野地里一躺,比那死人还死人德性!”   话锋一转又痛心疾首:“往常你俩不当自己是人,我当村长的也不惜得说你俩,爱往那个牛粪堆里钻就老老实实钻着长蛆去,不知好歹的东西,就不说峥小子贡献出来的水稻方子村里每家都得了利,你俩也沾了光,就说人已经是秀才公,秀才公也是你这两块料随意编排的,作死不挑个好日子!”   “不就是瞧着人是秀才,有啥了不起的,哼!”李狗和牛三挨了骂还挺不服,背过身去嘀嘀咕咕的。   村长都差点给这俩狗东西气乐了,把眼一瞪:“这说的是人话啊,有啥了不起的?嘿我今儿还告诉你们了,人家就是了不起,就是为村里做了实事,全村都欠着的,这但凡是个人都不能忘了人家的恩德!你俩不忿,不忿啥,有种别用人家的方子种田啊!”   李狗被这话一激,昏了头,直接冲田里的老李头嚷嚷:“不用就不用,谁稀罕似的,爹你也听见了,明年咱偏不沾这个光!”   本以为这话说下会得到他爹的热烈响应,毕竟老李头往常在家也常说叶峥家人的坏话。   谁知老李头却没接他这个茬。   “爹!”   李狗眼歪嘴斜地瞪着他老子,满脸不可置信。   老李头神情不自然地逃避李狗的视线,不和他对上眼。   老李头虽然孬,往常也看不惯叶峥一家,但他当真没有傻到李狗那份上,哦,村里其他家都用水田种稻,收成哗哗的,他家不用,凭啥啊,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有那隔壁的瞧不过眼,嘴一撇嘲弄道:“我说老李头,你幺儿和你说话呢,叫你别用水田种稻,别沾峥小子他家的光,你这做老子的答不答应咋也说句话啊?”   “就是,说人家坏话还沾人家光,坏了良心的东西啊。”   “啧啧,瞧这家人,这要是有闺女的,可不敢嫁到这种人家里去,那不是把好好的闺女往火坑里推吗?”   “就是就是,这李狗和牛三好赖早过了成亲的年纪,为啥没人给说媳妇,可不就是做人不修德嘛,心里还没数。”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把个老李头说得面皮酱紫,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子钻进去。   把腿一拔走上来,照着李狗的脑袋就是一巴掌:“去,回去,别跟这儿丢人现眼的。”   说完叉起李狗的脖子就往家拖,即使这样,那句不沾光的话也死咬着没说出来。   牛三见犯了众怒了,李狗已经挨收拾,他这势单力孤也讨不了好,忙也灰溜溜跑了。   这些乡下二流子都一个德行,没人和他们计较的时候都自觉很得意,一旦有人较真,他们又先怂了。   “呸,俩脓包!”   村长晦气地唾骂了一口,然后一拍脑袋想起什么似的朝云罗氏道:“嗐,看我这记性——那啥云家的,手里活先放放,我云老弟和峥小子云清他们回来了,你赶紧家去瞧瞧。”   云罗氏一听,惊喜得一扬手把镰刀都扔了,草哥儿也是满脸笑容,搀着云罗氏从田埂上出来,两人也顾不上多说什么,朝村长连连点头,扭头就朝家走。   村长见他们去了,自己也跟着一起去,他得到的消息虽没那俩狗东西说的那么夸张,也是说有穿着官差服的跟着一起回来了,既有差爷来了他们村,他这个村长少不得也得陪着说说话,到底是吃皇粮的差爷呢!   村民里也有好奇的,刚李狗那么混说一通他们虽然不信,但到底是个热闹,便放下手头的活计,也悄悄缀着同去。   叶峥他们回到家,云家小院空无一人,没瞧见云罗氏和草哥儿,这个点肯定在地头忙活呢,也不奇怪。   虽然挂心地里庄稼,但这几位差役好歹一路护送他们远道而来,路上又是搬东西又是抗报复又是赶车,把他们三个伺候得周周道道的一点都插不上手,哪怕是奉了知州命令,他们家也不好表现得理所当然,总不能水都不让喝一口就放他们走,那成个什么人了。   于是一到家,云爹就去烧水,叶峥见天闷热,就把酸梅汤拿出一包来丢在锅里煮,又打来凉水让他们洗洗手净净脸。   云清刚拿起扫帚要扫院子,叶峥又一个箭步上前,把扫帚夺了自己唰唰扫起来。   几位差役护送叶举人一家回来,着实也有点累,此刻就坐在云家小院的石凳上吹吹风,看看院里的绿植,等云爹把煮好的酸梅汤拿出来,给他们一人倒一海碗,差役渴了,吹几下端起喝一口,进嘴的滋味酸甜,不由一怔,稍散了热又是一大口,这下肠胃也舒坦了,呼吸也平缓了,烦腻也解了些,不由夸赞:“好!这汤得劲儿!”   叶峥也没啥好藏私的,见他们喜欢,就从篮子里捡出几包递给他们:“这东西叫酸梅汤,夏天喝了清热消暑,几位大哥回程带上些,也不用煮,泡在热水里就成,放凉了更开胃!”   这些差役早就在州府和叶峥混熟了的,此刻也不推拒:“既是叶老弟的心意,哥儿几个就收下了,哈哈哈。”   正聊得欢,云罗氏和草哥儿回来了,一推门,见院子里坐了一群持棍的差役,愣了一下,登时也不知该不该进来。   那草哥儿更是脸色发白,他想起了生平做过的那唯一一件亏心事,这,这些差爷不会是来抓他去衙门砍头的吧,他这么个芝麻小民,也值得劳动那么多差爷?   云罗氏感受到了草哥儿的颤抖,不知从哪儿升起一股勇气,把草哥儿凉下来的手握在掌心安慰:“不怕啊孩儿,你爹是赌坊的人打死的,跟你没关系,就见了县太爷你也老老实实说就成!”   “嗯!”   草哥儿被云罗氏一拉,就有了点力气,定了定神,没错,他只要咬死了是赌坊的人打死了刘老实,那老狗难不成还能从烂泥里爬出来告状不成,那老狗,早就该死了!   这时候云清抬头,忽然见到呆立门口的云罗氏和草哥儿,笑道:“娘草哥儿你们回来了,站门口干啥,咋不进来?”   说着站起来走到门口,将云罗氏和曹哥儿拉进来。   云罗氏和草哥儿还是不自在。   瞧见他们的神情,叶峥知道这是本分乡里人对官差天然的惧怕,忙缓和了声音解释:“娘别误会,这几位官差大哥是护送我们回来的,为人最是豪爽和善的,草哥儿你也不要怕。”   说着也给差役们介绍:“这是岳母大人和内弟,平时见得生人不多,胆子也小。”   差役中领头的也知道自己这身衣服容易引起误会,忙堆了和善笑容在脸上:“原来是婶子和小弟啊,嗐,不用害怕,我们哥儿几个和叶老弟最熟稔了——对了婶子还不知道吧,叶老弟已然在乡试里中了举人,又在州府行下那等好事,是我们知州大人都看中的人物,咱们这几块料,还不够格对举人老爷做点啥呢,小弟你说对吧!”   草哥儿胡乱点点头,他有心事,哪怕差役语气再柔和不过,他还是有点怵,随便说了句话就进灶屋去了。   云罗氏却是听到了重点,也顾不得害怕了:“啥,峥小子中举人啦?老头子,这是真的吗?”   不过前后脚功夫,村长也到了,云罗氏是嗓门音量不小,他刚到门口就听到了,登时一双老眼就瞪成了铜铃,身子也激动得抖了起来:他听到啥了,举人,举人!是举人啊!   老么咔嗤腿的,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幸好后头跟着看热闹的村民扶了一把。   村长忙打着手势问村民:听见了没,可有听错,是中了举人不错吧?   村民也激动啊,连连点头,是举人没错,俺们听见啦!   原来峥小子他们不是犯了事儿才叫差役押回来,这是中了举人,得官人老爷青眼,叫差役送回来啊!   天老爷,举人,举人啊!   这十里八乡的秀才倒是有几个,举人!那可真是头一份儿!   云家祖坟冒青烟啦,俺们全村祖坟都冒青烟啦,村里出了举人老爷啦!   院外动静一下子又盖过了里头。   叶峥打开院门探出头,一眼就瞧见村长和几个村民,诧异道:“老叔,你们咋来了啊?”   “哎哟,叫啥老叔啊,峥小子,不,峥举人,老朽给峥举人问安了!”   村长显然见过些世面,也不知从哪学来这文绉绉的一套,见着叶峥就要俯下身去。   叶峥哭笑不得忙飞奔去扶:“老叔你这说啥呢,别说举人,就峥小子中了状元,你也是我老叔啊,还有你们几位,都是我叔,这是干啥子唷!”   这话说得痛快,村长听了心里舒服,其他村民也舒坦。   峥小子果然是个懂事有礼的,不是那等眼睛长到头顶上的,都中了举人了还肯叫他们这些泥腿子一声叔,不亏是好样的!要不别人连秀才都中不了,就他都中举人了呢!   村长他们进了院见了差役,差役脸上都是笑嘻嘻的,和善得不成,同平时难得上县城一回见到的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完全不一样,还起身和他们打招呼。   村长也是感慨,不一样了,真不一样了,往常这些官差,哪回拿正眼瞧过他们这些乡民呐!   差役们歇过劲儿后,主动站起来告辞。   叶峥知道他们要赶回去交差,也不虚留,只把家里有的吃的喝的这些实际的包上一些让他们路上带着吃喝,这一路也是受罪。   领头的差役见不是什么值钱的才收了,谢过叶老弟一番盛情,告辞走了。   村长和云爹说了会话,知道叶峥几人舟车劳顿,再说人家刚回来,自家人还没说几句热乎话,自己就不要不识趣占着地儿,也站起来要走。   临出门前回头道:“对了,峥小子你和夫郎还要云老弟好好歇着,不用挂心地里,这事你们回来前村里就说好了,得了你家那么大便宜总不能没点表示,今年每家分出劳动力轮流替你家收割,已收了大半了……这话让嫂子和你们说就知道了,好了好了不用送,没啥好送的,你们一家团圆说会话,我呀,自己走。”   叶峥还是送村长出了门再三谢过,这地里的事是云爹和云清最记挂的,村里人肯在他家人手不足的时候主动帮忙,还是在得知他中举之前,这也算他们的付出没有白费,被人记住好了。   外人都走光了,云罗氏最记挂云清,拉着他左看右看,又摸了摸哥儿的脸,酸着鼻子道:“还好,出去一趟你和哥婿都没瘦,可见你这个爹啊还不算没用,把你们都照顾好了。”   云爹听得直无语,这老婆子夸人就夸人,咋这说得他往常很没用似的呢?   云清啼笑皆非:“娘你放心,爹我们仨都很好。”   “哎,放心放心。”云罗氏说着说着眼泪又上来了:“自从得了信说要耽搁段时间,我和草哥儿在家里头啊就天天惦记着你们,数着日子盼望着你们回来——咋就去了那么久啊,你这死老头子也没成算,出去那么久统共就捎了一回信,就不能多捎两封,不知道屋里人记挂似的!”   嘴里抱怨着,语气里全是挂念之情。   云爹想着他们遇着的事不能一下子说出来,省得吓找了老婆子,得缓缓说,正在斟酌用词,叶峥就开口给他解围了。   叶峥凑上来神神秘秘道:“娘你就别怪爹了,这事实在也是凑得巧了,对了娘还不知道吧,清哥儿有身子了,大夫说头三个月不能奔波劳累,我们就想着等过了三个月再说,这不,后来事情又多,就忘了再给您捎个信,这也不怪爹嘛,爹又要照顾我又要照顾清哥儿,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娘非要怪就怪我好了!”   “清哥儿有身子了!”   云罗氏先是一惊,然后狂喜,再也顾不上怪不怪的,先把云清按在凳子上左右打量,又拍着叶峥的手连连点头:“对,大夫说得一点没错,这怀孕头三个月可马虎不得,过了三个月就稳了,这事你们做得对,是娘我啊错怪人了,娘老糊涂了,你们不要和我一般见识,那啥老头子,快去杀只鸡我炖了给清哥儿补补!”   云清十分无奈,在州府的时候阿峥和爹有事没事就寻了东西给他进补,他又不是吃货,这一天一只鸡一天一只鸭的,哪里吃得下。   好容易上了船不方便那样了,还没松快几天,娘又来!   求助般看向夫君。   叶峥朝夫郎眨眨眼,故作为难道:“这是娘的心意,怎可辜负。”   云清叹了口气。   好在晚上吃饭时,云罗氏把那两个大鸡腿并一大堆鸡胸肉往云清碗里塞时,叶峥还是帮忙拦下了。   “娘我跟你说,这回我们在州府的时候啊,可是惊险刺激了一回……”   说着便把在州府经历的一切都绘声绘色说了出来。   云罗氏听得连连抽气,也顾不得盯着云清吃饭了,只管问叶峥是如何处理的,具体怎么办之类的。   云清就趁机把那些鸡肉偷偷夹到小碗里,准备偷渡回房让叶峥解决掉。   小夫夫这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哪里瞒得过云爹的眼睛。   好在云爹睁一眼闭一眼没有说话。 第45章   叶峥成了举人老爷了!   叶峥的夫郎云清有喜都近四个月了!   这两件大消息插了翅膀似的没多久就飞遍了溪山村,成了家家户户饭桌上的新鲜事。   前头一件自然是最最要紧的,后一件因为是举人老爷的夫郎有喜,自然跟着成了要紧。   因着这两件事,村里人人心思都活动开了,原本收割完自家的粮食有空才轮班收云家的,现在自家的粮食往边儿挪挪,先收云家的。   叶峥他们回来不过十几天功夫,田里的地里的稻子麦子大豆玉米全部都晒精干,妥妥帖帖装了袋堆了满仓库,都是村民搭把手弄的,瞧着就喜人。   往常还要留出税粮上缴给秋收官,今年叶峥先后中了秀才举人,免税田从六十亩变作一百二十亩,翻了番,按照他家的田亩数,这免税额也就用了个零头,根本用不完!   村里对他家好,叶峥自然也想着投桃报李,这免税田白撂着也是撩着,又不下崽儿。   和家人商量过就让云爹吃过饭找了村长,提出说可以将剩余田亩数量的免税额贡献给村里使用。   这话一说出口,村长那个激动啊,拉着云爹的手就是一阵老泪纵横,诉说管理村庄的不容易,说年成不好,说日子苦,接着话锋一转就是没口子地说当初村里没救错人,云老弟福气大,夸叶峥有出息,夸云清眼光好,夸云罗氏贤惠,连没出生的小婴儿都被寻了些话来夸,还要代表全村给云家送东西,云爹摆摆手说不讲究这个,都是乡里乡亲的。   说完走了,没了心事。   云爹走后,村长当即召集了全村当家主事的聚集在他家院子里,把这个消息宣布了,村民们一听,立马被这从天而降的馅儿饼给撞晕乎了。   “真的?峥小子真同意这么做?”   “这,这可叫人怎么说好,这天大的恩情,不能白得了,我,我去给他家下跪!”   村长一听,瞪眼把人拦了,教训道:“哦,你那膝盖就这么金贵,磕一下就能换来免税田?”   “那,那咋说的,俺们也不能没点表示啊!”   “就是就是,这免税额就是实打实的粮食,就是一家老小的性命,连个头都不让磕,心里咋过得去!”   村长吧嗒着烟袋子,那烟飘飘忽忽,半晌道:“磕头下跪啥的就免了,你们瞧着云老弟可是那样人?峥小子也不稀罕这个。”   村民想开口,村长摆摆手:“不过小栓爹说得不错,哪能不要脸皮白占好处,不能没点表示,云家人口少,峥小子瞧着是还要往上考学,清哥儿又怀上了,云老弟和弟妹也有岁数了,往后他家的事都多搭把手,卖点力气错不了。”   “嗐,搭把手算啥,这都不用说,俺提议以后云家田地里的活村里就包了,俺先表个态,不在乎这点活,你们有啥说道的,有啥意见没?”   “我也没意见,云家那才几亩田,分到每家也干不了一个时辰,这点活算个啥呀!都不叫事儿!”   “叶老大,你有啥话说没,你家峥小子有出息了,你这做兄长的不得多帮衬帮衬?”   “张三叔这话可说得不对,峥小子早说自己和叶家没了关系,是云家人,再说人现在是举人老爷了,谁帮衬谁啊大家伙说说是不是?”   叶老大,也就是原主叶峥的同胞兄长,正沉着脸不想说话,正好被好事的村人点出来挤兑。   主要是想到这叶老大伙同叶王氏从前那么欺负叶峥,现在大家都得了叶峥好处,想起往常的事心里不是滋味,就想说上这没哥样的叶老大几句,让自个儿心里也好受点。   叶老大知道自己成了众矢之的了,但也没办法啊,谁叫事儿的确是他和婆娘干出来的,他们哪能知道叶峥那个闷油葫芦能有今天。   现在就是悔,肠子都悔青了,还不能说。   全村粮食都收完那天,由村长牵头,村里每家每户都拿出点钱,合起来买了猪牛羊三牲并其他糕点果子菜蔬,在村口的那颗百年老树下设了香案,让叶峥主持着祭了一回文曲星,全村小孩儿都被领出来跟在叶峥后头祭拜,怀孕的哥儿媳妇也站在一旁陪祭,争取让娃儿在肚子里就沾点举人老爷的文气,以后也读书考学顺顺利利。   叶峥头戴玉冠,俊美无俦,穿着簇新的文士长袍,领着全村小屁孩祭了一通。   这里的文曲星还有其他星宿神明同叶峥前世记忆里的不一样,名字职位都不同,但既然都叫文曲星了,职能大差不差。   那流水席从村口摆了一溜儿,云家人都被请到了上座,村长和几个主事的老人作陪,这地位可谓蹭蹭地上。   流水席过后,云家人自己在家也烧了香告慰了自家祖宗,叶峥没忘记曾经许下的承诺,花银子请了工匠将叶家父母的坟茔好好修缮了一番,刻字立了新碑,当然也包括那座小小的衣冠冢,成了并立的三座气派新坟。   十月底的一天,溪山村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官,县太爷,一县之主来溪山村视察工作了。   村长很有自知之明,知道县太爷来肯定是找云家,不可能找他家,带领全村磕过头后就弯腰把县太爷恭敬请到云家小院,由云家人接待了。   说是视察工作,其实也没啥好视察的,县太爷来此有主要两个目的,一是看看叶峥,二是对他表示嘉奖,这也是知州大人的意思。   当朝的奖励有三种方式,一是奖励财务,就像知州奖励叶峥的一百两,再有就是旌表,说得再通俗点就是立碑、牌坊、匾额等,比如现代人人都听过的贞节牌坊,再有就是著书立传,载入地方志等。   按叶峥为当地所做的,改良种田方法,解一城危困等,便是立个牌坊也使得,县太爷就是为此而来,想听听叶峥自己的意见。   在听过县太爷提出的三条奖励方法后,叶峥思考再三,最终没有选择碑文牌坊,而是选择了第三条,载入地方志。   这和他编写农书的方向不谋而合,地方志上记载一笔他叶峥对水稻种植法的改良,再将改良法附上,是改善当地民生举动,这比立个不当吃喝的碑文有意义多了。   再有,碑文这种东西一立,很可能就成了千古名人,而叶峥自己知道,他所有的知识体系都只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获取的,拿是一代代前辈心血的结晶,他叶峥只是知识的传播者,并非发明创造的人,立个叶峥碑,美名千古传,这事儿他心里还是觉得有点不妥,地方志上著名还稍微好些,虽然也是传播前人的知识,好歹起到的是对民生切实的作用,而他也的确做了编撰整理和收集工作,心里感受上更坦然。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县太爷回县城安排地方志整编。   从来只听过穷秀才,没听过穷举人的,就是说在秀才一档还有可能家贫受穷,一旦考上举人,那基本就不存在穷的机会了,举人在本朝可以直接当官的,比如本县秋收官,就是一位举人,中举之后,十里八项的员外乡绅地主都会主动前来巴结。   由此可知,若叶峥有心现在就当官,县太爷也可以在衙门里给他谋个差事,比如师爷什么的,但知州说过叶峥有更进一步的心,县太爷想着这样的人,一个师爷恐怕留他不住,干脆也就识趣没提。   这些杀鸡宰羊敲敲打打的热闹事总会过去,云家小院的日子终于恢复了清净。   云清怀孕前五个月,肚子还不大明显,乍一眼瞧着不大瞧得出是个孕夫,有的人怀孕就是不显,也没人大惊小怪。   可是过了五个月,不知怎的,那肚子就像吹气球似的鼓了起来,不过云清长得好,全身上下线条都利落,后头看着也是窄臀细腰,这肚子光往高了鼓,就侧面看着有点大了。   村里人都说瞧着肚子尖尖,云清这胎多半是男孩,这么说是真觉得,也是祝福,生产力低的年代都觉得有儿子才能干活,才顶门户,没辙。   叶峥知识比较超前,知道肚子是圆还是尖和性别无关,就是怀孕位置的差别。   而且他也不在意男女还是哥儿,只要是云清生的都好,健康平安才是第一位的,家里人都是这个意思。   肚子一大走动翻身都不利索,叶峥就养成了晚上浅眠的习惯,帮着云清一夜十几趟地翻身,揉小腿肚,热毛巾擦手擦身。   白天哪怕看着书,神留在书上,心里也一万个挂着云清,时不时就要看看他哪里不舒服了,有没有又抽筋了,要不要上厕所。   云清见他这样,笑说自己无事,谁家怀孕不是这样,村里哥儿媳妇怀着孕下田干活的比比皆是,他这天天坐着不动已经是福气了,顺便在叶峥眼下摸一把,可惜道:“天天照顾我,阿峥你自己都瘦了,这脸颊都没肉了。”   叶峥听出他语气里的遗憾,好笑地点了一下云清鼻头:“过了年你夫君虚岁都十九了,你总不能要求他脸上还有婴儿肥吧。”   他就知道云清惦记他脸颊上那两块嘟嘟肉呢,他倒也不介意厚脸皮顶着,反正云清爱,然而没了,轮廓早瘦削了。   “也是。”   云清的语气让叶峥手痒痒,想脱光了挠他。   ……   这细心照料的,就云罗氏这个亲娘见了都自愧不如,夜里躺床上和云爹唠嗑的时候说的都是叶峥对云清的周到细节。   末了感慨一句:“这哥婿不看他在读书考学上的本事,就对云清这份心,千百个男人里头也就出一个,给座金山也不换的。”   云爹早困迷糊了,只想闷头睡去,嘴里嗯嗯啊啊地敷衍着,都不知自己在说个啥。   云罗氏瞧着他这样就不顺气,个老头子,自己翻了一回白眼也闭眼歇了。   农历十二月下了几场大雪,云家情况特殊,今年叶峥扫雪特别勤快,看着略微有点积起来就扫成一堆,再用铲子铲去屋外不妨碍走道的地方,生怕云清走路脚下打滑,此刻已是早起第三遍铲雪了。   云清扶着肚子从房中走出,刚走到院子里草哥儿就眼尖瞧见了,忙丢下手里的针线簸箕迎出去扶住:“清哥儿你小心。”   云清虽然也紧张孩子,毕竟哥儿体质怀孕不易,可当身边一群人比他更紧张,简直把他当成易碎玻璃人来看待的时候,云清那点子小紧张相比起来也就不算啥了。   “外头下雪路滑你别出去,走,我扶你堂屋里坐着,咱俩说说话解闷。”   云清点头应了。   堂屋里燃着暖暖的炭盆,那炭都是入冬前叶峥花了大力气备下的,燃烧时间长烟气又小,不熏人,即便如此,还是千叮咛万嘱咐在屋里取暖烧炭的时候务必窗户要留缝不可关死,以免中炭毒。   这都是常识,往年谁家冬天还不烧炭,多余他费这个口舌吩咐,但家里人体谅他初为人父,也都不辩驳,十分好脾气地他说啥是啥。   草哥儿的针线筐里是件做了一半的小衣服,衣料是去年那位水相公来家时送的那些柔软贵价的布料,寻常农家生活用不着穿这么好的衣服,下地干活容易损坏,云罗氏就好好收在箱子里,预备着哥婿出门交际的时候做几条好衣服。   然而叶峥也是个贪图舒服的,他在家都不耐烦穿那些袍子褂子的,就愿意穿舒服便利的旧衣,不大穿也就不大做,还是今年叶峥在村里带着祭祀文曲星那回把布料取出从里到外做了一身,也不过那天穿一回,见县太爷穿一回,同乡绅富户和其他秀才应酬的时候穿一回,完了又搁置了。   剩下的云罗氏就捡点鲜亮的花色拿出来,送了草哥儿一些,其他就就给即将出生的小宝宝做点衣服裤子小布包小帽子小尿布啥啥的,都说十月怀胎,可真怀足十个月的还是少,尤其是哥儿怀孕,多半容易早产,趁现在早早预备了不至于到时候手忙脚乱。   云清以为草哥儿是给小豆子做春衫,可等草哥儿献宝似的抖开给他看,一瞧就不是小豆子穿得上的,豆子过年五岁了,这小衣裳是刚出生小宝宝的尺寸,云清马上明白了,草哥儿这是在给他肚子里的宝宝做小衣呢。   “你这手艺真不错,针脚又密,比我娘还好些。”   云清说的实话,他自己于针线上头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给叶峥补了几回衣服咯吱窝里都开缝,后来还是叶峥自己学了补的,手艺都超过云清了,云罗氏会针线,做个衣服缝缝补补不在话下,但就是农家手艺。   草哥儿不仅会做衣服,还会绣花,那小衣上秀了朵白白的云,胖乎乎可爱,云清进来越发心软,一见到这种可爱胖乎乎的东西就心生喜欢,只是这小云朵看着有点眼熟。   一看草哥儿篮子里的花样子,竟然有不少都是叶峥先前给他启蒙的时候做的小卡片,这些小卡片云清自己已经用不上了,后来有一次豆子瞧着喜欢,就拿了卡片教豆子,也算是个启蒙的意思,被草哥儿拿来做花样子了。   草哥儿原本不识字,不过这卡片上的图案他是认识的,也知道这是云清的云字,就想着秀在宝宝的小衣服上,让他记得阿爹生养他一场不易,以后要记得阿爹的好。   这是草哥儿朴素的想法,没说了几句就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有点自作主张,这年代的人,哪家不是有了就生,虽然也有危险,但谁家不是这样过来的,女人和哥儿生孩子,天经地义的事儿!   可草哥儿却本能觉得这种思想哪里不对,便是女人和哥儿能生孩子,那也是冒了极大风险的,就算是自己孩儿说不上个谢字,也不能就觉得天理应当,罔顾了这其中的付出。   不过这话草哥儿不敢和其他人说,怕被笑话,云清脾气好,从不和人红脸,也不会指责自己,草哥儿就把这番话说给云清听。   云清听了,笑着点点头:“你想得没错,阿峥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草哥儿激动了:“真的,东家也这么说?”   东家可是举人,连举人都这么说,可见他的思想并无错处。   “真的。”云清肯定点头。   草哥儿高兴得脸都憋红了,自己的想法被举人老爷肯定了。   很快又到了过年的日子,这个年过得不如去年清闲,但很热闹,叶峥如今身份不同了,送了东西和早早上门来拜早年的人也多,村里人也肯来云家走动说话。   对于这些人,叶峥秉持的态度是,走动说话欢迎,上门拜年欢迎,礼物一概不收,村里人送条糕送只鸡过来,云家反手补上点回礼更重,那些送马车送银子送镇上铺子送奴婢的,还没进云家小院就叫黑着脸的叶峥给客气打发了,一来二去,叶峥这不愿收礼的名声就传出去了,有人想求着办事或者套近乎的,就会长个心眼子,也不会做的太过夸张,至少面上挑不出错来。   许是年里送往迎来的人多,云清被吵着了,年初五就有点害喜,身上不自在。   叶峥急得不行,当即套了车飞奔去镇上,请了镇上最有名的大夫来家诊治。   大夫知道这是举人夫郎不可怠慢,自是用了一百二十分心力细细诊脉。   全家人围着大夫,等他说话。   大夫诊得时间有点长,似乎是有点摸不准似的,脸色也比较古怪。   好容易等大夫的指头离了云清手腕,叶峥再也等不下去了,急切问:“大夫,我夫郎身体到底如何?”   大夫沉吟一会道:“令夫郎倒是身体无恙。”   “无恙?”叶峥不解,“他早上还头晕恶心,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身上还有点发热。”   老大夫摸摸胡子,安慰这个着急的夫君:“这怀了双胎本就比单胎要艰难,连女子怀双胎尚且如此,何况令夫郎是个哥儿,这也是难免的,不用过于……”   老大夫话音未落,叶峥惊得差点跳起来:“双胎……是双胞胎的意思?”   老大夫点点头:“不错,正是胞内孕有两个胎儿……双胞胎,倒也贴切。”   云爹云罗氏对视一眼,云爹问大夫:“确定是双胎吗,几月前也请了大夫诊过,这也没说是双胎啊。”   “嗯?你们做家人的竟然不知……”   老大夫想了一下道:“这双胎脉象一个强劲一个绵长,是很明显的双胎之脉啊……你们上回瞧大夫,是在近期还是几月之前?”   “一个多月的时候瞧过一回,满三个月又诊了一次。”   “原来如此,这倒不奇怪了,那时候月份尚小,心脉娇弱,没有诊出也是正常的,如今月份大了,就好分辩了。”   叶峥点头表示接受,又连连追问双胎的孕夫有啥特殊注意事项,老大夫一一答了。   云爹见叶峥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自己出去套了车,等老大夫从屋内出来,仍旧将他送回镇上。   云罗氏喜气洋洋熬汤去了,大夫说了,双胎要更注意营养。   房内就叶峥和云清两个。   叶峥眼底眸光潋滟:“清哥儿,我们一下子要有两个宝宝了。”   上天简直是把他疼爱到骨子里了。   云清初时也惊了一下,但见叶峥眼圈都红了,鼻头也红艳艳的,顾不得其他,把夫君的脑袋抱在怀里一下一下地安慰。   但叶峥的泪水还是一颗颗掉了下来。   掉在云清的裤子上变成圆圆的水痕,云清的心都被他弄得要碎了,焦急得不行:“阿峥,我没事的,只不过多了一个宝宝,这是好事儿啊,不要哭。”   叶峥难得展现出如此的脆弱,他修长的脖颈弓弦似的弯着,像一只溺水的天鹅,埋在云清习惯上的眼睛里充满着无措:“嗯。”   叶峥当然是高兴,可他也怕啊,甚至回过神来,恐惧已经超过了开心,如今的医疗手段如此落后,怀孕说和一只脚踏入鬼门关差不多,怀一个已经让他深夜焦虑,更何况是两个,是双胞胎。   这些情绪日积月累,叶峥也没人说,更不好表现给云清,怕他知道了悬心,只能独自一人的时候消化,刚刚那是绷太久了一下子就露出破绽。   好在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云清温言安慰了几句,叶峥回转过来,对着云清又是他最喜欢的一张笑脸了。   对于自己的片刻崩溃,叶峥是这么解释给云清听的,他说这可能是产前焦虑症,孕夫没得,他先得了。 第46章   云清的预产期是农历三月,若算上双胎,又是哥儿,早产的概率很大,多半二月底就要生。   得知肚子里有两个宝宝后,之前为一个小婴儿准备的东西就有点不够了,好在时间宽裕,现准备完全来得及。   怀双胎这件事云家人没有声张,也没啥好声张的,到时候生下来是几个自然就知道了。   不过这样的话,马上一个问题横在了眼前:三月春闱,叶峥进京会试的日子和云清的预产期撞了。   这在全家人看来都不算啥说头,撞就撞了呗,叶峥该考试考试,反正家里有人照顾,云清该咋生就生,二者也没啥冲突,难不成还能为着夫郎生孩子耽误了科举考试不成,天底下都没这样的事儿!   就连云罗氏这个亲娘和云爹这个亲爹都觉得叶峥该去考试,天经地义的。   可那是古人的想法,不是叶峥自己的。   在叶峥心里,云清第一,家第二,他第三,考试连个前三都捞不着排,哪能为着考试让夫郎一个人在家待产。   可这话说出来,别说云爹云娘了,就连一向什么都支持他的云清都不理解了,咋就为着他要生孩子,夫君连会试都不去了?   叶峥寻思了好久,夜里躺床上还是和云清开诚布公了,不过他是摸着云清的肚皮这么说的:“清哥儿你想啊,明年我正儿八经考个正经的会试不好吗?”   云清虽学了文化,到底时间还短,对科举制度了解不深,不过还是问:“阿峥这说的什么话,科举还分正经不正经的?”   “那当然了!”叶峥循循善诱:“正经科举是三年一回,这全天下都知道,有没有?”   云清点点头,的确如此。   叶峥又道:“那你也知道,按正常时间论,去年本不是考试的时间,那是为着庆祝圣上六九寿诞,特此加恩科加出来的,明年那才是正经三年一届的科举考试时间呢!”   云清被他的语气弄得有点好笑:“正经如何,不正经如何,难道不都是科举,还有两样的?”   叶峥振振有词:“对有的人一样,对你夫君我就不一样了,我这么正经的人,当然要考正经的科举,方才显得我一身正气,是也不是?”   云清听明白他想说什么了。   刚准备张嘴,被叶峥轻轻捂住:“清哥儿你再听我说,那些卯足了劲儿考科举的,哪一个不是十年寒窗,头悬梁锥刺骨地学习,哪儿像你夫君我,软玉温香在怀,每天只想着怎么亲亲抱抱恩恩爱爱,考上举人那都是吃的老本,和那些精英分子去比,不一下子就露怯了嘛,露怯了,可不就打击了我的自信心,害我不敢再去考了。”   叶峥刻意把自己说得不堪,仿佛他中了秀才又中了举人不是因为努力,而是侥幸似的。   这话云清不爱听:“不许你这么说自己,阿峥明明聪慧,虽然荒废了些时间,拿起书又捡回来了,秀才举人一考就中,怎么就不如别人了?”   叶峥知道云清是维护他,不乐意他说自己不好,但为了成功说服留家里,叶峥依旧信口胡诌:“那说不准,还有就是我这人心里素质不太好,你一个人在家里,我们的两个宝宝就要出生,我就坐考场上那脑子也是糊的,到时候自己写了啥都不知道,卷子交上去,保管考官一看,先气个半死,说不定还要按个蔑视考场的罪名打板子呢!”   他说得夸张,脸上也故意做出可怜兮兮的模样,眨巴着眼睛看云清:“难道你舍得夫君挨打吗?”   云清被他说得哭笑不得,摸着叶峥的花容月貌:“说一千道一万,你就是不想去考试。”   “对啦,就是不想去嘛!”   叶峥抓起云清的手在掌心亲一口:“清哥儿要听实话吗——离春闱不过几个月,要在全国举子中争个排名,阿峥没有特别大的把握,与其重在参与一场,不如省了这功夫,好好陪着你,陪着我们的宝贝出生,等后年春闱,我们的宝宝两岁了,身体也强壮些了,到时候我们一家子一起去京城,我陪你生宝宝,你陪我考试,好不好?”   话说到这份上,云清哪能说不好。   第二日饭桌上,叶峥就把春闱不去了的消息告诉二老。   说实话云罗氏不能理解,春闱啊,考状元啊,多大一件事,怎就为着要陪哥儿生产说不去就不去了。   但小夫夫俩既然已经商量好主意,他们做爹娘的到底也不能说太多,不过不去就不去吧,哥婿如此看重云清,她这做娘的心里欢喜。   云爹倒是没说啥,只是格外深深地瞧了一眼哥婿,觉得今天的馒头不错,正常饭量外又多拿了一个吃。   吃过饭云罗氏拿着家里衣服去河边洗,虽是冬天水冷,但一年四季河边洗衣服的哥儿媳妇那是少不了的,再冷衣服也不能不洗。   云家人如今在村里地位不同,云罗氏到的时候河边已经挤了不少洗衣服的,按说是蹲不下了,但一瞧见是云罗氏来洗衣,大媳妇小哥儿都自觉左右凑凑,又给挪出片地儿来,热情招呼:“云嫂子来这洗,这宽敞。”   云罗氏蹲下从盆里拿出泡过肥皂的衣服,她家衣服换得勤,其实不咋脏,再说已经在家里泡了肥皂水揉搓过了,此刻用木棍敲敲漂干净就成,叶峥也劝过在家洗,可云罗氏总觉得家里那用盆水漂不干净肥皂,还是流动的河水冲着放心。   云罗氏漂衣服的时候隔壁媳妇小哥就搭讪,主要就是夸云罗氏有福气,又问云清的身子,话题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叶峥身上。   “俺听人说你哥婿明年春天要进京考状元,要是考上了,云嫂子你就舒坦喽,以后就是官家的老太太了。”   村里人搞不清会试和殿试的区别,统称上京考状元,但意思不妨碍理解。   云罗氏就笑说:“你哪儿得来的消息,一点不准,这不是明年三月云清要生,和考试的日子撞上了,哥婿他说这回考试不打算去,要安心留在家里陪清哥儿生孩子。”   “啥,不去考状元,要陪着生娃?”   众人都听得一愣,和听天书似的,这生娃哪有考状元重要啊,咋可能为着夫郎要生,把考试给耽误了?   “云嫂子你没听错吧,是不是说考了试就回来看夫郎和孩子啊?”   “对啊对啊,肯定不能,这哥儿生娃是自己个儿生,男人陪着管啥,白撂着还不如去干点有用的。”   “我生我们家老大的时候,我男人还在地里耕田呢,根本不耽误。”   云罗氏开始也是这个想法:“我也这么劝的,但哥婿说想亲眼看着云清和孩子平安心里才安定,不然就算坐在考场上也没心情写字了,心里惦记着清哥儿,别的都干不了。”   这话一出,周围就有点沉默。   在场的哥儿媳妇不由想起自己生娃的时候自家男人种种不靠谱来。   没有比较的时候她们也不会多想,可是和叶峥对待云清这份心比起来,难免有点酸溜溜的,老话都说生孩子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虽说男人陪着也不顶用,但谁生孩子的时候没点惧怕,不想男人在跟前守着呢。   这云清到底啥运气,咋就这么一飞冲天了呢!   半晌,有人打破沉默:“峥小子对清哥儿,真是没话说。”   “清哥儿找对人了,这福气还在后头呢。”   云罗氏听归听着,也大不往心里去。   从前这些人可不是这么说的,瞧着云清老大了也找不着良人,那话里话外都是优越感,觉着云清挑剔没人要,不像她们自个儿早早就成了亲有了娃,后半辈子有男人依靠了。   后来云清定了叶峥了,也有人背后嘀嘀咕咕,说峥小子就是一张脸长得好,半点用场不派,靠着样貌迷惑了云清,为的就是吃绝户,等熬死了云家二老,叶峥把老两口东西一卷,到时候云清就是个被休的命,老无所依巴拉巴拉。   这些话犹在耳边,不过短短两年,现在再看呢,云清已经成了举人夫郎,等峥小子当了官,云清就是官老爷的正君了,而她们的男人还是村里的苦哈哈,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她们说着云清闲话的时候,可没料到这一天,她们和云清会成了云泥之别。   快速洗完衣服,没洗好或者洗好了还逗留着闲磕牙的媳妇子都想和举人岳母多说说话,强烈挽留云罗氏多留会,云罗氏推说不了,家里还一堆事要做呢,捧着衣服盆子早早就回家了。   她也没说谎,云清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哥婿如今简直成了云清的连体婴,一步离了云清那都是不成的,他家老头子又不是个细腻的,家里家外事情可不得她多上心嘛。   ……   “如何,可是肚子里小家伙又闹腾得厉害?”   叶峥端着一小碟酸腌萝卜从屋外进来,快手关上房门以免外头的寒气入侵,一抬头就瞧见云清捂着肚子皱着眉,忙过去蹲在床边,捏着云清脚上的穴位一下一下地揉,大夫说这样可以缓解孕夫的疲劳情绪。   “还成,也没多厉害。”云清忍过一阵,拿起碗碟里的酸萝卜嚓嚓啃。   那脆生生的声音一听就让人淌清口水,云清却啃得十分起劲儿,怪不得说怀孕的人口味奇特呢。   啃完一根,云清刚拿起第二根萝卜,忽然停下动作屏住呼吸,似在忍耐什么。   叶峥一看就知道又是肚子里的宝宝幺蛾子了,指着云清圆滚滚的肚皮放狠话:“告诉你们啊臭小子,不许闹腾,不许欺负你们阿爹,当心出来后我打你们屁股!拎起来打,吊起来打。”   叶峥并不知道肚子里头是男孩女孩还是哥儿,不过敢让云清不舒服的,在他嘴里统统都是臭小子。   云清被逗乐了,阿峥对待流民的娃娃都那么温柔,和小豆子也常玩到一起去,他才不信阿峥舍得动手打孩子呢。   叶峥正摆着凶恶的造型,就见云清的肚皮动了动,接着一块皮肤慢慢隆起,似乎里头的一个宝宝正踩着皮肤往外蹬,肚皮上逐渐显出个脚丫的样子来,是个脚丫吧?那脚丫真小呀,还没有叶峥半根手指长。   瞧见这一幕,叶峥的凶脸整个垮掉,取而代之是木呆呆的表情,一双狭长的美目瞪得滚圆。   “清,清哥儿,怎么,怎——”   叶峥惊得差点忘掉呼吸。   云清憋住那口气被笑了出来,阿峥脸上这是什么表情啊,仿佛看到的不是娃娃的小脚丫,是什么恐怖的恶龙似的。   “这是小宝宝在翻身啊,刚我就想和你说,两个宝宝在肚子里筋斗,一个塞一个活泼,跟比赛似的。”   以往小宝宝的动静叶峥也摸到过,但像这样直观地看到一个脚丫子的形状,这还是云清怀孕以来头一回,差点给他眼珠都惊掉了。   叶峥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把食指贴过去,隔着云清的肚皮,在小宝宝的脚丫上挠了挠,那脚就像真的被痒到似的叽溜一下缩了回去,没过几秒,在那脚丫印过的皮肤旁边,又显出个几个细细的小凸起来,可能是宝宝还稚嫩的手指,这回是云清,没忍住点了点小手指,把它点得缩回去了。   两夫夫对视一眼,在彼此眼里看到了惊奇,接着就像看西洋景似的,一动不动盯着肚皮,想看看还有啥手手脚脚或者脑袋屁股的能伸过来,让两位阿爹逗趣一下。   可惜等了好一会儿,云清身子都等得僵了,也没啥明确的动静,好在房间里炭火暖洋洋,敞着肚子也不会冻着。   好吧,可能是宝宝们觉得今日的营业份额已经完毕,要休息了。   看来没搞头。   叶峥把云清的衣服拉好,问过云清不啃萝卜了,就拧了热毛巾给擦过手脸,又扶着云清在床中央躺舒服了,自己靠着床柱随便一趟,只敢脑袋挨着云清的脖子,就嗅着夫郎身上令人安定的气息这么闭上眼。   宝宝们休息了,爹爹们也要休息了。 第47章   进入早春二月里,在叶峥的提议下,云爹每隔一日就套车去一趟镇上,请大夫来为云清诊脉。   大夫有一日提醒云家人,若无意外双胎一般都会早产,接下去要时刻留心了。   听了大夫的话,叶峥夜里连觉也不敢睡踏实了,身体仿佛已经形成了习惯,一夜好几回睁眼看云清的动静,令人安心的是,云清的睡眠质量倒是不错,夜里没咋醒过。   稳婆都是早就联系好的,是村里最有经验的和蔼妇人,近十年里出生的娃娃几乎都是经她手出来的,从没出过岔子,村里人都叫她喜嬢嬢。   本来喜嬢嬢因为接生好,有点名气,也去其他村子揽接生的活,叶峥打听清楚后一次性给了她六两银子,让她整个二月里都不要出村,在家等着,随时防备着云清这边情况,等孩子平安落地,再给二两。   喜嬢嬢往常到处接生,一次也就十几文上下,哪里还天天有娃儿要落地呢,拿了的叶举人的“包月”银子,开心得不成,当真哪儿都不去了,只安稳等着给举人夫郎接生,一是因着银子,二也是想和举人家多攀攀交情,到时候说出去,举人老爷的娃都是她接生的,这荣耀!   二月下旬的一个凌晨,叶峥夜里心跳得特别快,云清沉沉睡去后,他只稍微眯了一个时辰就睁开眼,再睡不着,也不敢胡乱翻身怕影响云清,好容易挨到天色微晞,实在躺不住了,轻手轻脚起床拧毛巾擦了一把脸。   再去看云清时,就见睡梦里他眉头微蹙,手不由自主捂着肚子发出轻哼,但仔细看人却还没醒神。   伸手在云清肚皮上摸了一把,往日柔软的肚皮这时候硬硬鼓起,叶峥不知哪儿来的预感,连衣服都没披就冲出去敲爹娘的房门。   家里早等着这一遭,不用叶峥多说什么,屋里当即亮灯,二老飞快起身了,草哥儿这几天睡在云家,一下子打开门就问是不是发动了,他去喊喜嬢嬢。   叶峥点点头没空多说,又飞奔回房,这时候云清已经迷迷糊糊睁开眼,手捂着肚皮轻轻□□着,叶峥忙伸手过去扶住。   云清被碰,一下子醒了,看见叶峥就说:“阿峥,宝宝们好像要……出来——”   说到来字的时候,一阵强烈的收缩袭击了他,云清的脸顿时失去血色,捂着腹部说不出话。   叶峥的脸早就变得煞白,想说点什么安慰之词,但颤抖着嗓子眼没能成功。   再慌也不能急,不能乱,叶峥给自己下了死命令,一握拳,眼底的无措褪去,一下子显出属于叶举人的冷静来。   “不要怕,清哥儿,阿峥会在这里陪着你。”   叶峥的声音似有镇定之效,听着他略带沙哑的温言,云清仿佛真不那么痛了。   喜嬢嬢来得很快,一进房就往外撵叶峥:“叶举人快出去,产房血腥气,冲撞了不好。”   叶峥握着云清的手一字一顿:“没什么好冲撞的,这是我的夫郎,即将出生的是我孩子,我就在这哪也不去。”   说完似是觉得自己声音冷了些,又缓下声对喜嬢嬢道:“不用在意我,你只管云清就行。”   叶峥一着急就没绷住,露出点隐藏体内的锋锐气势来。   喜嬢嬢也不是第一回见叶峥了,往常总是见他笑脸迎人,对谁都客客气气的样子,猛不防见他这个样,就有些不敢多说了。   云清的羊水破了,但还没有开到可以让小婴儿出来的程度,喜嬢嬢经验十足,干脆不去看叶峥,只对外吩咐要热水剪刀布片等物。   这些早都备齐了,喜嬢嬢一说要,云罗氏直接就端了进来。   一进来瞧见单膝跪地握着云清手的叶峥,本能也想说产房秽气,男人不该留着,但话还没出口就被喜嬢嬢使了个眼色,那话在嘴边转了个圈不知怎的就变成:“莫要慌,清哥儿身子一向健康,不会有事的。”   喜嬢嬢也说她经验足,这肚子一摸胎位就很正,一会生起来很快的,哥儿嫁人都有这一遭。   叶峥知道勉强扯了个嘴角,知道是好意,但云清如此痛苦的时候,他笑不出来。   两个孩子出来得很顺利,喜嬢嬢早就知道云清怀的是双胎,一前一后给接出来的,第一眼就去看孩子的性别,先出来的是哥儿,眉心殷红一粒痣,后出来是小子,因是双胎,两个孩子体型都不算大,胎位也好,没让云清太吃苦头。   即便如此,那一盆盆红红的血水还是把叶峥给吓坏了,吓得差点心脏骤停,所有人都瞧稀罕似的看宝宝去了,只有叶峥一眼都没往别处瞧,从始至终握着云清的手没放开,那视线也坚定不移地只看着云清一个。   云清抬起软软的手在叶峥脸上轻轻抚了一把,沾去一颗泪珠子,哄他:“好了好了,阿峥不怕,云清好好的呢,我们的孩子也好好的。”   叶峥吸了吸鼻子,眼底都是血丝:“吓死我了,这样的场景我扛不住,我们以后再也不生了。”   云清噗嗤一笑:“又说孩子话了……不过哥儿体质怀孕不易,通常也不会生得多。”   叶峥却知道自己这话是真的,哪怕在外人看来这场生产再顺利,云清受的痛流的血是真的,他一瞬间想到了一万个不好的念头也是真的,他甚至考虑过万一有点什么,这两个孩子他可以一个都不要,在这世上他只要云清。   房门开合,云罗氏和喜嬢嬢一人抱着一个小婴儿进来了。   喜嬢嬢心眼多,抢先抱住的是两个里面的小子,想着把个小子亲手抱到举人老爷跟前说好话讨赏,云罗氏没想法,瞧见床上的哥儿她就疼爱地抱在怀里。   “举人老爷大喜,一个小子一个哥儿,瞧瞧这小子,长得虎头虎脑多喜庆啊,瞧着和举人老爷是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   喜嬢嬢这套话都是说惯的,往常她这么一说,那当爹的肯定乐得合不拢嘴,她的赏钱可不就摩多摩多来了嘛。   谁知叶峥听了这话却没什么反应,他正专心致志用干净帕子给云清擦脖子上的汗,擦完脖子擦额头,擦完额头擦脸蛋,瞧着云清舒坦点了,才有空好奇一下生下来还没瞧过一眼的孩子。   不过他没有去看喜嬢嬢怀里的儿子,而是伸脑袋先看云罗氏怀中的哥儿。   倒不是别的什么,主要是喜嬢嬢说儿子像他,叶峥听了第一反应就是,既然儿子像他,那哥儿肯定就像云清了,比起像自己的儿子,他自然是对像云清的哥儿更感兴趣了。   小婴儿包在柔软精致的被包里,不同于一般小孩儿刚出生皱巴巴猴子样,他家哥儿头发乌黑,一身皮肤细致瓷白,烛光下仿佛镀着莹莹柔光,眉心一粒殷红哥儿痣,却不是额头正中,而是眉心偏左一点,端正中又透着一丝俏皮,的确是个仙童般可爱柔嫩的小婴儿。   只是叶峥左看右看,总觉得这长相比起像云清的话,可能更像自己?若非要说哪里像云清,可能就是眉心那一粒小小的米粒痣了,比针尖儿大不了多少,和云清的眼尾痣一样可爱小巧。   难不成两个孩子都长得像自己?没有一个像云清?   叶峥不可置信,这才转头去看儿子,看到那小子的第一眼,叶峥呼出口气,好嘛,这儿子一看就是云清的脸型和眼形,瞧着以后就是必然是个俊逸非凡的翩翩公子。   叶峥暗笑自己信了这喜嬢嬢的邪,人家就吉祥话随口一说。   不过该给的赏钱还是少不了的,因云清生得顺利,叶峥也大气,直接在原来说好的基础上又添一两。   喜得喜嬢嬢一张脸上的褶子都开了花,她就说嘛,这双喜临门的事儿,哪有当爹的不开心的,这叶小子先前严肃着脸,她还以为只生了一个儿子,没有生成双胞胎儿子不乐意呢,原来只是乐过头了,过了后才醒转过来。   云清这时候恢复了点力气,想看孩子。   叶峥就从云罗氏手里接过哥儿给他看,语气不大正经:“瞧,这个是你生的,像我。”   云清没明白,伸手去抱。   小心翼翼放下哥儿,叶峥又抱过喜嬢嬢手里的儿子:“这个是我生的,像你,哈哈哈。”   云罗氏:……   喜嬢嬢:……   云清:噗嗤。   阿峥可真会耍宝。   ……   云清生了健康的两个宝宝,举人老爷叶峥一下子哥儿小子双全了!   乐得叶峥将染了红的鸡蛋和蒸糕给全村挨个发了一圈。   本朝的双生子着实是个稀罕事,便是女子也很难怀双胎,这哥儿生双胎,正是从没听过的事,这下就连村里最沉默寡言的汉子也不由私底下酸溜溜,这叶峥到底什么运气,咋天底下的好事儿都落他一个人头上了。   媳妇哥儿们则羡慕云清,怀孕的时候就被全家当成个宝,那好吃好喝的流水一般寻摸来给他进补,云家有钱这都不说了,因着他肚子尖,巴结的人话里话外都说是儿子,但究竟是不是儿子,多少人暗地里瞅着呢。   现在可好,咕咚一落地,俩!   就这效率,这能耐,那些成亲许久都怀不上的可是羡慕嫉妒恨得紧了。   羡慕嫉妒归羡慕嫉妒,两个宝宝洗三那天都紧赶着备着礼物上门来贺,家里婆母说了,叫来沾沾双生子的喜气,来年也得个大胖儿子!   屋里早就整床换了一套,云清也洗漱过换了干净衣裳,不像其他人坐月子那样死捂着,那样反而不卫生,叶峥在房里各角落备了暖暖的炭盆,房内也注意开窗通风,所以屋子里并没有浑浊的气味,反而十分清爽,要说有什么不一样,可能只多了两个小婴儿的奶香味儿。   哥儿虽可生育,但不会分泌乳汁,一般哥儿生的孩子,家里条件一般的会熬了浓浓的米油喂,条件好一点的可以准备羊奶牛奶,再富贵一点的人家可能会专门请了奶娘。   要说营养,自然母乳高,且云家请得起奶娘,但叶峥心里别扭,不想让自己和云清的宝宝吸吮不相干的女人,夫夫俩商量好了最终还是没有请奶娘,只是花了点钱从村里哺乳期妇人那里购买奶水,一日挤几回,每回两小碗,每次挤奶前都要用热水擦过,云罗氏亲自盯着挤后端回家。   两个妇人都是云清生产前的就在村里找好的,当时听说一月给一两银子这么多,村里那些没有断奶的妇人全都动起了心思,赶着来云家报名,那些家里事多,邋遢的婆娘云罗氏自然看不上,最终挑了两个年轻健康也爱干净的妇人定下了。   没被选中的几个婆娘聚在一起翻白眼叽叽喳喳:“嫌我不干净,我家臭球还不是给喂得肥肥壮壮,哼,就他家的金贵。”   “没办法,谁让是举人夫郎呢,你说说就生一个孩子,那喂奶的倒是寻了俩,那么大功夫花下去别到时候生个不值钱丫头片子叫我看笑话。”   话里话外酸气冲天,主要是眼馋,不说别的,就说定下奶水人家后,云家就开始连番送东西,大筐的鸡蛋,大包的红糖,还有那鸡鸭鱼肉和冬日里难得的果子蔬菜,一堆堆送过去,说是要调理妇人身子,吃得健康了,奶水才有营养。   要说给妇人吃就罢了,那么大的量一回回送,一个妇人哪里吃得下这么些,还不是一大家子沾光跟着一起吃,直吃得这两户人家的男人走外头都红光满面,油光水滑。   夜里头抱着媳妇躺床上感慨这日子舒坦,年轻媳妇经过的事少心里头不安,你说这一口奶水还没给人家的娃喂过,先得了那么大堆东西,多不好意思。   男人逗着娃顺口说句:“吃得好奶水营养够,人家也是为了将出生的娃——不过你别说,到底不同,就连俺们梨花最近也吃娘的奶吃得白白胖胖壮壮实实,瞧这小拳头小脚蹬起爹来多有劲儿啊!”   女人想了想:“是这个道理……”   男人提点:“你这心里头要是过不去,就人咋说你咋做呗。”   女人用力点头:“他家瞧着就是爱干净的,如今春日里也没那么冷了,柴火也足,我多擦洗擦洗就是。”   另一家男人女人也躺床上说话,不过这家的女人可没有心里不安,还和男人显摆上了。   “……村里七八个喂奶妇人上门自荐,都不成,人家偏就瞧中我了,说我年轻,说我不埋汰,瞧着就利落。”   她男人最近享老婆的福吃好喝好,老婆显摆自然要捧场:“那是,我媳妇就是比别个能耐些,那些邋遢婆子咋能和你比。”   媳妇听了高兴,眼珠一转吩咐男人:“明儿你多劈点柴回来,我可得时刻给自己收拾干净了,天上掉下来这么美的差事我得牢牢抓紧了,这就是咱家的机遇,多奶上两年攒点银钱,等竹儿大了也送去镇上学堂,没准儿也给他娘考个举人回来呢。”   这娃儿吃奶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只要云家娃娃还要吃奶,她家的鸡鸭鱼肉就断不了,每月还有一两银子的收入,但有奶水的妇人又不止她一个,这回定了她,万一过后又瞧上别的什么干净媳妇了呢,她务必要保持充足的竞争力,不能叫其他媳妇子比下去。   两个宝宝生在二月底,洗三那日是三月初一。   堂屋内挂了挡风的帘子,屋角设着两个黄铜雕花熏笼,这是叶峥前些日子寻摸回来的,熏笼内可置炭盆取暖,婴儿的小衣服小尿布洗了就挂黄铜外罩上烘着,用不了多久就烘干水分变得暖洋洋干爽了。   两个小婴儿才三天大,包裹得喜气洋洋被放在堂屋暖榻上供宾客围观。   往来宾客仔细瞧了都和云罗氏夸:“这可真白嫩,一点都不像才下生的崽,记得我家成林才下生的时候,我瞧了一眼就皱眉,长得和小老头似的。”   “王嫂子,你家成林咋和人家比嘛,人家是举人老爷的娃,自然和我们泥腿子的不同!”   云罗氏听夸他们家宝宝,心里可美,但还是说:“啥泥不泥腿子的,俺家不也是泥腿子出生,现在日子是好过了点,但往来应酬也多,现在又多了两个宝宝,开销大,也不轻松。”   这话是叶峥教给云罗氏说的,大家一听也对,我们赚的少,我们开销少,你家赚得多,你家开销也大啊,这么想着,心里自然就平衡了不少。   吉时到了,收生婆婆先拿公鸡母鸡祭拜过炕公炕母,然后拿出一盆艾草水开始念祝福词,来参加洗三仪式的肯定都是和云家关系好的,那等凑热闹的就往后退,让关系亲密的上前围着暖榻走,边走边给木盆里添东西,这个过程就是添盆。   收生婆婆会根据添进去的东西说出不同的祝福词,比如添瓢清水,就说“聪慧机灵水长流”,添一把花生,就说“日子红红火火”,添红枣桂圆莲子,就说“长大连中三元”。   每丢一样都是对孩子最淳朴的祝福,等轮到云罗氏添盆了,她一扬手,往水里丢了两个银灿灿的小手镯,众人哗然,这出手大方的,可真舍得啊,也是,人现在日子好过了,没啥添不起。   收生婆婆更是笑得牙花子都露在外头了,要知道添在盆里的东西纯属是给宝宝做脸,无论添什么,最后都是收生婆婆拿走,云罗氏一出手就是两个银手镯,可不得给收生婆婆乐开了花嘛。   添完盆,收生婆婆和云罗氏各自抱起一个宝宝放在木盆前,收生婆婆沾了水在宝宝们的脑门上点一点,嘴里念:“洗洗头,状如牛”   “洗洗沟,做知州。”   “洗洗脸……”   那水有些凉,宝宝们皮肤娇嫩,凉水一点到身子上,其中一个扁扁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另一个听到哭声,跟风也哇哇大哭。   谁知一群大人们听到哭声不仅不着急,反而越发笑了。   这就叫响盆,哭得越响越吉祥。   在亲友们的目视和小婴儿的哭声中,收生婆婆完成了整个仪式,洗三宣告圆满成功。   仪式后,云罗氏和爹招待宾客们吃喝,叶峥抱着两个重新裹好的宝宝,一脑门汗地送回云清身边。   云清给叶峥擦去额上汗水,夫夫俩一人抱一个宝宝哄,屋外传来的热闹说话声。   恍惚间听到有人问起宝宝们的名字,云清这才想起宝宝出生都三天了,全家围着他转悠,小宝宝们竟然连个名字还没有。   云清就问:“阿峥你有没有想好给我们的宝宝取什么名字?”   说到这个叶峥可就来劲儿了,最近没工夫想,但之前闲着的时候他可是想了很多很多,还记下来写在本子上了。   此时云清一说,叶峥就拍着脑袋说你等一下,就打开抽屉拿出一本小册子:“我想了些,每次有了灵感就记在上头,后来记得多了就犯了选择恐惧症,清哥儿看着挑吧。”   云清就面带笑容接过看。   看着看着,云清的俊眉就微挑了起来。   这本子上写了几十个形形色色的名字,有寓意美好的,也有字眼可爱的,可见叶峥用了心,只是这些名字,各个都姓云,竟然没有一个姓叶的。   云清合拢册子不解:“咋都是姓云的,没有姓叶的?”   叶峥逗着手里的哥儿笑,越看越喜欢,闻言理所当然:“你夫君我这么大个人都是入赘给你的,宝宝当然跟你姓了,可惜官府不要入赘小子改名,不然我也跟你姓,改叫云峥。”   “阿峥又说胡话了,”云清失笑:“我们有两个宝宝,一个姓云,一个姓叶,不好吗?”   “不好。”   叶峥无所谓地摇摇头,手里还没停了逗弄哥儿的动作,他对姓氏没啥执着,两个宝宝都是他和云清的血脉,姓啥还能改变这一点不成?   云清见叶峥心不在焉,想了想说:“不急,等和爹娘商量过再说也来得及,反正宝宝们还小,先取个小名方便叫着就成。”   叶峥点头说可以,忽然又想起什么,郑重严肃脸看着云清:“那什么清哥儿,取小名可以,但我们的宝宝可不兴叫啥牛拴狗剩的嗷。”   就算取贱名为了好养活,那也太怂了,小名很可能伴随一个孩子的一辈子,不说非要文雅吧,起码得文明点儿,这点叶峥十分坚持。   云清再一次被他逗笑:“阿峥你想多了,咱俩也是村里长大的,也没被叫成你说的那些啊,村里也不是人人都这样,也有好的。”   叶峥悻悻:“我就是提前打个预防针,别人家不管,我们家这么可爱俩宝宝,怎么能取那种小名呢,宝宝你说是不是啊……”   云清想了想:“叫安儿和然儿如何,凑起来正好是安然两字。”   安、然,这俩字好,叶峥一听就喜欢,于是当即拍板:“那就叫安儿和然儿了。”   寄托了两位爹爹对宝宝们最诚挚的期望,健康成长,一世安然。   这俩小名云罗氏和云爹也喜欢,不用解释就知道寓意,于是先出来的小仙童哥哥叫了安儿,后脚出来的小公子弟弟叫了然儿。   有了小名后,大名也很快有了。   经过云家人一致商定,叶峥多次抗议无效,最终定下两个宝宝还是一个姓叶,一个姓云,安儿大名叶瑾安,然儿大名云景然。 第48章   孩子生在早春,既不像冬天那样死冷寒天的走一步都不方便,也不像大暑天,热得浑身黏腻气儿都喘不过来。   总得说来,云清这个月子坐得还是比较舒服。   村里一般生了宝宝的都是老一辈带得多,尤其有的人家盼孩子盼久了,刚落地那婆母就把宝宝抱走稀罕稀罕,云家爹娘也是盼这俩孙孙很久了,想说两个宝宝夜里得起来喂奶换尿布好几回,怕闹着哥儿哥婿夜里睡不好觉,主动提出说要带着安儿和然儿睡,却被叶峥拒绝了。   不过叶峥话是这么说的:“爹和娘照顾平日里照顾我和云清已经够累了,宝宝是我和云清的责任,我们做爹爹的不负担起来,推给上一辈,让你们一大把年纪还要照顾小的,这事叶峥不忍也做不出来。”   话的确说得漂亮,不过云罗氏想说,没事的哥婿,我们一点也不介意照顾小的,尽管让我们照顾就行。   叶峥仿佛知道云罗氏的话似的,紧接着又道:“我知道爹娘是疼我们,想要给我们减轻负担,不过以后我和云清是要支棱起来鼎立门户让您二老晚年享清福的,怎么享福这嘴上说得可不算,必须做出点实际行动来,比如我们决定晚上自己来照顾小宝宝,不让爹娘受累就是行动的第一步。”   缓了缓:“当然,我和清哥儿初为人父,肯定有很多不懂和做不好的地方要娘多多指点,到时候娘冷眼看着我们哪里做的不好了,就指提点提点我们,一家子齐心协力,把我们的安儿和然儿带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娘觉得好不好?”   一套话把云罗氏说得一愣一愣的,都没反应过来,呆呆点头说当然好。   回了房,云清问叶峥:“娘怎么说,可是答应了?”   倒不是不放心爹娘带孩子,主要是云清和叶峥想到一处去了,都想和孩子多点接触和亲子时间,再有就是爹娘年纪大了觉少,一但被吵醒再入睡不易,不想他们太辛苦。   叶峥比了个OK的手势,意思你夫君出马还有不成的?   云清笑着给小床上两个宝宝拉了拉被子:“安儿和然儿晚上和爹爹阿爹睡喽。”   两个宝宝和听得懂似的,吐了个口水泡泡。   两人做足准备,把晚上宝宝要喝的夜奶,要用的尿布,擦嘴的小兜兜都提前准备好,然后叶峥抱着云清早早睡去,夜里得起来好几回呢。   前头说过,自有孩子之后,云清的睡眠质量变得很高,很少有半夜醒来的。   反而是叶峥,养成了睡觉浅眠的习惯就难改,如今宝宝出生需要照顾了,他夜里睡得越发警惕。   凌晨一两点正是夜深人静好眠的时候,叶峥忽然从梦里醒来睁开眼,身旁的云清呼吸绵长,显然睡得正好。   叶峥张嘴打了个哈欠,轻手轻脚起身往小床走去,果然见安儿和然儿睁着眼。   两个宝宝的眼睛在夜里亮晶晶的,醒了也不哭也不闹,玩着彼此的手指头和脚指头,瞧见叶峥探过头来,似有感应,安儿扬起脸,吐了个口水泡泡。   叶峥心里软得不行,在两个宝宝脸上轻轻抚了抚,给他们盖严实小被子,就从门口梁上悬空挂着的篮子里取出一个罐子,里头是睡前云罗氏出去拿回来的奶,杀菌煮沸一遍后挂在屋外,早春的夜里还很寒,可以保证鲜奶不会变质。   叶峥取了奶罐子用热水温着够吃一顿的量,剩下的仍挂回屋外,两个宝宝似乎嗅到了奶香味儿,小手小脚开始舞动起来,带着小木榻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叶峥怕吵醒云清,忙做了嘘的动作,但很快又放下手暗笑,几天的宝宝哪里懂这个呢。   有条不紊给宝宝们换过干爽尿布,将脏尿布丢到门口的框子里,桌上奶的温度也差不多了,叶峥就抱起一个,用小勺给喂,喂完一个换一个,两个宝宝都很乖,吃饱了奶就张嘴打哈欠,显出一副要困的样子。   叶峥靠在小床边,左拍一下又拍一下,没多久功夫,安儿和然儿就闭上眼睡着了。   到了凌晨三点多,同样的情况又发生了一回。   云罗氏想着夫夫俩年轻没经验,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好,清晨天麻麻亮就赶着起了,到叶峥他们屋外一瞧:梁上吊着的奶罐子空了,门边的竹筐里多了三条脏尿布,又凑着门缝听一会儿,没听见奶娃的哭声,这才略放了些心。   云爹拿着耙子路过,瞧见云罗氏这样,叫她别老不正经,一大早就听哥儿哥婿墙角。   云罗氏压着嗓门瞪着眼:“胡咧咧什么,你才老不正经呢,我那是担心我的小孙孙!”   云爹没理老婆子,扛着耙牵着牛下地去了。   此时天色还早,云罗氏就把尿布洗了晾在院子里。   天完全亮了之后,云罗氏洗净奶罐,想了想又按了哥婿的吩咐用开水将奶罐煮了五分钟,捞起罐子往村东走,她要赶着去给两个小孙孙打早晨的奶。   等云罗氏把晨奶打回来,哥儿哥婿的房门也开了,叶峥顶着两个大黑眼圈走出来,瞧着是洗漱过了:“娘早,奶拿回来了?我去喂大宝二宝。”   说着接过奶罐子往里走,云清这时候这走出来,到院子里洗漱。   云罗氏不免和云清打听夜里情况:宝宝晚上闹不闹人,一夜哭几回,喝几次奶,换洗几条尿布啊?   云清拧着毛巾搭在脸上擦了几把:“娘放心吧,不哭不闹,就晨起鸡叫时候换了一次尿布喂了次奶,其余都好睡着,我们夜里都没醒过。”   就喂一次奶,换一条尿布?   云罗氏想起那空空如也的奶罐子,竹筐里三条脏尿布,还有哥婿脸上那明晃晃的黑眼圈,又瞧着自己哥儿沾着井水白嫩又有气色的好皮肤,明显是睡眠充足才有这水当当的样子。   头一次在心里觉得,他家哥儿能找着叶峥这样的夫婿,真是三生有幸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初夏,到了宝宝们百日。   百日那天来的宾客比洗三那天来得还要多,满满当当挤了一院子还坐不开,云家人第一次觉得,自家小院竟然还是小了。   百日宴过后,又发生了一件事,前年云爹拿泥补过的院墙又裂开一道大口子,午饭时候云娘就抱怨云爹懒,让他勤瞧着点院墙,常用泥糊糊,云爹总推说无事,现在家里多了俩小的,万一墙皮掉下来砸到她小孙孙咋办之类的。   云爹抽了一袋烟,说吃过饭就去挖泥。   叶峥就提议说:“不如重建个房子。”   云家小院虽维护得很好,到底有年头了,那是云爹云娘他们的爹娘在时建的,屋顶也陈旧了,门轴也吱嘎了,尤其那院墙,修修补补,都是泥印子,人再用心维护也没辙,东西老了。   叶峥这话也不是无的放矢,而是冬日里也云清闲话间也说过。   这院子哪儿哪儿都好,就是缺了口井,人喝的水,饮牛饮驴饮鸡鸭猪,还有日常生活用水都得去山边的河里挑,总是有些不方便,若再建个屋子,定要在院中打个水井,就如同在州府那个院子似的,安逸,云清也赞同这话。 第49章   建房在村里是个大事,但鉴于叶峥的举人身份和他为村里做出的贡献,村长直接做主说只要不影响农田,不和其他村民起矛盾,叶峥想要村里哪块地他都可以批。   村长觉得叶峥可能是看中了祠堂附近那片平坦的空地,离村里各个主干道都近,离村中央那口井更是几步路就到了,这地本是预备着以后祠堂扩建用的,但叶峥如今身份不同,他是几十年来年来妥妥可以载入宗祠的人物,他若要,村长做主就给了,还生怕叶峥不好开口,主动给垫了几句话。   谁知叶峥听了却连连摇头:“伯,那块地不是留着扩宗祠的么,我对那地没想法,我们是想在原来云家小院的的山脚附近寻块地建房。”   “哦,你说那啊?”   山脚那除了进山方便,离山溪的源头近一些,村长觉得哪儿哪儿都一般,还不如村里其他村民落户的地方呢,因着云家上一辈来的时候是流民,村里也怕出乱子或者其他麻烦,才冷眼由着他们把住地儿起在了山脚那片,离村民的聚居地稍远,走动也不方便,不过在那时候也不算欺负人,到底让人留下了也没把人撵走。   如今叶峥来说建房的事,村长以为他是为着此事不满,正想着拿块好地安抚安抚,谁知叶峥竟然没要村里唯一的“风水宝地”,竟然还要山脚那片,若要祠堂附近还得开个村民大会说到几句,要山脚那有啥好说的,直接给就完了呗。   村长当即拍板:“那块地没啥重要的,你要的话马上就可以批给你……只是峥小子,你就不多想想?以你如今身份,村里的好地任你挑任你选,何必非要在那,夏天还好说句凉快,也就凉快一个优点了,那大雪封山的日子山上财狼野猪啥的往山下寻吃的,第一个经过就是你家,你家如今有了俩孩儿,到底有些不安全。”   叶峥知道村长这话完全出自好心,所以他实话道:“爹娘和云清都在那块住惯了,再者我也爱那头清净,伯的好意峥小子心领了,我还是想要那边的地。”   村长闻言点点头:“清净那倒是,要说清净,你家那当属村里头一份,这样吧,我先不叫你划地方,你这房爱咋建就先建起来,到时候瞅着你建在哪,再说划地的事儿,怎么样?”   叶峥本就想着能在哪打出井来就在哪建房,只是有所动作前,村长这里得先知会一声,不然悄不声儿地就请了人来寻水源打井,说要起房子,到底有些不把村长放在眼里,古人都重乡情,以后无论他叶峥去哪儿做官也好做生意也好,外人说起来溪山村永远是他的发迹地,村里的也永远是他父老乡亲,在重视族亲关系的古代,对族亲不亲,对村人不好,走到哪儿都容易被诟病。   现在村长主动这么说,叶峥当然不会拒绝。   谢过村长回到家,把事情和家里人一说就妥了。   事不宜迟,没过几天云爹就去邻村找了会打井的师傅,请他们来这里看看,在哪打井可以打出水来。   叶峥也骑驴去了趟镇上,卖了些建房要用的青砖木头和瓦片之类的建材,留好地址,说好送货的日子,然后在镇上玩具铺子买了些拨浪鼓,木鸡木狗木蝴蝶之类的,满满装了一包带回家里。   云清见他买了那么多小玩意,精致倒是精致了,可是两个宝宝满打满算才四个月,根本不会玩,他觉得恐怕是阿峥自己想玩,拿安儿和然儿当借口买了回来玩个痛快。   叶峥听了哭笑不得,捏着云清手感细腻的脸颊,凑上去亲了一口:“你夫君我是这样的人嘛。”   咳咳,他叶峥可是见过后世大世面的,哪至于被几个精致木头玩具就弄得走不动道,虽然也有一定兴致在里头,不过他还真是买给宝宝们的。   他前世见过的婴儿摇篮上吊着各种卡通小玩具,小宝宝躺在婴儿床上,小玩具在头顶动来动去,婴儿的小手就去抓,既锻炼眼力也锻炼灵活度,就想着给自家两个宝宝也整一个。   不过拿出玩具他又犯了愁,后世的婴儿床上面都是设了掉玩具的装置的,他家宝宝们睡的木榻虽然是实打实黄花梨做的,但也就是个婴儿围床,并没有可以挂小玩具的地儿。   好在这并难不倒云清,听了叶峥的想法后,云清又拿出了他编竹篾的手艺,在宝宝们的小床上编了一道拱形的“吊杆”,那竹篾的边沿经过打磨又用炭火烧得一根木刺不剩,还上了油,摸上去圆润滑手,绝不会伤害到宝宝们柔嫩的皮肤。   叶峥瞧了直夸云清手艺好,赶着用编得粗粗的棉绳把小玩具挂了上去,手一波就在头顶晃悠晃悠,那玩具有的是草编,其余里头木片都是中空,很轻很轻,就算不防拽下来也不会砸伤宝宝的小脸蛋儿。   不过既然用了棉绳,总也是个安全隐患,所以这小玩具只有白天大人寸步不离时才装上小床给宝宝们玩一会儿,夜里睡觉的时候肯定要摘下来,不能悬在那儿。   小宝宝们的视线已经清晰了,果然会随着晃动的玩具小手在空中一抓一抓的,小腿也在床上蹬来蹬去,眼神灵动,嘴角时不时露出笑容,别提多可爱了。   这里就看出两个宝宝性格的差别来,安儿是个活泼好动的哥儿,一逗就笑一逗就笑,特别愿意和大人互动,笑得咯咯的,而然儿虽是个小子,感觉却有点懒洋洋的,一天里醒着的时间不多,总是呼呼大睡,就醒着也是个看着就呆萌的宝宝,比起和大人互动,更乐意盯着房顶发发呆什么的,有了玩具就改成盯着玩具发呆。   晚上云爹回来照例先看过宝宝们,瞧了这晃悠的玩具装置,也夸了一句心思巧,接着就说起正事。   那打井师傅听说是举人老爷要打井建房,推了别家的工也愿意来,但挖井并不是一个人就能成的,那打井师傅手底下有几个学徒,边学边给家里务农,七月到九月正是一年地头里埋头苦忙的时候,过了九月就是秋收,也抽不得空,只有过了秋收才有空。   那打井的问举人老爷家里急不急,若急,就让他们推了地里活过来,横竖云家开的工钱不少。   云爹觉得再忙也不能误了地里活,农民还该以地为重,想回来问问叶峥怎么说。   叶峥笑说这倒是巧了,今儿去镇上,那卖青砖和瓦片的说这两种都是要付了定金定准了要才赶着开炉烧制,店里并不备着现成的货。   云家小院又不是不能住人,就舒舒服服住着等忙过秋收,村民都闲下来了,东西都齐备了,到处都是闲置劳动力,都乐意赚个外快过年给家里添点啥,那时候就很好找工人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隔了几日,那打井的就来云家山脚这里看了地势和水源,又绕着云家小院方圆一里走了圈,最后定了两个点,各自离着云家小院几百米,说按他的经验从这几个点下去深挖,准能打出水来。   云爹就在这两个点上做了记号,让全家来看过,最后挑的地方离原本的家正正好一百米左右,来回不会不方便。   接下来就是等了,按着叶峥的方法,今年又是个大丰收的年份,村里家家户户多收了粮,又少交了税,那粮食都堆在仓库看着就喜人,各个笑逐颜开,往年因为一亩地一方水或者一条墙角的勾心斗角事件也少了些,怎么说呢,日子好过了,人心就平和少戾气。   村里果然按照承诺,每家出人出力轮番帮着把云家的粮都收得妥妥的,当然这个过程,云爹和叶峥也参加了,只是让云清和云罗氏歇着,没有出来。   秋收过后,听说云家要建房,村民们各个自发跑来要帮忙,并且不收工钱。   本来嘛,村里谁家都有个事儿,闲着的时候帮一把,等我家有事的时候你也帮一把,也是村里的常态。   但云家现在左右不差这几两建房银子,也不想占村民这个便宜,再说了叶峥也有自己的想法,他这房子是专门琢磨了图纸,要底下工人按着图纸建的,不能由着村民们随心所欲地发挥,他发了工钱,到时候哪里不按图纸来,要求工人返工这话也说得理直气壮些。   农历十月初三是个好日子,打井师傅带着四个徒弟来叶峥家挖井了。   按照惯例,需要户主挖第一下,云家人都瞧着叶峥,叶峥连连摆手,看云爹:“爹您才是一家之主,这种事自然您来。”   云爹见他真心实意,点点头也不推脱,就拿起铲子从标记处挖了第一勺土,他挖完后走到一边,打井师傅和四个徒弟各执一柄铲子,吐口唾沫在手心搓了搓,就你一铲我一铲地挖掘了起来。   打井师傅的招子的确毒辣,这才挖到五米的深度,挖出来的泥就含水量很高了,等挖到八米的时候,外头不见人,但推出来的几乎都是泥浆,那都是山泉混着泥沙造成的。   打井师傅在下头哈哈一笑,冲云爹说话的声都带着回音儿:“老哥哥,这口井打完你就放心着,只要地势不换,用个上百年也不会干涸。”   挖到大约十一米深的时候,井下已经不能站人,那水几乎是喷出来的,打井师傅和徒弟们都用安全绳吊着保命。   几人沾了井水尝一尝,上来笑说:“举人老爷一家有福了,这喷涌上来的并非是地下水,而是那山里头下来的山泉,这水还带着丝丝甜味儿呢,老哥哥你尝尝?”   云爹尝了口,点点头:“是山泉水不错。”   叶峥探头看了一眼,虽看不清井下动静,但想也知道此刻肯定是泥沙浑浊,还能尝出水的味儿来?   不过他就算不信打井师傅也得信云爹,云爹说了是山泉水那肯定是山泉水没跑了。   水打出来,井还没完,还得在井璧和井沿做加固措施,防止坍塌,现在的打出来的水也不能喝,须得沉静几日,让悬浮水中的泥沙都沉到下头去才行,还得打一个大大的井盖,用时揭开,不用时合上,这才安全。   等井里的水完全清澈,打上来全家喝了一口,都感觉到甜丝丝的时候,这片地的地基已经被反复夯实,可以动工建房子了。 第50章   叶峥想要建的是后世农村流行过的小洋房格局,用一堵高高的围墙将院子整个围了防止野兽,安全是第一位的。   围墙里划分出生活区域,比如向阳处建他和云清以及二老的卧室,中间用一间大大的堂屋隔开,这样确保声音不会彼此影响,旁边是两间偏房,等安儿和然儿大了分别住一间,无论安儿以后是要嫁人还是学他阿爹招婿,家里总有他的住处。   厨房则按照州府城里的格局,单独造在左侧,确保烟火气不会被风吹到住人的几间屋,厨房正对面两间背阴的,一间杂物室,一间柴房,柴物后头建了茅房和一个大大的洗澡间,被被柴屋挡着,足够保障每个人的隐私。   围墙内建筑物后带个小小的后院,里头建了个牲口棚,用来安置家里的牛和驴,其余地方空着,暂时用不上,像家里的鸡鸭猪什么的一家人商量了,就不挪到新房来,防止新房和旧房就隔着一百米,随便走几步就到了,不在新院里养鸡鸭猪,新房的气味就很清新,住人特别舒适,等安儿然儿会满地跑了,也不至于踩到鸡鸭粪便弄一身腌臜。   叶峥的图纸上,那屋子的层高是专门设计过的,像古人身高普遍不高,古代乡村民房的门啊层高之类的普遍不高,目测不到两米四,而云家人和叶峥的身高都不低,住在这样的层高的屋子里虽然习惯了没什么,但天长地久总是逼仄,若有条件,叶峥还是愿意加高一点,于是趁机就将图纸上的层高设计成了3米,不会过于高,但足够的层高可以增加通风,确保室内空气对流和照明,黄昏也能亮堂堂的。   村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图纸和格局,都觉得新鲜,那有经验的老人就找叶峥说:“峥小子,按照你这上面画的,屋子建得高,窗子开得也大,是凉爽和亮堂了,可等冬天冷风一吹你就知道了,要不你还是再改改?”   说得这么温和那还是看在叶峥是举人老爷的份上,若是别的什么青头小子弄出这屋子来想一出是一出,老人估计得毒舌得把人羞到地头里去。   叶峥知道老人说得也不错,古人建低矮的房子,开小窗户,主要原因之一还有保暖,毕竟空间小热量流失少,溪山村的冬天正经还是冷的。   不过他并不想改变自己的设计,保暖可以通过建材或者改变墙体厚度,或其他手段来弥补,其实不算什么大问题,于是叶峥很好脾气地表示:“阿公,就按照图纸上来吧,我和你说说,你看只要加厚这里的墙体,我采购了一批上好红砖……”   这般那般解释了一通。   听了叶峥的想法,老人眼里精光直冒,连连点头,终于承认峥小子不是瞎胡闹的,他既这样画了图纸,心里早就有了成算。   只是可惜啊,这图纸上画的东西虽好,却不能家家户户都适用,比如这砌墙的上好红砖,还有那铺地的大块青砖,这两样就花费不菲,村里人建房大都是泥墙,屋内也不铺砖,用的是整平的泥土,包括有那致密的瓦片,糊窗户的结实又透亮的窗纸窗纱,若没有云家的财力,那是万万支撑不起的。   所以这房子建出来肯定是好,但却无法在村里推广,变得人人适用,这也是挺遗憾的。   和经验最老道的工匠解释清楚之后,其余村人都是按照他的吩咐行事的,云爹也每日都在忙活着,顺便监督进度,叶峥只需来瞧瞧,看着哪里不合心意了当场指出来调整一下,他给所有来帮忙的村人一天十个大钱,提要求就提得光明正大。   帮工的得了工钱,草哥儿负责工人饭食,每日都烧了那上好的大锅菜到了饭点就拿过来给大家享用,虽不敢说顿顿大鱼大肉,每顿总有两个荤腥,能看到花花的肥油和肉片,再不然就是鸡蛋腊肠什么的,还有一大桶冒着热气的汤,有时候是红豆汤,放足了糖,喝一口甜到人心里,要不就是豆腐白菜黄瓜汤,配着杂粮馒头或者烙饼子,把馒头饼子夹上肉和菜,往汤里一泡,热腾腾咬上一口慢慢嚼,滋味那叫个美啊!   云家从不亏待做工的人,做菜那调料和油都下得足,外加草哥儿是云罗氏一手教出来的,那饭菜香的程度,比家里婆娘做的清汤寡水的有劲儿多了,不为那十文大钱,就为了到点这餐中饭,村人们也乐意给云家干活,还是卖力气地干,有那偷奸耍滑的不需云爹这个监工指出,其他干活的自然就说他了:既拿工钱又吃了恁好饭食,就这还出工不出力,你还要脸不要?被指出的次数多了,那人自己就不好意思偷懒了。   村民们足足地忙了好一场,终于,头场雪下下来之前,云家的新居竣工了。   看着崭新漂亮又宽敞的新房,参与建设的村民都惊呆了,黄天老爷,这么气派的房子是俺们盖的?俺们竟然有这个能耐?   叶峥左右围着新房转了圈,也满意得不行,云家人不用说了,尤其是云娘,眼泪花花都出来了,云爹感情内敛,还是红了眼眶,默不作声转过身去吧嗒烟草,就连安儿和然儿也在阿爹爹爹的怀里蹬着腿儿嘴里叽里咕噜说着大人听不懂的话,云清和叶峥相视而笑。   搬新房的第一件事当然是要将上一辈的牌位都给移过去,供在堂屋最高处,设上香案,一家人用鸡鸭酒水祭拜了,算是告知先祖在天之灵,儿孙的日子过得好,请先祖放心,云清则双手合十,虔诚请先祖保佑阿峥上京会试一切顺利,现随时冬天,但等来年春天雪稍化的时候,春闱就开始了,事先说给先祖听,好叫先祖早知道,早发力保佑。   入冬后这雪断断续续就没停过,溪山村遍地飘白。   安儿和然儿十个月了,吃得好睡得饱,全家疼着宠着,养得像两只肥嘟嘟的白玉瓜,脸颊鼓着一圈奶膘,已经会坐和爬了,这个时候的宝宝尤其要大人看着,一眼都不能错,安儿又是个肢体灵活的,捣腾着小腿爬得飞快,云清和娘一眼看不住就往炕下掉,光带他一个就花费了家里人大半精力。   比起来,然儿要安静些,这娃做啥都懒洋洋的,叶峥瞧着他学坐和爬都不比安儿慢,但好像就是做个学会的程序不让家里人担心,平日里很少施展,倒是乐意在叶峥看书的时候安静在他身边坐着打瞌睡,有时候娘和云清换着手带活泼好动的安儿,叶峥就把然儿放在自己盘腿坐起来的膝盖窝里,然儿就靠着叶峥的腹部打瞌睡,小胸脯一耸一耸的,倒是一点不妨碍他爹读书。   云罗氏带着小豆子进来,手里端着罐奶水,门帘一掀起就带进一阵白气,可见外头温度低,云罗氏护着小豆子进门,赶紧把门帘放下免得寒气进来太多。   今日是腊月二十九,草哥儿洗菜扫雪忙了一上午,午饭云罗氏硬要他留在家里吃,草哥儿如今不像刚来那会拘谨扭捏,爽快答应了:“好,那我先做,做完去接小豆子。”   云罗氏道:“嗐你不用去了,我去根深媳妇家打奶水,路过你家的时候顺带手就把小豆子给你接来。”   “成,那麻烦云婶了。”   草哥儿手上动作不停,响亮应了。   “这有啥麻烦。”   草哥儿做饭的时候,云罗氏去打奶,回来时候就把小豆子一起带来了。   云清见小豆子来了,忙伸手招呼:“豆子快过来炭盆边暖暖,别冻着了。”   小豆子被冬衣裹得像个球,一咕噜就滚到炕边,先探头去看炕上爬来爬去的安儿。   云清窝在炕上看了一上午安儿觉得浑身不得劲,正好小豆子可以陪安儿玩,就把炕沿的护栏扛过来架上,再脱去小豆子身上繁重的冬衣,屋里暖和只留一件薄袄子就成,把小豆子放床上让他和安儿一块儿玩。   不是云清心大,而是即将满六岁的小豆子的确很会看顾小宝宝,确切地说,小豆子是个耐心又细心的玩伴。   安儿正处在牙牙学语的阶段,已经初步展现话痨潜力,从早到晚嘴里各种冒出含糊的词句来,云清刚开始自然是很兴奋,全家都很兴奋,主动逗着他说一句应一句的,后来发现安儿可能是个小话痨,要真应起来,一天啥都不干就光和他说话就能说一天,后来也就没那么积极应答了。   小豆子在这一点上就做的很好,他格外喜欢这个仙童一般的小弟弟(哥儿和小子一样,都可以用哥哥弟弟称呼),只要安儿说一句,他必定应一句,两人有来有回和聊天似的,可以消磨上一整天时间,有人“聊天”之后,安儿也就没那么淘,好歹可以安生待上一个时辰,有护栏护着,小豆子看着,一般不会掉下炕来。   云清从炕上下来,活动活动身子,嘘出口气,觉得全身的筋骨都舒展开了,又四面打量了一下宽敞的堂屋,深觉阿峥将屋子拓宽屋顶加高的举动很明智,为了看顾这两个小宝宝,他明显觉得冬天里出去遛弯的时间变少了,上山打猎那更是天方夜谭,更多是大段大段时间耗在屋子里,若屋子里逼仄,他倒也不是说待不了,只是肯定不会像如今这样宽心舒服。   在屋里转了两圈,来的叶峥读书的角落,叶峥正拿着本大启律例在研读,一边读书,一手在宝贝然儿的脑门上划拉来划拉去。   会试的科目里有两门考试都和律法书上的知识相关,何况要进京,去天子脚下,这法律不研读清楚,说不定就因为去了哪个律法森严的地方因为一只脚没迈对凭空触了霉头,那可划不来。   松快过了筋骨,云清伸出手示意:“阿峥你专心读书,把然儿抱给我吧,别扰了你思路。”   叶峥抓过云清的手亲口,嘿嘿一笑拒绝:“不嘛,我就要抱着然儿看书,你瞧他多安生,定是知道爹爹考试在即,乖乖窝爹爹怀里睡觉,乖得什么似的,一点都不要爹爹操心。”   云清又说了句,见叶峥抱儿子抱得乐呵呵的,脸上也没有被打搅的不满,然儿也的确很乖,耸耸肩就算了,仍旧回床边看着小豆子和安儿玩。   大雪天里头再没比热热吃一顿锅子更舒服的了,全家人包括草哥儿和小豆子都爱锅子。   那酸菜鱼头锅端进来的时候冒着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锅子底下煨着炭火,慢吞吞吃上一个时辰菜也不会凉。   草哥儿端着锅,云爹弄炭火架子,云罗氏随后进来,端来一盘盘冻豆腐、绿豆芽、卷心菜,菘菜,三大盘薄如蝉翼的肥羊,一碟牛肉,一盘鱼圆,一盘土豆片,叶峥伸个懒腰抱着然儿站起来,接过往桌子上放。   主食是烙得喷香金黄的玉米饼,可以就着菜吃,也可以泡着鱼头锅的汤吃,反正没外人,咋舒坦咋吃。   饭菜上齐,云罗氏倒手接过然儿,叶峥拍开一坛自家酿的米酒,给云爹倒了一碗,依次给其他人也倒了。   这米酒叶峥用上辈子网上学来的方子,在温暖的屋子里用上好的糯米发酵三十六小时酿出来的,香甜可口不大醉人,主要喝的就是一个米香。   米酒盛出来的时候像稀释了十倍的牛奶,液体略微发白但不浑浊,就云清这样不喝酒的也能喝上一碗。   许是米酒实在太香,原本安生待在云清和云罗氏怀里的安儿和然儿动了动小鼻子,在阿爹和阿奶腿上开始蹦跶,小嘴一开一合地流出丝丝晶亮,显见也想尝尝。   ·   “爹爹的酒酿得太香,弄得我们安儿和然儿也食指大动了,是不是啊!”   云罗氏拿过手绢擦去然儿嘴边的亮晶晶,挥挥手想转移他的注意力,谁知今儿这个懒小子却格外执着,白嫩嫩的小巴掌一抓一抓的,小眼神也不住往盛了米酒的碗里飘。   “哟,这是真想喝呢。”   云爹乐呵呵笑,换干净筷子头沾了下碗中酒,往然儿吐出的小舌头上点了一点。   云罗氏还没反应过来,米酒已经沾上了宝宝的嘴,当即就火上心头,提高音量冲着云爹一顿喷:“个死老东西,他才多大,咋能给那么小的孩儿喝酒,你怕不是昏了头了,心里有点数没有了还——”   云爹约莫也是回转过来自己办事不经过大脑了,有点讪讪:“我不是瞧着这米酒度数低……”   “咋低都不成!”云罗氏眼一横,“你说说你这老头子,都是当了阿祖的人了,还竟干这不靠谱事儿,婴儿肠胃娇嫩你不知道啊,难不成你几个月大时候我公爹婆母也给你不管不顾喂酒喝?怨不得喝出你个没成算老酒虫来……”   云爹脸红:“没喂,这不就是沾了一下……”   云清忙打岔:“娘没事,就沾了一筷子头,再说这米酒度数的确是低,下次不喂就成了。”   叶峥正也想劝,就见然儿白玉瓜似的小脸猛然缩成皱核桃,小舌头一缩一缩,继而眉头舒展,竟然砸吧着嘴,显出有滋味儿的样儿来。   这一幕不光叶峥瞧见了,全家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呢,自然都瞧得清清楚楚。   只是这反应让大人们看得有点傻眼。   啊这,莫不天生是个小酒鬼?   这么小的宝宝也懂得品尝酒的滋味儿?   不过后面不管安儿和然儿怎么闹,都不敢给他俩沾酒了。   村里的饭桌从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   关注了一会瞧着然儿没事,大家总算放下心来。   叶峥端起酒碗感性道:“这是我来咱家过的第三个年,不夸张地说,也是自出生以来过得最幸福的三个年,我知道今年大家都辛苦了,家里盖了房,打了井又添了丁,尤其是云清,忍耐着生理上的不适给我们家带来了那么健康可爱的两个小宝宝,娘天天起早摸黑给寻摸奶水,爹更是地里家里的活一肩挑,草哥儿也帮了不少忙……这些叶峥都瞧在眼里记在心里,所谓语在心头口难开,我也不说什么感激不感激的肉麻话,道不尽的千言万语都在这碗酒里头了。”   说完托起酒碗一饮而尽。   村里人都朴实,表现好意的方式就是多干活多做事,即使心里知道嘴上也不大说出来,况且哥儿生子,老两口忙活家事,草哥儿按月领钱做工,这不都是天经地义该的嘛,那小孙孙生下来也是云家血脉,盖大屋子里头也是住的云家人,这哪里又当谢呢?   不过叶峥这碗酒敬的,那敬酒的词汇说的,所有人心头听得热乎乎,熨帖得不行,觉得这话听得咋就这么顺耳呢,这日子过得咋就这么舒服呢?   云清举杯也给叶峥敬了一碗:“阿峥读书给家里带来这么大荣耀,熬夜画房样子,还要给两个宝宝换尿布喂奶,阿峥才是真辛苦了。”   叶峥笑眯眯和云清碰了一下,酒碗发出清脆的一声。   云爹和云罗氏对视一眼,也给哥婿敬了杯,不过他们说的话就朴实多了:“家里日子一年好过一年,你和清哥儿也好,爹娘心里高兴,一点不觉得苦。”   见所有人都回了酒,草哥儿搓搓手也站起身:“东家如今是举人老爷了,我也没什么说的,就祝愿东家来年金榜题名,考个状元,给云清哥挣个诰命回来,让云婶子和阿叔当那官家老太太和老公公!”   “好,承你吉言了。”   这话叶峥听了高兴,若真能蟾宫折桂,他倒真想给云清弄个诰命,就京城那地界,扔块砖头就砸中个官,说不定哪天就无心开罪别人,能有有个诰命傍身可是不错,这草哥儿没想到如此会说话。   草哥儿笑说他这都是戏台上看来的,也不知道说没说错,叶峥冲他肯定点头:“说得很对,一点不错!”   话既说到这上头了,顺势就商议起开春的去京事宜。   叶峥提议说等雪化就走,反正鸡鸭猪年前都卖了一批,剩下的不多年后也可以处理了,房子就交给村长,帮着时不时看看别住进了野兽就成,还有家里的田,村里肯定会好好照管。   说着说着,就见全家都放下筷子看着他,云爹云娘脸上都是古怪的神色。   叶峥一拍脑袋:“咋这个表情,对了——我之前没说吗,这回考试我想全家一起去京。”   云清摇头:“阿峥你并不曾说啊?”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⑨ ⑨ . c o m   叶峥晃晃脑袋:“可能是我记差了,我还以为夜里和你说了,你和爹娘也说了呢。”   “不过现在说也不迟,我既然去京,云清你肯定要陪着我去,不然我考试也不安生心里头光记挂你了,现在又多了安儿然儿,若将安儿然儿一起带去,我俩照顾不过来不说,爹娘肯定不放心,若和上回去州府似的,爹陪我俩一起去,娘和草哥儿统共要照顾三个小孩,那还是照顾不过来……”   云娘和草哥儿正想说照顾得过来,被叶峥挥挥手打断了继续说:“我想着过了年,安儿和然儿叫名两岁了,他俩身子骨一向强健,我们全程走官道也不怕什么,还可以带着见见世面,爹和娘也见见,到时候我若有运气高中,爹娘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替我高兴,我若名落孙山,全家一起出去再一块儿回来,就当是出游了,玩了一圈京城,也不亏。”   云清闻言轻掐了叶峥的嘴一下,双手合十:“小孩儿童言无忌,菩萨不要听这个,此去必然高中的。”   叶峥嘴角痒痒,弯了弯唇。   草哥儿听见这么说,义不容辞道:“你们都去京城,家里头只管放心交给我,那鸡鸭猪也用不着卖,叫我养着必定出不了岔子,小院和新房这里我隔三差五就来瞧着,一定给打理得妥妥帖帖的,云婶云叔你们尽管去玩,不用惦念家里!”   其实叶峥说出带着出去见见世面就当游玩的时候,云爹和云罗氏已是心动了,他们是不可能让俩年轻孩子带着俩小婴儿奔着京城去的,要说自己留家,上回出过州府那样的岔子,云罗氏也担心,若能一家人同去,最好不过了。   草哥儿拍着胸脯保证说要照顾好家里,谁知叶峥却笑眯眯问他:“草哥儿要不要同去?”   同去,去哪里,去京城?去京城!   草哥儿被问的心里怦怦直跳,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觉得他就是不祥之人,克死了丈夫又冷眼旁观着让刘老实死了,村里人骂他,嫌弃他,只有云家人心眼好,不仅救了他一命还留他在家帮工,如今靠着在云家帮工的收入,他家那四面漏风的茅草棚推到,重建了泥屋,饭菜里有了肉星,小豆子也不用穿着破烂旧衣,去哪都被人说小乞丐了。   因着他给云家帮工,日常和云家人接触多,村里一口一个举人老爷的时候就把他也高看了一头,往常瞧见他打门边过就要吐口唾沫说晦气的人,哪一个不和他搭讪,话里话外说他有福气能在云家帮工,再也没人说他命硬,至少再不当面说了。   草哥儿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因着沾光云家,沾光叶峥。   所以有村里闲妇拿着花生瓜子糖来和他打探云家的事情,无论大事小事,他从来都是把嘴闭得紧紧的,一句话也不多说,问得急了就说自己只是个帮工的,主仆有别,东家家里的事情哪能叫他个帮工的知道。   打探的人没问出想要的,想想也合理,他家若请长工,也不会把家里的事叫长工知道,哼,没意思!就把花生瓜子糖一收,话里话外酸草哥儿没能为,是个睁眼瞎子,天天出入云家小院都不晓得多看一眼多听一耳朵,丢宝山里头也不知道捡东西,一辈子穷命。   草哥儿暗地里呸一声,云家人对他的好哪里需要显摆给别人知道,他心里头明白就行,云家人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从不避着他,敞开了任吃任拿,就连云清哥坐月子时候寻摸来补身的好东西,也是一把把往他口袋里塞,举人老爷还亲手教小豆子读书识字儿呢,就你们这摸一把花生瓜子糖就抠搜得不成了的,才踏马的叫一辈子穷命!   草哥儿的声音有点颤抖:“我……我也可以去吗?”   云清缓声:“反而一大家子都去了,也不差你和小豆子,你想去就可以去。”   “小,小豆子也能去?”   云罗氏拍拍草哥儿的手:“能去,都去!”   这倒不是叶峥假好心,而是草哥儿在他家做工满打满算也有两年了,草哥儿始终遵守那天叶峥给定好的规矩,无论在云家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从没有只字片语说到外头去,他云清和爹耽搁在州府那三个多月,也是草哥儿帮着云罗氏顶下了不少压力,白天帮着做工,夜里开解排遣都不在话下。   其实云家人一般事情并不瞒着草哥儿,鼓捣个肥皂,冬日里暖房种菜,发个豆芽,催生个种苗,或者家常做菜做汤和其他稀奇玩意儿,都明晃晃院子堂屋里摆着,叶峥并不喜欢在自己家里也和做贼似的防着谁,那生活岂不是太累了?   换言之,若草哥儿是个有心的,不提叶峥脑子里的那些东西,就现成摆出来这些,或暖房种菜,或菜式方子,或制作肥皂,随便哪一样草哥儿学了去卖给那镇上的铺子或其他生意人,都能给他带来一大笔财富,可比在云家做工每日只得十文钱要有搞头多了。   可草哥儿不仅从没往这方面动过心思,还一言一行都想着云家人,尤其待云罗氏极好,简直当成半个娘看待,这还罢了,难得的是十分有觉悟,并不因着云家人待他亲厚就把自己当成半个主子在村里洋洋得意,反而谨守本分,时刻不忘自己只是帮工,教小豆子和安儿然儿玩的时候,也教育小豆子那是东家的宝贝,他要看顾好了,绝不可有一点损伤。   叶峥觉得草哥儿这样的人挺难得挺少见的,也愿意拉扯他,以后自己若考中了或者去哪做官,就让草哥儿当个管事,他愿意重新找个人也好,是愿意带着小豆子独身过一辈子也好,背靠着云家总是个依靠。   若在这溪山村里,等云家人走了,那些之前没从草哥儿这里打探出消息的人,恐怕还得逼迫他,草哥儿的日子也许更不好过,想到这个,叶峥才想说带着草哥儿一起去,何况草哥儿又不是个小孩要人照顾,相反,他还帮着照顾人,不就是多雇辆车的事儿。 第51章   腊月三十一大早草哥儿就过来云家,帮着做团子蒸花卷包饺子,又是杀鸡宰羊一通忙活。   云家早就不等着过年才吃那口肉食了,但谁家过年又能缺得了肉食呢。   晌午又飘了阵雪花,云清和叶峥牵着驴车出去,给村里的孤寡老人每家送了些木炭米面和猪肉,这本就是村里的传统,只不过这两年云家日子好过,叶峥一里里考上去,就多出点表表心意,村里的孤寡老人的就那几户,就每家送半车木炭米面再搭上三斤猪肉,那也花不了几个子儿,钱是挣出来不是省出来的。   太阳落山前云清和叶峥顶着两肩雪花回来了,到了院子里先用掸帚给彼此扫去衣物头发上的积雪再进屋,不然一进温暖室内那化了的雪就把身上弄湿了。   搓搓手进屋,安儿和然儿被云罗氏和草哥儿抱着正在一勺勺喂奶,瞧见两位爹爹进门,安儿那伶俐的小眼睛就转过来,头也拧了过来,小腿在云罗氏怀里蹦跶着想要爹爹抱,云罗氏调整了几下都没给安儿喂下一勺奶去,叶峥就着炭盆烤干衣物和手,走过去接了安儿抱在怀里:“娘,我来吧。”   云罗氏站起身捶了一下肩膀,说我正好松快松快,说着打开门去了厨房,这时候云清也从草哥儿怀里接过然儿抱着,草哥儿就跟着云罗氏出去了。   云爹正对着炭火修理自己的老烟斗,那烟仓估计用久了有点堵,云清见他鼓捣半天没弄好,就说等去了京城给爹买杆新的。   云爹把烟斗在炭盆上磕了几下:“成啊,到时候再说,不过这老伙计跟了我几十年,也有点感情在里头,就是有新的了,也不能把咱的老伙计丢喽。”   说完手上一用力,咯啦一下,磕出一团结块的积灰来,再对眼瞧对嘴一吹,嘿,通了!   叶峥把剩下几勺奶给安儿喂进去,一臂揽着安儿的腰,一手托着安儿的小脚,让他在自己怀里跳着玩,闻言凑趣道:“爹是个长情的人。”   云爹听哥婿这么说,脸上挂了笑,正想说点什么还没出口,就听叶峥怀里的安儿忽然口齿不清道:“叠……叠……叠……”   叶峥一愣,继而就是一阵狂喜:安儿会说话会叫爹了!   把安儿举着正对自己,眉飞色舞道:“安儿,我的宝贝乖乖,再叫声爹听听!”   安儿十分给面子,小嘴一吧嗒:“叠……爹!”   “诶!爹在呐,我的亲亲安儿宝贝儿子!”   叶峥刚想和云清显摆安儿喊他爹了,就注意到安儿白嫩嫩小脸的朝向,明晃晃是冲着云清不是冲着自己,就那口齿清晰的一声爹,那也是对着云清方向喊的,登时有点小郁闷,心道小没良心的,平日虽是你阿爹抱你多,但晚上换尿布喂夜奶也是爹比你阿爹勤快啊,至少打个平手吧,咋就眼里只有你阿爹呢,也叫我一声嘛!   云清瞧着叶峥绷着气鼓鼓的脸,忍俊不禁,其实这两天安儿的小嘴总是巴拉巴拉个不停,偶尔也会发出mua和dia的音,瞧着是要张嘴说话了,不过说得刚才那样字正腔圆还是头一回,正巧叫叶峥抱着的时候赶上了,他还委屈呢。   就见这时候,安儿又是一声干脆利落的“爹!”   不过这回嫩鼓鼓的小脸是对着叶峥的了。   傻爹爹叶峥当即忘了酸溜溜,连连亲着安儿藕节似的小手,眉开眼笑:“MuaMua~在呢,爹在呢,亲亲宝贝小心肝儿乖乖,让爹香一个。”   就一个稀罕儿子的称呼,活生生让叶峥整出三种肉麻句式来,屋里老少爷们忍笑十分辛苦。   云罗氏端着一碟炸得香酥的荠菜猪肉春卷进门,听闻安儿会说话了,也惊喜得不成,高兴过后又有点发愁地瞧着然儿,安儿早说话这事儿云罗氏有预感,就他小嘴叭叭地能说,开口早是自然的,另一边淡定吃奶的懒然儿还不知道啥时候能说话呢。   正月里下过几场雪,路不大好,但来云家拜年走动的人依旧很多,好在有了上一年的经验,家里人应对起这种事情要老练很多,正儿八经的礼就收着,记在本子上,添上点送回去,太夸张一看就不是正经走动的礼,那就感激话说上些,但坚决不收退回去。   借口都是现成的:年后过不了多久举人老爷就要举家上京参加会试,家里头不留人,这些什么游船宅子铺子包身工之类的没人打理,还是不要了。   既打定了主意,过了正月,云家就开始缓慢处理起事情来,先是家里的鸡鸭,联系了镇上要摆酒的酒楼卖掉,猪更方便了,直接在村里说一声,朱屠夫就来拉了去,因云家收了比正常卖猪少一成的钱,朱屠夫心里感激,顺带手提了水将猪栏冲洗得干干净净,猪栏里粪便垫草一并拉了走,这猪粪和垫草可是肥田的好东西,紧俏得很,春耕时分纵有钱都没地儿买去。   其余事物也零零落落处理着,田地屋宅之类,村长拍胸脯承诺会给他家看好了,叫只管安心去京城考试,一点岔子都不会出。   村里人都听说了叶峥这回上京赶考要把一家人都带上的消息,当着面自然是大夸特夸——   “云老弟和弟妹有福气啊,跟着哥婿上京长见识,回来就是见了大世面的人了。”   “可不是咋的,不光带上夫郎,还带上岳母岳丈一并去京,这峥小子可真是有良心啊!”   “这样的好事儿,咱可一辈子都想不来,别说京城了,我家几个臭小子,就连州府这辈子也不知能不能带他老子去一回!”   “就你这损色样还去州府,可别是去丢人去的吧哈哈哈。”   背地里酸溜溜的也有:“莫不是以为考上举人就一定能考上状元?还全家齐出动陪着上京城,沸沸扬扬这大动静,你说万一要落了榜再灰溜溜回来,可不得让全村看笑话嘛!”   甭管村里人怎么说怎么想,等雪一化路好走些了,叶峥他们就按着原计划出发了。   出发的时候是一月底,溪山村所属的平安镇和京城同属北地,走官道快的话一个月就到,春闱在三月底,时间上完全来得及,这么算着还很充裕,但到底眼前悬着考试这么件大事,大家在度过了头两天初次出远门的兴奋劲儿后,就自觉不再闹哄哄地,而是给叶峥腾出一片看书的安静地儿。   叶峥此人一旦开始认真看进去书,就外头敲锣打鼓或者拆房子他都无所谓,能一心只用在书上,但家里人的好意他还是心领了,此刻其余的话都是多余,只有在会试中取得名次才是对他们的最好回报。   叶峥对自己的要求也不算高,只要上榜就成,哪怕只是个三榜的同进士他也心满意足了,别看不起同进士,光能在科举考中名次,就已是大启朝读书人里的那一小撮人尖子了,此后无论是留京还是外任,妥妥从平民百姓一跃为士大夫阶层,实现了一次阶级跃迁,能跨越阶级的人在哪朝哪代都是值得一个敬重的。   因着走的官道,叶峥他们一路都很顺遂,并没有遇到什么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惊险刺激,反而看了一路草长莺飞的风景。   但出门在外到底不如家里舒坦,安儿然儿每日三顿的母乳也没了,叶峥最喜欢的发面馒头似的奶膘也消了一些,不过精神特别好,天天望着窗外新鲜景色瞧得目不转睛,连然儿这个懒小子都不整天睡觉了,就乐意云爹抱着他在坐在车辙上看马,要不是怕吹多了风皴了脸被云罗氏埋怨,云爹愿意天天抱着他坐车夫旁边看驾大马。   叶峥暗自发誓一到京城就想办法把断了的奶给供应上,虽然一周岁多的宝宝断了奶也正常,但叶峥还是愿意让他俩儿子继续快快乐乐地喝奶发奶膘。   本来可以就这么一路顺利着直到京城,但最后一天中午,瞅着离京城城门还有三里路的时候,一个车夫早上吃饼子的时候,因舍不得家里婆娘给带上的发霉咸肉,多吃了两口闹了肚子,紧赶着停车在路边,寻个林子就一头钻进去进去泄了个翻江倒海。   叶峥他们等待的时候不好占着官道碍事,只好将马车从官道上拖下来等在林子边。   虽此地离京城很近了,治安瞧着不会有问题,保险起见,云罗氏和草哥儿还是带着安儿然儿和小豆子在车上等没有下来,云爹和其他一个车夫趁这功夫正好检查检查车辕和大轴。   云清在车上待得气闷了,叶峥看了一上去书也是头昏脑涨,就携手下去,沿着路旁走走透个气。   夫夫俩正边走边说话,忽然叶峥眼尖,见道旁的草稞子里趴着个脏兮兮的小孩,见叶峥瞧见自己,小孩眼里露出点哀求,在叶峥还不清楚发生这是什么情况的时候,耳尖的云清已经听到不远处林子匆匆而来的脚步声。 第52章   那是两个穿着短打的人,脸上的神情瞧着就有点不正,一路搜一路威胁:“小孩,给老子死出来!”   “坏了老子们的事儿当心剁了你手脚喂狗!”   那小孩趴着的草丛前正好有颗大树,草稞子也挡去小孩大半衣衫,打远处粗略一看不会发现地上趴着个人,但只要走近一定距离,很容易就被发现了。   小孩眼里含着一包泪,脏兮兮的手指神经质扣着地上的泥,哀求叶峥他们不要出声。   叶峥瞧着这场景就觉得不对,这小孩虽然披头散发没一件装饰,衣衫也破破烂烂的,但瞧着颜色鲜亮,并非村里小孩常穿的灰扑扑的袄子,而寻过来的两个人则一看就是三教九流的底层,穿着最普通的粗布麻衣,且瞧着他们凶恶的神情和嘴里不干不净,指定不会是小孩的亲人,那小孩明显就在躲这两人,表情里都是害怕和绝望。   城外三里小树林,布料鲜亮的小孩,一看就非善类的大人。   电光石火间,叶峥脑中显出两个字:拐卖。   他小时候读红楼梦的时候,开篇没几章就读到元宵灯会的时候小女孩英莲被拐子抱走,造成了甄家和小女孩一生的悲剧,当时就极端痛恨这种让人骨肉分离的拐子,而且就算到了现代社会,人口买卖在严苛的法律下还屡禁不绝,古代只会更猖獗。   这种事看不见便算了,看见了不制止,还成个人了?   但具体怎么操作,虽然他们的马车就停在附近,但拐子后头有没有人还不清楚,他们车队里却妇孺幼儿齐全,想法子和平解决才是上上之策。   这时候,那两个拐子也看见站这里的叶峥和云清了。   叶峥一身读书人的长衫,头戴竹冠,俊美不似凡人,云清黑靴蓝袍,器宇轩昂,两人的穿着打扮看着非大富大贵,但有颜值和气质加持,绝非那等无知乡野村夫。   两个男人瞧着他俩在这里站着,就有点踌躇不前。   叶峥松开云清的手上前几步,恰好用身形挡住容易暴露小孩的角度,故作骄矜地朝拐子那边道:“喂你们两个,请问此处的十里白梅长廊在何处?”   两人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他们在这里停驻三天了,从没听过什么十里白梅长廊,乱葬岗倒是有个。   因不知叶峥二人底细,其中一个拐子斟酌着道:“公子爷你莫不是弄错了,这里哪儿来什么白梅长廊,附近连颗梅花树都没有。”   “弄错了?”   叶峥瞪大眼有些失望,脸上恰到好处显出点世家公子的纨绔和娇憨来,朝着云清抱怨:“都是你,非说要找什么十里白梅长廊把我们一群人诓来城外这里吃野风,走得小爷两条腿都酸了,如今连附近村民都说没有,你可信了?”   云清思维灵敏,一听就知道叶峥打得什么主意。   走上前和他肩并肩,十分配合地接过话茬:“我也是听吴大哥说的,吴大哥家里开的镖局,成日走南闯北的应该不会弄错,我就说你在车上和其他几位哥哥安生待着吃糕喝酒让小厮去找你偏不信,非要自己跑出来,快和我回去吧,没多久随从就要找来了,你家也真是,这么大个人出门了还不放心,足足得配了五个力壮的长随,难不成你这么大个人了,还能叫拐子拐了去不成?”   叶峥哼哼:“你家不也给你配了三个护院吗,听说都会武功,你咋光说我不说自己呢?”   那两个拐子听得两个年轻公子哥儿你一眼我一语的,好似除了他二人,后头不远处还跟着一车公子并公子们的护院侍从,正往这而来。   其中一个稍矮的低声对一个道:“麻子,怎么办?”   麻子悄声回:“先撤,省的惹这群公子哥主注意坏了咱们好事。”   “可是那小畜生……”   “等这群憨货走了再把地皮掀开了搜,一个黄毛丫头的脚程,她能躲到哪去,先撤。”   于是两人没有上前,而是低下身子做出个贱民遇上贵人的恭敬样倒退着走了几步,扭过身去一溜烟跑了,自然没有看到就隔着一棵树躲着的小孩。   瞧见他们的身影不见了,叶峥呼出口气:“呼——幸好这两人好忽悠,再多耽搁点时间咱们的谎就穿了。”   云清蹲下身问那小孩:“你是谁家的小孩,如何会在荒野里,刚才那两人可是在追捕你?”   小孩已经吃过一次亏,轻易不敢相信任何人了,但无奈云清面善,刚才又帮他躲过了坏人搜寻,小孩鼓起勇气:“大哥哥,我是城北大通镖局王大通家的长子王元宝,被坏人掳掠到这里,好容易逃出来,两位哥哥好人做到底,将我送回家城吧,我父亲一定会重谢你们的!”   叶峥听了挑挑眉,他们刚漫天哄那拐子的时候还说镖局出来吓人,现在救的小孩家里真是开镖局的。   云清想扶起小孩,叶峥拦了一手,自己将小孩从草丛里提起来对云清说:“他身上脏兮兮的说不得有什么虫子跳蚤,一会你和娘他们一辆马车,别把跳蚤传宝宝们了,我来吧,我和爹坐一辆马车。”   听叶峥说跳蚤可能会传给宝宝,云清就不勉强伸手了。   两人带着小孩快步回到车架旁,闹肚子的车夫解决好问题回来正坐在车辕上等,叶峥便带着小孩在车边站了会,云清上前把事情一说,云爹和车夫都阴沉了脸,车夫呸一声:“人拐子都是该下油锅的东西!”   云爹道:“这事你们做得对,救的不仅仅一个小孩,而是一大家子。”   云清撩开车帘,拿了一件披风递给叶峥让他给小孩披上,叶峥云爹带小孩坐了放行李那辆车,其余人在一辆车里挤挤,反正离京城没多少路了。   车上,小孩还说了个惊人的消息,那拐子不止拐了他一个小孩,而是从城里偷了五六个小孩还有一个女人,都关在那林间破庙里,另有四个身强力壮的拐子看着,王元宝因为听开镖局的爹说了很多故事,被拐之后很快就反应过来不好,可惜那时候已经出了城,三里坡附近有个乱葬岗,村民嫌晦气都绕路走,就成了那伙拐子拐了人现成安置的地方。   王元宝理清现实后故意抹花了脸装乖,不哭不闹,还用家里教的办法挣脱绳结悄悄等着。   果然拐子的注意力都在那些哭闹的小孩身上不大留意他,趁着拐子吃了酒打瞌睡的时候王元宝悄悄跑出来,可惜他人小脚程慢,还没跑到官道上碰见人,拐子就追了来,幸好遇见叶峥他们,不然被拐子抓回去,他两条腿就保不住了,可能连命都要丢。   叶峥一听不是临时起义还是团伙作案,这还了得,当即吩咐车夫务必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京城报案。   车夫一路快马加鞭,三公里的路全速前进不多会功夫就到了。   京城的城楼可比州府高多了,看着巍峨又气派,城楼上一杆大旗,上下站着些卫兵,每一个进入京城的人都要停在卫兵处说清楚哪里人,进城干什么,非本地户籍的还要看路引,但是不收费。   人潮涌动,队伍缓慢行进中,叶峥心里焦急,但也没法子。   在人堆里排了一会儿,忽然有一队十人的兵士骑着高头大马过来,领头的和守城卫说着些什么。   就在这时候,一直老老实实坐着的小孩忽然眼前一亮,掀开帘子朝着那骑兵领队大喊:“二叔,二叔!我在这里!”   叶峥阻拦不及,就见那领队一秒变了脸色,直冲着叶峥这里就过来了。   这领队乃是京城城防卫所的一名小旗,名王阡直,是大通镖局王大通一母同胞的弟弟。   “元宝!”   “二叔!”   王阡直瞧见自家苦寻三天不见的孩子,惊喜之情可谓溢于言表。   不过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了:“元宝你怎会弄成这个样,这些是何人?”   王元宝见自家二叔鹰隼般的视线扫向自家的救命恩人,忙出言解释:“二叔你不要误会,这是我的恩公,是他们救了我——对了,坏蛋,二叔你快带人去三里坡的乱葬岗,那里有一伙大坏蛋,抓了好几个孩子还有个女人,你快把他们救回来!”   王阡直一听,几日来城里小儿密集丢失案有眉目了!   忙叫了身后的一个手下将王元宝送回家,又喊上城楼附近巡视的一队卫士,冲叶峥和云爹一拱手:“多谢二位搭救之恩,此刻有紧急要务脱不开身,你们先进城,过后必携全家上门当面感谢。”   说完,让一个守城卫领叶峥他们走了另一条只给达官贵人进出城门口的通道,自己扬鞭一挥,带着人赶往城外三里坡。   叶峥几人的马车被恭敬请到另一个门洞中,卫士例行公事般看过路引,问了一句上京干什么,叶峥答了句赶考就放他们过了。   不过就是个小插曲,一进城叶峥就把之前事忘了。   京城繁华果然不是平安镇那等贫瘠之镇可比,一进了城确定了人身安全,云罗氏大着胆子掀开马车帘子一瞧,那高大的建筑,飘飞的酒旗,熙攘的酒楼,还有大街上行路百姓身上的衣着,脸上的精气神,都和她认知中的完全不一样,不由就瞪大眼张大了嘴。   草哥儿也是一样的神色,瞧着外头样子都看呆了,那嘴张得,估计飞个苍蝇进去也不知道。   不过大家舟车劳顿了一个月,比起领略京城繁华,此刻找个落脚地安顿下来梳洗梳洗吃顿好的才是正事。   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不知道哪家客栈好,干脆不想那些,瞅着哪家热情哪家瞧着干净就进去了,开房的时候特地给两位马车夫也开了间,一路瞧着他们兢兢业业最辛苦,晚上还轮番不睡值夜,应该的。   听说让歇一晚养足精神明日再走,虽是最便宜的双人间,两位车夫还是点头哈腰连连道谢,起码今天能洗个澡睡个好觉了,这还是头一回有雇主体谅他们辛苦,把他们当人看的,往常都只马车里睡着,那还是好的,有那不讲究的,一到地方连马车也不让停着修整,也不给水,轰着他们赶紧离了的,千人千样,都遇见过。   叶峥他们开了三间房,多给了五文打赏吩咐小二烧了热水送上来,四个大人两个宝宝都好好搓洗了番,草哥儿带着小豆子洗,搓得面色红润脱去一身旧皮才觉得一口气喘过来了。   他们委实累了一路,洗漱毕匆匆用了些饭菜就抱两个宝宝捂到床上,一人胸口窝一个,倒头呼呼大睡了,连两个宝宝都没有闹,安静陪着爹爹们一道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睡到夕阳西下,叶峥睁开眼的时候只觉满室微黄,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之感。   旁边云清抱着然儿一大一小呼吸绵长,自己胸口的安儿却是醒得有一会儿了的样子,葡萄般的黑眼睛里一点睡意也无,醒了也不闹人,就乖乖窝在爹爹胸前揪着被子角玩。   瞧见爹爹醒来,安儿放开嘴里被咬得湿乎乎的叶峥的里衣,抬头给他露出一个可爱极了的笑容来。   安儿本就和叶峥共用一张脸,那萌得人肝儿颤的乖巧可爱自不必说,叶峥只觉心都要化了,恨不得命都要给他。   把宝贝哥儿环在怀里爱不释手了好一会儿,叶峥做了个艰难的决定:起床!   轻手轻脚起来,给安儿和自己穿好衣裳,带上花瓣一样的小帽子抱在手里,叶峥决定趁着家里人还在休息的时候,先把自家两个宝贝的口粮给解决了,小宝贝们软乎乎的奶膘是爹爹的执念!   叶峥抱着安儿下了楼,先和掌柜打听哪里可以找到小孩奶水。   掌柜以为叶峥要雇奶娘,热情给他介绍了几户人家。   但叶峥想的却不是这个,宝宝刚出生的时候为了确保营养才坚持的母乳,但安儿和然儿已经满周岁了,喝奶只是为了强壮体格和补钙,却并非一定要强求母乳了。   叶峥灵机一动,问掌柜的:“哪里可以弄到牛奶或者羊奶?”   掌柜弄明白他的意思,便指引他往城西去寻,说有几户养牛羊的人家定时给达官贵人和城里的酒楼供应牛羊乳,他可以去问问。   叶峥这才想起,以乳做糕点或者入菜,这东西不是现代人发明的,古代早就有了,平安镇没有那是因为太落后了,如今他们所在的乃是一国京都,该有自然都有。   想到这里,叶峥便抱着安儿散步似的往城西走。   一路上,叶峥单手抱着安儿,让安儿小屁股坐在自己肌肉线条鲜明的手臂上,另一手不时在安儿眼前挥挥逗着他:“叫爹爹呀,安儿叫爹爹,爹爹给安儿找口粮,安儿喜不喜欢爹爹啊?”   安儿藕节似的小手环着叶峥脖子:“喜……喜还——爹爹!”   叶峥高兴了,响亮亲了一口宝贝安儿胖乎乎的小手背:“啵唧——爹爹也喜欢安儿!”   还没走到掌柜说的牛羊户的地方,先见个胡商,正牵着一头眼熟的东西和人讨价还价。   瞧见那个,叶峥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啊,他在现代都只在电视里看见过的骆驼,谁知来了古代倒是亲眼见着了。   那骆驼顶着两个驼峰,身后跟着一只小小骆驼,牵着他们的是个着白头巾长着大胡子的异域商人,这个组合,看上一眼,大漠风沙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只见胡商操着生硬的官话和人讨价还价:“两只,一起,小的喝奶,买大的,不行!”   但看中骆驼的人却只想要大的,因为那只小骆驼一看就知道出生没几天,买回去不仅要大骆驼喂奶耽误大骆驼的功夫,还不定养得活,这又不是买大送小,不单卖的意思就是两只都要花钱买,虽然小的便宜些,万一养死也是血亏,所以磨着胡商单把大骆驼买给他,小的不要。   但胡商很坚持,小的一定要跟着大的吃奶,只想要大不要小,就是不行。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询价的作势走几步,走到街角回头大喊:“你不卖我走了,到时可别后悔!”   胡商在小骆驼脑门上摸了下,有点疼爱的样子,不为所动。   这时候,叶峥抱着安儿上前:“你这骆驼还在哺乳期吧,怎么卖?”   胡商还是刚才那套词:“要买两只一起,只买大的不成。”   又比了个数目。   叶峥点头说:“可以,我买了。”   说完腾出一只手麻利儿掏出钱来:“给。”   叶峥本来是想买牛羊奶不错,但骆驼奶也是好东西,瞧那母骆驼下头鼓鼓的,肯定存着不少奶,一只小骆驼哪里吃得完,匀给他家安儿和然儿吃一点呗。   那胡商没想到叶峥这么好说话,还有点不可置信。   他是出来倒腾货物亏了,身上没了钱,只好把骆驼卖了筹点钱回家,其实等了这一会他已经后悔了,连小骆驼都不肯要的人家,会好好对他的母骆驼吗?   他领出门的是家里最年强最强壮的母骆驼,要早知道她怀孕了怎么都不能带出来的,谁知事情就这么赶巧赶上了。   叶峥见他发愣,直接连银钱带铜板往他手里一塞,顺便试探着提了个要求:“你也瞧见了,我抱着孩子不方便牵骆驼,我住的客栈离这不远,方便的话你帮我牵回去呗,怎么样?”   胡商见叶峥衣着体面,他怀里的小安儿玉雪可爱,一大一小两张相似的脸直勾勾瞧着他,仿佛他不答应就是犯罪似的。   这样的人物人品,如此疼爱稚子,应该不是那种会虐待他家骆驼的人吧?   胡商这样想着,平白安心了些,愣愣点头,说你领路,我给你牵过去。   客栈里住着的神仙一样的相公抱着小仙童出趟门就带了两只骆驼回来,许多人都围在后院看稀奇。   云爹拍着骆驼脖子,说好家伙真够壮实的。   云罗氏和草哥儿则有点害怕,她们没见过这样高大又奇怪的动物,该不会咬人吧。   叶峥听了笑得不成:“不咬人,别看瞧着吓人,和牛羊一样是吃草料的。”   吃草的啊。   云罗氏放下心,吃草好,吃草温顺。   “不过这东西咋喂啊,会不会吃很多,一天吃几顿?”   叶峥便把胡商路上说的喂养事项说了一些,末了道:“不用担心,骆驼这种动物最是皮实不娇气,也不挑气候,耐旱耐寒耐高温,只要注意饲养环境保持干燥,骆驼不喜潮湿。”   “最重要的是,这是只哺乳期的母骆驼,以后咱们安儿和然儿,就有骆驼奶喝了,是不是啊?”   安儿在叶峥怀里笑得咯咯的,仿佛也晓得在说自己似的。   晚饭后,叶峥就琢磨着和云爹一起挤了骆驼奶在小锅中煮开,第一回没有挤太多,试着给安儿和然儿各自喂了一勺,等片刻看看有没有反应或者不舒服。   或许是好久没有喝到奶了,一嗅到浓浓的奶香,两个小宝宝就不行了,口水滴答地要往桌上的小碗上扑,叶峥和云清一人抱一个哄,转移注意力,还是不成,憋着劲儿要。   云罗氏见了不忍落:“往常喝奶也没见两孩儿这样,莫不是这骆驼奶特别合适孩儿的胃口,要不给他们再喂点吧。”   云清笑说:“阿峥说了这骆驼奶是宝宝们第一回喝,先喂两勺看看,没有不适应才能再喂。”   是哥婿的主意,云罗氏就不吭声了,哥婿是举人比她个妇道人家懂的多。   好容易挨到十五分钟过去,安儿和然儿的口水都要把两位爹爹的胸口淹了,但看着和爹爹们较劲的样子是活力四射的,应该没有问题。   叶峥这才大手一挥:“喂吧。”   许是骆驼奶的确香,又许是久不喝奶想的,两个小宝宝喝得嘴里咂咂的,喝完被抱起来拍出奶歌,小脸上的表情依旧陶醉。   一屋子人看得乐呵呵忍俊不禁。   顺利是真顺利,头一天还没到黑,心头大患的宝宝喝奶问题就解决掉了。   昨天睡多了,第二日叶峥他们醒得早,早食就抱着宝宝一家子到客栈楼下吃。   五个大人一人一碗馄饨一个葱油饼,配着麻团边喝边吃,小豆子人小只吃馄饨,两个宝宝一大早已经过了奶瘾,此刻正被云罗氏和草哥儿抱在怀里,喂专门挑在小碗里晾着的馄饨皮。   正吃着呢,几个瞧着挺阔气的人走了进来,掌柜正在打算盘,抬头瞧见来客面容,忙堆了笑上前招呼,来人显然习惯被人奉承,问掌柜:“昨日中午是否有——”   话未说完就瞅见坐在大堂里吃东西的叶峥他们了,当即眼前一亮走过来:“叶兄弟,云伯伯,几位叫我好找!”   叶峥被叫得一怔,京城还有认识他们一家的?   不过他马上也认出来人,正是昨日坐在马上匆匆一瞥的那个领队小旗,一认出来就释然了,对方是城防司的,又是地头蛇,想打听他们几个新入城的还不容易? 第53章   那领队自我介绍叫王阡直,乃是大通镖局王大通的弟弟,叶峥昨日救的是他胞兄王大通的长女王元宝。   “长女?”   叶峥和云清都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昨日救的那个做男装打扮的竟然是个小丫头,怪不得总觉得声音较一般男童略微尖细,只是发育期前的男女童声音相差不大,那王元宝又自称是镖局长子,他们听了才没有多想,没想到那个小不丁丁的家伙,竟然心眼儿还挺多。   不过这样的心眼并不令人反感,只觉她真是机敏又大胆,包括请他们送她回城,这话也是小丫头看准了目标,瞅着二人中相对好说话的云清朝他开的口,当时叶峥没想那么多,以为小丫头只是谁拉她就对谁说,现在回想起来,小丫头在当时也是做过选择的。   叶峥知道在外人眼里,自己气质锋锐,脸又美得颇有侵略性,而云清面如冠玉,气质昭昭如朗月清风,光看外表,朝云清求助得到帮助的可能性自然是大些,故此莞尔,对小丫头的聪慧更欣赏了。   也是,若不是个机灵的丫头,又怎么能从拐子手底下跑出来,还及时得到救助了呢。   王阡直说:“我这个大侄女生平最喜欢学着她爹舞刀弄枪,也喜欢听家里走镖的说的那些江湖故事,立志要当个行侠仗义的女侠,在家待不住,瞅了空子就做男童打扮溜出门去玩。家兄想着女儿在家时统共就那么十几年可以叫她过肆意的日子,平日也不狠拘着,谁知这回就差点闯下大祸来。”   叶峥点点头:“这也是人之常情。”   即便到了叶峥所生活的二十一世纪,世界上也很难说真正做到了两性平等,何况是古代,女子所受到的目光和束缚更大,那王大通能想明白这一点,纵着王元宝一些,倒叫叶峥一下子对此人有了些好感。   王阡直叹了一声:“哎,这也怪我……叶老弟你初来京城不知道,这一个月来京城发生了多起小儿走失的案件,上峰着我们辅助京兆尹查清此案,但我带着手下兄弟连日奔波却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查出来,故而压力颇大,下了执回家就在饭桌上多说了几句,当时也没避着元宝,本以为垂髫小儿懂个什么,谁知这孩子还就听了进去……” 奇* 书*网 *w*w* w*.*q*i *s*q *i* s* h* u* 9* 9* .* c* o* m   后头的话不用说一桌人也听明白了。   元宝女侠既然有行侠仗义之志,又怎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何况现在发愁的还是往日里疼爱她的二叔,元宝女侠没听到便罢,听到了,自然要想办法为亲爱的二叔分忧解劳,吃饭时一点不显,谁都不知她肚子里的主意,第二日早起就换了衣服跑出门。   拐子本就成日价在城里转悠寻找目标,往日里费尽心机才能遇到落单小儿绞尽脑汁骗到手,遇到虽然机灵但到底还是个儿童的元宝女侠,竟然还敢同陌生人搭话,当然是毫不客气地收入囊中了。   云爹听完评价道:“别怪她,妮儿是好妮儿,是那人拐子太可恨。”   王阡直苦笑连连:“哪里舍得怪她,昨日回到家,我大嫂抱着心肝儿肉地叫了一通,眼泪流了一水缸,我大哥偌大条汉子也没忍住红了眼,元宝失踪的前两天还嘴强说回来必要把她腿打断,我瞧着元宝回来了,别说腿打断,连根头发丝儿都舍不得碰她,亲吩咐厨下给煮了压惊汤又上了平日最爱的吃食,等我办完差深夜回到家,您猜怎么着?小丫头早洗的香喷喷吃得肚饱饱,搁我大哥大嫂的床铺上睡着了,就睡他俩中间!”   云爹云罗氏都笑了,云爹道:“应该的,妮儿在外受了大罪了,怎么疼都不为过,想来经过这一遭,不用人说,妮儿自己就长了记性,以后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   王阡直听得连连点头,又道:“这件事能如此圆满解决,主要是元宝运气好,遇到诸位——昨日元宝回去已经把事情原原本本都和我们说了,也说了当时的惊险,若非遇上诸位,元宝恐怕小命不保,作为元宝的二叔,我这里替侄女给大家下跪作揖了。”   说完当着大堂那么多人就要拜下去。   王阡直高低也是个小旗,瞧着掌柜和客栈里人的样子,平日里应是个傲的,叶峥本就秉持着能不跪就不跪,无论人我的信条,站起身拦了。   好在王阡直主要是为了把感激表达到位,倒不是非跪这一腿子,故意当着人这样也是为了把叶峥他们的气势脸面给撑起来,京城地界的人都是两只富贵眼一颗铜钱心,大通镖局名气不差,他又是个小旗,这么把架势一做,以后传开去就没人敢把叶峥他们当成外地人欺负了。   顺着叶峥的动作起身,王阡直又道:“我大哥大嫂本来连夜就要上门道谢磕头,后来还是我劝下了几句,说当时太晚了,若大张旗鼓的恐怕惊动后院的祖母,你们不晓得,祖母年纪大了,平日里又最爱元宝,这元宝三天没找到的事情全家都没敢让她知道——再有就是我想着你们昨日风尘仆仆,恐怕最需要的是休息而不是轻飘飘的道谢,这才把大哥大嫂劝住了。”   叶峥听得微微一笑,此举确实有些体贴,他们累个半死都早早睡了,比起深夜梦至半酣有人大张旗鼓闹醒了道谢,真不如让他们歇个安耽,精神饱足之后再说呢。   便问他:“昨日你们在城外可抓住那伙歹人了?”   说到这个王阡直可就高兴了,眉飞色舞道:“一伙七个歹人,五男二女,包括那破庙里的六个娃娃一个媳妇子,全部找到了,我们快马到达的时候,那伙歹人估计预感到了什么,正绑了孩童和那媳妇子推上马车,要离了此处呢,好在你们带元宝回来得及时,再晚片刻就叫他们逃了。”   “一见面,没来得及出声,就叫我们的人团团围住,还想抵抗呢,但兄弟们手上都是有功夫的,他们那三脚猫狗屁不当,当场打成猪头捆起来扭送琼天府,下了大狱。因此案作案人数众多,又涉及到七八个家庭的苦主,京兆尹连夜起床审案,估计这会儿已经审得七七八八了吧……”   案件细节云家人不关心,主要关心那些被拐的,他们也是有了小孩的家庭,只要一想到安儿和然儿有可能被人抱走从此分隔两地再也不得见,此种情景只要想一想个开头就令人难以忍受,恨不得把天捅个窟窿。   这还只是想象就如此,那些丢失了女人小孩的家庭可是实实在在经历着这种痛苦呢。   听到那伙歹人已经被擒,被拐的女人小孩连夜送回各自家中与家人团聚,云罗氏连念阿弥陀佛,真真是佛祖保佑。   草哥儿愤愤地啐了一口:“这还审什么,这种畜生就该让官老爷拿狗头铡铡了他们!”   说完见众人视线都看他,又不好意思低下头去,觉得自己冲动了,官差大人说话,他插什么嘴呢。   谁知王阡直一点不介意这么说,点头附和道:“小兄弟说得对,就该铡了,不过铡之前也得有例行问话,还得问清楚有没有其余同伙,作案动机,具体作案手法等等,问清明了那案卷上才能写得清清楚楚——不过放心,铡是必铡的。”   寒暄完毕,王阡直正式提出了此来的目的,邀请叶峥他们过府一叙,让家兄家嫂表达一下感激之情。   并再三强调不是怠慢他们才没有亲来,而是早起老祖母身子有些不爽利,大嫂实在脱不开身,而镖局那边又出了点事情把大哥叫去了,临走前吩咐王阡直务必要恭敬亲来,把话和恩公一家说清楚了,不要叫恩公一家误会他们不知礼数。   叶峥其实不太想去,舟车劳顿一场之后,他们只想尽快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这客栈人来人往声音大,他们一家都习惯了溪山村安静的夜晚,在客栈住不惯,商量好了吃过早饭出去看房子的,若应邀去王阡直家,找房子就耽误了,至少今天安排的好的计划就作废了。   他瞧着云清他们也不想,朝王阡直谦虚道:“王兄不必如此,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未必人人做得,顺手搭救一个小童却实在不算什么,在那种情形下任谁见到都不会坐视不理的,实在不必放在心上。”   王阡直见他这么说,没有再说什么谢不谢的,反而话锋一转:“叶兄说得也是,我想着我虽非元宝亲爹,但亲叔叔和亲爹的分量也不差什么了,您诸位救了元宝,确凿就是我王家天大地大的大恩人,元宝爹娘脱不开身的时候,我这个亲叔叔代替他们跑一趟,本来觉得也算合理。不过到此一看,聊了这家话,我是深为叶兄你们一家的人品折服,也深觉偌大件事,怎好派个二叔来敷衍了事……这样,叶兄你们先吃着,我回趟家看看兄嫂事情处理得如何了,必要让我兄嫂亲来一趟,才能聊表我们一家微不足道的心意。”   说完作势要走。   叶峥听得有点无奈,但也有点好笑。   虽没有见过元宝亲爹,但瞧着那小姑娘灵精的样,活脱脱和这位二叔如出一辙,估计往日都是和他学的。   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难不成他还能推脱说不去,等着人家回家一趟请来元宝亲生爹娘,再把这感激下跪的流程大庭广众再来一遍吗?   只好拉着王阡直说:“王兄不必如此,那便去一趟吧。” 第54章   王阡直的来意是邀请叶峥一家人去王府,对他们全家表示感谢并尽一尽地主之谊,但叶峥想着云罗氏和草哥儿必然不惯这样的场面,去了也是忐忑,商量过后就决定云爹云清和叶峥三人带着两个精神饱满的小宝宝去王家,云罗氏和草哥儿在客栈里等着。   云罗氏和草哥儿听说自己不用去,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草哥儿高兴道:“有我陪着云婶子,你们尽管放心。”   云清则建议他们也可以不用在客栈傻等着,出去逛逛,给了草哥儿一吊钱。   草哥儿把钱推了,笑道:“云清哥你就不用管我们啦,我会好好照顾云婶的,我们自有办法打发时间,云婶你说是不是?”   云罗氏连连点头,也握住草哥儿的手。   “这样也成,那叶老弟,云老伯,云夫郎,请吧……?”   王阡直满脸笑意把他们请上王家来接人的马车,因着马车内有云夫郎,王阡直没有进去,就近在车辕外上坐了,时不时隔着车窗和叶峥他们说几句话,说解一下京城的设施和风景,出名的酒楼,书院什么的。   马车到王家的时候,叶峥他们还没下车,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就迎了上来,看清几人样貌后心里惊叹一声,面上却不露,笑着对云清方向一抱拳:“这就是叶相公吧,果然玉树临风气度不凡!”   云清:……   云爹:……   王阡直:……   抱着两个娃和云爹落在后头下车的叶峥:hhhhh。   王阡直面露尴尬,捅了一下他大哥的腰眼,为他介绍:“这位是叶老弟的夫郎……这位是云老伯。”   王大通一愣:“哦,哦,云夫郎好,云老伯好。”   王阡直指着叶峥:“大哥,这位才是叶老弟。”   王大通的视线在叶峥和云清两人中间扫来扫去,忽然一拍脑子,冲叶峥一抱拳:“我常听人说有那等美男子,色如春花,面如傅粉,还想着那都是世人讹传的,这不都是说女人的词儿吗?见到老弟我才信了,世间还真有此等标致的男儿啊!”   说完径直哈哈大笑起来。   王阡直往常只觉得这个阿兄有点莽,这样一看,他家阿兄仿佛一个二百五,谁家男子会喜欢被说成像女人啊,别人也就罢了,眼前的是我们家大恩人啊,哪有一开口就得罪恩人的!   想个办法,快想个办法!   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缓解这尴尬局面。   谁知叶峥把两个娃娃往云爹怀里一放,越众而出,也冲王大通一抱拳:“多谢王大哥夸奖,这都叫王大哥看出来了,须知当年我就是凭着这张脸在我们村一众云清的追求者中杀出一条血路,成功上位我家清哥儿,抱得俊男归的。”   说完摸着脸颊,一副你真有眼光的样子。   王大通能做将大通镖局的生意做大做强,也不是一味的无脑,只是有时候嘴巴比脑子快罢了,那话说出去他也意识到了不妥,谁知竟然得到叶峥这样的回复。   那哈哈哈的笑声立即又响亮了几分,这回声音里更多带了些豪爽与真诚:“叶老弟真乃妙人也!”   叶峥谦虚:“王兄才是真汉子!”   王阡直:……   虽然但是……这个走向,真令人摸不着头脑,不过叶老弟不生气就成了。   王阡直拍拍王大通的肩提醒:“阿兄,别光站在屋外说话啊。”   “哦,对!云老伯,叶老弟,云夫郎,咱们进去说话,进去说话。”   进了大通镖局的门,里头带着一个巨大的场院,院子一角插着镖旗,架着一排兵器,有几个汉子在耍兵器,也有拎石锤的、高踢腿的。   王大通指着那镖旗道:“叶兄请看,这是我大通镖局的标志,凡带有此标者,均为我大通镖局分号,以后叶兄和家人若走南闯北遇见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可随时进去吩咐,必定无有不应的。”   王阡直听了略叹口气:“阿兄,叶弟是个读书人,你以为是下头的镖师啊,还走南闯北呢,读书人大都斯文,是喜精不喜动的。”   王大通摸摸头:“也是啊。”   叶峥觉得这两兄弟的性格有点好玩,笑说:“读书人里也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   穿过场院终于来到了正屋,王家两兄弟将叶峥他们奉为上宾,引入上座,又忙忙得着人端茶递水。   因刚才穿过场院的时候安儿和然儿瞧见人耍弄兵器,此刻在屋里就坐不住,嘴里呀呀呀地说话,小手一直往那儿指,表达想要出去的意思。   孩子瞧见好玩的要去看,这也是难免的,云爹见他们谈正事自己插不上话,就说抱着孩子们出去看看。   王大通忙叫来一个侍从吩咐:“你跟着好生伺候云老伯和二位公子……让他们多耍弄几个花样,务必让小公子们开心……对了有什么吩咐立刻照办不用回,记得不可怠慢!”   云爹就抱着安儿然儿跟侍从去了。   剩下几人屋内寒暄片刻,一个头上挽钗腰间环佩的妇人领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从内室走出。   王大通忙起身介绍:“叶老弟云夫郎,这是拙荆和小女。”   又对妇人道:“夫人,这是两位恩公,叶兄弟和云夫郎。”   瞧了一眼女儿:“元宝,快叫恩人!”   夫人牵着女儿的手深深行了一礼:“多谢二位恩公对小女元宝的搭救之情,元宝给两位恩公磕头!”   说着推了女儿一把。   王元宝小姑娘此刻已经是洗的干干净净,一身整齐,和那个草稞子里趴着的抹花了脸的狼狈样完全不同,只有那双机灵的眸子还是一样灵动。   小姑娘干脆利落地双膝跪地朝着叶峥和云清方向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多谢两位大哥哥救我脱离险境,元宝给你们磕头了。”   云清第一时间就像搀扶,被元宝娘拦住了,元宝娘理所当然道:“那人贩子都是最下作恶毒的,元宝又是个女孩子,若此番没有恩公出手,元宝会落到何样境地可想而知,叫她给你们叩三个头而已,这是她该当的。”   王大通也说:“这头你们受得起,叫她磕。”   只有王阡直的重点有点歪,等元宝磕完头站起来,王阡直教训她:“我和你爹同两位恩人兄弟相称,你该叫叔叔或者伯伯才对,你叫哥哥,我同你父亲成了什么了?”   王元宝小姑娘振振有词:“叔叔和伯伯是你和阿爹这种面黑黑长胡子的,两个大哥哥这么好看,叫叔叔不是活生生把人叫老了吗?”   王夫人听了伸出手作势拧她的嘴,王元宝一点都不怕娘,一溜烟往二叔身后躲了,还朝阿娘吐舌头。   王夫人摇摇头,对叶峥歉意道:“元宝从小被我们宠坏了,天不怕地不怕,请二位恩公不要见笑。”   叶峥倒是看着元宝不错,遭遇了这种事也没留下什么心理阴影,的确是个巾帼豪杰的坯子,故而道:“夫人多虑了,女孩子胆大些好,以后长大了不会叫人欺负。”   王夫人捂嘴一笑:“就怕她太胆大了,再同此事一般,作出祸来呢。”   叶峥朝元宝笑着招招手,元宝从王阡直背后探出头看他,略带点不好意思地走到叶峥身旁。   叶峥摸了摸小姑娘脑袋上的双丫髻,低头看着元宝眼睛:“我听你二叔说,你想像书里那样,当个行侠仗义的女侠?”   元宝在家人跟前调皮捣蛋,近距离接触叶峥这种长得好看又迫有气势的救命恩人,就不敢造次了,难得乖巧地被摸了头说是。   叶峥没有打击小姑娘的梦想,而是先给予肯定:“有这种想法很好,说明你是个有正义感的孩子。”   小姑娘第一次在这件事上被人肯定了,高兴极了,露出两个大大的酒窝。   往常无论是最宠她的二叔,还是最疼她的阿爹阿娘,只要说起这个,不是说她异想天开,就是说女孩子要淑慎恭顺,不要整天想这种事情呢。   叶峥接着道:“不过,你既然想当女侠,知不知道当女侠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这个她会,元宝马上回答:“俺爹和二叔说了,要有一颗扶危济困的心!”   叶峥听了挑挑眉,这答案出乎他意料,但是他喜欢,能教育小孩脱口而出这样的话,说明这王大通夫妇俩是十分正直的人,至少不是那些歪门邪道的。   不过这并不是叶峥要说的,于是他摇摇手指,故弄玄虚道:“对,也不对……”   元宝疑惑了:“那是什么,是高强的功夫?”   叶峥:“正义的心灵和高强的功夫的确重要,但有比这两样更重要的东西。”   元宝兴奋了:“是什么,快告诉我!”   叶峥点了点她挺翘的小鼻头,也没有卖关子:“这样东西叫自我保护。”   “自我保护?”小姑娘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解:“可是女侠不都是保护别人的吗?”   叶峥没有反驳她的话,而是给她举了个例子:“你独自跑出门,是想要替你二叔分忧,帮助那些失踪的孩童对不对?”   “对!我二叔可发愁,饭都吃不香哩,还有那些失踪的小弟弟小妹妹,可可怜!元宝女侠要帮助他们!”   “你想要帮助他们的心是好的,你精力旺盛,和你父亲学了譬如被绑后如何脱出绳结,这些都是你的本事,可是这么厉害的元宝女侠,又怎会三两句就上了歹人的当,被人掳走了呢?”   “这……这,那是他们太坏太狡猾,我才上当了,可恶!”   “可是如果你想要当女侠,肯定要跟这些坏人打交道啊,不然好人都好好的,女侠岂非没有用武之地,是不是?”   “是……也是。”王元宝想不出怎么反驳这话,只好点点头,算同意了。   “那你说,防人之心重不重要,采取行动前,要不要先学会自我保护?”   “要,要的吧。”元宝不知不觉就被绕了进去,跟着叶峥的思路走了。   叶峥点点头:“好,那你再说,自我保护是不是最重要的?”   “是。”   元宝有点蔫吧,她听了话本上和阿爹说的那么多故事里,每一个故事里的主角都是飞檐走壁,嗖嗖嗖就把坏蛋打败,痛快极了,便满心都是快意恩仇的豪情,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她说,当好女侠的第一步,是要学会自保哩,但仔细想想,她又想不出反驳的话,矛盾冲击着她小小的心灵。   见小姑娘的脸都皱成苦瓜了,叶峥心里笑开了花,但想着还是不要太打击人家小姑娘了,于是又缓和了语气道:“虽然这件事你没有考虑周全,但事情却不是全然地办错了。”   精神重新爬上元宝蔫吧的小脸:“我,我没有做错?”   昨天回来后,阿爹阿娘和二叔都狠狠批评了她,说她犯了大错,连镖师师兄们也这么说,外加她自己也吃足了苦头,说没点后悔那是不可能的。   “非也,有错,但却不是全然没有可取之处。”   打一棍子,叶峥开始给枣吃:“比如,正是因为你及时向你二叔说了情况,时间地点说得都准,你二叔带着人马及时赶到,将那伙坏蛋全部擒获带了回来,那些被拐出城的孩子和女人也得救了,这就是你的功劳。”   王元宝听闻这个,眼前一亮,把先前那点蔫吧全部丢了:“真的,二喜狗娃他们都被救出来了?爹娘二叔是真的吗?”   王阡直点头:“虽是真的,但是你不可再——”   可是王元宝得到想要的肯定答复后就再听不进一个字,手舞足蹈:“哦哦哦,太好了太好了,他们都得救了!不会再和爹娘分开了!”   兀自兴奋过一阵,元宝争着滴溜溜的大眼睛问叶峥:“我犯了错,有没有全错,那我是不是女侠?”   叶峥又薅了一把小姑娘手感良好的双丫髻:“就算你半个女侠吧。”   “半个啊,半个也好!”王元宝皱皱鼻子,又想了想,接受了这个说法。   然后真诚地对叶峥鞠了一躬:“大哥哥,你之前说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想要告诉我,只要先保住自己,才能救得了别人,比如我逃了出来,像你们求救,保住了自己,才可以跟着你们的马车回城,将消息告知二叔,得了消息的二叔就把二喜他们给救了,如果我没有保护好自己,没有及时通知二叔,就抓不住这伙坏蛋,不仅救不了二喜,还得搭上自己,对吗?”   叶峥挑挑眉,真是个聪明的小姑娘,这些话他还没有说出口,她自己就会举一反三了。   于是鼓励地给她竖了个大拇指:“非常对。”   出人意料的,小姑娘得了夸奖没有洋洋得意,反而扭头冲着王大通王阡直和王夫人说:“爹娘二叔,这事是元宝错了,元宝不该保护不了自己的情况下就贸然跑出门被坏蛋抓走,害爹娘二叔担心,你们打我吧!”   这一通话,叫她爹娘二叔都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自家孩子自己知道,性子倔得不行,往常怎么说都不听,一心一意要当女侠,一点也不体谅父母的担忧之情,就连昨日吃了那么大苦头被寻回后,王夫人问她还敢不敢了,元宝还梗着脖子说,这回是不小心,下次小心一点就是了。总之一句话下次还敢。   爱女好不容易回来,王夫人和王大通打又打不下手,骂又骂不下口,只好暂且忍了让她休息,过后再慢慢说。   所以方才听到叶峥主动说起什么女侠不女侠的话,王夫人提心吊胆听着,生怕又勾起女儿什么兴头来,要再这样来一回,家里日子就不要过了。   谁知峰回路转,平素怎么说都不听,说得多了还好捂耳朵抗议的元宝,竟然叫他轻松几句就说动了,还会主动反省,甚至明白了爹娘的担心,主动道歉了!   人家说这么些话是为了引导元宝向好,自己却妇人之心揣度于他,这么想想真是令王夫人觉得不好意思极了。   王大通和王阡直也觉得很稀奇,元宝这倔丫头竟然会道歉了?   “哈哈哈哈,叶老弟,你真是厉害啊,我这个丫头平日里再不和谁低头的,今天竟然肯乖乖听你教导,真是叫我开了眼了。”   王大通豪爽大笑:“你这是什么法子,也教教我和丫头她娘。”   叶峥笑:“王大哥,并非我厉害,而是元宝本就聪慧,稍微点拨一下就知道了,其中可能得用一些技巧,但总的来说,孩子的梦想单纯又可爱,一味言语打压反而不美,不如先肯定孩子的想法,再同她慢慢分析,元宝真诚善良,王大哥和嫂夫人的一片拳拳爱女之心,元宝肯定能体会得到。”   这话一说,王大通彻底服了:“叶老弟不愧是读书人,就是办法多,说出的话一套一套的,我大老粗一个,真是让你见笑了。”   王夫人牵了王元宝的手往外走,说要吩咐厨下做几个好菜中午好生款待叶峥他们,让王大通好生招呼,不要怠慢贵客。   王夫人携元宝离开后,会客堂里剩下四个人重新做回座位,侍从端了热茶来添。   王大通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说:“听闻叶老弟此次上京是为赶考而来?”   叶峥点头:“正是。”   王大通问:“叶老弟祖籍何处?”   叶峥说了。   王大通又问他们在京城可有亲戚朋友,昨日歇在哪儿。   叶峥如实说了:“并无京城的故旧亲朋,昨日宿在大角巷的云来客栈。”   王大通听闻他们在京城没有认识人,又带着老人孩子,直接相邀:“叶老弟看哥哥家宅子如何?我家房子虽然比不得那些大官贵人宅邸,地方却不小,若叶老弟不嫌弃,不如住了这里,那客栈人多吵闹,如何静得下心备考?”   叶峥听得一愣一愣,哪有直接让第一回见面的人住在自己家的?赶忙推拒:“不用,王大哥多虑了,我们在客栈住得很好,何况也不会常住客栈,今日若非王大哥盛情相邀,此刻恐怕我们一家正在到处看宅子呢。”   王大通听了摆摆手:“嗐,外头的宅子哪有家里住着舒服,还是住家里吧,我叫管事的把南面的厢房收拾出来,那边房间宽敞,保管叶老弟一家住得舒心。” 第55章   叶峥有些哭笑不得,只得再次拒绝。   王阡直也觉得他哥一根筋,虽说是好意,但人家一大家子和他们家之前又没交情,就算贸然答应住了,也束手束脚,无一舒心,王大通的心是好的,就是太……   见叶峥和他夫郎云清都有点无语,忙起身打圆场:“阿兄,叶老弟是来京考科举的,需要是僻静的地方,那心静下来了才能考得高,咱家是屋子是多,但人来人往,走动也多,你我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怕是会扰了叶老弟一家的。与其强行安置,不如咱替叶老弟寻个僻静又离得考场近的宅子叫叶老弟一家住进去,岂不比咱这儿强?”   王大通知道弟弟说的是大实话,他家虽有几栋建筑,但同时镖局的生意也在前进几个宅子里做,后院唯一清净地儿住着老夫人,总不能把人安排在老夫人的院子里,想了想点头道:“那就这样吧,阿弟你对京城各个角落都熟,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务必要让叶老弟一家满意舒心,知道吗?”   又对叶峥说:“叶老弟,这安排你总不会推脱了吧,阿弟他擅长这个,一定妥妥帖帖的。”   王阡直也说:“叶老弟,你总要让我们家表表心意,不然阿兄阿嫂的心里必定过不去,觉得亏欠了。”   比起住在王宅,这后头的提议倒的确不错,与其人生地不熟去和死的都能说成活的的房屋中介打交道,倒不是交给王家兄弟来安排这件事,这俩人一个是官吏,一个是镖局负责人,三教九流都应付得来。   如此自然点头应了:“那叶某就恭敬不如从命。”   “这才对嘛,来来来,喝茶喝茶。”   ……   午间时分,王家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肴来招待叶峥几个,席间把酒换盏,宾主尽欢,王夫人很贴心,给两位小宝宝准备了适口的乳酪和奶糕,云清和云爹抱着一点点喂给宝宝们吃,元宝小朋友也上了席,虽然她早就过了吃那些小宝宝专供奶制品的年纪了,但瞧见安儿和然儿吃得香,也强烈要求后厨给自己也上了一份,大口大口吃得香甜。   午后,叶峥推说安儿和然儿有歇中觉的习惯,拒绝了王家夫妇再三挽留,告辞出来,仍旧是王阡直坐在车辕上送他们回客栈。   期间还发生了一件插曲,送别的时候王夫人硬要将一张百两银子的银票塞在云清手里,说是一点心意,云清自然是强烈拒绝说不要,动作灵活地抱着然儿跳上马车关了帘子。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王大通一愣一愣的,马车都走了还自言自语说云夫郎这身段和反应能力,是个习武的好苗子,被王夫人在腰间掐了一把:“人家是举人夫郎,以后进一步还可能是进士夫郎或者诰命,说啥习武不习武的,以为是你手底下这班大老粗啊。”   叶峥抱了孩子们回去,云罗氏和草哥儿因为怕生,到底没敢出门,待客栈里心里安定,爹和云清把事情一说,云罗氏说:“会不会太麻烦人家,咱们救了那孩子就是顺手的事,又是邀请吃席又是给银票又是帮忙找屋子的……好在那银票没有拿,这事清哥儿做得对,咱虽是外地来的也没京里人富贵,但人穷志不能短,咱在家里头的时候推拒了镇上富户员外恁多好东西,来京一趟也不能眼皮子浅,平白叫人看轻了。”   云清正在给安儿换尿布,叶峥接了脏的递过一块干净的:“放心吧娘,云清爹和我都不是这样的人,那宅子只是托赖王家哥哥们是本地人帮忙寻寻,省得咱们不了解京城的情况到时候找了不成的再和人扯皮,该交的租金我们一分银子都不少交。”   云罗氏放心了:“那就好。”   众人悬在心上的租房之事另有着落,出门就没有任务可以纯逛了,黄昏一家人就出了客栈,往掌柜说的最热闹的西市走去。   那京城的店铺无论是摆放还是格局都非落后偏僻的平安镇可比,身边行过的百姓身上也穿得鲜亮,云罗氏和草哥儿一开始十分拘束,不好意思正眼往人家店铺里瞧,逛着逛着习惯后就好很多,敢指着东西评价两句了。   “你瞧那块布,颜色多鲜亮,做褂子正好。”   “我倒觉得旁边那块带菊花的话,看着富贵又长寿。”   “哎我瞧瞧,那块是不错,不过那瞧着是锦吧,咱平头百姓可穿不了锦。”   叶峥闻言一笑,扭头对云清说:“放心清哥儿,等我考上科举点了官再给你挣个诰命,到时候绫罗绸缎任你挑任你选。”   云清其实不在意什么诰命和绫罗绸缎,但考上科举点官这话寓意好,听了心里高兴,便附和道:“好,我等阿峥当了官给我挣来诰命。”   又走到一家首饰店门口,伙计在门口的条凳上打首饰,见过叶峥几人路过招呼道:“几位郎君夫人可要进来看看,本店的花样子都是最时新的——”   见他们手里抱着小孩,眼珠一转又说:“便是不给自己买,给两位小公子买把长命锁也好啊,本店有各色长命锁,锁住两位公子福寿健康。”   这伙计很机灵会讨口彩,叶峥见云清似是有点动心,就说:“那就进去看看吧。”   其实长命锁安儿和然儿都有,刚出生就准备了,但宝宝还太小,带着出远门这些东西一不留神容易硌到或者嘞到宝宝,故而收在家中暗格里没带出来,所以两个宝宝此刻脖颈上都空空如也,比起那些小镯子小玉佩满身的宝宝就显得有点不富贵。   叶峥倒是觉得还成,现代的小宝宝们很少有挂一身东西的,流行简洁风,但尊重为纯古人的云清他们。   掌柜的拿出一匣长命锁,果然京城的花样比溪山村流行的精致多了,时髦度也直线上升,叶峥上手掂了掂,发现这些长命锁最大的不同是做成了空心的样式,外表一点不打折扣,但分量上轻很多,就算挂在刚出生的小婴儿脖子上也不会造成什么负担。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⑼ ⑼ . c o m   掌柜瞧叶峥在掂分量,以为他对这个克重不满意,解释道:“客人别瞧我们家的长命锁不如别家的重,但用料手工都是上好的,那种死沉笨重的买回去,分量是有了,但对小公子们的身体来说也是个负担,倒不如我这个轻便又不嘞人。”   这话有理,云清掂了掂,也觉得这个好,于是干脆利落选了花样要了一对长命锁。   掌柜的见他们爽快,又推荐店里其他东西,在掌柜的盛情推荐和利落口才下,离开店铺的时候,宝宝们手上又多了四只小镯子,云清脖子里多了只小兔子吊坠,云罗氏头发上多了根钗。   走路的时候,云罗氏一直摸着那钗,嘴上说着她年纪大了带这时兴样子会不会叫人笑话,脸上却掩不住的喜欢。   后来草哥儿手上多了块布,云爹胸前插了根崭新的胡桃木烟杆,小豆子有了顶瓜皮帽还拿了支糖葫芦在手上,小宝宝们自不用说,那缝制的布公鸡,精美的虎头鞋以及各样零碎玩意儿若干,就连叶峥路过一家书店的时候,也被云清强烈要求着买了一块新墨。   一家子人人得了新东西人人开心,十分齐活。   王阡直的效率很高,不过一天功夫就给他们带来了租房的消息,叶峥想着王阡直出马必是妥当的,家里其他人也很高兴,忙忙跟了去看屋子租在哪。   马车顺着青石路绕过几条街往一处僻静巷子而去,那巷子比州府叶峥他们住过的那条巷子要大很多,可容纳一排三辆马车同时通过,巷子旁还种着一些参天大树,看着有年头了,因着树高树荫又大,有点冬天不挡阳光夏天又能躲阴凉的味道。   马车走着走着,叶峥心里打起了鼓,云清他们没有来过京城没概念,叶峥上辈子可是在被称为七朝古都的城市念的大学,闲来常和同学们结伴在保留完好的古建筑附近闲逛,所以他对古代京城的巷子宽窄和格局大致心里有个概念,王阡直带他们来的地方会不会太宽敞了点,这一看就不像是京都普通老百姓聚居之处。   正想着,马车从一户人家的宅邸前路过,叶峥心内一跳,这宅子也太豪华了吧,门头装修得比他们县老爷的宅邸还风光。   又路过一间,这家门口摆着一对石狮子,在任何事情都讲究规制的古代,门前的石狮子可不是随便放的,在大启,京官至少需要达到五品以上才配在门口安置这样一对狮子。   这王阡直到底带他们来哪儿租房来了?   看到狮子后,云清云爹云娘也有些不淡定了,他们见识不多,但基本常识还是有的,云爹斟酌着开口:“这条巷子的住户,会不会太富贵了点。”   王阡直笑:“云老伯,这家就是个五品的官,算不上大,不过要说这条巷子里最显赫的就是他家了,其余有七品的芝麻官,还有些做生意的商人也住这里,不过都称不上富贵,离得不远隔壁还有个巷子,那里头住的才是一二品的朝廷大员和一些皇亲国戚呢。”   云罗氏一听这话就有点吓住了,在她看来,每年来村里收税粮的秋收官就是顶顶大的官了,这七品是个什么概念她不知道,但一定是非常非常大的官,咋从这人嘴里说出来,七品还成了芝麻官了呢?   叶峥无奈摇头:“王兄,我们小门小户的,我岳母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县太爷,你这一开口就是五品,岂不是要吓死个人?”   王阡直一时竟没有想起来县太爷是几品官员,不过他很快放弃思考,笑着说:“叶老弟你在不常住在京里,住久了就知道,京城这地界,掉块砖头都得砸到个官,久而久之就不稀奇了。”   叶峥明白的确是这个道理,也就没反驳。   马蹄又哒哒哒了一会,终于到了一处大宅院前,王阡直率先跳下马车:“叶老弟,就是这所宅子了。” 第56章   那是一所三进的大宅院,屋前是树,院中有井,前院和后院中间带个小花园,种着些花木,还有个养着几条锦鲤的小池塘,倒是颇具意趣。   王阡直身后跟着点头哈腰的牙人,一路走一路介绍。   “您看这院子里的花木,虽杂了些,但枝根粗壮,一看就是主人安心养护过的,还有这池塘,面积不大但里头的都是活水,里头五颜六色的鱼好看吧,乃是这宅邸主人花了大价钱弄来的,说这叫什么番邦锦鲤,兆头好,招福招寿的,这不养了几年,宅邸主人的木材生意就做到了南边,举家也跟着迁了去,就托小的把这院子给租了。”   “小的原本想给这好宅子找个长租的,至少也得是半年一年吧,可您几位是王相公的朋友,那还有什么说的呢……王相公找到小的说务必找个静雅清幽的好地儿,小的寻思着再没比这松柏胡同更清幽的,再好,那就得往达官贵人住的青鸾胡同去寻了,但咱横竖只租它一个月,代价太高也没必要不是?几位相公夫郎娘子,您瞧瞧这宅子如何,可不可心?”   说实话这院子的确好,挑不出毛病,但叶峥主要咨询家人的意见:“爹娘清哥儿,你们觉得呢?”   云爹云罗氏说不出不好来。   自然是好,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恁好恁漂亮的屋子,只是好屋子自然有好价格,这得多少银子一个月啊?   云清说:“那几尾鲤鱼寓意好,花木也长得好,阿峥可以在树荫下看书,累了换换眼睛。”   云清的想法主要以叶峥为主,阿峥平日读书够累了,能缓解一点疲劳也是好的。   这就是满意的意思,叶峥心里有数了。   叶峥盘算了下带出来家当,在村里建房花去一些,往来应酬又花用一些,来时路上也零碎用了点,又买了骆驼住了店,个人买了点小玩意,除开这些身上满打满算该有四百两银子的。   这点银子在溪山村自然是妥妥列入富豪行列,但在京城实在不算什么,俗语有云,京城居大不易,在京城地界稍好一套屋子也不止这个数,若要长期住在这里还想维持生活质量,这点银子是远远不够的。   但他们如今又不是要将宅邸整个买下,只是租一个月,纵租金高点也不是承担不起。   如果没有看到这栋宅邸,没有看到家人眼里的喜欢,叶峥可能会提出再看看其他小点但更划算的,但既然因缘巧合看到了他就不打算将就了,银子这东西花了想办法再赚就是,再没比什么让家人舒服更重要的了。   思及此,叶峥问牙人:“这屋子一月租金多少?”   那牙人满脸堆了笑:“哟,不论银子,只要相公满意,其余事宜小的自会办好,包您放心。”   牙人这话一出,叶峥就明白了,王阡直肯定是提前吩咐过不叫说或者根本已经付过了银子。   叶峥不想在牙人跟前和王阡直扯皮打嘴仗,以免王阡直觉得丢了面子。   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把话藏进肚子里过后再说。   牙人来前是做足了准备,好地段的房源精心预备了三套都自费打扫得干干净净,一般两般人来问那是不拿出来只肯给次一等的,现在想着使尽浑身解数也要将王阡直吩咐的事办得妥妥帖帖,三套宅邸都是手头的最优,尤其是先领叶峥他们来看着这套,更是优中之优,是他藏着的杀手锏,备着专职讨好贵人用的。   他们做牙人这行的,三教九流什么人什么事都能遇见,能有机会与城防卫所的王小旗交个好,那是倒贴钱都愿意的,所以给了很公道的价格,几乎没抽头,王阡直也不墨迹,直接和他说明领了来要租房的乃是王家的贵客,介绍房子的话多说,问起银钱就闭嘴,一分都少不了他的,牙人自然满口是是是地应了。   租赁凭书一应都是准备齐全的,只要跟着往衙门一趟盖了印书这件事就算办成了。   牙人心里高兴:“去衙门加盖文书不用全去,派一个相公做代表去了就成,老太爷夫人和小公子们只管在这里逛逛看看,里头已经着人打扫过,一应桌椅板凳都是齐全的,便是马上搬进来也使得,若哪里觉得不可心或再想要添置点什么,开了偏门右转五十米就是铜鼓大街,街上什么都有。”   叶峥和家里人说了声,让他们不要受累跟着跑,在宅子里看看还缺什么,他自己去一趟衙门办手续就成。   ……   衙门办这种租赁文书的速度很快,凭书一式两份签上字,加盖打印,租赁合同就算完成了,受大启律法保护。   出了衙门,王阡直仍旧驾车将叶峥送回松柏胡同,王阡直知道对方一家子也许要商量搬家或者其他事宜,自己一个外人搁中间不方便,就主动提出了告辞,临走前又说了自己在城防司的第几卫队,叫叶峥有事尽管找他,到城防司的门口直接说名字就行。   叶峥微笑点头,说了谢。   离了松柏胡同,王阡直呼出一口气,略带得意道:“此事我办得还算不差吧,回去说给大哥大嫂,必然也是满意的,好歹也是救了我家元宝的大恩人,提供恩人一家落脚地,这也是该当的——”   正自言自语着,手往旁边的马鞭上一伸,忽然碰到个硬硬硌手的布包,拿起一瞧猛然瞪大眼,那布包里赫然是一些碎银子,惦着分量估摸得有十五两之多!   十五两银子租一个月,该差不多了吧,叶峥这么想着,也呼出口气往里走。   另一边,王大通见自家二弟走进院子,不由奇怪道:“不是说今天要带叶老弟一家看房子,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莫不是阿弟偷懒,没有带着多看几家?”   “哪能啊,主要是叶老弟一家随和不挑剔,再者那房乍一看也的确不错……阿兄放心,我都吩咐过了,谅那牙人也不敢弄鬼。”   说完便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拿出那布包里的散碎银子给王大通看。   王大通牛眼当即瞪了起来:“你咋就收着了?该扭头送还回去啊!”   王阡直苦笑:“云老弟当着人不说,后头把钱悄悄塞马车上,就是既不想拂了我的面子,又不想我们送还,我想着纵送回去了也是一样的结果,也没没多费这个事。”   王大通感慨:“叶老弟是真君子,既这么着就算了吧,不过银钱上可以算了,其余地方可不能,他们到底初来京都人生地不熟,你叫手底下的人多往松柏胡同口附近巡逻巡逻,那些惯常愿意欺负外地人的青头地痞也打声招呼,别让扰了人家读书清净。”   “这还用阿兄提醒?早说下去了。”   叶峥回来的时候,一家子早兴头头看过宅邸格局,小豆子在花园跑来跑去,摸摸这颗芍药,探探那朵月季,云爹则正在规划这院子里除开花木外还能种点啥,白撂着也是撩着,云罗氏和草哥儿正在讨论这家的厨房,是一排三个联灶,两个大汤锅,无论是做菜还是烧水都很得劲儿,速度也比那单灶快多了。   叶峥莫名好笑,就是个短期住宅而已,瞧这兴头是当做自己的家规划了,不过他没有过去说话扫兴,就微笑听着。   然儿抱在娘手里,安儿已经能扶着在路上走两步,云清掐着安儿的小腰让他信步走,他就倒腾着小胖腿要走到小湖边看鱼鱼。   叶峥走过去从云罗氏手里接过然儿,小心提着他的咯吱窝,让他也学着哥哥样走走,锻炼锻炼腿劲儿,云清站湖边一边护着安儿不要踩到水里一边给然儿鼓劲:“来阿爹这里,过来呀,看鱼鱼。”   然儿就倒腾着小腿,由叶峥给支撑着,慢慢挪过去,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湖边和阿爹哥哥会师。   云清单手圈着小腰把安儿往岸边提了提,问起租金的事,叶峥就把王阡直那边大致安排和自己怎么化解给说了。   云清点点头:“该当如此,我们又不是付不起,不好白占人家的。”   对于一给就是十五两这种事,云清没发表任何意见,他无条件信任叶峥,叶峥给多少就是多少绝对有理由。   叶峥见然儿站累了小身子直往自己腿上挨,把他抱起来在怀里拍了下小屁股:“你看哥哥走得多好,我们然儿是个小懒虫。”   云清也提了安儿抱起来,夫夫俩一路走一路说,云清已经大致看好了朝阳又亮堂的一间房给叶峥读书写字用,叶峥说清哥儿决定的肯定都好。   要住进一家子人,再齐备的屋子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两人又说有什么缺的,要添置什么。   这宅子有一扇偏门开在西面,五十米就是胡同口,直接连通热闹的铜鼓大街。   对青鸾胡同里的达官贵人来说,出入都是轿马侍从,采买有下人,自然是离得市井生活越远越显高门大户的姿态,所以只要那实在囊中羞涩或者品级不高的官员才会落户松柏胡同,有点能耐的挤都要挤去青鸾胡同,到时候同僚起道家庭地址,一说青鸾胡同的,人家自然高看一眼。   但离市井不远这个缺点在叶峥看来却是个实实在在的优点,他家又没有下人奴婢,草哥儿虽口里叫东家,云家人也没拿他当下人看,云清一向当他半个弟弟,叶峥准备培养成预备役管家,如今住在这里便是买把葱买根筷子都是家里人亲自去,少走几步路好得不能再好。   既不用买大件,只需添置小东西,几人商量过后决定今天就搬进来,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等去客栈拿行李的时候在路上购买,到时候瞧着什么东西少了,再往铜鼓大街去买也来得及。   搬进松柏胡同的宅邸后,叶峥就进入了紧锣密鼓的备考冲刺时间,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自然是非常大的外挂了,但要在全国赴考的几百个举子中脱颖而出,依旧不容易,可此事没有人可以帮他,只能靠自己努力。   云清瞧着叶峥每日头悬梁锥刺股,觉得心疼,听人说鱼头补脑,就每日早起去市场买了最新鲜的鱼来熬汤。   叶峥每日都喝云清亲手端来的云罗氏熬得浓浓白白的爱心汤,喝两口就仰着脸巴巴承诺,眼波又俊又乖:“清哥儿,我一定会努力,让你当进士夫郎!”   云清倒不在意这个,但为了让叶峥提起精神,还是配合地拍拍他的脑袋:“好,我等着阿峥让我当进士夫郎。”   叶峥就三两口喝干鱼汤,觉得浑身上下又充满了干劲,可以一口气再做它十篇策论。   京城的三月比溪山村体感温暖些,清晨和太阳下山后要披袄,正中午太阳下穿个夹的就成,安儿和然儿也脱去厚重的冬衣,露出一个冬天捂得白玉伶伶的小手小脚来。   如今安儿然儿的腿脚都有力了,可以自己扶着床站不用人在后头借力,云罗氏也可以腾出手来做点缝缝补补的活计,只要做活功夫时常看几眼不叫撞了摔了就成,偶尔站累了坐个屁股蹲也不是很要紧,村里谁家小孩不是摔摔打打长大的,老话说这样的小孩身体好皮实。   云清瞧着叶峥这些时读书辛苦,胃口也一般,白天出门买菜的时候就老想着寻点什么给他进补,有一回问起叶峥有什么想吃的时候,叶峥正读一篇地理志换换脑子,瞧见上头的蜀山昆仑等字眼,开玩笑般顺口来了句钵钵鸡。   云清没听过钵钵鸡,便问这是种什么鸡,何种做法,需要老鸡嫩鸡,肥还是瘦,说清楚了他好去买来叫娘做给阿峥吃。   叶峥便放下书细细给云清解释了:钵钵鸡并非鸡的品种,乃是一种美食小吃,做法是将各类食材切小焯水煮熟后,熬一锅浓浓的香汤,将食材放进去浸泡入味,想吃的时候夹起来就成。   钵钵鸡的食材也很方便,常见的青菜莴笋豆泡豆腐腐竹,鸡肉鸭肉鸡爪鸡头鸡心鸡肝,肉丸肉片肉香肠竹笋莲藕海带,不拘食材,只要有喜欢吃的就可以放进去浸泡入味,再夹出来吃。   叶峥本来只是随口一说,逗着云清玩,这大启朝哪儿来的钵钵鸡呢?   但随着和云清越说越多,肚子里那股馋虫真的升了起来,把书往桌上一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决定出门去铜鼓大街走走,家里每个人都去过铜鼓大街,回来都说热闹,连两个小的也被抱出门过,家里唯一没去过的人就是抓紧分分秒秒用功读书的叶峥了。   “阿峥不看书了?”云清见他起身就问了句。   “今天下午不看了,接连看了几天看得我腰酸背痛,眼都花了,出去逛逛清醒下思维。”   云清听叶峥这么说,追问:“阿峥腰酸背痛?那还是别出去了,躺床上我给你按按。”   叶峥笑:“用不着,这又不是下地干活累的,主要是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不动导致的,活动活动就松快了,走吧,我们去铜鼓大街,看看买点什么回来做钵钵鸡,晚上叫爹娘和安儿然儿也尝尝鲜。”   云清说好,二人牵了手从偏门出去,沿胡同往外走,叶峥他们家附近还很安静,走大约三十米就隐隐约约听到了敲梆子和车马声和隐约人声,一走出胡同口,那坊市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铜鼓大街和叶峥他们第一天住客栈那边不同,这条街的特点就是鲜活,街两旁除了门脸店铺还有不少摆摊的和拉了车沿街叫卖的,一看就知道铜鼓大街这里,才是普通京城老百姓的市井生活。   这种鲜活的气息冲淡了叶峥连日温书的疲惫,叫他精神一振,忙忙拉着云清的手走上前融入了进去。   不亏是京城百姓的坊市,卖的东西种类比叶峥他们平安镇上多多了,就连香料铺子里的香料和药材铺子的药材种类都多了好几倍,叶峥在香料铺子里找到了千里香和小茴香,如获至宝忙忙地买下了,依次又买了花椒、八角、草果、香叶、胡椒之类,又在药材铺子里称量了些白芷、丁香、豆蔻和陈皮,又买了干净纱布和棉绳。   有了这些东西,钵钵鸡的基础调味就齐活了,剩下来就是食材,在小摊上挑了两只肥肥的老母鸡,一大块五花肉,两个猪心,店主见他们买的多又捎上点猪肝猪肺给他们回家炖汤,这样荤菜就有了。   三月里蔬菜品种不多,但该有的也有,买了一把小青菜,一块海带头,旧年腌好的酸笋,一大块老豆腐并豆泡豆干豆皮等,一开始云清主动接去提在手里,很快云清的手满了,叶峥接茬提,叶峥的手也满了。   待再往前走的时候,被云清轻轻撞了下肩:“阿峥,提不下了,要还有想的,等我回家放趟东西再来。”   买买买上了头的心灵的叶峥这才注意到,已经买了大包小包许多东西了,这些菜等闲三两日吃不完,这才恢复理智,眼巴巴瞧着云清:“好像买多了。”   云清一笑:“无事,阿峥不是说了,钵钵鸡要食材的花样足够多才好吃,买了这些可够多了?”   “够,足够了。”   于是两人转身回家。 第57章   云罗氏见二人买了大堆菜回来,以为要搞个什么大工程,放下针线忙忙地去洗手赶着来帮。   草哥儿拎着肥鸡喜气洋洋:“好肥的两只鸡,杀一只白切怎么样,另一只用水米养着过两天炖汤吃。”   云清听了就说:“都杀了吧,阿峥说两只都杀了。”   “一次杀两只吃得完吗?要不还是留一只……”草哥儿节省惯了有点犹豫。   叶峥正好从屋外进来,听了笑说:“这道菜需要熬一锅浓浓的鸡汤做汤基,至少两只鸡打底——两只我还嫌少了呢,别担心吃得完。”   “好嘞,那我去杀。”   云罗氏看那一堆菜:“菜也都洗了?”   叶峥想了想:“除了豆制品和酸笋这两样好存放的多买了一些,其余种类多量不大,都洗了吧。”   “成。”   云罗氏就去找了个大木盆,云清打来清水,二人把菜倒入木盆里用手搓洗。   大人忙活的时候,云爹在地上铺了条席,加了围栏,让安儿和然儿脱了鞋在摆了木老虎布公鸡等小玩具的席子上玩,小哥俩性格迥异,但都是好脾气的孩子,为了抢一个玩具撕扯打架这种事情很少发生,只要有一个大人顾着就能看好他俩。   草哥儿做事仔细,鸡毛开水烫过拔得干干净净,鸡血用碗装了,里头点上盐,很快就凝成固体,接着剖鸡,清洗鸡头鸡肠内脏,这些腌臜的部位都清理得无一丝异味才捞出来装在盘子里。   草哥儿一手拎着一只鸡问:“怎么切?”   叶峥正在调配大料比例,闻言忙回:“不用切,整只鸡炖汤味儿才浓郁。”   鸡在锅里炖上了,叶峥的调料也配好了,用纱布裹成一小袋一小袋扎紧。   海带头泡发切成拇指大小块,油豆腐也泡水里,豆腐切片又切成扁扁的立方体,豆皮切千张条,酸笋切块,小青菜叶子片片分开,五花肉切片加了油盐面粉捏一捏,香肠搁蒸架上蒸熟,猪肝猪肺灌水洗净后丢进汤锅一起熬汤。   小火慢炖了一个时辰,浓郁的鸡汤味儿飘满了整座宅邸。   “这味儿,是正宗的老母鸡不错。”云爹评价。   安儿和然儿每日除了喝奶积极,吃其他食物都没有特别执着过,闻到这香味儿也开始吸着小鼻子到处寻。   云罗氏瞧了笑着逗:“阿爹和爹爹再做啥好吃的啊,这香的,把我们宝宝的小馋虫都勾出来了是不是啊?”   安儿就比着学:“馋虫,馋虫。”   然儿吧嗒着小嘴说了个香香。   鸡汤熬好后,叶峥用筷子扎着鸡身将两只鸡提出来放到大盘子里冷却,云清按了叶峥说的,洗手将鸡肉拆下撕成小块,煮过的整鸡很好拆,没多会就拆成出两句完整的骨架。   要说这骨架也是好东西,多弄几个鸡骨架也能熬出香汤来,不过今天是自己吃就无所谓浪费不浪费了,仍是丢了。   熬好的鸡汤叶峥分成大的和小的两份,大的那份里放上大料葱头蒜米生姜和紫苏叶继续熬煮,将一碗骆驼奶各倒一半入两份汤,调出略带奶白的色泽,继续开了小火咕嘟,又指点着将其余各类食材过水焯熟。   夕阳西下的时候,这顿花费了不少功夫的晚饭终于可以上桌了。   桌上放了一大一小两个盆,大的呈现红润油量的色泽,冒着一股近似烤鱼底料但略有不同的异香,里头泡着满满的食材,香菇豆皮豆腐滑肉片等,小盆的色泽奶白金黄,散发着浓郁的鸡汤味儿,里头也泡着相同的食材,只是数量少很多。   叶峥等人一人身前一碗喷香的白米饭,浓郁的料香在饭桌上萦绕徘徊。   云罗氏忍不住吞了吞口水,爹说开饭吧。   众人的筷子不约而同就往那红亮的大盘里伸。   这热辣的红油质感是叶峥用紫苏叶搭配花椒香油芝麻花生调配出来的,尽力在没有辣椒的年代营造出来近似现代红油的口感,以后就统称麻辣红油。   叶峥夹了一筷子冒着热气的麻辣肉片,这肉片用淀粉捏过,入口十分顺滑,一点都不柴,鲜香麻辣的红油汤里加了骆驼奶,有种浓郁挂汁的质感,挂在肉片上全部吃进嘴里。   就这一口进嘴的感受,一晌午的忙碌都值了!   大人们吃得头也不抬,连一向淡定的云清夹食物的速度也比往常快了不少。   安儿和然儿口水流得三尺长,小腿在古代版儿童椅上蹦跶,嘴里含糊不清道:“香香,吃吃。”   云清这才减慢速度,换了干净筷子将从小盆鸡汤里夹出来降了一会儿温的鸡丝弄得更小,给嗷嗷待哺的儿子们一人嘴里塞了一口。   这一顿热辣辣吃得舒坦,三月里人人身上都出了汗,吃饱了往椅子上一摊,每个头发丝和毛孔里都透出舒坦。   不过那菜还是弄多了,根本吃不完,因叶峥研习着上辈子专家说的吃隔夜菜不好的习惯,在条件达到的情况下一般敦促着家里人也少吃隔夜菜。   云罗氏看着剩下的不少食材有点发愁,总不至于要倒了吧,这要糟蹋了可太痛心了。   叶峥笑说:“这个不用倒,吃不完明天可以接着吃,若明天不吃后天吃,则每天需将汤水滚开一次就行。”   云罗氏听了这才安心。   饭后,娘和草哥儿洗碗,云清陪小朋友做游戏,爹端了水浇院子里的花木,叶峥陪着云清说了会说逗逗孩子就回书房继续温书去了。   天擦黑的时候,云清怼好一大桶热水喊叶峥去泡澡,叶峥放下书出来时候看到安儿和然儿一人抱着一个金黄果香的佛手瓜在玩,屋子里都是佛手瓜的清香。   叶峥稀奇道:“这是海上舶来的千金瓜吧,啥时候出去买的,刚才?”   云清一说,叶峥才知道这不是饭后散步时候出去买的,而是他将温书的时候王阡直来了一趟,说得了几个不值钱小玩意儿送来给他们香屋子,人家特特为了几个瓜跑一趟,云清见不是什么金啊银啊的就留下了,给安儿和然儿各人一个玩,其余屋里都摆上几个,也就用得差不多了。   叶峥知道这千金瓜不便宜,一个瓜可能比他们晚上一桌子菜的价格还贵,不过他没说出来,而是问:“王兄来了,怎不叫我出来陪?”   “王二哥听你在看书就说不要打扰,只是顺路来一趟,放下东西就走,我就让他稍等会,将厨下给安儿然儿干干净净收拾着没动的那盆钵钵鸡让他端了回去。”   “清哥儿做得对,王兄得了好玩意记挂我们,咱有好吃的也不小气,有来有往才是长久之道。”   ……   话说那王阡直因着带人一举破了二月里那个京城人口拐卖案,立了一件大功,连带上峰也得了夸奖,一跃成为卫所红人,即将从手底下领着十人的从七品升职成正七品的总旗,总旗帜可以管五个小旗,也就是再过几天,王阡直手里就至少有五十个人了,这职升得痛快。   消息传开后,卫所的同僚兄弟还有往日有交情的乡绅商户都上门来贺,其中有个做海上生意的商人就进了这么一筐千金瓜,说现在京城的上流阶层都流行用这个熏屋子,气味清雅又不烟熏火燎的。   上不上流王阡直不清楚,他们王家从镖头大哥到小屁孩王元宝都不是什么风雅人士,连后院老夫人都是个爽利脾气不大弄什么香,一脚正准备踢在那金瓜框上想说你个老小子调侃我是吧,劳资那根毛孔看着像熏香的。   就在这时候,眼前忽然浮现起叶峥和云夫郎来,这两人一个美艳无匹一个俊逸无双,两个宝宝一个像雪团捏的小仙童,一个像玉石雕的小公子,光说这人才人品,也不比那等贵族公卿家出来的差,送给他们熏屋子正是合宜的。   于是收回踢出一半的脚,在那商人肩头拍拍:“还是我的老哥哥啊,有了新奇东西想着我。”   紧赶着下执回家的路上转道松柏胡同,将那框金瓜给送了,得了云夫郎回赠的一盆吃食,用干净篮子装了,看着封得严实,从外头也看不出是什么来,云夫郎只提醒了句里头有汤水小心洒了,王阡直提篮的时候就留了下心。   王阡直不是个贪嘴的,故一路也没特意打开瞧瞧里头是啥,只觉沉甸甸的一碗,好在他有力气,提得动。   回到家比往常的饭点晚了些,王大通知道自己弟弟的工作性质不能保证按时下执,也没多问,就催他快走几步,说祖母那里摆好了饭食都在等着。   这是王家习惯,初一十五聚在老夫人院里吃饭一桌子陪着乐呵,其余时间则各自爱咋吃咋吃。   瞧见王阡直进来,老夫人笑呵呵说了句阡儿回来了,听说阡儿要升职了,不错真不错,只是这仕途再要忙,人生大事也是要紧的,不能光奔着前程去,忘了娶妻生子云云。   王阡直时年廿八,未婚,就算京城人成亲年龄普遍比其他地方晚一些,他这也是妥妥的大龄未婚青年了,故而老夫人每次瞧见他都要念叨一回这件事。   王阡直听得耳朵生茧,正好王夫人眼尖瞧见他手里提着的东西问是什么,王阡直忙忙动作夸张地把篮子提上桌放着:“下执的路上去叶弟府上送了点东西,这是云夫郎回的礼,应是一种带汤的吃食,阿嫂你看看合口不合口。”   王夫人瞧着这么个篮子有点下不去手,王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但盛饭盛菜一概用的细瓷,别说这种竹篮,就连粗碗都没上过桌。   再者老夫人连日身上不好就带累了胃口也差,若不是老夫人这里,王夫人肯定愿意取出来看看,再怎么也是云夫郎一片心意,但事涉老夫人她就有点犹豫了,和阿弟打着商量:“要不饭后去我们那屋打开再看?”   王阡直正指望用这个转移老夫人注意力好叫她少唠叨两句,闻言奇怪道:“为啥要饭后,既是吃食,此刻打开吃了不就成了?”   说完自己动手去掀篮子,王夫人不好动手去拦表现得太刻意,却悄悄地把拿嗅盐从袖中退出来捏在掌心,防备着老夫人闻到或者瞧到什么不舒服的时候直接好用上。   篮子掀开是一只带盖的白瓷大碗,王夫人略松了口气,好在不是什么坛啊瓮啊的,白瓷碗虽素但看着就干净。   王阡直将碗盖揭开,里头冒着余温的汤气就袅袅散发了出来,那汤黄亮,泛着奶白的色泽,里头泡着一些菜,瞧着就不是本地吃法,但那股奇异的汤香却一直往人脑子里钻。   “嗯,这是什么菜,如何会这么香?”老夫人吸了吸鼻子。   王阡直也用力吸鼻子觉得香:“叫什么名字云夫郎没说,只说是还礼,好吃的。”   说话时候那眼睛就直勾勾盯着汤碗没有移开过。   “把这汤菜盛一碗我尝尝。”   老夫人没忍住吞了吞口水朝媳妇说。   “哎,好的娘,马上!”   王夫人听这么说,心中惊喜,老夫人已经连续一个礼拜都说吃东西没味儿了,变着法儿地做了好吃的,每次都只象征性尝一下就放下筷子说饱。   这还是近段日子里老夫人第一次主动要求说要吃什么东西呢,可不令人惊喜么。   忙着人拿来汤勺,麻利儿盛了一碗:“娘,我喂您吃。”   老夫人眼睛没离了汤碗,摆摆手:“不用,秀娘你也自个儿盛一碗,打发元宝也吃,通儿阡儿也别站着了,都坐下来吧,母亲这里还客气什么。”   “娘说得是,阿兄我们也别客气了,坐吧”   说完就瞅着那盆汤去了,他也被这香味儿弄得有点迫不及待了。   又过了几天,叶峥他们刚吃完中饭,正抱着安儿然儿在院里走动消食,王阡直提着一串礼盒进来了,那礼盒贴着红方块纸,一看就是街上铺子里买的专门送礼的东西。   叶峥瞧着奇怪:“不年不节的,王兄拿这些来是什么典故?”   王阡直把礼盒放下,他走得急了有点出汗,接了云清捧来的茶水道了声谢拿起一饮而尽,长舒口气抹抹嘴:“请云夫郎再赏我一碗,渴得狠了。”   叶峥瞧他连喝三大碗水,问他做什么去了渴得这个样。   王阡直说跟踪个人埋伏了一个时辰没喝水,才把任务交了就忙忙来了这里。   叶峥点点头,朝那礼盒方向抬了抬下巴:“王兄还没说到底为何送这些劳什子呢。”   王阡直叹了口气:“嗐,此事说来好笑,要不是知叶弟你一家人品,我都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叶峥调侃他,语气带着些随意:“还有你王兄不好意思开的口?倒要好好听一听。”   因这几日叶峥一家在京城走动,王阡直办事老练雷厉风行的名声也听过一些,这么说就是瞧着他尴尬主动开口化解。   “那我便说了,叶弟可别笑话,上次我拿了些千金瓜过来,令夫郎不是回礼了一大盆汤菜吗?”   “家母因连日身上不好,胃口欠佳已有一段时间,吃什么都没有滋味,上次拿回家那盆菜却一连吃两大碗还夸,我们都高兴母亲的病好了,谁知过后还是饮食平平,想来母亲胃口大开乃是偶发事件,是吃了令夫郎送的那盆汤菜之故。”   “我和母亲说,这还不简单,叶弟同我们关系极好,再要一些便是,母亲却不忍因自己的原因让家里落下个贪嘴的名声,说怕人笑话,后来我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又不是馋痨转世,哪能吃过一次好的就讹上人家,常来讨要呢?”   叶峥听得他把自家人形容成馋痨转世,有些哭笑不得,这钵钵鸡的味道是经过历史检验的,在美食如云的现代都占一席之地,古人抵挡不了再正常不过了。   忙说了话解围:“王兄一片爱母之情令人感佩,本朝连官家都一向推崇孝道,王兄快别自贬了,这东西做法不难,家里正好有现成做下的,请王兄带回去给老夫人吧。”   “嗐,”王阡直也说了实话,“不仅老夫人,主要是我家从阿兄到元宝,各个都说好吃,茶饭不思的也不止娘一个。”   叶峥听得露出了笑容。   云清瞧着食材还多,就将麻辣和不辣的各备了一份装好给王阡直:“这里头有两种口味,红油的里头搁了茱萸和花椒,味儿辛辣,吃时小心,另一份白汤口味咸鲜,老人孩子都克化得动。”   “多谢云夫郎。”王阡直郑重鞠了个躬,搓搓手接过来收下,如获至宝。   接了东西,王阡直起身告辞,离开时的背影凭空生出两分急切。   “等下。”走出门前叶峥喊住他。   王阡直回头,叶峥冲他扬了扬手里一串礼盒:“下次想吃提前说一声就成,这个就不必了。”   “有你这句话,下次我直接来讨。”   果然,几天后王阡直又来了一回,把那麻辣的又是一通夸,末了问叶峥:“叶弟家里既有这份手艺,有没有做生意的想法。”   这么说主要是王阡直和家里人老想吃但不好意思老来要,隔几日要一回他还觉得少了,巴不得叶峥家开个吃食铺子,他天天来买,天天有的吃。   叶峥哭笑不得:“吃不腻吗?”   他知道好吃,但云家伙食一向好,变了花儿地弄来吃所以感觉没那么强烈,不知道王家人竟然是这个反应。   “要听实话吗,吃上一年也不腻!”   王阡直竖起两根手指发誓。   接着他越想越觉得可行,开始拿话怂恿:“叶弟你想啊,这吃食生意若能做起来,你一边看着书考着试,另一头还把钱赚了不好吗,我观叶弟人品面相,此次科举必是榜上有名的,到时若叫圣上点了京官就要在京生活了,多个营生多条路嘛。”   叶峥这两天一直在看大启律,听到这随口背:“官员不可从事商贾之事,不可与民争利……”   王阡直一听就来了兴致,咧开嘴:“叶弟还信这个?难怪,你非京城人士不懂里头的门道,今日就让愚兄同你说说。”   “大启的确规定官员不可从商,但可没有规定官员的家人不可从商,哪个大员的生意会明晃晃登记在自个儿名下呢,譬如大员夫人的胭脂铺子,小舅子的酒楼,大伯子的赌坊……这京城地界能开出来的铺子,往后捋捋哪家没个三四门子的关系,有的托赖族亲,有的出资合伙暗地里收钱——若没这些补贴,光凭每月到手拿几个俸禄,就能在那青鸾巷买房置地了……?叶弟你想想可是这个道理?”   叶峥知道王阡直说的是大实话,古往今来从没变过。   王阡直晓得读书人都有种清高气,生怕这话铜臭味重惹叶峥不快,又缓和了语气:“这生意和生意也有差别,那买卖奴婢的牙行是生意,治病救人的医馆也是生意,秦楼赌坊是生意,衣食住行也是生意——我知叶弟是正派人,不会做那等伤天害理的行市,更不会发那不义之财。俗话说人都要吃穿,只要材料实在不弄虚作假,可是再正派不过的买卖了……我相信叶弟不是那等迂腐之人。”   这话叶峥听进去了,沉吟道:“请王兄容我想想。”   王阡直道:“慢慢想,不急。” 第58章   对于王阡直的话,叶峥不能说全部认同,至少心里不是没有水花的。   叶峥问云清:“清哥儿对王兄的话怎么看?”   云清用一把小剪刀给安儿修剪指甲尖尖,以免划伤娇嫩的皮肤,抽空抬头:“我没有什么高瞻远瞩的想法,本来上京就是为的照顾你会试,把你照顾好,让你考试无后顾之忧才是我唯一的想法。”   顿了顿:“阿爹阿娘也是这样想的。”   叶峥笑着握了下云清的手:“全家都为着我,我心里明白。”   云清想了想又说:“不过如果能找点事情做也成,我和爹娘草哥儿在村里都是做惯了活的,乍一来到京城,天天在这大宅里头待着每日只管吃穿闲逛,其余一概不做,开始还真是有点不习惯,好在这宅子不小,想要找事情做也不是找不着。”   云清说的大实话,家里都是闲不住的人,每日上街买菜做饭洗衣洒扫这些活只占去一天很少的时间,安儿然儿两个又不是特别需要费心照料的小孩,云清一个人带得绰绰有余,剩下时间各人自找活干,云爹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小院子里,云罗氏和草哥儿则隔三差五搞大扫除,把个宅子角角落落都弄得干净。   叶峥明白他的意思了,又问:“如果我们要做这个吃食的小买卖,云清和阿爹阿娘会嫌劳累吗?”   这点不用云清说,云爹直接就说了:“累啥,在家弯腰侍弄庄稼都没说个累字,做个小买卖比伺候庄稼还累?不至于。”   云罗氏也说:“在村里的时候天天有事做,乍一闲下来我都不知道咋打发时间,每日能有点固定的事情做,那太好了。”   草哥儿说得更实在:“东家,您教的这个钵钵鸡连王大哥家都说好味儿,开出来生意一准好的!”   家里人一致同意做钵钵鸡的买卖,甚至开始商议起了细节问题。   云清说:“就算合了王大哥一家的口味,也不能保证合其他人的口味,既要做这个买卖,也要先从小本生意做起,不能一下子投入太多,就像阿峥说的那什么,前期投资不必太大,若直接弄个门面,反不是那个意思了。”   这话云爹赞同:“门面太兴师动众,弄个小摊不错。”   草哥儿说:“我和云婶常去铜鼓大街买菜,瞧着不少买菜小贩每日推了车从城外进来,菜就放在车上卖,卖完把车一推就走,可方便了。”   云清想了想:“那车是方便了,但我们的钵钵鸡是连汤带水的,若用板车,恐怕放不牢固。”   云爹也道:“轮子是不大好固定。”   “也是,”草哥儿说,“反正家里头离铜鼓大街也近,就算摆摊每日收拾进出也就一会儿功夫,这就是东家说过的那什么,地利优势吧?”   叶峥听了,朝草哥儿赞许点头:“你说得不错,这就是地利优势。”   自己说出的话被叶峥认同了,草哥儿感觉整个人都荣耀了,后续提意见越发积极。   他们商议得热闹,叶峥主要是听,偶尔才开口。   他现在的本职工作是考科举,这才是第一要务,并不赚多少钱,赚钱当然也是必要的,但叶峥并没有想指着这件事赚多少,他觉得家里人如此热情商议买卖事宜,主要也是无聊的,为的是打发时间,那集思广益也是打发时间的一环。   何况京城人口众多,形势复杂,生意要真做起来,肯定要遇上各色各样的情况,从现在就开始思考不是一件坏事。   这么着,叶峥就从胸口掏出书,在众人的七嘴八舌中看了起来。   晚上洗漱过躺在床上,把云清搂在怀里,叶峥听云清和他讲商量出来的具体事项。   首先是大家一致认同摆个小摊而非开个门店。   其次,就摆在铜鼓大街上卖,离家无需太远,那才方便照应家里,无论如何照顾叶峥才是第一。   再者,食材、调味一概都要新鲜的好的,当天没卖完的绝不过夜,吃食最注重卫生,宁愿不赚钱也不可坏了良心。   最后,若生意做起来挣了钱,给草哥儿提升工资。   叶峥听了这四条,十分给面子得吹捧了一把清哥儿想得周到,然后又给酌情补充了几点。   关于钵钵鸡如何出售,叶峥也给了些意见,他直接把现代正宗钵钵鸡是以串串形式出售这点给说了,往常自己吃,谁还费事弄那一把竹签子,直接烧一锅吃了就是了,若要出售,自然是以竹签穿成串串,客人要几串就给几串来得利落,还方便定价和算价格。   至于定价,叶峥不大买菜对京城菜价不熟悉,也给了自己的意见,具体还得和买菜最多的草哥儿和云罗氏商议。   夜深了,夫夫俩说着说着,叶峥的手就不老实往云清的亵衣里钻,云清肌肤滚烫,也是想的狠了,今天俩小的跟着阿爷阿奶睡,正是浓情蜜意的好时机。   一夜春色无边,略去不提。   云家都是行动派,说干就干,云爹第二日早起给骆驼挤了奶,牵着出了门,中午不到就弄了辆板车回来。   凭着丰富地给寺庙送热食的经验,板车上还采购了炉子,敞口的大锅,支摊的框架,遮阳挡雨的棚子和几根毛竹等,云爹牵着骆驼,骆驼拉着车,这一路招摇过市的引了小孩围观,到家门口进来关了门,小孩儿才一哄而散。   这些事情都不要叶峥插手,云清和云爹几个自己商量着就干了。   叶峥从书里抬起头,一转眼就发现自己唯一还能参与的部分,只能菜品改良了。   做吃食不仅要味道好,还要将这好味尽量固定下来形成记忆,才能让顾客想着,源源不断地来,这部分只要固定下调料和高汤的比例就成。   云罗氏和草哥儿主要负责采购和将回来的菜品洗干净切小,云清和爹干力气活,劈毛竹,削竹签子,干惯了编筐这活再简单不过,很快就削了一大把竹签。   厨房里锅底咕嘟咕嘟熬着,一家人洗干净手围着灶台穿串子,按了叶峥的说法,荤菜分一类素菜分一类,穿好就放簸箕里盖好防止落了脏东西。   第一日出摊只是试试水,准备的量不用太多,但务必要看着干净好味儿。   “阿峥,我先跟爹出去了,一会娘会给你煮午饭,中间我也会回来看看。”   叶峥一手牵着一个娃朝亲亲夫郎挥挥手:“清哥儿放心创业去吧,我在家会带好两个宝宝,做你坚强的后盾的。”   阿峥嘴里又冒怪词儿了,但听能理解懂意思,云清听得直笑。   云爹牵着骆驼:“走吧,趁这会人少先去支摊子。”   前两日他们就瞧准了一处地方,正是松柏胡同出口不远处,靠街面的一侧,那边支摊的人少,也不和买菜坊市挨着,没有腌臜气味,更不用担心占了谁的地落埋怨,但要往铜鼓大街上汇聚,从城门那边过来,这个口子附近却是必经的。   云清和爹快手支起摊面,架好炭炉,将铜锅搁在炉架上搁稳当了,这铜锅是找铁匠改良的,借鉴了上辈子太极锅的形式,一半红汤一半白汤,吃辣不吃辣都可以找到合适的口味。   锅架稳后,云清将串着竹签的菜蔬往锅里搁,这些菜肉都经过预处理,不好熟的都提前煮过断生,切得又小,浸在这高温的铜锅里很快就能熟了,熟了也不捞出来,一直浸着入味儿。   见云清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口后,叶峥牵着俩儿子往回走,嘴里逗着玩:“等你们阿爹的事业搞成,以后咱爷仨就有福了,什么都不用干,专门在家等着吃软饭。”   说到这想了想,又改口:“爹爹说错了,你们阿爹是我夫郎,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光明正大吃软饭,你们两个不成,那是顺带的,等以后你俩也找到个人,他们愿意养你们,你俩才有资格光明正大吃软饭呢。”   “不过呢,那得要你俩长大成人,在那之前,还是乖乖跟着爹爹我蹭吃蹭喝吧。”   一旁打水搓衣服的草哥儿:……   东家说话真有意思,明明自己是举人老爷,在外那么有本事,偏在家里头说老说自己是吃软饭叫清哥儿养的。   他还真没见过东家这样的男人,又尊贵又愿意伏低做小,讨清哥儿欢心,不像村里那等没用爷们,在外头卵用没有,回家那脾气大得,摔桌子砸碗,把屋里人使唤得团团转。   嗐——   草哥儿给了自己一下,咋想的,那些货色哪能和东家比呢,连东家鞋上的泥都毕不了,东家说了,只有那等最怂包的男人,才会把脾气发给屋里人,越有本事的男人,对家人越好。   街角的摊子支起没一会儿,那混合着鸡汤和调料的浓郁味儿就勾来了几个人,在摊前探头探脑。   “老板,你这卖的啥,从没见过啊,怎么这么香?”   来人了,云清精神一振:“这叫钵钵鸡,乃是我家研制的新鲜美食。”   “钵钵鸡?没听过啊,里头煮的鸡肉?”   “鸡肉能有这个味儿吗,我家婆娘十里八乡有名的会烧鸡,也烧不出来啊。”   “锅里汤的颜色还不一样,一红一白,怪好看的。”   还有人关注点清奇:“你家这驼兽好大,比马和骡子还大。”   “哈哈哈哈,啥马骡,这是西域骆驼你个土老帽儿。”   云清很有耐心,一一回答:“不仅有鸡肉,也有其他菜蔬,有荤也有素。”   “荤菜有鸡肉、鸡心、鸡胗、鸡肠、鸡血猪血、五花、里脊、牛肉片、羊肉片、香肠等等。”   “素菜有青菜、酸笋、木耳、豆腐、豆干、豆泡、千张、萝卜等。”   “这红的和白的的是汤底,红汤是麻辣味儿的,里头搁了茱萸和花椒,适合重口的,白汤是鸡汤味儿,咸鲜味美,老少咸宜。”   边说,边抽动竹签子让汤锅里的食材露出来叫人看见。   炭炉子保持着铜锅内温度,咕嘟咕嘟地香味儿早就飘了一街角。   随着云清的介绍和展示,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都被这香味弄得猛咽口水。   “这也太香了,实在受不了了我得买来试试,老板你这钵钵鸡怎么卖的?”   价格是在家就商定好的,云清说得也不含糊:“荤的一文一串,豆制品一问两串,蔬菜一文三串。”   “哗——”   “这岂不是一个鸡爪就要一文钱?”   “这两指宽一指长的豆腐一串,一文就是三串,一文钱都够买一大块豆腐啦!”   “太贵啦,老板,便宜些吧。”   “就是啊,你一串就两个拇指大的豆泡,那鸡肉一跟签字上就扎了那么小块,一只鸡得穿多少串啊!”   “你这东西也没人见过,好不好吃还两说,万一吃坏肚子咋办,还敢开这么高价,把我们都当冤大头宰啊!”   云清他们签子上食物的大小都是比照着叶峥说的大小弄得,因叶峥说得太小,在那基础上还放宽了不少,已经大很多了,阿峥说了弄小也不光是舍不得成本,是为入味儿考虑。   阿峥还说了,京城有钱人多,做吃食生意首要考虑的是美味和卫生,其次才是价格,只要好吃,就算价格略高一点也有人买,不然辛辛苦苦一趟,不为银钱,莫非是为做慈善去的?   这话云清牢牢记住了,此刻对说贵叫便宜些的那话就不回应,而且京城地痞闲汉比他们镇多多了,惯会混在人堆里起哄架秧子,欺负新来摆摊的,这样的人,云清不想惯着。   他拿起一串鸡肉,冲人堆里一个真心流露出想买神色的大婶道:“婶子,我家摊子初开张,味儿怎么样的确不好说,请婶子尝一串吧,不好吃婶子直接丢地下,好吃劳烦帮着吆喝几句。” 第59章   大婶虽不爱占人便宜,也是被这香味馋得狠了,瞧着俊美老板的和善笑容,咽了咽喉咙还是把竹签接过来,送入口中。   那鸡肉一入嘴,大婶眼睛都亮了,那味儿,哎哟怎么说呢,鸡肉浸饱了汤汁,那股子又麻又辣的劲儿里透出令人口水直淌的异香,大脑很美反应过来的时候,舌头和牙齿已经忍不住狠狠包裹了食物在嘴里嚼,脑中迸发出的愉悦是控制不住的。   旁边人瞧着大婶嘴动飞快,只顾吃不说话的样子,忍不住咂咂嘴:“味道如何?”   “你别只顾吃啊,倒是说一句?”   大婶咽下口中食物,深吸口气一抹嘴,顾不上说好不好吃,先从口袋里掏出五个铜板递过去急切:“给我来两文荤的一文豆腐的,再来一文素的!”   说完才有空冲周围比出个大拇指吆喝:“好味,那是真好味!老板手艺绝了!”   “真那么好吃,别是是个托吧?”有人质疑。   大婶翻了个白眼:“放你娘的狗臭屁,老娘日日在这铜鼓大街上来回有眼的都瞧得见,你他娘才是托呢!”   云清快手取出大婶要的,一把签子交给她,顺便提醒句:“刚出锅小心烫,吃的时候注意别扎了嘴,有小孩的撸在碗里吃,别叫小孩拿着竹签,危险。”   “知道啦,多谢。”   这时,有人忽然哼哼道:“哼,我来尝尝是不是好吃,若不好,小心我掀了你的摊子!”   说完就要冲着锅里的竹签伸手,那手乌漆嘛黑,指甲缝里还有泥,云清怎能让这脏手碰自己的锅,污了一锅食物其他人怎么吃。   情急之下一把扭住来人手臂,态度却还算缓和:“朋友,我家小本买卖注重卫生,想尝可以,别动手。”   那被扭住的汉子叫张三,是个出名的泼皮无赖,常和一帮子同样泼皮在铜鼓大街上晃悠,吃吃东家的面饼拿拿西家的糕,因他身上有点功夫,且为人极其不要脸,一言不合就带着人闹腾,不是说菜里吃出苍蝇了就是往其他食客碗里吐痰,要不就带了人往人家店里或摊前一趟说吃坏了要赔,铜鼓大街上做的都是小本买卖,谁都不想被这么个癞□□缠上,于是每次都给些银钱了事,或让他白吃,惯得张三越发嚣张跋扈。   被云清拿住后,张三又想故技重施,破口大骂道:“哪来的臭外地人,还不放了老子,当心老子让你在京城待不下去!”   云清手劲一紧,那张三痛得吱哇乱叫,口里开始不干不净。   又有两个泼皮冲上来二话不说就要掀摊子,云爹一眯眼,利落把锅扶好。   云清见他们是铁了心要闹,也不客气了,别看长得男模样高瘦斯文,他可是能硬刚野猪野狼的男人,一手扭着那张三不放,长腿一伸,直接将两个无赖踢飞出去,横砸在街上,摔了个四仰八叉。   两个无赖摔在街上的时候脑袋都是蒙的,怎么就忽然飞出去了,还没反应过来呢?   接着才是肢体擦在粗糙路面上的疼痛。   就这云清脚上还是收着劲儿的,不然这一脚踢他们个脾脏破裂不成问题。   那张三一瞧,心知今天是遇上硬茬了,但他也不是很怕,反而厉声喝道:“你这臭外地人,敢打我兄弟,知不知道我是谁!”   张三婶娘家的二大爷是城防司厨房的伙头,和不少城防卫有交情,只要他跟婶娘吹吹耳旁风,看不把这两个不长眼的弄去城防司大牢关了!   云清嗤笑一声,他笑起来温和,不笑的时候正经有点冷漠,把张三也丢出去跟他同伙作伴:“我管你是谁,滚!”   三人摔成一堆,那张三从地上爬起来后怨毒地盯了一眼云清和云爹,似要把他们样子记住,接着往地上吐了口浓痰,悻悻然互相搀扶着走了。   有好心人劝云清:“老板,你快离了这里吧,惹了这几条泼皮你这生意肯定是做不下去了,他们什么腌臜办法都能使出来。”   云清舀了一瓢水慢条斯理把碰过张三的手涮洗干净,又恢复温温和和的一个人:“多谢提醒,再敢来照样打。”   “哎——”围观众叹气,这两个人那是不晓得这伙泼皮的厉害啊。   云清见大家兴致不高,提了热情招呼:“还有人要买吗,我家东西干净卫生,好吃的。”   “买!”   众人想着,既得罪那伙泼皮,估计这生意做不下去,今儿可能是唯一一回了,以后没机会,买到就是赚到。   于是热情空前高涨:“给我五文钱荤的,我口重,要辣汤。”   几文钱而已,京城百姓真不是出不起。   “我来三文素的,回去给老婆孩子加个菜。”   “老板,我瞧着你这汤不错,我自己带了碗,可以把这汤舀一碗我带回去不?”   一开始有人试探着买了几根,尝了后又迫不及待赶来再买,一下子云清小摊前围满了人,场面十分火爆。   本以为第一天生意不会太好,早晨出门前荤素豆制片各串了一百根签带出来,想着卖多少是多少,剩下的自家吃。   谁知后来越卖生意越好,有个男人买回家婆娘说好吃,催着再来买的,一出手就买了五十根,还带了碗讨了一勺汤回去,婆娘说味儿好留着明早下馄饨面条。   还没到中午,三百根签子全部卖光,铜锅里的汤也只剩个底子,当云清和云爹把东西收拾好开门回家的时候,云罗氏正好去柴房担柴,瞧了奇怪:“咋这么早收摊,难不成卖不出去?不会吧,我寻思着咋也得卖掉几根,咱的味儿不差啊!”   云爹一开始故作严肃,后来没绷住,眼里带了笑,走近把那钱匣子打开往云罗氏眼前一晃。   “哎呀,这么些!”云罗氏惊了,“卖了多少?”   云爹:“你猜?”   云罗氏:“卖了一半?”   云爹把钱匣子往她手上一搁:“再猜。”   “一大半?”   “再猜。”   “不会全卖了吧?”   “嘿嘿嘿。”云爹嘿嘿直笑。   “哎呀,真全卖了啊!”   云罗氏柴也不担了,赶着伸头去看菜框,那框里哪还有菜,就留着一把滴溜溜的竹签,是云爹和云清收摊后瞧着有人吃完了随手丢摊子附近不雅观,就捡了回来,反正是竹子,丢灶膛里当柴火烧了干干净净。   云清把车从骆驼身上摘下:“娘,真卖光了。”   三人快手把车和骆驼一收拾,围在灶前把一匣子铜板细细数了,三百个签子,一个上午,卖了一百八十文钱!   板车炉子铜锅菜筐炭火竹子,这些林林总总加起来花了二百多文,这才一上午,几乎就把本钱给赚回来了!   三人面面相觑,这生意,有做头。   午间吃饭的时候,云清捡着早上的事说了,他和爹都特意略去泼皮那节不提,捡着好的说了。   叶峥知道,钵钵鸡这种形式的小吃在大启朝还没有流行开来,独一份的生意必然差不了,但也没想到第一天这么顺利。   随后得出了个结论:京城还是有钱人多。   午后,叶峥云清陪着安儿然儿玩一会,云清忽然一拍脑袋想起来:“这做生意的想法是王大哥提议的,我竟忘了留一碗送求给王家。”   叶峥拍拍他的手:“不急,反正下午娘去买菜,晚上熬汤底的时候往城防司送一趟就成。”   云清想了想也是,用不着急,哄两个孩子睡着之后也陪着叶峥睡了一会,等叶峥去书房看书,云清就去院子里和爹一起把明天要用的竹签子削出来。   大启历XX年,三月二十七。   同云清和两个孩子道过别,叶峥提着考篮进了会试考场。   这一回,他的心态又与乡试不同,如果说乡试他是被赶鸭子上架,抱着随便试试不成就算了的心态,那么这场会试他从开始温书复习之初,就打算全力以赴的。   州府目睹的的流民之乱将底层百姓人命如草芥的现实赤.裸摊开在他眼前,如今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家安儿还是个哥儿,比起然儿,安儿需要更多保障,做父亲的,心甘情愿为了孩子和家庭去努力搏一搏。   考锣敲了三下,全场肃静,主考官开始宣读考场纪律。   在主考官略带威严的声音下,叶峥的心也一点一点安静了下来。   会试将会持续三天,这三天里,考生吃喝拉撒都不能离开考场,若要出恭,则需举起出恭牌,会有监考人全程陪同,过程虽尴尬,但总比在考号里拉撒弄得臭气熏天影响别的考生发挥好。   三月底的清晨还有些凉,夜里可想而知更冷,考号里又阴又潮,但为了防止夹带,衣服却都得是单层,考生只能把那单衣多穿几件。   好在云清细心备好了无烟碳,叶峥一坐进号子里就把一个精巧的炭炉取出,把无烟碳小心夹进去点燃,又取出个巴掌大的黄铜小手炉,将点燃的无烟碳放进去几块,拧紧手炉拢入怀里,暖意丝丝升上来,舒服地嘘口气。   这就是叶峥这三天全部的取暖设施了,碳是带够的,这就是夫郎周到的好处。   若哪个考生孤家寡人又准备不充分,就冻上三天吧,也没辙。   第一场考题发下来了,叶峥撕开包在试题外的白纸,展开一看,第一场乃是一道诗赋题:神女踏歌。   此诗出自上古诗集,全诗用一百六十个字,从视觉、听觉、想象三个方面描绘了神女踏歌的风姿,留给后人以无限遐思。   此题意在考察考生们的文采,通过神女踏歌一诗,考生们感受到了什么,想象到了什么,以此来做一篇不离主题的诗和赋,相当于诗词赏析的意思,只是这赏析也要用赋的形式写下来,中间还要夹杂美文和作几首诗。   不少考生一拿到题目都眼前一亮,觉得开头就可以写拿手文章,将满腹诗才可以尽数展现,简直太好了。   可诗赋并非叶峥长处所在,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文采平平,不可能通过在古代几年的学习,就一跃成为风雅大家,如果借用现代读过的古人名篇佳句,什么神女一出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之类的,也许会博人眼球,但这种事情叶峥又不太想做,并不愿借古人的绝章来成就自己的诗名,只好绞尽脑汁,用尽生平所学,不求惊艳考官,但求无功也无过吧。   挤啊挤,黄昏前,叶峥终于凑够了字数,全文通读一遍,不知道考官满不满意,反正他自己满意极了,觉得自己太有才华了。   欣赏完毕,用馆阁体端正抄录一遍。   大启朝并没有规定考试该用什么字体,考生大多采取自己最喜欢或者认为最俊逸风流的字体来答题,但叶峥是实用主义至上者,字写得风流大气是一回事,但他那不是水平达不到呢么,不如尽量写得干净端正,就算考官不欣赏这没个性的字体,但字迹整洁方便辨认至少不会惹考官讨厌。   第一场就这么平平过去。   检查过没有错漏,交了卷,这第一场在叶峥脑中就算过去了。   因这考前最挂心的一题顺利过去,算是开了个好头,叶峥心里高兴,在炭炉中添了几块炭将温度升高,取出个小铜碗,放上家中带来的有滋味又不脏手的吃食,慢慢加起热来。   夜里刮起了风,考号一下子里冷得要命,好在叶峥带得炭多,将炉子烧得旺旺的,炉上铜碗里温着热水,胸口又揣着黄铜袖炉,合衣躺在考号里,好歹闭眼睡了一个时辰。   像叶峥这样准备充分的都难免挨了些冷,也不知其他无甚准备的考生这一夜是怎么过的,反正第二日早上,四邻八舍有不少号子里传来了咳嗽声。   叶峥一想,这才第二日,今晚还有一日呢,若冻病了可不得影响发挥,于是赶紧起身把八段锦打了几遍,九遍过后,体内隐隐有股热流循环至四肢末端,手指脚趾都恢复暖意,这才松口气,开始用小炭炉弄简易的早饭吃。   肚子填饱坐着静静心,考卷就发了下来。   今日考的基本都是实务题,共有十道,比如某甲偷窃钱财达到多少数目,犯大启律第几条,该怎么判罚,思路是什么,依据是什么。   又比如算数题:今有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①   叶峥瞧着这题,觉得很有点意思,原来古人也会用等差数列和等比数列了吗,这题他是会做的,就不知道其他学子如何。   再比如一些历史题,上古圣贤做了一件大事,此事昭示了什么结果,写一写感想之类的。   这些题各有侧重,考察考生方方面面的知识点,但大体来说,考生只要知道如何去答,一般都不会出问题,但考生如果知识面狭窄,连考题上说的事情都没有听过,那就麻爪了,也无从答起。   凡靠考记忆出处的,对叶峥来说都不是事儿。   经过了两天的考题磋磨,外加狭窄阴暗湿冷的环境,考生里头有一部分心理素质差的已经有点蔫吧了,但不包括经历了九年制义务教育大考小考磋磨的叶铮。   他状态身体好,吃得也好,取暖设备也好,总的来说还成。   第二天又是平稳渡劫,很快来到了第三天。   第三天考的是最难的截搭题,考官从子史经集中随意抽取风马牛不相及地两句话搭在一起,变成个题目,看考生从何种角度切入破题,作文解答,这也是部分考官最重视的考题,觉得能从中看出一个考生的思想内核。   叶峥私下给截搭题取了了脑洞题的名字,既要对四书五经六艺周礼上的每一句话都了解透彻,知道典故出处,又要积极开发脑洞,将四六不搭的上下两句找出联合之处,写出符合考官思路的文章来。   这也是叶峥温书备考中着重训练的一个项目。   好在考题不偏,拿到手,叶峥眼前一亮,这正是瞌睡遇到枕头,撞到他擅长的了:至天下民以农家之学。   上半句出自四书五经中的《周易》,说的百姓市集贸易之事,后半句出自上古气节歌,是劝客农桑的良言警句,正好叶峥对贸易和农事上都比较有心得,这一题看来是难不倒他了。   提笔写下:“臣奏对,臣幼时闻圣人言……”   三场答毕,叶峥走出考场的脚步是轻快的,心情是上扬的。   于他相反的是,大部分考生都表现得极为颓丧,抱怨今年的考题除了第一场的神女踏歌外,其余有几题出得太难太偏,比如那个算数题,就有一多半人看了一脸懵逼,别说解题了,题都没读懂。   还有那个在叶峥看来正中下怀的截搭题,也叫人捶胸顿足,要知道无论是市井小民做买卖的行市,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事,都离这些文人骚客的生活太远太远,能考中举人来考进士的,大多是当地的天之骄子,家里供着,士绅捧着,正应了那句“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②,对这些俗世哪里有什么真实的感触呢?   别的学子如何抱怨叶峥不管,他这人就这样,考前全副心神,考完全部放下,都结束了还耿耿于怀,可不是他的性格。   走出考场,看见考院外等着的云清,叶峥健步如飞地迎上去。   “考完了……”云清笑。   “嗯!考完了!”   “为了这场考试阿峥如何努力我都看在眼里,考完就成,不论结果!”   这话在考前怕打击叶峥的士气,云清没说,如今考完了,终于可以说这话了,考这一场试,阿峥三更睡五更起,云清可太心疼了,如今终于能松快松快了。 第60章   四月初一,在家狠狠歇了两日,叶峥终于把考号里磋磨掉的那点肉给长了回来。   早上午云清出摊的时候,叶峥在家给两个宝宝穿好衣喂好饭,在两张嫩出水的小脸蛋上亲一口,一手牵一个,慢吞吞往巷口走,说走着爹爹带你们去瞧瞧阿爹赚钱养家的样子。   云罗氏说宝宝走得还不稳当,要不等她忙完手头这茬和叶峥一起抱过去,那竹签在锅里看着少,热情的百姓随便排队你一把我一把锅里就空了。   这个速度连带着云罗氏带着草哥儿上午和下午都要抽出功夫来洗菜切菜串串,才勉强赶上一天需要的供应量。   小食摊的钵钵鸡生意比全家人预想得都要火爆,每日出摊前就有人在摆摊的地方等,一看到云家小摊标志性的大骆驼来了,就笑着打趣:“云老板每天都日上三竿才出摊,我们买的人都比卖的心急喽。”   “可不是咋地,又有啥办法呢,这一口简直吃了就忘不了,哎云老板,下次早点来成不成?”   云清和爹手脚麻利儿拿东西支摊子,笑得温和却不接这话,比起起早贪黑,他更愿意陪阿峥多睡片刻,逗着安儿然儿多叫两声阿爹再出门。   阿峥说过,努力赚钱是为了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若为着赚钱起早贪黑把家里人丢在一旁,就赚了钱也没意思——当然,这话的前提是生活没困苦到那份上,若穷到没米下锅那又是另外说法,反正他家现在是比过去好不少,用不着挣命。   叶峥把安儿埋在袖子里的小手放出来,又把然儿的小鞋正了正,抬头说:“不用,娘你忙吧,左右不过这点路,我牵他们慢慢走去,小心些就是了。”   云罗氏和草哥儿一个洗菜一个串串的确忙得脚不点地,说了声:“那你当心些。”   四月里的上午一出太阳就暖和,安儿和然儿身上的衣服是京城富户小儿里最流行的料子做的,虽有点贵价,但轻便又兼具保暖,从头到脚的一身比家里大人们的衣服还费,但费有费的好处,比如此刻走起路来就比那厚料子的利落,短短的几步路走出了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   到了街角,一眼就看到排长龙的人堆,和被人群簇拥着的云清,他身上是一套耐磨经脏的松江布衣,弯腰盛汤的时候和灰扑扑的背景人群融为一体,但那挺拔高挑的身影叶峥还是可以一眼认出。   云爹不耐烦和乌泱泱人打交道,每日帮着云清把摊子支起来就回家里劈柴削竹签,瞧着差不多收摊了再来一趟,中间都是云清一个,又要卖吃食又要点钱收钱,还要防着不讲究的把手往锅里伸或者有人趁乱打那钱匣的主意。   这些零落小事在人少的时候不算什么,当人挤人你一嘴我一嘴的时候就格外杂乱。   但云清一直保持微笑,无论围着的再乱他的动作始终有条不紊,再忙也没给人算错钱或收了钱弄错人,把这个要的给了那个,或那个要的给了这个,也没放过一个趁乱不给钱吃白食的。   叶峥牵着儿子们靠墙站了一会儿,没忍住揉了揉两个手感柔顺的小脑袋,自豪道:“宝贝,瞧你们阿爹多能干啊,果然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认真工作的人最有魅力,你们阿爹简直从头到脚都散发着该死的魅力。”   接着又沾沾自喜:“不过你们爹爹我也不差啊,晓得利用自身优势早早就把你们阿爹定了下来,这才有了你们两个,一个继承了你们阿爹的英俊,一个继承了爹爹我的美貌,也算是强强联合吧。”   其他男人夸自己的时候一般会说英挺潇洒之类的,就算长得美也不说,以免堕了男子气概,叶峥却毫不避讳说美貌,甚至对此尤为自得,他巴不得把自己是靠美色上位这件事宣扬得人尽皆知,好叫所有人都知道他家云清打心眼里就爱他这样的,他这花容月貌是专门长云清审美点上的,云清爱他爱得不要不要没了他不行的。   云清忙过一阵高峰期,一抬头就瞧见对面墙边站着的三个人,今日叶峥十分骚包地穿了个月白打底红罩衫,衬得面如春花好颜色,两个宝宝是一样的石榴色菱花对襟小褙子配金绣虎头鞋,头上扎着松香色丝绦,雪雕玉砌般,三人齐排排站那青石墙根下,直叫那处小小角落也亮堂了起来。   云清不由自主脸上就带了发自内心的笑。   和云清对上眼,叶峥撅起嘴朝他飞了个心照不宣的亲亲,牵着安儿和然儿小心避开行人,走到云清身边去。   叶峥这不是第一次来,食客早就知道云清有个漂亮得不行的夫君,还有两个仙童一样的孩子,一瞧见他们就热情招呼:“叶相公又领孩子来看夫郎啦!”   “哟,安儿和然儿腿脚有力了,自己能走着来了?上回还是抱的呢——”   这是相熟的。   也有那第一次来不熟的,从其他食客的打趣里听了只言词组,经过一番脑补,撇撇嘴不屑道:“自己和孩子们穿金戴玉,弄得个富贵郎君样,却叫夫郎起早贪黑一个铜子儿一个铜子儿地赚钱养家,我生平最看不起这等男人。”   “男人就该顶门立户,做出个男人样子来,压榨夫郎着吃软饭,算什么呢?”   这声音还不小,身边好几个食客听到了。   那相熟食客听得尴尬,忙推推这两个人:“你们可不要胡说八道,云老板夫君是读书人,将没几天才考了会试,可不是你说的那样!”   “对啊,叶郎君也时常过来看望夫郎,替夫郎做事,我们都瞧着的。”   别人怎么评价叶峥一向不在意,他把安儿和然儿交到云清手上,朝食客拱拱手:“孩子们和我都想他们阿爹了,就带着来见见。”   说完卷起袖口,把衣摆在腰间捋好,站在云清常站的位置拿起大勺,笑眯眯道:“常老伯,还是照常要那千张搭鸡胗?”   常老伯递了个碗过来,点点头:“我家小孙孙就爱那一口鸡胗,一天不吃两个,饭都不好好吃。我老头子牙不好了,这千张软烂,好嚼又下饭。留下点汤晚上吃饼子过瘾!”   “成嘞,您的鸡胗和千张,有点烫,当心汤别洒了。”   叶峥麻利儿在碗中装好常老伯要的东西递过去,签子挑得准,汤又打得快,一点不洒,收钱找钱一气呵成,嘴上还有功夫说话。   这一看就是干惯了活的,绝不是那等光会翘脚等吃靠夫郎养的无耻之徒。   先前说话的两个人被打嘴有点尴尬,怪自己事情都没搞清楚之前胡乱开什么腔呢。   此时正好轮到他二人买,叶峥面对这刚诋毁过自己的人,脸上依旧是职业微笑:“二位大哥要点啥?”   这样的服务态度让他俩脸不知不觉红了脸,也不知是臊的还是被迎面而来的美艳煞的。   这二人是被香味吸引来的,只瞧着别人买的有蔬菜,有肉类,还有豆腐什么的,想了想就说了要牛肉片和豆腐,两人要了十文,一人三片牛肉四片豆腐,因没带盛器,就提了竹签站路边吃,自己带了盛器的可以向老板要一勺汤边吃边喝。   二人要了麻辣锅的,刚吃了块豆腐就直呼爽快,这样的天来点热辣辣的出些微汗当真舒服。   吃完觉得爽快正准备排队再买一些,就见一伙提着棍子的人从长街另一段冒出,呼呼喝喝朝那小摊走去。   那小混混一共有七八个,各个手持棍棒,嘴里怪腔怪调,瞧着那股歪嘴斜眼的气就知不是好惹的,两个外地人不想惹事,竹签一丢就想跑,可却不由自主挂念那气质出尘的一家子,还是忍住了撒腿就跑的冲动远远地张望。   七八个小混混提着棍子左一下又一下把排队要买钵钵鸡的食客赶开,这条街上的人大都认识他们,被驱了只敢怒目而视却没办法,暗骂这群垃圾又来作恶了。   这些鄙夷的目光对这帮泼皮来说不痛不痒,其中一个泼皮把棍子在手上一敲一敲,吊儿郎当问云清:“怎么的,听说老板你很狂啊,上次把我三个兄弟都打了,是不是?”   云清正给安儿梳散了的小辫,闻言停下手中动作抬头,一眼就瞧见人堆里那个吊着手的“兄弟”,正是上回闹事被云清扭着丢出去那个。   瞧这群人夹枪带棍狞笑的样子,今日事情恐怕不能善了,既如此,云清也不斯文了,面色一冷:“我打的,你想怎样?”   说着话,将安儿和然儿朝叶峥方向推过去。   叶峥忙一手一个接过来了护在身后,朝云清递了个眼色,看来今日不是第一次,这事云清怎么回家从没说过。   云清回了个稍安勿躁,回去再说的眼神。   行,叶峥想,回去看你怎么编。   夫夫俩一个对视间就处理好内部矛盾,有志一同地瞪向这群泼皮混混。   “承认是你打的就行,我们今日来就想给兄弟讨个公道,他们被你打得伤了身子,大夫说要十两银子吃汤药,你乖乖把钱掏了这事就有的说,不然——”   说完了?   云清掏掏耳朵:“……怎样?”   “不然我们今儿就让你们这臭外地人从哪儿来滚哪儿去,别想这京城待了!”   云清嗤笑一声把袖子放下:“你们是一个个来还是一起上。”   泼皮们面面相觑,许是感受到云清发言里浓浓的蔑视,放话的泼皮二话不说一棍子就捅在钵钵鸡的大锅上,将那锅一把掀翻在地。   其余几个持着棍子就朝云清打来。   云清眯眼,一个肘击打在泼皮关节上,那泼皮手一松棍子落到云清手里,接下来就是意料之中的剧情,云清用一根棍子揍得泼皮们哭爹喊娘,这一回他可不像上次那样留了手,而是直接对准关节等要害处打,阿峥和宝宝都在场,务必速战速决,打中一个解决一个,不留后患。   叶峥单知道云清身手好,是可以在山上鏖战野猪和野狼的,但他一贯脾气好,鲜少和人动手,所以叶峥这还是头回见云清身手大开的样子,和他上辈子在电视里瞧见的那些武林高手似的,虽然动作没那么花里胡哨,但一样把人打得鼻青脸肿嗷嗷叫。   在云清痛打泼皮混混们的时候,叶峥的视线一秒也离不开他,这样的云清好似会发光,同时心里因着云清隐瞒有人闹事而升起的那点不快也逐渐消失。   他没有捂住安儿和然儿的眼睛,他们虽然是小孩子,但叶峥相信他和云清的儿子不会那么懦弱,他们应该要用双眼记住阿爹是怎样用□□凡胎保护他们一家的。   很快,这伙泼皮就像落水狗一样各个被打趴在地,或捂着肋骨或捂着大腿哀哀叫唤,他们只听说此人有点功夫,没想过功夫这么好,打起他们来就和打狗似的,他们却连人家的衣裳都没有沾到,唯一造成的损伤是砸了个锅。   简直是丢脸丢到家了。   就在这时,一个混混捂着肋骨站起来喊了声,两个差役模样的人听到喊声就从茶寮里走了出来,甩着手上的铁链朝云清走去,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拷他。   那个泼皮大喊:“赵大哥王大哥,快把他拿下,还有那个带小孩的,他们两是一伙的,都拿下,关进死牢抽鞭子为弟兄们报仇!”   叶峥护在云清身前:“敢问两位差爷,是这几个混混惹事在先,食客们都看见了,为何要拷我们?”   其中一个差役恶狠狠道:“官差办事哪有你质疑的道理?明明是此人恶贯满盈当街殴打良民,你作为他的同伙,你俩同罪,跟我们去城防司大牢走一趟吧。”   说完就要拿链子来套。   叶峥眉一皱,正要亮出举人身份,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叶弟,云夫郎,这是怎么回事?”   叶峥还没说话,听到声音的两个差役忽然一愣,回过头去。   就见王阡直穿着总旗制服,身后跟着两个小旗一同走来,其中一个瞧见他们,莫名其妙道:“赵潘王虎,你们两个小子不在伙房待着怎么在儿,还有你们身上穿的衣服哪弄来的?”   叶峥替云清整了整弄乱的衣服头发,把事情简单说了。   王阡直一听当即心头火气,一脚踢在两个假冒卫所差役的伙工屁股上,让他们自己滚回去领罚,一边对叶峥和云夫郎连连作揖:“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叶弟云夫郎消消气,回去我就教训他们。”   那俩伙工一见叶峥他们竟然让城防司新晋的王总旗伏低做小称兄道弟,那还不知自己惹了大麻烦,当即跪地求饶,连扇自己嘴巴子:“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二位,求二位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饶过小的吧。”   叶峥懒得和这种小人多做计较,没劲。   他不想迁怒王阡直这个无辜的,但语气中还是不自觉流露出怒意,指着那一地混混道:“城防司的大人整日在京城游荡,就任由这些街霸地痞平日里胡行恶作,放任不管吗?”   王阡直一听就知道叶弟这是动了火气了,但他也没脸反驳,管理京城治安的确也是城防司日常工作的一环,只是哪个地方没有地痞泼皮呢,这些混混平日里见了城防司的大人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低三下四,也就敢敲诈个小老百姓,打砸个小摊子,大恶是没胆做的,故而往日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谁知今日不长眼就惹到叶弟身上了。   王阡直一边在心里觉得冤屈,一边脸上还得陪着笑脸:“那什么,叶弟不要气,这些无赖我保证统统收拾了,绝不敢再出来碍叶弟的眼!”   “小林老胡,把人弄回去,按照治安条例把做的什么恶都问出来,签字画押交由琼天府秉公执法!”   特意在秉公执法几字上加重了音,大启重刑罚,如果真按照治安条例来办,这些地痞有一个算一个,十年重徭役是逃不掉了,啧啧,看来王头是真生气了啊。   不过几息间,形势逆转。   看得食客们一愣一愣的。   那几个泼皮混混此时也反应过来自己惹大乱子了,痛哭流涕的痛哭流涕,磕头求饶地磕头求饶,又掏了银子出来赔偿,可有什么用呢,自己犯下的事儿就得自己担着。   见这伙毒瘤一样的地痞恶霸被人用链子拷了拴成一串,要带回治罪,往日里受欺负的百姓和摊主不由纷纷呐喊叫好。   “押得好,这些人太可恶了,必须狠狠罚他们!”   “最好流放砍头才解气呢!”   王阡直瞧着那汤锅洒了一地,简直可惜极了,好好的美味就这样糟蹋了。   他拿过小混混们说要赔偿的钱,笑道:“叶弟,这是他们给你赔罪的。”   叶峥在心里计算了那一锅的分量大概值多少,没有全收,只取了正好的数量:“这就够了。”   王阡直一声叹气,知道叶弟是个有原则的,也不多劝。   叶峥不是存心让王阡直难看,想了想道:“这弄得一地狼藉也影响街道环境,银子我不要,先让他们为自己做下的事情负责,把这里收拾干净吧。”   王阡直眼一亮,叶弟肯和他多说几个字就好!   转身朝那伙混混道:“我叶弟的话你们可听清了?把这收拾干净了,恢复原样!”   于是一伙泼皮在进大牢前,先一人一个桶一块布,蹲在那擦洗起起街道来。   街上受过欺负的苦主们看着可解气了。 第61章   发生了这种事情,云夫郎的小食摊休整一天食客们也感觉比较理解,嘱咐云夫郎回家找个大夫瞧瞧,恁多泼皮汉子,虽然看着神勇,一波都收拾了,但内里有没有受伤也看不出来。   回到家把事情和家里人说了,云罗氏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嘱咐云清下午就别出摊了在家休息,叫草哥儿也别洗菜了,下午不用忙了。   虽然亲眼看着的,回到房叶峥还是不放心,叫云清把衣裤都脱了给他从头到脚检查一遍,确定连个指甲盖都没伤到这才放下心来。   接着就有点气闷地抱怨:“要不是今天我在的时候混混找上门来,是不是清哥儿还不预备和我说呢。”   云清生怕叶峥误会自己不信任他,忙解释:“主要是阿峥当时要考试了,再说就这几块料,我和爹都没放在眼里,就不想说出来扰你心绪。”   叶峥圈住云清劲瘦的腰肢,把人搂进怀里,声音有点瓮声瓮气的:“我知道你厉害,可你也得理解夫君的想法,你若和我说了,咱大不了就不开这个小食摊,难道夫君还养不起你了?”   云清失笑,他很少听到叶峥一口一个夫君的自称,显得有点稀奇:“难道咱们是为着赚多少钱才开这摊子,若真要赚大钱,阿峥你那些奇思妙想随便拿出些来不就够了,左右不过是给家里人找点事做才有了这个营生,顺带赚点钱,家里种地也不赚钱,爹还不是天天记挂着地里?”   “所以这小食摊不过是蚂蚁大的事,不开也就不开了,而阿峥你考学就不同了,考学是天大的事,阿峥不是还想考上进士让我当进士夫郎的吗,若为这蚂蚁大点的事影响到阿峥心情,岂不是丢了西瓜捡芝麻——这典故还是你告诉我的。”   叶峥在云清的脸上捏一把,故作控诉:“好啊,清哥儿都会拿我说的话来堵我的嘴了。”   云清笑:“是啊,那阿峥的嘴被堵住了吗?”   叶峥嘴角露出一丝坏坏的笑:“要堵我的嘴,一句话可不成,要那样——”   说着降低音量凑近云清耳边说了几句。   二人虽是老夫老夫,孩子都有两个了,云清在床事上依旧不如叶峥放得开,偶尔面对叶峥各种各样的要求和花样也会红了脸颊。   但今日该说不说叶峥心里存着一点气,云清瞧出来了,面对叶峥这样那样的要求还大白天就要也不好拒绝,由着叶峥解开他的亵衣往里摸。   午后,安儿和然儿一觉醒来要往阿爹们的房间跑,叫云罗氏一手一个搂住了:“乖乖,咱不去扰爹爹们,小豆子哥哥陪你们玩木偶,搭房子啊。”   安儿就咧着细细的米粒牙笑:“好。”   小豆子才陪安儿和然儿拼了一会七巧板,叶峥和云清的屋门就开了,二人胡天胡地了一番,弄出一身热汗洗了个澡,叶峥还洗了个头,头发湿哒哒披在背后,一身都是香皂和清新的水汽味儿。   大人们瞧了都心照不宣不去说大白天下午的洗澡问题。   安儿一瞧见叶峥进来就坐不住了,两只白生生的手臂举得老高,口齿不清:“爹爹,噗啊抱!”   “嘿嘿嘿好,爹爹抱抱安儿。”   叶峥正神清气爽,一把捞起安儿举过头顶,让他骑自个儿脖子上:“安儿骑大马喽,爹爹是安儿的马,安儿说驾,爹爹就跑。”   安儿一点都不怕,乐得咯咯的,说:“马马,驾,驾!”   叶峥就托着安儿的小腰身一阵乱跑。   过一会儿,然儿也坐不住了,他放心手里的七巧板也举着小手要骑大马,叶峥当然不能厚此薄彼,把笑得米粒小牙颗颗向太阳的安儿放在席子上,又捞起然儿在小屁屁上拍了一把,让他骑自己脖子上:“然儿也骑大马马喽。”   然儿也笑得见牙不见眼:“驾,爹,驾!”   云罗氏和草哥儿瞧了对视一眼,笑说从没这么见过这么宠孩儿的汉子,都是举人老爷了还肯让孩子骑自己脖子上,然儿就算了,安儿是个哥儿还叫骑在脖子上玩。   笑闹一会,叶峥放下儿子拍拍他小胸脯片以免笑岔气了,随口道:“哥儿怎么了,都一样是我和清哥儿的儿子,我就乐意叫我们安儿骑爹爹的脖子,不仅脖子,爹爹全身上下都是安儿和然儿的游乐场,想怎么闹怎么闹,对不对呀。”   安儿听到自己的名字,仰头拍着小巴掌应和:“游乐场,嘻,游乐场!”   云清忙给云罗氏使个眼色叫她不要说了,两个孩子刚出生的时候阿峥就说了一视同仁,并且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云罗氏难免有点讪讪,安儿然儿都是她家孙孙她没有不疼爱的道理,衣食住行上从没有过差别,但老观念难免有时还会露出来点,这把年纪了也难改,哥儿哥婿不喜欢,她下回记住,不说就是了。   ……   大启历四月初四,贡院。   考官们正在忙碌地进行阅卷工作。   大启总的来说四海升平,民间没有闹出过大乱子,老百姓攒了点钱就乐意送家里孩子读书进学逆天改命,上学的人多,考试的人自然也变多,到了叶峥他们这届,全国各地涌来京城参加会考的学子更是达到了三百人之多。   三百多考生的卷子,三场一共九百张,收上来后先要经过糊名,接着分发到各阅卷官手中,阅卷官一共三位,还有一位总阅卷官,叫做总裁,若有某阅卷官和某阅卷官因卷子名次或观点不一样而产生了矛盾,就上交给总裁评定,给出最终结果。   卷子有九百张,阅卷官只有三名,每一位阅卷官平均分到手三百张卷子,这么多卷子需要在五日内批阅,挑出六十八人,还要按才干列出从一到六十八的名次,堪称时间紧,任务重。   但科举到底与后世高考不同,高考里再差的卷子也需要阅卷者给个如实的分数,但科举的阅卷官可不需要对所有考生负责,他们的任务是拔尖儿,只要那最尖的六十八名,其他的,三年后再来吧您内。   正因如此,譬如有错字卷,涂抹卷,污损卷,这种就算文曲星本人下凡也没用,阅卷官根本不会看内容,眼睛扫过直接就提起丢在黜落那一堆里了,一场黜落,另外两场的卷子也不会看了,考吏会按照黜落的名字找出,一同取走。   还有那等犯忌讳的,格式有误的,思想不端的,也是二话不说黜落,这就去了好一批,先粗筛出这些卷子,剩下的试卷里才会具体看答了什么,所答可有谬误。   说考官的个人喜好可以决定考生的生死这话真是一点没错,阅卷官脾性不同,有的喜欢辞藻优美行文华丽的,有的倾向谨小慎微克己规矩的,也有欣赏言辞务实不夸夸其谈的,具体哪份试卷落在哪个脾性的阅卷手里,也看运气。   譬如有个考生运气就很好,他的那篇“神女踏歌”的诗词赏析做的合了阅卷官甲的眼缘,让其爱不释手,连连叫了三个好。   “此等风流俊逸之文章诗才,当名列第一。”   另一个阅卷官听他这么夸赞,就探头来看。   阅卷官乙:“文辞的确经惊艳,只是过于轻狂了些,说第一有些言过其实吧?不若我手头这篇,用词简练凝实,但针砭时弊,鞭辟入里,是个谏才。”   阅卷官甲听了不高兴了:“你说我这篇轻狂,我还说你那篇过于刁钻呢,满眼看去只有批评,一点实际的解决方法都没有提出!”   阅卷官乙也不爽:“此篇好歹提出了问题,你手上那个只会歌功颂德,这是为朝廷取材,哪能让谄媚之人幸进。”   “你轻狂。”   “你刁钻!”   “你粉饰太平!”   “你个假清高!”   二人互瞪一眼,同时看向阅卷官丙:“李兄,你怎么说?”   李大人没有参与他们的争论,他被手头一篇文章吸引了,听见甲乙两位大人喊他,懵懂抬头:“啊?”   甲乙阅卷官挥舞手中卷子:“李兄你站在哪边!”   李兄朝他二人招手:“王大人陈大人,你们来看这张卷。”   王陈二位阅卷官挑眉,看向李大人桌上的卷子。   这正是最后一场截搭题的答卷,初看这卷子,一眼就会被其雅正方黑的字体所吸引。   陈大人一看便赞:“好工整的字!清晰婉丽,兼具中和之美!”   王大人欣赏的是俊逸风流,兼正与陈大人别苗头,陈大人既然夸,他自然要贬:“我倒是觉得匠气有余,俊逸不足。”   李大人道:“嗐,别光看字,二位大人,看内容啊!”   王陈二位大人逐字逐句看起来,越看,神情不由越认真。   作为阅卷官,他三人虽各自有各自的审美和思想偏好,但既然能被点为阅卷官,阅卷水平自然是不差的,该考生言辞朴素,乍一眼看去仿佛平平,细读内容却觉得能写出这篇文章来的人定然胸有千壑。   阅卷官在阅卷工作结束前是不允许出贡院的,除吃喝拉撒外甚至不允许出阅卷的屋子,三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看多了那等言之无物的纸上谈兵自然气闷,一看这卷子却觉心头滑过一道溪流,或六月天吃了个甜冰,凉津津地舒服。   这倒不是说此人作文有多骏彩华章,而是此人切入的角度十分不同,在大启一直有一个观点,既农和商是此消彼长互相对立的,大力发展商业,必然有损农业,大力发展农业,又必然抑制商业,该考生从一村一隅入手,阐述了农与商的辩证关系,二者并非死敌,可以相辅相成,共同发展,接下去就提出几点实际的发展理念和发展办法。   一篇文章用词虽不华丽,但提出观点,论证观点,举例论证,令这篇文章有很强的逻辑性和可操作性,仿佛照着去做,就能取得不错的结果。   看完之后,三位阅卷官面面相觑。   轮到李大人问王陈二位了:“王大人陈大人觉得如何?”   王大人凭良心道:“该生娓娓道来,虽不以辞藻见长,但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陈大人想了想:“观点新颖,是你李兄最欣赏的务实风,只是该生想法会有过于超前了些?”   李大人道:“年轻人嘛,思维开拓是件好事。”   这时王大人提出了哗点:“观其字体,中正平和,该生应是个中庸老成之人,观其内容,却隐有进取之意,不若再看看该生其他卷子?”   虽说糊了名,但考官想要知道考生的卷子,也不是没有办法,何况这份卷子的字体如此独特,很快,李大人就从卷堆中翻出了同样字迹的两份卷子,诗词赏析和事务题。   事务题不是重点,考生也答得中规中矩,三位大人着重看诗词赏析。   一看之下不由略感失望,能将截搭题答得如此出神入化的考生,在文采上实在平平,并非不好,也上了及格线,但就像王大人评其字体那般,匠气有余,灵气不足,看来这位的确非是长于辞藻之人。   若光看其中两份试卷,此人评个二甲前三问题不大,可若加上这第一份“神女踏歌”赏析卷,此人的短板一下就暴露了出来,连前五都进不了。   李大人原本十分看好这位考生想取他前三,王大人和陈大人心中也各自都有思量。   第六日,阅卷工作基本完成,挑出来的六十七份试卷和名次列在总裁案前,总裁是文渊阁大学士许重言许大人,他并未全看,取了前五的卷子看了眼,略调整名次,本届会试进士科考生的排名成绩就此定了下来。   第七日,发榜。   发榜日这天全家早早就起了身,今日谁都没有心情出摊卖吃食了。   云罗氏在厨房备下鸡鸭鱼肉,买了香烛和红纸,一大早就烧了香拜皇天菩萨,保佑哥婿高中进士。   安儿和然儿眨着爱困的眼,被早早从床上抱起来穿好吉利的红衣,打扮得像两个报喜童子似的被抱到堂屋,一起陪同着等爹爹的喜讯。   云清有些坐立不安,时不时站起又坐下。   云爹等了一会儿说骆驼还没喂,要去后院喂骆驼,草哥儿说早起不是喂过了,云爹说怕没够,再去瞧一眼放心。   叶峥瞧着一家都心神不宁,自己虽然也急,但好歹还是沉下心来安抚云清:“清哥儿你就坐下来等吧,走来走去的晃得我眼晕。”   云清大惊,伸手去摸叶峥额头:“哪里晕,可是昨晚没睡好着凉了?我去请个大——”   大夫一词没说完就把叶峥一把按在椅子上:“我没事,我就是想说你坐下来等,不然就是把这地踩出火印子来,该不中还是不中啊!”   云清现在就听不得不中二字,忙忙一把捂住叶峥嘴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休要胡说,必然中的!”   叶峥听得,他都十九了,马上要二十了,还童言呢。   安儿和然儿这两天常被教着说爹爹高中,此刻听得中不中的,想起这茬来就蹦跳着喊:“爹爹高中,爹爹高中!”   云罗氏听得满脸喜色:“哎哟,我家两个小福星都说爹爹高中,人说孩儿眼明心亮,说什么是什么的!”   叶峥这回是真哭笑不得了。   一会童言无忌,一会说什么是什么,到底童言有谱没谱啊!   尽管心里吐槽,面上还是喜笑颜开把俩儿子搂怀里,一人脸颊亲一口:“爹平时没白疼你们啊,关键时刻说话就是好听。”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动静,一家人,连带叶峥都站起来,直勾勾看过去。   大门开了,走进来的是王阡直。   “呼——”不是喜差啊,一家人又坐下。   王阡直瞧得满脸疑惑:“咋了,我一听说今日放榜,去卫所应了个卯就来了,咋这么失望的样子?不欢迎我来?”   叶峥把那茶碗拿起喝一口:“没有,欢迎欢迎,就是我家今天都绷着神经,听见外头动静,以为是喜差来了呢。”   王阡直秒懂,走进来问好后坐下。   坐立不安的人又多了一个。   终于,太阳升至半高的时候,一阵敲锣打鼓声从巷子另一头传来,听着声音是往这方向,且越来越近了。   众人心头捏把汗,但敲锣声听了一早上了,也有误听,实则是去别家报喜的,此刻有外人在也不好表现得过于急切,强自按捺着。   那锣鼓声由远及近,到了家门口忽然停了,叶峥屁股抬起半拉,忽然就听外头脆生生响亮:“喜报!堰州府平安镇溪山村的叶峥叶相公高中进士科第十名!叶相公可在家?”   王阡直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喊:“在在在,叶相公在家!”   其余人也忙飞奔着去大门。   喜差声音洪亮,满脸堆笑又报一遍:“堰州府平安镇溪山村的叶峥叶相公金榜题名,高中进士科第十名!叶相公是哪位啊?”   叶峥被好几双手推至喜差前,整整衣袖:“在下是叶峥。”   “恭喜叶相公,阿不,该叫进士老爷了,您高中了,小的给您道喜了!”   说完双膝跪地,给叶峥磕了一个。   叶峥忙去扶,顺手将云清塞他手里的红包递给喜差。   喜差接过红包掂了掂分量,脸上笑容越发真诚,这趟来着了!叶进士家人慷慨! 第62章   四月初,春花灿烂,芳草香美。   大启朝六十八名登科进士在春日暖阳中立于气势磅礴的皇级殿前广场上,等待着天子的亲临检阅。   这是大启规格最高的一场考试,主考官乃是大启天子,明光帝。   明光帝自二十三岁登基临朝到如今六十有七,亲自到场主持过的殿试只有三场,今年是第四场,所以整个广场的气氛极为肃穆庄严,与其他年份不同。   和许多人认为的殿试必须要天子亲临不一样,其实天子并非必须亲到殿试现场,殿试只是代表皇帝会参与出题和最终阅卷,在皇极殿前考试说起来只是个形式,这个形势自有其目的和意义,主要是为了平衡会试中主考官和诸学子的关系。   在没有殿试的年代,学子一旦考上进士,那一届的主考官就成为这届进士们的座师,不同座师底下的学生互相抗衡,形成朝堂上各种交织的派系。   为了破解这种天然的从属关系,后来就生出了殿试,有了殿试以后,进士们答的题乃天子所出,立于庄严森然的皇极殿外,经历如此意义重大的荣光和仪式,让所有考生心中记得的人是天子,自己乃是天子门生,天子才是他们的恩师,而非什么主考官。   再者,主考官是人,人就会受影响,难免因为各种原因形成门阀世子霸榜,或者南北榜过于不均等问题,殿试前十名会由天子过目亲定,从宏观方面调整大局,做到一定程度上的平衡。   不过,即便殿试的意义如此重大,它只是一场排名制考试,并非淘汰制,理论上登上皇极殿参与殿试的考生是不会在殿试中被黜落的,哪怕发挥失常排名比较靠后,至少也能得一个同进士出身,也是祖坟冒青烟的光宗耀祖。   关于殿试为什么不黜落考生,这里头也有个悲伤的故事,传闻前朝曾经发生过考生在殿试上多次被黜落的情况,考生一怒之下转而投靠敌国,由于该考生能多次登上殿试,说明本身就是英才,_投敌后凭着对母国的了解和自身才干,给母国制造了许多麻烦。   考虑到有前科,而能走到殿试的考生的确都是精英分子,后来殿试就不再淘汰考生了,哪怕最末也给个同进士出身。   随着鼓点敲响,明光帝全幅仪仗从皇极殿前的石阶上走下,立于广场。   考生在进来前受过简单的礼仪培训,跟着众考官双膝触地,三呼万岁,接着天子说起身,众人又起立平身,低眉敛目站好。   叶峥随着人群跪拜,又站起,知道这时候不是讲什么人人平等的时候,该跪就跪,没啥好说的。   明光天子时年六十七,在七十就知天命的古代,是位真正的长者老人,但叶峥听其讲话的声音依旧平稳有中气,不像同岁数民间的垂垂老朽,声颤颤,齿动摇,这就是养尊处优给人带来的好处。   明光天子的话不多,照例讲了些你们站在这里的都是国之栋梁,要继续努力之类的鼓励词,接下来殿试就正式开始了。   殿试的时间只一天,考一道题,写一篇策问,只要是凭真才实学而不是作弊上来的,一题而已,对考生来说小意思,时间上完全来得及。   题目早就由明光帝拟好,也没封起来,直接就在案几上的白纸上明晃晃写着。   可是在皇帝开口殿试开始前,却没一个考生敢朝题目那边偷窥一眼,就怕弄个急功近利御前失仪,反而得不偿失。   大家心里头和明镜似的,走到这一步,怎么都会有个名次了,又猴急什么呢,真没必要。   殿试终于开始。   叶峥的心情其实是比较放松的,他不像那些志向远大的考生,图谋一甲,或者二甲前十,这些名次的考生都有希望入翰林,是今后阁老的苗子,被称为清贵之流。   这倒不是说明文规定了二甲之后的考生不可入内阁,只是从茫茫的历史事实上来看,希望渺茫,没啥先例罢了。   叶峥的终极目标是得个中间名次的进士,一甲根本不去想,二甲也不用太前,三甲也无所谓,同进士也是进士,就像同等学力也是学力,他现在的心态就类似于前世那些考研和考公务员的,能上岸就成,多一分都是浪费,谁还管什么排名啊。   深吸口气定定心,叶峥看向纸上的题目。   这道题不拗口,翻译成白话就是:历史上朝廷治国,有外重内轻和外轻内重,论如何看待两种国策。   要答这道题,首先要明白外重内轻和外轻内重分别是什么。   这个外不是说外国,也不是说敌国,而是指地方,内则是说中央朝堂。   所以这道题很明显了,明光帝实际上在问考生们,地方分权和中央集权这两种治国方式,诸位学子你们怎么看吶?   别的学子怎么看,叶峥不知道,但对学过唯物主义辩证法的叶峥来说,辩证地思考问题已经是他的本能。   既然题目中有外重内轻和外轻内重,自然要分别加以阐述分析。   有了思路,叶峥开始在草稿纸上起草内容。   先分析了地方分权和中央集权各自的好坏,对民生可能造成的影响,分析这两条就用去了一半篇幅。   分析过后,自然要给出结论,或者说侧重点,明光帝问你怎么看,考生就要老老实实说出自己怎么看,不能在明光帝跟前耍花腔,分析了半天就是写不到考生自己的看法,明光帝好歹也治理了几十年的国家,跟前出入的都是天下最顶有才华或顶老奸巨猾的人尖子,考生若对于治国理事没有自己的想法,不拿出点真实的态度,是不可能让明光帝动容的。   但想法,或者说态度,要落在哪一侧呢?   考生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光帝本人怎么想。   也许有人会觉得,皇帝,自然是天底下最弄权擅专之人,大力鼓吹中央集权准没错,但比起前朝,明光帝在位这些年却并不独断专行,有事喜欢拿到朝堂上和诸公议论,他改善了科举制度,不重门第重才华,让寒门学子有更多机会参与到大启的治国理事中来,也没有前朝重文轻武的风气,给了兵士和各地节度使必要的资源和统筹兵力的权利,也让一地官员拥有对该地更大的治理权。   这充分说明,明光帝的大半生的政策,不属于严重中央集权那一块的。   那么是不是由此可推,在明光帝心目中,外重内轻和外轻内重的比例,是前者占优的呢?   叶峥提笔在墨汁里蘸了蘸,正待落笔,写下这个观点。   然而就在这一刻,他脑中忽然闪过几个镜头,堰州府知州失踪,州城外流民作乱,知州回来后对于整件事的隐瞒,行于流民间无意中听到的只言片语。   这些片段的闪回,让叶峥对之前的想法不可避免产生了怀疑。   明光帝前半生的确给地方下放了不少权力,但他做的就一定是他心里想的吗?   又或者明光帝的思想会不会随着时间推移而产生变化,明光帝已经是年近七十的老人,在他六十七岁这一年,亲手出了这样一道题,亲自驾临殿试现场,看着广场上这些年轻学子,明光帝想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叶峥抬头,广场上空恰巧飞过一群鸥鸟,他思考的时间太长,燃香已过半,有那才思敏捷的学子已经完成策问,正待通读后誊抄。   留给他继续思考的时间已经不是那么充裕了。   叶峥提起笔,决定抓住心内那一瞬间出现的念头,写下来。   四月十三,太书房西殿。   殿试所有考生的试卷已经统一送到这里,放到几位考官案头待阅。   东殿内,明光天子高坐上首,贴身大太监捧来茶水,明光帝托起茶盏喝一口,略皱眉动了动身子,太监立刻往他身后又塞了两个软枕,缓解常年坐着导致的腰椎疲劳。   六十七的老人了,在民间也许早就万事不理,每日只管含饴弄孙,做个糊里糊涂的老家翁,但六十七的明光帝却还要打起精神,端坐案前,等待考官们将卷子初阅排序后送上来过目,定下最终也是最重要的出身和名次。   大启朝,一甲有三个名次,是殿试前三名获得的。   第一名点为状元,第二名点为榜眼,第三名点为谈探花,此三名学子赐进士及第出身,乃是进士中的进士,是全天下读书人趋之若鹜的梦想。   前三过后就是二甲榜了,二甲里的头名,也就是殿试第四名,称为“传胪”,也是很风光的名头了,只是再风光也不如一甲那三位。   从二甲起,赐的就是进士出身,从第四名,到第十五名。   剩下的就是三甲了,即从第十六名起,到最后一名,赐同进士出身。   官场有句刻薄的调侃,叫“同进士,如夫人”,就是说你这不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只是个同进士而已,充分说明了榜单上的鄙视链。   同进士在出身上差进士颇远,最明显的不同就是三甲的同进士不能入翰林院,只能去地方任职,职务也是上头的二甲进士们挑剩下不要的。   西殿,紧张的阅卷工作正在进行中。   比起会试那九百张卷子的工程量,殿试这六十八张卷,分到每个阅卷官手里也不过二十章左右,而且都是命题作文,写的同一个题目,无形中降低了批阅的成本。   但阅这一批卷子的难度却丝毫没有降低。   经过一夜紧张的忙碌,第二日天色微明,六十八张卷子的排名工作已经做好,放在主考官案头。   主考官取了前二十名的卷子仔细看过,又抽了几张后头的略微看了,给前五名做了微调。   做完这一切,外头的天已经彻底亮了起来。   明光帝也熬了一夜,此刻正在太监的服侍下喝参汤,按说他不用陪着熬,只需等阅卷官们将次序排好,天亮再来太书房,等着呈上御览就行,但他偏偏就在太书房东殿待了一夜,可见明光帝对此次科举纳才的重视程度。   “陛下,学子们答卷的名次已做初排,呈于陛下,请陛下过目。”   明光帝揉了揉额角,看向整理好的一沓卷子。   殿试卷是不糊名,也不另行抄录的,考生们姓甚名谁字迹如何一目了然。   明光帝先看了第一张,也就是考官们排列的殿试第一名。   接着往下又看了几张。   考官们都悄悄觑着眼看陛下的表情,想从中看出他对这排序的满意程度,但明光帝脸上却无甚表情,什么也看不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东殿里只有明光帝翻阅卷子的声音,间或咳嗽两下,其余一声不闻。   考官们保持弯腰的姿势等,等得人都僵了,终于,明光帝翻页的声音停了。   众考官偷眼一看,只见他盯着案头一份卷子发起了呆。   从前后试卷的折叠程度来看,这是一份二甲前排的卷子,如果看得不差,不会跌出二甲十名开外。   明光帝抽出这张卷子,看了看籍贯姓名,问此卷乃是何人所批。   考官们又不是什么记忆大师,二甲六十八名考生来自全国各地,批阅工作已经很忙碌了,除非考生真的惊才绝艳,不然谁会记得每个考生的名字呢?   但这位考生么,王大人还真的有印象。   主要是他那一笔字对于阅卷官来说真的太过友好了,在看过那些把试卷当书法作品来写,有时辨认都要辨认得人头晕眼花的卷子后,这份卷子的字简直如涓涓溪流,给考官的眼睛做了个spa,所以王大人特意记下了考生的名字。   此时明光帝问起,王大人就上前一步:“回陛下,此乃老臣所批,排名是诸考官共同商议后定下,可是此卷有何不妥?”   明光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点了五个人的名字,要求看他们会试的答题卷。   会试的答卷并不在太书房中,而是在京城贡院里,但谁叫明光帝是天下之主,他想要看考生的会试卷,难道有人敢说要去贡院取卷子太费功夫,您别看了成不成?   自然是紧赶着让人取了来。   半个时辰后,五个考生会试的三场卷子加上殿试一张,都呈在了明光帝跟前的桌子上。   在刚才等待的时间里,五张卷子明光帝已经单独抽出,给几位考官包括主考官看过,而其他考官也回忆起了明光帝特意提过名字的这位叫叶峥的,字迹看着令人浑身舒服的考生。   纷纷在脑中回忆着他会试三场写了什么。   因会试时恰巧有过争议,几位大人一合计,还真想起来了,这位考生的实务题和截搭题回答得都不错,只是文采稍显逊色,有了这么个短板,才一下子给落到了第十名。   此刻明光帝也在看叶峥的卷子,此人的字迹对明光帝这样的老年人来说过于友好,明光帝看着看着,脸上不由露出一丝笑容,和主考官感慨:“倒是个实在人,只是这诗做的,爱卿你瞧瞧,这人的诗词先生不知是哪位,若叫朕看到了,先给十板子。”   嘴上说着先给十板子,要惩罚叶峥的诗词先生教出这样的烂学生来,语气里却带着长者对后辈的喜爱似的,这一时叫主考官也没话说了,圣上您这是讨厌啊,还是满意啊?   四月十五,皇极殿。   巍巍天子,悬坐高堂。   叶峥和诸考生站在大殿内,等待大启天子宣布殿试结果。   内侍双膝跪地,将名本举至天子跟前,方便御览。   这个环节,乃是大启朝读书人梦寐以求的至高时刻,由天子,亲自念出姓名。   当然,一溜儿名字那么多天子哪能各个都念,明光帝只会亲口念出一甲三位的姓名,从二甲传胪开始,由内侍代天子唱名。   “一甲状元,崇州周纪明。”   学子里,当即有一个人高马大的走出,跪在地上,激动得浑身颤抖:“学生周纪明……”   皇上见他激动,笑着和他说了几句话,到底是状元郎,待遇不同,此刻全部学子羡慕的视线都投向他一人,这就叫平步青云吧。   叶峥也多瞧了几眼,状元郎啊,不得了,以后虽然也许可能同朝为官,但人家这起点,这平台,比不了。   和状元说完话,圣人继续念第二名。   学子们屏息敛声,高抬胸膛,希望听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天子口中。   “一甲第二名,榜眼,堰州叶峥。”   随着明光帝的声音落下,不少目光直直冲着叶峥就过来了。   虽然叶峥自觉和同届这些考生不熟,但以他的相貌人品,明里暗里打听他的考生绝不会少,天子口中说出叶峥二字,当即知道名字的就把头扭过来了。   见叶峥还有点发呆,没有第一时间回应,有个好心考生不由轻轻唤他一声:“叶兄,叶榜眼,陛下叫你呢——”   叶峥只是怕自己听错了,又不是真傻,当即出列跪地:“学生堰州叶峥,见过陛下。”   明光帝今日似乎心情不错,对谁都爱说两句,道:“你是叶峥,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叶峥闻言抬头。   不知从哪传来几声惊呼声,今日学子穿的都是礼部特意发的面圣的学子服,头戴玉冠,大家都含胸低头的时候不显,叶峥这一抬头,当即就如鹤立鸡群里的白鹤,一下子身高长相都显出来了。   明光帝看了他半晌,竟然没有说话,弄得叶峥心里七上八下的。   谁知,过后明光帝竟然带着笑意对位列左侧的主考官道:“可惜上次没有让他们抬头细看,不然这探花郎是谁,也就无甚争议了。”   主考官面上堆了笑附和:“陛下说得是,叶榜眼当真相貌冠绝,郎无其二。”   心里却颇为无语,想说陛下啊,你这都点了人家榜眼了,现在又说探花,难不成人家好端端第二名的榜眼就因为长得好,就要生生降下一位去当探花?这不合适吧。   还有,您这话说出来,让后面真正的探花郎怎么想啊?   不过主考官这话,也只敢在心里吐槽下罢了,人家是官家,是圣上天子,有资格任性。   叶峥也听得有点囧,嘴上还不得不说:“谢陛下夸奖……”   明光帝见了美貌臣子,心情大好,竟然在朝堂上和叶榜眼拉起家常来,比如叶爱卿家中几人,何时入的京城,对京城水土可惯之类的。   叶峥不想出这个风头,又不能不答,只好问什么简短说一句,多一个字都没有,倒让其他人觉得这叶榜眼年纪轻轻却宠辱不惊,要是其他人有机会得圣上这么垂询,估计没话也要找出话来说,恨不得祖宗十八代都倒出来。   好在明光帝还记得自己的任务没有完成,问过这些话题就让叶峥归队,继续念下一名探花。   本朝探花,的确是个挺拔修长的男子,也称得上一句美,只是此美非彼美,探花郎谢元德时年三十有七,拥一把柔顺飘逸的胡子,称一句美髯公绝对不言过其实。   只是探花郎这美髯公的美,和叶榜眼被称作相貌冠绝,郎无其二的美,还是有着天差地远的区别。   原本一甲三名里,状元公惊才绝艳,探花郎相貌堂堂,第一名和第三名都有各自浓烈的特点在身上,只有榜眼这第二名,拼文采比不上状元,拼颜值比不上探花,是最无特色,也没有啥人谈论的那个了,光彩全到那两个身上去了。   可是这一科完全颠倒过来,状元探花没啥好说的。   叶峥这个第二名的榜眼,反而成了圣上搭话最多,主考又夸奖的风云人物,一下子吸走了最多的目光,成了一甲里话题度最高的人物了。   不得不说,也算是为古往今来被忽视的榜眼们争了那口气了! 第63章   殿试过后例行有礼部举办的宴会,此宴为新科进士而设,庆祝他们成功登科,因举办地点在琼林苑,也被称作琼林宴,乃是天下读书人心目中最高规格的宴会,凡读书人就没有不向往的。   在赶赴琼林宴的时候,一甲三位进士,状元榜眼和探花,将会着大红云纹袍,戴点翠金花的双翅帽,骑着高头大马,一路由仪仗队开道,敲敲打打,在京城百姓的热情围观中穿过朱雀大街,走中直门进琼林苑去。   这是京城最热闹的盛事之一,又被称作天街夸官,是一甲前三才有的殊荣。   在去天街夸官前叶峥就在家里和云清说好了,到时候天热人挤人,气味又不好,游人里三教九流都有,安儿然儿还小就不带出去了。   要喜欢看翅帽大红袍,到时候夫君申请把蟒袍穿回家来,夜里单独让清哥儿看个够,怎么看都成,脱了也成。   云清在叶峥头上拍拍:“都是当了榜眼的人了,还这么爱说笑撒娇。”   叶峥把头往云清肩上一靠,舒舒服服转了个圈:“别说当榜眼,就以后我当了中书令,我也是云清的小夫君,要云清宠一辈子的。”   大启朝不设尚书省和门下省统领,三省六部统一由中书令掌管,中书令就是实际上的内阁最高长官,中书令以上就是皇帝了。   这个职位有的朝代叫丞相,有的朝代叫宰辅,有的朝代叫阁老,在大启朝,就叫中书令,叶峥这么说就是开玩笑,状元那么荣光还每三年出一个呢,何况榜眼乎,他再自大也没幻想自己就要当中书令了。   今科一甲,状元周纪明二十六,是个看上去微胖,方口阔鼻,有点淳朴的汉子,笑起来还带着些憨厚气,坐在高头大马上笑得见牙不见眼。   探花郎前头说过了,是个三十七岁的美髯公,气质松劲,堪称俊叔叔,这二位的相貌在学评中都是甲等,也都是相貌堂堂的人物。   但无奈时年十九岁的小叶榜身材眼颜值过于逆天,一身大红蟒袍把他衬得谪仙降世般超尘脱俗,大姑娘小婶子小哥儿的手绢花枝像长了眼似的都往他怀里飞。   叶峥本就不惯这种场面,这衣服是华服,属于仪仗的制式,又厚又重,脑门上的翅冠又是点翠又是珠宝又是金丝,约莫得有两斤重,外人看着好看风光,实则他的内衫已经热得透湿,还得躲避时不时飞来的绢花“暗器”,自觉十分辛苦,反而羡慕起二甲第一的传胪来,名次差不了多少,却可以躲清闲不用叫人看了一路耍猴似的。   好容易进了宫门无人围观了,叶峥从怀中掏出云清给准备的帕子擦了把脸,深深吁出一口气,云清当真贴心,肯定一早就预见到了,才准备这么妥帖,这好在是云清给准备的帕子,用起来无心理负担,若是街上热情大姑娘投掷来的香帕,估计他还得犹豫上头染了啥,用来擦汗不擦呢。   瞧见叶榜眼的狼狈样,状元和探花还调侃他:“年轻长得好就是惹眼啊,小叶一个人就把我们两个的风头都给抢了。”   叶峥苦笑朝他俩作揖:“二位哥哥就不要挖苦我了,瞧我这一头一身汗。”   周状元和谢探花都不是刻薄之人,笑过就算了,还给叶峥出主意,叫他找个僻静处悄悄把里衣脱去一件,这里三层外三层的,松快一件也瞧不出来的。   叶峥想了想还是算了,这全套是礼部借的,过后要归还,万一在宴上喝得醉醺醺丢了一件,第二日去哪儿找都不知道。   琼林宴十分热闹,不停有同僚来给一甲敬酒,还有瞧着叶峥年轻要给他做媒的,叶峥忙郑重申明自己家中已有夫郎,不仅有夫郎,连孩子都俩了,这话一出,要给他做媒的人就息了心思,总不能让好端端的女娃去做妾,这可不是官宦人家的道理。   宴至半酣,有人互相吟诗作赋,叶峥晓得自己斤两,只管埋头吃菜,能不搭腔绝不搭腔,就这么着,还是被人捉着做了几句,他本就不长于诗才,胜在厚脸皮,叫他做也做,就是不出彩罢了。   反正刚才在宴席上,主考官已经把皇上说要打他诗词老师十板子的事情都说了,惹得哄堂大笑。   叶峥自己倒是不介意,干喝无趣,他又不爱应酬,能提供点笑料下酒就是他的贡献了。   后来明光帝也来了,持酒敬了在场诸新科进士一杯,另外就是单与一甲各饮了一杯,又与叶榜眼单独说了两句话,说夜露深重,叶榜眼年纪小,又喝了这许多,要注意保养身子云云。   叶峥忙谢过圣上关心。   散席的时候,叶峥喝得有点醉醺醺,走路直打跌,好在礼部长于善后,派车把各位参加琼林宴的进士都安然送回家中。   云清在家听到敲门声就忙忙穿上鞋去开,接到了一个喝得色如春晓,面如桃花的榜眼郎。   其他人听到动静出来,问回来了,可喝醉没有?   云清道无妨,不是很醉,叫他们只管回去睡。   热水是早就预备好的,云清力气大,一手一大桶,很快就把浴桶注满了水,一回身,叶峥嫌身上袍服憋闷已经解了扣子,可惜他昏头昏脑,半只手藏在袖子里怎么都拿不出来,正在自个儿和自个儿较劲呢。   云清瞧着差点笑出了声,阿峥这神态生闷气,可真是和安儿发脾气的时候一样一样的,眼神气气,脸颊鼓鼓。   忙上去帮忙解开扣子,把叶峥的手从袍服里拯救出来,将人扶到大桶里,拿了布帕子仔仔细细擦洗,今日喝了酒又出了汗,不擦洗干净阿峥夜里会不舒服的。   叶峥喝了酒有个好处是不闹人,只是变得更喜欢和夫郎贴贴撒娇了,云清才去拿了香皂要给他擦洗,袖子就被捉住了放在脸上摩擦,擦洗一遍要去换水了,腰又被两条有力的手臂搂住,叶峥从后头整个半身贴上来。   好容易哄着诱着给一身酒气弄干凈了,自己忙出了一身汗,左右不脏,就着叶峥最后一遍淘洗的清水自己也冲了冲,刚冲完想把水提去倒了,手手脚脚又叫大号牛皮糖给缠住了。   云清简直给喝醉了磨人的夫君弄得没脾气,只好把一地狼藉放着明天再说,先把叶峥扶回房去。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㈨ ㈨ . c o m   才把人按床上自己腾出手来换干净里衣,腿上一凉,亵裤已经叫脱了,散发着淡淡酒气的大号热源缠上来,不老实直往敏感地方摸。   第二日云清和叶峥都起晚了,夫夫俩起床的日头已经快当空,洗澡间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脱下来的红蟒袍已经过了水洗凈晾在那竹竿上,贵重的帽子也好端端摆在堂屋桌上,安儿和然儿正站在桌子下,小手要去捉晃荡的帽翅玩,云爹看着他们,不叫真抓住了,小孩手里没轻重,玩坏了不好。   今日一天所有进士都放假,叶峥浑身轻松,坐在围栏里陪两个儿子玩玩具。   云爹和他商量说想抽空回趟溪山村,一则这么大消息应该回去祭个祖,二来既考上了,以后村里可能真不常待了,也得回村说一声。   这个想法很正常,说衣锦还乡也好,说故土难离也罢,古人总归重宗族,就以后叶峥像他开玩笑时说的那样成了中书令大人,别人提起叶峥第一句话也会说是平安镇溪山村出来的,这荣耀泽被乡里,兴许要流传很多代,发达后忘了宗族乡里,这年代是要被诟病的,会说你忘了根本,德行有瑕。   再者,叶峥来前说了,若能高中,再把叶家二老和原主叶峥的坟再往高了修缮一番,也要去祭几杯酒水,朝廷一般不会把官员安排到家乡做官,恐怕这以后就不能常回去了。   云爹点头,说叶峥想得对,二人一拍即合,午饭时就把想回村一趟的事情说了。   不过考虑到安儿和然儿正是年纪小闹腾的时候,窝在狭窄的车厢里一个月恐怕要不舒服,安儿然儿就留京不带回去了。   安儿然儿既不走,云罗氏和云清自然要留着照顾他们。   问了草哥儿的意见,草哥儿摆摆手,说村里已经没他家人了,他和其余村民也无甚感情,他就不回去了,留着京城多摆几天小摊赚点钱岂不比受那个罪好。   云家早就给草哥儿涨了工钱,而且是特特为的照顾草哥儿,给的提成,若生意好的日子,草哥儿一天进账五十文,才不愿回那个对他来说恶意满满的溪山村瞧人脸色呢。   最后定了叶峥和云爹一起回趟村,将该办的事情办了,该宴请的人都宴请了。   五月里,溪山村花木繁盛。   叶峥高中榜眼的事情相邻们早就知道了,上回中了举还有人峥小子和云老弟地叫着,这回集体改了口,榜眼郎,进士爹,文曲星下凡啊夸个不住。   村长拉着云爹说你们不在家的时候房子我日日来瞧着,一个瓦片都没有损坏,得了你们要回来的信,我特意让人给你家扫了屋子砍了柴,房里也燃过熏虫的艾草。   顿了顿又道:“这屋子咋说也有段日子没住人了,不然今晚就在我家讲究一晚?明天我叫婆娘把你家被褥啥得拿出来翻晒翻晒。”   叶峥和云爹拒绝了,好容易回趟家自然是住自家舒坦。   他们到家的时候是上午,院子里屋子里果然是干干净净,有扫过尘熏过艾的痕迹,柴火也堆在柴物里,一切都是井井有条的。   叶峥和云爹都不是话多的人,二人默契分工,一个把铺盖翻出来铺在院子里晒,一个打出井水来擦洗锅灶。   正忙着呢,有人敲门,叶峥开门一看,是村里几个婆婆婶子,有的拿着蛋,有的提着菜,还有个拎着只鸡,见了叶峥就笑说:“知道你们大老爷们回来家里必是没有准备,这些东西拿着……”   这的确是急需的,叶峥掏出银子,几个嫂子连连摆手跑了,边跑边说:“不值几个钱,进士老爷给村里争了这么大的气,现在俺们溪山村人人走出去脸上都有光,溪山村的媳妇子回娘家都得娘家人另眼相看呢。”   叶峥笑笑,接受了这份好意。   第二日,叶峥和云爹早起借了村长家的骡子,赶去镇上买了红纸香烛和置办席面的东西,在村里找了几个手艺好的嫂子让他们帮忙置办了场流水席,请全村人都吃了饭,又带着娃娃们拜了回文曲星。   叶峥回到溪山村的第三日,县太爷下帖子和镇上富户乡绅宴请了他一回,又把编过的县志让他过目,问他的意见,众人商讨过,修改了细节部分,其余都好。   第四日请了泥瓦匠加固了叶老夫妇和原主的坟头,燃了鞭炮,祭拜了酒水香烛,回家又和阿爹一起祭了云家长辈,阿爹又跑田里到处看看问问,零零落落事情办了十天,才算全了这些礼。   第十五天,把家里事情都安排完毕,房子和田仍旧托给村长,那免税田的额度又高了,照旧交给村长安排给村里人使用,上回出门前做的那批肥皂共计一百多块全部都捐献给村里不带走了。   村长也知道,这回叶峥他们离开,短期内是不会回来了,老泪纵横要叶峥和云爹在外多保重,有闲暇就回村看看,村人都念着好呢。   第十六日清晨,云爹盖好井口,钥匙锁上大门,和叶峥一人一个包袱,坐上了重回京城的马车。   叶峥他们回到京城的时间是六月中旬,安儿和然儿已经跑得很利索,再也用不着大人扶了,家里的小骆驼八个月已经断了奶,一般骆驼的脾气都不大好,家里这两只却很温顺,从不乱吐口水也不踢人,小骆驼放在院子里,三个小孩儿就跟着骆驼跑。   叶峥一推门就看到这幅景象。   安儿眼最尖,一下子就瞧见爹爹,大叫着爹爹跑过来一下埋到叶峥膝盖里,然儿没有安儿跑得快,没占到叶峥的膝盖窝,就转而去抱阿爷的大腿,被云爹一把举起来,扛在肩头往里走。   这时候云罗氏听到外头的动静撵出来:“哟,回来了,家里的田地屋子怎么样,院墙还好吧。”   云爹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把然儿放在膝盖上逗,嘴里回答:“家里都好,村长照看着呢。”   小骆驼和两个宝宝玩熟了,自发跟过来,跟到叶峥身边,用脑袋去蹭安儿的小肚肚,安儿被弄得痒痒,发出咯咯咯的笑。   小豆子则躲在小骆驼身后,两个月没见叶峥,他有点害羞。   叶峥招招手让他过来,问他的功课,这两天有没有好好练字,小豆子一五一十说了。   叶峥点点头,豆子不算是那种特别聪明的小孩,但很努力很诚实,一般留的功课都会认真做好,从不撒谎,也不用大人操心。   叶峥和草哥儿说过小豆子可能天资有限,要考学的话可能要付出加倍努力,最好在京里给他报个学堂,踏踏实实地学。   草哥儿那时候正在纳鞋底,闻言道:“嗐,东家,自己孩子自己知道,我家小豆子憨厚胆小,但是个实诚孩子,我从没指望他能和东家一样能为官做宰,只盼着他能被东家指导着学些书上的道理,我想着我没大本事,自己都是东家好心收留的,也没脸叫东家再管小豆子,只是若这孩子不惹人厌,东家就留他在身边做个长随,跟东家也好,陪着少爷们也好,以后自然有出息。”   草哥儿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叶峥明白他的想法了,就没有狠劝他送小豆子去学堂,现在小豆子启蒙或者练习,都跟着叶峥,叶峥抽不出空的时候,小豆子就自己看书练习做功课,闲下来就帮忙干点家里活或者主动照顾俺儿然儿,时刻牢记草哥儿的吩咐,谨守本分,见了叶峥也不叫哥哥了,也跟着叫东家,劝了好几次也不听,就算了。   六月二十一,礼部给安置时间到了,叶峥去礼部销了假,得知其他进士也都陆续销了假回来了。   六月二十二,凌晨,天还未亮,叶峥早早起来,在云清的帮助下穿好进士服,他还没有点官,暂无制服,今日是大朝会的日子,圣上将给这一届进士中的佼佼者安排去处。   如无意外,一甲到二甲的五以内,都是安排去翰林院清贵地深造的,深造个几年就派往三省六部为官,成为朝廷的中流砥柱。   没有入翰林院的二甲进士,则直接放入京中各机构层级做事,剩下的三甲同进士,一般都外放去地方任职。   从眼前利益看,有可能一个二甲进士直接就入六部中的某部点了实差,干个一年升一品,再干个一年又升一品,而同届的高排名进士们还在翰林院里熬资历,一点实差都不干,也没外快收入,甚至品级都比不上那些排名靠后的二甲进士。   但从长远利益来看,出了翰林院的进士学子多得是一飞冲天的,只要在翰林院里干的好,别人几年的升迁资历,可能你一年就找补回来了,别人话里话外还说你清贵,正统,翰林院出身,话里话外十分羡慕。   这就是给皇帝干秘书的好处。 第64章   大启朝常朝会的举行时间是七日一次,这里要备注一下,有皇帝亲自出现的早朝才能叫朝,皇帝不出现的日子,只能叫议会,朝是天子的专用词。   常朝就是说每七日,明光帝会在早朝上出现一次,接受官员朝拜和觐见,听他们汇报这段时间来的工作和各地情况,下指示。   其余时间也有早朝,但明光帝不会出现,前头说了,这不配叫朝,只能叫议会,时间不用和早朝那么早,官员也只需来点个卯,和同僚站着说说话,无事的各自散去,有事的汇报给内阁,内阁有阁臣,阁臣之首也被叫阁老或者宰辅,正经职务是中书令,这便是百官之首了。   由中书令代皇帝处理一般事务,中书令也拿不定主意的才会交圣上批示。   常朝的官员也有限制,所谓皇上不是你想见,想见就能见,这得是四品以上的朝官才有资格上朝面圣,地方官一般是没资格参加的,朝会人数常规也就在三十到四十个人之间,不会像电视上那样几百官员天天上朝。   除常朝外,每年冬至,正月初一都会举行大朝会。   大朝会期间,官员从全国各地赶赴京城,带上当地特色做拜礼,比如瓷器、茶叶、丝绸、珍珠珊瑚等,也叫朝贡,当然朝贡不是主要目的,主要是外放官员的一把手要带上“记簿”,里头是一年当地的财政报表、政绩、名人名事等,作为一年功过的考评成绩,通常给上中下三评,积累个几年,这就是晋升或者贬职的依据了。   等到开大朝会,明光帝着全套仪仗,面向太阳升起的地方,接受百官拜贺,这时候不受品级限制,七品芝麻官也可以挤在人堆的尾巴里远远瞻仰一下明光帝的英姿。   以上这些是常例,在常例外,每年也会有些特殊的情况,比如潘邦小国来进贡或者朝拜问好,比如每三年会产生一届进士,这些都是常例以外的,一旦发生了,就具体事由具体处理。   比如叶峥今日参加的这个早朝,就不是正规七日一趟皇帝出现的早朝时间,但明光帝还是会出现,这就是特殊情况下的临朝。   进士没有品级,但今日朝会的主题是给进士授官,所以朝臣们都比较给面子,让出中间一大块风水宝地让进士们站立中央,方便让明光帝看清楚他们。   这是一场殊荣,只赋予最新一届的进士们,哪怕他们中有的人终其一生都不会再有第二次站在朝会上的机会,所以有这样的机会,大家都很珍惜,脸绷得紧紧的,腿站得直直的,除了脸不可抬得太高直视皇帝,其余每根头发丝都在用力展现出一身风格和品格来,好叫皇帝喜欢。   明光帝瞧见这些年轻水灵的大白菜们的确龙颜大悦,夸他们仪表斐然,龙章凤姿。   接着就是今天的戏肉了,授官。   按照一甲必入翰林院的惯例,状元周纪明被授予翰林院修撰,从六品。   榜眼叶峥和探花谢元德被被授予翰林院编修,正七品,传胪闵良骏为翰林院检讨,从七品。   剩下的进士里,第五名到第十名,为庶吉士,亦称庶常,无品,但入翰林院。   这些是皇帝亲授,其余进士由吏部安排,分入各司衙门。   今日朝会主要就是这些事,做完就可以退朝了。   明光帝的身影隐在屏风之后,朝臣们也鱼贯而出,走出皇极殿。   到皇极殿广场上的时候,状元周纪明忽然迎上来搭话。   因着都是一甲,又同历天街夸官和琼林宴上被人灌酒,一甲之间生出点难兄难弟的情谊也是难免。   叶峥朝他一礼:“周兄,哦不,以后要叫周修撰了,周修撰好,小生这厢有礼了。”   探花谢元德抚须笑:“周修撰果然和我等不同,一来就是从六品,我和小叶才是七品,周修撰以后可是要青云直上了。”   周纪明摸摸头:“什么六品七品,我就是想说,咱们是一届上来的,我听说官场里都讲究同年之谊,以后大家一起在翰林院做事,刚去肯定是人生地不熟的,就我们几个相熟,要互相照应才好。”   叶峥点头捧场:“那再好不过了……只是我和谢兄只是七品,周兄你是从六品,要论起互相照应,岂不是我和谢兄占周兄便宜了?”   此话一出,谢元德先哈呵呵呵笑开了。   周纪明摇头:“叶弟,你也和谢兄学坏了。”   传胪闵良骏从旁路过,探头插话:“几位兄长感情如此之好令人感怀,小弟也是初去翰林,可否也有幸请几位兄长照应照应我呢?”   闵良骏也是年轻人,只比周纪明小一岁,为人活泼有些自来熟,他这么一说,自然没人会反驳。   周纪明一搭叶峥的肩,豪爽道:“都照应,都照应。”   闵良骏脑子活络,提议道:“横竖今日下朝早,不如由小弟做东,请几位哥哥去城东聚英楼搓一顿,联络联络感情,怎么样?”   周纪明一口答应:“成,走着走着。”   叶峥有点犹豫,他知道要在官场上讨饭吃应酬啥的肯定免不了,只是早上出门前也没和云清说一声,不声不响就不回去吃饭了,岂不是要让云清挂心,没这个道理。   “叶弟怎么落在后头?”   周纪明已走到前头,回身朝他招招手,“叶弟快跟上!我跟你说,闵弟小有家资,这聚英楼……”   叶峥提着衣袍紧走两步,解释:“今日出来得早,没同家中夫郎说一声,晚回去怕夫郎挂心,几位哥哥去吃吧,吃好喝好,下次有机会我再和你们同去。”   “难得大家都如此有雅兴,叶弟不去,岂不是扫兴。”   叶峥再次拱手:“实在不想扫兴,只因挂念家中夫郎……”   闵良骏道:“大丈夫在外自有公干,岂能为家小所累,今次见了圣上又点了官,正该是痛快畅饮的时候,想必尊夫人贤良淑德一定能理解的,就算晚回去一会儿也不会怨怼叶弟的。”   叶峥上下打量了闵良骏一眼,没想到他浓眉大眼年纪轻轻的,竟然还挺大男子主义。   正了色反驳:“闵兄误会了,不是家小连累我,是我主动牵挂着家里夫郎,一时一刻也离不开他,阿兄们有所不知,有公务的时候还好,一旦闲下来,我便归心似箭,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家去。”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有点目瞪口呆。   现在的男子中流行的还是“大丈夫何患无妻”、“小情小爱有损男子气概”、“外头天大地大四海为家”之类的思潮,哪有人会这么直白地说自己是个耽于情爱,离不开夫郎云云呢。   这叶弟,这种话在房里和夫郎说说就成了,当着外人同僚,他咋好意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呢……   谢元德到底老成些,呵呵一笑给他解围:“小叶到底是年纪小些,还是小孩儿想法,一出门就想家呢。”   众人这才想起来,这位叶榜眼,今年才十九岁,的确算不上大。   不过都十九了,听说家里还有一对双生子,怎么都不能说小了吧。   但还是顺着谢元德的台阶下了:“哈哈哈,叶弟真逗。”   “再长两年你就知道啦。”   闵良骏灵机一动,又提议:“这宽袍大袖地去酒楼吃饭不够利索,反正离中午还早,不如我等先回下塌处换身衣服,一会在聚英楼集合,这样叶弟也不耽误先回家和夫郎打声招呼,诸兄觉得怎么样?”   其他几个都说好,叶峥知道这个提议主要是为的自己,再推拒就显得过于倨傲了,当然也说那成,酒楼见。   几人到了宫门口,周纪明和谢元德住在同一个方向,闵良骏在京城有亲戚,走的和叶峥一个方向。 奇!书! 网!w!w!w !.!q!i!s! h !u!9!9!.!c!o!m   四个人两两分开,闲谈间叶峥才知道闵良骏的亲戚竟然在青鸾胡同,那个住的都是朝廷大员和皇亲国戚的一条巷,怪不得周纪明说闵弟小有家资,此话当真不虚。   闵良骏也知道叶峥住在松柏胡同了,表现得特高兴,说只隔一条街,以后去翰林院上值路上不用孤家寡人了。   推开家门,云清见叶峥这么早回来还有点奇怪,但总是开心占上风,两人牵着手边走边说。   “阿峥这么早回来了,我还寻思着你第一天上朝,要跟同僚多接触,说说话应酬应酬什么的。”   叶峥抬手方便云清给他脱下累赘的袍服:“一会还出去,和几个同僚约了中午在酒楼吃饭,推拒不掉,怕你担心我,先回来和你说一声,对了,云清,圣上授了我七品的翰林院编修职位,以后我就要常去翰林院上班了。”   云清先是高兴:“太好了,我听人家说翰林院是清贵地方,能入翰林的都是最厉害的进士,阿峥总算不负所学。”   紧接着又道:“这有什么还值得专门回来说一声,给朝廷办事不比在家里随心所欲,这个我知道,阿峥偶尔回来得晚些,或在外有应酬都正常,我不会多想的。”   叶峥凑近云清,在他耳边道:“真不会多想?哪怕去秦楼楚馆喝个酩酊大醉回来,清哥儿也不多想?”   云清耳根子热热,但想到那种景象就心头一阵不舒服,嘴上还是道:“我信得过阿峥的人品,你说没有,就没有。”   叶峥眼珠一转,反而抱怨开了:“好啊,我都说秦楼楚馆了清哥儿还不醋,哼,清哥儿你说你是不是不爱我了,是不是嫌弃我现在长得人高马大,不如前两年娇嫩可爱,不得你的眼了!”   又摸着脸颊故作伤心:“犹记得当年清哥儿看上我的时候,我才到你肩头,你夸我长得像糯米圆子,还像白豆腐,说你就爱我这样的,如今我大了,个头也比清哥儿高,手掌也比清哥儿大,鞋码也大了,已经不是你白白嫩嫩的可爱小夫君了,清哥儿嫌弃我也是正常的。”   嘴上说正常的,脸上却故意表现出伤心欲绝的神情来。   云清叫他说得哭笑不得,哪里就这样起来,那时候叶峥的确是娇嫩可爱不错,但现在张开了的阿峥更具倾城之色,也更像一个令人依靠的夫君,若说爱,他只有更爱现在的样子。   叶峥见云清没说话,愈发胡搅蛮缠,搂着云清脖子嚷嚷:“不管不管,无论我变成什么样都是清哥儿的小夫君,清哥儿发过誓要爱我宠我一辈子的,这话我铭记于心,决不允你抵赖,无论如何我都是缠定你要定你的,清哥儿如果对我负心薄幸,我就……我就从中直门的城楼上跳下来,让全京城的人瞧瞧——”   这话还没说话,就被云清捂住嘴拧了一下,玩笑越开越没谱了:“不许瞎胡说,我正是爱你敬你才会信你,信你你还不乐意,哪里跑出这些话来,还拿自己开玩笑,什么跳不跳的以后不许说了!”   叶峥见云清语气严肃,也知道自己这舌头跑偏了,云清最不能忍受他有一点不安全不健康,他这妥妥是在夫郎的雷点上蹦迪啊,忙承认错误保证以后再也不说了。   云清这才松开手,点点头。   经过这一闹,心里那点不舒服和别扭早就散去,只留满腹柔情和些许无语。   叶峥也收起了玩笑神情,郑重举手表示:“你放心,大启官员明令禁止狎妓宿娼,我是绝不会涉足那种地方的。”   说着又自恋起来:“何况以你夫君的姿色,去了那等地方,也不知谁占谁便宜呢,要知道我全身上下连根头发丝的便宜都是属于我家夫郎的,被人占去一点我都会肉疼吃亏的。”   说着拉过云清的手,非闹着要他占自己点便宜不可。   大白天的,何况马上要出门不敢闹太过,云清象征性地摸了摸叶峥的俊脸说占过了,然后拿来日常出门的轻便衣服给叶峥换上,在不依不饶噘着嘴索要亲亲的夫君嘴上啵了一口,说好了。   叶峥这下子更不想出门了,以后正常上班,三日一休五日一沐,能从早到晚和云清腻在一块的日子不比从前多了,难得今天啥事儿没有,在家和家人吃个中饭,逗逗小孩,午后再搂着云清美美睡上一觉,多神仙的日子啊,可比和几个硬邦邦臭男人去什么集英楼吃饭快活得多。   可是已经答应下人家了,又不好爽约。   最后叶峥是鼓着脸,在云清的催促下出门的。   走到巷子口的时候,闵良骏已经在那了,一见叶峥就奔过来:“叶弟怎么这么久才出来,我都等好一会儿了。”   叶峥此时已恢复正常神情,道:“和夫郎多说了两句,依依惜别过才出来的。”   闵良骏叫他的用词弄得起鸡皮疙瘩,天啦撸,不过是出门吃个中饭而已,说什么依依惜别这么夸张,这叶弟的夫郎,别是个河东狮吧,瞧把叶弟pua的(古人当然不会说pua,是这么个意思,领会精神),连同僚间正常交往都有心理障碍了。   闵良骏家中也有悍妻一名,一想起叶弟可能和自己处境差不多,当即升起难兄难弟之感,心理上无形亲近了很多,在叶峥肩头拍了拍:“叶弟,你的苦楚,兄懂。”   叶峥:???   苦楚,什么苦楚,你懂什么了,我不懂啊?   吃饭的时候,闵良骏特意举杯先敬叶峥,为了怕其他两位误会,还特意说了这番话:“周兄谢兄,这杯酒我先敬叶弟,不为别的,就为了我们同病相怜,我原先还以为我家内宅有一河东狮已经够惨了,没想到叶弟也同我一样,并且弟夫郎段位更加高超,已叫叶弟难以升起反抗之心,为这,我们哥俩也得先喝上一杯!”   叶峥习惯性捏起酒杯放到唇边,酒还未沾唇突然反应过来。   “……什么河东狮?”   闵良骏眼神充满了同情,仿佛在说,叶弟你还瞒我呢,我都看出来了:“我听说叶弟乃是入赘令夫郎家,这赘婿的日子不好过,兄懂……什么都别说了,来叶弟,我再敬你一杯,话都在酒里了!”   叶峥是赘婿这件事他并没有瞒着,琼林宴那天就说了,所有进士都知道,看叶峥自己到处说的样子好似完全不介意,闵良骏才敢当着他面说入赘的事。   叶峥歇睨他:“闵兄,话不说分明我可不敢同你饮杯酒,你说我家夫郎是河东狮?有没有搞错,你家妻子才是河东狮吧?”   闵良骏直愣愣:“对啊!叶弟说得没错,这不才说我俩同病相怜呢么……”   叶峥:……   他终于明白过来了,怪不得这闵良骏从刚才起一直话里话外和他透着热乎劲儿呢,原来在他身上找着同类了,他还想他俩啥时候这么熟了。   不过这话叶峥可不能认,这不是败坏他家云清光辉形象嘛,他家亲亲明明爱他爱得要命,从来连高声对他说句话都舍不得,有吃的好玩的也都给他留着,宠他宠得不要不要的,这么好的云清,凭啥被个啥都不知道的外人说成河东狮,还有没有天理了?   叶峥放下酒杯,郑重道:“闵兄恐怕误会了,令妻如何我不敢胡说,先前是我失言,只是我家云清可不像你说的那样,明明是我自己爱他爱得不得了,离开他一时一刻也舍不得,河东狮这个锅,我家夫郎怕是万万不能背。再者你我都是读书人,没得和市井闲汉一般背地里嚼舌根子,诟病操持家务的内人,这恐怕非君子所为吧?”   闵良骏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   这时候,谢元德和周纪明也点点头。   周纪明道:“叶弟说得不错,君子不欺暗室,不背后言人。”   谢元德年纪较几人长一些,想得也更多,他说:“我等都是在朝为官的,说话还该谨慎些才好,小闵你这个脾气要改,说不得以后就因为这个得罪人呢。”   闵良骏郁闷,他是真心想结交这几个朋友才松快了一点,他平时真不是嘴上没把门的人,主要这不是,以为遇见同类了,想说吐个苦水啥的。   现在误会了人家夫郎,得罪了叶弟,又被当成了不谨慎的大嘴巴,闵良骏简直冤死。   不过,正因如此,这几人他更想结交了,叶弟年纪小,但对夫郎赤城一片,可见是个性情中人,谢周二人又同他说出那番话,提点他要嘴上留神,这都是字字珠玑的话语,可见人品不差,寻常没点交情的人谁会说啊,恐怕巴不得你大嘴巴到处咧咧得罪人,自作自受呢。   思及此,闵良骏起身,对叶峥三人深深作揖,尤其对叶峥:“原是我自以为是,胡说八道,我同令夫郎道歉,叶弟可千万别同我一般计较才好,下次我再不胡说了。”   又对周谢二人:“多谢二位哥哥教我,字字箴言,弟定铭记在心。”   云清不是小气的人,叶峥也很大方,摆摆手:“知道错了就成,这也就是我家夫郎大方,我也不和闵兄计较,下次遇到人家神仙眷侣,闵兄偏说人家是怨偶,当心被暗地里套麻袋打。”   周谢二人对视一眼,不禁莞尔,这叶弟真是有意思,话里话外还要抬一手和夫郎的感情,说什么遇到人家神仙眷侣,就差明晃晃把我和夫郎是神仙眷侣挂在脸上了。   闵良骏擦擦汗:“不敢了不敢了。”   瞧着叶弟这维护夫郎的劲儿,若不是他醒转道歉得快,恐怕叶弟先要套他麻袋了。   周纪明和谢元德举起酒杯:“满饮此杯,将才的误会就让它过吧。”   四人举杯碰了一下,经过方才小插曲,此时又觉关系上拉进不少,尤其是闵良骏,要不怎么说适当出小小洋相有助于破冰呢,叶周谢三人同列一甲,天然比他这个二甲榜首要来的热络,但经过刚才,感觉周兄和谢兄待他也比先前更近了,倒是有点那么点因祸得福的意思。   ……   授了官之后,第二日就要正常上班了。   叶峥要去的翰林院在皇宫里头,松柏巷子到宫门口,腿儿着去约莫四十分钟,听着远,但这个距离已经算近,那些家境不好住在偏远地区的官员,每日花在路上的通勤时间,坐马车单程可能都要个把时辰,主要考虑到京城内街道上,马车是不能疾驰的,只能慢悠悠赶着。   啥你说再远?   直线距离再远,那就出了琼天府,住到京城外头去了,再穷的京官那也不至于。   叶峥第一天去翰林院报到,是坐着家里的骆驼车去的,云清驾着骆驼把他送到宫门口,二人道别后瞧着叶峥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后才回家,接下来或出摊,或干点别的,现在阿峥每日都要去翰林院上值,他要自己打发时间了。   在入翰林院以前,翰林院这个名字如雷贯耳,但没有进来前,叶峥还真不清楚那么多翰林每日都做些什么。   翰林院从外头瞧着就是一座综合性的大型藏书楼阁,透过窗户,有人在提笔写东西,有人在翻书。   虽然很好奇,但叶峥不想刚来就给人留下个东张西望的不稳重印象,他的年龄长相已经够不压人了。   他没有见到翰林院的一把手掌院大学士,接待他的是个约莫四五十岁,蓄须的中年人,自我介绍叫王犇,是正五品的侍读学士,也是叶峥的顶头上司。   王学士为人温和,说话不紧不慢,给叶峥大体介绍了些翰林院的部门,职位等等,说的时候就一语带过,也没有详细讲,叶峥想问清楚些,他却说不急,慢慢都会知道。   叶峥只好不急,谁知王学士说了没几句就要走,这可不行,他走了人生地不熟找谁去啊,叶峥只好又耐下性子,拦住人问自己的工作。   王学士走到大门口,捋着胡子回头:“哦,差点忘和你说了,你分属到我们弘文馆,这弘文馆的日常事务多且杂,一次也说不清楚,不过你的事务是清楚的,看见那边单独的小室了吗?”   叶峥顺着他指点看去,只见一排排小室就像办公室似的,大多关着门,王学士指的那间大约二十个平方,里头桌椅案几齐全,最显眼的就是那一排排架子上满满当当的书籍。   王学士道:“那间是分给你的,里头是诗词间,你的工作就是看书,写诗。”   “什么?”叶峥掏掏耳朵,以为自个儿听错了,“确定是写诗?”   王学士肯定点头:“哪能错呢,错不了,你的工作是上头单独吩咐下来的,说是圣上爱惜你的诗才,让你多作绿素呢,小叶榜眼啊,好好干。”   说完王学士就出去了。   徒留叶峥呆立当场。   圣上爱惜他什么?   诗才?   他确定有这种东西吗?   还有……绿素。   叶峥是知道绿素的,那是一种特殊的文体,用朱笔在青藤只上写,写完上供青天。   弄了半天,他的成了个青词相公啊摔,这工作他可干不来,能不能求圣上换一份啊? 第65章   王犇似乎有什么要紧事,和叶峥说了没多会就赶着走,好在临走前给叶峥指明了他的办公室。   虽然不明白皇帝此举何意,但好歹有个地方能待着,总比站立都不是要好。   叶峥走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在那张红檀木椅上坐下来,屁股左右挪挪,觉得还挺宽大舒适的,桌案高度也符合人体工程学,把窗子打开一瞧,室内也亮堂,就算坐小室里伏案读书一天采光也够。   看来这翰林院的楼阁在建设时就经过比较科学的设计,虽然这年代连科学这个词都没有出现,不过不妨碍古人有自己的智慧经验。   横竖无事,叶峥干脆从书架上抽出书看起来,架子上的书一多半都是诗词不错,但还有小半是其他的,叶峥抽出本地理志开始打发时间。   期间有侍童从外头进来,给添茶倒水,侍童瞧着年纪不大,约莫不超过十岁,但做起这些整理书册和添茶递水的活计已经很熟练,并不让人觉得吵闹。   叶峥瞧着他整理书册的时候都是按照一定规律排列,分类也是诗词和诗词一块,史书和史书一块,显见得是识字的,就和侍童搭起话来,问他今年几岁,哪里人士,既读书识字,怎不继续念下去。   那侍童都规矩答了,他自称叫墨砚,今年虚岁十,八岁以前在京城的衡华书院念书,后考了两次童子试都没过,家道又中落了,付不起书院的束修,好在为人勤勉乖巧,念书时同一位教书先生关系好,托了那先生的关系来翰林院做份工,如今每月能给家中拿回二两银子补贴家用呢。   说起这些的时候,墨砚神情平和,言语间也没有流露出不能继续念书而要来伺候人的怨怼之色,只是静静陈述这份工作给家里的带来的帮助,墨砚还说他家中有个十四岁的阿姊,正是议亲和相看人家的年龄,京城女子出嫁普遍比其他地方晚些,十七八岁才嫁人的比比皆是,十七八的女子在溪山村,身后可能已经跟着娃娃了。   墨砚希望自己在翰林院努力工作几年,能帮着双亲给阿姊备一份说得过去的嫁妆,叫阿姊以后在婆家也多受些看重。   叶峥在现代时候听多了那种姐姐辍学打工供弟弟上学或者娶媳妇的故事,没想到来了思想最为封建的古代还能听到个弟弟努力工作给阿姊攒嫁妆的版本,一时听得心里感怀,墨砚打扫完出门的时候,就从怀里掏出二十个铜钱打赏给了他。   二十个铜钱不算多,但也能抵得上墨砚一天工资的三分之一了,墨砚特别高兴地收了,说谢谢叶大人的赏。   不过临出门还是回过头认真说:“我知道叶大人是心好同情我,不过同我一样有故事的侍从在翰林院也多,难不成叶大人听一个故事就要给一个,恐怕一月俸禄也不够发赏钱的,这是第一回我就收了,再有一回,我可不要了。”   说完关上门。   叶峥失笑,他竟被一个小孩子说教了。   不过仔细想想墨砚说的也不错,这年代有悲惨身世的人多了去了,墨砚能来翰林院做些轻省活计已比其他人幸运,再说翰林院啥都不多只有书多,似墨砚这样已经在书院学习过的,若要再捡起书来总是有机会的。   中午的时候,太阳晒进了窗户,叶峥从地理志里抬起头伸了个懒腰,正准备起来喝口水活动活动,门就被打开了。   闵良骏从外头探进颗头,一瞧见叶峥就笑了:“叶弟你这里好清凈,竟然是单人小室,果然正七品的待遇就是不同,我那儿是六个人共享一间,地方比你这里大些,到底不如单独一间自在。”   叶峥无聊了一上午,乍瞧见个熟人眼前一亮。   闵良骏推门进来,嘴里说:“我听我们那屋的人说小叶榜眼分来了弘文馆,一听就知道肯定是你——咱俩有缘,我也分到弘文馆了,周兄谢兄没见着,叶弟知道他们分哪了吗?对了我们那屋都是修补古籍的,你这屋是做什么的?单独一间,必是特别重要的事务吧,让我猜猜,是不是给官家起草文书的?那你可有福了,经常能在官家跟前露脸,干他三年再不济也能在内阁混个眼熟,到时必定前途无量,和我这样苦巴巴熬资历的,就是云泥之别了,就我们那屋吧,有个熬了九年的,还是个修籍册的小小检讨,嗐。”   一大串子话,叫叶峥听得不知道先回答哪个好,只好一样样说。   “我也一上午没出去,并未见到周兄谢兄,兴许不在一个部门?”   “我这屋工作没你想的高端,是写诗的,听说主要是写青词……我在诗词上的造诣,你也知道的。”   闵良骏自然知道叶峥的诗词水平,圣上亲口说要打小叶榜眼诗词老师十板子,这已成了这届进士们的谈资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怎么自己都被分去修古籍了,叶弟反而被分到个写青词的活计呢?   要知道写青词可是十分冷门的工作,大启道教不兴,一年举办不了几次法会,自然也就用不上几首青词。   闵良骏问出心中疑惑。   叶峥摇摇头表示他也不清楚:“听王大人的意思,说是圣上专门吩咐了让我学诗,写青词,但诗才好的人多了,比如周兄长于辞藻,豪迈奔放,又比如闵兄你,清新飘逸、浪漫激昂,再不然谢兄的诗歌沉郁顿挫,长于写实——圣上若真有需求,放着你们这些现成的人才为何不用。”   非叫他去写青词,而且叶峥自己的长处和兴趣也不在这里,诗词是十分需要灵性的东西,没有乐趣和兴趣,就学上三年也只能弄些堆砌之作,变不成大家的。   闵良骏也摇头表示不解,他也觉得官家的安排有点奇怪,但这话又不好说,不然岂不是敢妄议今上了,只能安慰叶峥:“官家这么安排肯定有安排的用意,反正翰林院本就是清闲地,我等有大把时间可以用来学习,叶弟就听话,努力学习写诗作词吧。”   叶峥苦笑:“也只能如此了。”   闵良骏拍拍叶峥的肩叫他看开点,又说:“别想这个了,到午膳时间了,听说这翰林院食堂的饭菜一向不错,只是从不对外开放,今天倒要体验体验。”   叶峥点点头站起来,和闵良骏一起走出门:“兴许在食堂里还能碰见谢兄周兄呢。”   翰林院的小食堂在西北边,属于翰林院综合建筑物中的一环。   正是午膳时间,各位翰林从自己的工位上走出来,鱼贯入小食堂,叶峥和闵良骏初来乍到不认识地方,随着人流走准没错。   二人刚走进食堂,就听得有人打招呼喊他们:“小叶,小闵,这里!”   叶峥循声望去,只见谢元德和周纪明已经占了一张桌子,正在招手叫他们。   二人走过去坐下,一张餐桌四四方方,四人正好坐满一张桌子。   叶峥笑:“谢兄周兄,咱们四个又齐了。”   周纪明说:“我和谢兄才还说起你们呢,我和谢兄分到两处地方,我是文书院的,谢兄是国史院的,我们也将将才在食堂里遇上,叶弟你和闵弟一块儿进来的,你俩分到哪儿了?”   叶峥抬抬手,方便侍从把饭菜摆到桌子上,口中回答问题:“我和闵兄都是弘文馆的。”   谢元德抚须:“你们倒是有缘,分到一处了。”   闵良骏道:“我和叶弟真正有缘,我俩连家都住得只隔一条街,对了周兄谢兄,上峰给你们安排什么工作了?”   谢元德笑着持起筷子:“我是国史院的,顾名思义,修史的,倒是正合我的脾性。”   又指了指周纪明:“小周好,小周他们文书院专司给圣上起草文书,草拟诏文之类的,可是炙手可热的去处。”   周纪明闻言摸摸脑门,谦虚:“倒也没有,我是新来的,那些可以面圣的工作轮不到我头上,李学士安排我给下头的庶吉士们值讲书文罢了,每旬轮到我三回,其余时间可以看看书学学政什么的。”   叶峥闻言举起茶杯:“借用闵兄方才说我的话,周兄这状元果然与我等不同,这才叫前途无量呢!”   几人以茶代酒碰了一杯,真心祝贺周纪明得了个好差事。   饮过茶,周纪明问:“我们仨都说过了,只剩叶弟你了,你可得了什么好差事没有?我瞧着圣上对你多有青眼,就连说得话都比别个多些。”   叶峥苦笑着摇摇头。   闵良骏代他答了。   周纪明听了也很不解:“如何让叶弟写诗呢,我观叶弟的策问做得极好,连我也自愧弗如,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意思,叶弟长才并不在诗文呐?”   周纪明有什么说什么,猜测道:“莫非叶弟你哪里得罪……了?”   手指朝天比了比,看的人都懂,指的是皇帝。   刚说完,周纪明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能,叶弟不过一届榜眼,何德何能得罪今上。   谢元德到底年纪大些,他有不同看法:“小叶先别想太多,兴许不是坏事呢?”   “难道还是好事?”闵良骏瞪大眼,“周兄那才是大好事呢!”   谢元德神秘一笑,指指四周,摇摇手指,表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叶峥也表示话题终止,这翰林院食堂人多口杂,哪能当着那么多人议论皇帝的事呢,话里带到一句还能说不留心,指着这个话题说就是自找麻烦了,还是慎言的好。   “吃菜,吃菜。” 第66章   明光帝今年六十有七,从二十九岁登基至今,皇后妃子媵妾们一共给他生了六个儿子五个女儿。   大皇子凌江晁年纪最大,今年三十五岁,母亲是淑妃,三年前先德皇后殡天,明光帝没有再立新后,如今是由淑妃携其他两位妃子统理后宫事宜,其中淑妃母家昌荣,又生了大皇子三皇女和五皇女,隐为后妃之首。   大皇子颇有领兵统将之才,已经替大启击退过好几次北边的羌族进犯,在兵部工作。   二皇子凌江瑞乃故去的德皇后所出之嫡子,也是大启太子,年纪比大皇子小一岁,如今掌着吏部,相当于把持着大启的人才库,胞姐是大公主,因大启的皇女有不可嫁王侯将相之家的传统,大皇女的夫婿乃是山阳县一县伯,嫁人后大皇女就去了山阳县生活,不在京中。   而三皇子凌江琪是个哥儿,今年三十三,三皇子非长非嫡,且自生下来起就有先天足疾,早早嫁与江南道巡盐御史柳温,也不在京。   接下来就是四皇子凌江礼,这位皇子无甚好提的,相较于军事才能出众的大皇子和长袖善舞的太子殿下,这位四皇子母族不丰,生母只是一位掖庭出身的官女子,活着的时候最高封到贵人,生下四皇子没多久就去世了,死后追封的嫔位,皇上赐了婉字。   这样的母亲,自然没什么政治遗产可以留给四皇子,唯一可取之处可能是这位婉嫔活着的时候与明光帝关系不错,连带着明光帝对这位四皇子也多了些怜惜。   说起来这里头还有个故事,听说明光帝年轻的时候并不是皇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明光帝是先皇五子,他的母妃同婉嫔一样出身低贱,明光帝小时候经历了极为严苛的后宫斗争,落魄到连饭食都被苛刻差点饿死的时候,是这位官女子省出自己的饭食给明光帝吃,明光帝挨了打没有太医愿意为他诊治,是这位宫女子故意弄伤自己,去太医院求了药回来偷偷给明光帝用上,后来,明光帝就与她相爱了。   等明光帝势力建成,斗倒了兄弟成功登基后,就将此女纳入后宫,虽没有封到很高的位份,但听宫中的老人说,婉嫔活着的时候明光帝与她感情甚好,可惜婉嫔福薄,她在做官女子的时候劳累伤了根本,身子再也没养回来,拚死为明光帝生下一子后油尽灯枯,没几年就去了,那时候四皇子才三岁。   明光帝怜他弱幼失母,曾亲自抱到寝宫养过一段时间,后经大臣劝谏才罢了,但亲手养育过的,父子之情到底不同些。   正因有着亲身经历,明光帝一生极为厌恶后宫倾轧争斗,尤厌对孩子下手,他自己的后宫一旦有点苗头,明光帝就会施以极为严厉的手段将之打压下去。   后宫妃嫔从斗争中不仅得不到好处,反遭厌弃或者作茧自缚,时间一长也就打消了这种争宠手段,故而明光帝的后宫算是相对平和的,生下来的子女除先天有瑕外,也大多存活了下来。   只是随着几位皇子长大,原本平静的后宫又开始有了紧巴巴的势头。   四皇子凌江礼如今在工部任职。   五皇子和六皇子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由良妃所生,是明光帝的老来子,今年十七岁,才入朝听政没多久。   如今前朝上,拥大皇子和拥太子的各成一派,双方斗成个乌眼鸡不算,后宫也在暗中较着劲儿。   明光帝板着脸看着内阁递上来的折子,将一柄墨玉冻顶石的扇子狠狠砸在案上,扇骨断成几截飞散开去,宫人吓一跳,无声息跪了一地,大太监刘福生掀帘子进来,哎哟一声,忙放下手里的茶,扑过去跪着端起明光帝的手仔细打量,嘴里道:“圣上心情不好,要骂人打人都使得,何苦自个儿动手,若擦着伤着了,奴才们就罪该万死了。”   明光帝冷冷一笑:“死?我看他们是巴不得朕立时死了,好效忠心里认定的新君去!”   这话刘福生不敢接,悄悄背着打手势让人把那地上溅飞的碎玉收拾了,自己亲弓着腰把桌上的玉屑用袖子拢了以免真划伤明光帝。   明光帝也知道这通邪火对内侍们发无用,他们知道个什么。   端起茶盏喝一口,忽然觉得今儿的茶有点淡了,顺口问刘福生:“撮茶的铜勺换新的了?还是你这老小子手里没准头,撮茶叶的时候勺少了?”   刘福生服侍明光帝也有大半辈子了,打一开始就是从侍奉茶水上来的,年纪大了这份手艺也没丢,岂止没丢,手上功夫早练出来了,撮一两茶叶就是一两,绝不会多半钱。   那泡茶的茶盏,铜勺茶叶,连泡茶的水都没变,皆是明光帝用惯的,泡的也是明光帝最爱的口味。   如果淡了,那必然不会是外物的问题,只可能是明光帝的味觉变了,或者说,不那么敏感了。   老年人的味觉会逐渐钝化,口里变得没味儿,这是十分正常的生理衰老现象,可这话谁敢说给明光帝听。   刘福生只好背了这口锅,跪下磕头口里认错:“是奴才办事不利了,奴才再给圣上泡一杯,等服侍完了茶水圣上再责罚奴才,把奴才大卸八块。”   明光帝把茶盏吨在桌上,笑骂:“你个老东西惯常会和朕来这套,你说赶明儿朕当了真,同你计较起来,你有十八个身子也不够那御林军卸的。”   刘福生听话音知道这就是不和他计较了,忙堆了笑奉承:“要知道天下都是圣上的,只要圣上心里头舒坦,奴才舍了这低贱身子又算什么呢,只是心里舍不得圣上,只能厚着脸皮求圣上留此无用身在世上苟延残喘,多伺候圣上几年,就是奴才最大的福气和心愿了。”   “呵……”   明光帝微微嗤出一声:“连你这内侍都明白的道理,那些平日里引经据典,满口圣贤天下的赫赫朝员竟然不明白,朕看他们不像不明白,而是一肚子心眼,各自都有自己的打算,揣着明白装胡涂而已!”   这话更不好接,哪有内侍妄议朝政的,平日里明光帝高兴的日子,刘福生凑趣着说上一句半句的还好,如今圣上正发怒,刘福生敢接茬,就是找死了。   但也不能不说,让明光帝冷场,想了想,刘福生机灵道:“这茶不合圣上脾胃,奴才去重新换一杯来。”   说着就要把茶盏端下去。   明光帝摆摆手咳了一声:“罢了,朕心里燥得慌,你去把前日玄尘道长炼的凝心丹取一丸来。”   “喏。”   刘福生出去片刻,进来的时候手里捧了个巴掌大的雕花金漆盒子,打开花纹繁复的盒盖,里头垫着最上等华贵丝绒,丝绒中央凹下一点,上头正好搁小指肚大的一枚药丸,瞧着滴溜溜的。   明光帝看见药丸,脸上表情多了两分急切,刘福生放下漆盒说圣上稍等片刻,奴才去换盏热茶洗了手来服侍圣上进药。   明光帝却说不用,亲自捏起药丸放入口中,直接用桌上微凉不合口的茶水送服了。   混着茶汤略微融化的药丸像一泓清流,淌过明光帝的喉间心头,抚平那一阵阵油然升起的莫名躁郁。   明光帝服过丹药,照例要在卧榻上安静小憩一刻钟,这一刻钟里就是天塌地陷的大事也不能去扰他的,不然明光帝就会大发雷霆,盛怒不止。   刘福生朝伺候的侍从们打手势,让他们安静退出内室,不要留一个人,以免发出动静扰了明光帝。   自己轻手轻脚放下纱帘坐在地上,清浅着呼吸寸步不离亲自守着。   上回有个不长眼宫女偏挑这时候给明光帝进什么淑妃亲手熬了四个时辰的梨汤,说最是清凉润肺滋补元气的,妖妖娇娇话还没说完,里头的明光帝抓起个花瓶就劈头盖脸砸过去。   什么梨汤,什么淑妃的贴身宫女,一点脸面也不给,暴怒下直接吩咐拖出去杖毙,打死为止,宫女的血污了整条石阶吃进泥里,内侍们用水整整擦了三天才洗凈,连刘福生也跟着吃了好大一顿瓜落。   自那起,明光帝只要进食过丹药开始休憩,刘福生就亲守在门口,半步也不敢离了,生怕再发生同样的事。   纱帘垂下的时候,刘福生大着胆子往卧榻悄悄瞅一眼,只见明光帝整个人如卸了力般瘫着,歪向一旁的脸颊,颧骨上泛着两抹不正常潮红,嘴角还噙着一抹说不出来的笑。   明明是一副安然之相,却无端叫刘福生看得一阵心惊肉跳,那心脏砰得快蹦出腔子了,忙深吸口气放下纱帘谨守本分不敢再看。   却说翰林院里,叶峥连上几日值已经习惯了弘文馆慢悠悠节奏,觉察出清闲的好处来,圣上要他学诗,他自然不能不学,但圣上又没规定他的学习进度,也没说要做几首,做到何等水平,这就给了他很大的自由量裁权。   他就每日抽出一个时辰来例行公事般看看诗书册子,学着前人的经验方向琢磨琢磨,把那青词里常用的字眼,比如阴阳、数九、穹窿、源流、荧惑、巍巍、煌煌、炁、祥、瑞等整理成一个坐标系,就如同他之前整理古今中外诗词意向和常用字似的,等需要用的时候就加上什么承天、下启之类的接续词,一一对应着捉出来用。   这个办法要说能做出什么流传千古的灵气章赋那是说笑了,但应付应付差使还是足够用的,若明光帝嫌弃他写得堆砌匠气也没办法,反正他光棍一条,是个人都知道他无甚诗才的嘛,明光帝还不是那等写不好青词就把人抓去砍头的暴君,大不了就是得不到重用,但叶峥本人也没想当什么权臣。   在翰林院上过班后,他已经有了新目标,就是学习那些厚脸皮的咸鱼老翰林,早日成为其中一员!   既不用被繁重朝政缠身,又能每天按时打点上下班,除每年两次大朝会愿意的话可以凑热闹瞧一眼皇帝,其余时间连朝都不用上,因着不担要职,若有个头疼脑热或者家庭琐事,请假也十分宽松,随便告个假就能十天半月不来上班,多一人不多少一人不少,薪资却还照发,混到五十岁满就上折子告老还乡,带着一家老小仍回溪山村去种花养鸡喂猪含饴弄孙,死了和夫郎合葬一坟,永生永世不离分,何等美滋滋神仙日子。   本来就被叶峥得意洋洋说给他们的诗词取巧法乐得不成,又听到叶峥一脸神往地提出对未来职业生涯的这种畅想,周、谢、闵三个差点把嘴里的中饭喷出来。   忙喝了口茶压压惊。   谢元德摸着美须百思不得其解:“小叶你统共才十九岁的人,小不丁丁的,说年纪那正该是新鲜好玩的时候,如何志向却比我还要老气横秋暮色沉沉,我这而立之年都没说要退休,你这刚到弱冠的在我跟前说什么告老呢?莫不是拿愚兄开涮?”   周纪明只以为叶峥在说笑,嘿嘿嘿了一场说叶弟你这玩笑也太好笑了,笑过一场,我积了一早上的郁闷气都没了。   叶峥知道很难和古人分辩清楚当稳一条咸鱼的理想是多么伟大,多么令人满足,干脆不费这个事。   忙顺着周纪明的话岔开问他:“成了不说我了,说说周兄吧,怎么了,何事如此气闷,可是公务不顺?”   周纪明捏起茶杯又喝一大口:“快别提了,说起这个来我又要郁闷了。”   叶峥亲提了茶壶给几位哥哥茶杯斟满,嘴里诱哄:“说一说呗,我几人虽不如你状元之才,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纵然出不了主意,替你排遣排遣也是好的。”   谢闵两个也叫他说。   周纪明就撇撇嘴,说了。   原来是明光帝寿诞要到了,虽非整岁的大寿,但各位皇子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大皇子夸下海口说九月前要将羌族北击一百公里,替父皇贺寿。   明光帝一听果然龙颜大悦,夸大皇子说我儿将才,那父皇就在京师等着你的捷报。   大皇子既开了这个头,太子哪肯让大皇子专美于前,招了幕僚连夜商议,思前想后,上表说要为父皇编一部明光本纪,将明光帝种种功绩编入其中,着好后令人在民间传唱,弘扬明光帝的声望威名。   听到这个,叶峥不免抽了抽眼角,历史上一般都是皇帝驾崩了,后人总结他一生功过是非,为他著书立传,这明光帝还好端端活着呢,太子就搞这事,明光帝没大鞋底子抽他?   再说,写书传扬皇帝的美名,给皇帝写赞美诗,吹捧拍马屁,在朝堂上这叫佞臣行为,皇帝一高兴给他加官进爵了,也叫幸进,是为当世清流士子所不齿的,二皇子是堂堂太子,一国储君,这么做岂不是有损清名?   “这么荒唐的事,莫非圣上允了?”   “嗐,可不就是允了嘛,还夸太子纯孝,叫我们文书院协助太子编理此书呢。”   此言一出,在场都知道周纪明的郁闷点在哪了。   周纪明也是寒门出身,凡寒门士子大都读着正统四书五经长大,把圣人言行挂在心上,时刻谨记着要当铮臣,直臣,奉行的是武死战文死谏那套。   这明光帝现在还没死,还掌着生杀大权,要著书立传莫非还能当着君王面说缺点,要着自然都捡着优点说,但满本赞美,真弄出来岂不成了马屁集了?   要周纪明为这马屁集添砖加瓦,成为促成的其中一员,他岂不得郁闷吗。   谢元德道:“原来是为着这个,我们院今天也有人在说……”   具体说什么,这里人多口杂的不好说,但大家基本能心领神会。   太子想出这么干不奇怪,毕竟讨好君主的手段就这么些,要么山河定,要么美名扬,再来一招盛世太平就无往不利了。   可是明光帝能答应就略显稀奇,毕竟从明光帝在位这些年的作为来看,他并不是那种昏君一流的,反而算得是个好皇帝,莫非年纪大了,性情也变了,爱听人说好话了?   不过叶峥觉得更大的可能是,大皇子和太子都大了,朝堂上关于嫡长之争已露明显端倪,若大皇子真的北击羌族一百公里,那可是莫大的战功,皇帝也不可能不嘉奖他,届时若太子没什么拿得出手东西贺寿,大皇子的风头将会一时无两,而太子式微。   这会给嫡长之争带来更多变量。   明光帝此举,应是在保太子吧。 第67章   叶峥他们弘文馆主要是和琴棋诗词古籍打交道的。   文书院和国史院为着太子要着马屁集的事情忙得连轴转的这场热闹并没有刮到弘文馆来,其实主力是文书院,国史院只是提供些帮助。   这事情在立项的时候的确有争议,可一旦落到实际,手上做的和心里想的就不同了。   著书立传是有阿谀奉承之嫌没错,但既然明光帝本人都乐见促成这件事,脑子转不过来弯的到底还是少数。   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再清流好了,谁做官不是为着升迁,为了得帝王重用,就连历史上鼎鼎大名的文人骚客都因官场郁郁不得志而写诗作文派遣苦闷,如今现成放着有讨好帝王的机会,为什么不用。   什么你说心里别扭?   得得得赶紧边儿去不为难你,偌大机缘放着我来!   这么着,一开始被嫌弃的差使,慢慢变成了香饽饽,越来越多的人主动举手表示要参与进去。   如今他们几个里头最忙的是周纪明,其次谢元德,叶峥和闵良骏相对清闲,但也说不上特别清闲,以往文书院和国史院的好多工作都分到弘文馆来帮着做了。   叶峥从之前每天专心做一个时辰功课剩下时间摸鱼看杂书变成了每天除功课外令多了一个时辰的其他院分来的工作,有时候是给历史素材编年,有时候是勘正一本新编书籍的谬误,或者整理整理过期用不上的文书之类的。   虽不能闲得抠脚了,但他本就领着职务薪资,多干点活心里更坦,而且杂项一旦多起来,时间就过得快了,有时候叶峥吃了午饭回来小憩片刻一头扎入事务里,等再抬头,夕阳西下,已经到了点卯下班的时候了,而他心理上感觉没过多久,彷佛早上才上班似的。   快快乐乐收拾东西站起身,既没有辜负职位薪资,又能产生这种这种才刚出门马上能回家看清清的感觉真是他浑身舒爽。   过几天和嚷嚷着无聊的闵良骏说了,闵良骏听得还有这种事,和叶峥说他也要试试,他们屋更闲,要是叶峥忙不过来就喊他,叶峥答应了。   为了能保持这种快乐,有时候明明没活干,叶峥也会主动去其他部门讨一点工作来,这段时间为了明光本纪许多人都绞尽脑汁,只为着怎么能太子跟前露脸,在那上头显示点自己的作用,正不想干本职呢,况和叶峥也熟了。   一见他就如见到大救星,把自己案头事务搬了往他手上放,嘴里还要感谢承情:“这几天多亏小叶了,放心哥哥心里记你的好,等忙完这阵做东请你!”   叶峥也不把功劳全往自己身上揽,也把闵良骏抬出来说几句:“哥哥们真是高看我了,凭我一个人哪里做得好这些,是闵兄同我一起……”   没说完就被笑着打断:“小叶你就别谦虚啦,小闵那里我们也承情!”   “也做东请他!”   叶峥满意了,微笑环顾:“既如此,哪位哥哥还有忙不过来的,我一起拿了去,省得来回费二遍功夫,做好直接就送来了。”   “那我这文书你也替我抄了吧,你那字迹雅正清晰,吴大人说眼睛看着舒服。”   吴大人是阁臣中的一位。   “还有我这里……”   叶峥搬回杂项没多久,闵良骏就推门进来了:“嚯,今天这么些,大丰收啊。”   “说了你一起,就多给了点,还有人要做东请你呢。”   “那做东都在酒楼里头有啥稀罕,我都吃腻了,真想谢我,不如把你家那个钵钵鸡带一些来我吃,吸溜——那个带劲儿,夜里想起都流口水。”   他俩早混熟了,私下里说话也就不鞠躬来礼仪去了,十分随性。   叶峥反唇相讥:“是别人要谢你又不是我谢你,问他们讨去。”   “好叶弟,这不是你从家带来的又新鲜又快嘛,你都不知你家那个小摊现在有多火热,每天还没摆摊,附近的人队伍都排好了——我又没说不给钱,就是不想费了这功夫大热天排队,听说现在都有百姓赚这个替人排队的钱,排一回给一个铜板呢,这可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还有这样赚钱的。”   叶峥家里支个食摊补贴家用的事情并没有瞒着周谢闵三人,他落落大方,并不以此为羞,其他几个知道叶峥就是这样坦然性格,说起来也并不躲躲藏藏的。   “你不晓得的事情多了去了。”   叶峥头也没抬随意道,不过还是同意了明日上班给他带一份钵钵鸡。   闵良骏高兴了:“要辣的啊,热辣辣的天流点汗舒坦,多来点荤菜,那个鸡爪鸭舌劲道,我爱嚼。”   “一只鸡就两个爪,一个鸭子一条舌,你倒是真会挑好东西吃。”   “哈哈哈哈,要不怎么敢自称吃客呢。”   二人聊着天做着事,不知不觉时间过得很快,闵良骏果然也感受到了叶峥说的那种一抬头一天就过去了的快乐。   第二日叶峥来上班,带了四份,不止有闵良骏的,还给周纪明和谢元德都带了一份,不偏不倚,如此这朋友才做得长。   谁知,闵良骏这里还好,过了几天反而是周纪明和谢元德二人找上叶峥,说上回吃他送来的钵钵鸡的时候有其他同僚在场,也不方便吃独食,就大家分了分,谁知同僚吃了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天天缠着他俩问叶弟是在哪儿买的,何时能再送一回。   周纪明和谢元德都是有分寸的人,他们自己知道叶峥家开小食摊不会多想,却不好在没有经过叶弟同意之前把这事宣扬得人尽皆知。   要知道翰林院多清贵之士,万一里头就有个把看不起从事商贾的呢,何况这还不是正经生意,只是支摊子,听着像底层百姓糊口的营生,和翰林仕子身份不合,就来讨他的主意。   叶峥倒是一贯大方,他家里没有金山银山更没有靠山,夫郎和一家人勤勤恳恳弄了小食出去卖赚点辛苦钱补贴家用,既不违反大启律,东西干净卫生又有保障,怎么就说不出口了。   “二位兄长,此事不用多想,要是再有人问起,你们就直接说,真有想吃的,就告知地点自会去买,若有人觉得摆摊不光彩要说什么也让他们去说,我心里头不觉得有什么就是了。”   谢元德斜睨周纪明:“看吧,我就说小叶翩翩君子,物外超然,你还非不信。”   周纪明憨憨一笑:“是我多心了,主要是叶弟家的东西太好吃,一下子那么多同僚都来问,把我也问得没了主意,下回就知道了。”   叶峥自觉配不上如此高的赞誉,不认:“二位兄长别把我想得太好了,我这赚银子来者不拒呢,怎就物外超然了,我看闵兄有点物外超然的意思,万事不放在心上。”   闵良骏也不要这个帽子:“我那是蒙了祖宗恩荫,命好家里小有资产钱罢了,哪有拿了祖宗银子给自己贴金的,我更不配。”   谢元德哈哈一笑:“俗语有云,柴米油盐酱醋茶,人要舒舒服服活着哪一样不用银子,可那银子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没银子自然要赚,为了超然物外的名头让一家子忍那饥寒,这样的物外宁可不要,我等就做那红尘中一再俗不过的俗人吧。”   此言一出,大家都笑了。   唯有周纪明沉默,显出些若有所思的神色。   周纪明家境也不好,如今好不容易当了翰林有了俸禄银子,但京城居大不易,为了贴补家用,之前他娘子天天做针线活或者替人浆洗衣物,周纪明有时候回家看到他娘子挽袖子一头一身汗水还有点嫌,想自己金榜题名又入翰林,娘子却是个目不识丁的仆妇一样的人物,有时难免会态度轻慢不大好,一方面家里的确需要,另一方面又觉得做这些事丢了脸面,他已是朝臣了,他娘子纵要赚钱,也该往那清雅的法子里寻。   今天听了叶峥和其他两个的话,周纪明回家的路上眉头打着个结,一直在深思。   回到家打开门,愣愣往里走。   周纪明娘子王兰香正在拆洗衣服,一见到翰林相公第一反应不是站起身迎上去,而是手忙脚乱把那几件大棉衣往身后篓子里藏,边藏边嘴里小心翼翼解释:“这不天热了隔壁林嫂子想把冬衣拿出来太阳下拆洗拆洗,林嫂子身子不好,央我帮个忙,我在家横竖无事就给她帮了这个忙,之前我们刚租在这里,林嫂子他们家也……”   周纪明一声没吭,她先解释了一大通。   且这话一听就不实在,那几件大棉衣服外头的锦绣布料一看就不是隔壁林嫂子他家能穿得起的,多半是林嫂子出头揽了替大户人家拆洗冬衣的活计,王兰香主动分了些来,到时候一起算工钱。   王兰香知道他相公是状元又是翰林官员,自己做这种事丢相公的脸,但相公和族里关系一般,为人又清高,推了不少当地结交人士送上门的银两,就连上京赶考的银子也是她替人缝缝补补外加相公自己抄抄书替人写点对联书信什么的才攒够的。   后来相公点了状元又入了翰林院,名头上是风光得不行,但状元名头又不能换银子,纵能换按周纪明性子也不会收,他们一家子要租房子安置下,善儿的念书花费,相公同僚间还有应酬花费,请客送礼,都少不了……总不能打肿脸充胖子,事实上缺银子就是缺。   王兰香之前想着在京城虽然花销高,但京城人杂物需求也多啊,好歹相公有份俸禄银子她再寻点杂食补贴补贴,等渡过这段,再过两年相公出了翰林院当了实官,家里日子也就好起来了。   想是想得很好,但最近自己每次干这些杂活,相公瞧她的眼神总是怪怪的不对,一两天没意识到,时间长次数多了王兰香就反应过来了,嘴上虽不说什么,但相公这是嫌她干的活计难看,整日里蓬头垢面,嫌她给自己丢人呢。   也是。   虽然她王兰香是周纪明还没中举的时候家里就给定下的媳妇,但周纪明发展太快,一路顺风顺水中了举又中了状元,她这糟糠妻既不会读书识字也不懂红袖添香,就连做活计补贴家用也是别家媳妇绣花缂丝卖花样子,她只能缝缝补补替人洗衣,自觉也是配不上翰林相公的。   她心里是自卑,但手头也真紧。   家里银子相公倒都让她把着从没有私心,这点是相公的好,但正因如此她更晓得这不够用。   为了少看点令人心里难受的眼色,王兰香就尽量等周纪明不在家的时候把活计拿出来干,周纪明下值前收拾了,不叫他直接看见。   今天是太阳底下拆衣服拆顺手了,才一时忘了时间,又没想到周纪明就这么推门回来,脚步声都没听到,看个正着。   王兰香心里不自在,把手在围裙上搓干净岔开话题道:“相公今儿这么早回来,是不是饿了,饭早就做好在灶房热着的,你进屋略坐着歇会喝口茶,我去端出来。”   周纪明点点头,往堂屋走,和王兰香擦身而过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拉住媳妇的手,在她五个手指头上摩擦过。   王兰香不知相公何意,她手上有茧子粗糙,自觉不如其他女人白嫩,缩了手躲不想让相公摸着,怕相公不喜。   周纪明却没轻易放开,而是仔细一根根摸过那些粗茧子才松了手。   王兰香不知道相公今天怎么了,觉着怪怪的,不过相公摸她手她还是开心的,不知不觉脸上带了笑往灶屋走。   才走进灶屋端了碗起来,就听到屋外周纪明开口说话了,声音有点不自然,他说:“兰香,这段时间你辛苦了。”   王兰香正端着碗没多想,顺口说:“相公在外公干才辛苦,我就煮个饭,这些个活计都是做熟的,不辛苦。”   就听周纪明略不自在的声音传来:“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   “相公说什么?”   周纪明顿了顿:“……没什么,快摆桌吃饭吧……对了,吃了饭我同你一起拆这棉衣,你男人手劲大,动作快。”   听到屋外传来的话语,王兰香盛饭的动作不由僵住了。   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莫名其妙的,眼里就有泪水出来了,她是个坚强的女人,以往再委屈干活再泪也没说出眼泪的,今日她相公一句话就把她弄哭了。   不过这眼泪,怎么说还带着点笑意吧,做了这么多年夫妻默契还是有的。   就,挺突然的,相公就不别扭了。   吃过饭,王兰香快手收拾好桌子上,把那碗拿了热水泡上,现在泡上一会儿就好洗,擦擦手出来,趁着还有太阳,拿起那件棉衣。   周纪明果然走了出来,从篓子里拿出另一件,动作麻利地拆了起来。   周纪明边拆边自我反省,他也是苦出身,从小到大什么什么活没干过,别说拆洗衣服,就说替人缝缝补补的手艺,他真做起来那针脚未必比媳妇王兰香差,都是小时候给自己缝补练出来的。   明明没有中进士做官前,他和媳妇两个守望相助,摆脱了乡里那吸血的一大家子,又十分有骨气地拒绝了往日得罪过他的那些富户乡绅的求合银子,两人靠自己双手打拚,在这京城定居了下来。   如何他才做了几个月翰林穷官,尾巴就翘上天了,回家瞧不起媳妇,觉得她仆妇一样做活给自己丢脸了呢?   明明兰香什么都没有做错啊。   他可真不是个东西。   王兰香边拆着手上的棉衣,边偷偷瞧着周纪明脸色,看着他温和朝自己一笑,眼底没有流露出之前那样瞧不上的感觉,这才定了定心,那疑问就自然到了嘴边,不过还是得缓和着不能问太直白。   王兰香试探着问:“相公……今日心情不错?”   周纪明嫌动剪子麻烦,直接咬断线头,嘴里咬着线头哼出个:“嗯。”   王兰香给他摘掉脑门上一颗棉絮:“……可是上值的时候发生什么好事了?”   王兰香能感觉周纪明情绪,周纪明自然也能。   知道媳妇斟酌字句想问什么,也不卖关子,直接把下值路上兄弟几个的话给说了出来。   王兰香虽不识字,但绝不笨,她一听就知道那位“叶弟”的坦然态度,才是相公转变的关键。   她和相公好久没有共同话题了,为了多说几句,自然转向这个:“听相公所说,这位叶弟的家眷,是在铜鼓大街上摆摊卖吃食的?”   周纪明点点头:“正是,叶弟夫郎能干,和叶弟相貌匹配,对了他家钵钵鸡很好吃,下回我让叶弟带些来,你和善儿都尝尝,那日同僚太多,你一手我一手,我有心带点回来也不成,不然倒像存心小气似的。”   周子善是周纪明和王兰香的儿子,在书院念书,书院有校舍住,一礼拜回来两趟,今日不是下学日子,自然不在家。   王兰香倒不在意一口吃食,相公有这个心就够了。   不过这钵钵鸡的描述听着耳熟,忽而想起什么:“铜鼓大街上的钵钵鸡——可是有个大骆驼的那家?”   “叶弟家是有两只骆驼,是买来给他家一对双生子喝奶的,叶弟白天上值也是他夫郎赶着骆驼车送来,我们都道他俩伉俪情深……不过他家有骆驼你如何知道?”   周纪明奇怪。   王兰香道:“原来真是那家,是林嫂子和我说的,说是生意好得不得了,想吃一口得一大早就去排队,还不定能买到呢,那骆驼都成了标志了,一瞧见骆驼和那排队长龙就知道找对地方了。”   “原来如此,那必定就是叶弟家的了,只是他家的食摊竟如此有名,连你都听过,我却不知道,可见我消息闭塞。”   听相公这么说,王兰香抿嘴笑了:“那都是普通百姓口里流传的行市,主要也都是平民百姓在吃,相公你每日往来的都是达官贵人,哪里会有人说这个给你听呢?”   周纪明自嘲地摇摇头:“纵身边都是高官厚禄,我在其中又算个什么呢,连生活富足都不能保障,还得累你做这些粗重活计补贴家用,你每日够累了,还得让你来考虑我的心情……怨不得前几天谢兄说我飘了,我还反驳我并无,看来真是被那浮云遮了眼,忘了怜取眼前最要紧的人。”   王兰香听得懂“怜取眼前最要紧人”的意思,手上飞快做着活计,却有一抹红云悄悄飞上了脸颊。 第68章   小周修撰的心结解开,当晚和媳妇躺床上握着手说话时候就开诚布公了,和她说了以后的打算。   周纪明摩挲着媳妇手上粗茧,他自己手上本来也有不少茧,几个月不做粗活,硬茧软化了不少,媳妇手上的茧子却新鲜粗硬,但都是为着家庭为着他和儿子忙出来的,小周一点不嫌。   和他媳妇保证:“兰香你放心,以后家里有我,不会让你继续受苦的。”   王兰香原本也不觉得苦,毕竟她爱相公爱这个家,再者虽不富贵但比起从前那也是好得多了,从前那才叫苦,现在充其量就是有点累而已。   现在相公既说了这话,她连那一丝苦的味儿也没了,依偎着周纪明:“我觉着一点都不苦,再说这只是暂时的,花销都集中到一块儿了,等你多工作些时日,攒多几个月禄米银子,咱家生活就好起来了。”   周纪明却没这么乐观,他摇摇头:“以后只怕花销会更大。”   随着做官时间长,结交的人多了,逢年过节的礼和宴席也会多起来,他和媳妇儿子也得有几件出门鲜亮衣裳,媳妇也不能光做这些粗活,还得学着和其他官员的内眷说话结交,首饰头面也得置办起来,他现在已经是官,这些都是应有之义,躲不掉的。   如今当官没多久还可以托说势单力孤,无亲族助力,家里夫人尚不适应之类的,时间久了,别人就该背地里嚼舌根子了,别以为朝官就都清清白白一身正气,其实有一个算一个,场面上人模人样,背地里都是话口袋子,说起八卦来比什么都精神。   这些要置办下,若都靠他媳妇替人缝补浆洗,那是痴人说梦,不现实的,还得他这个顶门立户的来想办法。   “可你一月俸禄不过六两银,150斤米,算上夏天冰敬冬日炭敬,一年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两百贯钱,咱们租的房子、善儿学堂束修、你和同僚往来应酬和给上司的四时节礼,这几项大头是免不了的,其余不过我在家俭省些,其余的又所从何来呢?”   这点子担忧王兰香早有,只是怕有损相公尊严,本是准备烂在肚子里不说,过一天算一天的,今晚相公起头开诚布公,她也就和相公掏心窝子,把藏肚子里的话一股脑儿说出来了。   虽心内烦恼,但听了妻子的担忧,周纪明还是略笑了笑,安抚地拍拍妻子的手:“也没愁到那份上,之前是我想执拗了,如今回转过来,自然有我的法子,当官哪里全靠着这点俸禄银子,不是擎等着家里穷死吗……以后啊,你就在家安心待着,让你相公来操心这个吧。”   王兰香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有点不放心,小心翼翼提点:“相公,你还记不记得咱县里原来那个县老爷,收人银子替人办脏事,弄得老百姓日子都活不下去了怨声载道的,后来那县太爷就被摘了官帽子流放那苦寒之地。咱都是苦出身,相公如今做了官,也得记着点百姓的苦,可不兴收那脏手银子。”   周纪明一听就笑了:“夫人莫担心,你相公我不会做那种事的,要赚银子,也不是只有那一条路,譬如上次李大人就替他家小公子聘我做西席师父,那迎宾楼也瞧上我这状元的名头,想替他家求个匾额题字,也是讨个好兆头的意思,凡此种种之前我都推了,想着我十年寒窗苦读来的学问,是要干一番大事业的,看不上那些投机变现,此番是叶弟提点了我,兼之谢兄说得也不错,往日里竟是我迂腐了。”   “那谢兄又说什么了?”   王兰香好奇,想听听这位谢兄说了什么,相公才会觉得自己迂腐。   “谢兄说,人要舒舒服服活着哪一样不用银子,可那银子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没银子自然要赚,为了超然物外的名头让一家子忍那饥寒,这样的物外宁可不要,我等就做那红尘中一再俗不过的俗人吧。”   王兰香搂着相公手臂表示赞同:“这话说得可真有道理真好,往常我何尝没有想到这个意思,可就是嘴拙说不出来,怕说出来相公也不要听,说我妇人之见,这位谢兄可真有本事,叫他的嘴一说,理是理情是情的,分辨得清清楚楚。”   “那是,叶弟和谢兄二人,一个榜眼一个探花,论才干能耐俱都不在我之下,尤其是叶弟,小小年纪思维却极为老成,一眼能看出事物的本质,无惧浮云遮眼,我论智慧不如叶弟,论心性不如谢兄,真是忝为头名状元。”   “听相公这么说,那位叶弟和谢兄定然是极好的人物,相公以后要和他们多多来往才好——不过呢,别人再好,在我心里也越不过相公去,相公能考上状元自然有相公的好处,我不许相公看低了自己。”   在王兰香心里,自然是自个儿夫君才是最好的,别人再好那和她没关系。   夫妻俩说了一会子热乎话,说说以后的打算,展望展望一下未来,后来说得累了,紧紧挨着睡了过去。   ……   既叶峥自己都不在意,当翰林院里又有问起前几日小叶编修送来的美味吃食,周纪明和谢元德就不拿话搪塞而是直白说了。   得了消息地点的同僚回到家自然是让家里奴仆去铜鼓大街上买这种吃食回来吃。   因想着上次人多不好意思多拿,就吃了一串两串,这回自己花了银子,定要买一大碗回来吃个过瘾才好。   跑腿的小厮应了是,紧赶着照主子说的地址跑了去。   去前心里还不以为意,铜鼓大街那是平民百姓聚集区,能有啥好吃的,他家主人官居六品,又有啥没吃过,估摸着就是大鱼大肉吃腻了嗝,想弄点新鲜故事尝尝。   边想边跑到铜鼓大街一瞧,主人说的是松柏巷子和铜鼓大街交叉口朝东五十米,本还想着一个小摊估计得花点时间找找,谁知还没跑到地方就先闻到空气里勾人的香气,顺着香气趋近几步,没瞧清楚卖什么呢,先瞧见那排队的长龙。   骆驼、食摊、地址都对上号了,就是这儿没跑了,可是来前主人说没这么热闹啊,瞧着乌泱泱人流,得排什么时候去,这又闹又热的,估摸着买到手天都黑了吧。   可他出来的职责就是买这个回去,没辙,排着呗。   谁知队伍动得倒是比想象中快,卖吃食的老板手脚麻利儿,要吃食的顾客也是老主顾了,没排到跟前就先想好了大概要什么,轮到自己就直接说出来,若有那等排到他了还犹豫半天不说要什么的,老板倒是一直微笑着,后头排着的人先不爽了。   “别磨磨叽叽,大热天快着点。”   “我赶着买了送去码头给男人,回头家里还有活呢!”   “太慢了!”   “就是就是。”   小厮瞧见这场景,不由也紧张起来,心里道:真麻烦,快着点吧,我家主人也等着吃呢。   他倒是信心十足,老爷给了一吊钱,就把那锅里东西都买下来也不成问题,根本不用跟那苦哈哈似的还挑来挑去犹豫半天,老爷说了不拘什么,买它一大碗回来。   队伍有条不紊前进着,小厮擦擦汗瞧着快轮到自己了,摩拳擦掌准备把一锅包圆,想得可好了:   给一碗老爷,剩下自己也托赖着弄点尝尝,这香味简直太勾人,他排了这么一会儿,口水流了有三尺长。   就在这时候,排在他前头的人忽然散了,只听得有人玩笑着抱怨:“又没了?今儿卖的比昨儿还快,我还特特提早来排队了。”   “可不是么,带着铜板来都花不出去,刘夫郎,给你东家提提意见,就说我们说的,叫明儿多弄些,这量远远不够啊!”   草哥儿麻利把连汤汁都不剩的大锅垫了布巾取下来放一边,又给炉子封了火,嘴上还不耽误说话:“哪里少了,还比前几天多加了些,是你们排在前头的要的太多。”   “我瞧着最近人越来越多了,那城北城西的都引得来买,我们这些老主顾要不是提早出门排队,连个汤都捞不着。”   草哥儿还是微笑,没应承什么,嘴里倒是礼貌:“大热天的,大家伙都散了吧,早点回家歇着,想吃明日早来。”   “哎,也只能散了,谁叫你家每日就做这一个时辰的生意呢,不散也没法子好想啊。”   那小厮瞧见人都默契散了,没见过这个架势,心里有点急,揪住一个打听:“怎么的呢,我是给我家老爷买吃食,这都快轮到我了,怎就散了?”   那被揪住的翻个白眼:“你给老爷买,我还给老婆买呢?还不是一样没排着,没听刘夫郎说么,想吃明日赶早!”   小厮习惯性张口就来:“我家老爷乃翰林院典籍大人,不过买一小小吃食——”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那人嘲笑道:“巧了,刘夫郎东家也是翰林院的,还是本届榜眼,敢问令老爷在那一届是状元还是探花啊?”   小厮愣住了。   什么状元探花?他老爷都不是啊,只是个二甲第十七名进士,通过院试考进的翰林院,熬了六年熬成了典籍。   那人见小厮没话说了,把自己袖子从小厮手中抽出,鼻子里哼了一声溜溜达达走了。   小厮没完成老爷交代的任务,苦着脸回去交差。   王典籍一瞧见他,嘴里先分泌口水,直接往他手上看,见两手空空,不由问道:“叫你买的吃食呢?”   “求老爷息怒,小的没买到。”小厮丧眉耷眼。   “怎么就没买到了?”王典籍瞪大眼,“确切地址都说给你了,你可是偷懒了,可是找错了地方?”   “小的没找错地方,松柏巷子和铜鼓大街交叉口朝东五十米,有骆驼的那家——小的去了,也排上队了,就是不凑巧,还没轮到小的呢,已是卖光了。”   王典籍:“什么还要排队?你详细说说。”   小厮低着头,老老实实把这趟见闻一五一十说出来:“小的按老爷说的寻到那地方,空气里全是令人流口水的香气,买吃食的人排成了一条长龙,小的跟着排在后头……”   知道小厮不敢没去还编出这么一套话骗自己,王典籍再想吃也没办法,总不能没买到东西就把气撒在小厮身上。   “既如此,你明日早去!”只得这么吩咐一句。   “哎!小的一定赶早!”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其他翰林大人的家里,毕竟熟客早就摸清了摆摊时间早早就去排上,还有那不差钱的花一个铜子儿雇人替自己排队,那些不了解状况的奴仆们哪里能知道有人为一口吃食能这么鸡贼呢。   有那聪明的小厮,灵机一动也花点钱给排在前头的,叫人让个位置方便自己买上。   那排上了的熟客掂量掂量手上铜板,想想住得近反正明日还可以来,日日都能来,也就接了铜板让出位置,两个一进一出,没多个人出来,后头的瞧见了虽不满也只能摸摸鼻子认了。   有那等不够机灵的,三番两次办不成差使,免不了回去面对主人的怒火,被斥一句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你何用。   自家小厮不如别家给力,翰林大人们也不是没办法。   排队是排不上,可小叶大人身在翰林啊,守着这么大的东家,还能没钵钵鸡吃了?   于是叶峥二十平方的小小办公室内就迎来了其他院的大人,都是比他年纪大且自资历深的,提出的要求也不过分,说话也软和,话里话外的主旨就一个:我们要吃钵钵鸡,花钱买,同僚一场,以后还要共事很久,小叶你看着办吧。   瞧着里头还有胡子头发都花白了的老典籍,一大把年纪还掺在里头卖惨,叶峥着实地有些哭笑不得。   不是说为着明光本纪忙得足不点地嘛,还有空闹这一出。   周纪明和谢元德在老大人们后头连连作揖,愁眉苦脸:这几天实在是被烦透了,叶弟好歹想想法子。   叶峥想了想,说:“给你们家小厮安排插队这事儿真不成,况天天守在那的基本都是熟客,一开始生意就是靠这些熟客做起来的,没得生意好了又搭上了贵人,就把熟客丢一边,这样的事我做不来。”   “那我们多给银子?”   “小叶,哥哥不差钱。”   “……不是银子的事。”叶峥想说信誉,想说职业道德,想说底层百姓买口好吃的也不容易。   但这里是万恶的皇权社会,和这些当官的说这些基本等同于零,不仅得不到认同还把人得罪了。   于是叶峥说:“此事我知道了,容哥哥们给我点时间,我回去同家里商议一下,定给你们一个满意答复。”   小叶编修既然这么说,翰林大人们自然信他,满意离去。   叶峥关上门,静静心,继续做手头工作。   晚上回到家就把此事和云清商议了。   和叶峥的嫌弃有点麻烦不同,云清的反应是高兴:“真的,阿峥的同僚们都喜欢吃?反正每日也是要做,材料和汤底都是现成的,不如我每日做一些送去翰林院,阿峥分与同僚,如何?”   云清是想着难得家里有东西得叶峥同僚看重,就想着做了让他带去分分,搞好同事间关系。   叶峥却不这么想,人情不是这么做的,有了好东西偶尔带一份是心意,无偿提供多了就变味儿了,说不定还得被曲解成义务,万一哪天谁想吃叶峥没带,指不定还得被埋怨。   吃力不讨好的事叶铮才不干。   再说了,今天来找叶峥的就有十个,十个人的分量,得给他家云清增加多少工作量啊,这又是洗又是切又是串的。   ……等等。   其实也可以不用串。   叶峥想起上辈子和串串很像的一种食物来,冒菜,单人火锅,或者说麻辣烫都行。   食材和钵钵鸡一样都可以按心意放,但少了串竹签的步骤就少了很多功夫,抓一把菜起来往里放就成,还能在里头下点馄饨面条什么的填饱肚子,也能当菜吃,配白米饭。   叶峥他们自己家吃钵钵鸡的时候也是烧一大盆,不串签子的。   说干就干。   第二天再去上班,叶峥就在翰林院里做了个市场调查,问明白究竟有多少人想吃,晚上回去报给云清登记好大致数量。   又过一日中午,云爹就运着一个大桶来了。   叶峥早早在外等着,把云爹领到翰林院小食堂后头不妨碍人的地方。   听说好吃的来了,那些等急了的早早下了值,取个大碗在后头等着,叶峥也不管他们怎么谦让排队,横竖排队的人自己没意见就成。   云爹拿个大勺,轮到哪位大人就给他碗里打上满满一勺,这都是事先说好的,不拘菜品和数量,反正都在桶里,打到什么是什么,众位大人们都是体面人,不至于为了你多一块肉我少一根菜争起来。   打到的就捧着喷香扑鼻的碗迫不及待找个座位坐下来吃。   这日,那股浓郁鲜香的味儿充满了整个小食堂,所有吃着饭的人都不由停下动作不停嗅着鼻子:“什么菜品这么香?”   也有喊住侍从的,指着埋头苦吃碗里东西的人说:“他们吃的,给我也照原样上一份!”   侍从苦着脸解释:“大人,那不是食堂提供的菜品,是外送的。”   “外送?”   那人不在意摆手:“哪家送的,也传一份来我们桌。”   侍从应了喏下去,过一时又来回话:“大人,那外送的都是提前订了按数量送的,现在已经没了。”   “没了啊——”   那大人自觉也不是什么馋痨,总不至于为一口吃的和一小小侍从过不去,挥挥手让侍从退了。   只是一顿饭下来,那摄人的香味总在鼻端萦绕不去,连以往不错的小食堂饭食,吃在嘴里也觉无味了。   人就是这样,有一就想二,有二还想三。   自从叶峥同意让云爹往翰林院送一回吃食以后,摩多摩多的要求络绎不绝。   且之前不曾要求的大人,也一本正经跑来叶峥跟前说。   瞧着这些往常端着正经人架子一板一眼的翰林们为了一口吃食各种或耍赖或倚老卖老的样子,叶峥深觉人不可貌相。   但翰林院到底还要混下去,这些人里头有正四品的掌院学士,从五品的侍读和侍讲学士,一个个都是叶峥开罪不起的人,总要给几分面子。   回家和云清云爹商量过,干脆定下每三日给学堂送一回钵钵鸡,若有要吃的,就来叶峥这里把名报上,等第三天中午云爹盘了数量送来。   这样既不会让家里人太辛苦,也不会抢了小食堂的生意,让那承包食堂的赚不得银子。   叶峥算了笔账,如此一月可进账近五两银子,比他俸禄也不差多少了。   如此送了十天半月,倒有了点当初给游云寺送吃食的感觉,那时候叶峥还是一介布衣,靠着游云寺的名头避过了不少地痞流氓的暗算,然而他现在已经是翰林院编修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才不过几年,由此可见人生的际遇奇妙。   想到游云寺,不免又想起曾经结识的那位水恒兄长,正是同他几句话,叶峥才不得不去考了举人,接着就是贡生进士,一路平步青云。   现在细细想来,那位兄长对他是有恩情的,只是天高地远,若不特意去寻,兴许也没什么相见的缘分了吧。   这么着,时间来到了炎炎八月。   京城地理位置原因,城里就像个巨大的火炉,白天像在火上烤,夜里如同笼上蒸。   那衣服才换上没多久身上就湿的黏黏的难受。   云罗氏每日早起都把那酸梅汤熬一大锅子放着,供一天里饮用消暑。   但酸梅汤喝多了老跑厕所,在家多上几回无所谓,叶峥在翰林院是供职的,总不好一趟趟往厕所跑,只好控制饮水量。   京城本地百姓生活多年,早已习惯如此,叶峥他们是从溪山村来的,溪山村多山多水多绿荫,从不曾热得这个样,颇有些吃不消。   别说家里大人了,连小孩都受不了。   安儿和然儿身上都被热起了痱子,那小手挠得身上一道道红痕,叶峥简直心疼,夜里宁愿不睡觉,拿着蒲扇给两个儿子扇凉风赶蚊子。   夜里睡不好白天就没精神,一整天蔫蔫地有时还打瞌睡。   不过这时节谁也说不了谁,都一样德行,彼此对视一眼就晓得,昨晚热得睡不着。   叶峥思来想去觉得这样不行,不能白热着,得用冰。 第69章   古代的夏天没有空调冷气,说起降温首选,自然是非冰块莫属。   但大启朝并没有发展出制冰之法,皇室或者富户用的冰都是冬日天冷的时候采集窖藏,存储到夏日最炎热的时候拿出来使用。   大启的徭役中,民夫除了修建城墙开挖沟渠河道以外,还有一项繁重的工作就是采冰。   每年冬日最冷的时候,湖面结了几米厚的冰,民夫们选取湖心水质最干净的位置,将厚厚的冰开凿取出,运至宫廷或者各地府衙的冰室内存储,一般冰室都挖在地底五米以下的深度,比普通人家的地窖深多了,冰室的墙体和门都是加厚过的,冬天开采出来的冰放入冰室内储藏,一直到夏天都不会化。   经过一个夏天,冰被使用完了,马上又迎来了深秋迎来了冬天,就再采集一批冰放进去供下一年夏天使用。   如此,可保证每年夏天都有冰可用。   比起一般冰窖,皇室的冰窖甚至可以开挖到地底十米,存冰量也大多了,毕竟要供一个皇宫的主子使用。   此外,大户人家若有需求,也可以自建冰窖,采冬日雪水或用大缸大桶等容器盛水冻成冰,放入冰室内备用。   但总的来说,冰很容易化掉,在夏天是极为稀罕的东西,连皇宫中也只有各位主子在最热的那个月能分到一些冰的份例,例如冰一些茶水,冰镇一些水果食用,其他就不用想了,更不可能用大量的冰来直接给屋子降温。   而叶峥想做的,就是制造点冰,想办法给屋子降降温,至少给安儿然儿弄一块凉凉的地方,看到两位小朋友身上的红痕和痱子,叶爹爹没本事就罢了,脑子里现成有办法,制冰又不是很难,为啥不办。   正好第二日轮到休沐,叶峥趁着早上还没那么热,换上轻便衣服,和云清说了一声出门去了。   叶峥会的那种制冰法需要一种叫硝石的东西。   他不清楚在大启硝石叫什么,也许叫硝石,也可能叫别的,但他知道硝石最有可能出现的地点,应该是药材铺。   叶峥走进一间药材铺,刚开店,掌柜的正在挂药牌,见到叶峥进来,便问他需要点什么。   叶峥试探着问掌柜:“你们这里可有硝石?”   掌柜果然不知叶峥在说什么,问他:“请问郎君硝石是何物,我这里是药材铺,硝石也是一种药材么?”   叶峥确定硝石是一种药材,因为本草纲目里记载过。   点点头换了个问法:“我不确定它的名字,也有可能叫火硝、焰硝、芒硝之类的,乃是一种白色或灰色晶体——也可能是粉末。”   掌柜算是听懂了:“客人,您要的是芒硝吧?早说芒硝鄙人就知道了。”   叶峥一喜:“对对对,芒硝,请问可有芒硝?”   掌柜点头:“有是有,能否让老夫看一眼药方?”   叶峥摆摆手:“没有药方,我要这芒硝有其他用处,不是治病用的。”   原来如此,掌柜也没有多问。   若是有客人来买□□或者断肠草等强毒性药材,按了官府规定,是要问明用途登记一笔的,芒硝不在此列,并不用。   “客人需要几两芒硝?”   一般药材都是按两算,老掌柜习惯性问。   几两?   几两恐怕不够吧。   叶峥想着冰在这么高温的天里融化的速度飞快,若制作一盆冰,不一会儿就化了,并起不到多少降温作用,最好办法是一次性多制作一点冰,让周围温度降下来,冰倒是可以多存在一些时间。   但是具体多少硝石做多少冰,叶峥心里也没底,打算多买点回去试试,于是张口就来:“先给我来100斤硝石吧。”   掌柜:……   瞧着掌柜的脸色有点难看,叶峥小心翼翼问:“怎么了?” [奇^书 ^网][q i].[s h u][9 9].[c o m ]   掌柜上下打量了一阵叶峥,瞧着他相貌堂堂,身上的衣服虽不富贵但也算体面,并不是那等无赖混子没事找事的人,这才开了口:“郎君莫非一大早来消遣老夫,寻开心?”   叶峥奇怪:“掌柜何出此言,我是成心要买的啊。”   “那芒硝并非柴胡陈皮等常用药物,在一剂药里的用量也不算大,小店的库存也只有二十斤左右,你开口就要一百斤……”   叶峥终于明白了,然后就有点哭笑不得,忙描补:“原来如此,那这样,先给我来二十斤吧。”   掌柜:……   哪有这样的人,一开口就要掏空人家的库存。   在叶峥好说歹说之下,掌柜终于同意卖十五斤给他。   叶峥付过银子,忽然拍拍脑袋:“早上出门得急,忘了牵牲口出来,这十五斤芒硝先不急拿,我家就在不远处的松柏胡同,等我回去牵个牲口来驮。”   说完作个揖一溜烟跑了。   掌柜再次无语,就没见过这样的,一个大男人十五斤东西还要去找驮兽来运,有这往回跑的功夫早就自己提回去了。   他倒是不怕这人后悔不要了只是觉得娇气,横竖钱都付过了,这人爱来不来,总之不是他店里吃亏。   叶峥回家的时候正赶上云爹在挤骆驼奶。   一般按说小骆驼断奶后,母骆驼就不会分泌乳汁了,但兴许是云爹天天固定了时刻来挤奶给养成的惯性,如今小骆驼都断奶两个月了这大骆驼还在持续分泌乳汁,数量赶不上从前小骆驼还在喝奶的时候,那时候一天挤两回可以挤满大半个木桶,现在只能挤到原来刻度线的三分之一了,但敞开了供安儿和然儿两个喝还是够的,有时候还能多点给家里煮个乳汤底的火锅。   叶峥想好了,等母骆驼不出奶了,就去东市的牛乳坊或者羊乳坊买,只要两个宝贝儿子还愿意喝,他这做了官的爹爹别的不说,奶还是保障得住持续供应的。   云爹问他急匆匆哪里回来。   叶峥笑说:“爹,我刚出去买了点东西,要用一下骆驼。”   “买了很多?”不然也不至于要骆驼。   云爹想了想说:“你稍等片刻,我把奶桶送过去,一会和你一起去扛。”   叶峥想着虽没必要,他力气也大,但是爹的好心没必要辜负,就拿了些豆饼子站着喂母骆驼和小骆驼,瞧着小骆驼把豆饼子卷进嘴里嚼,嚼完豆饼子又学着母骆驼的样子去舔堆在一旁的盐板,这盐板是从盐碱湖里捞上来的,牲口最爱舔舐这种盐和碱,保持体内电解质平衡。   在等待云爹的时候,叶峥又想到一样可以消暑的东西,风扇,这年代还没有电,但风扇扇风的原理并不是很复杂,只要将几片扇叶抡起来就行,到时候接个手柄做成手摇的,一样能扇起来。   除了那种圆形的风车形风扇,其实也可以做成排扇形的,像百叶窗一样在头顶上做成一排,拉动手柄,就像一排扇子在头顶扇凉风一样,佐以冰盆带来的降温,肯定很带劲儿。   想到就干,叶峥也不忙出去拿硝了。   而是先跑厨房和热奶的云爹说声,又跑回书房拿出纸,兴头头画起手摇风扇的分解图来。   过一时云清来了,见叶峥画图纸画得一脑门汗珠子,心疼地拿起扇子给他扇了扇凉风,又喂他喝口凉茶。   叶峥也持把扇子给云清扇扇,指着桌上的图纸和他保证:“清清,等这个东西做出来,就不用扇子扇风效率那么低了,到时候风扇前摆上个冰盆,那吹出来的风都是带了凉丝丝的。”   这一画就画到中午,午饭是几个凉拌菜和一大盆凉稀饭,大热天吃什么大鱼大肉都没胃口,还是拍黄瓜蒸茄子这种吃着开胃又下饭。   安儿也苦夏,坐在叶峥特意为家里两个小宝贝设计出来的高脚儿童椅上蔫蔫的,然儿倒还好,手上拿着个奶饽饽一点点磨着吃,间或云罗氏给他喂一口已经不烫了的肉糜粥,再扇几下扇子,还有胃口。   安儿就不成了,奶饽饽一递过去就摆着小手不要,肉糜粥也只喝了几勺子,和叶峥如出一辙的漂亮小脸上没了什么精气神,把叶峥心疼得不行,三两口喝完自己碗里的稀饭,接过安儿的小碗嘴里心肝儿肉地哄着喂他。   安儿也不是不给面子,哼唧着吃了两勺子,再喂就扁着小嘴瞧着爹爹要哭不哭,实在是吃不下了。   云清说:“要不先不喂了吧,好歹早上喝了一碗奶,等过了大中午,太阳下去一点再喂,那时候还能吃些。”   叶峥点点头,也不舍得勉强心肝宝贝了,拿着大蒲扇给两个儿子哗哗地扇,心里暗暗想着要尽快把冰和风扇弄出来。   许是儿子们的小可怜样激发了爹爹的潜能,过了正午日头最大的时候,叶峥终于攻克了一个难题,在陪着儿子们午睡的清清脸上香了一口,拿着一沓图纸,云爹牵着骆驼一起出门了。   从早上第一间药材铺子里取了硝石出来,掌柜的还以为他当真后悔不要了,东西已经收到柜台后头,见了叶峥来也没说什么,让伙计取了给他放骆驼上,云爹接过了。   下一站叶峥和云爹去了一家木匠铺子。   那木匠铺不是京城门脸最大的,也不是凿床雕花最精美的,叶峥要的不是那个,他是在找木匠铺的时候正听得这家的木匠和他老婆吵架,木匠老婆彪悍,把铺子里东西一件件往外扔,就有一件东西啪嗒正砸在叶峥脚跟前,差一点就砸中叶峥脚面了。   云爹瞧着生气,要上前理论,叶峥忙拦了让爹消消气,说人家夫妻吵架也不是故意的。   倒不是叶峥圣母,差点无妄之灾还不生气,主要差点砸中的他的东西,叶峥瞧着有点眼熟,就蹲下身捡起来。   那是一只手臂长的翅膀,造型有点像叶峥前世在油画上看到过的天使翅膀,那上头的“羽毛”都不是雕刻出来的,而是每一根都独立制作,一片片羽毛通过叶峥看不懂的榫卯结构嵌合在一起,可以上下摆动模拟鸟类飞行的样子。   叶峥知道古人在做木工活上有自己一套本事,却没想到还有这种精工精美的东西,劳动人民的智慧真是太了不得了。   正感叹着,门内又摔出一只翅膀,这回摔得有点惨,“羽毛”散落一地,伴随着木匠老婆的怒吼:“许同,你再不把这堆破烂处理了,我就带着儿子回娘家,以后你就抱着这堆破烂过吧,让它们给你洗衣做饭铺床叠被去!”   正说着,又听到叮呤咣啷一声响,似是有什么东西滚了出来,同时飞奔出来的还有个三十几岁的男子,瞧着那男子朝轮子飞扑过去的动作,叶峥本能伸出腿,把即将从他身边滚过的轮子拦截了下来,那男人动作扑到一半,瞧见叶峥手上的翅膀,又嗷一声扑上来,朝叶峥千恩万谢:“多谢这位兄台,还好兄台出手相助,我这宝贝还剩一只没坏,嘿嘿。”   说着喜滋滋伸出手,似是要讨回这翅膀。   云爹见此人只顾自己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差点砸中别人的不好意思,声音里不由带了点火:“别乱朝大街上扔东西,差点砸中人你知不知道?”   那叫许同的木匠这才抬起头,似是想起什么,开始朝叶峥和云爹道歉。   那道歉的样子看着满诚恳的,云爹本就不是个计较的人,有再大的火也发不出来了。   木匠道完歉,继续伸手朝叶峥要他怀里的木翅膀。   一副理所当然傻不愣登的样子,叫人瞧着就来气。   叶峥知道有些技术人员就是这种直脾气,也不以为忤,只是蛮好奇这翅膀是干什么用的,难不成眼前这个木匠,还是个做天使手办的?   这么想着又暗自笑一声,怎可能,估计人家连天使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于是叶峥也很直白地告诉他:“还给你没问题,但是你要告诉我,这东西是做什么的,难不成是个什么鸟的翅膀吗?”   此言一出,那许同原本直愣愣的视线忽然变成了一种类似于“朽木不可雕也”的眼神。   被这眼神看上一眼,叶峥不由摸摸鼻子,他说错什么了吗?   还是这翅膀有什么不得了的出处或者用处?   就见许同用原谅尔等凡人啥都不懂的样子摆摆手道:“这是我做出来的人用翅膀,装在背上可以飞起来的。”   叶峥:……   兄台你认真的?   这时候就见一位穿着粗衣的娘子从店内冲出来,手持一根细细竹鞭,打得许同抱头鼠窜,边打边对叶峥诚恳道歉:“实在不好意思这位官人,我家相公脑子出了点问题,他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里,对了,刚才是我们的不是,实在抱歉,可有受伤?这里有二十个铜板赔给官人,千万不要和我家相公计较,这里的人都不和他计较的。”   说完就掏出二十个铜板要赔给叶峥。   叶峥当然不会要,正要拒绝,就听那许同抱着脑袋不依不饶说:“《山海经》记载,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鲲鹏这么大都可以飞上天,鸟也可以飞上天,凭什么人不行,我认为人也可以飞上——哎哟!”   话音未落,他娘子的竹鞭又精准甩了过去:“我说许同,你没完没了是吧!整条街都知道你是个疯子还不算,非要连偶尔过路的人都不放过,要刻意地表现表现你的疯病,让人笑话我嫁了个发癔症的男人,我和你有仇吗!”   许同抱着头可怜兮兮道:“娘子——”   “别叫我娘子!我明儿就收拾东西,鱼儿我也想好了,从学里接出来直接跟我回娘家,不能留在这里受你影响,以后成个小疯子!”   “娘子——”   许同蹲着,半仰着脸可怜兮兮揪他娘子袖子,明明一张胡子拉碴普通的脸,做出这幅样子来,倒有几分可怜可爱。   但他娘子却不吃这个,一摔袖子:“别叫我,还有不许装可怜,我告诉你许同,这一套已经对我没用了!”   许同还想耍赖。   叶峥在旁轻咳一声,他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在现代,对女朋友或者老婆撒娇的男人多了去了没啥稀奇,主要是云爹一脸没眼看,这路又被这对夫妻堵住不好过去,他们好过骆驼不好过,他给云爹解个围。   听到眼前路人的轻咳,许同娘子格外地不好意思,连连道歉让开一边,顺便拉了蹲地上死皮赖脸的男人一把,叫他让个道路让两位路人过去。   那许同的脑回路就是不一样,不知咋想的,竟然就着这姿势和他娘子讨价还价起来:“不我不起来,除非娘子你答应再不提回娘家的事。”   她娘子柳眉倒竖:“那你倒是改啊!把那堆破烂给我扔了!那疯话再也不许提起!”   “可是——”   “没有可是!”   “但人——”   “人不可能飞!不可能!你到底明不明白!!!”   她娘子恨不得歇斯底里。   叶峥听到这里,忽然觉得木匠有点可怜,生不逢时,不由出声轻轻、自言自语:“……倒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话音刚落,就见木匠和他娘子一齐停了动作盯向他。   木匠眼里是终于有人认同的欣喜。   她娘子一副:完了!糟了!我就知道要做祸!   死许同你的疯病把路人也传染了! 第70章   这么着,叶峥就在许家匠铺停留了下来。   比起其他那些可以在围栏上雕出麒麟吐书或龙凤呈祥图案的木匠铺子,叶峥觉得许同这个有前瞻性思维的木匠,兴许更能理解他图纸上的设计,就算初时不大理解,解释起来领会得也能更快。   叶峥怎么决定怎么做,云爹就是纯牵骆驼搬东西,没有半点意见的。   许同家的木匠铺名叫叫大同匠铺,许同娘子虽觉得眼前这位郎君的话有点疯,但有生意上门自然不会往外推拒,热情招待叶峥,把他往铺子里迎。   在大同匠铺里,叶峥见到了不少许同发明出来的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带扳机的小钓竿一样的玩具,可以在钓竿上的机关里填装三条小鱼,扣三下扳机那连着丝线的小鱼就嗖嗖嗖喷出来,好像小猫钓上了三条鱼似的。   瞧见这东西,叶峥神色有点复杂,他想到一样东西,就是连发弩,如果把钓竿稍作修改,把填装的小鱼做成□□,岂不就是一把三连发的弩了?   还有那小小木轮,上头裹着一些胶状物,一开始从叶峥还以为是木匠使用的鱼胶之类的沾到了轮子上,走进店里看到其他轮子,才知道这胶是主动糊上去的,这让叶峥很是有一些联想,比如若把鱼胶换成干了之后韧性更强的东西,比如橡胶……   当然更为显眼的,就是堆在屋子中央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木翅膀,有的手臂长,有的一人长,尺寸多样,且都有可以装上身的背带之类,显然安上翅膀飞上天这种事,这许同想得不是一两天,而是付诸实践很多次了。   看到这些东西,叶峥眼睛越来越亮,瞧着许同的眼神也变得火热,这出门一趟捡到宝了啊!   许同娘子见叶峥的眼神在屋内这些不务正业的破烂上逡巡,生怕好不容易接到的一单生意黄了,忙给许同打手势让他把破烂收了,换成雕花栏杆桌椅板凳之类的拿出来给客人看。   许同不情不愿,但想着店里近半年没有开张,气得娘子都要带儿子回娘家了,还是弯腰开始收拾。   许同娘子满意了,面带笑容问叶峥:“请问郎君要做何种物件?别看我男人平日不务正业,爱搞些不着调的东西,但他手艺是很不错的,雕个鸟兽鱼虫那都是小意思,您只要说出来要什么,他就能做,包您满意,不满意不收钱。”   不提别的,许同娘子对相公的手艺还是很有自信的,甚至说出了不满意不收钱这种话。   叶峥想着,这许同连三发弩的原理都能摸索出来,做个有分解图纸的手摇风扇自然不在话下,也不多说,直接将图纸掏出来给许同说,要做个这样的东西。   客人要做个什么,通常都是口述,许同已经习惯了听人口述,脑子里自己构思。   还是第一次瞧见有人拿出如此详细的图纸的,里头每个扇叶的尺寸,手柄大小,用什么形状的零件,都给标得清清楚楚。   许同看得简直是如获至宝,眼冒精光,他在娘子跟前自然是伏低做小,但涉及到专业知识,其实很有一种傲气在心里,当世那些只会雕刻祥瑞图案的所谓木匠,其实正经他都瞧人不起。   但看到叶峥这份设计图,许同算是服了,就算不提先前叶峥支持过他人可以飞的观点,他也愿意拿出最好的态度来。   许同娘子知道相公的臭毛病,监督着生怕相公把人得罪了。   谁知那郎君和相公头碰头,对着那份图纸叽叽咕咕商量,相公脸上还是不是流露出叹服和恍然大悟的神色,这倒叫许同娘子觉得惊奇了,他相公骨子里可是个很傲的人啊,不然也不会明明有一份做木工活的好手艺,却把这铺子开得入不敷出,门可罗雀了。   在许同的铺子里待了一个时辰,同他详细解释了里头出现的齿轮、滑轮组的作用,接下来叶峥就不管这事了,以许同的天赋,他肯定能自己琢磨出来,实在理解不了,只要按照这图纸磨出各部分零件组装起来也能成功。   叶峥离开前,许同朝他深深鞠了一躬,并指着木匠祖师爷的雕塑发誓,这份图纸他绝对不会流露出去,也绝不会在叶峥没有同意的情况下再做了卖给别家,不然就叫他人神共弃。   叶峥倒没有想那么多,不过许同既然这么保证了,他也没理由反对,就说:“许兄,我相信你。”   剩下的时间,叶峥和云爹跑遍京城所有药材铺子,将店内的硝石买下,傍晚回家前,一共收了得有两百斤硝石吧。   傍晚时分,暑气散去大半,亲手喂两个儿子各吃了一碗肉糜粥,任由云罗氏将他们抱去洗漱,这个天气水都不用烧,日头下晒热了晚上正好可以用。   硝石制冰的原理十分简单,就是通过硝石溶化在水中会吸取非常多的热量,水的热量被吸走,将至冰点,逐渐就结冰了。   叶峥寻来一个装水的木盆,注入大半盆水,舀出硝石往里放,同时不断搅拌,加快溶化过程。   随着搅拌的动作,水的温度逐渐下降,等水的重量和硝石分量大约达到一比一之后,那水的温度已经很凉,水面开始凝结一层薄薄的冰壳。   成了!   等云清调好水,久等不见叶峥去洗澡间,出来寻的时候,就见叶峥蹲在地上,手在木盆的水里摸来摸去,里头装着什么物件似的。   瞧见云清,叶峥笑容神秘地招手叫他过来,声音如偷了鸡的狐狸一样自得:“清清快来,瞧这是什么好东西!”   因着天热,所以温度变化十分明显,云清还没走近蹲下细看,那腿挨着木盆附近就觉得阵阵凉意,脸上就挂上了十足的惊讶。   顺着叶峥拉力蹲下仔细一看,那木盆沁凉沁凉的,手往盆里一放,那眼睛立刻闪亮了:“这是冰!”   不过云清没往那方面想,只以为叶峥是花钱买了些冰,想了想说:“这冰虽价高些,但天热,大人还挨得住,安儿和然儿着实是热得可怜,备些冰也好。”   做了几个月的钵钵鸡生意,银子还是赚到些的,云清并不是个守财奴只进不出习性。   叶峥牵着云清的手在那冰凉的木盆里搅来搅去,脸上挂了自得笑容:“嘿嘿,清清有所不知,这冰并不是买的,乃是你夫君我制的。”   “阿峥竟然有夏天制冰之法?”   云清真实惊讶了,他知道叶峥绝不是信口开河之人,不会买了冰说是制的,他说制冰,就肯定是制冰。   这时候,水里温度越来越低,有点冻人了,叶峥把云清手指捞出水盆,在自己光滑的脸颊上点点:“自然是的,不过这法子并不复杂,你亲我一口,夫君就把这法子教给你。”   这有什么,云清当即亲他一下,自然不是为了劳什子制冰之法,就是觉得得意洋洋如小狐狸的叶峥实在令人心动不已。   叶峥满足了,就着硝石和水,给云清讲解了一通散热吸热的道理。   云清听得云里雾里,有点难以相信:“这制冰之法竟如此简单?”   “还是那句话,难者不会,会者不难。”   “对了清清,这硝石是可以捞出晒干后重复利用的,有了这个,以后我们安儿然儿就可以过一个清凉的夏天的了。”   “这水里温度已经足够低,放一会自然会结成冰块,我们不要动它,先去洗澡吧。”   于是夫夫俩手牵手去洗了半个时辰的鸳鸯浴,洗完皮肤红红,只觉得比没洗前还要热了。   把这桶冰拎到房间里,靠近安儿和然儿小床边,用扇子轻轻扇了风,那风略过冰桶,散发出阵阵清凉。   原本安儿和然儿在睡梦里蹙着的小眉头也因这难得的凉爽而解开了。   那许同的效率很高,叶峥才迎来下一个休沐日,那手摇风扇就做好了,同时还有那安在头顶的大排扇。   云爹亲套了骆驼车,和许同一起把这些东西运回家来,风扇组合起来,排扇在头顶安装起来。   排扇毕竟是个大工程,装在堂屋里,圆圆的手摇小风扇倒是可以一间房分配一只。   白天热的时候,云家人就聚在堂屋里,那排扇是做了拉绳的,捏着绳子慢慢拉,就像头顶有十几只扇子在扇风,屋内空气一流动,配上这几天制作的冰块,当即就有阵阵凉风吹在身上,令人好不舒爽。   为了将冰块充分利用,叶峥还找人打了个铜制的冰鉴,那冰鉴外层用隔热材料包裹,最大限度防止冷气流失,中层可以放入冰块,也可以直接注入冰水,最内层是九宫格样式的方铜格,里头可以放入各样水果,例如葡萄、西瓜、李子之类,或者牛乳饮料,就像一个小冰箱似的,不一会儿水果也凉了,饮料也凉了。   叶峥傍晚下值回家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揭开冰鉴盖子,从里头摸出冰镇酸梅汤畅饮一通,兼之凉凉的小风吹在身上,只觉一天的燥热都散了。   日子就这样过到八月半,听说明光本纪的进展很顺利,太子心情好,时常来翰林院咨询进度,有时候来的时候凑巧,就在翰林院陪各位大人们一起吃喝,表现得十足一个平易近人的谦逊储君样,在朝中文人里的名望也空前提高。   有一天叶峥在翰林院自己小办公室里抄录文书的时候,掌院学士派了顶头上司王犇来找他,说是有话找他说。   叶峥一头雾水去了,竟然被告知,明光帝要见他,让他明日早上准备准备,带他一起去内廷。   叶峥左思右想,猜不透明光帝找他到底干什么,那本明光本纪他并没有轮到参与编撰,其余也没做什么可以引起明光帝注意的事,思来想去,叶峥觉得,唯一可能就是明光帝要检阅他的诗词了。   于是这天下午,叶峥便把这段时间做的青词里挑出还算过得去的几篇,重新工整抄录一遍,明日拿去给明光帝看。   这天夜里叶峥哄过两个儿子后早早睡了养足精神第二天早早起,以免精神不佳御前失仪。   叶峥本以为掌院学士会把他带去皇极殿参加朝会,谁知他被领去的地方竟然是明光帝的起居殿,带领他的内侍板着脸,一路和他讲解一会参见皇帝的礼仪,行何种跪礼,不可直视龙颜等等,叶峥认真听了,从袖中摸出一个钱囊,那内侍见叶峥懂规矩,脸上就带了笑,讲的也就越发详细了些。   被内侍带领着即将走进明光帝起居殿的时候,只见一身着华服戴冠的男子从殿内出来,下台阶的时候正好和叶峥擦肩而过。   见到此人的一瞬间,叶峥不由略微睁大眼,面上不动神色,心内惊讶异常。   怎会是他?   内侍见叶峥慢了一步,催促道:“叶编修,快走两步吧,官家刚接见了四皇子,想必此刻心情不错,你啊,算是来着了。”   四皇子?   大启国姓为凌,四皇子名凌江礼,乃是明光帝和已故婉嫔所出,这点常识叶峥还是有的。   水恒,凌江礼,四皇子。   这样的身份为何会出现在小小的平安镇,栖身游云寺中,又为何同他兄弟相称,还鼓励他去考举人。   一瞬间,叶峥脑中闪现过无数个电视桥段中的阴谋论。   但很快又被他一一否了。   水恒与他相识时,叶峥只不过一微末秀才,连身份都是当世拿不出手的云家入赘子,更没表现出什么经天纬地的才能,唯一称得上长处的,可能只有那本种植之法。   但凌江礼是大启皇子,便是接见工部掌理天下农政的大司农也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他更不可能有后视眼,从那时候起就看出叶峥可以一路中举人,中进士,年纪轻轻就成为本朝榜眼。   若说人力可以布局如此,叶峥是不信的。   所以这位化名水恒的大启四皇子,和他这个农家赘婿叶峥的那一场兄弟相交,只可能是真正的巧合而非预谋。 %51%69%53%68%75%39%39.%63%6f%6d   想明白这点,叶峥的心就落下了,想着若明光帝召见他与此事有关的话,就据实以告。 第71章   明光帝隐在垂帘之后,薄纱晃动间,隐约可见侍候之人打扇的身影。   那扇子大小和上辈子叶峥看的西游记里面铁扇公主的芭蕉扇差不多,两边对着扇,怪不得一路进来看见伺候皇帝的都是内侍而非宫娥,这么大的扇子要抡起来,还非得天生有把子力气不可。   屋内四角应是设着冰盆,温度比外头低了得有五度不止,纱帘后明光帝的那个位置可能更凉,叶峥宽袍大袖,本来有点透不过气,走进殿内就觉得陡然凉爽了下来,精神为之一振。   叶峥按礼跪拜过皇帝后,明光帝就让他起身。   叶峥就规规矩矩起来,垂眸敛目,静待明光帝吩咐。   里头明光帝不知在做什么,听着帘后是发出悉悉索索的动静,一时没有说话,叶峥来都来了,也无甚可急,耐心等着呗。   过一会儿,内侍撩开帘子,明光帝出来了,头发随意松散挽成一个髻,脚下趿拉着一双木屐,身上着丝制敞衣,外头罩着件明黄罩衫,若只是这些,都可以说天热之故,或者明光帝在起居殿内随性崇古,有魏晋风流之态。   奇就奇在,明光帝手里竟然还持着一柄道士才会用的那种拂尘。   若非知道这是大启天子,当明光帝从纱帘后出来的一瞬间,叶峥只会以为这是一位道家居士,但他确凿又是大启的明光帝。   不过叶峥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就他所知,但凡一国之君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大都会信仰个神佛道士之类的,秦始皇如此英明神武,晚年还派徐福出海寻长生机缘呢,这并不难理解,君主一生过的是锦衣玉食万人朝拜的奢靡生活,自然想要将这种生活千年万年地延续下去,只有底层百姓才会说这辈子的苦受够了,以期来世。   明光帝瞧着叶峥随意问:“这几个月在翰林院,可有按着朕的吩咐学着写青词?”   叶峥心道果然是为此,好在他有准备。   就从怀中掏出迭得整整齐齐的一沓纸展开,自有内侍走过来接,摸索过确定了安全性后呈交给明光帝。   明光帝接过,一张张翻阅起来,这一翻阅又是盏茶时间。   君主都是惯常喜怒不形于色的,叶峥也无法从明光帝淡淡的神情里瞧出他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至于那慢吞吞的动作,古代权贵就是这种做派,无论行动坐卧,越慢条斯理,越尊贵,急赤白脸的那是每日为生活奔波的苦哈哈。   又过了半盏茶时间,明光帝终于看到最后一张纸。   抬起头来夸奖叶峥:“不错,比起那篇神女踏歌里的,这青词倒是顺眼多了,可见进益了,没有辜负朕的期许。”   叶峥也不知道明光帝这进益的夸奖是确有其事还是只客气客气,不过皇上都说进步了,就当是进步了吧。   忙做谦虚状拱手:“多谢圣上夸奖,圣上也晓得,之前臣家贫,那诗词集太贵买不起几本,多是闭门造车,现身处翰林院里,可供学习的书籍汗牛充栋,任臣选看,各位翰林大人也都是热心之人,闲暇时间常肯指点于臣——臣的进步,不敢独自居功,若真有功,也应归于圣上和翰林院各位大人们。”   但凡是人,就没有不喜欢被吹捧拍马屁的,他这既抬了圣上一手,认为是明光帝英明,将他放对了位置,又谦虚地表示功劳是圣上和其他翰林大人的。   一个年轻人,谦逊,不居功,自愿暴露出短处(自幼家贫),应是不会错的吧。   果然,明光帝一听就笑了:“你倒是个实在孩子,不讲那些虚头巴脑的为自己开脱。”   明光帝最大的儿子,也就是大皇子,家里都有一个哥儿一个女儿了,其中大郡主只比叶峥小两岁,三年前已嫁人,明光帝叫叶峥一声孩子,倒还真不是倚老卖老。   况这声孩子里,明晃晃着有着亲近欣赏的意思,叶峥自然不会不知好歹去反驳说臣早已成年,已是一朝臣子,可担大用了。   明光帝又问叶峥,在翰林院待得可习惯,可怨朕不发挥你的长材?   来自最高领导的致命题,叶峥自然是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对答:“臣出身寒门,自小就爱读书,但无奈家贫,就把那抄来的书插在腰间,种地间隙拿起来看一眼也好……如今圣上将臣放入翰林院,再也不用种地了,每日专管舒舒服服伏案读书,累了还有小童侍候茶水,臣已经觉得是神仙日子了,若非要说不习惯,那就是翰林院各位大人太照顾臣,臣这人苦惯了,长于应对冷暖奚落,却不擅长习惯来自圣上和同僚的温暖,若圣上当真体恤臣,就少疼疼臣就好了。”   比对着明光帝之前那声孩子,叶峥后半句里有意无意也流露出轻松语态,适当表露出这点天真,以免令人觉得他城府深,讲起话来虚伪且滴水不漏,   这话配上他意气风发的年纪,光风霁月的讨喜外貌,倒起到了不错的效果。   听得明光帝哈哈大笑,指着叶峥朝内侍故作埋怨道:“你瞧瞧,你瞧瞧朕这个榜眼,朕的疼顾一般人求还求不来,偏他不知天高地厚,还要往外推呢。”   内侍也识趣,很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脸上堆笑凑着明光帝的话头:“叶榜眼出身寒门,且年少之人难免清高,圣上若瞧着不错,留身边说说话教导几年,叶大人就成器啦。”   “这话倒是。”明光帝点点头,“我就不爱看那些个老头,年纪还没朕大,一天天讲起话来暮气沉沉的,没的令朕堵心,还是少年人好啊,少年人有朝气,话里也透着真。”   说完一声长叹。   这话内侍点到为止没敢接,明光帝也用不着人接,说完兀自看着前方开始神游起来,那思维看着是徜徉九天之外去了,若猜的不错,应是想起了自己的当年被朝臣拥着初登大宝,意气焕发的时候。   内殿里一时静了下来,变得落针可闻。   叶峥继续袖手等待。   明光帝的神游持续时间不长,很快就醒转过来。   但也抛弃了之前的话题,转而问起叶峥:“小叶啊,你可知朕今日为何叫你过来。”   ……为何。   不是为了检阅学习成果吗?   不过明光帝这么问,肯定还有其他理由。   “臣不知。”叶峥老老实实道。   明光帝说:“朕听说太子为了著好本纪,这段时间经常去翰林院,有时还与诸翰林学子同食宿进出?”   叶峥打起精神:“臣在弘文馆依稀也听得几句,并不真切,好叫圣上知道,臣无甚才能,于诸位大人无用,闲下来还得做圣上留下来的青词功课,后头就自觉不过去文书院添乱了。”   明光帝摆摆手:“你用不着紧张,你的才能朕还是知道的,朕就随便问问——对了,朕听说你家里有一样新鲜吃食,叫钵钵鸡,风靡了整个翰林院,连太子吃了都来朕跟前夸——”   叶峥闻言,当即一撩袍摆下跪:“臣有罪,请圣上责罚。”   明光帝正说吃食呢,不妨叶峥就跪下请罪了,不由停下话头:“怎么了小叶,你有何罪?”   叶峥的声音里透着几分沉痛:“《大启律》明文规定:官员不可从事商贾之事,不可与民争利……圣上,臣家里为了补贴家用,在铜鼓大街上支了个摊,贩售小食,臣是大启七品官员,家眷公开从事商贾之事,犯了大启律,圣上若要罚,请责罚臣一个,不要累及家人。”   “……”   明光帝有些无语。   大启律里这条的本意是禁止官商勾连,沆瀣一气,吃尽天下利。   就算真定罪,定的也是私通盐铁、丝绸、瓷器等大宗关乎国祚的商贸,那些在京城酒楼赌坊等场所有投资的官员,朕都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瞧见呢,你这家里支个小摊,挣几个铜板的蝇头小利,朕吃饱了撑着去定你这个罪名?   再说农户出售点自家农产品补贴家用的情况多了,总不能做个小买卖农户就变成商户了吧,同样,商户也不可能家里雇人种了几亩田,就把户籍改成农户,那岂不是太儿戏了?   再者一样东西规定得太死,水至清无鱼,反而断了下头的流动生机。   就当小叶榜眼还年轻,还没有学会在动态中寻求平衡的道理好了。   不过这下跪请罪的样子看着是诚恳的,明光帝也就顺着他的话头,故作威仪:“这样好了,既然你请罚,朕就罚你——罚你把那风靡翰林学子间的钵钵鸡给朕呈上来一份好了。朕听说,这钵钵鸡既流行于京城百姓之中,又受到翰林学士的欢迎,这样一种上下通行的食物,朕身为天子,怎能一无所知?”   “叶爱卿,如何,你可认罚?”   叶峥再次拜倒,这回是心悦诚服:“回禀圣上,臣认罚。”   出了明光帝起居殿,叶峥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放下,外头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叶峥却宁愿顶着日头也不想继续待在那清凉殿里陪封建君主说话了,一句话拐十八个弯,生杀予夺掌握别人手上的滋味并不好受。   因答应了明光帝,夜里回家叶峥就把这事悄悄和云清说了,家里只有云清能经这种大事,若叫云罗氏和云爹听到要给当今圣上进贡食物,估计得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夜里睡不着,反而弄糟糕了,不如不说。   云清也惊,但他这惊讶在叶峥握着手细细和他说了一遍之后,慢慢也就平静下来了,喜得叶峥直亲云清的脖子,夸夫郎定得住,是个能干大事的人。   云清哪里是定得住能干大事,而是他想着家里爹娘都是最普通的农人,遇到这种事情,心理素质再好也不成,草哥儿就更不用提了,若他不定下来帮助阿峥,阿峥在这家里岂不是大事小情都要一肩扛,遇到个烦恼也憋着不敢说,生怕把家里人吓坏了,那样的阿峥也太可怜了。   第二日早起,云清盘点过家里材料,想着要进贡圣上的东西须得精细,还是单独煮个小锅为好,于是取了干净骆驼奶配着鸡汤锅底,又挑着久煮不烂也不低贱的食材下了一份,那些什么头蹄下水一概免了,生怕明光帝瞧着不喜。   因不知明光帝爱不爱吃辣,挑白净盘子装了两份,一份加了茱萸红汤,一份是金灿灿奶白鸡汤,都一样喷香扑鼻,因想着天热钵钵鸡油腻,云清将那冰镇过的酸梅汤也取了些用竹筒装了,给明光帝开开胃。   叶峥检查过后,夸奖云清:“清清想得真周到,还附上了酸梅汤开胃,若不是你,我傻乎乎把那鸡头鸭肠什么的端一锅去圣上跟前,就擎等着被圣上厌弃,打我板子了。”   云清摇头失笑:“哪会那样。”   阿峥一向是个谨慎人,就算没有自己,阿峥也会弄得妥妥帖帖,断不会发生他说的那种情况的,这么说就是宽他的心罢了。   叶峥告别完云清,提着食篮进了宫,他们这些翰林因着天天要在翰林院进出,走的是一处小门,与正宫廷是隔着一扇墙的,那墙后有重兵把手,只要不越过墙去,翰林们在城墙这一处进出还是相对方便,自带食物也不会被查的。   叶峥走到那城墙边,顶着御林军眼神压力,将东西交给等在那边的内侍手上,至于那内侍怎么带着东西一路送入起居殿,中途怎么检查,会否有专人试毒,这就与叶峥无关了,没有明光帝特召,他是连这城墙都过不去的。   起居殿,那两份经过一系列程序检查,确定安全无虞的食物已经从白盘中舀出,装入了明光帝惯用的精美秘色瓷盘,竹筒内的酸梅汤也倒出用琉璃碗装了,由内侍端着盛放在明光帝桌案上。   经过多道繁琐程序,两份喷香扑鼻的食物已经重新加热,冒着微微热气,那琉璃碗又透又仙,混着里头冰镇过红亮亮酸梅汤,叫人一看就有食欲。   明光帝穿着比昨天见叶峥更加随性的丝质披袍,散着发,想来这就是明光帝一人时候的寻常打扮了,那拂尘倒是挽在手臂上,配着花白发丝,如一位仙风道骨的老翁,正准备在侍从的搀扶下去用餐。   就在这时,一个小黄门跪在外头轻声通报:“禀圣上,玄尘道长来了。”   明光帝刚坐下,听到回报脸上一喜:“快请道长进来。”   玄尘道长是个年约六七十岁的清瘦中年人,留着一把纯白的胡须,头戴混元巾,身着得罗衣,足蹬十方履,手上并未持拂尘,而是捏着一串八十一颗的青金石流珠,一见到明光帝就作势要跪。   明光帝忙从案几后走出伸手虚扶:“哎,免礼——朕早说过,道长乃是出尘脱俗之人,这些尘世间的繁文缛节尽可免了。”   玄尘道长却说:“贫道虽是天魁星门下,不在红尘里,但圣上乃是真龙下凡,若有一日回归天庭,便是老道的师父天魁星本人,也要向圣上行跪拜礼的。”   这话有理有据,明光帝听得舒服又高兴,连连拍着玄尘道长的手,亲切邀他一同坐下。   “朕今日得了两样稀罕小食,朕一人也吃不完这么多,尘道长一起用一些吧,也给点评点评。”   玄尘道长并不虚推,而是念一句福生无量天尊:“那老道就却之不恭了。”   内侍忙又取了一套碗碟摆在玄尘道长跟前,又持箸要给明光帝布菜。   明光帝挥挥手:“你们下去吧,在门口待着别进来,让朕与道长松快说会话。”   “是。”   侍从们显然很习惯明光帝和玄尘道长独处一室了,应了喏就低头弯腰鱼贯而出。   明光帝亲持筷子,就近从两碗里的白汤里夹起几条鸡丝,放入口中咀嚼。   那白汤的汤头加了驼奶本就极为浓郁醇厚,鸡丝又在内浸泡超过一个时辰,甫一进嘴,那香浓滋味就在口中爆开,明光帝一愣,眼中接着亮光连连,似他这般地位,世间只要有的珍惜食材,除了龙肝凤髓这种传说中的神话生物,其余就没有明光帝享用不着的,他这条尝尽天下美食的舌头,立刻就被这不起眼的鸡丝给捕获了。   夹菜的动作不由快了些,又夹起一块莴笋,软烂浓郁中又带着点点脆,腐竹和豆腐的丰沛的孔隙里填满了鲜美的汤汁,牙齿轻轻一磕那流汁就在舌尖流淌。   明光帝猛夹了几筷子过瘾,回过神来有点失仪,忙擦擦嘴看向玄尘道长,谁知却发现玄尘道长也是同样急切的神态动作,那筷子不停夹了食物往嘴里塞。   注意到圣上看向自己的眼神,玄尘道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心念急转间略赧然一笑,故作不好意思道:“此中有真意,老道品评一时急切,叫圣上看笑话了。”   玄尘道长此言一出,明光帝当即捕捉到了关键词,惊讶道:“真意?不过是一盘小食,道长说里头有真意,敢问是何真意?”   玄尘道长就摆出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须得用心体会,玄妙不可说。”   谁知这种类似江湖老骗子的话术,还真把明光帝忽悠住了,原本只是觉得食物美味可口,现在又觉食物中多了几分玄妙。   人的心理是很奇怪的,越是抱持着这样玄之又玄的心态,越品尝出滋味来。   钵钵鸡本就运用了超越这个年代的调味艺术,又兼之明光帝和玄尘道长都是老年人,对正常人来说咸淡适度的食物对老年人来说就稍显寡淡,这两份钵钵鸡滋味浓厚,喷香扑鼻,里头的食物又经过长时间浸泡变得软烂可口,极为合适老年人口味,刺激他们略微麻木的味觉神经。   尤其是那份加了茱萸调制的红汤钵钵鸡,吃得两位老人胃口大开,面色红润,仿佛气血在老迈的身体里重新开始运行,带回了点精力和年轻的味道。   二人对坐着,以急切又不失优雅的态度将两份钵钵鸡一扫而空,浑身热辣辣的时候,又瞧见一旁琉璃碗中红亮的酸梅汤,明光帝心情极为美好,亲自给玄尘道长斟了一杯:“这果饮也是随小食一同进上来的,道长请喝。”   那酸梅汤色泽红亮,还没送入口中,以传来阵阵微酸清凉,冰饮入口,如一道清泉,抚平了刚刚食用麻辣钵钵鸡给喉头和食道带来的刺激。   玄尘道长只觉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吃了人参果,无一不畅。   不由嘘出口气:“真乃琼浆玉露也。”   琼浆玉露,传说中是一种喝了可以成仙的浆液,主要用来比喻好喝得简直飘飘欲仙了。   但明光帝是个有心人啊,此话又出自玄尘道长之口,不由他不多心。   便问:“莫非此饮也有讲究?”   玄尘道长既然已经借那食物装了个杯,此刻也不妨再装一个,又露出那高深莫测的神情来:“此液色泽鲜亮,如瑶池仙人的蟠桃琼浆,酸中略微带些甘与苦,酸甜甘苦融合又分离,暗合了这世间阴阳转圜,此消彼长之道。”   明光帝听得眼里精光连连,什么阴阳转圜此消彼长,他只听到了瑶池仙人的琼浆。   瑶池、仙人、琼浆,若真有这些东西,也该落于他这真龙之手,怎会出一小小榜眼之家。   不由急急问道:“玄尘道长,这食物同这琼浆乃是一朝官所进,他因家资不丰,故做了这个于市井贩售,贴补家用。朕乃真龙天子,市井百姓,也配比朕先一步得享琼浆吗?”   话说大了,那玄尘给问的一下子差点没回转过来,好在他既能忽悠得了明光帝对他所言深信不疑,自然是有点本事的,反应过来后张口就来:“陛下是真龙化身不错,但龙行必雨,泽被生灵,这琼浆和这食物本非这一世可出现之物,但正因有了陛下这条真龙,玉露琼浆便伴生而出,市井百姓也因着陛下得以飨食,这也是真龙天子应有之义。”   这个理由很好的满足了明光帝的心理,道长说得不错,朕乃真龙化身,龙是行云布雨的,走到哪儿百姓都得以恩泽荫庇,那些市井平民和翰林士子比朕先一步尝到这些东西,只是托了朕的福而已,不然他们可享用不到。   不过呢,朕是大度之人,是真龙化身,又怎会同自己的子民计较这点子东西呢,先尝到就尝到吧,反正都是沾了朕的光。   想到这,明光帝心胸变得格外宽阔。   不过又有一个问题出来了。   朕是真龙,子民受朕恩泽,那进献食物和果饮的小叶榜眼,又是什么呢?   明光帝很快把这个问题抛给了玄尘道长,不过留了个心眼没说进献的朝官是谁。   这玄尘道长已经有经验了,再次张口:“天机不可泄露,但圣上既是真龙,稍微透露一些也无妨,每逢真龙降世,必有大德之人伴随而出,老道虽不知陛下所说何人,可但凡大德之人,必有一些共通点,他们同陛下一样是下凡经受磨炼的,自然有些常人未经的苦楚,此其一,再者,大德之人必然气质可亲,不惹人厌烦,其三,此人须历经磨难才会到达陛下身旁,自小并不会生长于京城之中。”   明光帝一听,这不妥妥都对上了!   叶榜眼出身贫寒,可不是经受了常人未经的苦楚,再者不是明光帝吹嘘,小叶榜眼的长相那真当得住一句天人之姿之,气质十分可亲,最后,小叶榜眼没有强盛家室,可不就是一路历经磨难才考上榜眼,来到朕的身旁吗,小叶榜眼的祖籍乃是平安镇溪山村,自然也不再京城。   对上,都对上了!   原来小叶榜眼,就是那大德之人啊!   如果明光帝是后世经历过各种层出不穷话术骗局洗礼的现代人,当一下子就能反应过来,玄尘道长口中的条件虽有三个,但都是很好推理得出的结论啊。   比如第三条非京城人士,那人家如果是京城人士,这美食和果饮也不会今天才送到明光帝案前,早几百年就呈上来了。   还有第二条气质可亲不惹人厌烦,这不是废话嘛,如果气质猥琐一看就烦,明光帝咋会愿意吃这种人呈上来的东西。   第一条就更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若家境好得不行没有苦楚,行动坐卧都有人小心服侍,怎会掏空了心思研究吃食,练出这一手厨艺来。   再说了,玄尘道长又没说是什么苦楚,出身寒微也是苦楚,父子不合也是苦楚,伤春悲秋也是苦楚,连明光帝想起小时候那会的日子,也都是苦楚,更何况其他人,天下何人生来没有苦楚呢?   至于玄尘为何会说这种明显对进献之人有利的话,他也有自己的考量。   玄尘在明光帝跟前的身份是个道士,仙风道骨不惹红尘的那种,又怎好说自己为食欲所蛊,吃了一顿想下一顿呢?   但如果把这好吃的解释成玄而又玄,把想吃东西喝饮料说成是想品评食物中的真意和体悟饮料中的道法,那就顺理成章了,天天吃也不会让明光帝有什么想法,指不定还会希望他多吃点多悟点,增长修为勤炼仙丹呢。   岂不美滋滋? 第72章   进了那钵钵鸡和酸梅饮之后,叶峥不再多想什么,回到翰林就继续认真工作到下班,点卯回家,一天就又混过去了。   这两天有了冰和风扇,人不热腻得慌,家里人胃口也开了些。   叶峥回到家,云清在水井边杀鱼,云罗氏和草哥儿打了水正在洗剁下来的鱼身,小豆子拿木老虎看着两个弟弟,哄着他们不叫跑到满地污血那边去耍。   叶峥看到那桶里已经料理了一半的大黑鱼的,惊讶了,这年头,黑鱼有是有,但这东西野生的凶性大,且性格鸡贼着,不太好抓,一般都是有人抓其他鱼的时候偶尔摸到个,提到城里来卖。   “好大的乌鳢,爹上街买的?今儿晚饭吃这个?”   乌鳢是黑鱼的别称,大启都叫这个。   云清见叶峥回来了,要洗洗手给他换下外头衣服,叶峥摆手叫他别忙,自己边走边褪,走到门口外套已经脱下来了,回房自己快手换了轻便短褐,穿了自制“拖鞋”重新走出来和云清说话。   “这乌鳢是王二哥后晌午送来的,说是底下镖师学徒家里送来的,天热容易死,就给我们提了一条来。”   叶峥前世的时候就有个习惯,不爱吃没鳞片的水生生物,比如什么鳗鱼、鳝鱼、鲶鱼之类的,他都觉得滑腻腻,口感恶心不爱,只有黑鱼是例外,黑鱼虽然也没鳞,但黑鱼肉质鲜美,一点不腥气,而且只要处理鱼皮,也不会显得肉太黏腻。   这条黑鱼目测也得有七八斤重,足够全家吃一顿了,且黑鱼没有小刺,鱼肉细腻,鱼皮脆滑,特别适合给小宝宝吃。   叶峥来了兴致,把上衣一挽,说晚上要露一手。   云清洗了手去厨房烧火,云罗氏和草哥儿收拾干净鱼就出去寻摸其他事做了,他们对叶峥这个当了官还时不时要秀一把厨艺的行为已经习惯得不能再习惯了。   在他们家,就没有君子远庖厨这个说法。   叶峥先取了热水烫过黑鱼表皮,用刀仔细把鱼身上的黏液全部刮去,接着切了姜片葱结丢进油锅滑香,将劈开的那个巨大黑鱼脑袋和一些鱼块丢进油锅爆至两面金黄,之后加水,豆腐切块一起丢进去,接着让它自己煮着,煮完就是香浓的鱼头豆腐汤了。   煮鱼汤的时候,云清寻摸出一个大砂锅冲洗干净,问叶峥:“阿峥是要炖鸡?”   大启一般炖鸡汤鸭汤才会用到砂锅。   “不炖鸡,咱家难道还缺鸡汤嘛,我是做个生滚鱼片粥。”   叶峥接过洗干净砂锅的同时在夫郎手上摸过一把,吃了个小豆腐,语气撒娇:“清清,用你的刀工帮我把这些片成鱼片。”   鱼片云清不陌生,家里吃麻辣水煮鱼的时候经常打片子,这工作他完成得又快又好,切完鱼片顺带把龙骨也切成了薄片。   “我家清清可真能干!”   叶峥嘴上夸奖,手里也不闲着,取盐、烧酒、胡椒粉和面粉把鱼片抓拌均匀腌制着,又加入一些油封住水分,这一步要略等它腌制一会。   云清没见过用砂锅做鱼的,凑上来仔细瞧他怎么做,凑得近了就被叶峥回头在嘴上香了一口。   “别开小差,当心手。”云清轻咳一声,脸上带笑提醒道。   “好嘞,都听清清的。”   叶峥将砂锅架上家里烧水的柴炉,里头火旺旺的正合适,不一会儿砂锅里温度就上来了。   直接在砂锅里加入少量油,爆香黑鱼龙骨,煎至两面金黄,意思意思加点云爹最喜欢的烧酒去腥,再加一勺水炖煮一会儿。   这时候,鱼汤炖着,鱼片腌着,龙骨熬着,白玉碧梗米已经洗凈了用水泡上,都不是立刻能好的,两人就洗了手在厨房坐下,云清拿出中午买了切好的西瓜,是算着时间叶峥快回家了特意切了放冰鉴里冷藏的,此刻拿出来吃,西瓜没有很冰,瓜瓤又红又甜,散发着独属于西瓜的丝丝清香。   夫夫俩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说着话吃了半盘瓜。   中途有一回草哥儿似要来厨房干点什么,瞧见这情景,门都不进了扭头就走,这情侣氛围他可不掺和。   过一时,叶峥吃完云清喂的瓜打了个嗝,云清瞧见这才把剩下的瓜收起来,一会就要吃完饭了,可不能吃太多饱肚子。   叶峥倒是觉得很无所谓:“那西瓜都是水分,我这是水嗝,根本不饱。”   “那也不能吃了,今天做这么些乌鳢的菜,乌鳢十分难得,阿峥难道不想留着点肚子多吃两块?”   叶峥一想也对,反正西瓜存在冰鉴里也跑不了,晚饭后接茬吃。   云清去放西瓜,叶峥就站起来走到灶边揭开开鱼头豆腐汤的盖子,那汤已经奶白奶白,豆腐在锅里翻滚,伴随着鱼香,只是火候还不够,继续煮。   龙骨倒是炖好了,取出过滤,不要骨只要汤,做完这些,叶峥取旁边泡上的白玉米指甲一掐,那米粒轻松掐成两半,米也泡好了。   将米滤了水捞在砂锅里,龙骨鱼汤也倒进去,继续熬煮。   大约二十分钟后,米粒颗颗炖烂成粥,这时候加入腌制好的鱼片,洒一把玉米粒,炉子下加柴烧大火,快速搅拌以免鱼肉成团,接着简单放盐和胡椒,加入葱花后离火就成了,生滚鱼片粥不需要复杂的调味,吃的就是这口咸鲜。   那鱼头豆腐汤也熬好了,比放了骆驼奶还白,洒上葱花点缀,盛出装在大盘中,砂锅也不倒腾了,直接端上桌,桌上垫了草哥儿用麻绳编织的隔热桌垫。   做完这两道菜之后,那黑鱼还剩下一些鱼块,但叶峥已经热得受不了汗如雨下了,被云清推去洗澡换衣服,跟进洗澡间,自然就没出来。   剩下的黑鱼云罗氏就做主倒了油炸成了鱼块,调了茱萸蒜醋料汁一拌,下酒最有味儿。   等叶峥和云清双双从洗澡间出来,太阳已经落下山头,到了吃晚饭时候。   晚饭自然摆在最凉爽的堂屋里,里头有冰盆冰鉴还有排扇,叶峥出门去之后一家人想着省点冰如无意外都待在堂屋,叶峥劝了几回不听,也就随他们去了。   堂屋的大桌子上摆着今日的晚饭,一大盆熬得奶白浓浓的鱼头豆腐汤,一盘料汁拌炸鱼块,一碗苦瓜炒蛋,最后还有个下饭的蒜泥擂蒸茄子。   主食有两样,一砂锅生滚鱼片粥,一篮白面馒头,里头还有俩玉米棒子。   叶峥虽是七品官了,云家吃饭也无甚讲究,团团圆圆一大桌子,云爹发话开吃,就吃。   云清先给叶峥盛了一碗鱼片粥,叶峥甜甜谢过清清,那鱼片粥已经放了一会儿不烫嘴了,叶峥就给安儿和然儿的小碗里盛了一些用勺子搅动降温。   有了凉凉的大堂屋,安儿终于不苦夏了,小脸上都是满满的精神,挥动着小肉胳膊:“阿爹次,次。”   叶峥拿着小碗逗儿子:“你阿爹自己吃饭,爹爹来喂你,安儿要说爹爹吃。”   安儿很乖改口:“爹爹,次次,安安。”   叶峥惊喜,安儿会说自己名字了。   “跟爹爹说,安儿。”   “安安儿。”   “是安儿。”   “安安。”   成,安安就安安吧。   这时候粥也凉了,叶峥赶着给口水都要飚出来的安儿嘴里塞上一口,又喂了一口然儿,瞧见两张小嘴吧唧,叶峥心头充满了做父亲的成就感。   安儿吃完这一口,瞧了瞧隔壁又说:“安安次,阿然,次次。”   也会说然儿的名字了!   傻爹爹叶峥更自豪了。   “爹的安儿真聪明,爹香一个,Mua~”   就撅起嘴给安儿额头鼻尖脸颊啵啵啵了好几口。   安儿捧着爹爹的脸往外推,急得口齿不清:“亲阿然,不亲安安。”   哟,一桌子大人都给逗得笑得不成。   安儿自己不爱被傻爹爹狂亲攻击,就推爹爹去亲弟弟,给自己解围,这孩子真个打小就聪明啊。   两兄弟的性格特征其实几个月的时候就展现出来了,安儿聪明活泼,略微小鸡贼,然儿懒惰,性子有点憨憨,尤其听安儿的话,安儿说啥是啥,唯哥哥命是从。   家里云罗氏和草哥儿有时候玩笑会说,然儿这个傻憨憨性格,长大了可不得被欺负,这是一旁安儿听到了就会睁着漂亮眼睛护着弟弟:“不欺负阿然!”   云罗氏和草哥儿都笑,忙道歉:“不欺负不欺负,我们安儿和然儿都是官家郎君的孩子,谁也不敢欺负了你们去。”   不过还会感慨一句哥哥比弟弟厉害之类的。   叶峥却觉得这样更好,这世道对哥儿和女子本就不如小子公平,他虽说会拼了命地保护自己的孩子,不许这世俗的大山压在他们任何一个头上,但作为曾经爹娘的孩子,叶峥也得承认,做爹娘的即使再想无微不至,总也有看顾不到的地方,能自己立起来也很重要。   他这个爹爹努力考学做官,学着上下逢迎,也不过就是想要给云清和孩子们一个更广阔的成长空间罢了。 第73章   这几日朝堂发生了几件大事。   一是边疆捷报频传,那快马加鞭每回送来的都是好消息,听说大皇子自在明光帝跟前发过愿要北击羌族后领兵打仗就越发神勇,底下兵士狼崽子似的跟着冲锋,打得羌族后退连连。   明光帝得了消息自然是高兴,早朝上当着满朝文武提起大皇子那赞誉之词用的,啧啧。   底下大臣自然是凑了趣跟风,再被拥护大皇子的徐相势力趁机鼓动,也接连上折子把大皇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这就搞得太子比较郁闷,他和大皇子一党本来在朝中各有拥护,太子本人还是已故皇后所出,占了个嫡,原本在嫡长之争上,天然稳压大皇子一头,这也是该的,明光帝看着也是乐见其成。   但因大皇子最近在前线捷战连连,明光帝多夸了几嘴,朝臣闻风而动,以为自己嗅到了风向,一里一里的,众人拾柴火焰高,助长了大皇子不少势力,一下子,众人的谈论中心都变成了大皇子,彷佛他才是那高位炙手可热的人选了似的。   气得太子于内殿无人处摔了好几个茶杯。   蓝尚捷劝他:“太子息息怒,越是这个时候,越要稳得住,方才显一国太子的风度。”   凌江瑞实在不服气:“他凌江晁不过一粗人武夫,会舞刀弄枪很了不起吗?孤才是一国太子,按着太子仪制长大的,他凭什么事事压孤一头!还有那些墙头草,他们也不想想,孤为着大启做了多少事!只打了回胜仗罢了,满朝就说他凌江晁好,蓝相还要孤保持风度,叫孤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蓝尚捷声音依旧不温不火,却带了点质问:“咽不下也要咽下,不然你待如何?”   “孤,我——”   太子凌江瑞昂扬了几次斗志,但都没有把我之后的话说出来,也没有话可说,总不能说他恨毒了大皇子,想要一不做二不休找人暗杀他吧。   先不说大皇子本身武艺高强暗杀不可能,就说明光帝还悬坐高位呢,太子虽有一定程度的自主理事权,但绝不可能在明光帝眼皮底下悄不声就把大皇子干掉了,若真成功了,那反而预示着他太子势力已成,明光帝就要忌惮他了。   可是叫他就这样看着凌江晁坐大,他却是绝不肯依的:“蓝相,不,姨父,此事侄儿实在是不甘心,莫说侄儿,就说姨父自己,为着侄儿筹谋一场,如今父皇年事已高,事态正值瞬息万变之际,若临了大计成空,难道姨父就自愿甘心吗?”   “自然也是不甘的。”   “那姨父就想想办法!不要等——”   蓝尚捷摆摆手阻止了太子的话,慢条斯理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此事我已有主张,只是我现在反而比较担心你。”   “担心孤什么?”   蓝尚捷瞧着这个人前春风拂面内里却行事急躁的太子:“我之前再三再四提醒你不要轻举妄动,你却还是自作主张要弄什么明光本纪,便要弄也需回来先和我商议,看如何做得漂亮,做得不落人口实——你却不听我的劝,在圣上跟前夸下海口,行事如此毛躁,我如何不担心。”   “嗐,孤当是什么,姨父也太小心了,再说此事父皇不是一口答应了么,还夸孤有孝心呢,着翰林院助孤掌理此事……如今孤日日进出翰林院,同翰林学子同食同宿,谁不说孤平易近人,那些往日不了解孤或错看了孤的,也纷纷递上橄榄枝。”   “再者,翰林院的地位姨父又不是不知道,凡翰林士子皆有储相之才,便是无才无德,也都是朝中清流派系的弟子门人——来日若有那一天,孤入朝理政还需仰仗他们,现在有机会提前搞好关系有什么不好的。”   “太子慎言!”听得这番狂言,蓝尚捷深深拧起了眉头。   凌江瑞却不以为意:“放心,是姨父孤才说的这话,若不在孤宫中或还有外人,借孤十个胆子孤也不敢啊。”   蓝尚捷提醒:“你这太子宫就算再铁桶一块也需知隔墙有耳的道理,这样的话,便是在我跟前,以后也不要说了。”   太子听话点点头:“姨父教导的是,孤以后再不说了。”   见侄子不是那等油盐不进的,蓝尚捷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作为一朝太子,就是大启继承人,今上再欣赏大皇子,那也只是口头夸奖几句,也没见立淑妃为后——长姐故去至今后位一直空悬,也不是没有朝臣上书建议另立新后,但上这些折子的大臣无一不被今上骂回去了,你想为的什么?还不就是为的你太子位名正言顺……浮华虚妄都是空的,这些具体措施里才体现今上最真实的想法,你要看清!只要你自己稳得住,不要出岔子动摇,那边就蹦不出天去。”   听到这话,太子眼前迷雾顿开,恍然大悟道:“还是姨父看得清楚,孤受教了!”   “那么依姨父之见,我们就按兵不动?”   蓝尚捷脸上带起一抹笑:“按兵不动倒也未必,大皇子的灶如今烧得这么旺,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我们怎么的也要想法子,不动声色给这把火添点柴火浇壶油啊。”   “哈哈哈,姨父英明!且看他何时引火烧身。”   同时,凌江瑞还有发散思维:“我猜父皇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兴许也是在考验孤,看孤的态度。”   比起蓝尚捷对朝堂局势的理解,凌江瑞对于解读父皇的心态,也自有一番研究:“父皇因着幼年经历,一向最厌兄弟不和、后宫不睦,最喜看到兄弟齐心一团和气的景象。如今他凌江晁如此锋芒毕露,把连带孤在内的几个兄弟们都打压得抬不起头来,这会子看着风光,等父皇意识到这点后必然不喜——姨父你在朝堂上烧灶,孤也做不得别的,就努力在做个友爱兄弟关心父皇的好哥哥好儿子吧。”   “此大善也!”   第二件就是随着明光帝寿诞日的接近(十一月中),来京庆贺送礼的官员也多了不少,因着各有派系理念,朝堂上怎么说多了点摩擦导致的火.药味。   翰林院作为大启治国理政的最高学府和人才储备机构,最近也是多了不少宗项,人浮于事,躁动暗生。   因着各自事务繁忙又不在一座办公楼,叶峥除了和闵良骏见的次数多些,和周、谢两位老兄都有近十日未见了。   今儿好不容易瞅个空子,三人提早下值,相约去那迎宾楼小聚一顿,还是周纪明组的局,说他来做东。   叶、谢、闵三人都知周纪明家的情况,叶峥笑推拒着说:“小聚就小聚,做什么去那拘束人的迎宾楼,万一碰见这个上峰那个大人的还得起身行礼,一顿饭也吃不安生,我瞧着迎宾楼隔壁的香味馆就不错,东西好吃还有露天座椅,边吃边吹小风,兄弟几个自在说会话不错。”   叶峥起了头,谢元德和闵良骏也跟着说香味馆好,方便自在云云。   周纪明一听就知道他们是体谅自己,不想让自己破费才这么说,是嘴上故意打岔解围的好话,心里十分承情,这几个朋友交得值。   不过这回做东他是有准备的,故意把眼一横:“怎么,就许叶弟老带了家里新鲜吃食送我们,许闵弟经常做东下馆子,我不许我偶尔也破费一回,莫非是看不起我,觉得我请不起这一顿?”   这话一出,可叫人没法接了。   几人瞅着他神色轻松自若,并非有压力强撑着面子才放下心,谢元德故作涎皮赖脸:“得得得,小叶小闵人年轻抹不开面子,我这老脸老皮的怕谁来,既如此那就走着,今儿别说是迎宾楼,就那安天大会的仙宫宴,我也少不得厚着脸皮蹭上一蹭。”   话已至此,叶峥和闵良骏也少不得凑趣着说那就讹周兄一顿好的,结账时可别心疼银子之类的。   因四人穿着翰林院的官服,还没进楼早有小二迎出来,那小二眼尖,一瞧见周纪明就惊喜道:“周大人来了,我们掌柜昨儿还念叨着说您没来呢,这几位是周大人的同僚吧?快请进,楼上有风凉雅间,包您呀是又舒坦又自在。”   叶峥正好奇这迎宾楼小二怎如此热情,还识得周兄,观周兄以往用度,不太可能是迎宾楼这等档次酒店的常客啊。   一进门就明白过来了,那迎宾楼大堂里明晃晃挂着一副对联。   上联是:座上高朋常畅饮。   下联是:门前贵客喜频临   横批是:高朋满座   那俊逸风流的字体,一瞧就是本届状元周纪明的手笔,因着这周状元的字写得着实好,还受过今上亲夸,是盖了皇印的颜筋柳骨。   叶峥犹记得周兄刚中状元那会,还有不少慕名而来求字的,都被周兄以微末伎俩不登大雅之堂给拒了,嘴里说着微末伎俩,实则极为骄傲,觉得自己这笔字若与那黄白之物挂钩就俗了,况求字者多有富商,商人懂什么风雅。   叶峥当时就觉得周兄的想法略有点偏颇了,能用一身所学为妻儿挣来美好生活应该自豪才是。不过人各有志,每个人生来想法不同,且这一身霜雪傲骨也是周纪明极为浓烈的个人色彩,不用强加给他自己的理念,也就没有多说。   如今瞧见这店小二对周兄态度,兼之对联高悬,哪里不知道周纪明已经想开了,想开就好,对他妻儿来说真是一件大好事。   谢元德和闵良骏自然也认得周纪明字体,略一思索马上也明白了,脸上露出了同叶峥如出一辙的笑容,都是为着周纪明高兴。   闵良骏性子跳脱,揶揄道:“周兄总算想开了,明白了安贫乐道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颂的美德了?”   谢元德摇摇头给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周兄面皮薄,好不容易想通了,不要这样取消人家,打击人家的积极性。   但话已出口,也不可能收回来了,好在周纪明不在意,他略带自嘲道:“也是上次受叶弟启发,我才明白自己错得离谱,周纪明堂堂八尺男儿,若不能够便罢了,明明有本事,却守着一身酸腐气,让妻儿跟着我吃苦,实在是忝为人夫人父。”   叶峥往雅间椅子上一坐,拿了根筷轻敲两下打岔道:“好容易聚回餐,不要讲那扫兴的了,难得来这么上档次的酒楼吃饭,我可是饿得前胸贴后背,非得吃点好的不可——对了周兄你今日可带够了银两?别到时候吃了喝了,一抹嘴吧说没带钱,那弟弟我可不依的。”   这话说得俏皮,周谢闵三人都笑了,这叶弟的性子真令人琢磨不透,有正事时他就是那最老成的,无事时又常做顽童姿态,也不知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培养出这么个活宝来,听说叶弟是入赘的,还能保有如此赤子之心,想来叶弟夫郎一家对他定是极宠的,怨不得叶弟时时刻刻把夫郎挂在嘴边,显尽恩爱。   谢元德年龄是几个里最大的,他今年三十五,他家大郎年十六,二娘年十一,虽与叶峥兄弟相称,但叶峥比他儿子也就大得几岁,弄得他看待叶峥时常有些长者心态,不自觉话里也宠着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谢元德心道我若有这么个十九岁就当了榜眼郎,生得又天人之姿的儿子,还不知怎么把人宠上天呢。   几人落座后,很快有侍从上了茶水,又报了些花里胡哨的菜名,什么主菜有龙凤呈祥、桂花银条,红梅香珠、汤浴绣丸、翡翠玉延等等等等,点心有金丝酥雀、如意脆球、椰丝雪宝、奶汁松脯巴拉巴拉巴拉,饮料又有月色浆、琥珀醴、卤梅水呱唧呱唧,酒水又有xxxooo……   菜名倒是不俗,就是叶峥听那贯口听得一脑门子浆糊,除了那奶汁、椰丝、梅之类的可以略猜出点主料,其余一概不清楚是什么菜。   闵良骏倒像是常来的,瞧着几位兄弟都不大明白的意思,就做主点了些。   点完菜小二鞠了躬下去,周纪明松了口气:“好在有闵弟你在,不然为兄说要做东,却连桌菜都点不全,那就出洋相了。”   闵良骏随意道:“这都是写来糊弄那帮子文雅书生的,你们若第一回来弄不清楚,就叫小二报实名就成。”   叶峥好奇道:“这桂花银条是何物?”   闵良骏哈哈一笑,指了指床前桂花又用手做了个游的动作:“桂花松子焖鲈鱼。”   “原来如此。”   “汤浴绣丸呢?”   “就是汆汤猪肉丸子。”   周纪明也问:“月色浆是何物?”   “炸甘蔗汁。”   周纪明:“……哦”   “琥珀醴?”   “甘草煮米酒水。”   “……”   叶峥哈哈一笑:“果然得起高大上一点的名字,方才显配得上这迎宾楼档次,嗯。”   几人对视也是哈哈大笑。   过一时菜上来了,几人统一端起酒杯先敬做东的周纪明,碰一杯痛快喝了。   也没外人,四人边吃菜边说话。   闵良骏夹了块红焖羊尾啃着,问周纪明:“周兄最近很忙?我们与谢兄偶尔还能在小食堂碰上,却常不见周兄身影,莫非你们文书院的士子忙起来都不要吃饭的?”   周纪明就解释:“太子说连日来累着文书院跟着忙碌,有时候忙起来顾不上吃饭,太子就会使人点了饭食送来吃,如此,去小食堂的次数也就少了。”   闵良骏揶揄:“哦,原来是偷背着我们吃好东西了。”   谢元德提起酒杯笑饮一口:“这我就得为小周说句话了,主要是的确忙超了时太子才会有此举,说起来理由正当,并非漫天洒银子邀买人心,偶尔我们政史院也轮到一回,那时你们弘文馆不是早去小食堂,就已经下了值,莫非早早回家的滋味不好,愿意留下来加个班什么的?”   加班一词是他跟叶峥学的,叶峥常说这些怪词,但细品又着实贴切,譬如这加班,超过班次时间,可不就是加班嘛。 第74章   闵良骏说:“太子最近往你们院跑得很勤?”   周纪明夹了个丸子嚼嚼咽下才说:“圣上千秋快到了,本纪的事太子就着紧些。”   谢元德略带神秘微笑,因这里都是自己人,他说话也就随意了些,压低音量:“这段时间边疆那位可是在众人跟前出了不少风头,咱们这位——”   说着手指比了个二,又指指天花板。   “可不就有点急了吗……”   叶峥一想也是,上次见面明光帝看着精神矍铄的,但到底有年纪了,老年人不比年轻人,古代又没现代的医疗抢救条件,身子要出点什么问题,也就是那么一阵的功夫。   如果太子治国理政才学,各方面都高于众兄弟,明光帝态度又明朗些,那没说的,朝臣肯定以太子为先。   关键就是这里头有个才能本领都不比太子差的大皇子存在,大皇子的母妃如今又是代理的后宫之首,母家权势又大,种种因素迭加起来,大皇子在朝堂上也很是有一批忠实的拥趸,这就让局势变得复杂了起来。   叶峥不信从小就在深陷宫斗囚笼,长大又击败六个兄弟从政斗中杀出一条血路登顶的明光帝会对此一无所知,既然明光帝知道,事情还会发展成现在这样,那答案就很清晰了,是明光帝放任事情发生。   譬如上次,明光帝同意太子著书立传,叶峥猜想此举是为了支撑太子的势力,说明明光帝心里属意的继承人还是太子,可是没过多久,明光帝彷佛就和忘了这回事似的,开始对抗羌有功的大皇子大加赞扬起来,甚至放任大皇子的光芒隐隐压过太子一头,这又是为何呢?   叶峥一时没想透,但他并不纠结,毕竟他才是个七品芝麻官,以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和眼界来说,那些天花板级别的斗争都离他太远了,只要他不去主动掺和,那么无论以后坐那把交椅的是谁,都不影响他当这一世太平闲官。   抱持这个宗旨,叶峥现在听这些就和看那戏台上唱大戏似的,无甚心理负担。   夹起那桂花松子鱼脸颊上的肉尝一口,整体咸鲜又酸中带甜,又夹一筷子鱼鳍肉,佐一口秋露白,果真好味。   这时,就听得周纪明放下酒杯的动作大了点,发出磕地一声,引得其余三人都看向他。   周纪明皱着眉,声音有点愤愤:“《春秋·公羊传》就有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的说法,太子是一国储君,乃是名正言顺之——”   话音未落,三声严厉呵斥同时响起:“小周/周兄,慎言!”   叶峥皱了眉看向这位周兄,脸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肃穆,他从前只觉得周纪明有点清高迂腐,但读书人嘛,难免有点酸秀才气,也正常,所以话里话外还常寻些由头来开解一下,希望通过潜移默化,慢慢令周兄心胸开阔起来,就算最后也没改了这习性,好歹也是出自周兄本心,不算什么大毛病。   谁知,这位周兄的毛病忽然就改了,不仅改了,这步子还跨得挺大,忽然就胆子大起来,开始对皇位继承人的问题发表意见了,这却是叶峥始料未及的。   谢、闵二人显然也是没有想到,俱瞠目结舌看着周纪明,包间里原本和乐融融的氛围登时僵硬起来,气氛降至冰点。   见几人都看着自己,周纪明忽而也反应过来自己大言不惭了些什么,当即手一抖,那木筷子吧嗒一声掉到地上,脸上也和猪肝似的涨红了起来,未几,血色又慢慢褪去,渐渐发白。   周纪明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的声音干涩又讷讷:“我——抱歉——是我过于膨胀,一时失言了。”   谢元德本来脸色难看,见周纪明道歉,这才略微缓和了些,想着知道第一时间住嘴,应的确是一时失言而非有意,下响应是不敢了。   闵良骏擦擦额头上一时出来汗水:“呼——周兄,算你剎的快,你若下次还要说这种话,我可不敢和你同桌吃饭了。”   周纪明此刻正暗悔不迭呢,连连保证:“不会了不会了,闵兄谢兄叶弟你们放心,再不会了。”   想了想又决定位自己分辩两句:“几位都是我极其信任的人,方才又过于轻松,故而一时失了心房脱口而出,你们放心,以后我再不提这种话了,便是连我自己,也是吓得一背脊冷汗,现在那手还哆嗦呢。”   叶峥瞧着他神情中的确带着一丝惶恐,不似作伪,这才点点头,算是接受了他只是一时口嗨的说法。   闵良骏定了定神又呼来侍从,吩咐重新取一副干净筷子给周纪明用。   侍从手脚麻利,很快取来筷子替换了地上那双,又关好门出去。   周纪明压低的声音略带一丝担忧:“这侍从刚刚就站在门口么,怎么一唤就来?那我方才所说,不会被听了去吧?”   闵良骏看他这样,无奈中又透着一丝好笑:“我以为周兄长了十个胆子呢,才敢在公共场合高谈阔论,原来你心里也是一般的害怕,既如此,方才竟还敢说,倒是有意思。”   不过还是给周纪明吃了个定心丸:“放心吧,这迎宾楼的包间隔音效果还是不赖的,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大人物相约来迎宾楼谈事了,只要你不是成心大喊大叫,方才那点音量,隔着房门是听不到的,谅那侍从也不敢扒着门缝听,此乃大忌。”   周纪明做贼心虚般继续压低音量讨饶:“闵弟你快不要嘲笑我了,还有叶弟、谢兄,我此刻恨不得回到方才那阵,狠狠抽自己一个大嘴巴才好。”   他擦一把汗又继续反省:“听不到就好,就好——现在想来,方才也不知怎的,如同鬼迷了心窍一般,那话自然而然就从嘴里出来了,都没经过脑子,其实我哪里有什么见解呢,往日里也从不寻思这档子事,不过是脑中忽然浮现罢了。”   谢元德沉吟了一阵,道:“我想……是这段时间以来,你与那位接触的机会比我们三个人加起来还多,俗语有云,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处处显出随和风度,又一派君子仁爱的作风,不知不觉就把小周你的心给笼络了过去——兴许不止你,还有其他人……也兴许,这就是他如此频繁来翰林院的目的。”   叶峥将沾了酸甜汁水的筷子一根根擦净后丢了雪白帕子。   夹起一根清白爽口的山药条送入口中,咀嚼完咽下,喝一口梅子汁,慢条斯理道:“无论是不是,周兄,我觉得你以后还是谨慎小心些才好,同那位也不要太过火热了……你我四人乃是今上亲点的状元榜样探花和传胪,为本届学子典范,受今上恩典颇多,无论从私心还是天理良心上说,今上才是我等该奉献忠诚的人,至于以后,按今上之英明,想必自有主张,我等做好本职工作就够了,其余的实在不必去掺和。”   “此话亮堂,甚合我心,当浮一大白!来小叶,为兄敬你一杯!”   谢元德举起酒杯,叶峥递过放得略低,二人碰了一下,各自仰头喝下。   闵良骏也笑了,凑趣道:“别看叶弟是我们这年纪最小的,看得却是最清楚的,说得也明白,令人信服——叶弟来,和哥哥我也走一个!”   叶峥只好放下手里的筷子又去持杯,和闵良骏碰了一个,按惯例还是放低了酒杯。   闵良骏是从七品,官职虽不如他,但这三个人里他岁数最小,他既认了这几个哥哥,无论何时,放谦虚着总没错。   瞧见其他三个和乐融融碰杯,周纪明有点尴尬又有点羡慕,但谁叫自己差点惹祸连累大家呢,也不好怪别人,闷闷给自己倒了一杯,又闷头喝下,就当已经喝一个了好了。   他却忘了,其他两个都是主动和叶峥碰杯的,他要也想走一个,举起杯来,莫非叶峥还会拒绝不成,可能不是忘了,就是他如今满心满脑的不好意思,生怕万一叶弟不肯和他喝呢,岂不是凭白窘迫。   叶峥无奈摇头,这周纪明周兄,明明长成了一副人高马大的憨厚相,这心思有时候就是比那长得伤春悲秋的还细腻些,但有什么办法呢,既然已认了这个朋友,他也不是成心的,改正错误的态度也是良好,若不想因着一顿酒有了心结,那还不是得像个爸爸把他原谅。   想到此,叶峥叹了口气,缓和了声音主动举杯:“周兄方才受惊不小,小弟敬你一杯,就当替哥哥压压惊吧。”   周纪明没想到叶峥主动来理他了,马上把那些什么窘迫啊尴尬啊丢到一边,迎向叶峥的酒杯,响亮叮了一下:“谢谢叶弟,为兄先干!”   说完仰头喝下,极有参与感。   那边谢元德和闵良骏看得莞尔,扯了扯嘴角也互相敬了一杯。   谢元德又举杯提议:“来,大家共饮一杯,此酒饮毕,先前的不快和龃龉都一笔勾销,不再提了。”   “好,来。”   一圈酒喝下来,包间凝滞的氛围终于冰消雪融,回温起来。   叶峥本就酒力平平,连喝几杯,就算这秋露白度数不高,脸上也染了淡淡红晕,色泽如春花。   一轮酒毕,丢下杯子就猛夹几筷子菜送入口中,又舀那猪肉丸子汤喝,好歹解了口中辣味。   谢元德没旁的意思,纯粹长者欣赏颜值高的晚辈,指着叶峥笑说:“你们瞧小叶这面若桃李的样子,真是令人见之忘忧,怨不得我等天天削尖了脑袋钻营,最多入个上峰的眼夸一句勤勉,小叶可是直接入了今上的眼,就他那青词,就叫今上在朝会上提过不止两次——小叶啊,我倒不知你竟在青词上有才华,到底是什么样的惊世大作,才值得今上如此口里提着念念不忘呢,为兄倒想听听。”   为了彻底将先前话题抛掉,谢元德一扯这个,其余二人都立刻装作兴味盎然的样子,也跟着说凑趣话。   周纪明更是跟风:“叶弟不如此现刻念一首来,我们品评看看,是否进步如此之大。”   一提起这个话题叶峥就有点无语,圣上哪里是欣赏他的青词,分明是欣赏他家的钵钵鸡和酸梅饮才对,时不时就悄悄派了内侍来传话,说圣上又想吃让做,分量也不用太多就上回那样刚好,做了也不用再带去翰林院那边,派人来府上取就成,有时候叶峥也会主动带了去,在宫门口做贼一般和内侍交接。   内侍带了那钵钵鸡回去,圣上就会邀了玄尘道长来起居殿,对外说是修习养生之法,实则二人对坐着吃喝,由玄尘那张三寸不烂之舌编点奥妙玄奇的车轱辘话给明光帝听,明光帝竟还听得津津有味。   正因如此,有时候明光帝在朝上讲完正事,闲得无聊同臣子拉家常的时候就会想起叶峥来,但当然不好当着诸位大人说叶峥家卖的吃食手艺好,就只好说,叶榜眼写的青词有灵性,玄尘道长也很欣赏……之类的。   好在呢,明光帝提起叶峥的次数也不多,就那么寥寥两次,但一个连上朝资格都没有,按理说和明光帝不会有照面机会的七品芝麻小官,他能让明光帝记住,并想起那么一回两回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有的人当一辈子官,也不见得能叫自己的名字在当今天子口中出现一次。   岂不令人记忆深刻?   叶峥斟酌着,想怎么和诸兄说这件事。   不防闵良骏嘴快,他日常出入叶峥办公室如回家般自在,叶峥那些按关键字坐标系抠字眼堆出来的酸词他也不是没见过,叶峥从不避人,就放那儿谁想看就看的。   闵良骏传胪之才,虽不如叶峥过目不忘,但此刻回想,想出几句却是绝无问题的,于是张口就背:“寰宇济济,初云霰霰,圣上承天之佑——”巴拉巴拉巴拉。   叶峥落笔写这些词汇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放那儿当做自己努力学习的成果给同僚上司翻阅,或者只见呈给明光帝的时候都没觉得有什么。   但现在被闵良骏只见念诵出来,莫名其妙就有了点不知哪儿来的羞涩,耳朵根都有点烧红,又不好捂他的嘴,只得认命地垂下头,猛夹菜吃。   好在闵良骏背了几句,似乎自己牙根子也嘶嘶酸了起来,只得停下不念了。   只听了这几句,谢元德和周纪明都笑得不成,。   他们两个都是最有才华的,尤其周纪明,长于写诗作赋,不说三步成诗吧,只要想做的时候,那灵性之句也是信手拈来,往日里最嫌弃那些堆砌浮华之言,觉得落了下乘,何况叶峥还在里头拍明光帝马屁呢,这种阿谀的东西,莫说用词不高级,立意也相当一般。   就叶峥这种明晃晃堆砌辞藻的作品,能得明光帝青眼,还被想起来念叨,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几人笑完都去看叶峥。   叶峥正尴尬着,感觉到四面八方的视线,嘴里叼着根芹菜不好意思抬起头。   眉目似雕,眼睫若刻,从耳根到脸颊,漾着酒后氤色。   偏他长相又不是柔情似水那种,而是锋锐如芒,往日里觉得他性子好,那是叶峥主动表现出来的,如今喝了点酒略微放纵本心,眼略微眯起就有淡淡的迫人感扑面而来,这压迫并非上位者对下位者的逼视,而纯粹由他眼角眉峰下颚角这些清晰利落的线条带来。   简单描述一下就是谪仙的气质和绝对颜值带来的碾压。   周、谢、闵三人不由收了困惑的视线,神情自若地抬起头吃菜,也不去追究那青词明明俗不可耐为啥能叫圣上记在心上拿出来说道了。   叶弟长成这样,若有人能对他印象不深刻,那才怪了。 第75章   又一日叶峥休沐在家。   早起天不热的时候,就在院子里大树下带安儿和然儿玩,尽一个爹爹的天职,顺带指点一下小豆子的功课。   安儿和然儿正是腿脚利索对什么都敢兴趣的时候,一会儿看看云爹种的花,一会儿跑去小湖旁看看鱼。   为了他俩安全问题,云爹早编了竹栅栏绕湖边围了一圈,那栅栏的高度才到大人小腿,不遮视线,有大人看着的情况下拦了阻挡两岁的奶娃娃爬进去还是没问题的。   然儿摘了朵小红花兴冲冲跑来和爹爹分享,嘴里说:“爹,发发。”   那是一朵指甲盖大的六瓣小花,一看就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估计然儿在草丛里随便摘的,叶峥蹲下身伸出手:“好漂亮的花啊,花花给爹吗?”   然儿看了看花又看了看爹,万般不舍纠结了一两秒,还是慢吞吞地把花放到爹张开的大手里:“给……爹。”   叶峥高兴了,他觉得自己在儿子心里地位重,顺手把花往脑门上一插,得意问儿子:“乖宝,爹戴花漂不漂亮?”   然儿依旧慢吞吞,但挺给他爹捧场的:“漂、酿。”   “乖儿子,真给爹面子。”叶峥美了,托起儿子小腰提起来,叭地就亲在儿子脸颊上。   安儿也在花圃里,瞧见这一幕,小脸上若有所思。   等叶峥放下然儿没一会儿,安儿也迈着小肉腿哒哒哒跑来了,献宝似的捧着什么:“爹,发发!”   叶峥说:“哟,安儿也摘花啦,这花好漂亮呀,安儿的花也给爹吗?”   叶峥说着伸出手来,这回没想要花,安儿捧的这朵是巴掌大的月季,月季有刺,他检查检查。   安儿更干脆,把花往叶峥掌心一放:“给爹爹!”   叶峥捏起一看,安儿直接连一个花托揪了下来,倒是干干净净不带刺,仍旧不放心,牵过安儿小手看过没有被扎的痕迹才放心,趁机给儿子做科普教育:“这叫月季,月季是有刺的,安儿摘花的时候要当心,不然扎了手就会痛痛,知道吗。”   安儿知道什么是痛痛,阿爷教过,吧唧着小嘴道:“痛痛飞飞,痛痛飞飞。”   叶峥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抱他进花圃,示范给他摘花的正确姿势,要避开花刺,小心翼翼,两岁的小孩不是什么都不懂,该说的就要说了。   “对,就是痛痛飞飞的那个痛痛,所以安儿摘花要当心,好吗?”   这都是云爹不知从哪移植过来的,不属于公共花木,叶峥摘得毫无心理负担。   安儿眨巴着亮晶晶的葡萄眼,乖巧应声:“好——”   过了一会,叶峥见安儿葡萄大眼一只盯着他手上,想是要自己的花,便把手心摊开:“给,爹把花给安儿。”   安儿却连连摇着头,把叶峥的大手往外推:“给爹爹——”   叶峥说好,那爹就收下了。   安儿却急了,一急又说不好话了,推着叶峥手不停重复:“花花,给爹爹——”   叶峥觉得奇怪,生怕他呛到,轻轻拍着安儿的小胸脯安抚:“爹爹知道啦,知道是安儿给爹的花,安儿有孝心呢。”   安儿还是急,小脸都急成红苹果了。   还是一边练习算数的小豆子冷不丁提醒:“东家,安儿少爷是看你戴了花,也想叫你戴这朵呢。”   叶峥捏着花作势要往头上放,果然见安儿大眼睛期待盯着他,一下子就安静了。   ……还真是这样。   瞧着手上拳头大的粉色月季花,确定是这个原因后,叶峥毫不犹豫就把花戴在了头上,这有什么,古有七十老人穿彩色衣服扮幼儿引父母发笑,今有他叶峥头戴粉色月季逗儿子开心,也算是另一个版本的彩衣娱亲了。   果然,安儿瞧见自己送的花花叫爹戴在了头上,开心了,拍着小巴掌笑得咯咯咯的。   叶峥是个人来疯,儿子捧场他更来劲,故意翘起小指做了个勾理鬓发的娘唧唧动作,一扭腰走了两个戏台步。   安儿就爹好看,爹漂酿地一顿彩虹屁,给叶峥哄得心花怒放的,满场溜达,没留神差点撞到从另一个方向跑过来的然儿。   叶峥忙用修长大腿撩住儿子要往地上倒的小软身子,一手辅助提着。   才给拉站稳了,然儿拿出藏身后的手,给山大王上供似的双手捧出一朵大大的芍药,恶魔低语:“给爹,发发!”   叶峥:……   成,成呗。   接下来的场景,读过刘姥姥二进大观园一节的看客都能想象出这个场景了。   俩儿子一个赛一个地忙,寻摸了各种小花小菜小草往他们爹掌心里放,接着用滴溜溜期待眼神瞧着。   盛情难却,怕伤了儿子幼小心灵,叶峥只好来者不拒,把自己头发当花盆,很快就插了一脑袋。   这边两个儿子玩他们老父亲玩得正起劲呢,忽然就听到云清笑声。   叶峥一抬头,隔着小道和从厨房里出来的云清对视上,不由也笑了。   云清快走两步跑过来,忍了笑指着叶峥的头:“往日里夸你色如春花就罢了,今天还真把花往头上戴了,难道要与花比美不成,放心吧,总是你最美的。”   这时,两个儿子又一人一朵花摘了跑来,围着叶峥蹦蹦跳跳:“爹爹,发发,漂酿发发。”   叶峥眼珠一转当即把脑袋搁云清肩头和云清告状起来:“哪里是我要,清清你瞧这两个臭儿子吶,你才一离开他们就欺负我,还是二对一一起上,你知道你夫君最是身娇体弱哪里对付得了两个?我不管,你得揍他们一顿,给你夫君我出气!”   云清哭笑不得,瞧着叶峥头上花瓣草茎都有,顺手给拣了清理,嘴上道:“可是我怎么觉得阿峥你乐在其中呢?”   叶峥任云清在他头上施为,嘴里还要狡辩:“哪有,清清瞧错了,我正在反抗呢,嗯激烈反抗。”   两个小的见阿爹把爹爹好不容易插满一头的花一朵朵取下来,急了,一人抱云清一条腿,嘴里咿咿呀呀抗议:“爹爹戴,发发,不摘不摘——”   “噗啊好看!”   云清耐心给叶峥清理头上,不耽误嘴上和儿子们对话:“好看是好看,但花心里有小虫子,小虫子会咬爹爹的,阿爹帮着爹爹捉小虫呢。”   安儿歪着头鼓着脸颊:“虫虫?”   “对啊,安儿见过虫虫吧。”   “虫虫,阿爷——”   “对,就是阿爷翻土的时候,长长的虫虫,安儿不想爹爹头上长虫吧。”   安儿见过云爹翻土有时候翻出蚯蚓来,云清就顺他的话头说,先忽悠过去。   想到那蠕动的小虫,安儿不说话了,他不想爹爹头发上有这种虫虫。   然儿也乖乖摇头:“噗想。”   “不想就是了,那阿爹帮爹爹把花拿掉,好不好?”   “好。”   云清三言两语就搞定了儿子们,叶峥朝他竖起一个大拇指表示佩服。   就在这时候,湖对面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叶峥循声望去,见到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竟是水恒,带着个随从站在湖边,和叶峥滆湖遥遥相望,也不知站那看多久了。   见叶峥看见他了,就开口打招呼:“叶弟真是到哪儿都把日子过的安乐和美,羡煞为兄啊。”   有外客来,小豆子自觉整理好算数本子站起来,和云清一人牵一人,把安儿然儿牵去其他地方玩了。   叶峥已经知道这位水兄的身份,乃是大启四皇子,穿着打扮和当日在游云寺看到的迥然不同,身后跟着的人也换了一个,于是恭敬行礼:“臣叶峥,见过四皇子。”   凌江礼忙伸手扶住叶峥,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叶弟,你这态度,可是在责怪为兄对你隐瞒身份?”   “微臣当时只是一草民,四皇子折节相交,不吝教导,微臣心里只有感怀的,并不敢有丝毫怨怼。”   “这么说,就是责怪为兄了。”   凌江礼拍了拍叶峥的手臂,强硬把他拉站直,摇摇手:“我当日也是有苦衷的,此种内情不足为外人道也……”   叶峥仔细看四皇子神色,注意到他神情不似作伪,这才顺着力道直起腰身开口:“四皇子——”   “哎——我还是喜欢你叫我水兄,难得来叶弟这一趟,我也不想端着皇子架子,宁愿松快些,水恒乃是母亲替我取的小字,不如私下里你我还是以叶弟和水兄相称,可以吗?”   叶峥从善如流改口:“好的,水兄。”   “这就对了,叶弟。”   凌江礼哈哈一笑,他放开叶峥,上下将他打量一遍,感慨:“叶弟大了,人也修长了,上次我们见面时,叶弟神情间瞧着还略带稚气,我犹记得初见时差点将叶弟当做出门行走的哥儿避嫌,没想到才隔了一年没见,叶弟得入翰林,哥、儿双全,又住了这大宅子,日子过得是愈发逍遥自在了。”   叶峥也找回了点一年前的熟悉感,道:“我能有此番际遇,全托了水兄当日的安排,硬着头皮去考了那举人试,没想到侥幸得中,我该好好谢过水兄的,只是等我过后再去游云寺报信的时候,却被告知水兄已经先一步离开了,我还当山水迢迢没有再会之日,谁知水兄竟有如此不凡出身。”   “当日我本是奉父皇之命去母亲的祖籍地替她办场法会,并祈福修行一段时间,原定了至少留在游云寺中半年,谁知后来得了父皇急招让回京,我只来得及让人带话给平安县令办好你的联保之事,就匆匆启程了,也没来得及同你告别,后来又想着以你之才,来日必非池中物,在京城等你一路考上来也是一样的。”   说到这里,凌江礼已是满脸笑容:“如何?当日我说过你终有一天会出头,果然应验了我的话了吧?”   叶峥一拱手:“水兄料事如神,愚弟佩服。”   寒暄间,起初见面的那种拘谨慢慢退去,当日平民之交的岁月又在二人之间流淌起来。   云清记着这位水兄当日上门给送的重礼,尤其是那一箱底书籍,给阿峥的考学之路添了不少助力,心怀感激,寻了家里最好茶叶冲泡,又从冰鉴内取出凉丝丝酸梅汤倒了一壶,并几样家常点心摆盘,整整齐齐送过来待客。   叶峥见他忙前忙后,心疼地拿出帕子给云清擦了擦前额,又偷摸着勾了勾手指,被云清斜了一眼。   凌江礼也道:“谢过云夫郎,不过叶弟同我不是外人,云夫郎快去歇着吧,叶弟本就对我隐瞒身份有所不满,要是再劳累到你,叶弟可要大扫把将我撵出去了。”   云清道:“那你们聊,若有什么需要就说一声,我就在堂屋里。”   说完,从依依不舍的叶峥手里抽出手,点点头离开了。   凌江礼再次感叹:“叶弟和令夫郎的感情真是越发好了,令人艳羡。”   如果面对的是闵良骏他们,叶峥早就自己和云清的感情炫耀开了,但对面这位他再故作轻松称呼水兄,心里也没忘了他是大启皇子,不是可以随意调笑的人,故不欲太深入说这个,转移话题道:“水兄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   凌江礼道:“其实也并没什么事,只是上次起居殿外匆匆一见,生怕叶弟心里有什么想法,故寻了个你休沐的日子,上门来拜会一番,也为自己辩解辩解。”   ……   两日前,明光帝起居殿。   太子凌江瑞拿着本道家典籍陪着明光帝说话凑趣,又时不时寻了翰林院的一些的琐碎事情和对明光帝的赞颂来讨父皇开心。   明光帝果然被逗得哈哈大笑,观此场景,真称得上一句父慈子孝。   明光帝看着太子的神情也越发柔和了。   太子打量着父皇心情不错,就和明光帝提议:“过两个月就到父皇寿诞了,儿子不如大哥有能耐,可以领兵为父皇开疆拓土,之前才想着为父皇修一本书,好叫天下子民都知晓父皇功绩。”   明光帝脸上微笑不变:“太子的孝心朕一直知道,关于此事朕不是已经让翰林院协助办理了么?难道他们不配合,给太子添乱?”   太子连忙摇头否认:“父皇误会了,翰林学子也十分感佩父皇恩德,和儿子一起夙兴夜寐,他们比儿子还累,父皇可别错怪了他们。”   明光帝捋捋胡须,教导太子:“太子仁慈是好事,但须知天家有天家的威严,你是大启太子,想做什么就吩咐底下人去做,若有那敢阳奉阴违的,太子该罚就罚不必手软,对那些刻意表了苦劳来邀功的,也不必放在心上,听过就算了,那都是他们应当应分的。”   太子肃容跪拜:“父皇教训的是,儿臣谨记在心。”   又道:“并无那样的事,翰林院的大人们都听话很好。”   明光帝点头:“这还罢了——既如此你跪着做什么,快起来。”   太子保持这个姿势没有动:“父皇,儿臣有一事想求父皇答应。”   明光帝道:“太子有何事?”   太子仰起头,好叫自己脸上的孺慕之情叫明光帝看个清楚:“儿子是想求父皇一个恩德,恩准四弟五弟和六弟和儿子一起编撰书籍,为父皇寿诞做贡献。”   明光帝脸上笑容微敛,盯着太子:“哦?这是为何,你愿意将此功劳分给他们?”   太子言辞恳切:“四弟五弟六弟他们虽非儿臣同母胞弟,但同样的父皇的儿子,是儿臣的亲弟弟,儿臣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于国家大事上自然比不上大哥,但照拂幼弟乃是天理人伦,这样的小事儿臣还是做得好的,四弟只比儿臣小一岁,往日里虽才干不显,但却是极敦厚的性子,五弟六弟跳脱些,俱也是实诚孩子,修书立传乃是大事,儿臣不想专美于父皇和朝臣之前,只为自己搏个名声,却忘了弟弟们,请父皇恩准。”   明光帝定定看了太子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主动伸手搀起太子:“好,果然是我大启太子,有容人之量,父皇答应你了。”   太子顺着明光帝的力道起身,一脸欣喜道:“谢父皇!”   明光帝想了想又道:“太子能这么想,朕心甚慰,只是你五弟六弟倒罢了,让他们跟着你长长见识,也学学太子风度,老四母亲到底位份低些,况和你又年龄相近,倒不用令他太过出显,以免生出些什么不该有的念头来,你就弄些个镶边杂学让他去做吧,也算全了你照拂兄弟的心。”   此言一出,太子哪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当即大喜:“儿臣心里有数,多谢父皇!”   明光帝点点头,略瞧了瞧外头天色,刘福生极有眼色,悄不声儿上来提醒:“皇上,到您服药的时间了。”   明光帝服药就是指服用玄尘道长炼出来的仙丹,是一天里最要紧的事。   太子十分知机,反正今日来目的已达成,见状就主动说:“那儿臣就不打扰父皇,先退下了。”   明光帝摆摆手,示意他下去吧。   太子脚步轻快地告退了。   ……   松柏胡衕云家。   叶峥略睁大眼:“太子竟然这么说?”   “正是,”凌江礼道,“太子说诸皇子里,除了大皇子征战边疆,其余只有我一年前出过一回京,算是看过了大启的风土人情,为父皇做几篇风物志,也算是做儿子的一片孝心。”   叶峥有些不解:“可是我听翰林院的同僚日常言谈,那明光本纪应是记录今上丰功伟绩的,如何又冒出什么风物志呢,岂不是与主题不契合?”   “我又何尝不是这样说,可是太子既开了口,要在父皇跟前做出个兄友弟恭的样子来,我也只好配合着一起来,不然,岂非让太子的筹谋落了空?”   凌江礼能当着叶峥说出这样的话,也算是没把叶峥当成外人,不然这话若叫有心人胡乱歪曲了传出去,凌江礼一个恶意揣测太子的罪名跑不了。   正因亲耳听了这番话,叶峥也才把方才那初见时的戒备放下些。   问凌江礼:“那水兄预备怎么做?”   四皇子来找他说这些,必然是心里已有想法,只是叶峥还不清楚,自己能帮上他什么忙,若单纯要论对大启风土人情的了解,叶峥觉得自己可能还真不如翰林院那些出去游学过的大人,他到过的地方屈指可数。   凌江礼也不来虚的,直接道:“这便是我今次来找叶弟你的原因了,我想着横竖太子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他要的只是兄弟齐心的美名,并不在意我具体做了些什么,与其编那我自己都不太了解的风物志,不如弄点实际于百姓有益的东西——”   叶峥大概明白了,可还是要确定一下:“水兄指的于国有意的东西是?”   “叶弟,”凌江礼激动拉着叶峥的手,“为兄想将你那新奇的种植之法编入其中,叶弟可否助我一臂之力,也祝天下百姓一臂之力?”   其实凌江礼没有开口前,叶峥已经差不多猜出来了,而且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   王朝兴衰,永远是百姓最苦,如今有那么个大好机会,可以借明光帝的名头,不仅仅是他所在的县城,而是可以将种植之法在整个大启推广开来,为提高农业生产力水平尽自己的一份力,这正是叶峥所思所想。   凌江礼看着这位年轻又有本事的叶弟,也知道能说出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人,是断然不会拒绝为大启为百姓出一份力的。   二人一个对视间,凌江礼就知道,此事成了。 第76章   四皇子凌江礼和叶峥商议过后,第二日就去和太子说了这事。   太子有明光帝示下,说只给老四做些边沿工作,一开始还担心老四不满,提前想好了说辞安抚,谁知老四很轻易就答应了,也没表露出什么不快情绪来,只说怕自己可能编不好风物志,要太子哥哥给点时间容他回去寻思寻思。   太子很大度地表示,你慢慢回去寻思,啥时候寻思好再来说,不急。   心里对老四的识相很满意,觉得众兄弟里就他是个敦厚老实的,就连刚成年的老五老六的母族在朝堂上也有自己的势力,怎么说理论上也有可能对他的太子位造成威胁,只有老四是他全然不放在心上的,连父皇都说了,老四母族不丰不要令他太显以免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念头,这话就是绝了老四的机会了!   当然,在太子看来老四本来就没有机会,但有明光帝的话语作保,就盖了帽儿了。   如今对于被他这个哥哥安排了边缘工作——自然不可能说是父皇授意的,老四接受的态度也很诚恳,表现得十足尊重他这个太子哥哥,这就令太子的心里很舒服,甚至觉得,等自己有朝一日得登大宝,其他有危险的兄弟都要寻个由头远远打发或处理了,就这个敦厚的老四倒可以留他在京担任不重要职位,方才显得新皇仁慈,友爱兄弟。   故老四来讨他主意,说对风物志没想法,更想编一点关于农耕种田的东西到书里的时候,问可不可以的时候,太子一口就应下来了。   还宽厚地拍着弟弟的肩膀,问他一个人行不行,可需要派人协助。   老四先谦逊谢过太子哥哥,说想独自试一试,看能不能成,还是太子瞧着他光杆司令一个可怜,想着到底是大启皇子,再低微又哪能懂什么农事呢,拿出兄长关心弟弟的语气温和劝:“还是派一个协助吧,可怜见的,你一个皇子哪里种过田呢,再说了到底最后要汇总起来给父皇贺寿的,弄得太不象样了也不好看——这件事就听孤的,孤来安排,让大司农给推荐个精通农事的辅助你。”   四皇子连连摇头,愁眉苦脸看着他哥,这招水恒见叶峥用过,不知不觉就学了用出来,连语气也模仿得惟妙惟肖:“太子哥哥你是最知道我的,才不耐烦瞧大司农那张粪勺脸,他介绍的估计也是那么些,你就饶了我吧,若非要个人撑撑场面,那允我在弘文馆里挑一个。”   前头只介绍过文书院和国史院,这俩院主业什么顾名思义就能看出来,剩下那个弘文馆,就是叶峥待着学诗做赋的,用句俗话说就是皇帝的陪玩机构,里头主营业务除了吟诗作赋,还有司琴棋书画和司花鸟虫鱼的,比起文书院和国史院两个相对正经严肃的院,弘文馆就是研习那别人看来不大正经学问的地儿。   故太子编书一事,以文书院为主,国史院为辅,却没弘文馆什么事儿,弘文馆的翰林学士也没不识趣凑上去问太子既要立功为啥不算上俺们一份,这不是厚此薄彼吗?   不说,不问,大家心里都有着自知之明呢。   四皇子要从弘文馆挑一个学士帮忙,太子第一反应就是老四估计又玩心重了,还拿出兄长架子苦口婆心劝他:“不是孤要说你,老大不小的人了,也该给嘉玉嘉和做个榜样,怎么还这么不靠谱满心里只想着玩呢?”   但瞧四皇子似是没怎么听进去似的,也就不再劝答应了:“成吧,那就依你。”   四皇子这下就高兴了,给太子行了个礼:“多谢太子哥哥成全!”   过了几天,太子呼啦吧想起这个问题来,招来侍从问四皇子从弘文馆挑了谁帮忙他,侍从出去打听了一圈回来,报说是新科榜眼叶峥。   太子只记得文书院里的新科状元,还有偶然见过一回的新科探花,对新科榜眼唯一有的印象就是听人提过一回,说是相貌冠绝。   但太子并不是好色之人,对这个没啥感觉。   侍从揣摩着太子意思又提了一嘴:“……就是那个带了家里钵钵鸡来小食堂的,主子吃过几回他家钵钵鸡,还夸好味的那位叶大人,主子可有印象?”   侍从这么说,太子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一旦想起来,他就立马觉得自己明白了老四的想法,还能为啥,必然是为了那口吃的了!   侍从瞅着主子眼色,又把打听回来的事情说得清楚了点:“奴才听说那叶榜眼出身贫寒,在老家就是一家子种地的,兴许四皇子的确是为了正事呢?”   太子其实自己事情挺忙的,知道老四找了叶峥帮忙之后就不再理会这件事了。   他关注的重点还是大皇子和明光帝,顺带看一眼五皇子和六皇子,这俩性子跳脱,拘着他们别在翰林院里闹出麻烦来。   叶峥平安镇老家的时候,就和县令乡绅一起编撰了本农事书籍,不过要那主要是研究了平安镇周边的水土来编的,现在要编一本能适用于大启全国水土的农事书籍,就需要在那基础上再令花些功夫,研究研究大启地理、山水、植被等分布情况。   这件事对一般人来说的确有困难,比如要找齐大启朝堪舆图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地图是大启机要文件,包括一境里面的山川水文等情况,那是不可能对外公开的。   但叶峥现在身处治国理政的最高学府,翰林院,又有太子发话让他辅助四皇子修书,这四皇子在诸皇子里的确不显,但再不显人家是明光帝儿子,怎么得也拥有远超一般翰林学子的权限,叶峥要进入放这些机要数据的储存室里,还是很轻松能办到的,只要他不把这些东西带出去,在里头随便看根本没人管他。   开始半个月叶峥几乎天天泡在机要室里,后头就不常去了,他嫌每次去都要签了名要搜身麻烦,干脆花点功夫多看翻看一些,把那些地图啊数据书籍啊什么都记在脑子里,靠着过目不忘的记性,晚上回家就默出来,放家里看,省得一趟趟跑进去折腾。   好在他也知道这个行为有点擦边,没有光明正大把数据带去翰林院看。   虽没有明文规定进入机要室的学子不许背诵里头舆图书籍,但也没谁能想到真有人能过目不忘,看一眼就把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线条子分毫不差地记下来啊?   一段时间下来,搭配着山河志、风物考和舆图,一副大启的地理风貌特征图渐渐在叶峥脑中成形,比如叶峥本以为京城就够北地了,但再往东北一百多里,有连绵不绝的原始森林,原始森林往西北去,乃是一片绵延万里的荒漠地形,戎狄和羌这些游牧民族就生活在那片广袤无垠的荒漠里,每年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就会犯边打草谷,劫掠大启百姓的粮食和牛羊。   譬如以京城为中轴出发,一路往西,穿过绵延森林,能看到海岸线和大海。   大启并没有海禁,但海上气候多变,以大启的水平造出的船只,每次驶出海都是赌命行为,所以无论是海上来的外国商队还是大启出去的海商,都没有成气候的,都是一小股一小股,那罕有的几条出海路线也牢牢把控在当地士绅手里,听说海上还有海盗,最是穷凶极恶,杀人越货后把尸体往海里一丢,可比岸上来得干净又不留痕迹,故而大启的海上贸易并不发达,至于海对岸的其他国家,传说中是有的,不然那些舶来品是从哪来的呢,但从没人真正到过,那仅有的几个交易中转地是海中央几座小岛,再往外听说海浪极为凶险,没有外国海商的路线,也是十死无生的。   京城往南一路下去呢,气候逐渐湿热,南边多崇山峻岭,听说最南边还有十万大山,那十万大山里头不仅有各种要人性命的毒虫毒植,还有沼泽和毒瘴,除了祖辈住在里头的带进去,外头的人根本是去了就死,没法活。   叶峥想着,这大启虽是架空的朝代,但若这舆图和地理志上记载无误的话,除了个别小块对不上或方向略有偏差,其实和他上辈子生活过的那个地方在地形地貌和气候上有很多相似处,那就不难办了。   叶峥将手头数据和从前学的地理知识对照着大启的特点略修改过,何地何种气候,何种水质土壤,适合种植何种作物,虽不能保百分百,那也有七八成,总比大启现有为零好——那框架逐渐就建起来了。   因这段时间叶峥忙碌,闵良骏等人邀他喝酒也因公推脱了几次,后来总算寻到了大家都有空的日子,四人又坐到了同一张桌上喝酒。   听叶峥说了这段日子抽不出时间的由头,谢元德安慰他:“跟四皇子做事倒也罢了,四皇子为人温和,虽显不出才能,但也出不了差子,这会子朝堂上二皇子和太子一系闹得不像,翰林院里也是派系林立,反而是小叶你那头清凈。”   叶峥好奇:“怎么,这两□□上很热闹?”   他最近都在忙编农书的事,又要查数据又要记录又要分析又要比对,还有得出实际措施来,忙的不成,其余可谓是把两耳不闻窗外事做到了极致。   听三位哥哥给他分析,叶峥才知道朝堂上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先是各由着吏部侍郎上书,说大皇子戍边有功,应给大皇子实际一些的嘉奖,比如给封一个郡王什么的。   大启朝的郡王可不像大明郡王那样多,那是得的确干了很有功劳的大事才能给封的,比如明光帝在没有登基前,就因为巡防河堤有功,从上到下抓出一批蛀虫丰盈了先皇的国库,才给封了个荣郡王,明光帝就由这个荣郡王起,笼络住了先帝的心,最终角逐到了那把龙椅。   等明光帝自己有儿子后,也不知是不是心有忌惮,由着儿子们一个个都当着光头皇子,吝啬地没有封过一个郡王,大约于儿子的封号上苛刻了,明光帝对皇哥儿和皇女们不错,虽不能嫁给王公贵族,那也是早早给了封号,择势力单薄的优秀青年才俊给嫁了。   若给大皇子请封郡王的折子明光帝给批准了,那基本上明光帝心里的最终人选也试探就出来了——至少朝臣们是这样想的。   叶峥听了这话却有点奇怪:“确定是吏部侍郎上的折?”   周纪明点头:“可不是么,人人都晓得吏部侍郎是太子一系的人,太子的人上书给大皇子请封郡王,这可惹起了好一场热议。”   闵良骏喝了口酒:“是啊,说什么的都有,有说大皇子战功显赫,威名远扬,把原本观望着支持太子的人都给笼络过去了。也有说太子有意搅浑水的,故意让人上折子想试探今上态度,但他又不好给自己请封,就拿大皇子做了筏子;当然也有说大皇子气焰嚣张的,若没人在背地里怂恿,朝臣哪敢这么做,说到底若请封成功了,那好处也是落到大皇子头上,而非太子,总不能是太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虚虚实实,闹成了一锅粥。”   叶峥捏着个冰镇李子在手上把玩,那青青红红的李子,映着他修长指尖格外好看,闻言点点头,原是这么回事。   “叶弟怎么想呢?”谢元德问他。   叶峥捏了半天,觉得这个李子肯定不甜,放下李子拿起手绢擦了擦道:“我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上怎么想。”   这些天通过和四皇子接触,从二人言谈或相处间,叶峥心中隐隐有了种奇怪的感觉,明光帝对这个儿子似乎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看得毫不在意,比如明光帝会让四皇子去他母亲家乡办法事祈福,而四皇子日常说起明光帝的神情也并非面对一个无情君主,时有父子之情展现,天家亲缘淡薄,叶峥觉得若非明光帝和四皇子之间的确有亲情,四皇子不会流露得那么自然而然——当然你说他装得好也可以,但叶峥总觉得那里头带着一丝真挚。   而最让叶峥感觉明光帝对四皇子不一般的,其实还是那间机要室,叶峥本以为是有了太子首肯,他才能随意进出,他在里头的确也看到了不少重要的资料,有一回叶峥刚出来,太子的侍从带了人说要进里头寻什么资料,当时守在外头的人也没像让叶峥进那么干脆,而是仔细检查过腰牌,又脱了两人衣裳细搜,连鞋袜都没放过。   而叶峥自己,便是第一回进机要室,只是象征性解了外头衣带随意瞧瞧,确认了没有夹带什么就放他进去了,与检查太子侍从流程比起来,检查叶峥的那些,可以说就是走过场而已了。   若太子本人的侍从带人进去都如此费劲较真,他叶峥是通过四皇子,而四皇子也只是得了太子口谕,这么曲折关系进来的,守卫对他的放松,又怎可能是靠了太子呢?   所以,叶峥隐隐有种感觉,也许四皇子的权限比太子要高些。   不过这些都是他的猜测,也不能完全确定,所以叶峥也不敢透露什么。   只是照常说了些心里要记着今上,在今上态度明朗前,不要和二皇子或者大皇子任何一方走得太近,以免被人拿住把柄做了筏子,危机自身或者为以后埋下隐患。   谢、周、闵几人每次聚会都会听到叶峥这番言论,从开始的不以为意,到听得次数多了,也慢慢听了进去。   就连周纪明,原先有个给太子传递文书,天天都能见到太子的差使,因心里时常记着叶弟的嘱咐,慢慢也放了手,移交给了他人。   那得到周纪明差事的翰林学子高兴极了,还私下大大谢了周纪明一回,逢人便说他够义气,不争不抢之类的。   连顶头上司都觉得他淡泊名利,把原先觉得他迂腐又清高的刻板印象给去了不少。 第77章   十月底,完成北拒羌族重大国防任务的大皇子带领一队兵马班师回朝了!   为了迎接戍边英雄的归来,整个京城包括京畿地区都热气腾腾的,京城农田少,十月份在叶峥他们的溪山村是全村百姓都抢收庄稼的时候,要过了十月才会开始征集民夫服徭役,京城这里早些,十月底徭役工作就开始了。   民夫们要做的,包括但不限于修补城墙,架桥铺路,开挖沟渠,清除河道淤泥等等等等,做什么的都有,基本看当地需求。   前头说过的每年冬日在湖心采冰就是北地的特色徭役项目,像南边温暖地带冬日湖水不会上冻,那就没有采冰了,换成别的,按本地需求来。   至于什么除尘洒扫,加固官道以备大皇子和兵士们马匹通过,清理京城内的便池和污水系统那就更不在话下了。   还有绣了花样子的,卖香囊鲜花的,卖扇子帕子香烛纸钱的,都会趁这波人多的时候来京城摆摊,总的来说,十月到十一月的京城是一年里最热闹的,这热闹丝毫不亚于秋闱一甲跨马游街那会,今年有了大皇子班师回朝,那更是一场大大的盛事,宫里宫外早十几天就筹备开了。   太子将明光本纪呈给明光帝,明光帝带着笑容翻阅,夸太子有孝心,底下的人也用心了,做的好,翻到最后随口说句,老四呢。   因着编纂人里头写着一溜儿太子五六皇子和翰林几个主编学士的名字,没有四皇子,明光帝觉得奇怪就问上一句,到底老四是太子提着说要带上一起的,怎么没老四名字。   太子瞧着明光帝心情不错,就做出一副好哥哥替弟弟求情的样子和明光帝讨饶说:“孤本来提议四弟编点风物志上去,连辅着帮忙的人选都想好了,可老四想一出是一出,又要弄什么农政全书,还不许大司农帮他,说看不惯大司农的粪勺脸,随便点了弘文馆一个长相好看的叶学士,孤说明光本纪编撰得差不多了要给父皇过目,叫他把农事篇一起附上来,四弟又推说进度太赶时间太急什么的,还说父皇挂心天下百姓的饭碗,必不会责罚——孤想着老四是弟弟,弟弟做不好的,自然是孤这个哥哥没有教好,父皇若要罚老四,就先罚孤吧。”   明光帝先是摇摇头:“这老四朕瞧着是越来越不靠谱了。”   顿了顿:“也唯有对百姓的一点仁心可取。”   又对太子和颜悦色:“这是老四办事拖沓,朕怎么会怪到太子头上,莫非太子觉得朕是如此是非不分之人吗?”   太子忙道不敢:“儿臣只是想给老四求个恩德,请父皇再宽限他些日子,让四弟踏踏实实将一件事办好,也养养这四弟万事不理也不想冒头的性子。”   明光帝点头:“朕知道了,既然太子替他求情,那就依了太子所言,再宽限他几月吧。”   “谢父皇!”   太子觉得近来自己越发在父皇跟前说得上话了,明光帝也很肯给他脸面,一般不驳他的话,这部兄友弟恭的棋真是走对了合了父皇心意了!   太子甚为自得,想了想不由口气遗憾道:“若大哥早回来一步就好了,让大哥也参与部分,到时候我们所有人的名字都可以记录在一起,皇子齐心修书为父皇贺寿,传出去也是美谈一件啊,可惜大哥回来的不是时候,这书已经修差不多了,哎——”   明光帝原本正微笑着听太子说话,听太子说起兄弟们之间的趣事还特意坐直了些,想是比较感兴趣。   可随着太子将话题转到大皇子身上,明光帝眼里的笑意就淡了下来,脸色也变得淡淡的。   太子瞧得暗自欣喜。   这段时间朝中不时有那自诩忠臣良将的给父皇上书奏表替大皇子请封郡王,尤其随着大皇子回京的时间越近,那奏表的频率也逐渐高了起来,内阁每天堆着一迭奏折,那是中书令齐大人吩咐了压下没有递上去,若递到明光帝眼前,还要多,但明光帝又不是昏君,内阁的事儿他自有渠道通晓。   从一开始的说起大皇子满脸自豪,说他神勇无匹,到随着那折子一天天多起来,明光帝嘴里说到大皇子的日子少了,直至这几天绝口不提,吩咐了内阁再有同样内容的奏折不必呈上来了,明光帝的态度可谓是表现得清清楚楚,他不乐意有人觊觎身下这把位子,不喜欢臣子们变着各种法儿来试探他的想法。   太子心道,这步棋是走对了。   随着明光本纪的告一段落,翰林院不少部门陡然清闲下来了,因着叶峥前阵替文书院和国史院分担去不少工作,他为人随和,家里头钵钵鸡又好吃,可谓在翰林院博了个好名儿好人缘。   听说叶峥要帮着四皇子弄什么农政全书,那些受过叶峥帮忙的翰林学士不免也想为他出分力,一则体现承情,二就有种很微妙的心理效应,他们先前再昏天黑地地忙,那是围着太子爷,围着实权人物打转转,对以后肯定有好处。   而叶大人呢,运气实在不好,谁不知道四皇子是诸皇子里最不受重视的,同是为皇子办事,人和人的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从而更同情叶峥了,有事没事就替他整理点风物地理,或者集思广益一下,翰林学士也不全是京城的大户人家出生,也有和叶峥这样的寒门学子,来自五湖四海,各个都是通过翰林院试的,就养花养鸟的也有真才实学,不少叶峥一个人琢磨不明白的东西,这些大人们集合起来一寻思,嘿,也就清楚了,就算不清楚,也大致能商量个方向出来,嗯,比叶峥闭门造车那是有效率太多了。   叶峥也是不把这份好意往外推,人情嘛,就要在这种你来我往中建立起来,单方面付出或者单方面索取,那关系都是不稳定不常态的,谁真心谁假意处久了自然知道。   不过接触的人多了也有麻烦,偶尔有大人嘴上没把门,和周纪明先前那样瞎嘚嘚立长立嫡的事,叶峥听见了就会一脸肃穆地打断他,义正辞严给他叨叨一番要忠于上头明光帝的道理,久而久之倒在翰林同僚里得了个纯臣的美名。   叶峥倒是不稀罕这名气,他知道自己也配不上这二字,他只是谨慎,不随意把宝往上压罢了,他要是有金手指知道最后谁能登基,信不信马上扑过去表忠诚,为了一家子安然幸福,他这点脸面连个鸟都不算。   但有这名声的好处也是看得见的,大家知道了叶大人不喜谈论这种事,且叶大人容貌俊归俊不代表他没脾气,那俊脸板起来的时候正经有丝丝寒意,干脆识相点不往他跟前说这种八卦了。   叶峥乐得清凈。   11月初,天彻底冷了下来,叶峥觉得京城的冷热转换太骤然了,十月初还闷人呢,进入十一月也没个过度,忽然就冷了,不比溪山村是一天天冷下去的,有一日叶峥早起上值,瞧见那花圃里的草木上都结白霜了。   云清担心冻着娇娇夫君,把那上等无烟的橄榄碳备了两车在家,专门给他烧黄铜手炉用,这橄榄碳又小又不脏手换起来方便,还无烟不熏眼睛,每日送叶峥去翰林院的时候往他夹棉的官袍里塞上个手炉就不怕他冻着手了。   叶峥说过无事不用忙,翰林院里头也燃碳炉,冻不着他夫君的,云清却说,那都是一个屋子里燃一两个炭盆,阿峥时常在座位上看书不起来走动,那指尖脚尖血液不流通容易冻到,还是带上个手炉更放心。   手炉好叶峥当然知道,他主要是乐意听云清唠唠叨叨地关心自己,听着心里头暖洋洋开心,就当叛逆吧,时不时撒娇着抱怨说手炉笼在那袖子里沉甸甸嘞着不想带,非要听叶峥把爱他啊担心他啊之类的翻来覆去说上几遍才装作思考一下同意了,再撅起嘴索个吻。   这套流程云清都习惯了,经过叶峥几年来撒娇调教,生生把云清从原本一个不善于表达内心的常年在山上打野猪野狼的哥儿,变成了现在这个情话张口就来的熟练工,ps只有叶峥一人独享此项殊荣。   十一月七日,大皇子车驾总算到了京城,留大部分兵士在城外百里扎营,大皇子带了一小队五十个精锐骑着战马进了城,两旁百姓夹道欢迎了一路,一直从城门口欢呼着给送上朱雀大街。   到了朱雀大街是没法跟了,那是给官员提供的大道,平头百姓随意走上去是要挨鞭子的,一路用依依不舍目光瞧着大皇子和身后兵士走中直门进了宫,这才在宫门卫的呵斥下散了。   皇宫一百米内禁止喧哗,二百米内禁止聚众,违反也要挨鞭子,今日还是格外开恩了。   第二天一大早,二皇子就跑去明光帝起居殿请安,说是天冷了担心父皇身体来看看,问贴身大太监刘福生父皇这几日吃得可好,夜里睡了几个钟,可频繁多梦之类琐事,刘福生瞧着明光帝没有不让说的意思,一一用心答了。   过一时,明光帝早膳送来了,太子亲自又应勤上前瞧过荤素搭配,用手试探过温度可适口,做完这一切主动向父皇告辞下去,说不打扰父皇用膳。   明光帝难得开口,说我儿大清早就来关心父皇辛苦,不如留下来一同用些。   太子做了一早上孝子那肚子早就饿扁了,明光帝一开口他就答应了,父子二人对坐吃饭,太子时不时寻点事情说给明光帝开心解解闷,明光帝也很给面子时不时应一声,又有知机侍从瞅准机会在旁凑趣两声,气氛正经不错。   太子的礼仪是从小学到大的,便是口里用着食物也不耽搁说话,口齿清晰,用得也干净,除开食不言本身外,叫礼部官员来也挑不出什么错,说话并不惹人嫌恶。   太子说了些理事上遇到的趣事,话锋一转又说到昨日那场热闹上头,说大皇子车驾是怎样威风,随行兵士又是怎样令行禁止浑身透着精神气儿,又说京城百姓是如何拥戴大皇子,那欢迎大皇子回京的人流从城门口一直排到宫外头,要不是宫卫驱着,久久不肯散去云云,那声望,简直没谁了。   随着太子一句句的描述,明光帝的脸明显阴沉了下来,手里筷子慢慢停了住,侍从早低眉敛目寻个角落一声不吭去了,只有太子彷佛读不懂空气似的,兀自说得痛快。   只听安静寝宫里,倏然砰地一声,是明光帝把碗底重重磕在了桌子上,太子彷佛这才意识到什么,动作慌忙起身跪下,说儿臣有罪,多嘴多舌惹父皇厌恶了,又辩白说儿臣只是多年不见大哥,好不容易回来可以聚聚,儿臣一时高兴就失态了。   明光帝如鹰隼般紧盯太子双目,语气闲凉问他:“真的?大皇子回来,太子真的高兴?”   太子低下头,明光帝眼神太犀利,他怕自己的想法从眼睛里流露出来,只好不去看,嘴里斩钉截铁道:“父皇曾经说过,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兄弟齐心,山海可平。父皇的教导,儿臣一刻都不敢忘!大皇子与儿臣手足情深,往日纵有些龃龉,但多年未见,大哥又立下汗马功劳,于父皇于大启都有益,儿臣自是高兴的。”   明光帝点点头,语气和缓下来,声音也带了笑意:“好——我儿还跪着做什么?刘福生,你瞧着太子跪在地上也不说搀扶起来,朕瞧着你个老东西是越发偷懒享乐了。”   刘福生忙伸手拍了自己脸一下,匆匆过来扶起太子:“是奴才没眼力见儿了,太子快请起。”   太子赶紧替刘公公解围:“是儿臣自己要跪的,这可不怨刘公公,给父皇下跪,儿子心甘情愿,跪不够的时候,就父皇亲自来拉也拉不起儿臣的。”   “太子你啊,就宠着这些底下人吧。”   方才那紧张气氛彷佛没有发生过,起居殿里又是一片和乐融融景象。   用毕早膳,太子出了起居殿,还没走出多远,恰和来向明光帝请安的大皇子碰了个正着。   大皇子身高八尺,又是沙场上历练过的,面庞被大漠风吹得略有粗糙,那手的骨节一看就粗大,巴掌伸出来怕是有蒲扇大,和养尊处优的太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二人在对峙了一会儿,到底太子身份不同,大皇子退后一步,预备给太子先行个礼的时候,谁知太子早他一步,给大皇子行了个礼,又亲热地口称大哥,说弟弟许久不见大哥,想得慌,等大哥拜见过父皇,弟弟在太子宫里设一桌酒,请大哥大驾光临。   大皇子眯了眯眼,心道出去外头几年不见,这二弟怎么转了性子,但也没拒绝,说先见过父皇再说。   太子又笑,指指起居殿:“弟弟刚去和父皇请了安,和父皇一道用的御膳,父皇此刻正在殿内呢,大哥直接去就是,弟弟还有事,就先失陪了。”   起居殿内,刘福生老老实实给明光帝发来第一手报导:两位皇子碰见了,说了话,太子主动行的礼,说要设宴招待大皇子。   明光帝捏着流珠拨动着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因着大皇子回京,翰林院罕见地给学士们批了两天假,当然说是两天,实则只有一天,两天里有一天本来就轮到休沐。   看来这调整假期的精髓,从古人起就已经拿捏了。   不过叶峥还是高兴,这三日一休五日一沐的日子,他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了,都没有同时两天在家陪着家人过。尤其是没有陪着他家云清,虽然每天通勤回家都能见着,但能见着和能一整天腻在一块儿还是不同的,这回好不容易有了两天连假,叶峥从得知这消息起就放下手头工作不干,光开心着耗时间只等下班了。   谁知提早下班的消息没等来,等来了闵良骏。   闵良骏兴冲冲进来说:“叶弟,放假的消息你知道了吧?”   “知道一会儿了,怎么?”   闵良骏转了转眼珠:“那叶弟你应该没啥安排吧,我之前不是说要找机会请你谢兄周兄去我家做客吗,这现成的机会,我家在京郊城外有个庄子,引了天然热泉进庄子里,这天冷正是合适泡汤的时候,到时咱哥几个一同泡泡,夜里就在庄子里歇,次日再回,怎么样叶弟,赏为兄个脸吧?”   叶峥想也不想拒绝:“免了,好不容易有两天假,我已经想好了要陪我家清清的,做什么同你们几个臭男人一起泡汤,多没意思。”   闵良骏一听就是无语,不过也习惯了,他这叶弟难相邀的很,根本不和其他爷们似的喜欢在外头寻欢作乐,觉得那才自在,回家是约束。   基本你邀请他十次,大约是有一次是能成功的,其余九次失败。   他叶弟每回不接受邀请的理由只有一条十分淳朴的:不成啊,要陪清清。   拿那种男人最不爱听的小相公、怕夫郎、离不开家的奶娃娃之类的讥他也没用,叶弟反而会一脸正经地说:没错,就是这样,我一时一刻也离不得清清。   弄得说的人也没脾气极了。   鉴于叶弟往日的作风,闵良骏来前早就想好说辞了:“这有什么,反正庄子那么大,叶弟你直接将夫郎带来好了,我把谢兄周兄和他们的妻子也一同邀上,家里有孩子也一同带来,咱们泡泡汤看看风景喝喝酒吃吃美食,岂不快哉?”   叶峥想想,来京城这么久了,云清都是顺着自己这个主心骨忙活,其余就是围着孩子,倒真没去哪处痛痛快快玩过,尤其是闵兄说那庄子里有温泉,有温泉的地方一般都有地热,不会太冷,虽在城外,带了安儿然儿去也无妨的。   这么想着,叶峥心里已经有了八分准,其余两分回去问过云清再确定。   和闵良骏说了,闵良骏一听就高兴,说我去趟文书院和国史院,叶峥说了八分准在他耳朵里听去就是十分了。 第78章   回家把此事和云清说了,云清果然觉得不错,安儿和然儿又不是养在深闺的哥儿公子,去城外庄子里跑跑跳跳比成天闷在家里强。   云罗氏本来不放心,怕天冷冻着孩子,一听说庄子里有温泉就不说话了,想是同意。   叶峥说:“娘要是不放心的话不如跟我们一起去,爹也去,还有草哥儿小豆子,闵兄家庄子大,住的开。”   云罗氏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不想夹在年轻人的活动里,表示拒绝:“不了不了,我和老家伙就不去了,生人地不熟怪闹心的。”   草哥儿也拒绝:“最近天冷,正是钵钵鸡生意好的时候,一天可以卖一大锅呢,东家你带云清哥和宝宝们去呗,乐意的话把小豆子带上,我上午去出摊,中午不到就能卖完,回来煮饭洗衣一样都不耽误,不会饿着云叔云婶的。”   草哥儿还开了个玩笑,他确实是不想去,东家的朋友都是当官的大老爷,他去做什么呢,格格不入的,不如多赚钱,攒起来以后给小豆子娶媳妇用,卖的多了东家给他分红,别看他家摊位小,正经红火,这几个月他少说也得攒了两贯多钱了,这在从前那是不可想象的,玩乐啥的哪有攒钱重要。   叶峥想了想,他和云清去,带上三个小的,小豆子听话不用怎么照顾,还能帮着看顾安儿然儿,也带的过来,就同意了。   很快到了休沐那天,因前一晚下了场雪,叶峥觉得雪天路滑,本来不想带着孩子出门了,无奈闵良骏似是知道他要反悔似的,一大早就来敲云宅大门,又是鞠躬又是保证说庄子里不冷,还有好雪景。   人家都如此诚意相邀了,叶峥也不好太拿乔,遂点点头,还是去了。   叶峥云清两个大人,带三个小的坐了一辆骆驼车,因安儿然儿是抱在膝上的,不把他们算成占地面积,也就是俩大人带一个六岁小孩,坐得宽敞。   云罗氏因瞧着下雪,怕冻坏了她两个小孙孙,坚持给安儿然儿穿得里三层外三层,又一人给披了件缀了雪绒的猩猩毡披风,直把两个长手长脚的宝宝裹成了滚地糯米团子,想把小手小脸探出来都艰难。   穿的时候叶峥和云清这两个坏爹就在旁瞧着,心里暗笑不吭声,等骆驼车动起来离开云罗氏的视线,夫夫俩才摩拳擦掌开始拯救儿子。   车里设了铜盆温暖,小豆子把窗帘拉紧不叫一丝冷风吹进来。   叶峥和云清快手快脚把俩儿子披风解开,棉褂子解开,两件丝袄解开,又解掉一件绸缎里头絮了棉花的,才露出最里头的柔软蚕丝里衣来,然而趴在爹爹腿上,像个翻肚皮的大青蛙一样扑腾,他也热狠了,脸蛋上都升起红扑扑的颊晕来,安儿也是一样情况。   叶峥哭笑不得:“娘也给穿得太多了,这样不好,一则不透气,出了汗闷在里头,二则捂太紧了也影响宝宝们的行动,咱就是出趟城,又不是爬雪山去,穿成这样安儿然儿的胳膊腿都活动不开。”   云清快手扯下安儿的棉褂子:“回去我说说娘。”   云清知道这是云罗氏老毛病了,老担心孩子冷,他小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   脱下衣服小豆子顺手就接过迭整齐放车厢隔层里。   被从衣服牢笼里解放出来的然儿这回舒服了,在爹爹怀里使劲扑腾手脚,口齿不清道:“爹爹热,爹爹热。”   叶峥呼噜呼噜儿子汗湿脑门,说:“不热了,爹爹都给脱了。”   又从车厢隔层里取出早起温过的奶,一勺子一勺子喂给儿子们喝,云清则给小豆子递了块糕饼,让他咬着吃。   骆驼踢踢踏踏很快就带着一家人出了城,走在京郊小道上。   喂完奶,又等了会,叶峥探进儿子衣服里一摸,那汗湿已经干了,脸颊也不起红晕了,想着儿子们打出生到现在还没有看过雪景,就略掀开一丝窗帘让他们瞧瞧外头景色。   官道两旁是积了雪的土路,那枯枝败絮上都压着沉甸甸的白,枝头也结着冰壳和白,偶尔路过旷野的时候,田地里出现一两户低矮的人家,茅草屋上头也是白,从雪顶里飘出一缕缕白烟,估计做着早饭,这么一想,那瞧着破旧低矮的茅屋也不显凄凉了。   安儿眼尖,用小手指着兴奋道:“云,阿爹,云。”   云清纠正他:“这是烟,炊烟,屋子里有人做饭呢。”   安儿学舌:“烟烟,饭饭。”   小豆子也逗着安儿说话:“我家以前就住在茅草屋里。”   安儿滴溜溜葡萄大眼看着小豆子:“茅茅屋?雪,冻冻!”   “是啊,阿公不许用柴,可冷可冷了,那雪一下,冻到骨头里。”   安儿似懂非懂,但感觉到小豆子语气里的低落,探过身子安抚地拍拍他:“不冷冷了,安儿呼呼,热热。”   云清也摸了摸豆子脑袋,知道他是想起从前了,那时候小豆子三岁,已经记事了,刘老实的所做所为,肯定给小豆子留下了不少坏的记忆。   叶峥也说:“都过去了,以后都是好日子了。”   小豆子握着安儿豆腐一样嫩嫩的小手笑了:“阿爹也这么说,说遇到东家后,就都是好日子了,我以后一定要有出息,跟好东家,让阿爹跟着我一直过好日子!”   叶峥笑着给他纠正:“与其跟着我,你自己去考出个功名,你阿爹不就有好日子过了?”   小豆子握拳:“我阿爹说了,东家是第一有本事的人,我要是能跟着东家一辈子报答东家,比考出功能还让他高兴呢。”   这些只是小豆子的童言童语罢了,叶峥并不太往心里去,小孩子都是一个念头一个说法的,以后等他见识多了,要改主意自然会改。   马车又在路上行了大约一刻钟,车夫下来说到地方了,放好脚凳,让老爷夫人踩着下车。   这车夫是闵家下人,也是大清早闵良骏送来给叶峥他们带路的,要不是怕叶峥他们坐别人家车不习惯,他估计连马车也一起派来。   不过这也让叶峥想着,他家也该有几个用得着的人了,家里阿爹阿娘年纪大了,干点活是乐趣,干多了就不美了,云清虽说愿意天天早上赶车送他上值,但譬如这样的情况,若闵家没有送车夫来,是让云清死冷寒天地在外头赶车,还是他自己赶车呢,总不能让六岁小豆子去赶吧,还是得要人。   边想边抱着然儿下车,又伸手打着帘子,方便云清抱着安儿下来,最后小豆子牵着叶峥的手要往下跳,车夫瞧着顺手把他往下一抱,齐活。   闵良骏早就在大门口翘首等待了,叶峥他们一下车就迎上来,先问云夫郎和孩子们好,再问叶弟好,云清是叶弟夫郎,那相貌生得再好也不方便他一个男人随意夸,于是闵良骏就把目光转向叶弟的一对双生子。   这还是闵良骏头一回见到叶弟家的小宝贝,一看就喜得不成了,非从叶峥手里把然儿抢过去抱着稀罕,边把他们往里迎边啧啧赞叹:“也难怪叶弟的一颗心时时刻刻都拴在府中,一下值就往家跑得不成,我家里要有这么对仙童似的双生子,我也日日守着他们,哪儿都不去了。”   然儿相对安儿脾气好些,被陌生叔叔抱在手里也不哭闹,只睁着和云清相似的狗狗眼好奇地看着陌生地方的一草一木,这么乖乖的样子,叫闵良骏更是喜欢得不行了。   叶峥信口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再叫嫂夫人给你生一对呗。”   闵良骏只是一笑,也没理论,只是抱着然儿喜爱个不停,那神情不似作伪。   叶峥直觉哪里不对,他这个人不爱八卦,一般人家不主动说的事情他从不瞎打听,牵了云清手从庄子门口走到里头才忽然想起来,闵良骏早成亲了不错,但只依稀听他提过一句家有悍妻,从没听他提过孩子的事,莫非闵良骏和他妻子这个年纪了,但尚未有生育?   想到这里,叶峥不由暗悔自己嘴快,没打听清楚事情,戳中人家痛处了。   这庄子不愧是坐落在有地热的地方,外头好大好厚的雪,在庄子围墙里头就只有树上屋顶和矮植上有一层白的,人行走的地方干干净净没有结一丝冰壳,绝不会有滑倒的危险。   安儿从云清怀里挣扎着下地:“安安寄几走。”   云清看清楚环境,安心把他放下来,捏着安儿小手,让他跟着大人慢慢走,安儿脚底踩着红棉鞋,一脚脚迈得还算踏实。   但安儿的视线总是被庄子的金丝菊啊,奇石啊,雕栏画栋的栏杆之类吸引,小豆子只好牵住安儿另一只手,护在身后,防止他走神脚底拌蒜摔了。   走不了多久,就听到湖心亭里有熟悉声音传来,叶峥一听就认出来是谢元德在吟诗,再仔细听,是首咏雪诗,陪着谢元德彷佛老式配音演员般抑扬顿挫的腔调,在这美轮美奂的琉璃冰雪世界,自有脱俗之感。   一首诗刚念完,叶峥等人就到了跟前,叶峥捧场地给他叫好:“好诗好诗,谢兄果然风雅。”   谢元德捋着一把飘逸胡须,一本正经地问叶峥:“光说好可不够,小叶你说说这诗好在哪里。”   这是当场要考叶峥诗歌点评啊。   叶峥冲谢元德唱了个大肥喏,讨饶:“好不容易松快一天,明知我不擅这个,谢兄你就放过我这俗人吧。”   亭子里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周纪明笑:“瞧叶弟这一家子神仙似的人物,你要说自己俗,我和谢兄这老脸老皮的可没地儿搁去了。”   叶峥俏皮道:“周兄你和谢兄自称老练脸皮我没意见,但我两位嫂夫人都是鲜花一样的年纪,你俩臭男人自我贬低就算了,可不行带牵三挂四的。”   周纪明妻子朴实腼腆,听了这话只是笑,谢元德妻子可是有点泼辣,嗓门也亮堂:“怨不得老谢在家没一天不提起十回小叶呢,原来是这样标致有趣的人物,旁边是小叶夫郎吧,瞧瞧这相貌人品,和小叶真真是天上有地上无的一对璧人,我今儿算是开了眼了。”   云清见提到自己,落落大方朝亭中点头:“两位嫂夫人好。”   叶峥牵了云清手走进去,坐在给他们留出的空位间。   安儿和然儿进来时又引起一阵轰动。   闵良骏是邀请周纪明谢元德带上家里孩子一块来的,但周纪明儿子的学堂今日没假,谢元德儿子的年龄和叶峥差不多,自然不会跟着父母亲,所以来的只有叶峥的一对双胞胎外加一个小豆子。   两个宝宝就和叶峥云清两人等比例缩小似的,小小两个人儿缩在大红猩猩毡斗篷里,玉雪可爱的没法说了,当即就被两位夫人一个一个瓜分去稀罕了,连小豆子都得了一箩筐夸奖,但小豆子这孩子在外人跟前腼腆,大人们瞧出他的不自在,也就没忍心狠逗他,给了糕点果子他安安静静吃,过一会儿,倒也逐渐地自在起来。   过一会儿,庄子管家上来,端来上好新鲜瓜果,又设了解闷投壶的器具,瞧着有孩子,就把早先准备好的果子露,布娃娃,鲁班锁九连环等玩器都取了来。   叶峥定睛一看,那管家送来的玩具里头还有一套七巧板,不由捅捅云清,让他瞧那里。   见贵客的视线落在托盘里七巧板上,管家恭敬解答:“这是去年从宫里流行起来的玩器,据说发明出这套七巧板的是人是一位娘娘,还得了官家称赞,说娘娘蕙质兰心,给进了一级位份,后来就流传到公卿世家,又到平民百姓,大人别瞧这区区七块板子不起眼,若真要耍起来,可有百多种变化在其中呢。”   叶峥忍了笑点头:“嗯……有点意思,这位娘娘果然是蕙质兰心没错。”   云清知道他是一语双关夸自己,不由翘了翘嘴角。   什么宫里娘娘的发明,这东西明明是他和阿峥在平安镇上,以二百两价格卖断给了一个玩具店老板,当时还签了契书,保证不卖给第二家,老板说他有用处才会如此大方,原来是这个用处,现在算是知道了。   不过,好歹是二百两银子呢,往日不同今时,那时候的二百两对他们家来说可是一笔巨大收入,既收了银子,夫夫俩也不会去争这个七巧板的发明权,娘娘发明就娘娘发明吧。   这只是个小插曲而已。   嫂夫人们抱着孩子给喂果子露,都是有年纪妇人,照顾起来的得心应手自不必提,叶峥手头空下来就怂恿云清去投壶。   投壶是时下流行的小游戏。   壶的造型类似一个细长颈的花瓶,两边有耳,一人拿八只箭,根据箭矢投进壶的花式不同,共有几个名目:第一箭投入壶口,叫有初,第二箭投入壶口,叫连中,一箭投入壶耳,叫贯耳,接连两箭投入壶耳,叫连中贯耳,一箭不中,一箭投进去,叫散箭,每一箭都射入壶中,叫全壶。   积分规则就是,投入壶口两分,投入壶耳1分,连中积分翻倍。   云清站起来持起一支箭。   闵良骏道:“云夫郎要投壶?好好好,不如我们来个投壶比赛如何。”   云清无所谓,刚要答应,叶峥就捏一下他的手,对闵良骏道:“比赛可以,但事先要说好赢了怎么样,不然比赛无聊。”   闵良骏想了想:“庄子里虽有几处汤池,但风景坐落高下不同,若有投壶赢了的,就去泡那最大风景最好的汤池如何?”   “成,就这么定了!”叶峥一口答应下来,他对云清准头有着无限信心,不是他吹,他家清清可是在山林里射野猪野狼这种凶险的移动靶的,有时候为了获取完整皮毛,那箭矢都往猎物的眼睛口鼻里射,区区竖在那一个壶而已,再简单不过。   云清捏着箭站起身,叶峥给云清鼓劲:“清清加油,把最大最豪华那个汤泉赢过来,让闵兄干瞪眼!”   闵良骏不以为意:“叶弟还是不要狂太早了,这投壶我从小玩到大,要比别的我不敢说,比投壶,你可还真别小看了我。”   叶峥笑得自信:“你等着吧。”很快就让你打嘴。   云清走到亭子下台阶,堪堪踩着草皮,取一根箭放眼前比了比。   闵良骏正想说云夫郎站错了,要站到那离那壶五米处才对,他站的地方离壶至少十米,太远了,射不中的。   只是这话还没说出口,就见云夫郎抬了下手,也没见怎么动作,那根箭矢就像长了眼睛似的,嗖一下飞进了十米外壶肚中。   “有初!”叶峥打了个响指。   闵良骏动了动唇,心生不好的预感,又去看云夫郎,只见他动作更快了,嗖嗖,又是接连两根进入壶肚。   “三连贯了,清清厉害!”   云清觉得这样投壶就和小孩玩闹似的,一点难度都没有,但见叶峥高兴,自己也笑眯了眼,问:“阿峥,你说下一箭投哪儿?”   “清清,投两个壶耳!”叶峥觉得全投进壶口里没意思,不能厚此薄彼,壶耳也得来两下。   云清得了夫君指令,和拈花似的那么轻松,手一抬,两只羽箭同时投入左右壶耳。   这下叶峥强迫症爽了,对称!   手里箭只剩三根了,照顾强迫症夫君,云清想了想,手一抬,三根羽箭飞出,一根飞入壶肚,两根飞进两个壶耳,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末了还略带不好意思道:“久不碰箭,有点手生。”   “舒服!”叶峥跳起来握了下拳,“可以了,我瞧着你一点没退步。”   “好准头。”   “云夫郎厉害啊!”   “神准了这是!”   亭子里观战的这才反应过来,赞叹声不绝于耳。   闵良骏半晌合不拢嘴:“这,这是怎么练的,也太厉害了点吧。”   叶峥给夫郎吹彩虹屁:“这算什么,我家清清的身手那不是我吹,寻常来一只财狼虎豹都打不过他,地上捡一粒石子就能打下树上的飞鸟,摘叶飞花能穿透树干,就连掐一把雨珠子甩出去,都能把路过的蜻蜓给打下来……”   云清本来还听着,越听叶峥吹得越不像,不由忍俊不禁闷笑一声,这也说得太过了,捡石子打晒谷场上的鸟还成,什么摘叶飞花穿树伤物就太夸张了,那不成妖怪了。   云清不知道,叶峥那是上辈子看多了武侠,嘴一秃噜就说飘了。   谢元德几人也是,前两句还听着有点当真,想着云夫郎竟有如此好身手,后两句就和听天书似的,有点怀疑耳朵,听完一下子反应过来,叶弟这是故意搞怪呢,不过说得也有趣,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只剩闵良骏有点郁闷,刚他还洋洋自得自己是从小练出来的投壶手艺呢,就是站在壶五米内保证每一支箭都不落空,那还得一支支瞄准了丢出去,哪儿像云夫郎这样,十米外站着一抬手三箭连发,指哪儿打哪儿,他若有这本事,当初在书院念书时,那射艺考学也不会经常性擦线合格了。   就这,云夫郎还说他自己久不碰箭手生了,要这都能说手生,那他这动不动就投壶玩的算啥,先天性手残吗?   呜呜。   叶峥炫耀完清清,比自己种了头彩还高兴,做了个夸张的姿势,满脸都是笑:“闵兄,请吧?”   闵良骏一头黑线,请什么请,请他过去丢人吗?   只好一摊手:“成了,你家赢了好吧。”   叶峥得了便宜还卖乖:“那最美最豪华汤泉?”   “归你归你。”闵良骏跟赶苍蝇似的挥挥手。   其实他家庄子里汤泉位置都不差,那就非争个最了?   这叶弟不是他说,就是得失心太重!   再说,也不是他自己赢的啊,还不是靠了夫郎。   叶峥可不管闵良骏怎么想,坐了没一会儿就催着闵良骏说要去温泉池里泡泡。   正好大家在亭子里坐得也有些无聊了,闵良骏就点头,带他们去了汤池。 第79章   闵良骏庄子里最好的一处温泉地势颇高,需要沿着台阶拾级而上。   下过雪后的空气十分清新,那台阶两旁并非是冬日常见的枯枝枯草,因着地热缘故,有绿苔,小草,还开着不知名野花,雪风吹过,空气里竟有丝丝沁人心脾的野花香。   安儿和然儿没让人抱,许是瞧着优美风景格外吸引人,手牵手迈着小短腿在台阶上挪动着小步子,说是台阶,其实不高,又有大人跟在身后,也不怕他们摔成滚地小团子,几人不赶时间,就顺着宝宝们的步子边欣赏风景边缓慢走。   台阶尽头又沿着小径走了会儿,看着水汽氤氲的,那处就是温泉了。   叶峥一家泡汤,闵良骏自是不方便跟着,说了声有什么需要的拉铃吩咐婢女就行,就离开了,让他一家子自己尽情松快。   那热气腾腾又泛着淡淡硫磺味儿的温泉看着就舒服,叶峥见猎心喜,当即就给自己宽衣解带起来。   解完了自己的,又去解云清。   叶峥是现代人,以天为盖地为庐十分得无所谓,云清却不习惯在光天化日走赤身裸.体,好说歹说也不愿把衣服全除了,只好由着他着一件真丝里衣。   叶峥先下去探探水温,又感受了下深度,池中央深些,没过成年人脖颈,池边沿浅浅,坐下来才堪堪到胸口,但最深处也不能把人没了顶,是相当安全的。   小孩儿们就无所顾忌了,叶峥和云清把他们剥成光溜溜白肚青蛙,一个个抱下水。   小豆子在村里时候就学会了游泳,刚进去的时候不习惯泡在硫磺味儿热水里,等适应后就自在了,仰着头在池子里游来游去。   叶峥叮嘱他别朝深水去,但后来瞧他跟条小白鱼似的灵活,反正池水不深,就放下心随他玩了。   安儿和然儿不会浮水,但小宝宝们似乎天生就亲近水,叶峥和云清坐在浅水区,任由热水没到胸膛,一人照管一个。   叶峥让安儿小脚站在自己大腿上,这样水正好也没过安儿的胸,不会带来呼吸负担。   安儿可喜欢水了,不停用小手在水里拍打着,拍着拍着就变成了撩,叶峥眼睁睁瞧着安儿一扬手,那水就冲着云清胸膛去了,然儿正被云清托着手臂踩水玩,一时没躲开,温水糊脸。   然儿皱皱小眉头,噗地一声吐出一口水来。   叶峥故意瞧着然儿神情,看他会不会哭,就见然儿一脸淡定,仰着小脸巴巴看着云清,像个落了水湿了毛求助主人的小狗勾。   云清憋笑,用毛巾给他擦擦脸。   刚擦干净,安儿又一扬手,这下不仅然儿,云清也被扬了一脸水。   叶峥就有幸得见一大一小两只湿了毛的小狗勾同时无奈看过来。   叶峥觉得这样的神情十分可乐,轻咳一声表扬安儿:“宝贝,干得漂亮。”   得了鼓励的安儿自然是更来劲了,小小巴掌拍得水花四溅。   然儿到底破功,也推了水洒过来。   叶峥眼疾手快护住安儿转过身,那水哗啦啦全扬自己背上,还嘚瑟道:“然宝给爹爹搓背呢,多来点,再来点!”   还没嘚瑟完,安儿抓起一捧水就洒叶峥脸上,小嘴还甜甜:“给爹爹搓背背。”   叶峥擦了把脸,指着安儿故作气恼:“好啊你个小没良心的,爹爹护着你,你还恩将仇报——”   一句话没说完,一大篷水花从脑门上兜头浇下,给叶峥淋了个落汤鸡。   这么大的落水量,想也知道不会是然儿小巴掌制造出来的,叶峥噗地吐出水抹一把脸朝云清:“好啊,清清你也欺负我!”   眼珠转了转:“清清也吃我一击!”   但人家云清就算在水里,那身手也比叶峥灵活多了,抱着然儿一个闪身就叫水花攻击落了空,反手又给叶峥洒了一脸水。   叶峥不信了,把安儿举起来骑脖子上给自己当“护身符”,他打定主意云清不舍得洒安儿。   谁知云清面对安儿盾牌也毫不手软,哗地淋了安儿一头水。   关键安儿这个小傻子,一点也不介意被阿爹水花攻击,眼睛都睁不开了,还露着糯米牙咯咯笑着叫他阿爹多来点,边说边用小脚踢起水,把叶峥脑袋上淋了个乱七八糟。   叶峥:……这怕不是个间谍吧。   云清也忍俊不禁,拿布巾给安儿擦擦湿漉漉的小脸,安儿眨巴着濡湿的长睫毛,给他阿爹来了个小仙童的wink,笑得云清心软,也不舍得欺负他了。   一场非正式水仗过后,一家人靠在岸边休息,头上顶着吸汗巾帕,天空中不知不觉又飘起了细细的雪花,但不等落到池子里,就在蒸腾出的白气中化了。   岸边积着雪,天上飘着雪,但身体被暖融融的温泉包围着,一点都感受不到冷意的侵袭,抬头是墨线般远山深深浅浅的轮廓,岸边雪地里摆着一盆盆开得正浓艳的菊花,有大丽菊,波斯菊,金丝菊,红的金的黄的,还有许多叶峥叫不上名字来的菊花,一大朵一大朵,都是靠着地热培出来的,若没有地热之便,这样冷的天早就凋谢了。   不说别的,光是配着雪欣赏这样这么美的菊花,就不算白来一趟。   休息了一会儿,有侍女捧着糕点吃食和酒水送过来,果然是大户人家的教养,悄不声儿来又悄不声儿去,那眼神也正,只管摆了东西就走,一丝也不往贵客身上出溜。   刚才闹了一场,叶峥肚子也有点饿了,瞧着托盘里有适合孩子胃口的鸡蛋羹和奶油卷,先取了一碗蛋羹给小豆子,云清也取了一碗蛋羹,给张嘴的安儿和然儿各喂一口,叶峥分开一个奶油卷,让儿子们自己抓了吃。   自己拿起酒壶闻闻,是用姜片红糖和枸杞煮过的黄酒,度数不高最是暖身滋养的,就斟了一杯,给云清喂一口,自己喝一口,又夹了托盘里的炙肉和云清分食。   这炙肉不知是怎么做的,竟给做出一种脆皮五花的口感,用绿叶菜包了沾些料汁一口吃下,再喝一口黄酒,美得眼都眯了起来。   那果子露也是温过的,倒在碗里给孩子们吃,甜丝丝不用怕坏肚子,可见庄子上管家是用心了。   泡了半个时辰,也不知是黄酒喝的还是热水熏的,一家子起身的时候脸颊都泛着健康好看的红晕。   穿好衣,在侍女的指引下,叶峥他们走到一处楼阁内,还没进去,就听到里头传来丝竹声,丝竹是这年代有钱人家设宴最喜欢用的乐器,声音绵长又不过于刺耳,吃喝的时候当作背景音不会喧宾夺主又热闹。   谢、周两家没有带小孩,动作自然是比叶峥他们快,已经在座位上谈笑了,闵良骏估计也去池里泡过,那皮肤也泛着熏蒸出的红。   几人相视一笑,忙招呼叶峥他们来坐。   管家见人都齐了,出去说了声通知开席,丝竹也换了个更温馨不扰人的声调,过一时,侍从就端着杯盘碗碟一溜儿来上菜了,席间自然是一番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席上有一道暖身羊汤,放了萝卜用大量胡椒熬煮得极为开胃,叶峥不由多喝了两碗,又有一道羊奶木瓜雪蛤羹最是滋阴润肺,便劝着云清多用些,他的一心多用也不至于此,一会给两个儿子喂了碗蒸,又给小豆子盘里添菜,同时还不耽误自己吃喝说话。   偏他相貌冠绝,动作又不拖泥带水,看着令人赏心悦目。   周纪明端起酒满脸是笑:“往常听说叶弟你做事最是有条不紊一心多用,原我没有亲眼见着还好说,如今我算是真正服了,来叶弟,为兄敬你。”   酒足饭饱。   用泡了菊花的水洗了手又清水漱口。   几人移步到暖阁中说话,暖阁内又是早就备好了香茗瓜果和适宜小孩饮用的牛乳茶。   云清用小夹子给三个小孩夹核桃吃,他对于任何工具都有一种天生的直觉性,没用过的也能很快上手,溪山村是没有核桃这种贵重干货的,这核桃夹剪也是云清来京才学会的,日常使用次数不多,但他夹出来的核桃肉各个都是完整没有破损的,小孩儿捏起来就可以放入口中吃,也不会掉一点壳进去。   孩子们胃口小,吃不了多少就放手去玩别的了,叶峥先是混在小孩里头吃,小孩走了云清见他爱,单独给他夹,叶峥说你给我夹我也给你夹,于是取了夹剪也要给云清夹核桃,然而他这手也不知怎么长的,脑子里想得很好,夹出来都是一堆破破烂烂混着壳的,令人哭笑不得,云清摇摇头,强取过夹子自己动手,于是还是云清夹,叶峥自己吃一个,给云清嘴里丢一个。   时人对于夫妻之道,敦守礼仪,便是人后亲密些,人前也不肯展露出来,一是怕被说轻浮,二也是男人若表现得对妻子太好,就会被同僚嗤笑没有男子气概丢了颜面,对于这种话,叶峥是十分嗤之以鼻的。   这一天见了叶峥和云清的相处,其他两对夫妻都觉得比较有意思。   夜里躺床上,周纪明妻子还和周纪明说:“先前你回来总说这位叶弟对他夫郎有多好,我还想着,左不过是年轻夫夫亲热些,就是一时的,但今天冷眼瞧着,他俩是真好,而且半点都不怕人瞧见。”   周纪明摸着妻子手:“叶弟行事从来不惧凡俗的。”   谢元德夫人也对谢元德说:“这小叶可真有意思,生得谪仙一样的人,内里却有些调皮性子,他夫郎瞧着是个冷面公子,一对上小叶,那眼里的温柔就掩不住流出来,你说的不错,这可真是一对璧人。”   唯有闵良骏没有回京,夜里歇在庄子上。   闵府后院。   闵良骏夫人陈若仪正由贴身大丫鬟服饰着挽袖卸镯,拆除一头珠翠。   陈若仪乳母田嬷嬷从外头进来,屋内燃着熏笼暖洋洋,田嬷嬷先站门边等一身冷意去了,才进内室和陈若仪回报:“小姐,问过庄子上小厮了,的确是招待的三位翰林同僚,各自都带了家中妻子随行,其中有位叶大人还带了孩子,只有吃饭的时候要了丝竹佐宴,其余就是泡了汤泉——小姐放心,什么歌姬舞娘是一概没有的。”   田嬷嬷是从小伺候陈若仪的,小时候就叫小姐,等小姐嫁给了姑爷,她叫习惯了也没改口。   陈若仪提着的心放下一半,又问:“那三位翰林大人可同夫人歇在庄子上了?”   田嬷嬷回没有,都已各自回家了,不过她知道小姐想问什么,忙又道:“姑爷虽是歇在庄子上,也是独个歇着的,并没有叫人服侍,有了上回小蹄子的前车之鉴,想那些个妖娇的也不敢主动往姑爷房里钻,管家也盯着呢。”   陈若仪听了这才把心全部放下,懒懒回头:“他爱要歌姬舞娘就叫他爱去,同我何干,田嬷嬷还来回我,好似我很在乎似的。”   田嬷嬷叹口气劝:“小姐,不是嬷嬷我倚老卖老要说这话,古往今来,哪个男子不爱那娇媚的、柔的软的呢?小姐你老同姑爷这样硬着来,也不是办法啊,岂不是把姑爷的心往外推吗。” 第80章   ( 重要 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 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 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 q i s h u 9 9 . c o m , q i s h u 6 6 . c o m, q i s h u 7 7 . c o m 等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从京郊庄子回来,安儿然儿好几天都在念叨着温泉泉,想是真喜欢,叶峥便和云清商量,看什么时候有机会,也去弄一座温泉庄子,不用太大和闵良骏他们家似的,够一家子度假使用就成,云清自然说好。   过不了十几天,就到了明光帝大寿之日。   天子诞辰,宫中自然有歌舞戏酒饮宴,民间也难得放开一日宵禁,设了花灯集市,彰显与民同乐。   寿诞那日,翰林院提早放假让官员回去,类似叶峥这样的七品翰林小官多如牛毛,宫里宴会没他们的份,毕竟若把七品官都邀上,殿内都得摆的坐不下,自然是不可能的,那得是正五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入宫参加宫宴。   叶峥乐得高兴。   他才不想去吃什么拘束得要命的宫宴呢,明光帝大马金刀地御座上一横,下头谁敢放开了吃喝,还不都要正襟危坐给皇帝留个好印象。   纵不在意形象就愿意吃喝,这么冷的天,那菜从御厨房出来一路送进殿内,总侍人们步子再快,穿堂风一吹都得凉得稀透,外加宫宴为保均衡,席上不能有太荤的,不能有太辣的,不能有气味重的,更不能有容易过敏的,葱姜蒜香韭这些配料更是能不放就不放,免得犯了哪位大人的忌讳,所以最后端上桌的都是些最不出错的,开水白菜啊,菊花豆腐啊,肚丝鸡汤啊,蟹粉狮子头之类清淡的菜品,倒也不是不好吃,只能说总是这些菜式,差强人意吧。   反正叶峥不爱。   花灯集这一日,难得没有宵禁,百姓都早早吃过晚饭溜达去街上看灯玩乐,为天子祈福。   叶峥一家也趁着天没黑就把晚饭吃了,换上保暖轻便衣服,一家子出来逛花灯集玩。   刚出松柏巷子就遇到带卫队巡逻的王阡直,身后城防卫小伙子们各个穿的衣装笔挺手持长棍严阵以待的样子。   每逢花灯,最忙的是就是这些城防卫了,要防备各处灯火走水,还要防备有人趁着天黑人多搞些小偷小摸或暗巷行凶,更要防备歹人混在百姓里擅动作恶,以及防踩踏,防推搡,防口角打架,别人可以轻轻松松乐一回,他们这些城防卫的心可是要吊着一整晚的。   直到凌晨灯火熄灭,百姓散去,城中各处查验过无事发生,这才能回了上司卸了差回家,那时候已是精神疲惫,倒头便睡。   说着辛苦,但每年都有中元、圣诞、元宵等几场花灯集会,其实也习惯了。   王阡直要务在身,没机会好好停下来和叶峥说说话,瞧他家带了三个孩子,路过了还回头大嗓门叮嘱他们:“街上人多手杂,一定要看好孩子和钱袋,每回花灯节都有几起丢孩子事故,叶弟你家可千万要注意了。”   叶峥又想起红楼梦里那可怜的小姑娘香菱就是在元宵灯会上丢的,忙谢过王阡直后把手上宝贝儿子抱得又紧了些。   云爹吧嗒口烟,斩钉截铁:“钱袋丢了不要紧,孩子可一定要看牢了,小豆子也是,牵好你阿爹的手。”   听云爹这么说,草哥儿一下就想起刚来京城在官道上发生的那件事了,登时把小豆子手牵得紧紧的,小豆子可是他的命,天上下刀子这手也不能松的。   还是小豆子乖巧安抚他阿爹:“放心吧阿爹,过了年我都七岁了,拍花子也不要这么大记事的孩子了,两个弟弟年纪小,还不记事,一定要看牢才是。”   到底草哥儿不松手,还是牵着。   到了主大街上,到处张灯结彩,那用了各色彩纸和绫罗绸缎做的花灯一盏盏都挂得高高的,天还没很黑,有的小摊上花灯没全挂出来,叶峥他们走到的时候,摊主正拿了竹篙挑了灯往高处挂,见了叶峥他们就招呼:“客官要买灯么,小摊上什么花色的灯都有,客官任意挑任意选。”   叶峥说:“我们先走走看看,一会再说。”   走到河边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下来,那花灯里头的烛芯全点亮上了,把一条街照得亮亮堂堂,又不似白昼那么赤亮,带了点游园会的情调。   叶峥从前在游戏或电视里看到花灯集市的时候,都恨不得亲自进去体验一番,没想到此刻他抱着孩子伴着家人,正走在在这古代花灯集市上,身旁游人如织穿梭,被那一声声市井叫卖,欢声笑语给包裹其中,也成了画中人了。   走过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问贵客可要给孩子买两串糖葫芦。   叶峥想着,糖葫芦和花灯集那是文学作品里的绝配,便问安儿宝贝要不要吃,安儿黑葡萄大眼睛盯着糖葫芦,小舌头舔舔嘴唇,叶峥就知道他馋了,看了看自家几口人,对小贩说:“我们要八根。”   云清挑挑眉:“那么多?”   叶峥边在那草插子上挑糖葫芦,边理所当然:“自然的,总不能孩子们吃着大人看着,那多没趣,又不是吃不起。”   云罗氏连连摇手:“不了不了,这都是小孩子的营生,我这老皮老脸的哪还吃这个。”   云爹也说:“我不要,山楂吃了牙酸。”   叶峥就笑了,刚想说什么,那小贩生怕这么大一笔生意溜了,忙讨好道:“老太爷,不止有山楂呢,还有甜枣和甜苹果,包您牙不酸!”   这小贩倒有生意头脑,那草插上可不是除了山楂糖葫芦还有别的果子么,叶峥忙快手拿一串苹果的给云罗氏,一串甜枣的给云爹:“难得出来一回,爹娘都尝尝呗,可是小时候的味道。”   云罗氏瞧着街上不少百姓手里都拿着东西在吃,也不独他们,就接了,还把云爹那串也接了,说成,那就尝尝,草哥儿也要了串红枣的,给小豆子拿了苹果的。   “清清,你要什么?”   云清不喜吃太甜的,想了会说要个山楂,叶峥喜笑颜开说巧了,我和清清心意相通,我也想吃山楂的呢。   安儿舔着嘴唇咂咂地,眼见大人们一个个手里都有了,有点急,不是先问安儿要次的么,怎么大人一个个自己先吃上了,安安的呢,安安也要次。   叶峥才拿着山楂给云清甜蜜喂了一颗,就被安儿往草插上扑腾的小身子给带的踉跄了下,站稳后在安儿小屁股上一拍,嘴里似真似假抱怨:“消停点你,爹爹都要抱不住了。”   安儿这才把谴责的小眼神投向爹爹:“安安的呢?”   叶峥一拍脑袋,把正主给忘了。   安儿得了串苹果,然儿呆萌小脸寻思了半天,指了指山楂,山楂红彤彤像小灯笼一样多讨喜啊。   一家人边赏灯边吃糖葫芦。   天冷糖葫芦上的糖汁融得慢,安儿舔舔糖衣,咂咂小嘴,好半天才把糖壳舔个破洞露出里头的苹果块,小米粒牙刚要吃苹果,叶峥一眼一眼早就瞅着时机呢,故意使坏,啊呜一口给安儿舔了半天的劳动成果给吃嘴里了。   边嚼边说,好吃好吃,苹果真甜真好吃。   安儿整个宝宝都惊呆了,不敢置信盯着糖葫芦,那上头还有一块苹果,但又是裹着红红糖衣的,先前那付出了老半天心血解救出来的苹果块不见了。   云清早就发现叶峥这没品习性了,就喜欢欺负小孩,也不能说欺负,就是有时候孩子气上来了,比宝宝瞧着还像宝宝,干出的事令人啼笑皆非,但也不舍得说他。   只好倒手把然儿抱给张着手臂的云爹,防备着安儿要哭的时候自己接过来哄。   谁知,令人十分大跌眼镜的是,安儿并没有哭,他瞧瞧爹爹,吸吸小鼻子,又卖力地舔起了红糖衣。   叶峥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也就不逗他了,谁知大约十分钟后,嘴巴边又递过来一个舔破口红糖衣露出来的苹果块,安儿眼睫弯弯说:“爹爹喜欢,给爹爹次。”   叶峥这颗老父亲心哟,登时软得比拔丝香蕉还酥软。   一家人站在拱桥上看着下头河水里,一盏盏河灯飘过去,有荷花造型的,有小船造型的,像一群发光的小鱼,每一盏河灯内都藏了放灯人一个朴素的愿望,祈求平安的,祈求姻缘的,祈求富贵的,虽然这些河灯不等漂入下游的主河道,就会被民夫打捞起来集中处理掉,但在随水漂流的时间里,那愿望应该已经被上天接收到了吧。   下了桥遇见有卖热腾腾炒栗子的,付过铜板买了一大包,边走边剥栗子吃,壳塞在袖中,文明人可不能随地丢垃圾。   过一时然儿看中一盏鲤鱼灯,拍着小手说要,买了下来。   安儿看见一盏石榴灯走不动道,也买了下来。   提着灯在花灯里穿梭的时候,天上又不知不觉飘起了小雪,像一片片随风落下的鹅毛,可是逛灯会的人心里头火热,这样的小雪,除了营造起更加浓厚的氛围,并不足以将百姓驱赶回家。   叶峥和云清的手一路都牵着,怀里抱着他们的宝贝,随着人流从街头一直走到那花灯集的尽头,逛遍了半个京城。   这天晚上的花灯集相当安然,没闹出什么事来,也没谁家丢了小孩。   依稀听说南面巷子有户人家挂在门口的一串灯烧了,但很快就被邻居发现用街角太平缸里的水浇灭了,没闹出乱子来,主人家千恩万谢后很快又用新灯替了,一切照旧。   花灯会第二天,一大早扫街的就卖力挥动扫把,哗哗清扫昨夜留下来的花灯残片和其余垃圾,同残雪扫做一堆,随后会有人跟着用板车铲去城外焚烧掩埋,每逢集后,这都是必定要有的善后流程。   云家昨夜睡晚了,但早上也不耽误草哥儿起来支摊子,云爹更是一大早就起来挤奶劈柴,云罗氏烧早饭,云清料理小孩,叶峥也没有懒觉睡,今日可不放假,是照旧要去翰林院上班的。   顶着爱困的眼和同僚打招呼,彼此一看就知道,昨日逛花灯会逛得忘了时间。   侍童很勤快,一大早把书籍整理了,水烧上,炭盆点上,给窗边的盆栽浇了水,又开了窗透气,叶峥推开办公室的时候,里头暖洋洋的,茶水在小炉子上咕噜,静谧又安然,叶峥坐位子上取下水壶冲进香茗里,很快泛起阵阵茶香。   叶峥多弄了点茶叶提提神,茶水不免味苦,将那杯子捏在手上皱眉正喝着呢,闵良骏就带着一身冷气冲进叶峥办公室,边自来熟给自己倒水喝,边对叶峥显摆自己的消息灵通:“叶弟,大新闻,你早上可听人说了?”   叶峥道:“没,我才刚来,什么大新闻,昨夜那户人家烧了一串灯的新闻?”   “那算什么新闻,嘶——这茶带劲儿。”   闵良骏龇牙嘶了两声,又露出神神秘秘微笑,招手让叶峥附耳过来。   叶峥耸耸肩,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卖什么关子。   闵良骏压低了声音:“第一手消息哎——昨夜宫宴结束后,听说皇子宫妃们陪着今上在御花园乐呵,原本看灯赏花其乐融融的,不知大皇子怎就触了霉头,惹今上大怒,被当着众人面斥责了呢。”   叶峥瞪大眼:“还有这回事,详细说说?”   闵良骏道:“嗐,我又不在场哪知道那么详细,不过听说今上斥责了大皇子武夫之勇,还要下旨申斥呢,还是太子四皇子五皇子和六皇子一同为大皇子求情,才罢了,最后改为罚大皇子在青石板上跪着好好反省,听说后来所有人都散了,太子去扶大皇子,还被大皇子推开,说他假惺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并不肯起……后来不知谁嘴快去回,今上听说大皇子行径,又生气了,说爱跪就跪吧,跪一个时辰……后来硬是跪足了一个时辰才起的。”   叶峥好奇追问:“大皇子究竟说什么了,惹今上发这么大怒?”   闵良骏道:“这就是奇怪的地方,大皇子并没有说什么犯忌讳的,只略聊了边疆事务,说了些将士辛苦不容易之类的。”   “这是大实话啊,今上为何生气。”叶峥也觉奇怪。   从古至今,戍边本就不容易,且非一日之功,全靠了边疆将士坚持,大皇子也没说错什么。   叶峥觉得里头有故事,又问:“那宫宴的时候可有发生什么事?”   “也没什么特别的啊,非要说的话,倒是大皇子出了不少风头,文武百官接连敬大皇子酒,说他骁勇善战,乃是大启之福什么的。等等——不会是圣上听着这话不顺耳,当时不发作,过了后才找由头发落大皇子吧?”   叶峥闻言斟酌字句道:“也未必就因了一句话,只是最近大皇子的荣光也太盛了点……”   之后的话不用讲也明白,天子已近暮年,皇子年富力强又擅领兵打仗,朝中又人人奉承于他,明光帝难免多思多想,这一思一想估计就打不住了,尤其这回大皇子还不是自己回来,而是领了不少兵士回来,驻扎在京城之外,说的是将士们也想为父皇祈福,但估计看在明光帝眼里就不是这回事了。   明光帝寿宴就这样不咸不淡过去,那个层级发生的动荡波及不到叶峥这样的七品芝麻官,他的日子照样过得痛快,很快又到了一年年底。   翰林院在腊月二十五那日正式封笔,这一封笔直到来年过了正月初七才会重新启笔,预示着翰林们的冬日小长假要来了。   得知这一消息最快乐的莫过于叶峥了,有什么比放假更让咸鱼感到快活的呢,赶着下班前把修改过几版的农政全书交给四皇子侍从,让他从中挑出一版来定最终稿,剩下就没叶峥的事了,他今年的工作彻底告一段落了! 第81章   腊月26日,是放假第一天。   早上叶峥不用去翰林上班,全家早起都默契放轻手脚,想让他睡个来之不易的懒觉,毕竟翰林上班虽没上朝那么晚,但懒觉还是睡不成的,云清体贴他,下床动作十分轻柔。   安儿这个宝宝精力充沛觉少,一大早然儿还没醒,他先醒了,争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见阿爹就笑,云清也笑,轻轻把他抱起,穿好衣服洗漱喂奶,又喂了一小碗鱼肉饺子,搭半个蛋黄。   大启的乡下人养孩子,并没有营养搭配概念,譬如云清他们溪山村,早起大人吃啥孩子吃啥,大部分都是杂粮窝头,有时是红薯,杂粮粥之类的。   叶峥不知道大户人家怎样精细养孩子,但一日之计在于晨,早餐是一天里最重要的,应该肉蛋奶荤素搭配,光吃粥啊馒头啊之类的碳水化合,只能填饱肚子,不能保证营养均衡,这事在后世是有科学依据的。   把这事细细和云清说了,云清听了又说给云罗氏听,若是别人家孩子,云罗氏肯定要驳说,大家都这样吃过来的,多吃米饭长得高,哪里就没营养了,一大早吃肉多腻啊,但事涉安儿和然儿,又是另外说法,对叶峥的话,云罗氏也是很信服的。   后来,安儿和然儿早餐就肉糜粥、鸡蛋、鱼饺、虾饼之类的换着来,搭配上一碗热热的骆驼奶,小身子果然壮实着,很少着凉也不发热,身高发育在同龄的宝宝里都是领先的——这一点可能是遗传,毕竟云清叶峥哪个都不矮——云罗氏见着的确有用,也就上了心,后头变着法儿做得更精心。   安儿吃饭很乖,不用阿爹哄着追着,啊呜啊呜一口口,自己捏着小勺,很快就把八个拇指大的鱼肉馅饺子干干净净吃下了肚,然后就着阿爹的勺子慢慢吃容易噎到的蛋黄,吃一勺,云清给他顺顺小胸脯,喂口驼奶,半个蛋黄下肚,安儿打了个奶嗝,是吃饱了。   云清又给他喂了些温水,在他嘟嘟颊上轻捏一下,嘱咐他爹爹还在睡,自己乖乖玩木马或者布老虎,不要去吵爹爹睡觉。   安儿忽闪着又浓又密的长睫毛点点头,他近来长得越发好了,那皮肤在冬日早上的阳光下彷佛透了朦胧的光,映衬得眉心那针尖大的米粒痣愈发殷红。   云清没忍住又摸了摸安儿脸颊,这个宝宝真的是哪儿哪儿都跟着阿峥长,连这瓷白透明的皮肤都一样一样的,比起来然儿皮肤虽然也光洁,但像了他,不是瓷白,而是掺了蜜的骆驼奶的颜色,反正没有阿峥那么白。   安儿诚恳着小脸答应得好好的,一转身云清收拾碗筷去厨房,他就小身子一动从宝宝椅上下来,踩着小棉鞋往房里跑去找爹爹,难得爹爹在家,安儿想爹爹呢,安儿就瞧瞧爹爹,不吵爹爹睡觉。   早上云清一离开,叶峥其实就有感觉,但美好假日的早上,他打算再赖会床再起,想象是美好的,现实的残酷的,事实上云清一走,叶峥又躺了会就觉得没有了清清在怀,纵躺着也没有假期悠闲,是干瞪眼无聊,要不就起来吧。   正这么想着,房门忽然被悄悄推开一条缝,那动静一听就就不是清清的,叶峥一歪头,就看见宝贝安儿探了半个脑袋进来。   因是冬日天冷,安儿身上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石青对襟小袄,下身是一件同色系抽口紧脚裤,足蹬一双青黛粉边的小棉鞋,头发束成一个小小的发辫垂在脑后,头上还顶了只缀了一圈雪绒的松香色兔皮帽,胸前缀着璎珞环,一笑一对梨涡,整个人萌萌哒可爱得不得了。   叶峥正闲得慌,看见宝贝儿子就朝他伸手招招,嘴角一扯,显出父子俩一模一样的那对梨涡。   安儿把门缝推得大了点,小身子一扭一扭从门缝挤进来,跑到叶峥跟前,竖起可可爱爱的手指做了个嘘的动作,用气声说:“阿爹不让,爹爹和弟弟觉觉。”   叶峥这才想起,旁边榻上还睡着一个,于是也用气声回他:“安宝稍等哦,爹爹不睡,爹爹起床啦。”   安儿高兴点头,小屁股挪到脚踏上坐着,托着腮表示安儿可以等。   叶峥长手长脚把锦被一撩就出了被窝,房里炭盆还没灭,暖洋洋穿着里衣也不会冻着。   打开衣柜,叶峥托着下巴寻思,今天不上班,不用穿那暮气沉沉翰林官服了,穿什么好呢?   视线往安儿身上一瞥,忽然想起腊月里做冬衣的时候,因瞧着这石青色料子柔软又好,云清就说给他做一身石青色的,喜欢这料子量得就多了,白放着也是可惜,多余料子正好给安儿然儿各做一件小袄,就这么做了。   做衣服的时候裁缝上的人还笑说,那富贵人家小公子都是寻那大红鲜亮的衣裳给做的衣裳,叶大人家不愧翰林之家,连给孩子做衣服的料子都挑的看着有风骨,这话究竟是奉承还是别的,也没往深里寻思,就当奉承吧。   谁知这小衣裳做出来效果着实不错,下水洗了几遍把那料子洗得又暖又软给宝宝们换上,那裁缝上的人见了效果没口子地夸,说两位公子真是仙童一般的人物。   叶峥也没往心里去,就他家两个宝宝的颜值,别说正经穿了时新样式衣服,说句难听的就套个破麻袋也得说一句小仙童的。   随便想了想,叶峥在心底一笑,就把挂着的那件同款石青色袍服拿出来套上了,束好发,戴上青玉冠,穿上同色系裤子和靴子,穿着这身亲子装,叶峥把安儿抱在手臂上,不打扰还在呼呼大睡的然儿,仍旧关好房门出去,不打扰依旧呼呼大睡的然儿。   还没走到厨房就见到云清往这里走过来。   云清笑着迎上来,在安儿小脑门上一点:“我收拾好碗筷回堂屋,没看见你就知道你往这来了,小坏蛋,也不让你爹爹多歇会。”   叶峥抱着安儿转了个圈,显摆:“清清瞧我们的亲子装,你相公我可俊俏?”   又替安儿说话:“你不在床上我单独一个睡不着,安儿进来前我早醒了。”   云清说了声你最俊俏,又说:“早饭是在堂屋吃还是?”   “就在堂屋吧,吃完我带安儿出去转转。”   腊月二十七,云爹不知从那淘了个石臼回来,和云清一起打年糕,京城的年糕都是先将米碾成米粉后做的年糕,溪山村的年糕都是先把糯米蒸成糯米饭后用石臼捣,云爹不爱京城年糕,说不软和不如村里的,于是自己动手。   这天起草哥儿也不出摊了,抬了水和云罗氏一起忙上忙下打扫卫生,云爹也忙着给门轴上油,叶峥也帮忙检查窗户插销,这屋子虽是租的,但人住在里头就得好好维护,那东西才能长久,生活是自己的。   家里开始做包子蒸馒头花卷。   叶峥见灶后头有些红薯,就问云清:“娘买那么多红薯是要做什么东西吗?”   云清就说不是,是云罗氏早起和草哥儿去街上买年货,见一个卖红薯的老人穿得单薄,身上都是冻疮,因不舍得交那两文钱的摊位费进不去市集,就堆在那街角卖,街角有户人家家里养了个大狗,主人家也不栓绳,让那大狗跑出来对老人一通吠叫,差点给人咬了,云罗氏和草哥儿正好路过,草哥儿有把子力气就拿木棍给狗赶开了,养狗那人家还追出来说打坏了狗要赔偿,被草哥儿好一顿奚落给羞得关起门来不说话了。   听到这里叶峥随口道:“我还以为草哥儿性子面团似的,原来还有这么泼辣的时候。”   云清也笑:“先前在村里是那样,后来有了工钱,又来京摆了摊,草哥儿也历练出来了,我瞧着是比先前在村里好,你觉得呢?”   叶峥对这没有想法,云清说好,他就顺着说:“我也觉得好。”   能保护自己不被欺负就好。   那红薯也不用问了,必然是云罗氏和草哥儿瞧着人家老人冬日摆摊还被咬可怜,就花钱买下了。   “红薯不值钱,买这一堆也没花几十个铜板,反正这东西不爱坏,放着慢慢吃呗。”   但这也太多了,叶峥可不想天天吃红薯饭。   他眼睛转了转,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说:“红薯吃多了烧心,我想个法子,看怎么能消耗一部分吧。”   云清听这么说,就知道叶峥是又有奇思妙想了。   晚饭前,在叶峥说要用红薯做东西,要把红薯切块,因着叶峥每次说要做东西都能做出好东西来,家里对他的想法是既信任又支持,基本怎么说怎么做。   很快,一车红薯被洗凈了切块,又剁成小块。   叶峥说:“弄得越小越好。”   云爹边干边问剁碎了干啥,叶峥说:“爹,主要是取红薯里的白色浆液。”就是红薯淀粉。   云爹想了想,把先前捣年糕的石臼洗干净取来,说用石臼捣成不成。   叶峥大喜,成啊,怎么不成,用石臼效率高他怎么就没想到呢,忙拍马屁说果然还是爹有生活经验,家里就缺不得爹。   云爹表面上没说什么,但听了这话,觉得身上力气充沛,捣得更卖力是真的。   冬日黑得晚,但点了烛灯,一家人坐堂屋里说话干活倒是生出点在村里的乐趣来。   连草哥儿都笑说,在京快一年,身子骨都懒了,好久没有这样夜晚围着灯火干活过了,干得累了倒头大睡什么也不用想,这样日子最舒坦单纯。   一车红薯看着多,也就不到两百斤左右。   一家人忙活了几个时辰,叶峥和云清用纱布将捣出来的红薯碎包上用力挤压,白色的红薯淀粉浆液就挤在了大缸里。   挤过的红薯皮和瓤也没浪费,可以留着喂骆驼。   热腾腾干到小半夜,处理完所有红薯,挤了半缸白浆水,一家人才去睡了。   最繁重的活已经干完了,剩下就是等待。   腊月二十八。   全家早上多睡了一个时辰才起床。   云爹在院子里抻胳膊,叶峥凑上去问是不是昨夜累着了,却被云爹拉着说了一通人果然还是要多干活,不能忘本,昨夜那点活在村里算个啥,干了一通早上精精神神之类的。   叶峥赶紧找了个去看红薯浆水的借口溜了溜了。   两百斤红薯,大约出了七八十斤浆,若用现代机器效率更高,但在古代人力条件下,这还不错了,经过一夜沉淀,那雪白淀粉都沉淀在缸底部,上层都是泛黄的清液。   叶峥用一个葫芦瓢,把上层的液体小心翼翼舀出倒了。   过一会,云清来了,见他已经撇干净清液,就和他一起把湿淀粉舀出来包在纱布里用力挤了挤,悬挂在堂屋里炭盆边,下面摆个盆接水,加速水汽析出,晾干。   堂屋里有炭盆不要紧,悬外头的话,这样的天挂几个小时就该冻上了。   腊月二十九,叶峥检查过淀粉情况,发现水汽蒸发得差不多了,淀粉有结块现象,就把纱布取下来,用一个敞口的变盘盛了,将块打散,方便水汽更均匀散出。   这一天,家里买了鸡鸭,割了猪肉,剁了肉馅还包了饺子,饺子摆在屋外盖好,屋外就是天然大冰箱,不怕坏。   年三十一大早叶峥起来就去看他的红薯淀粉,经过一天一夜摆在堂屋暖气里蒸发,淀粉已经完全干燥,可以开始做了。   云爹和云清在屋外杀鸡宰鸭,草哥儿和娘料理一大早买来的鲜鱼。   叶峥取了清水将淀粉搅成浓稠的淀粉糊糊。   取云罗氏蒸包子的笼屉裹一层纱布,水烧开后,将淀粉糊糊先倒入笼屉薄薄一层,盖上盖子闷蒸,过一会打开盖子,白气散开后,笼屉里的雪白的淀粉已经受热糊化,成了略带透明的黄褐色,这就是成功了!   叶峥来不及欣喜,又倒一层继续蒸,等这层也糊化了,又在糊化的上面继续倒一层盖了盖子蒸,这样反复多次后,他就得到了一块笼屉那么大,成年男□□头那么厚实的红薯粉块了。   提着纱布将红薯粉块取出,放屋外降温定型,剩下的红薯淀粉也依样做了,最后得了五块那么大的成品。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粉丝?”   全家人好奇放下手头活计来看。   叶峥摇摇头,说最后一部得由力气大的切细,若有刨丝器也成,刨出来就是粉丝。   刨丝器这年头只有木匠那才有,而且都是木匠自己用过的,要新的得定做,今天肯定是没有了。   家里力气最大的人是云清,当仁不让云清来切,云清的刀工,自然是咋切咋有。   一块红薯饼子算它八斤重吧,五块就是四十斤。   最后均匀了一下,给切成了二十斤拇指粗细的粉条,二十斤面条粗细的粉丝。   年三十夜里,全家围着尝了下,这粉条无论是下在汤里烫粉条子还是切细和肉糜一起炒来吃,都是绝顶好味。   红薯副产品得到了全家一致认同的好吃评价,连一向最不喜欢红薯,说逃难路上吃伤了烧心的云罗氏都捧着吃了好多碗。   两个宝宝更是,特别愿意吃泡在烤鱼汤里滑溜溜的烫粉丝,红薯粉的受欢迎程度,把什么鸡鸭肉之类的都比了下去,这是叶峥做之前没想到的。 第82章   年初一早起,互相说的第一件事就是新年好,这一天不能生气,不能吵架,说话要嘴甜,一年才能交好运。   全家都换上崭新衣服,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干什么呢,出去拜年。   叶峥他们来京时间短,和他有亲自拜年交情的人家不多,数一数就王家兄弟、周纪明、谢元德、闵良骏这几家,还有翰林院几个上司需要亲去,其余有交情的同僚朋友,派人上门送个礼,心意到了也就成了,大户人家认识的人多,各个都上门,家里人影分身也应付不来,再说,一般交情也不兴直接上门,这年代不递个拜帖就上门会被人说冒昧,这就是规矩。   说到拜年递帖子,这就又涉及到一个问题了。   家里人手配置不足。   叶峥来京短短几个月,根基浅,料理家事方面,有云清云罗氏,还有草哥儿,出门应酬交际,因着叶峥结实之人的层级还没有到需要前呼后拥程度,往日也就他自己出门应付一下足够,再大的事情,他家也没碰上过。   如今恰逢过年,遇到要各家送东西递拜帖之类,就显得人手上捉襟见肘了,叶峥是有心把草哥儿培养成管家一类的,想着不会的可以慢慢学,草哥儿进步也挺快,但再快以草哥儿现在的程度,也只能照管照管内宅事物,出门如何跟达官贵人说话,怎么同贵人们身边的小鬼纠缠,他是欠缺经验的,叶峥不放心,不光不放心事儿,也不放心人,好歹草哥儿是跟着他们出来的,总得对人有着一份责任,事办差了问题不大,万一开罪了得罪不起的人,到时候叶峥也救不了他。   这个年横竖是来不及了,等过了正月繁忙这一波,还是得往家里添些人手,就算家里多了生人不习惯也没办法,谁叫他的官职已经在这里了呢,外头人闲言碎语起来,不说叶峥他们家都是得用的人,也不说家里人喜欢劳动,只说他们小家子气,都当了官了还事事都要劳动爹娘夫郎自己动手,官声不好听是其一,万一言官风闻奏事,一折子告到明光帝那里去,对他仕途也有碍。   把这个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说给家里人听,爹娘云清草哥儿都对这点表示理解。   现成的例子摆在那。   比方云罗氏说:“哥婿说的也不错,就不说哥婿在京城当着这么大的官,只说我们平安镇上那些富户,还没当着官呢,只是有点富贵,家里头出门也是呼奴使婢的。”   云爹说:“这倒是,之前是我们想差了,既已当了官,自然得有当官的派头,不然外人不说我们乡下人自己做惯了愿意干活,只说个哥婿苛待我们,那名声上就不好听了。”   大启朝重孝道,若被人说苛待父母,那可是相当重的罪名,不比杀人放火好听多少。   草哥儿叹气:“嗐,可惜我是个哥儿,小豆子又太小了,不然我就让他跟着东家你出门,万事叫他跑腿,东家你就不用愁了。”   云清拍拍草哥儿的手安慰他:“倒不因为你是哥儿,主要是你对京城的门阀关系不了解,也没有和贵人打交道的经验,阿峥说了,哥儿不比男子差,等以后你多锻炼锻炼,就会了。”   草哥儿乐意听到这话,来京这段时间,虽然开始他不怎么敢一个人支摊子,后头家里事多,云清哥支摊子的机会变少,慢慢就是他独个儿出,和京城的百姓怎么说话,怎么应付讨价还价,怎么对付浑水摸鱼不付钱的,怎么吓跑来闹事的,怎么看牢了钱袋不让那手脚不干凈的碰了……他做的这些,莫非从溪山村随便拉一个汉子就做得来?   所以云清这话,真是说到草哥儿心里了。   草哥儿说:“这样,左右我在家无事,东家你们出去拜年的时候,我和云大伯我们就去牙行瞅瞅有没有好的,买回来得用的。”   云爹表示赞同,说就这么办。   叶峥和云清也没有意见,但叶峥心里并不抱太大希望。   他要的又不是端茶送水的丫头,也不是喂马劈柴的伙计,是要可以跟着出门的长随,懂点世家规矩的管家一类的人物,这样的人才本来在人力市场上就吃香,牙行纵有这样的人,也不愁销路,哪有去一趟就碰见的运气。   不过让云爹他们去见见世面,和牙人打打交道也好,反正他还缺个赶车的车夫,车夫只要技术好人品好就成,其他没有要求,到时候有那老实的车夫可以买一个回来。   讨论完,叶峥领着安儿然儿进了马车,云清架着骆驼,一家四口出门去拜年了。   第一站肯定是挑最近的去,闵良骏家,管家是认得叶峥的,当即谦卑地拜了一拜,说是可巧闵少爷一大早出门陪着老夫人去了护国寺进香,此刻并不在家,请叶大人在府上坐坐,一会就回来。   叶峥摆手谢绝了,说既人不在家就不进去了,管家哭丧着脸,说闵少爷若知道叶大人来家却没有请进来坐坐,回来他这管家肯定讨不了好要吃瓜落的,请叶大人夫郎和小公子们赏个脸,进来坐坐喝杯茶。   叶峥笑了笑,对管家说等你家少爷回来你就说我的话,叶峥和闵兄交情不在意这些个虚的,心意到了就成。   管家见叶大人这么说,也就不再坚持,恭敬袖着手目送他们离开。   闵家一门房小厮见管家这样,凑上前撇撇嘴,自以为幽默道:“这就是少爷上回在温泉庄子招待过的叶大人?他家怎么连个拜帖车夫都没有,呼啦吧就自己夫郎驾着车来了,这大年初一去护国寺进香是我们京城贵女的习惯,他家怎么这个也不知——”   话未说完就被管家在屁股上狠踢了一脚,又当头抽了一记。   管家目送叶峥他们马车的时候是一脸恭敬,回过身对着门房却是面沉如水,那脸上寒得能刮出三两霜来。   指着门房鼻子:“你给我仔细着说话,再显摆你那破嘴能耐就给我滚蛋,你老娘就跪死在老子门前老子都不会再看你一眼,瞎了心的狗东西,谁给你的狗胆议论客人了!”   那门房原本是在里头二门给爷们打帘子当差的,因这嘴喜欢瞎比比不牢靠被打了板子赶出来,原本家里爷们发话要卖了的,好在和管家有点八竿子打不着的亲缘关系,硬托赖了留在闵府没被发卖出去,安排当了门房,好久都不得见这管家爷爷一回。   难得管家爷爷亲出来待客,他又小瞧叶峥他们自己驾车,没有车夫拜帖,就拿着做了谈资,就和管家说句话套套近乎,谁知没找好对象,近乎套不上,还挨了两下,丧眉耷眼地不敢说话了。   管家瞪他一眼进去了,其他门房冷眼瞧着,眼里也都是笑话:这人啊,做错了事被从二门里赶出来没啥,当奴才的谁还没办砸过事儿呢?可认不清形势就是自己找死了,连明摆着管家都要亲自出来接待的人,稍微动动波棱盖一想就知道不是开罪的起的,这人还上赶着自取其辱,看来以后真是要远着点了,小心挨打受骂或者惹出祸来连累了他们这等老实不作的。   骆驼车驶离青鸾巷子,初一天气好不冷,两个宝宝也穿的可可爱爱又暖和,不怕吹了风,叶峥就掀了帘子和云清说话,路过糕点铺的时候还停下来买了份定胜糕一家分吃了,快快乐乐去了第二近的谢元德家。   谢元德和夫人在家没出去,管家回禀说叶大人一家拜年来了,谢元德正拖了鞋窝在太师椅上和夫人说话,紧赶着穿了鞋出来迎,谢夫人也出来,她上回见了叶峥家两个可爱的宝宝,那是喜欢得不得了,听说来了那可是坐不住的。   叶峥和云清被迎到会客堂坐下,两个宝宝被捏着小手拜年说了吉祥话,谢夫人见他俩穿着簇新的小棉服,灯笼裤和比照着朝靴样式做的保暖小皮靴,胸前挂着璎珞环,就和那福星下凡的小童子一般,喜得眉开眼笑,忙从兜里抓出一把银瓜子往他们手里塞,京城富贵人家的习惯,过年间把金银打成瓜子或者花瓣或者小鱼等吉祥讨喜形状,打赏小辈又体面又有趣,谢元德家虽不比闵家富贵,银瓜子还是打得起的。   反而是叶峥他们不了解京城规矩,两眼一抹黑,啥都没准备,好在谢家并没有要他打赏的小孩。   谢元德儿子和女儿陪谢老夫人去护国寺进香了。   听说护国寺,叶峥就说,可巧了,刚才去闵兄家,闵兄也陪家里老夫人去护国寺进香了没遇到,谢元德就解释给他听,大年初一京城本地略体面人家的女眷都习惯去护国寺进香,叶峥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呢。   在谢家坐一会儿说说话,叶峥就带着云清儿子们起身告辞。   谢夫人舍不得安儿然儿,留他们再坐坐,叶峥道不坐了,还得去周兄家拜年,这才在谢夫人依依不舍的目光中辞别出来。   骆驼又在街上嘚儿嘚儿走,叶峥和云清讨论着周兄不会也带嫂夫人去护国寺进香吧,后来一想这进香是京城本地贵女习俗,周兄嫂夫人不是本地人,应该也同他们似的对这习俗不大了解,结论拜年还是要去。   路过银匠铺的时候,云清把车停下来,叶峥心里正也想说停呢,还没说云清就停了,默契一笑,可见夫夫二人想到一块儿去了。   用银锭子在银铺里换了些小瓜子小鱼儿小月亮花片等锞子装在钱袋里备用,即将去的周家可是有个小孩的,周兄儿子比安儿然儿大不了多少,在银铺里兑花钱自然比不得自家打制那么划算,但好歹解了燃眉之急,数量也不多,不差这点差价。   到了周府,周纪明和夫人王兰香果然都在,连带他们儿子,八岁的小少年周子善都放假在家。   周纪明租的屋子只是一进的,开门是个带井的大场院,往里走就是一排屋子,除了没有后院牲口棚,格局倒很像叶峥他们在溪山村的老屋子,走进来四处看看,不免就就有点怀念。   周纪明略带不好意思:“租住的简陋,叫叶弟和云夫郎见笑了。”   叶峥摆摆手:“哪里就见笑了,周兄不知,我们在溪山村的老屋就是这样的,我和清清就是在老屋里成的亲,老屋有年头了不如这里新,格局倒是像,乍一眼见了就有点感怀,清清你说是不是?”   云清笑着说是。   周纪明见他们的确不像嫌屋子简陋的样子,也就把那点尴尬放下了,这叶弟有股是真名士自风流的劲儿,从不说那虚话假话,忙请他们屋里坐。   王兰香泡了茶,又拿了果子点心给孩子们吃,又逗着安儿和然儿,问他们可记得自己。   安儿然儿都说记得,乖巧叫姨姨。   王兰香又把瞧见安儿和然儿就有点害羞往桌子后躲的周子善拉出来,给他介绍新朋友,说这是安儿弟弟和然儿弟弟,又让他叫叶峥和云清叔叔。   周子善叫叔叔利索,等到叫弟弟的时候,那股害羞劲儿也不知哪来的,嗫嚅着叫了安儿然儿弟弟。   云清摸摸周子善小少年的头,往他手心抓了一把小银稞子,周小少年瞧是银子,不肯收,王兰香也说太贵重了哪有直接给孩子钱的。   叶峥便苦着脸推说自己原先也不知道,还是去谢兄家拜了年才知道京城这种小玩意儿小流行的,家里头孩子少,好容易赶回流行,可别驳了他强撑起来的面子之类的。   王兰香看看相公,周纪明知道叶弟说这话就是解围,叶弟家虽说不显,但底子还是不差的,于是点点头,示意还是收了。   反正他家和叶弟家,如无意外这朋友还要长长久久做下去,以后安儿和然儿上多还回去就是了。   周子善这才收了。   王兰香没有好看稞子,便塞了银角子给安儿然儿当贺年礼,那银角子数量自然比不上那一把银稞子,但此刻现成手里只有铜板,要银子得出去兑去,叶峥也不在意这个,就这么过了。   安儿然儿很懂礼,银角子不够漂亮,还是笑着收了,说谢谢姨姨,转头交给阿爹,云清就给他们塞在腰间的小荷包里头。   周子善往日在学堂里虽也见到不少小朋友,那学堂里的小朋友穿的都是书衫,青朴朴的,颜值也没有这样高,可今天来家的两个小弟弟不同,那头上的兔皮帽子上是雪白可爱的绒毛,身上藕荷色袄子边沿绣的金线乍看不起眼,仔细瞧着却富贵,连脚上的皮靴,那靴头都缀着天青色玉片,身上五色荷包,胸前璎珞项圈,胖乎乎小肉手上的叮当镯,一看就是世家小公子的打扮,配上如此超高颜值,简直是令人看着就觉得同吃一样米,不是一样人,说白了,周子善小少年有点自惭形秽了。   周纪明瞧出来了,也不说,不安慰,他儿子现在的心情,和他第一眼见到叶弟夫夫时候的心情相通了,想着造化钟神秀,怎么就集中到他两个人身上去了,后来又见到叶弟和云夫郎两个儿子,那更是想问老天,有点什么好的,都集中到他一家子身上去了。   后来和叶弟相处久了,叶弟这人自在悠然,从不炫耀,无论和比他地位高的还是地位低的,都心态和平地结交,慢慢周纪明被影响,那心胸也就慢慢开阔起来,周子善是自己儿子,周纪明相信,儿子自己很快也能回转过来的。   叶峥和周纪明两人说着就说到房子上去了,周纪明说等过了年就寻牙人找找看,至少租个两进小院,这屋子要不是相熟的同僚,还真不好意思邀请来家里,又说家里也得买个小厮佣人,不然出门就是光杆司令,要取个东西或传个话都没人可用。   叶峥连忙表示赞同,说周兄这话可是说到我心里了,我家也打算寻摸几个人呢。   周纪明点点头:“你家不比我家人口简单,理应的。”   在周家说了一回话,到了午饭点的时候,被强留下来用了个午饭,叶峥就顺手把带来的粉丝交给王兰香,又说了做法,这粉丝做出来时间不久,还没有彻底干硬,是容易泡发的,大家就着酒菜粉丝吃吃喝喝一通,粉丝果然在周家也受到了欢迎,后来吃完饭又坐了片刻,说好正月里抽空同去牙行看看,叶峥就告辞出来。   下一站是王家镖局,王家虽门第低些,但好歹叶峥他们刚来京,是托赖了王家给找的房子,后来小摊上有人闹事也是王阡直给维护了几次秩序,王家有镖师从乡下带回鲜鱼时令蔬果什么的,也没忘了给叶峥他们送一份,虽是因着叶峥他们先救了王元宝,但那时叶峥也没中进士,王家人也没说嫌弃外地人来京无权无势,这交情算是处下来了。   叶峥到时正遇见王阡直从外头回来,一见叶峥就笑:“一大早带了元宝去叶弟家拜年,草兄弟就说你们出去了不在家,我一想就知道叶弟定有应酬,想着回来等,果不其然,中午刚过你们来了,快进来,我大哥大嫂正等着呢。”   叶峥好奇:“王大嫂没有和老夫人去护国寺进香?”   王阡直说一早去进过了,因想着带元宝去拜年,进过香早早回了来,没在寺内用午饭。   叶峥就知道这是因着自己了,不过也没说什么。   一进院子,王元宝小朋友就冲出来:“叶叔叔云叔叔新年好,安儿弟弟然儿弟弟,你们也新年好!”   云清笑着给混熟后愈发开朗的元宝小朋友一把小银稞子。   元宝近来有小姐姐的样子,收了稞子说了一堆吉祥话,把安儿然儿一手牵住一个往里带,还一路嘱咐弟弟们脚下要小心,雪天路滑不要摔了。   安儿和然儿回头看看爹们,云清鼓励点点头:“和元宝姐姐玩去吧。”   他俩就哒哒哒踩着小步子和元宝到院子里去看兵器架了。   初一,该拜年的拜年,该送礼的也送了,初二就待在家里,等着别人上门来拜年。   一大早闵良骏来过了,谢元德和周纪明也来拜过年,除拜年外,就是夸叶峥昨日送上的粉丝粉条好吃,那意思明摆着就是还想要,叶峥笑着摇摇头,让云清又给他们一人弄了一把带回去。   统共四十斤粉丝,这么东送一些西送一些,自家就吃了两顿就没了。 第83章   过了年,经过一个冬天,有那家里实在困难的或者年内兵荒马乱犯了错惹主家不喜被打发了的都聚在牙行里,等待发卖,另外就是西市有个人集,那些家乡遭了灾自卖的或者影视里常见的卖身葬父之类的大多集中在那块等待主人家挑选买卖。   这两种买人方式各有优劣,从牙行里买的人,户籍人品有无犯错之类的牙行都会寻摸得清清楚楚,一般不会在这上头隐瞒,买的人说句难听的,都是“有出处,可查前科”的,而且买后牙行也会把签身契,衙门盖章之类的琐事一道办了,主家只管选人领人带回家就是,若发现何处不好,何处有弄虚作假,还可以找牙行退货商量善后事宜。   西市上自卖自身的人呢,那是怎样的就凭一张嘴说,可没有牙行摸底细作保,具体能买着啥样的就看主家眼力了,有可能买到那落难的有才小姐,也有可能买到走投无路的江洋大盗,价格上一般是比牙行便宜,也就这点优势了。   正月初十,该拜会的拜会过,该全礼节的人家也都全了,家里头无事空下来了,云爹和草哥儿这段日子去了牙行三回,因着第一次买人没有经验,想着多跑几回都看看攒攒经验,原本是看好了一个赶车把式,是个五十几岁黑瘦男人,家就住在京城附近的乡下知根知底,心里有了点谱,只是没定下来了,两回都是去看的他,谁知第三回去的时候,牙行点头哈腰说实在不巧了,那车把式前天有人瞧中给买了去了,您二位来晚了。   牙人也知道他们想寻个稳当点的车把式,之前那黑瘦男人其实合适,但这二位看了两回都没定,别人来看了一回就定下,直接付了钱办好手续一条龙就把人领走了,牙人也没办法,想留也留不住啊,但也不想得罪翰林岳丈,就哈着腰说那人哪哪都好但瞧着年纪有点大,怕是得用不了几年,若有年轻一点的,一定通知老太爷您来瞧,给您留住了。   云爹和草哥儿也是这个心思,那黑瘦车把式不错,就是老了点,岁数比云爹还大,五十六了,有句老话叫五十而知天命,这五十六岁的劳动人民,过得苦日子那都是说不准的事儿,叶峥听了也这么安慰云爹,说车把式而已,好的肯定还有,下回的指不定比这个年轻又好呢,也就这样作罢。   谁知过了几天,他们想要寻车把式的消息不知道怎的给王家人知道了。   王阡直下了值亲来找他们。   王阡直坐在云家堂屋里,接过云夫郎端来的暖暖茶水,谢过端起喝过一口。   这是骆驼乳加了红汤枸杞茶砖煮过的奶茶,一口下肚浑身都热起来,惬意喝了长舒口气才细说原委:“那牙人是我手下一个兄弟八竿子打不着的老表,因我那兄弟家中阿兄的妻子五年没有生育,就寻思着要买个通房丫头,喊来了这个老表,两人在那角落里咕咕唧唧说话,不知怎么就说起车把式的事,我一听叶翰林就竖起耳朵,又听得提起的人和云老伯草兄弟都对得上,就知道是你家了,留神听了几句,才知道你家要买奴才的事。”   叶峥听得皱起了眉,先反驳一句:“五年未有生育也未必是家里妻子的原因,他阿兄可有自己去看看大夫?若是他阿兄自己身上的毛病,买一百个通房丫头回来也不顶用啊。”   王阡直和叶峥打交道久了,也知道这位叶弟偶尔会发些惊人的言论,这时候顺着说就对了,忙道:“是是是,我回去说他,让他叫他阿兄去看大夫检查。”   顿了顿又道:“叶弟,若要买别的奴才,哥哥我这派不上用场,你想买个车夫,何用找牙人,此刻现成我这里就有个把式极老的好人,与你做个中人如何?”   叶峥缓和了语气,也持起乳茶呷一口,看王阡直:“你说说看?”   王阡直就说了。   他手底下有个叫马大力的老镖师,有个远房侄子最近来投靠他,这侄子叫余衡,乃是个可怜人,三岁没了娘,四岁余衡爹就给他找了个后娘,次年这后娘给余衡爹又生了大胖儿子,来年又得了个胖丫头,俗话说有后娘就有后爹,从此余衡在家的处境就可想而知了。   “这王氏在家对余衡非打即骂,动不动就诬陷余衡欺负弟弟妹妹,偷东西,东家死个鸡西家少件衣的这种扯皮事儿,人家躲都尚且不及,这王氏竟往自家头上揽,非说是前头姐姐生的小子不学好,偷鸡摸狗她是教不了了,弄得余衡从小到大那声名在当地都不好听。”   叶峥皱眉,他也是乡野出生,一点都不怀疑村里愚夫愚妇能干出这种事儿来,他哥嫂对待原身就是最好的例子,所以那句“他老子就干看着媳妇作孽不管”的话噎在喉咙里到底是没有说出口。   和云清交换了个眼神,心里对那叫余衡的少年已是先入为主可怜了三分。   “余衡这人,按马大力所说从小就硬气,十三四岁能打杂养活自己了就不在家里吃饭了,自己到山脚下起了个草棚住着,靠给人种田打短工日子也过得下去。”   云清问:“既日子过得下去,如何又要自卖自身呢?”   王阡直嗐了一声:“云夫郎有所不知,因这余衡的爹是个没能耐的,后头儿子女儿也不争气,到了十五六岁各自要嫁娶了,家里既拿不出嫁妆,也出不起聘礼,日子越过越窝囊,反而是余衡这小子手里头攒了点银子,这事不知怎的被他后娘知道,歪脑筋就动到这上头去了……”   王阡直继续往下说,叶峥和云清原以为左不过就是用孝道强压或者骗取,王阡直却说出个令人大跌眼镜的故事。   那余衡并不是个傻的,哪里会傻乎乎后娘说啥他听啥,说什么爹和家里弟弟妹妹想他了,请他回来吃顿饭的借口根本不顶用,余衡一口拒绝,是打定了主意不想沾这家人了。   余衡不上当,后娘竟想出一条毒计,趁余衡出门的时候跑去余衡家脱了外衣往床上一钻,等余衡干完活回来脱了脏衣服准备洗洗手做饭吃的时候从床上窜出来抓着余衡的手,叫他把这些年攒的银钱都拿出来,不让就嚷嚷说他欲.逼.奸后母,要报官,要让他臭了名声,以后再也不能在这块地上讨生活。   余衡后娘想得很清楚了,此为一举两得之计,若余衡乖乖拿了银子出来,她就拿了银子,若余衡敬酒不吃吃罚酒,她就报官,到时候把余衡这不识相杂种往大牢里一送,不仅得了银子,连余衡这间房和这些年置办的东西也要占去。   此计不可谓不毒,余衡并不肯受她欺压,于是她后娘果真嚷嚷了起来,连后娘儿子一块从墙根后窜出来,拿着扁担就骂,就打,余衡是从小就练出的力气,劈手夺过扁担把后娘连同他儿子打个半死,这番动静到底惹来了村里人。   于是娘儿俩按照先前商量好的,哭着说余衡不是人,竟然要□□后母,他弟弟想要救母去拉,反被打成这样。   他俩其实没啥演技,但此刻顶着如出一辙的猪头脸,后娘衣襟开着,那窝囊儿子痛得眼泪鼻涕一起淌,倒是多了几分真切,村里人都指指点点唾弃余衡。   余衡爹懦弱了一辈子这会倒硬起来,从人堆里二话不说冲上来就抽了余衡几个大嘴巴,后娘作势要一头碰死,被拉住后不依不饶要报官,村长为着村子名声着想调合也不顶用,闹剧了一场,终于是把余衡捆起来见了官,那县太爷虽不是个胡涂的后娘说啥信啥,但后娘到底占了人证,且她俩一身伤痕是余衡打的,余衡也没否认这点,只咬死了对后娘从无想法。   跟着有那不嫌事大的村里人就把余衡从小那些莫须有的小偷小摸都说出来左证余衡人品下流。   即便这样,□□的证据还是不足,毕竟余衡根本没有碰过后娘隐秘处一指头,殴打出来的伤口那有经验仵作一瞧就知道,不能算,县太爷按照现有证据只说余衡殴打后娘弱弟,乃是个不孝不悌之人,判了余衡打四十板子,加服徭役一百天。   余衡挨了打又服了刑,等刑满都到了第二年了,也就是今年,再回村里山脚下那间慢慢充盈起来的泥屋一瞧,里头空空如也,非但藏的银子被从墙洞里挖了出来,连带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都被搬了个精光,那灶上架的铁锅都被从灶台里撬出来拿走了,屋里是连根杂草都没给他留。   余衡从屋后提了根棍,出了门就要找后娘一家算账,一路遇上的村人都朝他指指点点翻白眼,还有往他的脚印处吐唾沫的,县太爷没定了余衡□□后母的罪,村里这些人却已经在心里给他定了罪了。   余衡顺着山路往下走,瞧着逼仄的矮房,愚昧又刻板的乡民,不知怎的越走越没劲,走到后娘家,正是晚饭时分,灶房里飘出缕缕炊烟,后娘一家正围着灶房做活说话,不时传出欢声笑语,后娘还说乖儿子有了这笔银子娘就给你往镇上寻个媳妇,余衡爹听了也迎合说镇上媳妇好,水灵。   全然忘了这笔钱沾满了他另一个亲儿子的血泪。   余衡脑中陡然生起一个念头,他想一把火把这家子不要脸的都烧死,自己也投身入火死了算了。   好在他脑中还剩一点理智,他在服徭役的时候恰巧和他的远方表舅马大力见了一回,马大力说实在过不下去就来寻舅舅,饭总有你一口吃,饿不死。   就这么一点善意,让余衡放下了手里的火折子。   他冲进屋里,将原本属于自己现在却摆在后娘家灶房的桌子翻了个倒儿,一桌饭菜摔在地上喂了狗,捡起碎瓷搁在后娘儿子那胖脖子上把自己好容易积攒的五两银子讨回,余衡提着棍子连夜出了村。   这样的地方,他是一时一刻也待不住了。   说完余衡的故事,王阡直叹了口气抬头,瞧见一屋子都盯着自己,尤其是云罗氏和草哥儿,都泪汪汪的。   草哥儿也受过刘老实欺负,是苦大的,对这种事特别能共情,擦了擦眼睛骂道:“这余衡爹也太不是东西,简直就是个窝囊废老狗,这后娘生的儿女是儿女,前头娘子生的就不是儿子了?”   云罗氏知道他是想到刘老实和自己娘了,在草哥儿肩上拍了两把安慰,云爹吧嗒着烟不说话。   连云清眼里也有显而易见的同情之色。   但叶峥到底是后世人,经历的都,想的更多一层,他问王阡直:“这余衡的确是个可怜人,但他殴打过别人,虽然该打,也升起过杀人放火的心,虽然后头也放下了——”   “王兄你也知道,我家有老弱妇孺,还有两个孩子,这人可怜归可怜,但放这么个危险分子来家,我却有点不放心,这种心情,希望王兄体谅则个。”   王阡直道:“叶弟你的顾虑乃人之常情,我自然知道——你家于我家元宝有救命之恩,若这人不是个正的,是那歪的邪的,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来你跟前提起,把个不好的人说给你,甭说我自己,就我大哥大嫂也饶不了我……我是想着叶弟虽现在翰林,以你之能,以后必少不了在外公干的机会,这余衡我是仔细注意过,骑马驾车也使得,缝缝补补也做得,且天生有一把子力气,与你做个保镖那也是绰绰有余的。”   听到保镖二字,云清心里一动,他虽有好身手,但不可能时时刻刻跟着阿峥,尤其阿峥在外公务的时候,身边若有个身手好的能使唤,危急时刻也能保护阿峥,那真是说到云清心里头去了,京城虽是治安不错,但万一呢,谁晓得,有备无患总没错。   想到这里,云清摸了摸叶峥的手,和王阡直道:“光这样说也说不准,过两天你把人带过来,我们看看,再衡量衡量。”   云清开口的事,叶峥是绝不会拂他面子的,虽然有点惊讶,还是和王阡直说:“那你就把人带来吧。”   是好是歹,看了再评价也成,若真是个好的,身世又如此可怜,帮一把也是行善积德了。   王阡直回去,过了两日就带了个人来叶家堂屋。   虽然在王阡直口里,这余衡是别人家的儿子,听着很小似的,但余衡其人实则已经二十有二,年纪比叶峥还大,身高比叶峥矮一些,大约一米七六左右,古人普遍营养不良,就余衡小伙的生长条件,能长到一米七六已经很厉害了。   余衡知道自己是来给翰林小官当下人的,他从小吃苦,倒不觉得给人当下人有什么丢人的,纵再傲气的人,有他这样的经历,那一身棱角也磨差不多了,再说了他表舅还提点过,这位叶大人对王家有恩,他自己马大力是受了王家的恩的,王家恩人就是他马大力的恩人,同理,余衡既然要跟着马大力混饭吃,那马大力的恩人就是余衡的恩人。   这逻辑虽然曲曲折折又略带教条主义,但古人的世界观就是这样,这一套余衡反正是认同的。   于是余衡跟着王阡直来到了叶家,接受他们的检阅。   余衡一直低着头,叫人看不清脸,叶峥就叫他抬起头来看看。   余衡乖乖照搬,叶峥和云清都相信,眼睛是最难作假的,一个人心里头想什么,从眼睛里可以看个七七八八。   这余衡的眼里有对这世道的不满,有受过亏待的愤世嫉俗,有一些认命也有一些受过磋磨的沧桑,但没有那些歪的邪的,或者叫人一看就不喜欢的东西在里头,眼神有点麻木,但还算清正。   这就成了,只要人的根子不歪不坏,有一点小脾气也不是不可以理解,既有王阡直作保,就不算是个根底全无的,纵有点小脾性那就慢慢教吧。   这么着,余衡就在叶家留了下来,成了叶峥的一名长随,过了正月十五,翰林院恢复三日一休五日一沐的上班时间。   白天里余衡跟着叶峥出门,早起云清送叶峥的时候总算可以一起待在车厢里,吃吃东西说说话,不用一个人做车厢里一个人在外头赶车了,余衡很识相,会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只驾车不出声。   云清不出去,他就单独赶了驼车送叶峥去翰林院上班,中间时间回来将驼车交了就可自由活动,晌午叶峥下班前再驾了驼车去接。   这是全家商议过的结果,想说看看这人有了空闲做点什么,吃不吃酒,赌不赌钱,会不会拿了预支银子去那等不干凈地方,毕竟大龄单身青年,说是给闲暇自由活动,实则也是考验,再者家里还有孩子,不考验一下就这么待进来了不放心。   谁知余衡的活动轨迹相当单一,清晨送了叶峥去翰林,接着把骆驼车送回来,剩下时间哪儿也不去,就在房间里待着或者墙根地下窝着,中午吃饭也很自觉,从不往堂屋桌上凑,草哥儿给他碗里打满饭菜,他捧着就回屋里吃或者在院子里看着池塘里的鱼吃,他也不笨,不够吃是会来要的,不亏着肚子,但也只往灶房里去要,从不进堂屋,那道主和仆的规矩把握得十分分明。   吃过饭也不出去,规规矩矩在家待着,等着到点去接了叶峥回来,夜里无事了,还是不出去,就在房间里待着,云家还没有让人值夜的规矩,他就放倒头睡到天亮,先一步起身套骆驼车,完成他的专属工作。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十几天,估摸着余衡是有点待无聊了,云家人想着,这回可以看看他出门干啥了。   谁知他还是不出门,无聊了就在院里自己寻摸事情做,先是瞧着湖边那圈围栏经过一个冬天有点损耗了,就从后院放毛竹的地方抽几只毛竹,破竹成篾,把那破损的地方给密密编严实了,这还不算,因询问过草哥儿这围栏的作用,听说是防止家里两个小少爷调皮翻过去掉湖里,还特意比照了安儿然儿的身高,又把围栏加高了一圈。   这份细心是家里人都没有想到的。   也不是没想到,主要是这围栏放那儿其实也没起到什么作用,安儿然儿从没有往围栏上爬过一次,每次想看鱼就隔着围栏看一看,天长日久,甚至令大人觉得就算把这围栏撤了,估计问题也不大。   但到底想着他们小怕失了足,还是留下了,但就没想着根据身高增加高度,毕竟他俩从不爬嘛,余衡会这样做,倒是令人刮目相看。   又比方说,余衡花几天编好了围栏,又找其他事情做,比如劈柴原本是云爹的工作,挑水呢,一般是谁有空谁做,清扫场院则是草哥儿定时做。   现在这些活都被余衡包去了,柴劈好整整齐齐码在墙根底下,水缸扛井边刷得干干净净打满水又搬回原位,还有力气挥舞大扫帚把整个宅邸屋前屋后都打扫得清洁溜溜。   一个人干完这些活,中午也到了,照旧找草哥儿要一大碗饭菜,端着去湖边吃,中午草哥儿劝他不用忙,可以歇个中午觉,余衡听了,回房睡半个时辰,出来继续寻摸活干。   这么着大半个月,人心都是肉长的,连云爹嘴里也时常说余衡这小伙子不错,云罗氏和草哥儿更加了,待余衡更是好,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少不了他一份。   要不是叶峥哭笑不得说家里是要买下人才买了余衡,估摸着云罗氏和草哥儿都要把他又当成自己人了,还是云清按着叶峥吩咐说了几次才成。   叶峥知道,他们只是不习惯,等以后家里下人多了,或者到时候下人偷奸耍滑了,不端起主子的威仪下人就要踩头上来倒逼主子了,一旦这样的事发生几次,为了一劳永逸,云罗氏他们主子的款自然会端上来,这是个过程,坑踩多了都学得会,不急于求成。 第84章   新年新气象,年后一切事情都照常进行。   叶峥上了几天班后,农政全书的定稿下来了,定的是叶峥和四皇子反复商议后加了土豆种植法的那一版,至于土豆留种问题,叶峥走之前在自家地里种了好几亩,叫村人帮着照料,没有意外的话,想必已经收成了好几茬,若明光帝对土豆有兴趣,就可派人去溪山村寻来土豆后在大启推广种植。   又过了几天,时间来到了二月初,圣上在朝会上对这本农政全书给与了高度评价,又嘉奖了主要编纂者叶峥,夸他办事利落牢靠,对他进行了口头嘉奖,又夸四皇子是个好的,心系百姓,送上的这份寿诞贺礼虽然迟了几个月,但父皇甚是慰藉云云。   诸臣子见明光帝心情不错,大皇子一派便又趁机提起封赏事宜,说大皇子戍边艰苦,理应封郡王爵,跟着大皇子的一众军士也理应得到嘉奖,否则寒了天下兵士的心等等。   太子党这段时间已经试探出明光帝的意思,知晓他极为厌恶提起这个话题,暗中怂恿归怂恿,但也不想真让大皇子坐收渔翁之利,今日明光帝如此开怀,万一就允了呢,那可不成,于是站出来反驳:“保家卫国是将士们的职责所在,如何能胁恩嘉奖?”   又一太子党站出来道:“我听说大皇子在边疆时,手下兵士常有侵占当地百姓钱粮、滋扰平民之举,甚至有强逼民女为女奴为妾的,大皇子治军如此不严,圣上不惩戒便罢了,哪里还能嘉奖助长此风呢?”   那人反驳:“行军打仗的时候若粮草不足,兵士哪里来的战斗力,大皇子领兵也是为了保护当地百姓,让他们贡献点钱粮出来做军费有何不可?至于强逼民女,那就是血口喷人了,从无这样的事!”   太子党哼笑一声:“便是民女之事不提,只说滋扰百姓,大皇子戍边,兵部自有粮草分配,圣上也特批了军费,安排好的事儿,如何要向当地百姓索取?莫非是觉得兵部大人们消极怠职,工作没做到位?还是对圣上有所不满?这明明错的事,吴大人你当着圣上面都这么振振有词,可见已将此等行径视作平常!”   吴大人脸色一黑,暗悔失言,不过他知道此人是太子一系的,话已说到这了,与其剖析大皇子行为是否妥当,不如将太子扯下来,太子也没好到哪里去,大家都在混水里,谁也别说谁!   思及此,吴大人反唇相讥:“李大人在京做得逍遥太平官,自然不懂戍边兵士的难处,譬如我听说正月十五花灯会的时候,李大人家用那缂丝锦缎做了九组十二生肖的上好花灯,赫赫扬扬悬在那最高处,全琼天百姓都瞧见了,真是好风光,好财力啊,俗话说,一寸缂丝一寸金,李大人挥的这一夜金,若放在边疆,都够一百个兵士吃几个月粮了!”   明光帝原本说着农政全书时是笑着的,后头吴大人和李大人打起嘴巴官司,那脸上的笑就慢慢消失,盯着底下这场闹剧,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底下臣子观望着明光帝脸色,悄悄朝两位大人使眼色,可惜他俩针尖对麦芒,眼里只有对方,只想驳倒对方,便没有分出注意力给别人,也没注意到明光帝脸色和同僚的提醒。   明光帝轻咳一声忽然道:“缂丝?”   李大人一怔,圣上问话,自然不好不答,只是他还没开口,吴大人先说了:“圣上容禀——众所周知,那缂丝乃是极为珍贵的东西,一副扇面大小的缂丝作品就需要十个织娘花上几个月心血织就,一向作为贡品上贡给宫中,便是民间偶有流传一些,也都作为珍品收藏起来,闲时拿出来欣赏,这李大人家竟用如此珍惜的缂丝布料来做生肖灯,可见财力非凡,只是按李大人的俸禄银子,又从何支撑起偌大花销?请圣上明察。”   明光帝看向李枕。   李枕低下头。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影视剧里常见的互相扯皮,互相中伤、攀咬,皇帝震怒这一挂的。   “……后来呢?”   叶峥又上不了朝,这些都是后来闵良骏这个一手消息捕获者在下班后酒楼聚餐的时候绘声绘色说给他们听的。   闵良骏没有直接说,而是买了个关子:“你们猜?”   周纪明最耿直,道:“吴大人说的也不错,李大人是四品官,一年多少俸禄都是数得出的,若非有其他门路,怎能如此大手笔,圣上明察秋毫,定然是要查下去了?”   谢元德有不同看法:“我看未必,官员私下里做点小买卖或收受点什么,这是公开的秘密,哪个当了官的还靠那一年几十两的俸禄银子活了?想也知道不可能。这些圣上也是知道的,只要不贪墨过了头,在一定范围内,便是圣上也不会把这层皮给揭下来,不然,满朝文武抓起来抖一抖,哪个身上是干净的?”   “可是李大人用缂丝做灯笼的行为也太招摇了,家里得有多少金山银山经得起这么造啊,可不是现在圣上眼里了?”   闵良骏微微一笑:“叶弟,你说呢?”   叶峥被点名,捏着白玉杯想了想:“我猜圣上并没有大动干戈。”   “哦,为何?”   “我也说不好。”叶峥慢慢道,“但李大人是太子一系的人,而吴大人是大皇子一系,他们两个在朝上闹开来,圣上无论发落哪一方,都会被引导成属意另一方,从而借势起来……而你我皆知,圣上他现在并不想谈论那件事,也就不会任由一方势力坐大,而是会尽可能平衡双方,所以我猜圣上要么不发落,要么就各打一板子——当然,这只是我一点小小见解罢了,说出来诸兄取笑。”   “可不是取笑。”闵良骏笑,“叶弟说得不错,圣上正是没有大动干戈呢,他将二位大人各自斥责了一番,却没有深究他们互怼那些话里的意义,圣上不追究,其他人也不好站出来说什么,就连那风闻奏事的言官,也瞧着上司眼色按捺了没有跳出来。”   谢元德道:“言官也是官,是官就有怕死的时候,若因着其他事情谏死了,还能博个青史留名的机会,若只是搅入党争之中死了,死也白死,青史之中绝对不会有他一笔,这些言官人家又不傻,看得可清楚了。”   周纪明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叶峥不知想到什么,再次提醒道:“我们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万事只忠于今上,其余事务,切不可胡乱掺和进去。”   闵、周、谢几人互相看看,忽而笑出声来,闵良骏道:“叶弟,明明我们几个里你才是那最小的,可每次都老气横秋提醒我们,弄得你反而成了哥哥,我们几个成了受你照拂的弟弟了。”   周纪明也笑:“这正是叶弟待我们真诚之处,放心吧,我们早都记下了这话,再说了,我一个从六品,你们几个正七品和从七品,就算我等想要参与其中,也鞭长莫及,远远不够格啊!”   谢元德道:“小叶,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有你这么一天三遍地念着,为兄们就是个聋子,也听进去了。”   ……   这场饭局没过几天,京城又发生一件大事。   叶峥早起来上班,刚走进弘文馆,就见原本整肃仪容的翰林学士们三个一堆五个一群,都在嘀嘀咕咕讲小话。   叶峥捏着手炉路过时就听了一耳朵。   “林大人,您确定没听错,是四皇子不是太子或者大皇子?”   “这样大事我又怎可能弄错,不信你等着听吧,消息很快就传下来了。”   “可是若四皇子封了郡王,在封号上岂不是稳压了太子和大皇子一头,也不知圣上是如何想的,这储位本就成疑,这样一来岂非更加扑朔迷离了。”   “嗐——陈大人,这你就想多了,圣上封赏四皇子,应是有这样几条考虑,老夫斗胆猜测一下,一则,农为国之本,四皇子的农政全书修到了圣上心里,圣上本就有心嘉奖他,二则,大皇子和太子两派人物在朝上闹得不象样,圣上为此发了几回火了,如今两方都在争抢的郡王之位落到了四皇子头上,也是圣上在放出信号,警告他们不要做得太过分了,三则,正是因为四皇子于大位毫无可能,圣上才会轻易将本朝第一个郡王的帽子给了他,也是因着他对朝局没有影响之故,不然怎么不给五皇子六皇子呢,那两位的母家可也有些势力,争一把是能够得到的,不像四皇子……”   “嘶,依照你这么一分析,我也觉得,这正是圣上的想法,王大人,不愧是你,姜还是老的辣啊!”   “哎,陈大人,过奖过奖。”   走到自己办公室,叶峥全听明白了,明光帝封了四皇子一个郡王,郡王封号多为二字,少量有一个字的,四皇子凌江礼封号是二字,为雁云,人们可称他为雁云郡王,或者雁云王。   叶峥立刻从脑中翻出大启地图,搜出雁云所在方位,雁云乃是大启非常南边的一块区域,从雁云州以南,包括整个十万大山都可称为雁云地区,非要说的话,在大启并不算什么富庶之地,因琼天府在北地,江南、中原到北地这一条线下来才是大启的经济政治中心,也是繁荣之地,这其中并不包括雁云州。   想是明光帝还是思量过的,既给四皇子一个郡王头衔,压一压太子和大皇子两派人马的嚣张气焰,同时又不能给封成膏腴之地,怕引起过大的反弹,所以头衔给了,封地给了,但给的质量不高,是令人瞧着生气,但又不至于太生气。   其中的尺度,明光帝算是拿捏了。   今日一整天,翰林院到处都是四皇子被封雁云郡王的讨论,为了显得合群,别的同僚喊住叶峥说这件八卦的时候,叶峥也会很给面子地听了,点点头给人凑趣或者捧场。   说着说着就有人说,四皇子这农政全书也是促成郡王的契机之一,小叶你这个主编也是有些功劳在里头的啊哈哈哈。   叶峥就把功劳摊出去:“若我有功劳,诸位大人都有功劳了,比如徐大人,你是南屏人士,给我讲了当地不少风土人情,还有毛学士,你给我说的那个水培菠萝根茎法子,我都一字不差写上去了,还有李大人你所描述的那种刮下来就可点灯的白色虫豸分泌物,也是着重写了。诸位大人都是有功之人吶。”   虽然知道小叶大人最是个谦虚谨慎的,但听他这么说,出过力的翰林同僚们都是很高兴的,严格说起来,的确他们也出过力的,如今促成美事一桩,岂不棒棒哒?   这种轻松略带自豪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下班。   叶峥收拾好东西出门,余衡驾了驼车早等在外头,叶峥一出来就有人主动接过书籍手炉等物,放好脚凳掀开帘子,等叶峥坐进去,又轻手脚放下帘子,一扬鞭,那骆驼就嘚儿嘚儿往家走。   车厢暗格里有点心,有热茶,要不人说要当官呢,有人服侍的日子就是比自己动手来的舒服。   到了家,用过反洗了澡,正抱着儿子们享受生活之乐,余衡拿着扫帚来回,说是有贵客拜访。   叶峥抱着娃一抬头,竟然是新出炉的雁云郡王,四皇子凌江礼。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第85章   “什么,大哥你想去雁云州就藩?”   行过礼将人请进书房由水恒的侍从在外看着不许外人靠近,叶峥亲手递了茶过去,说些恭喜大哥封了郡王之类的话。   谁知水恒接过喝了一口润润嗓子,面上还带着温和微笑,冷不丁就放出这么个大炸.弹,惊得叶峥一个踉跄。   水恒似浑然不知自己说了多么惊人的话,点头道:“叶弟,如今局势我不说你也知道,我若在京,在郡王帽子怕也是戴不稳当的。”   水恒一向将叶峥视为自己人,说话并不避讳,反而拣直白的说,叶峥初时不习惯,但经过几个月的相处,最近倒也能泰然处之了。   他承认水恒说得不错,京中局势错综复杂,大皇子党和太子党的斗争趋近白热化,同时,明光帝却并称不上什么日薄西山,相反,他的身体照这几次见面看来,还挺好的。   父皇不肯老去,长成的儿子们却迫不及待想上位,这种矛盾是天然且不可调和的。   四皇子虽然一直秉承低调不出风头的宗旨,但他只要一天是明光帝的儿子,哪怕再表现得没有野心,也不可能独善其身,作为有继承权的皇子,如果你没有野心,没有势力,那你可不可以成为我的助力呢?   在大皇子和太子之间,你选边站吧,选谁你说?   随着时间推移,这样的抉择将会越来越多,从前他还可以推说自己无才无德,只想做一个避世皇子,但明光帝封了他雁云郡王,这是明光帝众多皇子里封的第一个郡王,地位意义倏然就不同了,随之而来麻烦也会增多。   “本王想着,与其卷入京中这一团乱麻,不如去藩地,到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自在逍遥。”   ……   怎么说呢,山高皇帝远……这种话心里想想就好。   这水兄也太把他叶峥当个自己人了,就这么随便说出来。   不过,倒是大实话。   雁云州离京城万里之遥,当地聚居着为数不少百姓在当下还被称为“蛮夷”,当地宗族势力盘踞,宗亲和族老才是那块地方的实际掌权人,朝廷派过去的官员一向是被供起来的,面子上荣光给足了,敬你是朝廷大员,但要真做点什么措施,若宗族势力不支持,事儿就办不成,而且明面上摆着的情况,朝廷也知道,但千百年下来雁云那块地就是那样的,朝廷也没什么好办法。   说句难听的,雁云州在大启朝内是类似于自治地一样的性质,若是哪天不服大启统领,城头变幻大王旗,自立一个国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是呢,偏偏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雁云州,历史上却从没有发生过任何百姓揭竿而起的暴.动。   也就是说这块地生活的百姓觉得自己自古以来就是朝廷的子民,和琼天府这个政治中心是紧密联合的,承认朝廷对自己的天然的拥有和管辖权,从没想过要脱离开去自成一国,这又使得朝廷对雁云州不像北疆和西狄那样充满了警惕,而是实行的放养政策,派知州管理,却没指望能管出什么成效来,只要管辖期内民众不起义不做乱就是知州的功劳,至于每年给朝廷进贡多少,在当地做出的政绩什么的,都不做过多要求,一句话随缘。   如果四皇子去了雁云就藩,在雁云生活,只要他依旧臣服朝廷,到时候无论是大皇子继位还是太子继位,那的确可以如了他山高皇帝远的愿,琼天府的一切□□都不可能波及到他了。   只是,做个偏安一隅的藩王,四皇子是真甘心的吗。   对这点,叶峥心中始终画着一个问号。   但问号归问号,只要四皇子不主动向他表露什么,叶峥自然不会上赶着去问,如果四皇子一辈子都不提起这个话题,叶峥可以保证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去问,如此,保一生平安也是不错的。   不过,四皇子既然已经做了就藩的决定,那他今次来找自己的目的是?   似乎是看出叶峥心中的疑惑,水恒没有卖关子,他直说了:“叶弟,你可愿同为兄一起去雁云州就藩?”   ……去雁云州?   在这之前叶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脑中的人生规划之前说过了,就是厚脸皮待在翰林院养老,像那些万年老翰林似的,唯一需要挂点心的就是通过每三年一回的翰林试——稍微上心就成,凭他记忆力没有考不过的道理。   每日看看书弄弄花草,闲时携夫郎稚子同游京畿,绝不参与进任何党争或者朝廷重大议题中,混吃混喝到退休年龄,就上奏表告老还乡,到时候两个儿子各自都大了有自己的家庭,无论是愿意跟着还是愿意留京,反正他和清清是要回溪山村的,就在那里渡过美好晚年,到时候一同埋葬在清清家的祖坟里,他连墓志铭都想好了,其余都不重要,要紧一条必须写上:此地长眠着一对神仙眷侣。   这个人生规划说出来的时候,还曾遭到谢兄他们嗤笑,说他年纪轻轻就没有一点进取心。   可叶峥的想法里,他就愿意当一条咸鱼。   现在四皇子问他,叶弟,愿不愿同我一道去雁云州。   叶峥在脑中翻译了一下,这相当一道送分题,翻译过来就是:叶弟,愿不愿意同我一道离开京城这片乱麻,去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自在逍遥?   愿意啊,怎么不愿意?   再愿意没有了。   仅用了几秒钟,叶峥就推翻了先前所做的人生规划。   可不是他朝秦暮楚朝令夕改,主要吧,别的官员都不爱去的,去了就相当于被放逐的雁云州,对叶峥来说实在是个咸鱼圣地了,皇帝管不大着,京城这摊子事也沾不到,跟着去藩地至少一去n年,至少到新皇登基到理顺朝政这段时间可以平稳渡过,雁云州天大地大,安儿和然儿也可以生活在自由的空气里。   去,当然要去!   “可是,我才入翰林不到一年,按常理三年一个学制,在翰林的头三年一般是不动的,我又如何能被调动到跟着去藩地呢?”   “哈哈哈——”   水恒笑得极为畅快,他来前略有些担心叶弟会拒绝,毕竟哪个官员会情愿离开京城,去那偏僻之地呢,但他又想来问问,毕竟以叶弟之才,在翰林院躲清闲实在是蹉跎了,而且他一直藏拙着,想必就是不乐意掺和京城这些事,若能将他带去藩地,一则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叶弟行事更为自由,这是作为兄长能够为他提供的一点便利。   皇家亲缘淡薄,水恒的兄弟姊妹不少,但能让他真正有兄弟之感的,反而是叶峥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兄弟”,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吧。   二则么就是有点私心了,能带着这么个能人走,也是一员助力。   “这个叶弟就用不着担心了,只要你愿意同去,此事为兄自会安排得妥妥帖帖。”   雁云郡王能安排他一个七品官的调度问题,这点叶峥的信的,既如此,叶峥一拱手:“那就静待大哥的好消息了!”   跟雁云郡王就藩一事就此定下,只待水恒他在朝会上提起,明光帝同意,叶峥这边就能跟着动身了。   水恒让他不要多想,一切事宜他来安排,叶峥就当真不去多想了,反正他这么个小角色,想什么都是无用的,若能成更好,若不能,明光帝不同意水恒就藩,他叶峥仍旧在翰林院待着呗,谁还能把他撵走不成?   因着想法要走,叶峥这段日子每日上班都乐呵呵的,无论是上峰安排的工作还是同僚请他帮忙,只要力所能及,从无推脱的,这是叶峥做人的基准,即便要走,也要踏踏实实做好每一天工作,因着要走就开始摆烂不做事,也不应酬同僚了,那不是他风格。   朝中因着雁云郡王之事时有争议,上头人心动荡,底下当官的也心思浮动,偶尔凑在一块说说小话嘀嘀咕咕,或有那寻了门路的各自投靠看好的一方,也有秉持着不干就无错原则的,有了公务只管推脱,一问摇头三不知,每天托赖着混日子的。   而叶峥在这个时候都能稳下来做事,况他年轻资历又浅,倒令了不少人刮目相看,私底下说起来给的风评也不错,上峰给他的考校册子上的评价也是上等,评语总结起来就四个字:老成持重。   这一般是给上了年龄又经得住事的官员的评价,年轻官员意气风发难免性子跳脱,一般不这么说,但三院考评官互相对视一眼,觉得用在年仅二十岁的小叶编修身上,竟然也不算违和,故全体通过,在考评簿上盖了鲜红的戳。   三月中旬的一次朝会上,官员们又在为了大皇子功在边关,太子内匡朝政,四皇子论勇不如大皇子,论谋不若太子,若他能封雁云郡王,那臣请圣上也给与大皇子/太子同等待遇,否则寒了诸皇子之心云云……争论不休。   明光帝脸色黑得都能滴出水来,但朝臣们很坚持,颇有点寸步不让的意思。   就在君臣对峙着有点一触即发的时候,雁云郡王主动站出来,跪于朝堂之上,说今次种种皆因我而起,父皇疼惜不敢拂,但众位大人的意见也不能不听,为平息此事,不要再引争端,儿子愿自请离京去封地,替大启朝镇守雁云州,请父皇恩准!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皆惊。   圣上带着点高深莫测的神情扫视了一圈底下。   半晌开口问朝臣:“诸位爱卿,你们觉得朕是准啊,还是不准吶?”   众臣面面相觑,有点不知怎么回答。   明光帝没有给他们细思的时间,又问出一个重磅问题:“你们先前不是请朕封赏太子和大皇子吗?现在你们说说,这郡王,可还要封?”   这话可是不敢答了。   原先那么争,只是想为自己看好的继承人多争来一点筹码,可若封赏后离了京要去封地,那这郡王头衔谁还敢要,诺大京城还没有耕耘透彻,封到那偏远区域当郡王,好听是好听,再想回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人都不在京城了,还争什么抢什么,难道就这么把机会拱手让给五皇子还是六皇子?   怎么可能,这不闹呢么?   盯着明光帝犀利目光,原先闹得欢的几个都低下头去,不敢和君主视线相接,生怕被点出来回答这个棘手问题,一个弄不好坑死一票人。   明光帝冷笑一声收回视线,也不要他们的答案了。   巍巍君王,悬坐高堂,看着跪在众人跟前的排行第四的儿子那略带偏执的身影,叹口气,答应了他的请求。   “儿臣,谢主隆恩!”   这□□会后,所有臣子都在议论雁云郡王在朝堂上的表现。   那评论也从先前或酸溜溜或觉得他德不配位这种略带负面的,转变成了“雁云郡王识大体”、“乃为江山社稷安定”、“到底是圣上的儿子”之类比较正面评价。   雁云郡王用他的急流勇退,到底是在朝臣中博了一个好口碑。   这日朝会正好赶上翰林院休沐,等叶峥听闻这个消息时,已经过了第二天,那消息传到他耳中,已变成了朝臣同圣上对峙,雁云郡王于气氛紧急中站出来,以己身为代价力挽狂澜,调和了金銮殿上的紧张局势,实在是一位深明大义的好郡王!   叶峥不由听得面露微笑,本就打定主意要走,临走前还能造势一波,给自己捞个好名声,不愧是你,水兄。   不过确切消息下来后,叶峥心里就落下大石。   在家的时候难免就和家里人透露一下可能会离开琼天府去其他地方的口风,家里人知道他是不怕的,只是叮嘱一声不要在外头人跟前提起,自己人有个心理准备就成。   原本以为从溪山村奔波到京城,一年时间又要从京城奔波去外地,一家子难免有个觉得不安定不安心的。   谁知这消息说出来,大家都是开心的多。   云清说天天拘在京里,他都有点想念天天在大山里奔跑的日子了,云罗氏和云爹也说在京城天天不干什么活就是忙活点小事其余时间等吃,虽然也好,但若还能像从前似的种种地养养鸡,那样的日子更好。   叶峥笑,没忍住又多透露了一点,说这回要去的地方多山多水,不像京城这寸土寸金的,别的不敢保证,要个宽阔场院种花养鸡还是不成问题。   草哥儿也笑说,这下好了,云婶不会整天嚷嚷着说城里贵价,买只鸡买个蛋都要花钱,割把葱也要花钱,可以想养什么种什么就养什么种什么了,清哥儿上回还说呢,想教安儿然儿点防身功夫,又嫌场院太小施展不开,现在去了有山有水地方,尽可以带着安儿然儿在山野里跑跳,没有施展不开的了。   叶峥这才惊讶看云清,我的好清清,自己一身功夫不算,竟然还想培养下一代的说。   不过他也没有阻止的想法,孩子们练练身手,在大自然里跑跑跳跳身体倍儿棒,要能学得和清清似的,等闲来几条大汉都不虚他们,人身安全可是有了保障,尤其是安儿这个哥儿。   草哥儿又说,那等有了实在消息,我得提前和街坊邻居说一声,做了这么些时候买卖都熟了,不少人说吃惯了我们的钵钵鸡没有还不习惯呢,也不好不说一声就走,惹人惦记。   这意思明显就是要跟着他们一起走了。   叶峥本来还以为草哥儿会更愿意留京城摆摊呢,等他们走了,那摊子完全交给草哥儿,赚多少他都自己拿着,不说能赚个大富大贵,在京城立足下来过点好日子是准有的。   草哥儿见了叶峥神情,混熟了也敢同他说笑了:“东家,我和小豆子早说明了,好也罢歹也罢,要一辈子跟着的,东家你们不会不带着我们吧?”   云罗氏在草哥儿手上拍了一拍:“放心吧,都是从溪山村出来的,只要你自己不嫌路远折腾,哪儿都带着。”   “哎!”草哥儿高兴了,开始和云罗氏凑着头盘算到时候怎么和街坊邻居说这个消息,又怎么同大家告别。   云爹抽烟的样子也是轻松自在,还和安儿然儿说咱们要去那山都的地方了,以后阿爷带你们爬山设陷阱捉野鸡好不好啊。   “好啊好啊……”   安儿然儿围着阿爷乐,拍着小巴掌说好,他们从出生到现在还没见过山上的野鸡呢。   云爹只说捉野鸡没说打野猪,想也是觉得舍不得,到底安儿然儿和他们那会不同,娇贵些。   总之,家里没人觉得不在京当官,失了在皇帝眼面前出头露脸的机会可惜,反而还挺憧憬,这就挺好的。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嗯,怎么不算呢?   雁云郡王朝上自请就藩过后大约十几天,有一天叶峥正在伏案临摹,上司王犇学士来找他,说得了令,让他去吏部一趟。   叶峥听着就放下笔,心里有数了,应该是和他大哥雁云郡王商议过的那件事有了结果。   谢过王大人,紧赶着去了吏部。   到了吏部报出名字,接待他的官员一听见叶峥名字就抬头仔细打量了几眼,眼里有显而易见的不解,大约想着这么年轻的榜眼郎,在翰林还没待满三年怎么就外调了,还是调任到那狗不理的地方。   叶峥坦然任他打量,眼神不闪不避,脸上还带着恰到好处微笑,到把那官吏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心道果然和传说中一样,年轻又俊秀,大约是太过展露锋芒,遭了小人嫉妒吧,才落得此等地步,听说这榜眼郎乃乡野出身,家里没权没势的,无人为他前途主张,也是可叹。   不过毕竟坐这位置久了,见多了人事调动,也见多了优秀青年才俊因种种原因被埋没下去,已是见怪不怪了。   何况这调动书又不是他签署,乃是上头下发,他就是个传递者而已,纵遗憾也是有限的,不过到可以表现得和蔼些,兴许能让这年轻人看了任命书后心里好受点。   于是,习惯性把脸板得臭茅坑一样的吏部书记官,破天荒朝叶峥笑了笑,递过任命书的时候,还拍了拍他的肩,给他说了句鼓励话:“年轻人都锻炼锻炼是好事儿,等混成我们这样的老家伙,想下头历练一下,这身子骨也不成喽。”   叶峥把这话当成老官员对新官员的祝愿和期许,当即整整袍服立正接过任命书,整肃神情道:“是,您的勉励下官铭记在心,定不负此话!”   说完高高兴兴转头去了。   书记官看着叶峥乐淘淘背影,不知怎么的,一颗磨砺出茧子的良心隐隐有些作痛,等等——他还有良心这东西吗?   翰林院没啥秘密可言,叶峥回来不过盏茶功夫,他调去雁云任知州的事十之八九的同僚都知道了。   几个关系好的放下手头干着的打发时间的工作,涌进叶峥办公室给他出主意。   “要不小叶你去求求掌院学士大人,他家与吏部尚书家是姻亲关系,说话比我等管用。”   “……我看还是去求圣上吧,上回圣上不是还在朝会上说你青词写得好嘛,你就说你定会精益求精,更加钻研青词功夫,求圣上不要把你派到那蛮夷之地去。”   “瞎胡说什么呢,圣上就这么随口一提,哪里还记得一个七品小官姓甚名谁,万一小叶信了真去了,还没到宫门口就给御林军撵出来,多伤面子啊。”   也有人叹——   “哎,小叶你左不过才进翰林一年,也不知碍了谁的眼了,竟如此陷害于你,我就不信若无人提,你好端端清贵翰林当着,忽而就给你调任到外地去了,还是那么个——那么个——”   “莫非是小叶上次替四皇子办差,办得太好了,圣上奖励四皇子,他们气不愤,又拿新出炉的雁云郡王无法,就把气撒到你头上了?”   此言一出,大家纷纷点头:“很是很是。”   “我看定是这样了。”   小叶实惨!   这时,掌院学士从外头路过,瞧见里头光景轻咳一声。   工作时间摸鱼给上峰撞见,到底有些尴尬,翰林大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朝掌院学士鞠个躬,赶紧鸟悄儿各归各位拿起书籍毛笔假装忙碌起来。   掌院学士没搭理他们,朝叶峥这里看了一眼,似是欲言又止。   叶峥忙做出一副我也很忙碌的样子,几秒后抬头,见掌院学士还看着自己,恍然说句:“大人是想说调任的事?本朝官员调动吏部自有考虑,并非谁有意针对,周大人你放心吧,这我还是省得的。”   “哎——你能如此想就好。”   掌院学士没有进来,隔着们和叶峥说:“我不放心你,来看看,想叫你知道,此事非我没有运作,但这是上头直接下达的命令,连吏部尚书也是昨日才被告知的……”   堂堂掌院学士,竟然会为一个弘文馆翰林学士的调动问题特去问了吏部尚书,叶峥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了,忙站起来谢过周大人。   周掌院捋了捋长须:“你虽来翰林院时间不长,但人才人品是翰林三院都有口皆碑的,连我不常下来,也知道你与人为善的好名声……”   叶峥想说自己其实也没那么乐于助人,大约是修明光本纪大家伙都忙着往太子前头挤的时候,他帮助做了一些他们的工作?那不是,自己刚来,想着干耗着时间也无聊,随手做点嘛。   还是同僚们说喜欢吃他家的钵钵鸡,他就让云爹一趟趟往翰林院送来?   这更牵强了吧,又不是白送,每一份都是收了铜板的好吧,他还很霸道,不许翰林们点菜,打到什么吃什么。   除此之外好像也没什么了吧,要么就是他做人比较有礼貌,见到认识的人必定主动招呼一声?   这不是想在团体里混得开的必备技能嘛,这就为他博得一个好名声了?   好吧,想想也不错,你瞧不过一次调动,还不是贬谪明明是升迁,连掌院大人都亲自来慰问他了。   也算一种成就吧。 第86章   到了翰林下班时间,叶峥慢吞吞收拾东西,慢吞吞和同僚打了招呼走到门口,才嘱咐外头等着的余衡回去说一声晚饭可能不回去吃,就听到有人在喊他了。   一回头,果然见周谢闵三人朝这边尔康手:“叶弟留步,迎宾楼走起!”   叶峥脸上的笑一下就扬出来了。   被他料着了,三位兄长肯定要堵他。   迎宾楼内,周纪明严肃着脸问叶峥:“你最近可有得罪什么人?”   谢元德也对闵良骏说:“小闵,你一向消息灵通,关于此事可有办法替小叶转圜一二?”   叶峥哭笑不得,心里却暖洋洋的。   他和翰林院其他人没有说得很清楚,但面对三位一直关心他的好朋友,这话就说得直接多了。   叶峥吃酒喝一口,干脆利落道:“几位兄长不要猜了,我和你们交个底,其实这调任令下来前,我已经事先知道,这事雁云郡王问过我,我自己同意了的。”   “什么,你竟知道?”   瞧见三位兄长有志一同瞪着自己。   叶峥叹口气解释:“你们一向知道,我是个咸鱼没志气的,虽有幸考中进士,但我对仕途如何实在是无心,反而更乐意和家人待在一起……对别人来说去雁云兴许州避之不及,却十分适合我的性子,谢兄你不是还嘲笑过我的志向吗?当时说的时候,你们可能觉得我在开玩笑,但那却是大实话——所以兄长们,叶峥此去乃是奔着自由而去,你们应该为我高兴,实不用替我忧虑。”   谢元德伸出手指了指叶峥,却不知说什么好:“你啊你——”   知不知道多少人挤破头入这翰林,说句难听的,就是到地方上当个五品官,也不如翰林院清贵有前途,那走得都不是一条升迁路线了。   该说什么呢,说翰林乃储相的预备库,以小叶之才,以后说不得可以往内阁努力一把?   说白了这些人家不稀罕吶,那还有啥好说的。   叶峥放出惊人之语后,又缓缓语气做出讨饶之态:“之前是未定下来不好宣之于口,才对几位兄长隐瞒实情,让你们替我担心了,这样,兄长别生气,我自罚三杯好不好?”   他唇红齿白,笑起来一边一个梨涡,乃是极为讨喜的长相,又用着可怜巴巴神情这么说,有理有据的,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愿意怪他了。   周纪明摇摇头:“哎——叶弟你啊,我本想着我们几个同为一届又同入翰林,以后入得朝堂也是互相勉励扶持,谁知你竟先要离开了。”   说着说着,一口酒灌入口中,竟有些伤感起来。   雁云州距琼天府何止万里之遥,这一去也不知何时能再相聚。   谢元德和闵良骏也有点沉默,显是被周纪明的话打动了。   叶峥不想把好端端的气氛弄得太僵,故作轻松道:“人生聚散总有时,兄长们不要难过,万一雁云郡王……”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要说,这话大逆不道,不说,这几位都是一片真心待他,他若全然不知就算了,有那么点说不上确切的想法,一点都不透露,万一那位兄长一脚踏坑里去了,他也会有点自责。   想想还是略说一点,反正他就要拍拍屁股走人了。   “……我就是想说,雁云郡王也是圣上的皇子,若说有没有机会,我想着机会再渺茫,也是有的……”   只能说这么多了,能不能领悟到,就看各人了。   这话说完,周谢二人略有点不解,非要说的话这是一句废话,雁云郡王当然是皇子,理论上当然也有机会,但这又不是理论上的事儿,叶弟在说什么呢?   反而是闵良骏,原本沉默着喝酒,这时抬头看了叶峥一眼。   二人隔着菜蔬上蒸腾出的热气对视了一眼。   闵良骏举起酒杯:“叶弟,你既然已经做好了离开的打算,多余的话我也不劝了,雁云州山高水阔,兴许真有一番好前途呢,至于京城的事,你也知道我外祖父是工部尚书,有点什么消息总会提点我这外甥一番,我总会顾着谢兄周兄,不会让他们踩坑里去的,你就放心吧。”   周纪明有听没有懂,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喂,你俩在打什么哑谜呢?”   叶峥朝闵良骏灿然一笑,没有说开,但彼此心里都有了点数。   闵良骏搪塞道:“什么哑谜,我这不就是和叶弟保证,以后他离开了,我罩着你们二位兄长嘛。”   周纪明不服:“说反了吧,啥叫你罩着我和谢兄,要知道我俩为大,你为小,官职上也是我俩比你大,我们罩你才是,你搞搞清楚,叶弟在时,有叶弟比你小,等叶弟离开,我们三个里你就是老末了!”   闵良骏囧着脸讨饶:“好好好,周兄你说啥是啥,我是老末,我老末行了吧?”   谢元德笑出声来,叶峥也跟着笑了。   这样一来,那伤感的气氛总算是去了。   吃过这顿践行酒,就数着时间过日子了。   叶峥调任令上写的时间是建议三月底动身,八月末之前到雁云州就成,现在时间是二月中,路上给的时间还算富余。   后头水恒也派人联系了他一趟,问他需要多少时间修整。   叶峥想着,既路途遥远,那轻装简行是最好的,除了人反正也没什么是必须带着的——哦,有一样东西是必带的,就是土豆,土豆不挑地利不挑环境,也不像水稻那样需要一整块平坦地方种植,有个小山包就能种下一片土豆,这东西和他们即将去雁云州倒是无敌适配。   雁云郡王派了人手去溪山村取土豆,叶峥反正在翰林院也没什么工作要做了,就想着带家人回去一趟。   三月中,叶峥全家从溪山村回来,雁云王的侍从取了大约一千斤土豆回来。   叶峥本来觉得种出土豆村里人吃吃喝喝再卖一点,没那么多的,谁知村里人看到土豆的生长力,种了不老少,种的多,剩下得也多。   有了这千斤土豆,除了留种带去雁云州,路上也可以吃一些解解馋了。   东西慢慢收拾着,人也告别着。   因着是跟着雁云王车驾一同启程,路上安全基本有保障,不怕遇到土匪地痞之类的,全家人的心情都挺放松的,知道要远途也没啥担忧,就当一次旅行了。   叶峥这时候倒有点庆幸当时买下人一直没有买到合适的了,万一买好了人,马上就要走,不是耽误人家么,还给别人的履历上多了一次发卖记录。   只有一个余衡,叶峥问过他,余衡倒是很有志气,说既然跟了主子就要跟着,不想再寻人家折腾,况他对京城这片也没什么留恋,能离开这个伤心地重新开始也不错。   叶峥问明白他的心理后就带上了。   三月底,雁云王车驾离京,因着是自请就藩,许是里头有着不得已和过意不去,明光帝赐了他不少好东西,还派了不少人马同行,这时候没人敢说眼红,也没敢说违制的,你要觉得眼红你也去啊?   几位皇兄皇弟为了表达兄弟之情,也给送了一堆金银华服财宝。   雁云郡王一点不推辞,给什么都要,照单全收。   到了出发那天,赫赫扬扬,仪仗开拔。   叶峥他们人和东西一共装了五车,外加一大一小俩骆驼,混在雁云郡王车队里,紧跟着雁云郡王的马车一起出发。   接近三岁半的安儿和然儿口齿走路已经很利索了。   待在爹爹阿爹怀抱里,靠着爹爹阿爹胸膛往外看,黑葡萄似的眼珠子滴溜溜灵动转着。   叶峥给安儿拉了拉挡风的外罩衫,虽然燃着炭盆,但三月的京城郊区的风还是有点冷的。   安儿仰着白嫩小脸看爹爹:“爹爹我们要走了吗?”   到底从有记忆开始就生活在京城,安儿和然儿与大人们的心态是不同的,于他们而言更像离开了一个最熟悉的地方,去向陌生的远方。   叶峥摸摸安儿的小脑袋:“我们要去安儿和然儿可以自由奔跑的地方。”   安儿似懂非懂点点头,又说:“是阿爷说的,可以爬山抓野鸡的地方吗?”   叶峥点头:“凭你阿爹和阿爷的本事,肯定能让你抓到野鸡。”   小孩子的注意力好转移,很快就把离开的事忘了,好奇的大眼睛观察起车窗外的景象来了。   离了北地就是南下,越往下走,那气温逐渐回暖,到了四月初,走到洛水附近,车里再燃起炭盆人就闷得要冒汗了,紧赶着把炭盆灭了收起来。   外头植物郁郁葱葱,野地上开着不知名蓝色白色粉色小花,还有蝴蝶绕着花儿授粉。   临时停车休息的时候,叶峥牵着两个儿子的手,摘了一大把花和柳条回来,想给儿子们编个花环戴戴,增加点春游踏青的气氛。   谁知经过几年岁数增长,他的手还是笨得不行,夸下海口奋斗了半天,柳条都被霍霍了,也没编好一个花环。   还是云清瞧不下去,接过来三两下就编好一个,三两下又编好一个。   安儿然儿接过花环戴在头上,欢乐地和扑棱小鸟一样飞奔去给阿爷阿奶和豆子哥哥跟前炫耀,得了一箩筐夸奖。   儿子们不在跟前,叶峥缠着云清,让他教自己编花环,他就不信他这么聪明的人编不出个好看的了!   云清拗不过撒娇的夫君,两人手牵手到湖边又摘了一捧柳条回来。   他俩摘柳条的时候,瞧见旁边余衡吭哧吭哧也在摘。   叶峥还暗想,难不成余衡也要编个花环戴戴?   真看不出他有这爱好,还扒着耳朵边和云清吐槽了。   两人回到营地,云清手把手教叶峥,叶峥趁机吃豆腐,这里抓一下那里摸一下,弄得云清说要不教他了才安分下来。   他也不真笨,就是没啥技巧,云清给他说了,他就会了,还拿出现代艺术的眼光插了花,自觉编出了一个超越时代审美的花环,拿着要去儿子们跟前炫耀一番。   走过去却发现安儿然儿小豆子三个都围着余衡盯着瞧,似乎很受吸引的样子。   叶峥也悄悄凑上去瞧了一下,发现余衡正在编花篮,那花篮是双层的,编得哟,真是漂亮极了,惹得三个小孩看得目不转睛。   叶峥看看余衡手上高难度的花篮,再看看自己手上这充满了现代艺术气息的花环,想了想,还是没有过去自讨没趣。   扭头回夫郎身边寻求安慰去了。 第87章   雁云王车驾走走停停,六月中到了雁云州附近。   这时候大家身上的衣服随着维度和气温的变化,从袄换成夹棉的,又换成单的,现在恨不得光膀子,已是换了四季一轮了。   有那出来前准备不充分的,穿着夹棉衣服一路下来,闷得喘不过气,还是和同僚互相借了衣服应急才好悬没中暑。   叶峥在家看过地图就料到了这一层,叫早早把薄衣服单独收拾个包裹出来放在趁手地方,以免临时要去扎好的包袱里翻出来不方便,等过了南北那条河的分界线,一家子马上换上轻便衣服,又走过一阵,用了冰。虽不能大批量制作冰块,做一些放马车里应应急是够用的,甚至还有多余的可以给前头车上的雁云郡王车厢里匀点。   云清捏着蒲扇,那扇出的风经过车厢里冰盆,带出阵阵凉意,睡着的安儿然儿脑门上仍有些微薄汗,但也不敢扇大了怕着凉,意思意思别闷着就成。   叶峥用扇了扇风,掀开车帘看看,估摸着外头至少得有三十度,加上空气湿度大,那热就像附着在汗上似的,总也不舒爽,但空气里传来的阵阵浓烈的草木和泥土气,耳边是各色鸟类叽叽喳喳的鸣叫,夜里还有蛐蛐声,是大山和藤蔓树木的气息,预示着他们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   六月底,雁云王车驾正式进入雁云州境内。   但这只是雁云州边缘,他们要去的地方是雁云州的州府,雁云城,叶峥他就任的州府衙门就在那里,也是雁云王王府的坐落之地,在雁云王出发前,已有人快马加鞭,先一步去雁云城处理王府的修缮扩建工作,顺便将雁云王要来的消息告知给当地理事的,让准备好迎接事宜。   但雁云王水恒却不耐烦沿途应酬当地官员,也不想和尊塑像似的被清水洒道迎接,又恭恭敬敬送走,看不清当地真实情况。   他于是突发奇想和叶峥说:“不如本王轻车简行走到前面去看看,让当地官员以为本王还在车驾上,从而展示出真实的一面来,怎么样?”   叶峥表示:“这不妥吧,大哥金尊玉贵,离驾先行,万一遇到危险……”   雁云王摆摆手:“放心,我本王手底下有几个功夫很高的侍卫,各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汉,只要带上他们几个一起走,安全当是无虞的。”   叶峥还是觉得有点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但雁云王觉得很行,还盛情相邀叶峥同去:“叶弟一起来嘛,也看看真实的雁云是什么样子,以后本王镇守雁云,你是雁云知州,你我兄弟互相助力,将这雁云治理得铁桶一块,百姓安居乐业,岂不美哉,也不算白来一趟。”   叶峥听这么说,便道:“那成吧,大哥稍等,我回去和夫郎爹娘他们说一声。”   回自家马车上和云清说了此事,云清想了想横竖还是放心不下,就说那我和你同去吧。   “那安儿然儿……”   “无事,送爹娘马车上。”   “也行。”   这么着,云清叶峥夫夫,雁云王水恒,还有水恒手底下几个功夫好的侍卫,弄了两辆马车扮成出游的富商和随从,在不起眼处悄悄驶离大部队,抄近道先一步前行出发了。   中午时分,马车到了一个叫大邑县的地方,小道可不如官道平坦,几人虽是坐车,虽马车一路疾驰而来的同时也被颠簸了一路,出了一身汗,精神却颇为振奋。   雁云王只想沿途观看,没有扰民的意思,马车停下修整后,几个侍卫就从随身携带的东西里找出锅碗米粮菜蔬,就地埋锅造饭。   云清先轻巧跳下车,搭着叶峥下来,叶峥又顺带手扶下了雁云王,几人站在山脚下县碑边远眺,地势更低处有一些农田和低矮房屋,只是没见有农人在田间劳作,抬头望望当中的太阳,也合理,这会日头正毒,估计劳作的人都在屋里躲阴凉,待日头下去些才会陆续出来。   侍卫扫一块干净地儿,又搬来大石放阴凉处,三人在石头上坐了,歇歇脚取出清凉的水喝。   侍卫又散开,捡柴的捡柴,取水的取水,还有淘米洗菜的。   叶峥和雁云王正在说话,忽然云清扭过头去看来时方向,皱起了眉。   “怎么了清清,你看什么?”   刚问了这么一句,就见远处灌木丛里一阵悉悉索索,伴有挣扎声,接着侍卫扭着一个人的臂膀提了出来。   那人被反困着手臂丢到雁云王跟前,侍卫汇报:“王爷,此人在马车边鬼鬼祟祟不知要干些什么,被属下路过时发现了,兴许是京城那边派来的,您看怎么处理?”   雁云王瞧着此人,说:“你是何人,抬起头来。”   此人听闻王爷两个字,咬牙恨恨抬起头,呸道:“狗东西,凭你还不配问老子的名——”   话音未落就被侍卫一脚踢在背上,呵斥道:“王爷问话你老实点,嘴里再不干不净地当心我抽你!”   那人被踹的嗓子眼里冒血,盯着雁云王的眼神几乎要把人吃了。   水恒奇怪极了:“这位兄弟,本王初来乍到,应该没有哪里得罪过你,为何你一副恨不得生啖本王的样子?”   那人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   叶峥看他衣衫褴褛,破口处还有些挨过打的新伤,却非是刚刚挨的打,瞧着颜色应有三两天了。   心里有些不忍落,开口劝道:“小兄弟,问你什么就如实说,若说不清楚被当成了奸细,后果不用说你应该也想得到吧?”   听了这话,那人才闭嘴不骂了,但眼里的屈辱和愤恨却是怎么都掩饰不过。   叶峥点点头,试探道:“小兄弟怎么称呼?”   那人腮帮子紧绷,半晌干巴巴蹦出一句:“我叫阿坤。”   雁云王问他:“好,阿坤,本王问你,本王此趟行踪隐秘,除了几个近侍其余人等一概不知,你是从哪里知道本王的会先一步到这里的?”   莫非是近侍里出现了叛主的?这事可大可小,若真有,那查起来就大动干戈了。   阿坤板着脸:“我不知道。”   雁云王也沉下脸:“阿坤,本王问你,是瞧着你年岁不大,还想给你条活路,你若一意要往死路上走,那也须怪不得本王了。”   侍卫也警告他:“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真不知道!”阿坤声音硬邦邦,“我也不认识什么人,你杀了我也是这话!”   “那本王换句话问你,你方才在那车驾里要干什么,下毒,破坏车辙,还是藏在车里意图行刺?”   “我没有!你不要含血喷人!”阿坤说着又激动,似要站起来,被侍卫一脚踢回原位。   “那你想做什么,你知不知道行刺郡王的罪名?你自己死就死了,难道不为家人考虑考虑?”   许是说到家人,阿坤胸前剧烈起伏两下,还是把实话说了:“我没想做什么,我就是瞧着你们衣着富贵,想着马车里肯定有值钱东西,寻摸一点出来。”   “只是想偷东西?”侍卫冷笑一声,“只想偷东西你方才对王爷露出那么大敌意?我劝你乖乖招了,还能死得痛快点!”   “我为什么不能有敌意!”阿坤咬牙切齿,“就是为了接待他这个劳什子王爷,那些狗官一日刮我们三层皮,说要修什么王府,又说要建什么王台,我们都要死了,没有活路了,怎么不能有敌意,要不是他,要不是他,云朵也不会——”   说到这里,诺大条精壮汉子,眼中竟滚出热泪来。   这……看起来不似作伪。   稍微想一下前因后果。   叶峥沉默了。   雁云王也沉默了。   气氛一时有点凝滞,只有远处风吹过草木的沙沙声。   过了半晌,雁云王忽然叹口气:“塔沙,把他松开吧。”   塔沙道:“王爷不可信他,谁知道这小子嘴里的话是真是假,您此行如此隐秘,哪有这样巧合,请王爷把人交给属下,属下自有办法让他吐口,每个字交代得清清楚楚的!”   雁云王道:“听本王的,松开吧。”   阿坤似是不想听他们掰扯,控诉道:“你们不用惺惺作态,狗官哪里会在乎我们的死活,你们就把我杀了吧,反正云朵若死了我独自活着也是没趣!”   因觉得是自己的到来令百姓遭了灾,雁云王的态度倒是和缓了许多,好声气问他:“云朵又是何人,他家里也被搜刮了银子过不下去了吗?”   见阿坤不说话,叶峥再劝:“雁云郡王是这两日才来到雁云州,对雁云发生的一切事先并不知情,也没有授意底下官员去做,无论你信不信,事实就是如此,你若想解决问题就把事情都说出来,若一味撒气,岂不是误了你自己,让那些假借王爷之意行事的小人得了志?”   许是叶峥一番话打动了阿坤,他沉默几秒,就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此地官员托赖着雁云郡王要来借口,三番五次让百姓交钱,这还不够,还和当地巫婆神汉一流勾结,说要给河神进献什么童男童女,家中有钱的,就可用花点银子消灾,实在拿不出钱来,就把人家黄花大闺女拖走,洗漱打扮好了绑上花轿,要进献给河神当新娘,说如此可保风调雨顺。   阿坤和云朵本是一对恋人,两家说好了今年要成亲的,但神婆来村一趟,不知怎的就看上了清秀的云朵,说要把她进献给河神,原本这就是花点钱消灾的事,可之前两家已经交过给雁云王修宅邸的银子给官差,总共交了两回,把备着成亲的银子都交了,属于一贫如洗的状态,哪里还拿得出赎身银子,神婆见他们拿不出钱,一声令下,差役就把人捆了绑走关在宗祠里,预备着要给河神当新娘。   阿坤为救恋人几次跑去祠堂,被人捉住打了好几顿丢出来,这就是他身上新伤的来源,实在没办法了,看到雁云王他们身上衣着华贵,停在那里的高头大马也气派,想着车里应该是有值钱东西,于是铤而走险。   一辈子就干这么一回亏心事,就被人扭了送来主人家跟前,原本阿坤心里是充满了愧疚的,可当得知眼前的人就是罪魁祸首雁云郡王,阿坤立马新仇旧恨都涌上心头。   “你是王爷,为什么不在京城待着,要跑来害我们这些老百姓!”   叶峥知道他心里苦才会说话偏激,可是事情还要掰扯清楚:“阿坤兄弟,你仔细想想,害人的不是你们当地的官员吗,再者还有宗族乡绅,不然巫婆神汉,怎么排都排不到王爷头上啊。”   “不过你放心,既然王爷来了,这事自然给你个公道。”   云清急道:“不要废话了,你说的那个什么河神新娘的祭祀在哪里,赶紧带我们过去兴许还有挽回,再池一刻人要是投到湖里,那就真没救了。”   雁云郡王也急:“不错,你赶紧带我们过去,本王刚才还在说大白天的地里怎么没人劳作,原来都是搞那劳什子祭祀河神去了,真是愚民,不知所谓!”   不坐车了,直接骑马,侍从还是不放心阿坤,把他捆着丢在马背上,自己骑着马说:“你来指方向,到了地方若问过属实就给你解开,你自己胡乱挣扎掉下马去,不仅丢了性命,还耽误你的事。”   说完一夹马腹说:“驾!”   那阿坤被伏在马背上,被马鞍硌得胸前生疼,脑袋往下充血,哪儿哪儿都不利索,但他生怕掉下马去耽误时间,强自忍耐下来,给指着方向。   雁云郡王骑一匹。   叶峥不会骑马,但云清会啊,他以一个极为潇洒姿态上了马,朝下伸手:“阿峥,来。”   叶峥把手递过去,云清用巧劲一拉,叶峥就坐到了他跟前,被云清两条修长有力的手环住,清悦嗓音在他耳边说了一声:“别怕。”   就策马奔腾起来。   叶峥的心,也像周遭的景色般砰砰起伏不定,被自家夫郎蛊的,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还能发现爱人没有展现过的姿态,真是令人心如鹿撞。   ……   黄水河边正在举行一场热闹的河神祭典。   河边搭了个高高的竹台,一个头发乱蓬蓬图了红脸蛋子的神婆在上头抽风似的扭来扭去,嘴里装神弄鬼地发出叽里咕噜的声响。   台下围了一圈村民,灰头土脸,但都用虔诚又希冀的目光盯着台上神婆。   神婆扭一会儿说跪,村民就和按了开关似的跪下去。   神婆说拜,村民又不折不扣地脑袋磕下去,台子边还有几张座椅,上头坐了几个神情倨傲的老人,他们不用跪拜,身上衣着也光鲜,显而易见是地位比较高的族老们。   又跪又拜了一会。   从村里由几个青壮汉子一路吹吹打打抬出一顶花轿,往黄水河这里来。   花轿后跟着一对哭哑了嗓子的老夫妇,妇人边哭边求:“不要把我女儿嫁给河神,不要把我女儿嫁给河神啊!”   这动静一直闹到竹台边,神婆瞧一眼就皱起眉,那声音抖得和蚯蚓似的歪七扭八不在调上,内容倒是清楚:“不许喧哗,嚷嚷得河神心情不好了全村人都要跟着倒霉,山洪暴发,地里颗粒无收!”   那坐着的族老里其中一个立刻板着脸站起来呵道:“把他们给我拖走,大喜日子像什么话嘛!”   夫妇噗通一声朝台子跪了:“族老,你放过云朵吧,把我拿去祭河神,我是她娘,我替她!”   神婆立刻一声嗤笑,翻着白眼:“邬婆子,河神要的是那年轻女娘当新娘子,你想嫁给河神,还得看河神收不收呢。”   邬老汉也朝神婆下跪道:“请再宽限我们几天吧,银子在筹了,在筹了。”   先前呵人那族老指着邬老汉:“老邬,这可不是你一家的事,你不管好你家婆娘,还有脸让我们宽限?”   邬老汉是个笨嘴拙舌的,只会恳求:“再宽限几天吧,再宽限几天吧。”   那娇子里也传出细细哭声,听不真切,应是堵了嘴的。   神婆两片嘴皮一翻:“我等得,河神也等不得,吉时已到,送新娘入黄水河!”   神婆一声令下,唢吶声起,花轿抬起来,直直冲着那黄水河就去了。   “云朵!女儿啊——”   “不要把我女儿沉塘啊,求求你们了她才十六岁啊——女儿,我的命根子啊——”   邬老汉夫妇爬起来就去追,   “胡说八道什么,什么沉塘,嫁给河神那是你女儿的福气,河神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你们不也沾光吗?都是一个村里的,你们老两口怎么这么自私,是不是见不得村里人好啊?”   邬老汉夫妇哪里有那神婆牙尖嘴利,被怼得哑口无言。   他们只是心疼女儿不想她死啊,哪有大活人丢到河里还能活的,他们真的自私吗?   “说的这么无私你怎么不自己嫁给河神啊?”   就在这时候,三匹骏马疾驰而来,倏然而至。   其中一匹挡住花轿去路,马上的阿坤颠簸一路全靠毅力支撑,如今和心爱的人就隔一扇轿门,终是撑不住滑下来,那手还被束着,手脚并用往前爬:“云朵,云朵你怎么样了。”   听到阿坤声音,云朵也忍不了,挪着蹭开轿门,她一身凤冠霞帔打扮成新娘样子,嘴里塞了布,手手脚脚都被绑着,那轿子还悬空,她从轿中挣出来就摔落到地上,脸上沾满了泪和泥,还坚持不懈朝阿坤爬去,两人的手终于握在了一起。   族老一看这还得了,拄着拐杖破口大骂:“阿坤你这个衰仔,竟敢带了外人来河神祭典上闹事?你这是要惹河神发怒,要遭报应的!”   阿坤此刻眼里只有云朵,连看都不看族老一眼,怜惜地用手拿掉塞在云朵嘴里的布条安慰:“云朵不要怕,我来救你了。”   云朵泣不成声,摸着阿坤的脸:“阿坤哥,他们是不是打你了,伤得重不重,身上还有哪里受伤了?”   阿坤强忍着露出个笑,故作无谓:“没事,你知道我铜皮铁骨,这点小伤算什么?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打你?”   云朵泪目摇头:“没有。”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阿坤放心了,咧开嘴,龇出一口大白牙,不小心牵动脸上伤处,又赶紧收起来,生怕被看出什么。   这边儿女情长,高台上却气个半死。   神婆直跳脚,和族长嘀嘀咕咕的。   族长沉着脸下令:“给我把那个衰仔拖开!送新娘去见河神!”   那两个抬轿的青壮年有点踌躇,阿坤为人不错,村里几个年轻人基本都有交情,可是族长的话又不敢违背,正天人交战的时候,有本来就看不顺眼阿坤的伺机报复,直接一脚踩在他和云朵交握的手上骂:“河神要是发怒整个村子都要遭殃,你也太恶毒了,就是想整个村子给你陪葬是吧,给我滚——”   话音未落就被一脚踹在腰窝上。   叶峥虽然看着不是肌肉膨胀的彪形大汉,好歹也练了不少年八段锦,往常在云清跟前装装弱鸡那是夫夫情趣,真下力气踹起来,也强于一般成年男子。   那汉子猛不防,一个狗吃屎跌翻在地,啃了一嘴泥,反应过来后操起抬轿的杠子就要打叶峥。   他不动手,最多叶峥踹他一脚,不伤筋动骨的,他敢打叶峥,别说打了,就释放一下恶意云清也不能忍,迅疾如电捏住那杠子一头,汉子用力抽几下抽不出,云清反向一拍,杠子头就在汉子肋骨上重重一戳,只听一声嘎嘣几声,那汉子惨叫捂着肋侧倒地,想是断了几根肋巴条。   这还是轻的,他是没沾着叶峥,要是真碰上了,云清可不会这么手下留情了。   叶峥到抽一口气捂着胸膛:帅,太帅了。   “反了,真是反了,一群外人也敢来此撒野!”   那族老拍拍巴掌一群差役不知从哪冒出,兴许刚才在黄水边小屋子里吃喝休息,听到外头响动就出来了。   差役们二话不说提棍持枷地就要来铐他们。   塔沙抽出腰间佩刀,横刀拦在水恒跟前,大喊:“雁云王在此,我看谁敢以下犯上!” 第88章   雁云郡王?   此言一出,穿着灰扑扑的百姓当即跪倒一片。   这两天县令假借雁云郡王之名搜刮财物,已经使得雁云郡王在老百姓心里成了个威严深重的上官,听到这四个字不由自主这腿就软了下来。   差役也犹豫着不敢上前了。   见此情景,族长脸黑如锅底,他看看挡在雁云郡王身边的两个侍从,又看看水恒本人,不知怎的发现了哗点。   拄着拐怒怼:“你说你是雁云郡王你就是啊?”   “雁云郡王何等威仪,出行必定有马车,有侍卫,有仪仗和贵重物品,你们这是哪儿来的下三滥,空口白牙竟敢冒充本朝皇子,不要命了吗?”   这时,捂着肋骨的家伙也忍痛嚷嚷:“大家伙别信他们,阿坤这小子算哪根葱,他能认识郡王?”   其他族老一听,没错,阿坤这衰仔怎么可能认识郡王,这不闹呢么。   “差爷,快把这几个假冒郡王的贼人抓起来,好好查查他们的身份,万一是刺客那就糟了!”   神婆更是浑身发抖,抽风般起哄:“啊——叽里咕噜,麻里麻里,河神发火啦,要降下大水冲垮农田,灾难要来了,都要遭殃,都要遭殃啦!”   村人们一听河神发火了这还了得。   当即起身把几个人团团围住,差役更是重重哼出口气冲上来拿人。   水恒身边虽然只有两个侍卫,这身手都是一等一的,对付几个没工夫的百姓虽然很简单,但又不能对他们下死手,明显那台子上几个才是主要的,这些愚民就算抓起来打一顿也没用啊。   对付起差役来,他们可就不手下留情了,把人一个个都打到在地,攻击的都是腰眼肋骨耳鼻下身等薄弱处,争取一下就剥夺行动力免得变成缠斗。   云清将叶峥护在身后,有个差役挥舞着链条要来抽他,被他反手抓住链条抽在脖子上,差役捂着脖子倒地,接着链子就变成了他的武器,轻松抽翻一片。   叶峥也趁乱出了点阴招,什么抓把灰洒眼睛,撩阴腿,也打退了两个。   云清四面看看,觉得这样太混乱了不行,还是得釜底抽薪,这时候他已经离高台很近了,干脆撑一把台子边跃上高台,叶峥冲他伸手,他就把叶峥也拉了上来。   那神婆兀自表演中,忽然间跟前多了两个高大身影,叶峥把链子在地上抽得哗啦哗啦响,朝她逼近。   神婆踉跄一下:“你,你要干什么,救命啊,来人——”   话音未落,叶峥就哐得用链子拴住了她,链子套脖子上,和拴狗似的,这倒不是成心,主要这差役的链子设计出来就是这么用的。   叶峥朝云清点点头:“我来控制这个满口胡言的老巫婆,那几个老家伙就交给清清了。”   云清点点头,朝拄拐的老族长走去。   那神婆开口就是威胁:“你敢对我不敬,河神不会放过你的!”   叶峥笑得阴恻恻,他生平最厌恶这种装神弄鬼的老骗子,这河神祭典办了有多少届,这老虔婆就害了多少人,大可不必留情。   一扯手中链条,把老婆子推到高台边,上半身悬空,只有脚还搭在台子上:“我对你不敬了,让你的河神惩罚我啊?”   说完手一松,神婆身体悬空倒仰出去。   吓得她一阵吱哇乱叫。   叶峥又问:“老婆子,如果我此刻松手,你的河神会不会来救你啊?”   说完假意要松开手。   这台子搭建得足有一人高,角度也巧妙,老虔婆身下就是滚滚的黄水河,这么急的水流,水性再好的人也不可能活下来,何况她还不会游泳。   神婆吓得闭眼大叫:“别——别松手,求求你了!”   又许诺:“只要你放了我,我可以给你很多银子,金银财宝都可以!求求你放了我吧。”   叶峥叹息:“看来你敛财颇多啊?都是假借河神之名索取的?”   话锋一转,声音又带着点调皮:“可惜我这人不爱财,只爱热闹,你给我钱财没用,我就想看看河神长什么样,河神既然这么灵验,你这么虔诚的信徒要死了,他该不会见死不救吧?喂老太婆,把你的河神叫出来我看看好不好……”   说完手一松,铁链一动,神婆又掉下几寸。   这下神婆可是吓尿了,她终于知道眼前的人并没有开玩笑,是真的会松手的。   “不要,啊啊啊!不要松手,会死人的,真会死人的啊!”   叶峥故作不信:“我不信,河神肯定会出来救你的,你刚才不是还在和他沟通吗,为什么这么小气,不愿让我看一眼,我生气了,我要把你丢进黄水河里,我听说这种水流湍急的河一下子就可以将人灭顶,就算轻如鸿毛也飘不起来,是必死的下场——啊,我说错了,你不一样啊老太婆,你有河神护体,肯定能平安的是吧?”   神婆受不住了,双手紧紧抓住铁链如最后一根稻草,喉咙里咯咯的:“不要把我丢下河,我不想死,没有河神,不要把我丢下河求求你了,我不想死!”   “你说什么,大声点我听不到。”叶峥掏掏耳朵。   “我说……”   神婆脑中已经全是浆糊,只想着要死了她要死了,她不能死,她还要活着享受人生呢,头脑发昏只想叶峥放过他,尖起嗓门大喊一声:“没,没有河神,没有河神,都是我编出来的骗人的,没有河神啊啊啊啊啊啊!!!!”   尖叫声过,四野寂静。   打斗的声音也停下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这里集中过来。   叶峥等所有人看够了,才拉回铁链,将神婆像垃圾一样丢到地上。   神婆手软脚软,像蛆一样软倒在地。   她,她刚才说了什么?   神婆脑中一片空白,捂住砰砰跳的胸口朝脸上狠狠扇了一耳光,恨不得重回一分钟前掐死自己。   “你,你再说一遍!”有个妇人扑上来质问,“什么没有河神,你再说一遍,我家哥儿就是四年前被你丢到水里面嫁给河神的,你现在说都是你编的?”   神婆不敢看妇人的眼睛,她在这些人跟前一向高高在上,被奉为神仙婆婆,平日说话只要假借神仙之名谁都不敢违抗,什么时候这样一个老妇人也敢对她大呼小叫了?   想是这样想,可事实上不仅如此,在场谁的眼睛她都不敢看了。   “该死的,我杀了你!”一个老汉冲上来,一掌扇在神婆头上,又一把薅起辫子往地上砸。   神婆捂着脑袋哀哀叫痛,嘴里说:“放过我,放过我。”   叶峥完全不同情,反而放下铁链拍拍手上的灰,给老汉让开一条道,让他出气出得更方便。   下头其他人也纷纷反应过来了,那悲声当即就响成一片。   “呜呜呜,我可怜的外甥啊。”   “我的小哥儿啊,娘不该信了这婆子的话啊。”   “杀千刀的老虔婆!这些年你骗得我们好惨啊。”   “杀了她。”   “打死她!”   “把她丢下河也让她尝尝孩子们的滋味儿!”   那婆子被抬起手脚,急了,冲着族老那边大喊:“族长,你不能不替我说话啊,那些钱财我都和你分的,还有葛族老,你也都是知道的,出了事你们不能把王八脖子一缩,不管我啊!”   “什么,族长也知道?”   “葛族老也知道!就是是成心骗我们的!”   “杀人偿命!”   族长再也摆不起架子了,跺着脚解释:“我不知道,你这婆子不要含血喷人!我什么都不知道!”   葛族老自然也不会承认:“我和族长哪里知道你的乌七八糟!乡亲们哪,我们也是被骗了啊,这求河神不是为了风调雨顺吗,谁能想到这婆子是骗人的啊,也知道她是个骗子,我们肯定不能由着她害苦大家啊!”   “我有证据!”那婆子接着喊,“我收到的钱都是和你们族长分的,还有契约书,契约书就藏在他家堂屋左起第二块砖下头,你们可以去搜!真的!”   “还有葛族老那里我每年都有送足了孝敬,对了,这个可以用钱银钱赎身的法子还是他教给我的,说给够银钱就赎了闺女,让别家给替代,不给够的人家万万不能心软,这样下回谁都哭一哭穷,谁还真给银子——”   说到这里,百姓已是听不下去了,操起锄头扁担,捡起石块就冲几个人打来砸来。   那葛族老心狠,把年迈族长挡在自己跟前,本以为可以挡下一阵,谁知一不留神踩空,身子一歪竟跌下黄水河去,水流湍急,只见葛族老掉下去就像一块大石头掉进水里,咚的一声就没了顶,再没出来。   大启朝不鼓励动私刑,但面对这样的恶人坏人,大家不约而同保持了缄默,控制住了没有去救他。   族长被村民抓住狠狠打了一堆,直打得头破血流和老虔婆丢做一堆,两人哀哀求饶,但村民的哭声比他们更响,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痛苦,是将亲人送入死门的绝望,撕心裂肺。   叶峥用手捂住云清的眼睛,不让他直视这种惨状。   云清长长的睫毛刷着叶峥掌心,带来阵阵痒意,缓解了不少压力。   这时候,县令姗姗来迟。   他在家待着正由第八房小妾伺候着听曲享乐呢,忽然有差役急急来报说黄水村出事了,有个人自称雁云郡王,带了伙人打断了黄水村的河神祭典。   县令一听当场就惊得打翻了葡萄盘子,小妾作势要恼,被他一巴掌扇在脸上老实了,县令起身掐指一算,雁云郡王的车驾这两天差不多是该经过大邑县了。   县令怒骂:“你底下都是些死人吗,不是早让他们盯紧了,郡王车驾一到就来报信的吗?人都出现在黄水村了你们才来报?是不把我的话放在心里是吧。”   那差役委屈:“大人冤枉啊,那自称雁云王的人只骑了马,随身只带了几个随从侍卫,并无车驾啊!”   “那他们怎么会到黄水村的?去干什么?”   “小的也不知道,小的只以为有人冒充雁云郡王,刚想上去盘问,就被打了一顿,其他兄弟也被得不成,小的这是冒死才赶回来禀报大人的呢。”   县令眼珠子一转:“他的侍卫很厉害?”   “以一当十的厉害,小的们都被打得动不得!”   “他们衣着打扮如何?”   “小的也没细看,都是相貌堂堂,衣着华贵,尤其是自称雁云郡王的人,穿得最华贵。”   县令心里有数了。   “马上备马,本县要去黄水村。” 第89章   县令到了黄水村,直接认准那头戴紫金冠,身着绣金袍,身边明显还跟着俩带刀侍卫的是雁云郡王。   其他两个相貌更出众的,一则衣着不够华丽,二则那面庞也过于年轻了些,雁云郡王得有三十五六了,这俩瞧着才刚过二十,对不上,兴许是侍婢娈宠一流,不然没有这样好颜色。   认准后就一个头磕下去,口中大喊:“下官马丞,拜见王爷,下官不知王爷离驾先行,接驾来迟,最该万死,请王爷恕罪!”   此刻闹剧已停,雁云郡王摆摆手让横在跟前侍卫退后,晾着那县令不看一眼,只管自己抖抖衣摆正正冠,弄得那县令心里七上八下的,保持磕头的姿势也不知是站起来好还是继续磕着——也别纠结了,继续磕着吧。   云清跳下高台,双手举高,叶峥会意,俯下身,让夫郎抱小孩似的把自己举着咯吱窝把自己抱下来,整整衣袖后看一眼对面,说:“大哥。”   水恒看过来,点点头关心道:“贤弟,你和夫郎都无事吧。”   “我们都好,清清很厉害,大哥也好?”叶峥声音里止不住是对夫郎的夸耀。   雁云郡王就明白了,他俩都无事,是他提议出来的,若弄得叶弟和他夫郎跟着自己受伤了就不美了。   “我也无事。”   这才有空看向地上磕着的人:“你就是大邑县令?”   那态度可不像对自己人和软,而是拿起架子傲了声气,摆足了郡王的威仪。   “下官正是,下官正是。”   县令叫马丞,因来的晚,还不知河神把戏已被拆穿,心中正忐忑着,想着该怎么说话来转圜,终于等到雁云郡王问话,忙膝行两步上前,侍卫一抽长刀大声喝止:“不许靠近,就在那跪着说话!”   “好,好,下官不靠近,王爷有事只管吩咐,下官听从,听从。”   若光看他表现出来的样子,真叫个胆小如鼠唯唯诺诺尊重上官,任谁都会被他骗了,不会想到这么个人竟有胆子狐假虎威,背地里联合族老宗亲做出那等伤天害理之事来。   不过水恒心里既有心理准备,自然不会上当:“马丞,你的确罪该万死,却不是迟于接驾,你有两宗罪,一是你假借本王名头搜刮民脂民膏,二是你勾结宗亲士绅,放任巫蛊之事愚民敛财,害得百姓民不聊生!”   “这两宗罪任一件提出来都是杀头的死罪,如今两罪并罚,本王将你就地革职交由法办,你可有话说?”   “下官,下官——”   马丞急了,这才知道不好,事情捅出来了,急得语无伦次,“请容下官分辩,下官并无,下官不晓,此事,此事——”   叶峥在云清耳边压低声音给他实时翻译:“王爷,请听下官狡辩——”   云清差点笑出来,又敛了笑捏了夫君脸蛋一把,让他注意场合不要耍宝。   叶峥本想藉此索取一个亲亲,但场合的确不合适,那就算了,搓搓脸颊整肃神情继续看。   雁云郡王朝身边侍卫使个眼色,塔沙当即抽刀上前挑了马丞的乌纱帽,刀架在马丞脖子上,吩咐差役拿链条来,把马丞拘了。   跟着马丞同来的一群差役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怎么才好,毕竟马丞才是他们顶头上司,积威深重。   这时,差役里有两个会看眼色的,互相看了看出列,抖出链条,按塔沙说的套狗一样套住了马丞的脖子手脚。   马丞气急败坏,把链子抖得哗哗响:“石坚你这狗东西,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石坚这时可不怕他了,嘿嘿一笑:“马大人,咱是吃公家饭的,您犯了事儿王爷发话要办您,难道咱还能违逆王爷的指令不成?小的可没这个胆子吶,自然是听王爷的。”   说完,冲塔沙谄媚一笑。   其他差役一听,的确是这话啊,他们差役都是谁官大听谁,雁云郡王以后可是雁云州的头头了,不听他的还能有好了?   当即决定也表忠心:“就是就是,咱兄弟早就看不过眼这种事了,可惜人微言轻不敢说,好不容易王爷来主持公道了,真是苍天有眼,王爷英明啊!”   “王爷,这马丞当了八年县令,可把这大邑县祸害得不清啊,您要为乡亲们主持公道!”   “咱兄弟伙从前也是被弹压着不敢动啊,这马丞极为凶狠,不按他的吩咐办事就要把人下了大牢抽鞭子,我们实在是扛不住啊。”   “我检举,我这里有马丞为祸乡里的证据,只希望王爷明察秋毫,看在检举有功的份上,不要将我等与这马贼人当成一伙的。”   “我我我!我这里也有证据!”   “我知道马老贼藏东西的地方——”   “我认识被他祸害了的女孩的爹,可以带来给王爷问话!”   “我这里有——”   为了给自己脱罪,也为了一下治死马丞,以免他缓过气来报复,差役们争前恐后说出许多马丞想隐藏的私密来。   雁云郡王脸上笑看马丞,看他还有何话说。   那马丞本来还想着如何狡辩自己并不知道,这一下可谓是被人铁板钉钉,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得面如土色低下头去。   塔沙见差役们识相服管,大刀片子一指台上:“把这些老贼和那个妖婆子也给我抓起来!”   差役响亮应道:“是!”   甩着镣铐枷锁,爬上高台,把那一众族老和神婆都铐了起来。   其实也无所谓铐不铐了,村民们早就把他们打了个动弹不得,但铐上是必须程序,总不能就在这把这伙人直接打死,那也难看。   处理完闹剧,雁云郡王被人扶着走上高台,对还在悲鸣的乡亲们保证:“本王一定会依法处理,绝不徇私。”   村民们再痛苦伤心,见了当官的还是怕的,别说这人还是个王爷,哪怕心里恨毒了,也不敢说个不字。   当然,他们除了恨这伙骗子,更恨自己,怎么就猪油迷了心会信这种东西,那些为了风调雨顺等鬼话欺骗了自己把孩子送去死地的人,一巴掌一巴掌抽着自己的脸,恨不能当成就死了去。   叶峥收回视线,想着有过这种教训,这个村子里人和他们的下一代,再也不会被妖言蛊惑了吧,但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也实在是令人痛心。   水恒身份已经显露,已经没了微服私访的意义,况带上这伙人也不好乱跑,还是听了叶峥的建议,回到仪仗中和大部队汇合了。   云清去看两个宝宝。   叶峥跟着来到了水恒马车上。   水恒问怎么处理这些人,革了职,就地杀头?但本王尚未正式入驻雁云州就大肆杀人,会不会不太好。   叶峥明白,在水恒这个地位上,除了发泄私人情绪,还得考虑大局,不能给人留下话柄,这些人的罪行必须得公之于众,就算要杀,也得明明白白杀了才能服众。   叶峥思索片刻出了个主意:“把这些人用镣铐枷了,让他们跟在车驾后走,若有人问起,就安排人把他们的罪行诉说出来,这样一路游行示众,等到了州城,他们所犯之罪众人皆知,再择一肃杀之日,将他们于闹市口斩之,这样别人不会说大哥你动私刑,别的官员亲眼见了,也有个顾忌,不敢再犯。”   “这个计划妙啊!”   水恒高兴得哈哈大笑:“叶弟,为兄果然没看错你!实乃栋梁之材!”   顿了顿又道:“叶弟既然愿意主动献策,为兄也对你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也许你还对我的身份有所顾忌,但在我心里却是真把你当做阿弟看待,如今你我兄弟二人单枪匹马来这雁云州耕耘,无上亲照拂,又无旁人可依,正是要互相扶持的时候,我希望阿弟你有什么长材,就尽情施展出来,既帮为兄的忙,又实现了阿弟自己的抱负——别说你无大志,阿弟堂堂男儿,能说出俯仰无愧于天地这话,我就觉不信你是那等无志之人,阿弟只是缺了点对人对事的信任罢了。”   “为兄在此发誓,只要我水恒在一日,必定以诚待你,视你为亲弟,让你行事没有后顾之忧,请阿弟务必信我!”   其实能万里迢迢携夫带子来这雁云州,若说没点抱负,对水恒没点信任,那是决计不可能的,先前的确有顾虑,但水恒既说了这番话,叶峥也信了七八分。   这七八分信任对别人来说可能是低,但对叶峥来说,绝不低了,源于他内心对人天性的不信任,除了清清和两个孩子可以让他付出满分,其余人,诸如水恒这样上位者,能让叶峥付出七八分信任已是了不得,七八分,叶峥就会愿意做很多事了。   ……   这几日,有件事传得沸沸扬扬,堪称雁云州一大新闻。   在本地百姓,尤其是本地官僚士绅阶层里闹起了轩然大波。   黄水河县令假借雁云郡王名头搜刮百姓,又联合了黄水村族老宗亲以河神之名害人敛财,恰巧雁云郡王微服私访经过,查明缘由后根本没有给脸,当场革了县令的职,把他连同共犯一同枷起来拷在车队后游街示众。   有那初听闻的百姓不信:“官官相护,那王爷就算是官的头了,搜刮老百姓的地皮也是给王爷盖楼盖大屋,他会管老百姓的死活,处理那县令?我不信。”   “不信你自己去看啊,此刻王爷就经过咱家这条街,那马县令你总认得的吧?就在车尾巴上遛着呢。”   “真的?”   “嗐——骗你我又不长块肉。”   “哟,那我得去瞧瞧。”   “等等,我也去!”   两人跑街上一看,雁云郡王的车驾果然在街上慢行,领头马匹打着雁云郡王的王旗,侍卫骑着高头大马满脸威严让人不敢直视,中间护卫着经过的马车也是漂亮又精致,比他们南边小轿宽敞许多,听说北人生得勇武高大果然不错,瞧这马车大小就知道了,这不得一辆马车四五个人坐里头都敞敞亮亮么。   叶峥抱着安儿然儿,悄悄把马车掀开给他们瞧瞧街面景色。   两个宝宝有记忆的时候他们就住在琼天府,那琼天府里都是北地建筑,况又是一国京都,他家又住在第二豪华的松柏胡衕,那房子都是青砖石墙雕栏画栋,一座隔着一座都起着高大围墙,那人站在房子外是万万看不到里头样子的。   这一到了南边,建筑样式又多有不同,街边多是木质或者竹子结构的房子,下头抬起半人多高,房屋地面是悬在半空中的,楼虽建得也高,但很少有几近院子,都往垂直处建楼,比如三层主楼或者四层木楼。   楼上开了窗子,有女娘热情探出头看街上仪仗队,安儿与她视线相接,有点害羞地收回不好盯着人家看,那女娘反而落落大方露出个笑,南地女娘与北地又略有不同,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笑起来牙齿洁白,男子皮肤则多为古铜色,身形不高大,但十分健壮,看着爽朗,一瞧就是干活好把式。   一瞧见这样的笑容,安儿和然儿就喜欢上了这里,不由自主也是笑。   他俩都是肌肤无暇,粉雕玉琢的长相,乌黑头发束成小髻带着玉冠,穿的是京城最流行的锦衣样式,安儿笑起来一边一个小梨涡,大眼弧桃花眼梢,甜死个人,然儿则眼瞳狭长,笑起来带着丝慵懒,他俩各色都像了该像的,只有这笑起来神态,安儿似云清天然,然儿似叶峥,略带慵懒腹黑,数遍全身上下,也就仅有这点像了对方,还只有仔细观察的人才能发现。   云清天天和他们相处,自然是发现了的,然儿一笑,他就也想笑,因为也就只有这点像极了阿峥了,其余都像自己,安儿亦然,如何就长得如此凑巧呢。   安儿然儿掀起车帘那一小下,就被街上行人捕捉到了。   揉着眼盯着那走过的马车仔细瞧,身边人问他看什么呢这么目不转睛。   回:“我好像……瞧见那天上的仙童了。”   旁人笑话他:“你别不是这个岁数没成亲,想儿子想疯了吧。”   那人回:“放你娘的屁——不骗你,真有仙童,两个,就在那前头过去的马车里,你见过那上好白玉瓷吗?仙童的皮肤比那白玉还要白,头发比乌木还黑,就像那画上画的小仙童呢!哎,你说雁云郡王是不是带了孩子啊?”   旁人嫌他啰嗦,敷衍道:“带孩子有啥奇怪的,雁云郡王岁数比你还大吧,对了,王府的孩子,自然是金尊玉贵的,哪像你我,黑得和块木炭似的——哎快别说孩子了,你瞧那队伍尾巴上,铁链拴着的,可是那马县令不是?”   “还马县令呢,王爷说了,这是马贼人,不过我瞧瞧——好像真是啊!这也太狼狈了,还有跟着后头那几个,是黄水村的族老族长不是?”   “肯定是,这就是那几个编瞎话害人的。”   “害了那么多娃儿啊,怎么狠得下心来的,歹毒啊,太歹毒了,不成我得砸个臭鸡蛋去去晦气。”   “我这也有烂菜叶呢,砸他们!”   怎能不狼狈呢,雁云郡王对他们可是一点没有留情啊,毒日头底下就牵着他们这串人招摇过市,后头还有起码侍卫看着,累了饿了走不动了?   侍卫们听闻这几块料的恶形,对他们可是摆不出一点好脸色。   躺地上摆烂?   蘸了浓盐水的皮鞭子抽下去,你就说你走不走吧,不走当场抽死。   吃饭喝水?   那馊了的馒头落灰的水,你就说吃不吃喝不喝吧,不吃不喝饿死渴死随便。   吃多喝多了要拉要撒?   咋那么多事呢,每日定时两回拉撒,到点不拉过了这个点可是没机会了,要么少吃喝,要么有了意思拉身上,反正臭不着别人,互相祸害去吧。   别说无情,没把他们就地打杀或者丢那黄水河里去就够仁慈了,这多活的几天都是赚的,恶人自有恶人磨,不然天底下岂不是没有公道了?   就这么慢吞吞游街示众了二十几天,这几人命也是大,除了身上一团乌七八糟,倒还都活得好好的,要不怎么说祸害遗千年呢,这都不肯死,反而是那良的善的,命没他们长。   再拖了时间转悠来转悠去,雁云州州府还是到了,就在眼前。   大家再怎么精力旺盛,在路上盘桓了几个月,到底还是疲劳的,此刻见到了都是精神一振。   原雁云州知州万良弼带着同知和几个差役站在城门边迎接,不敢摆开太大架势,这几天关于这位王爷的传闻可是听了不少,虚虚实实也不真切,但至少有一条消息是准的,王爷不喜欢铺张浪费。   凡弄了大阵仗去迎接的,都被寻了各种理由挑错吃了排头,万良弼能官拜知州,除雁云州是个狗不理外,到底也有点做人的学问在里头,故而没弄太大阵仗,只寻了几个人清清静静来,恭敬站着,既表示对王爷入驻的欢迎,也显示了自己的品格,不是那等逢迎拍马的。   雁云郡王对没有洒道迎接沿街欢庆的事,果然没说什么,还纡尊降贵说了句:“不扰民,挺好。”   万良弼就知道自己这是做对了,心底露出喜色。   雁云郡王府早就修缮好了,因想着郡王来自京城,那宅子也是按照京城流行样式修的,不是当地多见竹木建筑,而是用了青砖大瓦,修了高高门头和围墙,里头也有前院,中进,后院,抱厦耳房一应俱全,花园里有假山,有流水,还有游廊和月亮门,走进这王府大宅,就彷佛一脚踏回到京城了似的。   雁云郡王果然喜欢,走了一圈,和叶峥积极交流过这宅邸格局,又破天荒夸了一句。   万良弼袖手做谦虚状。   眼神却悄悄飘到了王爷身边跟的俊美年轻人身上,通过王爷与此人对话,万良弼已经知道他就是叶峥,是即将接替自己任雁云州州府的人,万良弼在京中自有消息门路,得知这是去年那一届的榜眼,先是入了翰林当清贵学士,今年不知怎的调出了翰林,不远万里来此做了知州。   万良弼是实实在在做了几年雁云州知州的人,心思又与其他人不同,遥想当年,他万良弼也是堂堂二甲十七名的进士,虽没入得翰林,也调任在户部做了一小官,名头上听起来的确不如翰林好听,但户部官员好得实惠他自己是知道的,在户部混了三年,一度差点做到户部仓库主事,因与另一个竞争者发生矛盾,他家中又有点关系,便把万良弼从户部排挤了出来,落到吏部。   吏部又做三年,不仅没在吏部高升,反而被调来雁云州当了同知,熬了六年熬死了一任知州,朝廷没有及时派人过来,他便升了知州,这些年种种磨砺,早就将万良弼想要干一番大事业的赤诚心磨灭,成了官场上的老油子,不做不错,多做多错的那种。   一旦把道德和责任放下,万良弼才实实在在察觉出好来,山高皇帝远,上头没人压着,下头有人捧着,日子多舒坦啊,气候也舒坦,雁云州下雪日子少,气候温暖湿润,他在京里大雪天办事作出的腰腿毛病很少发作了,那吸多了碳气老是咳嗽的咳疾也好了,呼吸空气都是新鲜的,那菜蔬瓜果不像京中运送困难,都是现摘现买,吃到嘴的都是最时令的果蔬。   譬如一种叫芒果的食物,他在京中的时候连听都没听过,还有一种叫山竹,也是没听过,荔枝是听过的,但荔枝都是快马加鞭供给圣上和内廷得宠娘娘的,哪里有他这样小官的份,拿银子也没地方买去。   可是在这里,那齁甜脸大的芒果,酸甜开胃拳头大的山竹,还有那最新鲜可口时候的荔枝,他那是想啥时候吃就啥时候吃,爱吃多少吃多少,要不是怕吃多了上火流鼻血,万良弼可以一天三顿就吃他们,为的什么,就为的宫里圣上娘娘都没这么放开肚皮痛快吃过一回,他比圣上娘娘还要舒坦。   所以在雁云州做知州这些年里,万良弼是满足且快乐的,并不以为苦。   但即便如此,收到那京中快马加鞭送来的调任令,万良弼的心还是一下子活泛了起来,那感觉说不出的复杂。   彷佛那沉寂已久主动打压下去的心思,又噌一下变成小火苗,复苏了过来。   那念头又变成了,啊,十年了,还以为要在此终老,我万良弼又能回京了?   又人问回不回?   那答案自然还是回,芒果山竹荔枝吃了这些年也是腻,空气湿润对腿是友好了,但回京多穿几件棉衣也是一样效果,最重要的,琼天府这个大启政治经济中心,在官员们心里永远就是那圣地啊,哪个做官的不奔着往京城回流,当京官去呢?   所以看到叶峥,万良弼的心情是高兴中带点难免的失落,高兴是等了半年人总算是到了,他一颗心也落地了,失落是正常心思,这雁云州当官其实不苦不累,自己走了,这无人知晓的好位置就落别人头上了。   不过呢,看看雁云郡王,万良弼又不失落了,他当知州的时候,上头可没个王爷坐镇,他自己是一把手想怎么来怎么来,现在这俊美年轻人当了知州,知州再怎么也压不过王爷去,以后恐怕就没他当初那么逍遥自在喽。   这时,似是发现万良弼在关注自己,叶峥也转了视线看过来。   那眉眼一动,眼波一转,万良弼的心不由漏跳一拍,不知怎的就低下头去不好意思再看。   这新知州,长得也太过妖孽了吧。   瞧着王爷一路介绍,一路解说,反而把这叶知州当成座上宾似的,他自己也神情坦然,完全没有面对上峰那般战战兢兢,他又长得这个样。   万良弼不由内心又生出诸多猜测来。 第90章   参观完王府大宅,雁云王一再挽留说宅邸地方大,请叶弟一家搬到王府同住,再拨几个下人服饰他们,以后同进同出,见面商量事情也方便。   被叶峥推说家里人没见过大世面,日日和王爷王子王妃们待在一处怕冲撞了,心里头也不安生。   水恒知道这不是实话,必是叶弟嫌自己这家大业大的又拘束又累赘,不如自己独门独户舒坦,既叶峥这么说,他也是不勉强,点点头答应了。   还吩咐万知州要好好招待叶峥一家,不可怠慢了,又调拨了些人手给他,让他不要推拒,你家下人少,做些擦擦洗洗搬搬扛扛的活计,这些人还做得来。   也是,叶峥也就坦然谢过。   去待客厅领了自己一大家子,带着王府杂役侍从,跟着知州万良弼马大人出了王府。   他们要去的万宅,说是万大人宅邸,其实历任知州都住里头,地方宽敞,离着办公的衙门又近,宅子的房屋合同是一任任留下来的,上一任要走了就当做上任福利留给下一任知州。   当然也没规矩说知州必须住里头,要看着不喜欢令买住处也成,但这里也是给你的。   所以万良弼又怎会怠慢叶峥,不说瞧着王爷待这叶知州着实亲厚不一般,就说自己马上就要卸任了回京了,同叶大人再也无利益冲突,乐得做人情的。   到了万宅一看,虽没王府气派地方大,也是北地建筑,三进的格局,青檐青瓦,地面铺着上好的条石,前院是下人住的几间通铺,院子里水井、灶屋、大门旁耳房齐全,主人家是住在二门内,内院可以住女眷,内容也是抱厦茶房小厨房齐全,自带一个小花园,从小花园旁的门洞出去,就是后院,牛棚马厩一应都是全的。   万大人很有耐心地一处处给叶峥他们介绍过来。   全家人瞧着,这屋子地方比他们在京城租的宅子还大,尤其是自带一个练武的场地,云清瞧着这场院不错,等以后置些锻炼身体的器材,就可以让安儿然儿都学起来了。   云爹瞧着后院的马厩牛棚说好,乡里生活惯的都觉得屋里头牲口多代表兴旺,这观念短时间是改不掉的,也没必要。   介绍完毕,大家都说好。   万大人就将叶峥请进二门主间住。   叶峥忙摆手道不可,万大人你尚未离开,还是此间主人,我们初来驾到的,怎好占主人的地盘。   万大人慢慢笑着说了缘故。   原来万大人早就算准了日子,想着新任知州刚来,偕妻带子又恁多行李不方便,在新任知州叶峥他们要来前几天,就把自家东西收拾好住在他家置办的另一处宅邸去了,俗语有云,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雁云州不算富庶没那么夸张,但万大人经营雁云城这么多年,哪可能只有一栋宅子。   “你才来,慢慢的你就知道了。”万良弼这么说。   听过原委,叶峥也就不推辞了,长鞠一躬道了谢。   王府的杂役手脚麻利也很规矩,问名住处后,自动分成几人,有的出去从外头马车上把东西搬下来,有的拿起清扫工具开始除尘洒扫,还有的从外院井水里打水拧了毛巾,仔仔细细将门户、桌椅、柜子、床榻等地方都擦了,杂物垃圾收在一处,忙活得井井有条。   倒叫云爹草哥儿他们有点不习惯,先是一起忙活,后来发现这批人做事利落,且清扫顺序先里后外先上后下,都有他们的条理,自己凑上去反而打乱人家的步调,也就放下手头工具,找了清凈地方坐着闲聊说话去了。   所以从简入奢易,谁还不会享受咋的,习惯就好。   这也是叶峥欣然接受王府下人来帮忙的原因,要让家里人习惯习惯了,不能老想着什么都自己来,若他都当了知州了,他爹娘还不能当老太爷老夫人,万事还要自己来,清清还得在家做杂活,他这官当的还有什么劲儿。   余衡是里头最不适应的,他鬼火直冒看着这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下人抢了属于自己的活干,什么情况,难道东家终于嫌自己吃得多干得少,要把他一脚踢开了?   他一把子力气能干活,可在京的时候东家家里压根没多少活计,每日就两趟出门接送是他固定任务,其余时间就闲着,睡大头觉也没人管,余衡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变着法儿地找活干。   这时,一个杂役堆着笑靠过来,冲余衡这里伸手。   余衡警惕:“你要干什么?”   那下人腰哈得更低:“麻烦爷让一让,小的好把骆驼牵后院去。”   余衡更加警惕了,他牵着两只骆驼后退一步,宣誓主权:“这骆驼一路都是我照顾的,用不着你。”   “是是是——”那杂役更加低姿态,“小的是瞧着天热,后院马厩里有水,有遮阳顶棚,小的再给舔两把豆饼,让这骆驼舒舒服服住进去,岂不好?”   王府下人自然是认识骆驼的,也知道骆驼生性耐寒耐旱,但现有水,还是给骆驼喝点,也跟着走一路了。   “不用你,我自会牵——还有,我不是什么爷,也是云家下人。”   说完,余衡牵着骆驼去后院了。   趁着天色还早,万大人领叶峥去书房说话,把一些该交接的事都和他说了。   叶峥本以为万大人主事雁云州多年,这交接工作怎么的也得做个半拉月,谁知万大人十分光棍,只给叶峥留了一书房纸质资料和卷宗,说都在这里了,让他得闲自己翻翻就成。   叶峥又问知州日常事务,万大人打着哈哈说,具体也不用做什么,下头知县有什么话递进来你就见一见,无话你就看看书,喝喝茶,愿意的话也可出去采采果子,还热情地和叶峥说,再过段时间雁云州这里大批量的果子都成熟了,都是经常不常见的,他算是赶上好时候来了,还给他安利哪片林子出的果子个大,哪片地出的菠萝甜,说得头头是道,想来是有些经验在身上的。   叶峥还是不解,知州日常就这,见见人,喝喝茶,摘果子?   万大人迷惘:“叶大人是觉得无聊了?其实雁云州虽不比京中繁华,一年到头也不缺事情做,譬如这里多山水,可以出去湖上泛舟,或者领了一家子爬山登高望远——别听信那谣言,只要不去那当地百姓都不进去的毒障林里,寻常爬山并不会遇见要人性命的瘴气或毒虫,北地描述南边的这些话,十句里头听上一句就成,那些人没亲身来过,都不实在的。”   万大人表示不信谣不传谣。   叶峥当然不会信那些。   他是问的也不是这个。   他想知道是知州具体的工作,对治下三个郡县的规划,有没有造桥铺路,改善民生的方向,有没有安排投放下去,但未来得及完成的措施,是否需要下一任知州延续的未竟事业……之类的。   听完叶峥的解释,万良弼明白了。   哦,这又是一个满腹抱负的年青人。   年青人好,当然好,年青人热情有朝气,就像万良弼自己,当年也有一段十分年轻,雄心满满要干出一番事业的时光,自然不会去奚落叶峥。   只是怎么说呢,太年轻的人总要经受过一些摧残,才能慢慢明白这个世道的现实,这个时间无论早晚,总会来的,所以也不用一下子就说出来打击人。   所以万良弼缓缓说:“哦,这是有的。”   叶峥精神一振:“万大人请说。”   前辈未竟之事业,只要合情合理,于百姓有益,叶峥一定会继承过来完成下去的。   万大人却笑了笑,说:“这些东西,等你正式上任后见了李淼,让李淼和你说吧,他都清楚——李淼就是州府同知,他住在彩云街上,以后,他就是你的辅助了。”   叶峥点点头,万大人都要离开了,估计自己懒得说,交给下官去说也是正常的。   万大人瞧出叶峥是误会了,但也没说什么,就让他这么认为吧。   说了一回话,万大人看看天色觉得不早了,就和叶峥告别,见叶峥还在翻着旧年的卷宗,不由好心提点了一句:“雁云州和京城环境迥异,水土也极为不同,叶大人一家初来乍到,还是多给自己点宽裕时间适应适应,左右我还有些日子才离开,这些公务并不急在一时。”   叶峥也就是随手翻看翻看,想粗略有个了解。   此刻见万大人这么说,又猛然想起来,万大人说得不错,爹娘云清宝宝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北地人,虽是车马慢慢过渡着过来,不像上辈子上午上飞机下午就到了,即便如此,这身体、口味等还得适应一阵,自己的确不该一来就把心思放公务上,应该都陪伴家人,都关心他们的需求,共同度过这段磨合期才是。   叶峥醍醐灌顶,当即放下卷宗好好地谢了一回万大人,将他送到门口。   万大人侍从是赶了马车的,万大人一出府门就坐进马车,并不用叶峥继续送,为表谢意,叶峥还是看着万大人马车前行一段路程才转身回去。   此刻日暮西沉,整座宅邸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焕然一新,而王府杂役麻利着手脚做完事已经悄悄告退离开了。   人手充足办事就是有效率。   门头上还顶着万宅匾额的宅邸,其实里头只剩自家人了。   叶峥想着还得什么时候出去一趟找人换下万府匾额,把云府的匾额换上,然后下一件事就是采买一点下人,以后家里的事情就要交给下人去做了。   边想着边往正堂走。   还没走到正堂内,隐隐听到门口好像有人在喊叶大人。   叶峥又重新走到门口,开了门,来人是王府小厮,几个小厮提着一些多层食盒,恭敬说王爷想着叶大人搬新家必是兵荒马乱的,对街面上采买地方也不熟,就厨子将大人家的饭食一并准备了,着小的们送来。   这好意的确是体贴,叶峥连忙开了门让他们进去,等从里头出来恭敬告退后,又自己拴上门再往里走。   配着闷热天气短短几步路走出一脑门汗来。   这宅子不比京城,堂屋到大门就走几步路,在这宅子里他们都住在二门内,有时候余衡也在二门里,前头有人敲门就听不见,看来必须尽快配备门房了。   走到正堂的时候,食盒里头的菜已经被取出,还都散发着热气,满满摆了一桌子。   王府厨子做的,都是北地常见菜肴。   都是自家人,又累了一天,也不讲究什么了,洗洗手坐下就吃,余衡还是不愿同桌,自己打了满满一盆饭菜走到前院下人屋子里坐着吃。   下午收拾屋子的时候他特意挑出一间向阳方位好的单间,屋子里陈设半新不旧,但也不破,比他从前住的那可是好了千百倍不止。   全家用过饭食,云罗氏和草哥儿正在收拾碗筷的时候,余衡早就吃完饭烧了满满两锅热水提进来。   坐车出行其他都好,只有洗漱不便,此刻看到热水,连云爹的眼睛都直了起来,早想好好搓搓了,在马车内虽也擦洗,总觉得不爽利。   但到底顾虑着家人,想着他们也累了,说你们先洗我缓缓。   云罗氏和草哥儿说我们洗了碗再说。   云爹又说安儿然儿先洗,不然哥儿哥婿先洗。   叶峥忍俊不禁:“爹你就先洗吧,我们小辈缓缓。”   云爹还是推。   余衡瞧不过去,硬邦邦说这两桶先洗着,那边灶上还烧着,一会再提进来。   云爹这才答应先洗了。   痛快搓洗了全身出来,灶上果然已经烧出了一家子的热水,余衡一桶桶往里提。   云爹打了井水洗刷完澡桶,也帮着提热水。   直到月亮从云层里透出亮来,在地上洒下白霜。   所有人才洗漱完毕,觉得蜕了一层皮似的舒服,伴着晚风习习,那一路的舟车劳顿都消了不少。   不过还是累的。   所以洗完也没什么话,早早各自回房睡了。   有话等睡醒精神饱满再说吧。 第91章   一转眼,叶峥他们到雁云州也有一个礼拜了,日常事务也了解些,风土人情也知道些——都是粗浅知道罢了,并不深。   前两日是王府送来吃食,都是北地精美吃食,送了几餐后全家都觉得不妥,以后在雁云州日子还成,总要自己把日子过起来才是真,这些北地菜蔬在雁云州难寻又难买,王府财力自然支撑得起,可哪里能安心让王府一直供着他们家吃喝,于是叶峥又抽了一天带上夫郎儿子们去王府坐了半天,回来之后说郡王已经被说通,同意以后不派人送饭食来了。   于是下午,叶峥一群人就出门逛街了。   雁云州人是酸辣口味,喜食偏酸偏辣偏咸的,调味也多用本地调料,于是叶峥惊喜地在实际上发现很多他以为还没流传进大启的东西,比如西红柿、辣椒等,看到辣椒的一瞬间,叶峥差点喜极而泣,好东西哎好东西,总算能做一回正宗的麻辣烤鱼了,那茱萸虽也辛辣,但到底和辣椒有所不同,紧赶着买了一大堆,喜滋滋放身后背篓里。   另外就是见识了不少京中没有的调味品,比如柠檬、椰子、斑斓叶、棕榈糖、鱼露、九层塔之类的,本地人做菜少放油,多放这些调味料,用这些材料做出来的菜酸香扑鼻,开胃可口,与本地湿热气候最是相合。   其余都好说,只有那鱼露的味道令人接受无能,于本地人来说很香很勾人的鱼露,在大启北人闻起来,那就是又腥又刺鼻,云爹云罗氏皱起了眉头,草哥儿捂着嘴干呕,云清忍耐力还成,也抽了抽鼻子,安儿然儿更是直白,小手捂着小鼻子,一个劲儿拉着爹爹手,催着叫快走。   叶峥呵呵一笑,算了算了,总有个接受过程,脚步一转,就不往卖鱼露那一排排大缸那里去了。   刚走出鱼露那边,空气里味道散了点,大家这才用力吸气吐气,把肺里那点不适应都呼出去了,草哥儿还拍着胸脯描述:“可怕可怕,那味儿一钻鼻子里,好像有人兜头给我一闷棍,差点给我打懵了。”   云爹虽不适应,但很理解,说:“十里不同俗,千里不同风,譬如我们溪山村也有一种臭食,叫冬菜梗,你瞧京里人可吃?也是捂着鼻子说臭,我们溪山村人就吃得津津有味的,只觉味美香甜。”   这冬菜梗乃是将一种叫冬菜的植物洗凈晾干,封在坛子里等它自然发酵烂化成汁,第二年夏天拿出来,用这汁蒸豆腐或者旁的菜,就着米饭能吃几大碗,也是一种“香飘百里”的臭食了。   用冬菜举例,草哥儿一下就理解了:“那我晓得了,这鱼露也和冬菜似的,闻着臭吃着香对吧。”   云清点头:“肯定是这样。”   云罗氏拍着胸脯:“你们瞧见那鱼露怎么做的没,那缸里全是密密麻麻指头大烂掉的小鱼,我是看一眼就头昏脑涨的,我先说好,你们以后谁要吃鱼露,上街买可以,可不许弄了大缸在家里头做,弄得臭气熏天的。”   几人一路走一路聊,又走到一处卖菌子的地方,各色各样的菌子都摊在地上白布上卖,红红绿绿灰灰白白,都是没见过的。   以叶峥对菌子浅薄的认识来说,只认出里头有一种口蘑、一种鸡枞菌,一种牛肝菌,黑木耳、还有网上特别多人科普的见手青,其余就都不认识了。   卖菌子山民热情招呼叶峥买一点,叶峥也就蹲下把自己认识的菌子买了些,付过钱装背篓里,想到什么又和家里人说:“雁云州这地方很适合菌子生长,但菌子里头有不少是有剧毒的,比那□□还毒,吃了就死,有时候那毒菌子混在好菌子里山民没注意到也是有的,咱们刚来这里还不熟悉,买菌子的时候只买几样认识的吃,不要去冒风险。”   这点云爹和云清倒是很有发言权,他们以前是上山打猎的做陷阱的,有时候也会寻了那些有麻痹或者致幻作用的菌子涂在箭头或者陷阱里的竹削子上对付大型猛兽,对于这一点深以为然。   草哥儿则惊了:“会吃死人?哎哟,那我下次一个人可不敢买菌子了,万一买到毒菌子就不好了。”   云罗氏说:“也不用太怕了,哥婿不是说了,只买认识的菌子吃,那不认识的一个也不要就成。”   草哥儿点头:“我知道了,那不认识的菌子,老板就是吹得再天花乱坠,我也不买了!”   叶峥心想,这就成了,以后认识的植物多了,经验上来了就行,慢慢来不急。   还给安儿和然儿科普:“宝贝儿,有句话叫长得越漂亮的菌子越容易有毒,就譬如说人,虽说人不可貌相,但长得漂亮的人他选择余地多,搞各种幺蛾子的几率就比那平平无奇的几率大,你们以后可要看准了,不要被那长得好的装个可怜一哭,就巴巴地上赶着对人好,那可不成知道不?还是得长远观望一下那人品是好是歹。”   叶峥嘴里说出这话,大家都笑了。   云清也笑:“旁人说这话就罢了,阿峥你自己顶着绝顶好相貌,说这话前也不照照镜子呢?”   叶峥自恋,挨着云清摸着脸:“我不一样,你夫君我这是万里挑一的人品,世上难有,经过时间考验的,难道清清觉得我不是吗?爹娘你们说呢?”   云爹提起烟杆抽一口,虽然心里觉得是,但不想说话,这哥婿在家时候性子已经够嘚瑟了,不想让他更嘚瑟。   云罗氏倒是说了句实在话:“当初我和你爹也是担心的,后来瞧你对云清对家里都是一腔真心,也就把那老观念去了。”   草哥儿也凑趣着笑说一句:“东家在人前那是最严肃端正的,在家里有时候瞧着却和安儿然儿差不多性子。”   叶峥也不恼,反而喜滋滋:“要不说我是爹爹呢?他俩可是我生的,爹随儿子没毛病。”   云清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行,阿峥说他生的就他生的吧。   又走一阵,他们发现雁云州这里的人喜欢把那各色没有完全成熟的生果子切块腌制起来吃,用本地人话说这叫“酸嘢”,而且吃酸嘢的时候也奇特,会蘸辣椒面和椒盐吃,这又是北地闻所未闻的吃法了。   云清买了一小袋酸嘢大家尝尝鲜,小小一碗连汤带水,里头有青芒、木瓜、李子、菠萝、黄瓜等等,用竹签扎着吃。   云爹扎了块小的,刚入嘴整个人就抖一抖,吃不惯酸得整个人打摆子,连抽两大口烟才缓过劲儿来。   云罗氏嘲笑他:“这老头子,吃个果子还舞起来了。”   云爹不辩解,面无表情说你尝尝。   云罗氏:“我尝尝就尝尝。”   也不拿新的,就着云爹手上生木瓜咬了一口,也是酸得打摆子,清口水直淌。   云爹笑着奚落说:“老婆子你咋也跳起舞来了?”   被云罗氏狠拧一把,说也不提醒提醒,酸死我了。   他俩这样,草哥儿可是犹豫着不敢尝了。   安儿然儿小孩没那么多想法,瞧见大人吃了他们也要。   叶峥那是最喜欢作弄亲生儿子了,一人给扎一大块菠萝递过去,还说:“宝贝儿得咬一大口才好吃的!喏给你们,小心扎嘴。”   云清拍了调皮夫君一下,刚想嘱咐慢慢吃慢慢适应,话没出口,安儿然儿已经各自咬了一大口进嘴。   云清皱眉瞧着,不成就吐出来。   谁知安儿然儿脸色不变,嘴里嚼着粉雕玉琢小脸仰着只管冲爹爹笑,看起来没啥不对。   听到他们小米牙把没熟透菠萝嚼得嘎嘣响,一听就清脆生酸,叶峥不由嘶了一声:“好,好吃吗?”   “嗯!”安儿用力点头。   然儿也慢吞吞点了个头,说好吃。   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草哥儿看看云爹云罗氏,又瞧瞧吃得满嘴生津的安儿然儿,犹豫着说:“我吃块试试。”   特意挑了个小的,是个李子,放嘴里,才刚嚼了一口,就捂着腮帮子,牙,牙倒了!   小豆子虽也不喜食酸,但表现没他爹这么夸张,皱皱眉还是能一口口吃的。   叶峥笑过了,怂恿云清也吃块。   云清无所谓,阿峥这明显就是想看他笑话。   不动声色扎起个小黄瓜吃了。   叶峥瞧着他嘎嘣嚼着没反应,不会吧,难道真不酸?   自己也扎个小黄瓜放嘴里,一嚼,那混着酸醋棕榈糖和生果自然鲜酸的汁水就爆开,酸意直冲脑门子,赶紧吞下又漱了好几口那味儿才去了。   就见云清吃了一块又一块,仿佛味觉丧失似的津津有味,不解问他:“清清你不酸啊?”   云清摇头。   安儿然儿吃完手上那块,蹦跳说好吃还要。   叶峥瞧着两小一大,眼神里都是难以理解。   云罗氏这时候想起什么,笑说:“我都差点忘了,清哥儿小时候最不怕酸,那酸枣挂在枝头他就爬到树上一把把往嘴里塞,还有那脆生生青梅,也是摘了就往嘴里送,我试着尝了一个,差点把我牙酸倒了,清哥儿还笑着说好吃——安儿然儿这不怕酸的习性,可不是完全随了清哥儿了么。”   云爹也连连点头佐证:“的确有这么回事。”   逛过酸嘢摊,一条街差不多也走到头了。   收获颇丰,番茄辣椒柠檬棕榈糖,割了一吊肉、手臂长的胖头鱼、各色菌子,还瞧见有卖石蟹和草虾的,各买了半篓子,还有当地时令鲜蔬、果子,叶峥其实满心想弄个大榴莲让家人开开眼的,一问才知道榴莲还没到成熟季节,那罢了以后再说,长街尽头,有人提着一串串拳头大葡萄似的东西在叫卖,叶峥凑近一瞧,嘿,竟然是海底椰,这是好东西啊,天然果冻来的,于是付过银子把人家摊上的海底椰都包圆了,余衡力气大,主动接过抗在肩头。   这就一上午时间过去了。   众人意犹未尽还不想回,那就不回,随便找了家饭馆填肚子。   饭馆里的卖的也是当时特色食物,有红的黄的蓝的各色糯米蒸的饭,酥脆炸小鱼,还有猪肉酸菜米粉、炒饵丝饵块、菜粑、红糖糍粑等等等等……   像京中那样各色精致烹饪取了花名的菜不多,更多主要是当地特色,吃的也是这口鲜香。   他家人多不怕吃不下,就各样都点了一份。   云爹不爱食酸,但喜食糯米和菜粑,云罗氏和草哥儿被猪肉酸菜米粉的味道迷住了,酸菜酸笋的味道和酸嘢又不同,和米粉煮在一起完全可以接受,吃了一大盆,云清觉得炒饵块挺清爽好吃,也吃了些米线和小鱼,三个孩子吃了不少酥脆炸小鱼,安儿尤爱红糖糍粑。   叶峥的口味是天南地北都接受,每样吃着都好。   还有余衡,他也不挑食,也是每样吃着都习惯都好吃。   用过这顿饭,一家人摸着肚子扶墙而出,更不能回家了,走走路消食是必要的。   云清主动提议说买些帮工,前段时间见了王府下人的工作效率,一家子的心思都浮动了,想着专业的事还是交给专业的来,而且爹娘年纪也大了,更重要的,阿峥现在是知州了,家里不能没点排面,走出去叫人笑话。   叶峥当然同意,他也是这个想法。   于是一群人又转道去牙行说了要求。   过了几日,牙人备齐府上需要的人手就给恭恭敬敬送来叶府挑选了。   叶峥恰巧出门不在家,云清拿主意。   牙人知道是知州家要买人,相当于雁云城主家要人,那挑的自然都是最好最有经验的人给送来,那孬的坏的有前科的,自然是不敢送了来,万一得罪了知州,那他连带整个牙行都吃不了兜着走。   来的人有二十几个,排成两排站着,都按照牙人教好的,规规矩矩低着头拢着手不敢抬眼看人,以免失了礼数。   牙人点头哈腰:“云大人,这些都是调.教过最知理懂规矩的,相貌也筛选过,您按了心意随便挑随便选,若这一批不可心,过几日小的挑了人再送来。”   云清对于挑选下人也没什么经验,只是按他的私心想法,人踏实肯干,忠于主家才是最重要的,相貌什么的无所谓。、   云清平日里很少端架子,可以说根本没什么架子,但他生得俊美修长,脸部线条利落,若沉思起来,倒真有一股凌然不可接近的高级感。   云清没说话,牙人揣摩着上一位知州家需求,从人堆里拉了个穿桃红裙子的女孩儿出来,自以为讨好道:“大人您瞧她,她叫红柳,要说相貌是里头最是拔尖的,那脸蛋身段都是百里挑一,针线活也好,还是个雏儿,干干净净的,您要了她去,无论是伺候爷们房里还是伺候针线,那都是最合宜不过的。”   云清一听就皱起眉,他生得高挺,一米八二,那牙人又黑又瘦瞧着一米六二不能再多,居高临下看下来一眼,真是把牙人吓了一跳,心道不愧是知州夫郎,这威仪真是令人不敢逼视,不过为什么这么看自己,莫非是不喜欢红柳这样娇娇弱弱的?   在他们南边这里风气开放,哥儿的确能嫁人不错,同时哥儿也能娶妻,更有甚者,爷们娶了哥儿当夫郎,再纳个妾或通房丫头,夜里大被同眠的也正常的,哥儿虽不易令女子受孕,但身上零件一样不少,和女子也是能成就好事的,反过来说,若男子娶了妻,再纳个哥儿当妾室或通房,只要爷们不在意,上头那些也是通用的。   若有那千分之一的概率哥儿令女子受孕了,孩子生下来,也是记在家中族谱里,跟其他孩子并无不同。   这点南边风俗,云清不清楚,他听得牙人这么说,就以为这牙人意思是要给阿峥纳个妾,没明白牙人主要是把这个丫头推荐给云清自己的。   那周身的气势当时就冷了下来,他当然知道以叶峥性子不可能纳妾或者弄什么通房,但只要一想他的阿峥有碰别的女子的可能性,那冷气就像不要钱似的释放出来。   别瞧着云清平日里宽和自若,万事不大上心的样子,若真有叶峥敢碰别的女子那一天,他能做出什么来自己都不敢保证,兴许情绪上头,把阿峥囚禁到个大山里无人处,一辈子不让他出来,只看着自己,也是有可能的,所以轻易别挑战他的脾气。   还是草哥儿听着不对摸摸胳膊,对那牙人说:“去去去,胡说什么呢,我东家和夫郎情比金坚,要你弄两个能做事的送来,这意思早和你吩咐清楚了,你放什么狗屁自作聪明呢,快别废话了,趁早把那勤劳肯干的弄出来瞧瞧,这些个花红柳绿的就免了!”   草哥儿自从跟了云家,那气势也是一里一里学起来了,云清意思是家里买了人草哥儿先统领着,所以这些人说起来就是草哥儿以后的手下了,自然他的款也就拿出来了。   牙人吓得噗通一声跪下,连声说是是是,小的糊涂了猪油蒙了心,别和小的一般见识。   忙把红柳和其他几个娇柔妖艳的都拉到队伍后头去,把那穿着朴素的,看着有力气能干的人点到前头来。   云清点点头,这几个看着才像样了点,刚才前头那几个一瞧就不是能做事的。   牙人见贵人脸色缓和了些,擦一把额头上汗水,终于明白过来这家买人是真买得用的人没有旁的心思,可不敢作妖了。   拉了个长相一般的,老老实实介绍起情况。   这些牙人都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最是奸滑的,云清不爱听他口若悬河,叫他少开口说话,让他们自己说。   牙人弯腰连连应是,退到一旁低下头。   云清看了一眼草哥儿,草哥儿就走上前去,挨个问他们家中情况,为何卖身为奴,有什么技能本事,让不要藏着掖着有什么都说出来。   这些人就开始说。   有口齿伶俐说得好的,也有笨嘴拙舌连句囫囵话也不会讲的,还要一开口就要跪下,站着不敢应答的。   草哥儿不看这种表面功夫,只努力透过现象看本质,瞧人的忠奸善恶。   他早已非吴下阿蒙,在京中做生意和那么多人打过交道,很是累积了看下层人民的眼光。   那些一瞧就眼珠子到处乱转,精明得都冒出油来的一概不要,他又不是做官的东家要挑那等会说话的师爷,寻常家用仆人,要那么精明的做什么,太精明了容易生事。   只着重问了几个看着老实的,说的和看着对得上的,那些撒谎不实在的也不要。   比如有个丫头说自己力气大能洒扫,从前是干粗实活计的,瞧着也是憨厚相貌不显,似乎可用,但草哥儿眯眼把她手提起来一看,就知道扯谎了,哪有粗使丫头的手白白净净连个茧子都没有的。   这样的也落选。   最后,从里头挑了几个穿着朴素,相貌老实,手上的茧子和说出的话也对得上的,例如有两个年纪略大的哥儿说自己能做针线,那手上也有常年做针线留下的痕迹,这样的就要了。   还有个婆子说自己烧常年在厨房做工,可烧饭食,闻一闻那衣服上确有油星味,手上也有常年锅灶上忙碌的痕迹,也要了。   还有两个憨厚的男子,一个四五十岁,一个二十多,老实说自己没有本事,只会挑水劈柴搬东西,云清问他们眼睛手脚如何,回说都好,既没有夸大本事也不扯谎,还是要了。   牙人最是精明能琢磨人心的,瞧他们挑走那几个,暗自佩服,的确是会看人挑的都是顶用的。   云清没有挑那等说自己读书识字的,阿峥身边的人让阿峥自己看着来才顺手。   挑好了人,婆子和哥儿就由草哥儿领着安置在前院东边房舍,爷们安排在西边,先定了规矩不许随意窜门,男子不许随意去东边,具体晚上余衡回来让余衡给他们说规矩,余衡自己也听草哥儿的。   这两日先这么着看看人品,等两日过去,再看着是分配去门房还是分配去各处。   下人买好了,宅邸里人口多起来,看着那场面就起来了。   傍晚时分叶峥回来,后头跟着余衡牵着那年轻骆驼。   走过前院的时候就见家里多了不少生人,有的劈柴有的打水,一看就知道是买了下人了,草哥儿正掐着腰和他们训话,瞧见叶峥就拍手让大家停下来,说这是男主人知州老爷,那些人就低头袖手本本分分喊老爷,这感觉还挺奇妙的,早上出门时差不多还是光杆司令,回到家就有一屋子奴才了。   但这年代就是这样,这些人叶峥家不买,他们也当不了平民挣不了饭食,去别家当下人这待遇还未必有在叶峥家好呢,起码他家没有那等刻薄会磋磨人的,去别人家当奴才可就不一定了。   这年岁,主人家对签了卖身契的奴才的处置权高得吓人,就是一言不合打死了,也不过就是给几两银子摆平的事,叶峥还是当地知州,全城除了高高供起来的雁云郡王,论官职他是第一,奴才们不满纵告官也没地儿告去。   真应了那具玩笑话:堂下何人胆敢状告本官?   这么着,想必没人敢在他家弄鬼,只要不搞事,好好工作,家里也不会亏待下人。   就这样吧。   走进正堂,云清给他脱了出门衣衫,没多久草哥儿身后跟着两个低头的哥儿,端着饭食摆上来了。   那饭食一看就不是家里人做的,是本地手艺。   云清解释说招了两个厨房上的人,以后做饭事情就交给他们,既来了南地,以后还要做许多年官,总不好一直不适应南地口味,慢慢要习惯起来。   云清无论说什么叶峥就没有反对的,当即双手赞成说清清说得对。   那两个哥儿有一个三十七岁的叫菊伢,从进来起就低头规矩往桌上摆菜,一眼也不抬头乱瞟,另一个二十九岁的叫纳伢,年轻些,胆子也大,趁着放菜间隙就偷偷往老爷夫郎处瞧,当然也不敢猛瞧,就用余光悄悄看。   草哥儿从进门起就注视着他俩,把这一切都收入眼底,家里东家别看在外雷厉风行,在家却是个佛爷,清哥儿性子正,恐怕是不耐和这些下人磨牙的,云伯云婶又都是厚道人况年高尊贵,如今既把人教给他管,草哥儿便很有一份责任在身上,自觉要拿出在京学的本事,把人都调理得服服帖帖的。   那个不乱看的自然是好,有一点好奇心的也不是全错,以后说给他们改了就罢了,若说了几次还是不听,后头不留情面也有个说法章程。   摆好桌,又去请老太爷老夫人,恭敬请老太爷老夫人坐下。   云爹坐是坐,诧异看一眼草哥儿,心头不解,不是一向叫云伯云婶的,怎么忽然改口老太爷老夫了。   还是云罗氏拧他一把,在耳边轻说草哥儿初管人,那规矩要在人前立起来,自己自然要做个表率出来,不好像从前一样浑赖,叫老头子面上自然点,不要拆草哥儿的台。   云爹听了就不管这些个,说阿爷喂我们安儿然儿吃饭。   草哥儿又教两个人喊安少爷然少爷。   都恭敬喊了:“安少爷然少爷好。”   安儿然儿坐在阿爷膝头,一边一个,都不是怕生的性子,睁着大眼好奇瞧着陌生人。   纳伢起先也瞟着少爷们看,但少爷们眼睛灵活,纳伢一看他们,他们也看纳伢,那眼珠就像水银碗里盛着两滴漆墨,皮肤玉一样清透洁白,多看两眼,纳伢就自惭形秽低下头去,不好意思再看了。   这些草哥儿都收在眼睛里。   等人齐了,草哥儿就说大人们慢用,小的带他们先下去了。   云清很配合地说:“去吧。”   等人走了,小豆子才从里屋出来,穿着清凉短褐,他已经七岁了,被草哥儿教得很有些少年老成,双腿并拢规矩坐在凳子上一起用饭。   这顿饭不能说用的十分香甜,对南地口味大家还在适应中,除了云爹一点酸都沾不得外,其余也没啥不好接受的。   盐水白灼虾他们在溪山村也老吃,最受欢迎的当属那盆石蟹,将石蟹洗净中间剪开,沾了面粉后下油锅炸得焦香酥脆,几个小朋友一人跟前啃了一堆壳,云爹喝酒也觉得有滋味。   吃过饭,云罗氏忍着没动手收拾碗筷,而是等草哥儿带了菊伢来收拾。   饭后略坐着说会话逗会孩子,纳伢就来说热水已经调好了,请老太爷老夫人去洗漱。   进了洗澡间,那热水冒着白气,肥皂帕子干净衣裳都已在旁放好。   洗完澡,那脏衣服刚要顺手提出去,菊伢又进来了,惊恐地跪下说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老夫人要打要罚都成,千万别把他撵出去,他家里头还有个瘫子男人和十一岁女娃,若背上个被知州家赶出去的名声,以后再没人敢要他做工,一家子都没活路了。   云罗氏急忙去扶:“哎,你先起来,好端端跪什么。”   菊伢还是磕头请老夫人给条活路。   两人鸡同鸭讲了半天,云罗氏才知道,她顺手收拾脏衣服的举动,让菊伢以为对他有什么不满了,赶紧松手让他把脏衣给取了去。   瞧这误会闹的。   在菊伢一脸苦大仇深,生怕主人对他不满的苦瓜脸下,云罗氏只能拍拍手掌从洗澡间躲出去,把那堆杂活丢给菊伢去做了。   原来在下人们心里,主子插手下人的活计,就是对他们有所不满啊——云罗氏也是学到了一课,下次再不了。   诸如种种,云爹也多有不习惯的。   好在兵荒马乱了几天,磨合了半个月,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也就顺溜了起来。   叶峥那边也是,万良弼大人那边携家小细软,也要回京报道去了,临行前特意去辞了雁云郡王,郡王推说身子不爽利没见,让贴身侍卫带了句话,嘱咐他一路平安。   又来辞叶峥,叶峥自然是见了的。   万大人离开那一日,叶峥特意带了云清和两个儿子,一路送他出了城,接下来,雁云州就是自己的责任了。   万大人离开第二日,叶峥早起换了官服就去了办事衙门,很近,腿儿着去就走不到一刻钟,余衡连车都不用套,还是兢兢业业跟着,家里的杂活已经被新来的下人们瓜分光了,他得更加用心服侍男主人才是,不然感觉这个家都没他待的地方了。   叶峥是按照翰林院上班时间去的,谁知他到那的时候,衙役班头们倒是在执勤,洒扫仆役们也在工作,那同知李淼却是左等也不来又等也不到。   直到日上三竿,约莫折合时间上午十点半左右,那李淼李大人才带着个师爷姗姗来迟。   李淼刚踏进衙门就吩咐办事差役:“烧点水泡壶茶,备着一会叶大人来了赶紧上,有点眼色不要等人叫。”   那差役悄悄回:“李大人您来迟了,叶大人早就来啦,茶都喝了一壶半了!”   李淼诧异:“这么早,来多久了?”   差役比了个数,说是至少等了您两个时辰了。   李淼瞪大眼,提起官服就往里跑,师爷留着山羊胡,也是跟着小跑。   叶峥倒不是很急,自在悠闲地抽出地方资料喝茶慢慢看,余衡瞧着他一杯喝完了就赶紧给添上,一壶添完了就悄悄喊外头差役续水,再给叶峥添。   叶峥的心思都在资料上,不知不觉就喝下不少水去,茶水利尿,很快有了意思,去上了个茅房,知州大人专属的那种,里间是洒了木炭香灰的雕花恭桶,一叠熨软的桑皮纸,外间铜盆里备着干净清水,架子上还有放着一大早摘来的香气扑鼻的鲜花。   一个厕所上完,灵魂都熨帖了。   来雁云州做官是好,这样鲜花在京城那地方都是有园丁精心伺候着种在花圃里给贵人们赏玩的,但雁云州这里气候适合花木生长,那鲜花到处都是根本不值钱,鲜花就被摘来香叶大人的厕所,也是很有创意。   叶峥刚进这厕所的时候,心里想的是铺张浪费,一个厕所上完,洗了手香了鼻,又察觉出好处来,嗯就这样吧,不改了,咱现在高低也是个特权阶级了,用点子木炭鲜花那还是用得起的。   正甩着水珠往书房走,迎面就碰到匆匆而来的李同知和王师爷,见他们跑得脑门上都是汗,诧异道:“小李,出什么事了如此惊惶?”   李淼李同知,今年三十有六,嘴上留着老成的八字胡,王师爷年四十九,蓄着山羊胡,小叶知州今年二十,面若冠玉白净无须,乍一眼和二人差了辈,但偏他官职大,上级就是可以称呼下级为“小李”、“小王”。   李淼一见叶大人,生怕姿容不端被上峰斥责,忙站好掏出帕子擦汗,平复一下呼吸,长揖到底:“叶大人日安,并无大事,只是下官不知叶大人早到,来得迟了心有不安,故跑了几步。”   叶峥和他并肩往书房走,嘴里奇怪道:“是我早到了——我到的不早啊。”   又虚心请教:“从前万大人上班时间是?”   李淼总算气喘匀了:“若有公事,万大人通常是未时左右过来。”   未时?   叶峥皱了眉,未时是下午1点到3点之间,也就是他前任万大人上午一般不来,下午才来,那确实够晚的,怪不得李淼说他来早了。   根据这话,叶峥又问:“通常未时,若不通常呢?”   “不通常那就不来了。”   叶峥理解不能:“你是说万大人不是每日都来处理公务?”   李淼理所当然:“自然是有事要劳烦知州大人处理,大人才来,若无事劳动到大人,我和师爷我们两个可以处理,大人就不用来了啊。”   叶峥:“……”   怨不得那万大人离开雁云城前眼里诸多不舍,原来在雁云城当一把手,这么快活啊?   李淼见叶大人不说话了,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还是乖乖闭上嘴,跟着一同走过游廊。   叶峥寻思了半天,到了书房终于打算好了。   和李淼说了自己的规矩。   “以前万大人那是万大人的做法,现在我叶大人来了,自然要按叶大人的做法。”   “自然,那是自然的。”李淼随声附和。   叶峥道:“那我调整一下工作时间,以后按七日为一个周期,礼拜一到礼拜五,每日巳时我都来,一天里上午思维最清晰,若有公事就上午处理,周六和七两天我休沐不来,倘或发生重大事件,你们便去白云街那边知州宅邸找我。”   巳时从上午九点开始,他叶知州九点到,李淼和师爷自然不能到得比九点还迟,也算是改了他们原先习惯的工作时间了。   李淼和师爷哪敢有意见,自然是满口说好,一定准时到。   叶峥又说:“你俩原先一月休沐几天?”   李淼说自己休沐四天,师爷说两天。   ……万大人宽于待己严于律人石锤了。   叶峥大手一挥,给李淼和师爷每人多加一天。   虽每日上班时间早了,但每月多加一天休息,李淼和王师爷想想觉得也不错,美滋滋谢过叶大人。   接下来就是说正事了。   叶峥把刚才等待那会在舆图上标记的点指出来,那上头标记的正是黄水村,黄水村隶属大邑县,也就是闹出河神娶妻那一出的地方。   三日前,那时候万大人还没离开,寻了个黄历上肃杀日子,把连带原大邑县令和族长神婆那几个祸头子推到闹市口,由那声音洪亮口才好的差役把他们恶形诉说清楚,别说冤枉了他们,围观百姓早就听一耳朵了,如今前因后果都听清楚了,哪有同情的,纷纷唾弃,把那烂菜叶臭番茄都丢上台子。   雁云郡王亲自监斩,一令签下去,人头落地,也算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了。   哦,还留了两个族老没斩,主要盘问清楚了他们两个的确没有串通,也没有拿沾满血泪的银子,但叶峥还是斥责了他们,身为族老,要为族中百姓着想,怎可偏听偏信,你们虽不是罪魁,却也不无辜,那强迫百姓献出儿女的人里有你们一份罪,等蹲完大牢受过刑就回村去吧,在村里赎罪。   两个族老本就跟着吃尽苦头,还亲眼见了那刀砍人头,听说放他们一条活路,自然是跪地失声痛哭,拼命打自己嘴巴说知道错了,以后必定以村里人的幸福为己任,留这残身好好赎罪。   ——想来以后是再不敢了。   叶峥指着大邑县方位说:“小李我问你,像黄水村这样有人借巫婆神汉之名残害百姓的情况还有没有?”   那人头落地的场景,李淼也是第一次见,记忆深刻,听叶大人这么问,当即说:“没有,大人,绝没有了!”   叶峥狐疑看他:“真的?”   李淼其实也不敢打包票,于是又轻着声音道:“真,真的吧?”   叶峥暗自摇头,看来还得亲自去各处看看,这李大人的话不能作数。   于是叶峥道:“有没有,亲眼看了才知道,李大人,王师爷,本官准备去治下各郡县走走瞧瞧,邀你二位同去,可好啊?”   李大人和王师爷哪里有拒绝的余地,自然满口说好。   事不宜迟,叶峥决定过两天就出发。   临行前,他还得找个向导。   ——不要李淼他们安排的老向导,叶峥想起个人来,那人熟知当地路况,能为爱人奋力一扑,也足够痛恨这等封建迷信。   是谁呢?   就是河神娶妻之事能被解决的转机,那个叫阿坤的本地青年。 第92章   明日恰逢周六休沐,叶峥不上班。   傍晚,余衡主动请缨,带了两个差役快马加鞭去了趟黄水村。   周日那天云家人在吃早饭时候,余衡就带着阿坤到了。   叶峥见他们风尘仆仆头发上还沾着露水,说不急着回话,余衡先带阿坤去洗漱吃饭,歇过一会儿再说。   余衡便带阿坤去了前院,管厨房的竹阿婆给他们一人盛了一大碗猪肉酸菜米线,多多盛了肉沫。   两人也是饿了,坐在小板凳上接过稀里哗啦就吃。   竹阿婆瞧着年轻人吃饭乐呵,吃完一碗又给添,两人连汤带水热乎乎吃了足有五碗才停下来摸着肚子说饱了够了。   都是糙汉子也无甚讲究,吃完余衡便带阿坤去了自己房间,脸也不洗衣服也不脱二人倒头就睡,没多久屋内就响起了鼾声二重奏。   一觉醒来是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二人走出屋子,就着井水洗了把脸又漱漱口,余衡仍旧带阿坤去了厨房。   早上到现在,除了吃饭睡觉一点正事都没办,连话都没和贵人回,阿坤心里有点不安,说要不要先去见了大人。   余衡说无事,只要差事上用心,生活上大人一向待下宽厚,又问竹阿婆要了饭食,两人匆匆填饱肚子,抹干凈嘴,这才重新进二门去找叶峥回话。   叶峥正在院子里和两个宝宝玩蒙眼捉人,用一条布带系在眼睛上,安儿然儿围着跑来跑去让爹爹追。   云清坐一旁饮茶稍微看着点,瞧着两个宝宝快把他们爹爹带沟里去了,就把阿峥转个方向防止他撞柱子撞墙。   跑了一会儿两小一大身上都是汗,安儿然儿笑得咯咯的那嗓子都差点哑了。   余衡带着阿坤进来,云清就走过去把阿峥脸上蒙眼布解开,又和安儿然儿说爹爹有正事要办,阿爹带你们去喝水换衣裳好不好。   安儿然儿明显玩兴正浓,那脸上都是止不住灿烂笑意,但还是乖乖点头说好,由着阿爹伸出有力双臂把他们一手一个抱走了。   叶峥拿蒙眼帕子擦了脑门上汗珠,抖抖胸口衣裳往凉亭走去喝水。   余衡阿坤亦步亦趋跟上。   坐凉亭里喝了盏茶,叶峥问阿坤:“事情余衡都和你说了吧,你可愿意?”   阿坤对这个救了云朵的人无限感激,噗通一声跪地说愿意的。   叶峥说:“愿意就好,我也不会白占你的劳动力,一天给你开三十个铜板,你就带着我们到处走走看看,那繁花的锦上添花的不看也可,那穷苦的贫瘠的,尤其是搞落后迷信的最要紧,你之前受过害,应当晓得若一个村里搞这种事对百姓来说是多大灾难,对吧。”   阿坤一个头磕在地上:“请大人放心。”   叶峥点点头,又寒暄了几句,问他家里人可好,邬云朵可好。   阿坤回说都好,说起云朵的时候,这黑脸青年略微带点羞赧说:“我和云朵她,上次回去后,我们就成亲了。”   叶峥一听就笑了,这小子动作可真够快的,估计也是诚心打动了新娘子的父母吧。   虽不是长辈,但他是本地父母官,碰上了就说两句:“既成亲了,就要好好待人家,须知女子一生不易,嫁给你便满心是你,替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照顾双亲,从此以后你就是她的依靠,你可不要三心二意的。”   阿坤又是一磕头,回说知道了,我定会好好待云朵的。   话说到这里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叶峥就摆摆手让他和余衡去吧,定好明日上午出发,不要误了就成。   余衡回说误不了,就带阿坤出去了。   若是一天的来回,云清不会说什么,但既要去下头偏僻处巡查,肯定不能几日就回,说实在的云清不大放心,但家里两个小孩,丢下不管也不是事。   云爹头也不抬挥手说你跟着哥婿去吧,我就乐意和我两个小孙孙一块待着,你们两个阿爹趁早有事去忙,别耽误我和你娘同安儿然儿亲热。   云清一想也是。   于是出发那天,叶峥云清一辆车,李淼师爷坐一辆,余衡和阿坤赶车,另有一小队差役骑马,一群人就往乡里去了。   阿坤不愧是个本地通,带的路都是那本地人才知道的近道小路,最窄地方只能一辆车通过,听说还有更快的小径,要从山边上走,不过那最窄处只能走一个人,他们有车有马去不了。   即便如此还是大大缩短了路程。   这一路颠的屁股疼,但四周也都是京城看不到的好风光,七月里繁华盛景,到处都是鲜花,漫山遍野开着,肆意又张扬,空气里满是花的香气,还有大片蝴蝶在花田上飞舞,说是来到童话世界也不为过。   京城花圃里那些精心伺候着才个一朵半朵的花,和这比起来那真叫个温室里的花朵了。   但自然风光越美丽,就衬得那些低矮灰扑扑茅屋竹楼越寒碜,路边也有田,但田里农作物的长势和那花海完全是两码事,农民穿着粗布麻衣在长满了野草的农田里忙活,农作物争营养争不过野草,显得稀稀拉拉可怜巴巴的。   在一处山边,叶峥挥手让车停了下来,从高处俯瞰下头农田,田里只有少少几个农民。   叶峥又想起在黄水村那次看到农田,田里也是没人,现在时间不早不晚的,日头也不高不低,若说那次是因着河神娶妻农民都丢下耙儿去参与了,今天这里的农民又去哪了?   李淼跟在叶峥身后,也不大回答得出这个问题,抓耳挠腮:“兴许,兴许都去歇息了吧。”   叶峥皱眉又问:“这村里到底有多少田亩,多少农户以耕田为生?”   师爷摸着山羊须,从胸口掏出县志紧急翻阅起来,对着县志念:“绿藤村,共计八十户,农田三十亩,其中有五户报了田亩税——”   “三十亩,五户?”叶峥诧异瞪大眼,“五十户人口里就五户耕田,那其余人家呢,莫非都是出去做工的?”   一个占地三百亩的村子,里头耕种人口只有十六分之一,这也太少了,而且古代又不像现代是市场经济,农民可以摇身一变成为农民工,大城市里有各种繁琐活计能容纳他们,这绿藤村其余村民离了土地,又是以何为生?   面对这个问题,师爷和李同知都有点不知怎么回答,一时间只听两人啪啪翻着书页子的声音。   叶峥不耐烦,自己抢过来翻,越看眼睛瞪得越大。   按这簿册上记载,不止是绿藤村有这个情况,两郡三县二百多个村,这样的情况比比皆是。   叶峥阅读速度快,边看边记,顺带在心里做了个总结。   他心里似有一些灵光闪过,但呈碎片化方式,还没有完成整合,也就尚未得出结论。   就在这时候,随侍一旁的阿坤忽然开口说了句话:“种地吃不饱肚子。”   叶峥抬头看阿坤,思维依旧在快速运转:“种地吃不饱肚子,难道不种地就能吃饱肚子了?”   面对叶大人亮得惊人的眸子,阿坤不知道怎么说,想了想干巴巴道:“山上摘果子,挖黍子,藤条也可以吃。”   这话顿时像一道白光,劈开叶峥脑中迷雾,彷佛找到了线头般迅速将碎片信息给整合了起来。   对啊,竟是这样。   雁云州和溪山村还有叶峥待过的北地是不一样的啊!   在溪山村,植物长不好主要是水土问题,那山上覆盖的针叶林和阔叶林多,农民不种植就只能饿肚子。   到了雁云州,此地水土气候最适宜植物生长,此地农民没有种植经验,农民一年到头忙活也收不到多少活命粮食,反而不如去那野外采摘野果或者刨一些植物根茎来吃,就譬如在一些热带国家,野外那各种香蕉椰子果子一年四季挂在枝头,没得吃了花点时间采摘就成,根本不用费心费力还自己去种,种的还不如野生的好。   叶峥先前那是经验主义了,到了地方就看农户,盘耕田数量,没考虑到各地水土差异。   而雁云州毗邻东南这块,说是四季如春也不为过,正是那灌木和挂浆野果长得最茂盛的这片地儿……   而雁云州毗邻西北那块,则多崇山峻岭,海拔也高,那边耕种面积就该大大增加了吧?   想到这里,叶峥快速翻阅到记载着雁云州西北面蟠龙郡和永年县那块税收去看,一看果然如此,蟠龙郡和永年县的田税是陡然拔高的,几乎家家纳田税,说明家家都种地。   是了,这就对了。   带着这个想法,叶峥催促着上车继续往前,路上遇见那一看就是老实村民的,就停下车问人家,不仅问村里生活情况,还问可有什么恶霸乡绅没有,正常祭拜土地庙或者烧个香那种不算,最要紧是问有没有祭祀童男童女媳妇或者极高推崇什么鬼啊神的。   当然他也不会说的那么直白,自有问话的技巧。   有时候也让阿坤和师爷他们操着本地土话去搭讪,一连走了一个多月,几人是弄得胡子拉碴灰头土脸,脚步踏遍每个郡县,夜里还在村中借宿,那恶霸乡绅自是有,但类似黄水村那样极端人祭的例子,却是实实在在没有了。   也是,若到处都有还了得,就是大邑县那狗官治理了这些年,也就统共出了黄水村一个例子。   没有就成,叶峥放心了。   于是启程回去。   去时是到处探看,回程却是快马加鞭,还赶了半个月。   一进城,叶峥就挥手让底下人不用跟着,各自散了回家,一人给两天假好好歇着。   自己也和云清赶紧回家。   阿坤把车赶到城里,没地方去,自然是跟着余衡一起回云府。   他们车驾到了宅邸,余衡刚掀开车帘云清才露出头往车下跳。   门房一个约莫二十几岁的小厮就瞪大眼跳起来,只见他先朝马车作揖,然后一拍脑袋脚打后脑勺似的往里跑,边跑边高声疾呼:“大人回来啦,大人回来啦!”   叶峥:……   大人回来了而已,有必要喊得和讨债的来了似的么。   扶着云清的手臂跳下车,一同往里走。   余衡身后跟着阿坤,牵着马车往马厩去。   经过那门房一喊,整栋宅子都听到了,叶峥和云清还没走到二门,安儿然儿先从里头冲出来,嘴里喊着:“爹爹阿爹,阿爹爹爹。”   小安儿跑得快,冲在前头,像个炮.弹似的发射过来,被叶峥一把薅住转个圈拎起来。   然儿慢一步没占着爹爹怀抱,云清长臂一舒把他抱起来,让他舒舒服服坐手臂上,然儿便摸摸阿爹的脸,头抵着头和阿爹脉脉温情。   安儿叶峥那边就比较鸡飞狗跳。   主要叶峥外表再美丽那还是汉子身体汉子的激素,将近两个月没好好收拾,胡子长出不老少,把安儿扎得吱哇乱叫。   云清是哥儿,不大长胡须,那脸上还是白白凈凈的,然儿小脸蹭过,软乎乎嫩嫩,不扎。   叶峥是个人来疯,把安儿举肩头坐着问他:“想爹爹不?”   安儿没有被胡须吓退,低头和叶峥贴贴:“想爹爹!”   “然儿想爹爹吗?”   然儿乖乖点头说想。   刚走进二门,云爹云罗氏也赶着出来了。   云罗氏拍着胸脯念佛:“可算是回来了,一去那么久也没个信,我这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安儿然儿晚上也想两个爹,每天都问啥时候回来。”   叶峥说:“事情办的比较急,也没让人回来通知一声,是我们的错,害爹娘担心了。”   云爹倒是没那么大惊小怪,爷们出去公干耗费点时间也是正常的,就这老婆子爱胡思乱想。   “回来就成。”云爹说,“路上劳累了。”   “哎呀——”云罗氏一惊一乍,“我得去通知厨房烧水做饭,走这一趟可得好好歇歇,饭食也得做些有营养的。”   这时草哥儿的声音通过门洞传来:“老夫人不用忙,我都吩咐下去的,灶上菜温着,热水也煮着,东家和清哥略坐会马上就有吃喝的了。”   草哥儿走进来,身后跟着菊伢,看着是声音响亮了,人也自信了许多,菊伢瞧着也不像刚来那么动辄要跪下磕头,脸上有了点肉,想是这段时间过的不错。   云清看着草哥儿说:“长进了。”   草哥儿吩咐菊伢再去灶上看一眼,等人走了就露出真性情说:“别瞧我这样,一开始让我管一大家子的人我那也是强撑的,生怕气势不端起来下人就不怕你,以后就不好管了,我这也是心虚着呢。”   “你做的不错。”云清表扬他。   草哥儿开心了,又说:“主要是谢过清哥和东家给我这个机会。”   叶峥闻言抬头:“机会也是人把握的,我看草哥儿你把握得不错,再接再厉。”   “哎!”草哥儿响亮应了,又说,“别站二门口说话,那屋里晾着凉茶,我给东家和清哥舀茶喝。”   一行人又走进正堂。   草哥儿提出凉茶壶,给一人倒了一碗。   叶峥提起喝一口,略挑了挑眉,这是一种很像上辈子喝过的x劳吉凉茶的味道。   云清喝一口咂咂嘴:“里头放了甘草、金银花、菊花和夏枯草?”   草哥儿说:“清哥真厉害,一口就尝出来了,另外还有本地的鸡蛋花,还有棕榈糖,这是我跟菊伢那边学来的,说本地人都喝这个清凉下火解暑,我就试了一试,老太爷老夫人我们喝着都好,清哥和东家喝着可适口?”   云清点点头:“我喝着也好。阿峥呢?”   叶峥自然也说好,喝了一碗又倒一碗,觉得在外头晒的那太阳受的酷暑都化在凉茶里了,松松快快吐出口气。   人舒畅了,饭食也上了。   都是不油腻清爽开胃的,可见用了心,这时候若端上大鱼大肉断然吃不下的。   尤其一道酸笋米粉汤,云清和叶峥都吃了不少,算是知道为什么本地人偏酸辣口了,暑气郁结的时候弄上一碗酸酸辣辣的,那酸冲进胃里抚平油腻,那辣又冲上脑门痛痛快快发一身汗,上下通透,人就舒服了。   用过饭,热水早就备好,水温不烫,温温的正适合这时节,叶峥和云清在桶里泡泡,又给对方搓背,拿了肥皂全身上下都洗得干干净净。   从洗澡间出来,湿发搭在肩上,云清拿出锋利匕首对着太阳给叶峥刮胡子,没有剃须泡,就搓了肥皂在脸上,好歹润滑。   那闪着寒光的匕首从面颊上刮到颈侧,又滑到脆弱喉结处细细清理。   叶峥则完全不带心思地任由夫郎施为,偶尔视线相接,彼此露出个微笑,明明日日在一处,总也不腻,也不知笑什么。   讲真,若非这人是清清,叶峥觉得自己恐怕一辈子也不会让谁拿着利刃在自己喉咙口比划,根本不可想象,但这人若是清清,又无所谓了,怎么都可以。   期间云罗氏来过一趟,瞧见这幅情景又悄悄退了,不想打扰,顺便给蹦跳着想要找爹爹阿爹的两个宝宝做思想工作:“爹爹阿爹有事呢,不过很快,忙过一阵就来陪我们安儿然儿好不好?”   安儿然儿噘嘴嘴,都忙那么那么那——么久了,回来还忙啊?   云罗氏拿出一段红线哄:“宝宝不急啊,阿奶陪你们玩翻花绳好不好。”   说着麻利儿把红绳套手指上翻出花样。   安儿然儿对视一眼,彼此不着痕迹叹口气,他们不爱玩翻花绳的,但阿奶好像很喜欢,但阿爷说作为阿奶的亲孙孙,他们得陪着阿奶哄阿奶开心。   于是安儿伸出白嫩嫩手指率先套过花绳翻了下,作为哥哥,他起个头,再递过然儿眼睛下,然儿不情不愿也翻了下,再递回给阿奶。   瞧着阿奶兴高采烈接回去了,安儿呼噜下然儿头:“乖。”   又乖又听话,才是好弟弟。   翻了几圈花绳,两个爹那边也忙完了,安儿眼尖一下就看到了恢复香香美丽的爹爹,丢下弟弟和阿奶跑过去贴贴脸,叶峥弯腰和他贴贴,这回脸上光滑了。   然儿后脚跑来,也和然儿贴贴。   云罗氏瞧着他俩眼下青黑,知道是没睡好熬的,赶着催促两人去睡,叶峥说不困,还可以陪儿子们玩会。   云罗氏晓得夫夫俩久不见儿子是想着了,可不得好好热乎热乎。   看了天色说:“你们把他俩抱着一起去睡吧,今天中午闹腾狠了,也没歇中觉呢。”   那感情好,夫夫俩一人抱一个。   走得远了还能听到一问一答。   “和阿爷阿奶在家有没有听话乖乖?”   “有的。”   “那为什么没歇中觉啊?”   这问题不好回答,总不好说没人制服他俩就小调皮鬼吧?   兄弟俩对了个眼色,还得是安儿脑子活络,脱口而出:“想爹爹们想的!”   叶峥和云清挑了挑眉,亏得能想出这理由来,真够万能的。   成吧,算你俩机灵,放过一马了。   巡视完乡里回来的第三天,叶峥就发了信给下头各郡县郡丞和县令,召集来州府说有事商议。   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知州还没上任就和郡王闹出偌大动静,还斩了一个县令,充分说明这叶知州不是个软面团好糊弄的,郡丞县令们接了通知,自然是两股战战应召而来。   到了州府衙门,差役领着,大人们团团坐了一花厅,剩下便是等着叶大人出现,看有什么指教。   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   这些大人们一路舟车劳顿,又因要见新上官,身上都是着全套官服,闷在不透风花厅里,配着雁云州九月里的天气,那真是汗出如浆,刚来时还碍于形象端着坐着,很快就受不住挨在座椅上歪七扭八。   涉林县令摘下管帽扇风,问和他有点交情的蟠龙郡郡丞:“你说这叶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大老远巴巴把我们招了来,也不说干什么,光晾着我们。”   蟠龙郡丞是个老成持重的中年人,考上同进士次年就被分到蟠龙郡,如此一眨眼也有小二十年了,如无意外那基本就是在蟠龙郡老死的,故也把蟠龙郡当了大半个家乡,他朝涉林县令摇摇头,示意不要随意谈论上峰,尤其是摸不着头脑的此刻。   但隔壁的宝丰郡郡丞却也忍不住了,搭话道:“可不是么,要我等也犯了大邑县令那罪名,便是把我铐起来游街示众我也不叫屈,但我自认将宝丰郡治理得还算有方,三县两郡都是拔尖的,凭什么这么晾着我。”   此言一出,永年县县令先看他一眼,其余蟠龙郡丞、涉林县令也都朝他看去。   那眼神说不出的复杂。   宝丰郡宝丰郡,顾名思义,就知道这乃是雁云州三县两郡里难得的物华天宝之地,也是历任知州心头上的地方,若哪年知州要向朝里进贡些什么了,那进贡之物基本都出自宝丰县,举个例子那屏风大的血珊瑚,拳头大的龙眼珠,因宝丰县一角靠着片白沙滩,每年给朝廷提供的海盐就占当地税收的二分之一,谁还不知宝丰县富裕了?   可富裕归富裕,也不过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占着地利之便,谁来当这个宝丰郡丞都一样,和老小子你有啥关系,那海是你挖掘的还是那树是你种植的还是那密林里的产出是你播种下的?   你也就是运气好,给你放到了宝丰,我们就是运气不好,给轮到了涉林/蟠龙/永年。   现在你当着我们面这么说话,你清高,你了不起喽?   宝丰郡丞也自知失言,闭上嘴想喝口茶掩饰,手习惯性往那桌案上一伸,端了个空,这才想起就刚进来那一会差役给一人上了盏茶,当时渴得厉害一下就给喝空,直到现在过去得有个把时辰了,还没人来添第二回茶呢。   宝丰郡丞当即忍不了了,气哼哼:“再怎么我们也是朝廷命官吧,晾着我们就算了连盏茶都不给上,是要活活把大家渴死吗?”   永年县令趁机反击:“周大人,少说句话就不渴喽。”   周大人:“……”   ……不和你穷山恶水的刁客计较。   又过去大约半个时辰,不说周大人,其他大人也都渴得不行了,焦急站起来到花厅边张望,还有和差役打听叶大人什么时候来的。   差役一张万年不变木头脸,回的也是同一句:“大人说了,叫诸位大人在此等候。”   书房里,叶峥埋头在自己的计划书中,今日他灵感充足,补充了好些东西。   李淼和王师爷扒着门缝探看了一回又一回。   王师爷擦擦汗和李淼说:“这么下去不成吧,他们都干坐着好久了,要不你去催一下叶大人?”   李淼斜睨师爷:“你咋不进去催尼?”   师爷谄笑:“这叶大人瞧着年轻,行事却自有成算,下官哪敢呐?”   “从前和万大人也没见你说不敢啊?”   “那万大人是万大人,叶大人是叶大人,不同的嘛。”   二人扒在门口嘀嘀咕咕,叶峥终于听见动静看过去:“小李小王,你俩在门口干啥,有话进来说。”   李淼王师爷被点名,这才你推我我捅你地进来了。   叶峥头也不抬:“什么事?”   李淼终于鼓起勇气:“那啥,叶大人,花厅那边也久等了,您这里若忙完一阵,不如过去瞧瞧就当散散心了?”   “花厅什么花——哎哟,这事儿闹的,我竟给忘了!”   叶峥赶紧放下笔站起来。   一边整理官服一边埋怨:“小李小王,我是忙忘了,你俩记得的也不提醒我。”   我们这不是以为您故意晾着他们吗,哪晓得您是忙忘了!   不过对上峰自然不好这样说,李淼和师爷低头认错:“是是是,下官一开始也忘了,后头想起来瞧见大人您在奋笔疾书,也不好打扰不是,都是下官们的不是。”   叶峥摇摇头:“此事不怪你们,怪我自己。”   又问:“花厅那边怎样,是不是都等急了?”   “倒没有等急,只是天气闷热,那差役没有大人的命令也不敢放这些郡丞县令们出来乱跑,估计是热着是有的。”   热着了啊。   叶峥束上腰带,他贪凉也把官服给脱了,此刻正式见客不好潦草着,更不好给人留一个马大哈的印象,就算忘了也不能真让人当忘了,得往故意里说。   叶峥朝李淼招手:“小李你过来。”   李淼恭敬凑近,叶峥便和他这样那样一吩咐,李淼点点头:“那下官先去了!”   叶峥说:“去吧,我收拾好册子就来。”   日头高悬,花厅气温越来越高,几位大人都要热昏古七了,这时候,谁也没力气琢磨叶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想着知州大人快点出现吧,人不出现茶水出现也成啊!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有了点动静。   花厅大门终于开了,一队差役手里捧着东西进来,随着他们走到花厅四角放好东西,屋子里忽然有了些许清凉。   仿佛一阵凉风拂过心头,郡丞县令们精神一振。   差役们中的一些,收走大人们案几上喝干的茶水,重新放置了茶杯,从大肚壶里倒出红亮液体注入杯中。   实在是渴着了,宝丰郡丞周大人捧起,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嘴里灌,都能清晰听到自己喉头咕咚的声音,那茶酸甜开胃清凉冰爽,竟然是冰的!   “请小兄弟再给倒一杯,劳烦了。”   差役又给倒一杯,周大人捧起又是一饮而尽,渴冒烟的时候来一碗冰凉凉的消暑饮料,爽啊!   “大人,可还要一杯?”差役见他喝完,贴心问,同刚才守在门边不让他们出去一步的样子,简直如同换了个人。   周大人刚点了个头,马上又是满满一杯注入。   接着差役将这大肚壶留在案几上,自己欠身告退了。   其余大人的样子也和周大人一般无二。   差役走了,大人们又活过来了。   涉林县令起身去四角看了,神神秘秘道:“你们瞧,这是冰不是?”   宝丰郡丞也摸着那大肚壶,肯定道:“触手清凉,是冰。”   涉林县令抱着屋檐冰盆,不知怎的就悲从中来,哀哀道:“十六年了,自我离家到了雁云州,都十六年没见过雪和冰了,这破地方,真是!”   永年县令轻咳一声:“老付啊,你说这话的时候只说你们涉林就行了,也可以说宝丰,不要带上雁云州,我们永年也是雁云州,永年是下雪的,不仅下雪,冬日那山上还冰封呢,要不今冬请你去我们永年游玩游玩,也赏赏冰雪?”   涉林县令:“我说你有必要这么杠精嘛,老夫不过是表达思乡之情,思乡你懂?而且这是哪儿,四季如春的雁云城,不是你们永年,哪儿来的冰,你说说哪来的冰!”   “老付说的也不错,”蟠龙郡丞打了个圆场,“雁云城有冰倒真是挺奇特的,莫非这新上任的知州大人手里头有制冰的法子?”   “那就厉害了。”   还没讨论出个一二三来。   先前出去的差役又来了,手里捧着毛巾水盆,说请诸位大人梳洗一下。   几位郡丞县令互相看看,刚才那阵热成鬼,各个脸上不是汗水就是出油,洗一洗的确舒服些,这知州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方才把他们晾着不理,这会子又这么周到起来。   宝丰郡丞伸手进水盆撩一把清凉井水,正准备往脸上泼,那差役又开口了:“大人请使用香皂。”   周大人被他一提醒才注意到那铜盆边还摆着巴掌大小的一块东西,拿起来在手上搓搓,搓出许多泡沫来,笑道:“这可是皂荚做的不是?倒是比寻常皂荚泡沫多,洗得也干净。”   差役老实回答:“这都是我们知州吩咐的,小的也不清楚。”   洗完手脸清水涮过,坐回椅子上再喝一口冰凉酸梅饮,这时候就舒坦了。   差役们端了脏水出去泼,却没带走香皂,于是几位大人好奇心上来,又围着香皂一顿说。   有猜是皂荚做的,有猜是新的豆粉,也有说是除了臭味的胰子的,谁也说服不了谁。   正说得热闹呢,叶峥带着李淼和师爷走进来:“哟,诸位大人聊着呢?倒是我不该来,扰了大家的谈性了。”   四位郡丞县令不认识叶峥,但认识李淼,李淼毕恭毕敬跟着,说话的必然就是新上任的叶知州了!   当即整整官袍,严肃脸色,说下官们给叶大人行礼了。   叶峥嘴上说不用多礼,坦然受了。   叶峥在上首坐了,让大人们也坐,又道恼说自己忙昏了头,竟忘了时辰,劳大人们久等,实在不好意思。   几人被他这么一通晾着,又一顿招呼,就类似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哪里会真当知州是忘了,必定是故意这么做的,为了叫我等服帖的手段罢了。   又忙起身:“叶大人公务繁忙,是我们没眼色来早了,还累得叶大人得放下公事招呼我等,实在惭愧。”云云。   漂亮话谁不会说。   叶峥挥手让大家坐着说话不用多礼。   一番寒暄过后,叶峥看看天色说:“瞧着天也不早了,大人们想必也饿了,不如先随我用个便饭,有什么事情咱们边吃边说。”   四个大人里两个没吃朝食就来了,早就腹内鸣鼓,说起吃饭那眼睛都亮起来,不顾另二位还在推脱,一口应承下来:“那下官就却之不恭了。”   叶峥笑笑,起身移步饭厅。   叶峥带着李淼王师爷,另四位县令大人,没弄什么京城流行的分餐制,七个人松松坐了一桌子。   接着就是上菜。   叶大人请的席,菜不说精致,只能说管饱,也没有娇仆美婢侍候,更没有丝竹管弦佐餐,上菜的都是硬邦邦的糙爷们差役。   叶峥作为东道主主动站起敬酒:“诸位远道而来,敬大家一杯水酒,我先干为敬。”   “好!”   “大人豪气。”   举杯也是饮了。   叶峥又招呼他们:“吃菜吃菜。”   几位县令把视线朝席面一看,除了几样雁云州鲜蔬特产,倒有许多不认识的。   比如有一盘圆形的片状物,还有一盘方方的条状物,还有那大盆里类似某种薯类的糊糊,还有一盘蒸芋艿一般但又不是芋艿的菜。   这些菜县令们都没见过,那筷子就有些犹豫。   叶峥微微一笑,率先夹了一筷子土豆片送入口中,又示意县令们:“大家先吃,有话吃了再说。”   成吧,横竖不会毒死我们,吃丫的,吃吃吃。   宝丰郡丞周大人跟着叶峥往那原片里下了一筷子,送入口里,嚼了两下,就被那软糯鲜香的口感给征服了。   又夹一筷子薯条,外脆里嫩,还是好吃。   接下来,不用叶峥让,他们自己的筷子就会往各个盆里寻摸吃的了。   于是叶峥笑眯眯看着大家吃了红烧土豆片又吃炸薯条,吃了炸薯条又吃酸辣土豆丝,吃了酸辣土豆丝,那大盆麻辣烤鱼又上来了,烤鱼里烀着烂乎乎土豆快,吃得咸了,喝一口酒,挖一勺土豆泥,又吃一片椒盐薯片。   怎么说呢,土豆做出来的美食,连后世嘴叼的现代人都拒绝不了,而且这一桌子土豆宴,叶峥也花了心思的,煎炸炖煮软硬都有,专门让人去家里请来云罗氏和草哥儿帮忙给整的。   还真不怕折服不了这些古人。   饭毕,又上了清凉可口酸梅饮。   这一顿饭吃下来,可谓是宾主尽欢。   饭后洗过手上了茶,叶峥问:“诸位大人吃得如何?”   四人都吃得满足,诚心的。   叶峥又问:“桌上菜肴不是雁云风味,可有不适口的?”   都说没有,适口极了都好吃。   永年县令年纪大了牙齿有点松脱,吃着桌上那烀在烤鱼里土豆块和糊糊状土豆泥,觉得对嘴里牙齿特别友好,不由多问了一句:“下官斗胆问一句,请问叶大人,那鱼汤里软糯的块状物是何菜肴?”   叶峥就等这一问呢,当即做出不经意样子随意说:“那个啊,那叫土豆。”   永年县令把土豆二字复述一遍,点点头又道:“还有一道美食,呈糊糊状,嘿嘿不怕大人笑话,年纪大了牙口不成了。”   叶峥点点头:“本官理解,你说的那道美食叫土豆。”   永年县令:???   涉林县令见他俩一问一答,也凑热闹和知州搭话:“叶大人,那炸得表皮酥脆里头暄软的条状食物,是何美食啊?”   叶峥看向涉林县令,诚恳说:“林大人,那是土豆。”   涉林县令:???   宝丰郡丞有了预感:“那圆圆的薄片,酥脆喷香的莫非也?”   叶峥笑着看向宝丰郡丞:“周大人,那是土豆。”   “那酸辣脆爽的细丝……”   “是土豆。”   “烧鸡里那略带板栗味的酱色块块……”   “是土豆。”   “那和包谷粒一同蒸的长相略像甘薯的……”   “……乃是土豆。”   宝丰/涉林/蟠龙/永年几位县丞:“……”   叶知州,我们读过书,你不要驴我们……? 第93章   花厅里,李淼王师爷和几位县丞团团围在上峰案几前,这些个雁云州最高公务员们眼不错盯着案几上一篮灰扑扑不起眼的东西。   宝丰郡丞小心翼翼伸手拿起一个圆溜溜土豆对着太阳看,其余人见他动手,也都争相上手,有的轻抚外皮,有的放鼻端嗅,还有的用手揉捏着,试图从这灰溜溜巴掌大东西里研究出一丝方才在桌上各色美食的影子。   就这么个小东西,竟能变着法儿做出那一桌子美食来?   叶峥叶知州给了肯定的答案,诸位大人方才不是亲口品尝过了么?   良久,永年县令率先放下土豆,满脸苦笑道:“叶大人不愧是翰林出身,又跟着雁云郡王来一同来此,果然是阔绰又豪气,您随意拿出来的东西整治出来的美食,我等见识浅薄闻所未闻,此刻见了这土豆本体,竟然连想象都困难,惭愧,实在惭愧啊——”   嘴里说着惭愧,心里却难免吃了溜溜梅。   瞧瞧人家过的什么日子:泡沫细腻的胰子、夏日里的冰、清凉润肺的酸梅饮,还有这阔绰一桌土豆宴,这样千变万化的食物,他们这个阶层都没听说过,估计是那小范围农匠专门研究出来供给京城贵人的,这一桌必定是所费不赀的。   他是知道点那些京城圈子里的公子哥儿是怎样穷奢极欲的,今天这排场,恐怕说一句挥金如土也不为过吧。   想到这里,永年县令笑得越发勉强。   叶峥瞧着永年县令,奇怪道:“阔绰,我不阔绰啊?林大人有所不知,叶峥乃贫寒人家出身,家里头与与阔绰豪气二字,那是沾不上半点关系的。”   几位大人听得纷纷嘴角抽搐:这还贫寒人家,你要是贫寒人家我们算什么?穷途潦倒的人家,还是乞食讨饭的人家?   叶峥也不管他们信不信,和蔼问道:“方才林大人说牙松齿动咀嚼不易,说这炖土豆和土豆泥吃着顺口,这样吧,你永年县偏远往来不便,我送大人一千斤土豆带回去,不算白来一趟,林大人觉得如何?”   多少,一千斤?   永年县令听了瞪大眼,嘴张得能吞进一个鸡蛋,其他县令也听得瞠目结舌,在他们眼里,这土豆已经和金子挂上了等号,吃土豆就等于吃金子,方才叶知州已经招待他们吃了那么多土豆,这会又要给永年县令送上一千斤?   天老爷,这新任叶知州到底什么来头,怎会如此有钱,不会是收受贿赂收的吧,这样的人当雁云州知州,不出一年,这雁云地皮都得被他刮空了吧。   果然之前斩杀大邑县令的事情就是烟雾弹,说不定杀人是因为他没花银子贿赂或者花钱花少了,是杀鸡儆猴呢。   永年县令嘴里发苦,永年县可以说是雁云州最穷困的一个县了,连年闹饥荒饿死人,连隔壁蟠龙郡还有几块平整土地可以耕种,永年可以说一山连着一山,村民们就在山地上刨坑种点麦子大豆,或者山里打点猎物,这么一年年撑着过日子。   他收这一千斤土豆,都付出什么东西来换啊,就把他这老皮老脸的卖了,那也抵不上一个土豆的价格啊。   叶峥自己自己听错了,掏掏耳朵:“什么,你说你不要?”   白给的东西想不通:“为什么不要?”   永年县令的腰都哈了下去,一脸愁苦:“大人,这土豆乃精贵之物,下官——下官要不起啊!”   叶峥还没明白:“白送给你,为什么要不起?”而且土豆算什么精贵之物。   永年县令语气带着讨饶:“求大人放过下官吧。”   ???   叶峥是想在雁云州推广土豆种植的,吃饱肚子是人民迈上幸福道路的第一步,弄这桌土豆宴也是为了让下头父母官知道土豆的做法千变万化,可以基础着填饱肚子当主食,也可以烹调了享用着当小食,这永年县令刚还吃得津津有味还夸适口,怎么送给他反而不要?   还叫放过他?他对他怎么了嘛!   叶峥绕过永年县令,又一一看向蟠龙/涉林/宝丰几位:“你们呢,你们要不要?”   其中蟠龙和涉林的都低下头不敢和他视线相接。   唯有宝丰郡丞,看到知州大人目光过来,深吸口气说:“大,大人,下官要——要——”   “下官就要10斤吧!”   叶峥皱眉:“10斤?”   10斤能顶什么用,宝丰得天独厚,是他想要大力发展的地方,就种十斤土豆,不妥吧?   见叶大人四有不满,宝丰县令眼一闭心一横:“那下官要100斤!”   100斤啊,宝丰今年的税收算是完了,不过又一想,纳税不也是交到这叶知州手上去么,天高皇帝远的,他拿了簿册自己动一动,报个灾,随便把银子贪墨进自己腰包了,圣上哪里知道?   若此刻不给面子,万一惹怒了叶知州,直接弄个理由把他也斩了或下了官职,他去哪伸冤去!   涉林、蟠龙、永年的都偷看周大人,那眼神都是,你小子命是真好,拼了命还能吃下一百斤,我们几个老瓢子,纵把那一年税收全填上,也吃不下10斤吶。   周大人瞪回去:瞧什么瞧,你们都得谢我!要不是我还拿得出来填一填这叶知州,就你们几块料今天就把你们拖下去活剐了也榨不出几滴油来!人还给得罪完了!   涉林、蟠龙、永年的一想,倒也是。   这番眉眼官司,叶峥没注意到,他想这几个不要土豆必有原因,肯定是没发觉出土豆的好来,待他继续安利。   叶峥看来看去,还是选了永年县令,毕竟他所在区块条件最差,也是亟待帮扶的,于是更加缓和了语气:“林大人,你觉得这土豆究竟如何,本官要听实话。”   永年县令心里苦啊,他这张破嘴,当时就不该夸,但也不好不答,垂头拱手:“知州大人,这土豆真正是好物来的,但——”   “但?”叶峥耐心听着。   死就死吧,反正我穷山沟里出来的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想是这么想得痛快,但那话说出口就成了:“知州大人,这土豆想必是京中老道农匠花了大功夫培育而成,我黄土都埋半截脖子了,哪里吃得了这么些,我那永年县又远,等运回去估计都坏了,岂不是白糟蹋好东西么?”求放过吧。   叶峥嗐一声摆摆手:“我当什么呢,林大人误会了,我也知道你吃不了一千斤土豆,这是送你带回永年推广耕种的。”   见几人似乎还没懂,叶峥干脆全说出来:“这土豆乃是一年生草本植物,也可以叫马铃薯,它的生长不挑土壤不挑地力,一个土豆种下去,少则两月多则三月就可以成熟采收,乃是一种极为优质的粮食作物,这土豆的味道嘛,想必你们已经尝过了自不用说,你们瞧我手上这个土豆,瞧见上头的洞洞了没有?这一个洞就是一个芽,一个芽就可以发出一株土豆来,一株土豆下头可以结出大约5-8个土豆来……岂不比你们种植麦子大豆要省力又收成得多?”   一番话,永年县令都听呆了。   没听错把,竟然不是让他吃,而是让他带回去耕种的?   永年县常年地受穷,对于粮食作物,永年县令的感受自然比他县来的深,他马上问出一个关键问题:“知州大人,您说这土豆不挑地力,我永年境内多崇山,土壤又贫瘠,莫非这样的条件,也能种活土豆?”   叶峥见他的问题终于上道了,点点头:“林大人,是能的,此次我请你们来,主要就是为了将土豆推广下去,尤其在你的永年县,要设置一个土豆种植试验点,若永年地界土豆都能丰收,其余两县两郡自不必说了。林大人,你肩头责任颇重啊!”   这时候说什么责任,林大人高兴得都要飞起来,若知州大人说的是真的,这土豆真的如此好种又高产,两月都不说了,直接按最长三月一丰收算,只需种一年,不,半年!他永年县将无饥馑矣!   叶峥又道:“关于土豆种植的具体事宜,明日让我岳父来同你说,第一批土豆就是他亲手侍弄料理出来的,后来我们村人其他人跟着他的经验种,也是大丰收,一亩地少说有个□□百,好点一千斤吧。”   多少!   林大人站不住了,其他几个大人也是撞桌的撞桌扶墙的扶墙。   亩产千斤?   世界上竟有这样的粮食作物!   他们不是在做梦吧?   林大人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疼的,不是梦。   他倒是没想着叶知州会骗人,人家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又和雁云郡王好交情,吃饱了撑的拿他们这几块老棺材板开涮。   再说亩产究竟多少斤,那还不是种下去三个月就见分晓的么?   蟠龙郡丞听着有点坐不住了,他蟠龙就是气候比永年温暖些,境内也多山啊,老百姓饿死冻死的情况也有啊!   “叶大人,那蟠龙郡——”   叶峥微微一笑:“蟠龙郡情况我也清楚,我也不厚此薄彼,给蟠龙郡也拨一千斤土豆。”   “谢大人!”   蟠龙郡丞高兴了,那也是笑得见牙不见眼。   涉林和宝丰面面相觑,尤其是涉林县令,他境内富庶比不上宝丰,多密林果木不错,但种下去的粮食总也争不过杂草,收成也是浅薄,弄得种地的没几家,普通村民果腹全靠密林采摘,或者摘了那果子卖给商户换钱,商户是赚的盆满钵满,但大启商业税不重,那商户就算赚上了天于税收上也增加不了多少,而一县政绩主要看税,他才四十出头,若有机会还想奔一奔吶!   “叶大人,那我涉林县可否也种土豆?”   叶峥看着他说:“付大人,自然是可以的。”   涉林县令高兴了:“那涉林也拨一千斤?”   这回叶峥摇头了:“付大人,涉林拨不了一千斤,只能给你拨五百斤。”   付大人不高兴了,论耕地面积,他涉林比不上宝丰,但比蟠龙和永年那是强多了,论水土丰美涉林也排得上号,怎么穷山恶水的蟠龙和永年各自能有一千斤土豆做种,轮到涉林就五百斤?叶大人小气!   叶峥知道他想什么,解释道:“付大人误会了,非是我行事不公,蟠龙和永年的情况你也清楚,土豆对那边百姓来说乃是救命粮食,我就实话说了,此刻我手头并无那么多土豆,自家种的拼凑起来也只有一千五百斤,便是给永年一千斤,蟠龙那边还欠着五百斤,包括宝丰,我也准备给五百斤,你们放心,我许诺出去的事,在你们离开前必定都做到——”   大不了去薅雁云郡王的自留地,听说郡王府人人爱吃土豆,刚安顿好就圈片自留地种了不老少,到时候他后者脸皮去大哥那边哭一哭就有了。   “而且涉林和宝丰情况不同,对这两地我还有旁的打算,譬如你涉林水土丰美,农作物生长有得天独厚的优势,那种子播下去竞争不过杂草,是农人没有做好田间管理之故,若做好了田间管理,无论是稻子麦子还是大豆,一样可以丰收。”   田间管理,何为田间管理?   涉林县令刚要张口,就被叶知州挥手止了:“我这有一本农事书籍,叫农政全书,里头详细讲述了什么叫田间管理和田间管理的作用,此书乃是我在翰林院时,雁云郡王主理,其余我主笔,翰林学士们口述或笔录,集合了大启地貌水文、家乡风土所著的一本农事书籍,我已刊印成册,到时候每人领一本,我也会派人给你们讲解,你们且在这里待几日,这几日我每天都在衙门,有不懂的也可以来问我。”   叶峥又吩咐:“小李小王,你把我书房里给几位县丞准备的农政要书取来。”   李淼王师爷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搬来一沓厚厚的簿册,一本一本发给下头县令。   李淼是同知,比县令行政级别高,他发到谁,谁就擦擦双手恭敬接了。   叶峥看了看天色说:“今日也差不多了,诸位大人回去先将农政要书粗略看看,有什么不清楚或者想知道的明日再说。”   叶峥找他们自然不可能只说个土豆,但晾在这几位大人今日接收到的信息太多了,得给他们留点脑子缓缓,其余事情也缓缓再说,或者一对一说。   比如叶峥对涉林和宝丰境内出产的大量鲜花有想法,想弄成精油,结合他做过的肥皂弄成精油皂之类的,这种就没必要和不出产鲜花的蟠龙和永年县令商量了。   还有密林境内的果子,宝丰境内的海产,这些叶峥也有想法,但还有句话叫徐徐图之,尤其是治下还有百姓吃不饱饭的时候,他始终心里有句话,粮食安全是第一的,无论要发展什么商务贸易,永远要保证雁云州的基础农业,不然百姓瞧着利润高都去从事商业有关工作了,哪个种田?   古代可不比现代,有大型农机也有沃野千里,那北边黑土地的粮食下午就到了南边,如今大部分郡县内种植的粮食只能保证当地人民自己吃,交完了税,剩余才能流通进米行,若一个郡县的老百姓都不种田了,这个亏空之大,仅靠相邻几个县买粮是补不上的,而米粮商人还会趁机哄抬米价,这就和灾荒年间,米行的米价格太高没人买得起烂在仓库里,而穷苦百姓却饿死路边是一个道理。   夜里回家,叶峥把今天见下官的事情巨细靡遗都和云清说了。   并希望云清明天能和自己一起去衙门,帮着解答县丞们看了那本书可能会产生的疑问。   无论在溪山村还是翰林院,自己整合这些知识点和管理经验的时候,云清都是亲眼看着他一点点整理出来的,还是第一阅读人,还给叶峥提供了不少经验,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人能对这本书完全参悟,有自己的想法,这个人首选肯定是云清。   叶峥知道云清的思维和才华,若放出去,自能创造一片属于自己的事业,他虽是个哥儿,但论见识心态乃至武力值,世上没几个男子比得上。   云清只是藏拙不显,也没什么野心,愿意做阿峥背后的夫郎,过着这样幸福平淡生活罢了。   云清倒没有说好,或者不愿意,他问了个问题:“阿峥愿意我出去抛头露面?”   毕竟男子都愿意夫郎安心待在后宅,相夫教子,这不是说他疑阿峥,阿峥自然是好,但这个世道对哥儿的要求就是上面那些,若哥儿太跳脱不安分,就会引来别人闲话,连他夫君都会被人说成连自家哥儿都管不住,肯定不是个能成事儿的云云。   云清是待在家中他也没啥想法,出门见人或者打拚他也愿意,总之只要和阿峥在一起,他做啥都开心就是了。   叶峥笑道:“那些愚人的蠢话酸话听他们作甚,我家清清有多优秀我自己知道,我自己有没有本事我和清清我们也知道,才没空理那些垃圾话,清清你这么想,我往日在衙门办事一天,晚上回来才能再见你,若你也去衙门,我们岂不是时时刻刻都在一处了?横竖家里有爹娘他们,安儿然儿也不是那等闹腾的,清清愿不愿意和我多点相处时间?”   这个问题的答案自然无需多问,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第二日,叶峥早起带上云清去了知州府衙,另还有雁云郡王派来的两个对农事和农政全书有研究的老把式也到了。   花厅里,四个县丞一大早就坐在那里,各个脸上挂着乌溜溜眼圈显是一夜没睡,但就那眼里的亮光来看,精神倒还好,就着农政全书上的问题互相争论探讨,叶峥进来的时候他们正激烈讨论中。   蟠龙郡丞激动道:“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窝头睡,我以为此谚甚好,应交给底下农人传唱,让之成为一句俚语俗话。”   宝丰郡丞笑:“那你只在你蟠龙和永年两处下雪地方传唱就成,我们宝丰和涉林不下雪,这话于我们境内农人无用。”   涉林县令:“周大人,你觉得这上头写的是真的吗?只要将土地翻开,让阳光充分照射,就能杀死土地中的害虫卵?”   “书上既如此写,许是真的吧。”   “还有这句,深耕加一寸,顶上一茬粪。是说那土地要耕耘下去,不能种得太浅?”   “横竖都是同一块地,莫非底下还比上头肥,这又是何道理?”   “你相信吗?”   “老夫不知。”   这时就听得一个清悦又心平气和的声音从门边传来:“农作物的根系会从土壤中吸取营养,有的农作物还会在根系边排出一些有害的东西,如此循环往复天长日久,地力就薄了。深耕可以将地下的土翻上,浅层土翻下,土壤的肥力就可以得到平衡,深耕的作用还不仅止于此,若浅层土上长有杂草,将杂草连根拔晒死后通过深耕翻入土里,杂草腐烂后也可以为成为肥力,除了调节肥力,深耕的过程,可以将结块的土壤打松,适合植物根系发育生长,农人在深耕的时候,随手捡出土壤里石块和其他垃圾,土壤就会变得细腻,庄稼也长得更好……”   随着声音进来的是个朗月清风般的年青人,身材高挺,俊眉修目,端的是一副好样貌!   但此刻相貌不是重点,重点是顺着他的讲述,县丞们逐渐理解了深耕的作用,不仅理解,脑中还展现出一副农人在杂草丛生的旷野里开垦出土地,随着他的开垦,耕耘,一年年深耕下去,那土地被养得越来越肥,庄稼在肥土地上欣欣向荣的景象。   这时候再问深耕好不好,那必然大家所有人都会翘着拇指说好,深耕真好!   县丞们昨夜回去琢磨了一夜,今日心里头产生了不少问题亟待回答,有人主动解答那太好了,也不管这年轻人是谁,只管把一肚子问题抛出来问。   譬如:“那湖底淤泥经过晾晒真能肥田?”   “稻谷种在水里,不会淹死反而大丰收?”   “那养稻谷的田里,还能养鱼养螃蟹,那螃蟹夹子不会把稻秸给钳倒了么?”   “种粮食要浇水我知道,这咋还要定期施洒肥料了,不是选块肥地种子埋下去就成了吗?”   “那种子还要挑选过?种子在淡盐水里搅和,真不会坏了种子本身?”   “还有啊,这说要在每茬粮食里挑选颗粒最大穗子最沉的留作来年的种子,那种子真能一年年变优?”   “书中所谓石灰粉又是何物,这石灰粉真能杀驱走蛇虫鼠蚁?”   “这上头说用烟草泡水能灭杀蚜虫可是真?烟草就是边民嚼食的这种烟草叶子吗?”   “……你们七嘴八舌问这么多你们让公子先回答哪个,边儿去慢慢来!”   “我先问的,请公子先答我的问题——”   “公子,我这还有个问题,你瞧……”   “起开起开我先来的!”   云清依旧不疾不徐:“诸位不要争不要抢,我今日来就是解疑答惑的,还有身旁这两位,都是经验最老道的农人,对农政全书上的东西也有心得,我回答不过来的诸位也可以问他们。”   “好的,公子,那么请先说说这句话——”   叶峥站在门边,看着那些大人们把清清团团围住,拉着他问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但清清的耐心很好,他从前上山打猎,为了追踪一只猎物可以埋伏三天三夜,如今把这份耐心用在解答县丞们的问题上,也是游刃有余。   这时,李淼和王师爷也拿着农政全书要往里走。   路过叶峥的时候,叶峥伸手把他们拦了:“你俩干啥去?”   李淼显得十分虚心:“叶大人,此书太过深奥,上头写的许多东西闻所未闻,我们也有问题想请云公子解答啊!”   王师爷也眼巴巴看着,表示着期待。   他们当然是认识云夫郎的,上回出门巡查郡县,云夫郎那徒手逮兔子野鸡的绝技叫他们叹为观止,有许多次误了宿头露宿野外,是云夫郎带着底下差役上山下河抓鱼打鸟的,有一回还持刀劈了头野猪,叫差役们都佩服得五体投地的。   今早知州大人来上班,衙门里许多人见到许久没见的云夫郎还怪想的呢,纷纷打招呼。   知州大人说,以后云夫郎天天来衙门,这称呼上得改改,叫云夫郎有点刻意凸显叶大人家眷似的,叫云公子就成。   其实叫啥都无所谓,比起那一瞪眼就锋锐如刀气势十足的知州大人,大家伙普遍觉得温润如玉的云公子比较好相处,哪怕是最底层差役仰慕云公子身手找他切磋他也从不推拒。   叶峥斜睨他们。   这俩从前跟着前知州万大人学得一比胡涂账,叶峥寻常事多也懒得说他们,又不是他俩老师,上赶着鞭策不是道理,下官而已,能用就先用着,不能就黜了另提拔好用的,他现在身份有这个便利和权利。   不过这话也就是想想,还没付诸实现,想着啥时候说两句话提点提点,这话没说出口呢。   谁知这俩今儿还自己要上进了?   叶峥迈步往书房去,李淼和师爷亦步亦趋跟着。   李淼跟了叶峥一阵,知道上峰不是个苛刻人,自己厚着脸皮巴上去有时倒也出其不意,故意笑道:“叶大人,怎么说我也是一州同知,除了您第一,下头就是我了,连那些县丞看了书都能有几个问题,我这也是堂堂二甲进士出身——自然比不了您榜眼风光,也不能连那些个同进士出身的也不如啊是不是?”   叶峥飞他一眼:“我以为你这辈子就准备这么浑赖了呢。”   “哪能啊,下官这才不到三十,虽比不得大人您年少职高,好歹也不比人差不是,兴许从现在开始努努力,还能走走上坡路呢?”   师爷也谄笑着上前凑趣:“您二位都步步高升了,怎么得也得关照关照小的不是?小的这辈子是没有提升空间了,全仰仗二位大人了!”   说归说笑归笑。   他俩能自己明白过来也是好事,叶峥眼下计划一大堆,需要人手去做,毕竟是生不如熟的。   叶峥走进书房,把那官袍领子解开两颗松快松快。   边对李淼说:“我瞧你连个地都没下过,还不如我呢,我好歹在老家也是种田苦出身,那农政全书你看看得了,估计也琢磨不出什么心得来,你那边我另有要紧事安排的。”   李淼一听来了兴趣,把那农书合了腰间一插:“什么要紧事,大人您吩咐!”   叶峥把重新把雁云州地图拿出来摊开在桌上。   不同于上次,这回地图上密密麻麻多了不少小字。   李淼还以为知州大人兴致来了随处赋诗呢,现在文人墨客都流行这套,兴致上头了,就是遇见块石头白墙都得掏出笔即兴来一首,他以为叶大人也是看地图的时候诗兴大发,在地图上赋诗呢。   谁知凑近一看才发现并非如此,那密密麻麻小字写的都是什么“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热带季风气候”、“四季分明”、“四季如春”、“冬暖夏凉”等等。   又比如,蟠龙郡上头还标着“山脉众多”、“矿产资源”,“地质不稳定”;那永年县呢则是“土地贫瘠”、“重峦迭嶂”“阴天多,日照少”;又比如涉林县是“植物生长快速”“鲜花遍地”、“山高林密”;那宝丰郡则是“瓜果丰美”、“海洋资源”、“物产丰富”、“生物多样性”。   等等。   其中大邑县和涉林县毗邻,地里气候条件差不多,那评价语也差不多。   还有按区块分得更细的,芒果、山竹、榴莲、棕榈糖等等这种都不说了,总之李淼是看一眼就头昏脑涨:“大人好雅兴。”   是不是当了知州的人都喜欢标记东西?   犹记得曾经万大人在的时候,最喜欢记的就是哪片果林里的果子大,哪片果林里的果子又甜,哪种鱼大且肉质细腻,你若愿意捧场,万大人能就着雁云州的分部说上一个时辰不带停的。   不过人家万大人是记脑子里,这叶大人更夸张了,直接标在地图上,不仅把果子标了,还把气候也标了!   叶峥不知道下属正在拿他和前任老上司比,直白地指着地图区块上的标记就开始说。   叶峥描述的是心中的蓝图,是他要把雁云州打造成的样子,在他的设想里,雁云州应该是个百姓安居乐业,人人有衣穿,有食吃,孩子快快乐乐奔跑着去学堂的地方。   叶峥来的地方没有饥荒,国家实行义务教育,农民可以通过养殖和土地获得收入,工人也可以通过辛勤工作养家,市场上流通的是各种令提高生活幸福度的东西,下班后去看场电影或者逛个展会,公园草坪上是玩滑板的孩子,吃过晚饭的人们牵着宠物出来遛弯。   生活应该是那样的,而不是从出生到死就为了一件事活着。   随着上峰的讲解,那李同知和王师爷彷佛也跟着一同进入画面,目之所及是没有压迫,欢乐的海洋。   是天堂吧,叶大人描述的一定是天堂吧?   人间哪有这样的地方。   可是叶峥说:“会有的,只要一步步踏踏实实走下去,雁云州就会是这样的地方!”   “你们两个愿意帮助我,一起把雁云州打造成这样的天堂吗?”   要说忽悠人,叶知州是有一套的,把李淼和师爷听得一愣一愣的。   李淼和师爷眼里同时闪过莫名的光亮:“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叶峥点点头,这才说出下一句:“不过要达到这样的目标,任重而道远。所谓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我给下头县令下达的命令是打好粮食攻坚战,不能让饿肚子成为阻碍雁云经济起飞的绊脚石!而我对你们的要求就是,盘活雁云的经济贸易。”   李淼听得一知半解:“大人具体是指?”   叶峥道:“我手头有一些方子,譬如上次那香皂你们已经见过了,你们觉得这香皂如何,好不好?”   当然好!   这个师爷有发言权,他大儿子是个厨子,每日在后厨忙活身,每日回家都是一身油腻,整个人和从油烟里捞出来似的,上回叶大人赏了这香皂给他,说是除油腻最好,师爷一开始没在意,后来见到大儿子就把香皂掏出来给他,说你不是成日家说身上油腻,这个是别人给的说针对除油,你拿去试试。   大儿子往兜里一塞就走了,后来师爷就把这事儿忘了也没问起,谁知过了大约一个礼拜,路过大儿子家时大儿子匆匆喊住他说爹,上回你给的那叫香皂的除油真是管用,我那块给后厨小子们分了,你这还有没有,再给一块?   师爷嘴上怼说这是上官给的好东西你当地头野草呢说有就有了?其实还是挂心上了,好歹趁昨天叶大人从家取了香皂给县令们试用,有多的就说分给下头了,师爷就混在里头又摸了块回去给了大儿子。   李淼家里虽没人当厨子,但显然拿回去的香皂,那清洁效果也引起了好一阵震惊。   看着他们的神情,还没说,叶峥已经知道了。   叶峥问:“你们说这香皂这么好,若大批量生产出来,销售到外地,可有人会愿意买账?”   “那必然是有的!”李淼想也不想就肯定道,师爷也保证肯定有。   叶峥道:“这香皂除油去污能力强,有一些病乃是吃了或沾了手上不洁之物导致的,若百姓养成勤用香皂洗手洗澡的习惯,似痢疾、眼疾、腹痛、呕吐等病就不会那么频发了。”   师爷听了这话,忽然问:“大人不是说这肥皂要出售到外地,如何又与百姓相关?”   既跨区域出售,自然是出售给有钱人了,寻常百姓哪里花销得起。   叶峥理所当然:“自然与百姓是息息相关,自我试验出这香皂初始,就是想象那土豆似的推广开来,让普通百姓也使用的,如此人人清洁,病害没有了传染途径,生病的人自然就少了。”   李淼和师爷对视一眼,李淼张口就想反问,还是按捺了徐徐问开口:“那敢问大人,这香皂制作可复杂?取材是什么,若成本太高普通百姓哪里买得起,若自掏腰包送给百姓,便是金山银山也要亏空,大人可有想过这问题?”   一颗土豆埋在土里可以长出五六七八颗,莫非这香皂也能凭空变出不要成本的?   先前被叶峥忽悠得上头的李淼,此刻又理智起来,想着若叶大人连这笔账都算不明白,自己可千万不能因为一时感动上他的贼船,如今雁云州可是有土皇帝的,还是个砍头不扎眼的,平平无功不要紧,若犯了大错闹出乱子,这叶大人兴许能凭着和王爷的交情躲过一劫,他李淼可没那么大脸面关系,岂非死路一条,这可得问清楚了。   叶峥忽而就笑了:“原来你俩担心这个,这就与我接下来说的有关的,你们也知道,若无利润那生意是做不长,慈善也是不可持续的,不过还是可以想想办法,你们瞧这里。”   叶峥手指着地图上几处标了“鲜花遍地”批语的地方:“我们雁云州有得天独厚的气候,这些地方可以说一年四季都鲜花盛开,花山花海,就连其余地方不如这几处的,也是有植物地方就有鲜花,我们只要把这些鲜花利用起来,提炼出香味儿,加入这香皂里,做成各种气味各种功效颜色的香皂,再用好看盒子包装起来,取几个高端的名字投入市场。那百姓要用香皂,只用最基础款能去污就成了,基础款定个有利润但百姓负担得起的价格,这些里头加了香花药物的,就定为高端款,专供那有钱人使用,若要赚钱,只从这高端款处来,你们觉得如何?”   那李淼和师爷上一秒还满脸忧心不靠谱上峰的脸色,听了叶峥这么说,那脸上立马一左一右浮现出两个字:奸商!   两人立刻那京城街上糕点铺子,散称糕点一个价,那用精美木盒包装起来上头又贴一个红签的又是一个价,若说原料,左不过就是面粉油盐糖芝麻一类,那盒子里和外头的都差不多,但还是有人争相买外头的,无非是包装精美的糕点更美观送人更有面子罢了。   不过,叶大人有才,这方法的确真正好。   叶峥又道:“其实思维开阔起来,这鲜花用途真正是多,我这就是打个比方罢了。”   “小李小王,我要你们想办法给我在雁云城找些能工巧匠来,让他们研制出能保留鲜花香味的法子来。”   叶峥初步的构想是提炼精油,但不同于其他发明,精油这种精细化提炼,他只粗通个大概,具体怎么做说不上来,只知道比较有效率的提取方法的步骤里有冷凝蒸馏,两步,需要藉助一整套工具,而他统领着整个雁云事务,现在没时间慢慢研究,所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他没时间就花钱买别人的时间吧。   不大事小事一把抓,学会把事情合理分配下去,发挥别人的长处和才华,凝聚集体的智慧。   这大约是做知州以来,叶峥想明白的一件事。 第94章   九月里雁云的果子那是大批量成熟,进入十月就成了一天不摘果子那果子就得过于成熟烂枝头上了。   不过也不可惜,人吃不了鸟可以吃,掉地上还有兔子刺猬狐狸狼野猪什么的动物也能吃。   百姓除了自己吃,还愿意卖一点补贴家用,所以街上到处都是卖水果小摊。   那京城只有宫里才有的荔枝,雁云城百姓花几个铜板就能吃到不要吃,还有那山竹菠萝芒果,多的时候整条街都散发着成熟水果的甘甜。   叶峥他们搬家的时候没忘了把那大大的铜冰鉴一块儿搬来,虽说站了半辆车路上也废了力,现在这作用可不就体现出来了。   云爹早起喜欢去街头小摊上寻摸,回来的时候就会带来当日最新鲜水果,放冰鉴里冰镇着,安儿然儿起来了就有凉丝丝水果吃。   今日是荔枝和菠萝,祖孙三个坐在那流水淙淙的水亭上,边说话玩耍边吃好吃的。   云爹给他们剥荔枝,那荔枝肉和水晶似的饱满,放嘴里一嚼里头充盈着丰沛的汁水就迸出来,微酸主要是甜,可好吃了。   不一会儿小豆子也进来了,也从冰鉴里摸荔枝吃,边吃边小大人般提醒:“云阿奶说荔枝吃多了上火会流鼻血,不叫给弟弟们吃太多。”   云爹瞧着桌上壳,主要是自己吃的,自己嘴大吃得快,安儿然儿嘴小手小,一个荔枝能眯着眼睛嗦半天,其实也没吃几个,就说:“晓得了,看着数呢,多数我吃的,他俩没吃多少。”   小豆子又说:“云阿奶说阿爷也要少吃,以防上火。”   云爹捧起凉茶喝一口:“我知道了,你再吃几个也不吃了,上火喉咙痛。”   小豆子也说好。   这么吃了一会儿,小豆子被桌上荔枝壳收拾了,冰鉴里荔枝也往下放,以免瞧着惹惦记。   云爹最近似是咂摸出当老太爷的舒坦来,活得越发年轻,也伸头过来:“我瞧瞧还有啥好吃的。”   这时就发现冰鉴下有一袋黄黄的东西,似是放进去好几天了,那果肉都冻得梆硬,还带着隐隐臭气:“别不是怀了吧,快拿出来瞧瞧。”   果子被从底下翻出来放到桌面上,随着温度升高,那气味就逐渐浓郁起来。   “这什么果子,两头尖尖长这么奇怪呢?”   小豆子也说不认识,又想起件事来:“是不是云阿奶上回放进去冰着忘了时间,这果子就臭了?”   “兴许是的,既然臭了就丢了吧,以免污了冰鉴里头。”   小豆子说好我去丢,说完捧起果子要去,但果子捧在手里,那臭气里有隐隐散发出果味香甜,不知为何动了动喉咙,觉得那臭烘烘和香甜混在一起,味道竟然有一点点好闻。   小豆子咽了咽口水说:“阿爷,这味道咋怪好闻呢?”   云爹皱着眉,刚想说这么臭气哪儿好闻了,简直熏人。   叶峥不知何时走进来了,瞧见小豆子手上的东西就笑了,说:“哟,爹和孩子们吃榴莲呢?”   云爹说:“这是你放冰鉴里的啊?差点冤枉了老婆子,我还以为是你们娘做的不靠谱事,把果子放臭了都。”   叶峥一听就笑:“爹,是我放的,这不是前儿下属给我送了些,专门剥了壳拎来的,我回来时候天晚你们都睡了就没叫醒,顺手放冰鉴里了,不过爹,这不是放坏了,榴莲就是这个味儿,有的人喜欢吃喜欢闻,有的人不成,一闻就想吐——这还是冻榴莲味儿轻些,若是新鲜榴莲,那味儿还要重呢。”   小豆子吸了吸鼻子:“不是放坏了就好,我还以为我鼻子出问题了,明明闻着臭,咋还觉得挺好吃呢。”   云爹瞪大眼说:“莫非这和冬菜鱼露似的,又是一道臭美食?”   叶峥点头:“是这样的爹,不过我闻着倒挺香。”   这时候,嗦完荔枝的安儿然儿也闻到味儿了,两个宝宝两种反应,然儿先捂着鼻子左右看看说臭臭,安儿倒是被这股味儿吸引了,小舌头在嘴唇上舔舔,水葡萄似的大眼好奇探看。   叶峥取了个干净茶盘,把一瓤榴莲肉放进去小刀切开。   切到一半云爹就从位子上窜起来,嚷嚷这味儿受不了,顺便抱起也在捂鼻子的然儿退到亭子外,说:“太冲了,这真能吃?别吃了闹肚子。”   “不会的爹。”   叶峥插起一小块放嘴里,厚润丝滑,又带着奶香和甜蜜,还带着点冰渣凉凉的,像吃进一口浓郁的奶油冰淇淋,就是这个味儿!   小豆子见东家吃了没事,还流露出满意与陶醉神色,被那异香吸引受不了也吃了一块,初入嘴有点不惯,太面太绵,有悖于果子生翠酸甜的第一印象,不过等那奶香和浓浓甜味泛上来,立马就被征服了:什么臭什么熏人,不存在的,好吃,太好吃啦!   安儿瞧着他们吃得津津有味就是不给自己喂一口,小脸上虎了吧唧又略带急切:“爹爹爹爹,豆豆,安儿也次次!”   到底才三岁半,一着急那口齿又不清了起来。   哎,只顾自己,把好大儿忘了!   叶峥一拍脑袋,寻了块小的,往安儿咧开小白牙的嘴里塞。   一边美滋滋,好大儿果然像极了我,连爱吃榴莲都遗传了去。   安儿也是,味太冲太甜,初时不惯,刺激得小眉头都拧了个疙瘩,又品尝一会儿,那眉头逐渐松开,嗦糖块似的把那榴莲嗦得砸砸响,晶莹小口水都流到下巴上了。   叶峥瞧着他夸张反应,问:“好吃吗?”   安儿寻思了半天,还是点点头给予肯定:“好次哒!”   好吃就好,叶峥笑得不成,随手擦点儿子下巴上口水:“好吃再来一口,啊——”   安儿配合张开嘴:“啊——”   然儿待在阿爷怀里,小手捂着鼻子,那可爱大眼里充满了不解:这么臭,为什么爹爹豆豆和安安都吃得这么香香。   祖孙二人对视一眼,都是费解的。   过了几日,叶峥吩咐下去的事有了动静。   李淼他们想了个办法张榜纳才,条件开的很优越,放得也很宽,说自认有一技之长的都能来试试。   气候温暖地方的人们普遍热情,那告示贴出去三天,特意为招贤纳才租起来的小院里就来了一百多个自荐的。   李淼问,师爷记,那些说自己力气大身体状如牛的,就安排给云清坐镇处去测试。   其余真有一技之长的,就让技能和经验上盘问,比如说自己会木工,就问从事多久了,可有得意之作带来一观。   说自己会酿果酒的,就让把果酒取来,大家品尝,说自己会烧制东西,也一样,问从事多久了,烧制作品拿来看看。   除了这些真有本事的,自然也有浑水摸鱼冲着待遇来试试的,这些就由差役把关,不闹事就请出去,闹事就黑着脸逐出去。   总体来说,以大启如今的教育普及水平,要在民间找出几个拔尖的也难,但总有希望不是。   就这么筛选考验了一轮,一百多个人里头就留下四五个,一个是祖上三代都是木工,手艺出类拔萃,基本只要你描述清楚了都能给你做出来,这让叶峥不由想起了远在京城遇到的那个会发明创造的许木匠,那是创造发明型人才,这个是工艺大师,各有侧重吧。   那个酿果酒的,他的酒酿得清香扑鼻,泛着果香,唱一口就把李淼折服了,也留了下来。   其余一个是厨子,长于做白案糕点,这样人才北地很多,南边少,在雁云城也是不可多得,那就留了。   最后一个最奇特,他是靠进献工具留下来的,此人自称改良了直犁,做成曲犁,声称曲犁的耕田效率比直犁高不好,是绝对的耕田利器。   这种事李淼没有经验,就上报给云清,云清做主把人先留了下来。   晚间叶峥一听眼睛就亮起来了:“我怎么把这忘了,曲犁好啊,受力更科学,耕耘更省力,那人才在哪我要见见!”   叶峥单独见了那老农,两人关在屋子里嘀嘀咕咕聊了几个时辰,出来之后,叶峥满脸笑容,托着那老农的手说这就是我们以后的新农事官了!   大家都觉得挺魔幻,随便改良个耕田的犁,就能当官了?   但知州大人的话也不敢违背,农事官就农事官吧,反正也不和我等抢饭碗。   这是叶峥那边招技术人才的结果,有惊喜,但总的来数量不多。   反而是云清那儿,他自己做主,留了几个身手好身家又清白的。   晚上躺在床上亲热过后,云清是这么说的:“以阿峥你的远见,以后绝不会至于雁云城,包括你现在要准备的弄的香皂,以后弄得鲜花果子,既然要往外贩卖必然要人,差役吃的是公家饭,并非我家私奴,未免以后夹缠不清,我们自己也要备些人手,这批人里我瞧着顶用的就留了些,制定好规矩让他们遵守,有活也可以派遣他们去做,左右不过费点饭钱银子,也花销不了多少。”   叶峥一听就喜得不行,枕着清清的肱二头肌黏糊:“我其实也早有这个想法,只是眼下有更紧急的就没有说出来,清清你真好,都替我办了!”   一面又把最近的发生的事情说了,比如京中大通镖局王大哥家派人送了信来。   原来大通镖局早就想往南边拓展业务,苦于一直没有门路,如今叶峥当了雁云州一把手,凭着在京中交好,王家自然想来点更深入长远的合作。   “他们有人,有接应,我们有门路,有东西,且正合了我的计划,岂不一拍即合?”   “只是王家大哥到底坐镇京师,就每年有各地分号去巡的日子总体来说也是少的,王大哥同我们交情好,但有时候王大哥也是鞭长莫及,若东西要往京城运,这一路总不能没些我们自己的人看着。”   “咱们先想在前头,无事自然最好,若有事,王大哥那边也好说话。”   “这批人清清你就管着,咱家自己的人那支取银子也不动用公家的以免后头混在一处,其余都随你心意就成,你看着怎么好就怎么来。”   二人说了回话,夜深了就睡了。   要不怎么说雁云州气候好呢,10月中,那京中的花大批量凋谢,通常只剩菊花还开着了,雁云州却是遍地开满了花,连蝴蝶都照飞不误。   叶峥坐在院子里案几前,脚边是一大堆采来的花,案几上放着各种研钵水瓶盆盘碗碟,旁边唯唯诺诺站着的两个工人,一个酿酒的,一个木匠,叶峥大略把精油提取的原理讲了,大致概念图也画了,让他俩合作,想想办法把需要的东西做出来,如果半个月内能有好消息,一人奖励白银一百两。   两人原本满脸愁容,淹没提取沉淀还听得懂,后头什么蒸馏、冷凝,都是啥啥啊,从没试过啊?   但知州说做出来就奖励一百两,一百两啊,那还有什么说头,又不是让他们凭空去想,原理和图纸都给了,拼吧!   精油开发进度+1。   这边暂时放手不提,精油皂虽然没影,但普通肥皂还是很好做的。   从前在溪山村做肥皂的时候,用的是猪油和草木灰。   现在到了雁云州了,叶峥想把这两项都改了,猪油成本还是高了,得用其他素油替代,比如棕榈油,椰子油什么的,反正宝丰县临海那一片全是椰子,而涉林县有大片大片棕榈林,提取油料根本不是问题,这么一想,倒是来了个好地方了。   想到就做。   雁云人并非没有发现棕榈的价值,比如雁云菜肴里最喜欢使用的棕榈糖,口味清甜和饴糖又是不同,既有棕榈糖,显然对于棕榈花果的采集,浸泡、碾压这些步骤都已是现成会了,不用从零开始。   叶峥吩咐师爷给他去找一些会制棕榈糖的工人来。   这个兴许不难,师爷出去一趟很快就带回两个。   两人都四十岁左右,黑且瘦,脸上都是沧桑的痕迹,听说知州要见他们,跟着来的时候两条腿都在发抖。   见了叶峥也不会问好说话,只会下跪叫大人。   叶峥叫他们不要紧张,又问他们是哪里人,原来在哪做工学到的制作棕榈糖手艺?   那两人声如蚊吶,说的也是本地话夹一点点官话,听不清。   师爷竖起耳朵听了一会解翻译说,这两个原来都是在大河制糖作坊里做工的,因不会说话人又老实,被其他工人排挤欺负,有一回那制糖作坊的管事丢了一吊钱遍寻不到,被其他工人诬赖是他俩偷的,于是打了一顿赶出来,差点死在街上,是师爷大儿子心善,把他们救了,后来见这两人老实又手脚麻利,就带去厨房帮工。   师爷一听叶峥要找会制棕榈糖的,就想起他们两个来了,紧赶着去叫了过来。   叶峥笑,为人老实不会说话不要紧,比那偷奸耍滑的大嘴巴强。   叶峥尽量露出和蔼神情不吓到他们,慢慢东拉西扯了两句,那两人看知州看得如此漂亮可亲,心里虽还是怕,好歹腿脚不发抖了,逐渐也能说两句囫囵话了。   通过和他们的对话,叶峥问出来,那大河棕榈糖作坊乃是本地富商束家的产业,束家自己并不养采集棕榈花的工人,而是开了一个铜板十斤花的价格问附近百姓收,所有想赚钱的百姓都可以去林子里采摘棕榈花,卖给束家的收花点就成了。   一个铜板收十斤,做出的棕榈糖反手卖出就是十倍百倍的利,那棕榈树是野生野长,那花也一年四季都开,束家人只要花少少的代价就能从附近百姓手里购入大量原材料,真是做得一手好买卖。   不过这倒是可以借鉴,他要是也弄了棕榈油或者椰子油工坊,那原材料也不用自己派人去收集,只要开出价格来,当地百姓自发就会去摘了卖给他们。   那俩汉子一个叫阿嘎一个叫阿姜。   叶峥说:“阿嘎阿姜,我找你们并不是做那棕榈糖的,而是想让你们做点其他东西。”   阿嘎阿姜说到自己手艺刚出来那点自信一下子没了,慌了手脚又跪在地上说小人们笨得很,小人只会做糖,不会做别的。   叶峥挥手让师爷扶起他们,声音依旧充满耐心:“不会做可以学,我并不嫌你们笨或者学的慢,我对人对事只有一条要求,就是得忠诚,听话,这两点能做到就成。”   关于忠诚听话,阿嘎阿姜倒是充满了自信:“小的从小到大就听话。”   叶峥说:“那就成了,我现在要教你们做的东西叫棕榈油,你们有做棕榈糖的经验,前头步骤都差不多,肯定很快能学会的,还有一种是椰子油,椰子油稍微有点不同,但总的来说大差不差,我说你们听。”   接着,盯着两人惶恐的眼睛,这般那般一说,问听懂了吗?   阿嘎阿呜倒是真听懂了,这有许多步骤和做糖都是相似的,就是多出一两步,也不烦难。   待叶峥说完后,就问何时开始做这棕榈油和椰子油,叶峥说,你们先跟着师爷回去,此事不许对任何人透露,等我吩咐。   两人磕过头保证守口如瓶后就由师爷带走了。   叶峥独自坐书房里喝茶,说了大半天口都渴了。   再一次感慨起这身份的好用来。   若他只是个普通商人,自然要和这些底下人签合同,签卖身契或者弄了一大堆条款或者驭人之术,防止他们前头答应后头就出去乱说。   但他是朝廷命官,雁云一把手,在这雁云州境内说掌握了随便哪个百姓的生杀大权都不为过,甚至都不用恩威并施,只要亮出身份,哪个老百姓会和知州过不去呢?   也算是做官带来的好处吧。   过几日,叶峥在雁云城郊无人处圈了一大片地,吩咐盖房子。   本想说买的,但他看中那片恰巧是无主荒地,谁开垦就是谁的,云清带了手下精壮把那片地碎石杂草枯藤野树都拔了,清理出好大一片平整地来,叶峥就按照正常手续流程,签字画押,把地登记在了云清名下。   办好地契,接下来就是建房子。   建房子做什么呢?   主要是随着他的计划越来越完善,那要的人也越来越多,这么多人放在城里总是不便,不如统统挪来郊区。   叶峥想的是在这里建一个类似研究基地东西,像后世的一样做一个功能区域的划分,以后做些研究或者试验点有毒有害气体,或者爆炸之类的东西,就在这里头,既不被人窥探,也不扰民,是的,在他的设想了,甚至已经想到了火药和热武器——能不能做出来是一回事,想想又不吃亏。   房子基本建设完成的时候已经到了十月末,精油那边传来了好消息。   叶峥刚从郊区回来正准备换上轻便衣服,听了师爷禀告,衣服都不换了,紧赶着就往衙门跑。   分发给匠人们进行研究的屋子里,正在一场超越时代的实验演示。   一个密封的铜制蒸馏瓶架在火上咕噜咕噜煮着,沸腾液体喷出,通过上头的导流管流出,通过一个源源不断注入冷水的木制冷凝器进行冷却,冷却后的液体流入最末端的收集瓶,收集瓶上下部各有一个开口,因精油密度小漂浮在液体上层,从上层的开口处缓慢流出,而下层则是水和溶解液的混合物,密度重量比较大,从下部的开口处流走。   随着精油一滴滴流到白瓷盘里,空气中也开始飘散起清幽的花香。   “这便是知州大人说的花朵的精油吗?”   “好香,真的好香啊。”   “此香芬芳轻浮,淡雅幽深,同那香饼香丸和香条的感觉竟然完全不同!”   自然是不同了,大启的香主要是以燃香为主,或者高门贵女们会将沉水木、丁香、白檀等香料研磨成粉团成香丸配在身上。   但这些香料横竖逃不过里头得加桂皮茴香胡椒陈皮等等,如此制出来的香块香条烧出来烟熏火燎的气味,和纯植物提取出的精油的天然芬芳怎么可能一样,吸进鼻端的的感觉也殊为不同。   那酿酒的和木匠都忐忑着侍立在旁,等待知州对这个研究结果的评价。   虽然这装置有些地方还不够完美,但凭他们两个能直接把精油就给提取出来了,这是令叶峥十分惊喜的。   当即不吝夸奖了一番,对他们这段时间的工作做出肯定。   肯定完了,又提了些意见。   比如那冷凝管是直管,滚烫液体在冷水中待着的时间太短,没有完全冷却就流出来了,这导致提取效率过低,十车鲜花只提取出一小瓶精油,得想想办法把铜管扭弯,最好扭成弹簧形状,增加液体在冷水里的时间,如果不行,就降低水温,用冰水,都可以常识。   还有蒸馏瓶木管接口的需要再提高密封度,尽量减少损耗,等等。   其实现代蒸馏装置都是全套密封的玻璃制品,大启虽有琉璃,但对琉璃的开发还仅仅处于做个琉璃碗,琉璃杯供贵人使用享乐,或者做个琉璃摆件供贵人观赏的程度,想要将琉璃用于生活或者工具上,那估计还得有段发展时间。   以后腾出时间也可以发展一下,但当务之急,只能用铜瓶和木管拼接着来,大不了多换几次接头,费点人工,反正这年代人力不值钱。   提出一堆建议和整改意见后,叶峥心情很好地揣着半瓶精油走了。   叶峥回到家的时候,云清还在郊区没回来。 第95章   夜里,云清身后跟着两个小子披着月色回来了。   两个跟班在前院就止步了,云清走入二门。   这时候全家都洗洗睡了。   安儿然儿一开始说要等阿爹回来,撑着不肯去睡,叶峥就拿蒲扇给两个儿子扇扇风赶赶蚊子,再说会话玩会拍手手的小游戏。   俩宝宝开始是兴致勃勃笑得咯咯的,但到底年龄小精神浅,后头就撑不住挨着爹爹的腿小鸡啄米似的头一点一点。   叶峥哄说:“宝,睡吧,爹爹带你们去睡好不好?”   安儿揉着爱困的眼:“阿爹呢?”   然儿也说等阿爹,想阿爹了,说着张嘴打了个哈欠。   叶峥瞧他这样还要硬撑,哭笑不得,在儿子头发上呼噜两下。   瞧见安儿揉眼睛,忙把小手拿下来,严肃起脸教训:“不好揉眼睛的,爹是不是说过手手上有脏东西,揉进去会眼疼,又忘了?”   安儿难得被爹爹说,小脸要哭不哭:“安儿没忘,安儿就是想阿爹了。”   叶峥纠正他:“你是太困了。”   又劝他俩:“困就睡吧,让爹爹替你们等着阿爹回来好不好?”   “可是然儿想看阿爹。”   叶峥又哄:“等阿爹回来让阿爹看你们也是一样的。”   “不睡觉的小孩可是长不高,你们想长不高变成小矮人吗?”   安儿和然儿乖乖摇头:“我们不想。”   爹爹可是说过小矮人的故事的,七个小矮人都睡不满一张大床,可矮可矮了,爹爹和阿爹都是大长腿,他俩也不想当小矮人。   叶峥说:“那就睡吧,爹给你们扇风赶蚊子。”   两个宝宝还想挣扎一下,但无奈困意上头,没一会儿一个接一个扶着爹爹的腿睡着了。   叶峥在他俩背上安抚地轻轻拍着,一下一下。   等感觉睡熟了,就放下蒲扇一手一个搂起来,挪到屋里小榻上,期间安儿呓语了几句,叶峥凑过一听,梦里都在说阿爹。   也不怪孩子们不习惯,他们自出生起就每天和云清待在一处,几乎寸步不离,就算和阿爷阿奶玩或者跟着小豆子跑跑跳跳,心里知道阿爹总在家里某处地方,只要跑过去就能找到,并不会有焦虑情绪产生。   到了雁云州,云清每天有自己的事业要忙了,早出晚归的,虽然每天都能看到说话,但到底和时时刻刻回头就能瞧见阿爹不一样了。   再等一阵吧,叶峥想,等你们俩再大些,再能照顾自己一些,爹爹也就不拘着你们在府里了,爱去哪玩就去哪玩想,现在还不成,还嫩些。   云清走进内院,一瞧见倚着门栏看星星的叶峥就笑了。   叶峥惊喜,丢开蒲扇站起来:“清清你回来啦。”   又摸着云清发上衣服上沾的夜露,心疼道:“都是我不好,没有强大到能总揽一切事情,还得让清清替我忙前忙后,累坏了吧,吃了吗,饿不饿,我去给你下碗面。”   云清笑着摸摸叶峥的脸颊,手上带着草木香气:“不用忙活,我在外头吃过了。”顿了顿,“能帮上阿峥的忙我很高兴。”   叶峥仔细打量了云清神色,见他眼里的确是意气和忙碌带来的充实,这和整日在家是不同的两种精气神,清清在家也自在,但放飞出去的清清却才展现了他的真性情,就像从前在山上那么奔跑似的。   想通这个,叶峥也不纠结了。   反而似真似假抱怨了一句:“安儿然儿刚才熬着不肯睡觉,闹着想阿爹呢。”   云清闻言,走向洗澡间的脚步顿了顿:“这么晚还不睡?那我先去瞧瞧他们。”   叶峥忙拦了,双手推着清清肩膀往前走:“没事啦,你也不看看你夫君我是谁,搞定两个毛孩子还不是轻轻松松,不要管他们了,你都在外累了一天,先洗漱松快松快。”   说完,把云清按在洗澡间椅子上,自己去前头吩咐了下人送热水来。   等热水注满大桶,摸着水温合适,挥手让下人去歇息明早再来收拾,自己殷勤帮云清除了衣服,牵着他泡入大桶中。   温度适宜的水涌上来包裹身体,云清惬意地呼出口气。   叶峥见他眉眼似有疲色,忽然想起什么来。   “对了,清清你等下,今天我带了个好东西回来,可以放松精神祛除疲劳的,你等等我去拿。”   云清闭眼在水中休憩片刻,只听洗澡间的门吱呀打开,一会又合上,闭着眼没睁开。   阿峥那边不知鼓捣了什么,云清只嗅到鼻端忽然传来一阵沁人心脾的芬芳,他一下就嗅出来,那是柚子花的香气,不由睁开眼,莫非是阿峥摘来一束花?   云清睁眼,只见阿峥双手在他鼻端挥动,手上瞧着没拿任何花朵,淡雅的芬芳却不停从他挥动的指尖散发出来,不由一把抓住他的手细瞧。   叶峥动动指尖,略微泛苦却带着安抚舒缓意味的柚子花香气就一阵阵在云清鼻尖涌动。   “这是?”云清略有不解。   叶峥动动眼珠,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清清,这是我的体香。”   云清:……?   叶峥继续编,顾影自怜道:“事到如今也不瞒你了,你可听过这世上有一种人身带异香?我记得前朝有位妃子就是这样的,浑身香气被封为香味娘娘……可见有香味的人多稀罕多抢手了,我这不是怕被人抢走,不能和清清在一起了么,所以就假意掩藏了自己,现在我们亲也成了,孩子也生了俩了,我也知道清清不会把我卖了求得荣华富贵,就敢把香味展露出来了,怎么样清清,我好闻不?”   云清:“……”   阿峥这种满嘴跑舌头的习性他大抵也习惯了。   云清又不笨,结合前事,他一下子就猜出来了:“是不是你上回说过的那个精油,提炼成功了?”   咳咳,夫郎太聪明也不好,谎言一下就被拆穿了,清清真是的,也不配合他演出一下。   叶峥眼巴巴不依不饶:“那你先说我香不?”   “香,你最香了。”   成亲都这么多年,阿峥有时候比安儿然儿还磨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不过云清也乐意宠着,他本来就是自己的小夫君。   叶峥得意了,二话不说先搂过夫郎一顿亲,两人在橙花芬芳包围中交换了一个甜蜜的吻。   吻毕,叶峥满足了,这才搓了满手花香给云清揉颈捏肩,又带过太阳穴揉按。   “十车花,统共就取了这么些,损耗确实是大了,有器皿之故,也有每朵花精油含量本来就少之故,这蒸馏之法虽耗量大又繁琐,提取的花香精油纯度高,味儿也浓郁,出品量因着不大,可以做成那最尖端珍惜的产品,开极高价格卖给那一小撮人。剩下大量的花水,后头也可以想办法利用起来。”   “不过,不是所有芳香精油都需要通过蒸馏法提取的,比如柠檬精油、橙皮精油,这些柑橘类的精油都在皮上,含量又大,可以通过压榨法或者酒精溶解法来提取,虽然纯度不如蒸馏出来的,但量大,气味清新自然又浓郁,这种才是制作精油皂主要的用量。”   “我手上这一小瓶是柚子花,也叫橙花,橙花精油具有安神定心舒缓神经的作用,怎样,清清现在有没有觉得比回来时舒服许多?”   云清听他这么说,仔细感受了一下,觉得那崩了一天的神经确有放松下来,疲劳也隐隐消散,点点头:“确实神奇。”   叶峥道:“你闭眼泡泡,我再替你揉捏揉捏,接着上床睡上一觉,明早起床保管你精神饱满的。”   云清拉住叶峥的手,不然他给自己按摩:“差不多了,按多手指疼。”   又说:“城外屋子今天例外都打算过,我又盯着检查了细节,你那边的人随时可以搬进去。明日我无事就不出门了,在家好好陪陪安儿然儿,这段时间对他们的确是疏于照料了。”   两人说说话泡一会儿,叶峥稍微闹了一会儿,就叫云清起来了,两人这段时间事忙都累,回房的时候,屋里是两个宝宝清浅的呼吸,阿爹爹爹们轻手轻脚爬床上,叶峥又弄了点橙花精油在纱帐上,让淡淡香氛环绕在屋子里。   夫夫俩抱在一块,没多久就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云清休息在家,叶峥的休沐日还没到,只得苦逼继续起床上班去。   那做精油的、做棕榈油椰子油的,还有制作肥皂的一应东西已经备好,都挪来了郊区大屋子里,各自占一处院落互不打扰。   云清那边的人手也占一处院落,已经搬进去了,叶峥从门口路过的时候还瞧见里头有个领头模样的带着人在锻炼身体,院落里放了些石弓箭刀枪石锁之类的器具,汉子们穿着一样灰色布艺,包着头发,瞧着像模象样的。   叶峥先把柑橘类精油的压制法也说了,让他们在改良蒸馏器具的同时把柑橘类精油也弄出来,另把这段时间陆续从报名人里挑选出来的几个人品好又得用的分给了精油房,那最前头两个研制出蒸馏法的自然成了小头儿,新来的七八个都听他俩调派,照例训了话离开。   又去棕榈油班,因叶峥开出的条件,2个铜板十斤,因这棕榈果重量大比那棕榈花可是压秤砣,村民随便寻摸寻摸就有十斤了,可比收束家收棕榈花赚得多,所以最近有不少村民都专职捡起了棕榈果,捡了就送来实验基地这里,叶峥在大门口安排了人几个人称重给钱。   阿嘎阿呜进来分给他们的院落时,那院子里至少堆了两吨重的棕榈果备用,院落里那捣碎棕榈果的大石臼,蒸制棕榈果的大锅,还有水油分离池都已经建好。   阿嘎阿呜回到了熟悉的工作环境中,瞧着这些就激动,马上就想要开捣。   叶峥说:“这两天我紧急招点人手处理这些洗果子切果子的琐碎工作,你俩帮忙盯着那最后几个要紧步骤就行,不要出了岔子。”   阿嘎阿呜忙跪下磕头说明白,接着就喜滋滋干了起来。   招人工作依旧交给师爷,录取原则就是先录取哥儿姐儿,家里困难的优先。   这倒不是稀罕事,那束家制糖厂里也有不少哥儿和女工,但优先录取是为何?   师爷仔细环视了叶知州全身,莫非大人还有点别的心思?   叶峥一看他神情就知道想什么,提前打个预防针:“你可别自作聪明给我弄些个花红柳绿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的,大人我要的是淳朴善良能干活的,懂?”   “懂懂懂!”师爷忙收起一脑袋绮思,不再揣测上峰。   招人工作进行的很顺利,附近村里听说知州建的制油工坊要招人,十个大钱一天,争相都来报名。   师爷将叶峥拟好的用工合同让他们签了,上头注明了工资数,工作内容和劳动时间,以及许多注意事项,违反哪些条例可以无条件开除,一项项都规定得细致,村民大多不识字,就派了识字的一条条解释给他们听,听过认同点了头就按个红手印,然后就带下去梳洗,一人发两套工作服。   签这个主要不是怕村民泄露什么机密,核心内容这些人接触不到,叶峥主要是洋洋洒洒对个人品行和卫生做了不少规定,这棕榈油和椰子油除了能制皂以外,主要是能吃,做入口东西,卫生一定要严格规定细了。   基地里特意为此建了淋浴间,每日都有人打水烧水供应,一人一天必须洗一个澡,那指甲里不能有污泥,头发也要包起来,会有人不定时巡查,若头发没包,发现一次记录一次,指甲太长或者里头有污泥也是同样记录一次,记满五分就无条件走人。   以后要做山菜干,果子干或者海产干等,只要有关进嘴东西,一律同样要求比照处理。   制皂作坊第一批皂生产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进入了十一月,哪怕是四季如春的雁云城,那天气也一日日凉下来了,主要是早晚温差大,夜里睡觉单被盖不住了,得盖夹棉的。   京城里带来那夹棉衣服放了一夏天,午间的时候草哥儿领着家里下人都翻出来瞧瞧有没有虫蛀发霉,有的话不起眼处就缝补一下,太明显就拆了重做。   云家人爱惜东西,那衣箱里都放了香樟木和除虫的烟叶,衣服保存情况还不错,那就都拿出来洗了晾干,备着随时可以穿。   叶峥中午出门时候,前院靠近下人房的围墙处起了许多晾衣绳,晾了一溜儿都是京城带来的衣服。   余衡跟着叶峥身后禀告昨日衙门的事情,阿坤话不多,沉默跟着。   自上回叶峥带着他们巡查了一回雁云,阿坤不知哪根筋被触动,跪下自荐说想跟着大人,日日洗马刷恭桶都要跟着。   叶峥嘴上笑说家里没那么多恭桶给你刷,因着阿坤性子不错,知恩图报又赤城,到底是留下了,如今和余衡一块天天跟着他出门,两大金刚似的。   一脚刚踏进衙门,李淼就回喜滋滋跑过来:“大人,天大的好消息!”   叶峥这两天听了不少好消息,心情也是不错,甚至有闲心开玩笑了:“家里夫人又给你生三胎了?开心得你这个样。”   上回李淼笑得这样见牙不见眼逢人就说好消息的时候,就是家里夫人给他二胎生了个大胖小子到处送红鸡蛋的时候,如今才过去没几个月,那李淼夫人怎么着也不可能突破生理构造又生一个,所以就仅仅是打趣而已。   说到三胎,李淼又是笑:“大人你咋知道,夫人说我们已经儿女双全凑了个好,再过几年再要个哥儿就三角齐全了呢!”   说起这回事,李淼倒是没啥不好意思,甚至有点沾沾自喜地夸耀起夫人来。   叶峥顺口提醒了句妇人生产不易,要好好照顾云云,他倒没说生多了对妇人身子不好,古人就是信奉多子多福的,就算是李淼夫人自己,也愿意多生几个,膝下承欢着多多的萝卜头才是真喜悦。   李淼知道这叶知州对妇人天然有一种关心的想法,这种关怀并不因他想要亵玩她们或者同她们多亲昵,反而会自动保持距离,那是种骨子里渗出来的怜悯和慈悲,与世俗大多数男人的想法不同。   李淼当然不会违了他的心意,说了句:“大人放心,自然会的。”   就转而说起正事。   “大人,永年蟠龙那边,上次您不是拨给他们一地一千斤土豆,还让新任农事官带着那曲犁去下头指导使用吗,如今相继发来书信,两边今年都是大丰收,大人您猜收了多少?那永年送信来的绘声绘色说了那林县令是怎样对着收成大哭大笑,又带着收成的人跪下,朝雁云城这里磕头,说您是上天派来拯救他们的神明……”   叶峥摆摆手:“这样没影的吹捧别说了,快说收成数量!”   叶峥不爱听这天啊神啊的,他如今身份也不适合,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旦他表现出对这种说法的受用,下面人就会更加编些没影的话来讨好,一个传一个,越传越玄乎。   李淼掰着手指头数:“永年县收成了十万斤,十万斤吶大人,那蟠龙更厉害了,足足收了十三万斤!这可不是神迹么!”   从古至今都没有听过这样的收成,上回大人说这土豆好种好收的时候李淼存了个疑,还有那曲犁,究竟好用不好用的,也得用了再说。   现在他可是再也不怀疑了,蟠龙只是多山少地,大面积耕种不便,那永年可是真正的穷山恶水之地啊,那土地里头多砂砾石块,有多贫瘠世人皆知的,连永年县都能收成十万斤粮食,其他地方还有啥好说的,叶大人牛哔就完了!   况且这还只是一千斤土豆种下去三个月的收成,还不是家家户户都种的,等这批土豆收起来,家家户户留了种,有了信心都去种,可想而知再过三月又是何光景!   永年和蟠龙的百姓吃饱了肚皮,空出力气来建设家乡,再过三年、五年、十年,又是何样光景!   叶知州曾经说过要将雁云治理成一个盛世没有饥馑,人人安居乐业的地方,照这样下去,没准真的能成!   叶峥听了这个数字,也是面上一喜。   毕竟这土豆的种植法是口述之后让各县令自己带回去操作的,叶峥没有派人跟着,只派了个农事官去两地试验了曲犁,三个月能有这个数字的收成的确是很了不起的事,由此可见这土豆的确是他在大启最重要的发现,没有之一。   想到永年蟠龙,叶峥又不免想起涉林大邑和宝丰:“那另外一郡两县情况如何?”   李淼喜滋滋:“我还没说完呢,涉林和大邑各自的收成在六万和七万不等,宝丰就厉害了,足足有八万斤,而且这宝丰没到三个月,大约两个半月就有土豆陆续成熟了,可见宝丰的确是块宝地不假。”   叶峥也同意,宝丰郡气候炎热湿润,土地又松又透气,日照时间也长,正是最适宜植物生长了,不过涉林大邑也不差,只要利用好特征,都是好地方。   叶峥说:“李淼磨墨,待我修书一封,把这土豆种植的注意事项再给提一提。”   土豆种在一块地上,会大量快速吸收土壤中的氮磷钾等元素使地越重越薄,同时导致土壤中各种病原菌滋生,连续在一块地上种植四年土豆,那不仅地种薄了,连土豆自己也会生干枯病或者腐烂病,大大减产。   所以土豆种植不可连作,简而言之就是需要种一年换一块地,原来的地也不是说就空着,可以匀出来种其他作物,只要不种土豆,种麦子大豆玉米都可以。   这些虽然都耳提面命过,但叶峥还是怕他们一时高兴上头就忘了,或者没有原原本本传达给农户,非得写封信提醒一下不可。   写完信封了火漆交给李淼,李淼顺手递给师爷让人去送,毕恭毕敬双手把大人的笔挂上笔架。   李淼又弓着身小心提醒:“大人,已经十一月了,今年是不是该征徭役了?”   往年这项工作都是十月底收成过后就陆续开始进行,今年换了新知州,事情又多,李淼一时也给忘了,还是昨天师爷提起他才想起来这都十一月六七了,徭役征集工作还没开始呢。   叶峥也是一拍脑袋,他就说有什么事忘了,原来是这个!   前头说过,古代徭役制度是李朝历代王朝建设中十分重要的一环。   民夫们被强制征集在一处,要做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修补城墙,架桥铺路,开挖沟渠,清除河道淤泥等等等等,做什么的都有,基本看当地需求。   叶峥翻开雁云城上一任和上上任知州留下的徭役记录,发现民夫们最常做的工作有开挖河渠,清理淤积,修理官道,修补各郡县和雁云城墙和驿站县衙等等,这些倒是正常。   也有很不合理的,比如上上任的记录里就有几条,x月x日征x县色役廿九,修筑知州宅,还有x月x日征x县色役廿一,徭役于x地。   这里头的廿九和廿一可不是民夫的名字,而是数量,用白话来说,就是调用二十九个民夫去修建知州私宅,调了二十一个民夫,在x官家里使唤打杂,色役就是民夫,被派遣去各级官衙和官员府上担任仆役工作的民夫,就叫色役。   还有更夸张的,比如xx年x月x日征x县民夫六十五,徭役于x地x地x地。   这几个x地都是当地比较有名的几个财阀商户人家。   上头把征调来的民夫公器私用给自己修私宅,到自己府上为奴为婢就已经够令人大开眼界的,叶峥着实是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把民夫送到当地商贾家里或者作坊里打工打杂的。   比如其中一个x地,叶峥很眼熟,就是商贾束家的棕榈糖作坊。   虽然也知道古人服徭役就是被强制迫着做无偿劳动,但好歹这个劳动也是在建设国家,建设本地,古代生产力底下,不这么做很难维系一个地方的基础建设和维护,怎么得也能说得过去,但强迫民夫无偿为资本家打工?   还真是令人开了眼了。   看完一本堪称民夫奴役记录的徭役册子,叶峥啪地把簿册拍桌上,差点给气乐了。   明明刚才还乐呵呵的,李淼不知叶知州怎的突然就生气了,也不知气的点,只能胡乱用手扇风,嘴里不知所谓地劝着:“叶大人消消气,笑一笑十年少,他人气来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然后猛然自己惊愕住了嘴。   一下子说嘴瓢了,这不是诅咒知州大人……生病吗……   忙用力呸呸呸了几下,又轻轻打了自己几下嘴。   好在叶峥不和他计较,揉了揉额角,上上任知州在任的时候,李淼还没来雁云州当同知呢,这事怎么都迁怒不到他身上,上任万大人在任,李淼是在的,但万大人不思改进,沿用上一任的做法,李淼只是一同知,知州大人一手提拔了他,又哪能轮到他插口这种事。   但今年这种事是万万不能发生了。   叶峥翻出雁云水道图与历年实际清淤量比对了一下,与他想的差不多,除了几条人工水渠需要定期清理外,另几条大水道其实没那么多淤泥要清理,都是很通畅的水道,按这个数量来看,其实四五年清理一回就差不多了,每年都做其实是无用功。   剩下工作,官道是要修整的,但雁云境内官道不多,只有县城通往州府或者通往其他州,每个方向不长一条,另外就是修筑城墙和官衙驿站了,恰巧叶峥今年来雁云就任,路过各处驿站和官衙都看过,并无破旧到需要修整的程度。   其实徭役就是如此,是要上官动脑筋把这批免费劳动力投放到最需要的地方,不是每年拉起这班人就机械化地修墙挖河造桥铺路,不然民夫苦个半死,做的是无用功,就失去了徭役的真正意义。   好钢用在刀刃上,今天这批人,做点什么好呢? 第96章   永年县。   时间刚进十一月,天就骤然冷了下来。   永年虽属于雁云州,但和其他几个郡县不同,到处是山,村民都住山头上,那气温就降得快些。   至于为啥住山头,不住山脚或者山坳里,也是老祖宗一辈辈留下来的经验,山头上安生,山下不安生。   如果叶峥在这里,就可以解答他们的疑惑,永年所处位置多崇山峻岭,地质活动频繁,那土壤层又薄,下雨下的急了就有可能导致泥石流或者塌方或者山上落石,永年百姓的老祖宗肯定是受过害,才会留下房子要建山上的经验。   村尾,毛家阿婆年纪大觉少,天还没亮就从床上爬起来,穿好满是补丁的破棉衣开始忙里忙外。   先浇了菜园子里的地,又喂过家里唯一一只鸡,接着坐到厨房灶坑后头,点火熬起粥来。   毛阿婆熬粥并不像别家似的利落塞柴,而是瞅着灶坑燃火,一旦锅子里咕噜咕噜开始滚开冒泡,马上抽了柴转小火慢炖,再时不时瞅着快灭了再加一根柴火进去。   有过受穷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这并非是做活仔细,就是为了省几根柴火罢了,只要时间足够长,几根柴火也能熬出一锅粥来,而时间对这里的人来说是不值钱的。   毛阿婆家里劳力少,她老伴去得早,靠自己田里干活又一把屎一把尿,点灯熬油似的苦熬着带大了唯一的儿子,儿子前年娶了媳妇,媳妇也是个苦命人,不久前给她家生了个大胖小子,如今正在月子里头吹不得风。   毛阿婆心里头高兴,纵一天歇不了几个时辰,从早到晚忙活还是高兴,就使死了也乐意。   那苞米搀着点麦仁糙米的杂粮粥在锅子里煨了一个多时辰,瞧着是软烂了,不用揭开盖子就传出阵阵粮香,令人垂涎欲滴。   瞧着粥成了,毛阿婆手脚利落灭掉火防止浪费多一寸柴火,先快着手脚把锅里粥一滴不剩打捞出来,连锅边也刮得干干净净,又往锅里添瓢水,把糊在锅沿和底上浓浓的浆糊刮在水里,确保不浪费一滴。   杂粮粥盛一个碗,刮锅水又盛一个碗,接着毛阿婆用竹钳在灰堆里扒出几个灰扑扑的土豆,仍旧搁在木托盘上。   做完这些,瞧着天色亮起来,儿子媳妇房里有了点动静,毛阿婆端起木托盘,摇摇晃晃走出厨房,她年轻时候有一年冬天没吃的,冒着寒冷刺骨到水里抓鱼摸虾,冻坏了腿,老了那毛病泛上来,走路就不利索。   毛家男人毛土根推开门出去撒尿,叫了一声娘。   毛阿婆嗔道:“月子里的女人禁不得冷风,别傻愣愣开着门冻着你媳妇儿子。”   毛土根摸摸脑袋,说知道了娘,把毛阿婆让进屋里,房门关好确保一丝冷风吹不进去这才往屋后走去撒尿。   毛阿婆媳妇梅娘正斜靠在床沿上喂儿子喝奶。   等喂饱了儿子,毛阿婆就伸手来接:“梅娘你先吃朝食,猪娃让我来抱。”   毛阿婆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家里能养上一口大肥猪,过年能和那富户似的宰了吃肉,还能卖肉补贴家里,但忙忙碌碌一辈子,如今连孙子都有了,这个小小的愿望还没能达成。   儿子土根知道老娘的心结,等儿子生下来就和媳妇两个商议过,给儿子取了小名猪娃,娘一辈子不容易,也算是圆个念想。   全家人都没觉得叫个猪娃有啥的,一则贱名是好养活,再说这年头猪可不贱,猪娃胖乎乎白嫩嫩多喜气啊,那富户家里养的猪,日日有的吃,比他们穷苦人家的人吃得还好呢。   毛阿婆抱着猪娃屋子里转悠了两圈就觉得腿脚有点支撑不住了,正好土根从外头撒尿回来,从娘手里接过猪娃抱在怀里,毛阿婆顺势就在床沿上坐了。   支起床桌,那熬得浓浓的杂粮粥先推给媳妇,自己和儿子分那碗洗锅水,又把土豆分了,媳妇跟前分一个,媳妇吃得饱,猪娃喝媳妇的奶才长得好。   儿子跟前分三个,儿子是顶梁柱壮劳力,要干重活的,不能亏了身子。   剩下一个最小最干巴的土豆分给自己,老婆子一个了,又干不动重活,吃得多了也是浪费,不如让年轻人多吃一口。   土根瞧了有点无奈:“娘,村里家家户户都分了土豆种,等这茬土豆长起来咱家就有的吃再也不会饿肚子了,你也不要老在自己头上省,亏着您老身子我和梅娘我们两个也吃不踏实。”   梅娘也跟着点头:“土根说得对,娘,下次多煮两个土豆吧,您不能亏了身子,猪娃以后还要阿奶陪着带着的。”   毛阿婆原本是要冲儿子的:才分了两百斤土豆你就狂了把粮食不当粮食要可劲儿造了。   但儿媳一开口又带上孙子,说猪娃要阿奶带着,毛阿婆就不好说了,千万个心疼猪娃,可不舍得带上猪娃说不好听话。   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咱家虽然库里有两百斤土豆,还有五十斤杂粮,还养了一只鸡,比先前打打饥荒的光景要好了,可那土豆种在地里还没个影儿,娘这心里头是慌啊,和田地打了一辈子交道从没见过这个种法的,也不见下种子,把那土豆块块切了就种土里,你说说真能种出来?万一要种不出来岂不都好好的粮食都烂在土里头了?那可真叫个糟蹋东西,要我说还不如留着那一百斤,省省吃也能过个好年了。”   土根心里也没底,但这时候他不能虚,得劝着娘宽心:“村长说县令给打过包票的,只要严格按照规定种下去,一定能成!听说这些土豆可是县令从雁云城带回来的,那是知州大人给的方子,种下去三个月,收了足足有八万斤呢!”   这话其实一家三口早就车轱辘说过感叹过,但这时再说起来,那互相神情还是惊:八万斤粮食啊,八万啊!,坐着吃躺着吃,得吃到哪辈子才吃得完呢?   还有知州,知州是多大个官啊,村里人心里都没概念,村长就是顶大的官了,县令更是那看不着摸不着人物,嘴里说出县令两个词都觉得威仪,知州,那太遥远了,和说天上神仙似的,事迹说出来也像神仙,尤其那土豆的产量,若不是神仙施法,切成小块的土豆埋到土里还能活,还能长成一整颗土豆来?下头能结四五六七八个拳头大的土豆?   神迹,必然是神迹。   听人传得沸沸扬扬,那结了最多果子的土豆,小小一颗□□,下头长了十二个呢!   要说那树上结满了果子,咋不说树大根深枝子也多呢!可这小小一株土豆,还没人手臂长,怎就能结那么多了,可不是仙法咋的。   梅娘到底把自己跟前的那个土豆硬分了一半给毛阿婆吃。   一家人吃着东西,说起土豆,又说起村长,梅娘忽然就想起件事,问男人:“今年说了去哪里做工了吗,怎么我瞧着村里没动静呢?”   往年十月底村长就通知村里就集合,梅娘也替男人收拾了包袱去服徭役。   去年他们村分到的是修城墙,拉到那老远地方,和其他村壮丁一块挖山搬石头,没有工钱,一天就管早晚两顿饭,吃得也不成,早晚两顿都是野菜炖杂粮糊糊,每天吃不饱不说还要干繁重活计,巡查的差役恶形恶状,瞧见谁歇着就一鞭抽上去,等雪夜里男人回来,整个人都叫使唤得变了形,把梅娘和毛阿婆心疼得要死。   毛土根却说他们这队人还是好的,听说临县哪个村分到的是清渠,天上下着雪,地上人就往泡沟渠里,全身长满冻疮,还死了两个。   服徭役死了,官府是不赔钱的,听说县令开口说抚恤给二十个铜板。   活生生一个青壮啊,那命就值二十个铜板!   让人一家老小可怎么活?   可也没办法,每户出一个青壮服徭役那是定死了的规矩,除非肯花了银子以银代徭,不然必须得去,不去的话官差把人枷了下大狱,关够了时间放出来,加倍去。   毛土根也觉着奇怪:“昨天我碰见大牛他们也说,奇怪了,村长也没来通知。”   毛阿婆说:“那不通知是不是就不用去了,不去也好,就歇着。”   毛土根和媳妇都觉得没这样好事儿,从古以来都没听见过不用服徭役的,兴许今年是迟了吧。   一家人正吃着说着呢,村长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屋里有人没,毛家的在不在,土根小子在不在?”   屋里三人对视一眼。   土根三两口喝完洗锅水跳起来去开门:“在,村长伯,在呢!”   村长在屋外瞧了一眼,屋里有坐月子媳妇他也没进来,见着土根就开门见山:“没别的事,就是上头通知下来了,今年俺们村分到修路,和隔壁几个村一块,集合时间是明天早上,村口大磨盘下集合,会有差爷过来带,你收拾收拾别误了时辰。”   修路啊!也是个苦差事。   土根点点头:“知道了村长,不会误的。”   村长嘬了口烟:“知道就成,我还要去通知别家,不多留了。”   土根说我送您。   村长摆手:“莫送,陪你媳妇娘说会子话吧,我自己会走。”   回到屋里,三人半晌没说话。   过一会土根自己说:“没事娘,修路比下水好,去年不也是挖山么。”   挖山最多注意着点落石,下水却是要人性命的。   毛阿婆梅娘愁苦着脸点点头,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第二日天还没亮,毛土根狠狠抱了回猪儿,就带着毛阿婆收拾的包袱去村口了。   其实也没带什么,就是吃饭的木头碗筷,备一身衣服湿了有个替换,条件好的再带上点吃的,没了。   今年毛土根的包袱却沉甸甸的滚烫烫的,里头塞了得有几十个土豆,都是毛阿婆早起烧的,要不是怕路远沉着了,恨不得再塞几十个。   到了村口集合地,都是一个村认识熟悉的,大家伙互相看一眼肩上包袱都笑了,那包袱皮上圆溜溜鼓突起来的可不是土豆嘛,所有人都一样!   有了土豆这个共同话题,互相间又不免问起你家种了多少亩我家又种多少斤,听说那县太爷种下一千斤土豆收成了足有八万斤,俺们村又分到多少,顺便展望一下自家的土豆长出来,能收成多少斤。   和前些年每回集合都绷紧了脸一脸生无可恋上刑场的情景不同,今年倒是有了点振奋的意思,毕竟那土豆已经种下去了,就在田里,等这个徭役服完,回来等着的就是好收成,猜测着究竟能收多少呢……总比往年,服役回来一家人守着西北风挨饿挨冻强,到底是个希望。   人心里有了希望,面上就有热乎气了不那么麻木冷着了。   两个差役点完名,确认了人数,就说都有了,走吧。   看一眼集合的人又觉得古怪,却没想出来有啥古怪。   领着一群人走出几步才反应过来,往年都是愁云惨雾唉声叹气的,还有拖着沉重脚步摆烂走得越慢越好的。   差役可不能任由他们误了时间,自然摆出一张凶狠脸,或者抽鞭子恫吓几个刺儿头。   今年这些人脚步轻快,脸上瞧着也有笑模样,互相之间说话说起的话题也是收成粮食等听着就顺耳正能量的,那差役难免也被感染,死板脸上也有了和缓的意思,既没人闹事,他们也不是天生的活阎王非要绷着脸抽人玩。   差役把他们带到一处山边,几个村的青壮年混在一处足有百多人,发了耙子锤子框子等劳动工具,说今年挖这里的土,挖吧。   毛土根领到一柄耙子,一声令下之后就挖起土来。   这山是片沙山,土壤里含沙量大,一耙子凿进去,那带着黄沙的土就纷纷往下落。   挖出来的土落成一堆,就有担框的过来,把沙土担走运去另一处,具体去哪毛土根不清楚,他是专职挖泥的那就挖,不爱瞎打听。   挖了一会,同村的张土蛋装着挖土样子过来和毛土根搭讪。   “哎?土根,你觉着奇怪没有,往年要修路,都拉着俺们走三天三夜去官道那边挖了土就近修,今年咋走了个一天就到了?”   “在这里挖了土运去官道多费事啊,咋不领咱去官道附近山上挖?”   毛土根也觉得有点不通,但他不爱多想事儿,说:“上头大人自然有大人的想法,我们老老实实挖就是了,有啥好多说的。”   张土蛋不敢误了手上动作,挖得卖力,嘴上却说:“不成,我这人好奇心重,我得去打听打听。”   毛土根提醒他:“你少瞎打听,万一惹了差爷们不高兴是你自个儿倒霉。”   张土蛋说:“我就问问,不耽误干活。”   说完边挖土边小心翼翼挪着山边又去和另一个人搭讪了想,显然劳动才刚开始,张土蛋身上力气还没处消耗。   到了下午差役给半盏茶休息的时候,毛土根呸掉嘴里土又搓搓手准备坐下喝口水,张土蛋不知从哪寻摸过来,一屁股坐毛土根旁边神神秘秘道:“大新闻,土根,你可知道咋回事吗?”   张土根喝口水:“咋回事?”   “我刚故意到两个差爷坐着休息地方的树背后挖土,顺便偷偷听,你猜我听到什么了?”   毛土根:……   他觉得张土蛋的脑子不知咋长的,人家干活远着差爷还来不及,生怕叫寻个错处就又打又骂的,这张土蛋就为了听两句故事,还自个儿往上凑。   张土蛋压低声音悄悄道:“我听两个差爷说了,这土不是运去修官道的,是要修咱村自己通出来的路!”   “咱村的路?”毛土根不信:“咱村离着这里一天呢,咋可能在这修咱村的路。”   “哎呀你没听明白,这里修的是邻村的路,等邻村的路修好咱就转移去咱村附近,又修咱村的路!”   毛土根还是不信:“咱村有啥好修路的,再说咱村不是有路么,还能修到山上去?”   “哎呀不是俺们山上,是山下那条,那路不是小嘛,就够走个牛走个驴,最细处俺俩并排都不成,我听差爷的意思,是要修一条马车可以通行的路出来!”   “马车走的路,那不成官道了吗?俺村还能修官道?你指定是太紧张听错了。”   毛土根觉得张土蛋满嘴跑舌头,不理他了。   歇过一会儿又是干活,那沙泥松软,但连续挖一天也是累的,黄昏时候有段时间可以不干活,等着吃饭。   这时候民夫们可以自由走动说话,然后那议论声就大了起来。   “哎你听说没,县太爷接了上头的令,说是要在俺们附近几个村子里都修一条可以跑马车直通县城的路呢!”   “我恍惚听了一耳朵,这消息真不真啊?”   “真,俺村里有个人和其中一个差爷是表亲,他说那差爷亲口说的,不是修官道,是修各村到县城的路!”   “哎哟,这感情好,以后跑县城也能畅快些,不用在那羊肠小道上绕。”   毛土根这才想到,中午张土蛋那小子,竟然没听差,难道这事是真的?   毛土根也插了一嘴:“那修官道是挖山石填坑,还要拌了黏土淋上糯米浆,用那石碾子反复滚动碾平压实才能保持官道一年的平整,不说别的,就说那糯米浆多金贵啊,实打实上好的白米熬成,寻常人连吃上一口都是妄想,铺路就是铺银子,上头大老爷会同意用这糯米浆子给俺们这些穷哈哈的村里修条道出来?我咋那么不信呢?”   毛土根修过官道,对于如何修一条平整又不怕脚踩水淋的大道,他是知道的。   此言一出,现场顿时安静下来。   这些民夫里也不是张土根一个修过官道,基本上都修过,也瞧过那大桶大通散发着馋人香味的糯米浆子,瞧着和那泥土拌到一块,那心里就和蚂蚁挠似的,怎么得吃上一口该有多美啊!   但偷盗修路的糯米浆是大罪,抓住一个差役就要当场打死杀鸡儆猴的,所以毛土根心里想归想,到底没敢越雷池一步。   这时,先前说他村里有人和差爷是亲戚的汉子又开口了,声音带着点轻蔑:“你懂啥,你就知道个糯米浆,你知道啥叫三合土不?嘿,土老帽儿,今年换行市啦,那糯米浆是陈芝麻烂谷子事了,你们知道雁云城知州大老爷不,就是给俺们县太爷发土豆那位?”   说起知州大老爷兴许有人一时想不起,说起土豆,那在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土豆可是近段时间最大新闻呢,家家户户都发到了,也种上了,因着土豆对那位雁云城的知州大老爷也是充满了向往和感激,觉得那是神仙似的人物。   “知州大老爷说啦,百姓连饭都吃不饱,好端端的白米调成浆水铺在路上任人踩踏岂不糟蹋?”   听得人是七嘴八舌:“大老爷说得对,比如俺爹,一辈子都没吃上口白饭,临死前就想吃一口糯米,俺都没能完成这个心愿,让爹就这么走了。糯米啊,太稀罕了。”   也有不同意见:“糯米自然是稀罕,但离了它可怎么修路呢,调了糯米浆进去那路才能又平整又硬实,车马踏不坏,下暴雨也冲不垮,没有糯米能修成路?别那砂石堆上去三天路就垮了。”   也有人问:“啥叫三合土?”   时间往前推几天。   雁云城知州官衙。   李淼和师爷也瞪着眼问:“大人,何为三合土?”   叶峥说:“乃是三种成分混合而成的建筑材料……你们就简单理解成一种人工调制而成的特殊泥土就成。”   李淼继续问:“您说的这三合土真的不需要糯米浆粘合?那如何保证路面不会松散呢?”   “三合土由石灰、细沙和黏土三种成分组成,黏土顾名思义就是起粘合作用的土,里头的石灰干硬后也有一定黏合作用,还能保证路面的坚硬度,砂石则提供支撑,三种土按比例调配,共同起作用,那路面就会又坚硬又扎实,修出来的效果绝不比管道差,甚至更好,花费也更少。”   最重要的不需要花费大量银子购买白花花的粮食填进那土里,白糟蹋东西。   砂土黏土和石灰李淼都知道,石灰耳生些,但上回那本农政要书里有记载过石灰可以驱杀田里虫豸的效果,上头也记载过石灰要在山里挖,挖出来还要烧制。   兴许花了力气准备,明年可以找到有石灰的山挖了烧出来。   但今年徭役此刻就在眼前,凭空哪儿去寻石灰山呢?   叶峥看了李淼一眼:“从山上挖石灰只是获取石灰的其中一种方法,不是说没旁的了,石灰这种东西其实我们雁云州就有,量还不少。”   “真的?”李淼眼睛一亮,“在哪?”   叶峥手指从雁云地图上划过,落在宝丰郡的位置。   “宝丰?”   叶峥点点头:“准确来说,是宝丰的海边。”   用贝壳烧出石灰,在历史上是比用石灰石烧制石灰更古老的工艺。   在没有现代人类带着科技入侵的时候,原始的海边和近海海底大量分布着软体动物的壳,说一句堆积如山也不为过。   只要将这些贝壳收集起来用高温煅烧,再煅烧后滚烫的贝壳上浇上水,等贝壳和水反应释放出高温后,自然就溶解成了雪白又细腻的石灰。   这其实是很简单的初中物理,碳酸钙在高温下生成氧化钙和二氧化碳,氧化钙和水反应,成为氢氧化钙,氢氧化钙就是熟石灰。   这个过程很快且不可逆,只要炉子足够大,一下午就能烧制出很多熟石灰来。   熟石灰的用途很广,除了可以消毒杀菌,制作三合土,还可以加入草木灰溶液里,提取出雪白的纯碱来,纯碱又是制作肥皂必须的原料之一。   可以说只要烧制出石灰来,不仅修路派上用场,叶峥郊区的制皂工坊也可以运转起来了。   于是叶峥下午带上李淼,紧赶着去了一趟宝丰。   宝丰离雁云州快马加鞭走官道,那是一天的路程,慢慢着走也第二天清晨就到了。   宝丰郡丞前一夜和小妾逍遥快活又喝了酒,早上整个人还晕乎乎躺床上呢,就有下头人火烧屁股来回:“不好了老爷,不好了老爷!”   宝丰郡丞宿醉着怒骂:“你他娘才不好了,老爷好得好!”   下人不敢顶嘴,只捡着要紧的说:“老爷——叶,叶大人来啦!”   “叶大人?什么狗屁叶大人也值得你来吵你老爷?”   就听叶峥的清朗声音从屋外传来:“周大人,太阳都晒屁股了,还没起么?那是本官来的不巧了。”   听到这个声音,周大人那脑子一下就清醒起来,瞬间从床上跳起来:“不不不,叶大人,是下官起晚了,下官马上起,马上起。”   周大人走出房间的时候,身上还弥散着昨夜酒气,双目通红眼袋老大一颗,今日并非周末,但周郡丞这幅形容,怎么瞧都不像要起来去府衙办公的样子。   摸鱼不上班被顶头上司抓到,周大人满脸尴尬,奉茶奉水地又是一通画蛇添足解释。   不过叶峥此来也不是查出勤率的,当即讲起了正事。   这么着,宝丰的海滩附近平坦地上,起了土窑,那出烟口没日没夜冒起了浓烟。   回到徭役上头。   那人还在讲:“你们可见过那贝壳烧出来的石灰?我是见过的,我那村里兄弟带我偷偷瞧过一回,好家伙白白的粉末就和冬天下的雪一样白!”   “再告诉你们个消息,咱这组是挖沙土的,咱附近另一个山下那是挖黏土的,挖了运到一处,和那雪白的石灰混起来,就成了可以修路的三合土啦!”   “嚯——”   众人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这时候,空气里不知怎的传来一股粮食香味。   众人马上把那土不土的丢开,吸着鼻子找起来:“好香啊!”   “啥味儿真好闻啊!”   “是不是开饭了?”   “哈哈哈哈,你瞧他还做春秋大梦呢,就算是好吃的,肯定也轮不着你吃啊,是差爷们的小灶吧?”   “不知道差爷们吃啥好东西了,这香的。”   “再香再好闻也没俺们的份儿,就着野菜糊糊吃吧,好在俺婆娘给带了些烤土豆,省省吃也能有几天不用饿肚子。”   “俺家也是,俺也带土豆了!”   过了一会儿,那香气越来越浓,所有人干了一天活那肚子里都和雷鸣似的,有人忍不住从包袱里拿出土豆,就着这香气吃了起来。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敲着木桶大喊一声:“开饭了!”   所有人不管站着坐着,都拍拍屁股起来拔腿往那放饭处跑,再是野菜糊糊,也要去得早才有的吃呢。   到了放饭地方,有几个热气腾腾木桶正冒着白气,那股令人口水直流的异香从那桶里传出来。   差爷把鞭子挥得啪啪响:“所有人不许争不许抢,排好队,一个个上来领,饭食数量是足的,每人都有,但谁敢推搡谁就没得吃!”   切——   有人不信,依旧你挤我推往前跑,想抢先冲到那木桶前边。   按他们经验,哪回放饭不是冲在前头有的吃落在后头吃空气,就算大家都有,那跑前头的肯定打到的糊糊也浓稠,落在后头的就剩点稀汤了,他们年轻力壮,肯定比那老弱的饿得快,多吃点又咋了。   就见差役对视一眼,忽然冲下来几个人把那几个推搡拥挤的从人堆里薅出来拦在一边。   差役又挥鞭子:“我前头是不是说过不许推搡不许挤?”   “你们几个晚饭没得吃,站旁边看人家吃!”   “剩余人有敢拥挤的,和他们一样没得吃!”   这下人群不闹哄哄了。   在几个差役的指挥下排成三条队伍,到木桶前打吃的。   那木桶一掀开,好家伙那香的,差点把前头人冲个跟头,忙拿出碗来。   打饭的差役虽然黑个脸,依旧给打了满满一勺。   那人捧着碗咽着口水走到一边,忙不迭挖一大勺送入嘴里,麻辣鲜香的味儿登时在口中爆开。   不由暴了粗口:草(一种植物),这是啥味儿,太好吃了吧!   要不是太烫怕烫熟了舌头,他恨不得端起碗就全倒进嘴里。   至于究竟为什么这么香呢,其实这是叶峥把家里煮那小火锅串串的调味料磨成粉让各县令发了下去,专职用这调料煮土豆给民夫们吃。   往年吃野菜糊糊那也是实在没法,今年种下去的土豆大丰收,叶峥就从宝丰和涉林紧急调了一批做民夫的食物。   为了调动民夫积极性,又想出了麻辣土豆的法子。   干过重体力活的人应该有经验,劳动越是繁重越想吃点有味儿的,咸的辣的。   类似麻辣烫或者火锅串串这种,不仅饱受大学生和上班族欢迎,在各施工工地也是很受欢迎的食物,究其原因一是出了汗补充盐分,二是麻辣鲜这三种感觉可以调动血液循环,刺激大脑分泌快乐激素,提升士气振奋人心的。   民夫们免费劳动力的宿命逃不掉,叶峥至少尽量保证他们能吃饱,吃得好。   当然这个好是见仁见智,像永年这里,能填饱肚子就是好了,什么调动蔬菜水果肉类来给他们进行荤素搭配补充微量元素那种,想想就得了,不可能的。   吃过热腾腾一顿饭,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精神起来了。   就差役点起火把让再干几个时辰也没有怨言,若天天能有这个味道的食物还能填饱肚皮,多干点活算啥?   往年肚子饿着,差役难听咒骂听着,皮鞭身上抽着,不也要干活。   没见今年那差役的鞭子只管往地上和树上抽,一下都没抽人身上吗?   真不算啥。 第97章   叶峥在郊区工坊待了两天,是两天没见到家里小家伙了。   一走进二门就被安儿扑住了腿:“爹爹,安安想你啦。”   叶峥脸上笑得见牙不见眼嘴里吐槽:“你个小彩虹屁精,一天天就是想啊想啊,你爹的胡子都被你哄白了。”   安儿软乎乎小手在叶峥下巴摸摸,又疑惑抬头:“爹没有胡胡,不扎人。”   摸着爹爹光滑下巴,安儿自己先咧开小白牙嘻嘻嘻嘻笑了。   又把头埋在叶峥怀里深吸一口:“香香,爹香香。”   叶峥一手拍着安儿小屁股脸上都是得意:“你爹身上香香吧,这叫体香。”   安儿大眼睛充满了疑惑:“体香?”   叶峥一本正经诳儿子玩:“是啊,就是生出来身上就有的香,就是爹这种,很稀奇的,安儿的体香去哪了?爹记得安儿出身的时候也有啊?咦,安儿你体香呢?”   安儿惊愕得瞪大眼:他出生也有?   那他身上香香去哪了,他把体香弄丢啦?   叶峥故作紧张:“糟糕,安儿香香丢了,快去问你阿爹丢哪了?”   安儿也急,从爹爹身上蹭下来,一溜烟跑屋子里去了。   很快牵着云清往外走,那小脸上都是迷糊急切。   云清正在给然儿梳头,一手捏着梳子哭笑不得说叶峥:“阿峥,你又逗孩子玩!”   叶峥搂过云清亲一口:“两天不见有点想,和安儿开个玩笑嘛。”   安儿见爹爹阿爹说话,忙凑进两人中间,眨巴着好奇大眼睛左看右看:“爹爹阿爹,安儿的香香丢哪辣?”   云清给叶峥使个眼色示意你自己解释。   叶峥一手捞起儿子扛肩上:“走回屋说。”   堂屋里,叶峥把安儿放凳子上和然儿并排坐,云清继续给然儿梳头。   叶峥掏出一溜儿东西,每块不到巴掌大,那东西一掏出来,香味儿就直往人鼻子里窜。   都是肥皂,一块奶白微黄,一块略带透明的白,一快微粉里头嵌着花瓣的,还有一块淡青色的,泛着微凉,像青柠里带了点薄荷,还有块橙色的,则是带着浓浓的桔子香。   云清眼前一亮:“竟然如此漂亮又香气扑鼻,这是成了?”   叶峥点点头:“这是这几天的成果,我切了点边角料带回来了。”   “这奶白微黄就是最便宜普通棕榈皂,这块透明的是椰汁皂,这粉色的是玫瑰精油皂,是用提炼玫瑰精油后的花水做的,一嗅一股玫瑰味儿,这淡青的是柠檬薄荷味,这橙色是甜橙味儿,工坊那边已经研究出配比,接下来就可以大批量生产了。”   云清拿起那几块香皂放鼻端嗅嗅,奶白微黄的只有淡淡乳香,无甚特色,不过也正常,这棕榈皂阿峥说了要低价出售给雁云州百姓使用,只需保证最基础的清洁功能即可。   其中玫瑰味儿是最馥郁芬芳的,还带着丝丝甜蜜,哥儿姐儿肯定喜欢,还有那青柠薄荷的,嗅一口心旷神怡,还带着微微的凉爽,夏天用最合适,那甜橙味儿的还没凑近,就传来一股甜橙果香,像捏爆了一个大橙子那么丰沛多汁。   瞧着一桌子香香,安儿可聪明了,不用说就知道自己被爹爹忽悠了,什么生出来就有,明明就是爹爹带在身上的。   香香的香皂也吸引了然儿的注意力,站在凳子上把小鼻子贴桌上去闻,还用手去抓那青柠薄荷的。   叶峥拍拍儿子小屁股:“你注意别摔了。”   还是把那青柠的捞过来塞给他,嘱咐:“可以玩可以闻,不可以放嘴里,不然爹就打你屁股,懂?”   然儿乖乖点头:“懂。”   安儿瞧着连忙举起小手表态:“爹爹还有安安呢,安安也不放嘴里!”   叶峥笑笑,给他把一直没够到的甜橙味儿捞过来抓手里。   安儿然儿一个捏着大青柠一个拽着大橙子,按鼻子上吸一口,露出好香好香好好闻的神情。   午间吃饭时候,云爹云罗氏也对这几块又香卖相又好的肥皂表现出了高度赞誉,云罗氏瞧着那玫瑰精油皂是爱不释手的。   云爹吐槽:“粉色娇嫩,你如今都几岁了……”   云罗氏:……成心吵架是吧?   叶峥忍俊不禁,把作坊里人后头送来几块一起拿出来:“娘,这里还有淡紫色的,是茉莉花味儿,还有羊奶味儿的,这个是柚子花味儿……总之那花样多了去了,娘爱哪个就用哪个。”   云罗氏挨个闻了一圈儿,各个都好闻,都喜欢。   云爹说他还是觉得那最原始猪油皂好,洗的干净又没恁多花里胡哨,瞧了这一堆又说棕榈皂好,比那猪油皂手感硬挺。   云清最喜欢那柚子花味儿的,也就是叶峥第一次带回家那瓶橙花精油同款香气。   两个宝宝的喜好也很符合宝宝的喜好(。)   他俩目标明确喜欢那果香味儿的。   这倒也符合叶峥在心里画的用户画像,比如像云罗氏这样的女性多爱浓郁花香,云爹喜欢那不带香的,云清这样年轻哥儿喜欢淡淡清雅味儿,年纪略小一点的呢更容易被果香吸引。   许是有一点刻板印象在里头,但也和实际大差不差。   顺便还可以再开发点公子哥喜欢的松香木香,或者加点读书人喜欢梅兰竹菊四君子元素进去,谁说读书人不爱花香,人家爱的是那有说头的高雅的,你给他弄点迎春花或者茉莉花这种没有说道的,标榜高洁的君子自然不肯承认,爱了也说不爱。   午间,草哥儿把家里下人集中起来,先例行训话,再把那棕榈皂每人发了两块,说是知州老爷给发下来的过年福利。   知州府下人第一要紧就是卫生,这点草哥儿看得尤其牢,之前虽然没有每个下人发一块猪油皂,那天井里的公共区域也一直备着皂的,谁想起都可以自己去拿。   现在自家有用不完的棕榈皂了,给下人发点福利也是好的,他们用习惯了保持卫生了,才不会把那脏东西弄家里来过给主子,尤其是家里两个小少爷,小孩身子娇嫩,尤其要注意。   涉林束府。   束家大儿子用过饭前后脚跟着束老爷进书房。   往年这个时候,束家制糖坊都会迎来一批民夫,有的安排去采花,有的分去碎果子,有的安排搬搬扛扛,免费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   今年有点不同。   新来的知州直接把人都拉去修路了,一个都没往束老爷府上派,这就让束家大儿子很不满:“爹,今年这光景闹的,您也不说句话?前阵儿他还弄出个两文钱收十斤棕榈果的行市,弄得底下村民都去捡棕榈果,捡花卖给咱家糖坊的人一下子少了一大批!如今又这样,不是仗势欺人是什么?”   束老爷卷着烟丝不疾不徐:“他是官,咱是民,老古话民不与官斗,这话你都忘了?”   束家大儿子加大音量:“他是官不错,但还有句话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前两任知州还不是乖乖听话不和我们几家大商行别苗头,这个姓叶的就这么厉害,他难道比别人多长个脑袋长只手?”   束老爷子点起烟吸一口:“不是他厉害,我问你,今年的雁云州比起往年来,你觉得有何不同?”   束家大儿子没明白:“不同?换了个知州,种了什么土豆,现在又要闹什么修路,说起来我就好笑,修官道自然是正经,但爹你听着说什么没有?要把那犄角旮旯的村里的小路都修了,说是方便村民们走动到县城,还要修成可跑车马的!爹您听听可不可笑,就算修得成,那些偏僻地方又哪来车马去跑,跑去干什么,参观村里的穷鬼吗?”   束老爷子摇摇头,用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样子瞧着老大:“若只是个知州当得什么?今年不同是咱们头上有了雁云郡王!郡王掌一地,那是带了私兵的!虽然此刻不在雁云城,但若要驰援过来,也不过就是一二日,莫非你还想与那雁云郡王麾下的兵士拼大刀片子?”   “一个知州,你老子我自然不放在眼里,可是一个带了私兵的郡王,一进雁云就雷霆手段砍了县令,说明此人不好惹,你老子我不得不三思一下!”   “那爹你思完了没有,还有张叔叔郑伯伯家,他们难道也忍得下这口气?”   束老爷一瞪眼:“忍不下也得忍了!”   又缓和语气:“此事我和你张伯郑叔已经商议过了,这姓叶的摆明了就是要和我等过不去,我们要做的就是釜底抽薪,从那雁云郡王身上想想办法,若雁云郡王发话或者不管那姓叶的了,我等也就没有顾忌,可以放手施为了。你也不用太过着急,先前我们送去雁云郡王府的书信东西不是都石沉大海么,想来是没能打动那位王爷的心,这回我们几家联合起来下了重本,就不怕那王爷还不动心!”   雁云郡王府。   书房。   屋里散着薄荷精油的淡雅芬芳,这精油才出品没多久,量又稀少,除叶峥自家外,也就雁云郡王处用上了。   叶峥一看看看过眼前几位商行主联合写给他王爷大哥的书信和一溜儿贵重礼品单子,无奈摇摇头:“这些人是下了重本了,我瞧着这些奇珍异宝的价值,就买下半个雁云城也是绰绰有余的。”   雁云郡王水恒也感慨:“远在京城的时候,想象着雁云是穷山恶水蛮荒之地,来了才知道,竟是大错特错。”   叶峥摇摇头:“大哥倒也没想错,只不过是穷苦老百姓在哪都一样苦,那有钱有势的在哪都一样富裕,倒也不独雁云城是这样。”   水恒道:“这些人一直递帖子想见孤,孤却对他们没有丝毫兴趣,因着这信上字字句句暗指于阿弟,孤才叫来阿弟问问,这些人孤是不想见,不知阿弟可有兴趣见见?”   叶峥还真有,先前这些人也不是没有下帖子请过他或者送东西去他府上,叶峥先前忙着没工夫搭理,又怎么送来的叫人怎么送回去。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他那边制皂工坊已经可以批量生产了,各村各县的路也着手在修了,包括以后还可能流入市场的其他东西,总不能不和当地商贾打交道。   所谓世界上的生意他不可能一人做尽了,加上他乃为朝廷命官也是身份敏感,不好大张旗鼓发展起商贸之事,虽在南地不打紧,但那名声打出去了也是难听,这些在本地和周边早有运营有商业网点的大商人就成了现阶段他最好的合作对象了。   想到这里,叶峥说:“那就劳烦大哥了,不过不是现在,马上要过年了,先舒舒服服过个年,其余年后再说吧。”   水恒大手一挥:“也好,说到底那些不过小事一件罢了——对了阿弟,为兄前阵得了个好玩的,你来瞧瞧……”   进入十二月,雁云城一早一晚都有些寒了,得在夹棉外头在弄个披风或者外套才抵得住,但比起京城十二月里的滴水成冰那是好多了。   此时没有温度计,但按叶峥体感来说,就算那半夜里最低气温也没有低于0度过,白天只要不吹风,那基本能有八度左右。   大启虽各地风俗不同,但无论何地,大年三十是除夕,要过年,却是放诸四海皆准的习俗。   农历十二月又叫腊月,一进入腊月,那过年气氛渐渐上来了,雁云城也不能免俗,但雁云不像京城那样流行挂春联贴字画,而是流行用鲜花装点街面屋子,雁云有许多不同民族的百姓,会穿了传统服饰,不分男女哥儿老少,手拉手转圈圈,围着火堆唱歌跳舞割肉吃。   叶峥和云清被拉着参加过几次这样的庆典,云清是北地人,看着热情大胆的南边人,有时候那姑娘的裙子也短,眼睛都不知往哪儿看了,到底是不惯,后头有这样庆礼邀请参加,能拒的叶峥就拒了,不好拒就象征性待一会儿,这也是他知州的义务,与民同乐。   云爹也参加过一次,回来就说再也不去了,那男男女女哥儿拉手唱情歌抛媚眼像话嘛?   叶峥笑着给解释说,一地是一地风俗,就像咱们北边,有时候大户人家男女到了新婚之夜掀开盖头才瞧了第一眼,之前都不知道自己嫁了或娶了个什么样的人,这在南边这些人眼里看着也挺奇怪的,不是盲婚哑嫁嘛。   不过也没啥,爹您不惯下次就不去了,云爹说倒也是这样,但就再也没去过了。   腊月二十六的时候,云府给全体奴仆放了假,让他们回家过年,和亲人好好团聚团聚,过了年再回。   放年假自然少不了过年福利。   不仅提前发了月例银子,照常每人发两块棕榈皂外,又另外各发了白米二十斤,土豆四十斤,猪肉十斤,另外各色雁云特产水果一大堆,都是下头县令郡丞孝敬上来的,此外雁云郡王水恒那边又赐了一大堆下来,太多了,叶峥全家天天吃日日吃,直吃到过了年吃到开春也吃不完,与其白撂着搁坏了,不如分点给下人带回家,让人家一家人稀罕稀罕也过个好年。   一大早,草哥儿开始忙这事儿,小豆子誊出单子,跟在阿爹身后帮着念名字签到。   草哥儿虽不识字但脑筋灵活,自己琢磨出了一套驭人之术,她随身携带个小本子,上头让小豆子打了格子写好名字,硬生生把全府下人的名字长啥样都给背了下来,用布裹了根碳条带在身上,哪个下人犯了错,比如不讲卫生身上长了虱子,或偷奸耍滑误了工作,或拌嘴吵架拉帮结伙闹出事来,就在随身小本子上对应下人名字里大哥×或者画个杠或者其他什么符号,代表一种错误,不用别人认识,他自个儿看得懂就成,到了一月算总账。   因着丁是丁卯是卯,连日子都没记错过,更没张冠李戴过,或者把甲犯的错安在乙头上,说出来的必定就是此人犯的错,也没啥好辩解,所以下人们都挺怵这个草管家。   草哥儿先恩威并施了一番,拿着那本记满错处的本子说:“原本按着这里头的错误,不仅要扣月钱银子,还要打罚的,哪里还给你们放假发东西?可东家说了,人都有错的时候,犯错不可怕改了就成,你们听听,这实实的就是主家仁慈!这话我听了,所以东西发给你们,一点不克扣。但丑话说前头,我刘草灯一生最嫌那等欺软怕硬瞧着主家好性儿就抖起来爬主家头上的人,那说得难听就是不知好歹,是白眼狼!你们是我手下带的人,是好是歹也有我一分责任脸面,所以我就问一句,这里可有那白眼狼没有?”   “没有!”   “遇上这样仁慈东家还当白眼狼,兄弟们自己先唾弃自己!”   “放心吧草管家,来年我们一定更加用心当差。”   下人们一人比一个喊得响亮,提前拿了月钱,还能回家过年,还有福利东西,这一个个心里都乐开了花,世上哪里寻这样好的主子去?谁都晓得年内正是摆桌子请客忙使得着人的时候,哪家这时候给仆人放假呢,这样好的主人家要是错过了或进来了又被逐出去,那真是这辈子也再难寻到更疼惜下人的了。   “好,这话我记下了,若不好了往后咱们再说,日子长着呢——下面念名字,念到的上来领东西。”   “刘来福。”   “小的在。”   外院念名字发东西,领到了东西的一瞧那又是白米猪肉又是土豆和其他稀罕物,种类又多,那嘴翘起来就再也下不去了,差点咧到耳后根。   但凡出来卖身为奴,哪里有个家境富裕的呢,都穷得没吃没喝或家里有大宗用吞,才把自个儿当物件卖呢。   得了这么多好东西,可不得高兴死了么,有这么些,别说过个丰年了,就敞开了肚皮吃到年后也是足的。   先是集体都是笑,后来也有几个是哭,大约是想起什么伤心事来,那眼眶就红了。   有个黑瘦小子领了自己东西,不好进去亲谢主家,红着眼对着二门就是跪下:“谢谢主家仁厚!”   有一就有二,后来每个领了东西的都对着二门说谢主家仁厚。   不管主家人能不能听到,他们的心意表了,那心里就过得去了。   腊月二十六,云府前院热热闹闹地发了福利东西让下人们带回去,氛围是热络着。   镜头转到永年县。   毛阿婆家也预备着要过年,不同于雁云城终年不会低于零度的气温,毛阿婆他们村是刚进腊月就下了雪,毛阿婆和儿媳梅娘都穿着厚厚土布棉衣。   毛阿婆在蹲在屋檐下洗土豆,那手冻得根根通红萝卜似的,毛阿婆却似无知无觉,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神态,仿佛对这样的冷已经习以为常,动□□惜地拂过一颗颗土豆表皮,小心翼翼洗去泥土。   有了这些,今年冬天是不会挨饿了,想着能过个饱年,那遍布风霜褶子的脸上也渐渐舒展开,是个高兴模样。   媳妇梅娘刚哄睡儿子猪娃,轻手轻脚推开门走出来又小心翼翼关严实以免冷风吹进去。   见毛阿婆在洗土豆,自己也连忙过去蹲下一起洗。   毛阿婆拦她:“你才出月子没多久,不要碰冷的,这点子土豆我一个人洗了快得很。”   梅娘却没丢开,依旧洗着,笑说:“娘我没那么娇贵,两个人洗着快,这都出了月子了,也就是娘你疼着我,其余谁家出月子的媳妇还说不能碰冷水了,没听见过这样的。”   有那婆母苛刻的,月子里就让用冷水洗衣的,又不是没有过。   毛阿婆说:“娘苦了一辈子,不想也苦着你们,女人这一辈子不容易,娘还活着,能多疼惜你们一天是一天的,娘要是去了,这个家你就要和土根一块撑起来。”   梅娘皱了眉呸呸呸:“娘您硬朗着呢,说啥去不去的,您还要看着猪娃长大娶媳妇,再给您生个大胖从孙!”   毛阿婆笑:“娘也想呢——对了,一会儿你把那精米拿出来洗了泡上,好容易过会年,娘碾点精米搓几个团子,过年好吃的。”   说完又感慨:“去岁年边全家去山里头挖野菜对付着过年的日子好似就在眼跟前,一眨眼今年又到了头,终是不用再过那吃糠咽糊糊日子了,还能匀出点精米包几个团子,这样日子谁能想到呢,若老头子还活着,能瞧上一眼这白米团团,得多美啊。”   梅娘知道婆母是想公爹了,忙找了话题劝:“爹在底下瞧见咱家日子这样好起来,定也是乐呵的。等开了春收了这茬土豆,日子会更好的,大过年的,娘就别多想了。”   说起开春的土豆,毛阿婆眼里水迹很快就干了,到底老头子走了那么多年,回回都哭那眼泪也哭干了,反而土豆是要紧东西。   “你说这场雪下了,不会把土豆都冻死吧?”   梅娘也有点担心,但男人不在家,此刻她得给婆母当主心骨,想了想道:“那雪下之前村长不是来教过了,那叫什么,哦对了御寒措施,让咱在地里每颗苗周围洒上厚厚一层草木灰,又用麦秸盖上说是能保温的。”   “对了,村长还说了谚语呢娘您记着不,说是今冬雪盖三层被,来年枕着土豆睡,我还笑说,那雪多冷啊,那雪下厚了还能和盖棉被似的?不过村长说是雁云城那位知州老爷说的,知州老爷那么厉害的人,总不能拿我们这些土坷垃寻开心,娘您说是吧?”   毛阿婆也不懂,不过那土豆已经种下去,植株都长老高了,昨日她担心得厉害特意去瞧瞧,那叶子是挺着的,所以那草木灰和麦秸,还有下了雪就是盖被子的话,应该是错不了吧。   “知州老爷说的,定是对的。”毛阿婆语气坚定起来。   “所以咱用不着担心土豆,要相信知州老爷。”梅娘也说。   洗完土豆泼了脏水,梅娘强势把毛阿婆推她屋里让她床上待着以免老寒腿愈发严重,自己盛了精米出来洗,先盛了三碗,想了想一狠心又添一碗,到底过年呢,若太少了婆母肯定又是寻了借口不吃,婆母不吃,她和男人吃得也不安生。   洗完米泡上,又去柴屋抱了些柴火到灶间,大锅里加了水煮起土豆来,原本只准备煮少少几个,够她和婆母两个人吃就成,想了想又觉得一锅水就煮这少少的土豆浪费,不如一锅煮了省柴火,想吃略热一热就成,就把剩余土豆也倒进去了。   梅娘不愧是毛阿婆媳妇,两人煮东西是一脉相承的习惯,先煮开锅之后换小火慢煮,再瞧着火快灭了再丢个柴火进去,靠着时间足够长把东西烫熟了。   期间不用一直看着,梅娘就时不时去屋里瞧儿子一眼,尿了就换个尿布,饿了就掀开衣服喂奶。   天将黑未黑时候,灶间火早已熄灭,锅里尚有余温,屋子里能见度不高,梅娘不舍得费那点子灯油,算是半摸着黑给儿子喂过奶,刚把猪儿放床上拍了两下就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   梅娘浑身汗毛都竖起来,登时就要尖叫,却被大手一把捂住嘴,耳畔熟悉声音传来:“莫怕,梅娘是我!”   说话的人是毛土根,他想媳妇儿子想得不成了,从徭役那边一路跑回家,没来得及说话就先去抱媳妇儿,差点被当成了登徒子。   梅娘柳眉倒竖,恼得不成,吓死她了!   可点起油灯一瞧,男人满脸胡子一身尘土,定是吃了不少苦,到底心一软,没舍得开喷。   摸着男人脸那软乎话就脱口而出:“你受苦了,都瘦——”   话说到一半,梅娘摸着男人脸的手就一顿,那话也顿住了。   咋回事,男人不仅没瘦,摸着还胖了? 第98章   天彻底黑下来了。   堂屋点了油灯,一家人就着油灯吃热气腾腾土豆。   梅娘想是幸好晌午念头一转把土豆一锅烧了,不然煮的土豆就够自己和婆母吃,还得再费二遍柴火。   毛阿婆听见是儿子回来了,着急忙慌就来瞧,也是第一反应我儿受苦了,我儿瘦了,那么繁重辛苦的徭役,哪能不瘦呢?   谁知点了油灯上上下下一打量,也是和梅娘似的惊愕,咋回事呢,不仅没瘦,我儿还胖了?   梅娘把土豆捡在茴箩里端着进了堂屋:“天气冷,娘让土根边吃边说吧。”   说完给男人大手里塞了个剥皮的土豆:“一路着急忙慌回来饿着了吧,先吃点垫垫肚子,不够锅里还有,我晌午煮的多。”   毛土根只管朝媳妇挤眉一笑,手拿着土豆就送嘴里咬了一大口。   这一口进嘴嚼嚼,还没来得及谢谢媳妇呢,那眉头就皱了起来。   梅娘时刻关注着男人呢,见他皱眉急问道:“咋了?”   莫非是没煮熟?还是烫着舌头了?   毛土根咽下土豆,有点纠结道:“梅娘你煮的时候是不是没放盐?”   咋没味儿呢?   梅娘记得自己放了的,闻言拿起一个自己送入口中:“不会吧,我尝尝。”   土豆那软糯又带着点点粮食香甜的伴着淡淡盐味儿入嘴,那眼就朝男人斜过去了,明明还是一样好吃啊?   她男人咋回事,回来就一刻钟,寻了她两回开心了。   但考虑到男人在外干繁重活计是辛苦,于是耐着性子:“放了盐的,是不是觉得淡了,等着,我取点辣椒面你蘸着吃。”   起身拿了一小碗辣椒面放桌上。   毛土根沾了点辣椒面又吃一口,那眉头还是没松开,有点味儿了,但也就是有点味儿了而已,离好吃还相距甚远。   毛土根吃完一个土豆,还是没忍住把心里话说出来:“媳妇,你这土豆煮的不成,比我在工地上吃得差远了,是不是没有认真煮?”   梅娘正眼巴巴瞧着男人吃呢,闻言有点不乐意了:“你上回还夸我煮的土豆好吃,咋出去一个多月回来,我这手艺就变差;?”   又有点不服气问毛阿婆:“娘您说句公道话,我这土豆煮的不好吃?”   毛阿婆自然是向着媳妇,况且她也没觉得媳妇煮的土豆不好吃,这么糯这么香的土豆还不好吃,那啥才好吃呢?   “梅娘别听他瞎嘚嘚,娘给你作证,烧的好吃!”   又说儿子:“你出门在外自是辛苦,但你媳妇她在家也没闲着啊,也是天天日日地里家里活计做着,就说前阵子村长教的要赶在下雪前把田里洒上厚厚草木灰,又用麦秸把土豆一株株盖起来保暖,你媳妇又要烧草木灰又要盖麦秸还不能耽误猪娃吃奶,也是辛劳累着。你才一回来,还没和你媳妇说上几句热乎话谢谢她,咋先挑吃挑喝起来?”   毛阿婆一席话说得毛土根不知不觉红了脸,也觉得自己有些混蛋,忙拉过媳妇手嘘寒问暖说媳妇你在家辛苦了,猪娃和娘都劳你照顾,还要顾着地里头庄稼,是你男人没本事才累得你这样云云。   梅娘本来就没真心和男人生气,婆母能向着她说话她剩余那一点不爽也没了,见男人拉着她手不放,忙不好意思抽回来:“一家人说啥两家话,你不在家我多顾着些也是该的,何况娘也没用我咋照顾,得闲家事娘是争着抢着做,还帮着照顾猪娃,我就烧点灰弄点草杆子铺一铺当得啥,快别说这话了——”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毛土根乐呵呵瞧着媳妇低着头把手抽回去,她媳妇常年做活的手自然是不细嫩,但摸着令人喜欢,心安。   这时候再吃那土豆,因着回忆上涌,又把土豆本该是啥味儿给记了起来。   盐水煮土豆可不就是这个味儿么?   第一天分到这些土豆时候,都没用盐水煮,就埋灶灰里温着,因第一回没掌握好时间,土豆扒出来的时候都有点焦了,一家人饿狠了迫不及待顾不上剥皮就往嘴里塞,那嘴上脸上手上都是黑灰还吃得狼吞虎咽,觉得这土豆简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了!   这才过了多久,不就在工地上多吃了两天食么,咋就忘了本,觉得家里烧的土豆那味儿简陋了起来呢?   不该的!   毛土根在心里狠狠唾弃了一下自己,忙向媳妇老娘解释因由:“不是梅娘煮土豆的手艺差了,是我的问题,这舌头在工地上吃那餐食吃刁了,刚不是一时没回转过来么,呵呵呵呵。”说着不好意思摸摸头。   说到在工地上吃食,梅娘和毛阿婆对视一眼,彼此都想起方才一照面的疑惑来。   还是梅娘开了口:“刚才没顾上问你,咋你这次出门回来没像前几次那么使慌,前几次人都给使变形了,今次不仅瞧着没使慌,咋还胖了呢?”   说起这个,毛土根可是不困了,三两口又吞了一个土豆:“娘媳妇,我和你们说个大消息,保准你们没听过!”   说完也不卖关子,直接说出来:“那雁云州的知州老爷发话了,要给俺村下头修一条路呢,直通县城,以后俺村的人去县城就方便了,不用在那羊肠小道上绕弯弯,那路修得能跑马车那么宽,以后俺村人要上县城再不用路上走一百天,夜里还得歇在野地里,那马车跑起来,不用一个白天时间就到县城了,事儿办得快的话,夜里头还赶得及再回来呢!怎么样,厉害不!”   “……”   “……”   瞧着男人这说得眉飞色舞样儿,梅娘和毛阿婆对视一眼,彼此眼里都有点无奈。   梅娘更是直接上手去摸男人额头,别不是冷风里走一路冻发烧了吧?   不然咋饭桌上说胡话呢?   毛土根扯下媳妇手捏了捏,知道她俩不信。   这也正常,他一开始也不信,他们一块做活的男人开始都不信,后来瞧见那些东西,这才慢慢信了的。   毛阿婆是长辈,不用给小辈留面子说话直接:“你说修条道我有点信,毕竟你出去就是修道的,我儿子应该也没笨到出去近两个月连自己在干啥都闹不明白,那不成傻子了吗?”   “可是儿啊,你胡涂了吧,说啥马车跑起来一天能去县城打个来回,不说十里八乡的,只说咱村,统共就村长家有一头牛,你把咱村邻村又邻村加起来,大几百户人家里头可能找出一匹马来?”   还马车,啥条件啊就马车了还。   “哎呀,娘,您不明白!”   “啥就我不明白了?你娘我明白着呢,咱啊就是那一辈子受穷受苦的命,娘现在唯一就指着地里头种下去的土豆能成功越冬,也没指望一亩地能收个一千斤,娘种了一辈子地,从没听过有这样的收成,不信也不敢信。能开春有点收成让咱把那青黄不接日子过过去,不用上山挖野菜煮糊糊到处打饥荒娘就心满意足了!你得记着啊土根,咱家所有人,包括你死去的爹都是本本分分的,咱土里刨食养活自己不丢人,你可不许和村口张麻子那群不成器东西学得满嘴里闲扯淡话,整日就指着天上掉粮食给他们捡着了吃,你要真敢和那群东西混,娘和你媳妇先找根绳子村口歪脖子树上吊着去!”   “娘——您这说的。”   毛土根一脸懵逼,他就传个实在消息,咋就惹出她娘这番话来。   梅娘暗地里掐男人一把,朝他使使眼色:快跟娘道歉,说你不胡说八道了。   梅娘倒是不信男人会和王麻子那群人混,往日里说起他们行径男人也是满眼不屑的,估计就是外头一块儿做工的人里也有那好吹牛说大话的,男人和他们一处久了,就染上点坏习惯,赶紧改了就成。   “媳妇,咋连你也不信我?”毛土根这下是哭笑不得了。   这边媳妇瞪他,那边娘抹着眼泪。   本来挺高兴一顿饭,倒弄得有点愁云惨雾起来。   叹口气,毛土根放下手里吃食,决定认真和娘还有媳妇说道说道,至于话头么,自然捡着好事先说,比如他明明是出去做那最苦最累活计的,咋长肉了。   “娘,媳妇,你俩不是先前问我怎么出去一趟还胖了,要不要听我说说缘故?”   梅娘和毛阿婆都朝他看过来,毛阿婆也不抹眼泪了:“说说,你说说,让我听听你倒是出去干了啥了!”   毛土根顶着老娘一脸别让我听到你小子不学好神情,紧赶着挑了那要紧方面说了,第一要紧的自然是伙食。   “……那拳头大的土豆加了麻辣汤煮,里头又加了青菜豆腐,盖子一掀开那叫个香飘万里啊!那滋味,好吃得能叫人把舌头都吞进去……”   随着他的描述,毛阿婆和梅娘都不由自主咽了咽喉咙,真有那么香那么好吃吗。   “……往年是我们做工的吃野菜咽糠糊糊,管理我们的差爷都是另起小灶煮了吃的,今年那远在雁云城的知州大老爷亲口吩咐过,差役和民夫同吃同住,不许搞两样化特殊化,会定期遣人来查——所以我们吃的饭食也是差爷吃的,差爷自然不会往自己也要吃的东西里掺那草根沙子,大家难得是吃上了干净好吃饭食……那知州大老爷还说了,咱是为了雁云州的建设才承担的徭役工作,是光荣的基层建设人员,又不是那等犯了事儿的在服刑,叫差役们待咱民夫要客气些,说话和软些,无故不许随便动鞭子抽人,要讲究方式方法——”   毛阿婆年纪大经历的事多,听到这里不免问一句:“那有人偷奸耍滑,也不许差役打?那可怎么管人呢?”   梅娘也点点头赞同毛阿婆的话,比如她们村张麻子等人,没脸没皮的,若没点手段威吓,这几个可不会乖乖听话,他们村有张麻子,别村自然也有李麻子王麻子,若真用仁慈手段,岂不是他男人这等老实肯干拼了命干活的吃亏,那些油滑的只管寻了地方睡大头觉,到了饭点还能吃那样美味食物,这样美事,若人人都学起来,岂不是没人干活了?   “嗐!”毛土根摆摆手,“知州大老爷只是发话无故不许随意殴打我们民夫,那话也没说死,并不是不许动鞭子,再说若有偷懒的,不服管教不肯干活的,差役自有办法治他们,治那懒鬼的办法又不只有抽鞭子一种!比如我说一个,俺们挖泥组里就有这么个人,听说大老爷不叫抽鞭子也不叫随意殴打,自以为得了令,把那镐头一丢就躲树后头睡大觉去了,觉得差役拿他没办法了。”   “这样人最可恶,一组人干一种活,他躲了,其他人就要多干,凭啥呢!”   梅娘听得心头火起,她从前在家的时候就受过这样的欺负,她娘是后娘,嫁给他爹的时候带的两个女儿比梅娘还大,每回后娘吩咐给她们仨什么活计,两个姐姐就嘀嘀咕咕躲进房里一下午不出,把所有活计都留给梅娘一人去做,梅娘一说给爹,她爹就会和稀泥说反正事情不多你做就做点。   一天多做点,一月多做点,后头就是一年多做点,一年年梅娘要多做多少活计!   就因着那两个脸皮厚?   梅娘自七岁起就受这样的欺负直到嫁人,嫁了男人后,男人婆婆都对她好,那些旧事也就不去想了,可在心里到底是个疙瘩,男人一说起这种人,梅娘就感同身受,气着了。   毛土根知道媳妇是想起从前在家的事了,拍着媳妇的手安慰:“都过去了。”   又赶紧说:“放心,差爷可不是那等胡涂和稀泥的,其余这些干活的也瞧着呢,差爷要真那样,可不就大家都歇着都不干了么?那人睡了一早上精力旺盛,中午那香气扑鼻的饭食送来了,他又跑头里去打饭,这时候差爷就把他拦下了,那人还抖呢,说知州大人说了不许亏待俺们基层建设人员,你敢违知州大人的命?——你们猜那差爷是咋回的?”   “咋回的?”   “别卖关子快说!”   毛土根哼了一声又回想起当天那解恨场景——   那人似是料定了差役不敢打他,说话声音也混不吝起来。   差役先是居高临下瞧了他一眼,彷佛瞧垃圾似的,那声音也冰冷,说为雁云出力建设的那才是基层建设人员,你这个躲树后头睡觉的,不算!   又说:“中午没你的饭,快滚!”   那人想了一早上,就想这顿饭食呢,一听没自己的份急了,动手就要去抢。   差役威胁扬了扬鞭,那人还梗着脖子呢:“你敢打我?知州大老爷饶不了你!”   那差役轻蔑一笑:“你真以为不动鞭子就治不了你了?”   说完几个差役对视一眼,又跑过来两个,叉起那人就往一旁拖。   差役都是牛高马大的,那人又黑又矮又瘦,双脚离了地还在叫嚣:“知州大老爷说了不许打民夫,你们要拉我去哪,放开我,放开我!”   差役把他叉到一旁平地上,让他扎起马步,又在那人手臂下,脚边,膝盖前地上放了几块烧红的木炭,裤腰后头还吊着一两块,指着那人鼻子道:“哥儿几个不抽你也不打你,就让你扎个马步不要动——哦你要动也可以,那木炭烫到哪儿可是你自个儿找的,那么多双眼睛瞧着呢,你可诬赖不了咱。”   说完说笑着去打饭了。   那人脚边膝盖前屁股后头都是烧红的木炭,不敢动又不敢站直,手也不敢放下来,那几块晃悠悠高温的火炭就要烧到身上腿上,有过扎马步经历的人都知道,那膝盖打弯不许直起来是多么难受的滋味,没练过的人别说标准姿势,就让你不标准着保持一分钟那也痛苦得要死,何况还有火炭威胁着。   没一会儿那人就汗出如浆,身上抖得和筛糠似的。   嗅着空气里传来的麻辣鲜香,还有人一声声的:“哟今儿不止土豆,还有肉片,兄弟们竟然有肉片啊,知州大老爷知道俺们建设辛苦给俺们改善伙食了!”   “不止肉片呢,还有米线,这桶里头雪白又粗一条条的可是米线?做这么些米线,可得费不少白米吧,我都好几年没吃上一碗米线了,得放开肚皮尝尝。”   那打饭差役听了摇摇头:“啥眼神啊,你见过这么粗这么劲道的米线?这叫土豆粉,是知州老爷手底下作坊研制出来的,用的是土豆,比米线便宜好吃又管饱,知州老爷说天寒了,让不要亏着你们,热辣辣来上一碗又暖身又饱肚子。”   想了想又说:“这里是土豆粉,那边清沟渠泡在冷水里的听说还有胡辣汤呢!放了贵重胡椒的,从水里上来紧赶着喝上一碗浑身都冒热汗,数九寒天也不冷。”   又有人问:“胡辣汤是啥,难道比俺们这里麻辣汤还好吃?”   “俺是不信还有更好吃的了。”   “我也觉得,这是我出生以来吃过最好吃的东西,能吃一辈子就好了,死了也甘愿。”   空气里是浓郁鲜香,吃饭的气氛是热火朝天,边吃还要边砸吧嘴说今天的肉和土豆粉是怎样好吃怎样从没吃过,和同样做工的胡侃几句,运气好还能和差爷说上话,打饭那头溢满了快活的空气。   这人扎着不成型马步已经是气喘如狗,骨头缝里像无数只蚂蚁在攀爬叮咬,嘴唇泛着干裂的白,那心里是一万个后悔,求饶声音也发着抖:“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求大人,放了我吧。”   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只听一阵水声,□□就洇出一片湿痕,散发出阵阵骚气。   “你不是很狂吗?”一个差役唏哩呼噜吃就在附近吃东西,顺带盯着他,以免真把人烫出好歹。   见状捧着碗嫌弃地退了退。   “不敢了,小的再也不敢了,求差爷把小的当个屁放了吧——”   “哼,你自己说要再偷懒怎么办?”   “再偷懒认打认罚,把小的吊起来打罚!”   “听不见大声点!”   “我不敢啦,我不敢了,若有再犯,差爷把小的吊起来打罚!”那人使出浑身最后一点劲力大喊出声,那身子摇摇欲坠,几乎就要一脚软倒。   差役翻了个白眼:“狗赖玩意儿还真当治不了你了。”   把碗里食物倒嘴里,撇撇嘴,过来给他把身上吊着的火炭取了,闻到这人身上尿骚,嫌弃得直皱眉头,紧赶着离了八步远。   那人癞皮狗似的,湿着□□一下软倒在地,肌肉一下子放松,疼得直抽搐,但闻着远处香味,还是不依不饶往食物车那边爬过去,可香死他了,他得弄点吃吃。   刚才喊的那一声,那边做活的都听见了,毛土根那一组的人瞧着最是解气,他不干活他们组就少人干活,其他人就要多干一份,凭啥?   遭报应了也是活该。   有和这人打着同样主意自己躲懒让别人多干点的,此刻见到此人下场,那刚萌芽的念头赶紧丢了,好险好险,差点自己也要倒霉了。   那打饭差役伴着脸:“说归说吃归吃,若有人跟他学,那保管你们落不了好。知州大老爷金贵读书人,自然是待下仁慈,弄了这样好饭好食给你们吃,把你们当个人,又叫不要苛待了,可咱兄弟几个眼里可是不揉沙子,谁要想不服了管来闹,只管闹,瞧着可有你们好果子吃!”   “知州老爷仁慈,俺们虽是泥腿子,心里也记得好!”   “吃了这样好饭食还要偷懒耍滑,别说差爷生气,俺也瞧不下去!”   “这样人品下等的卑劣东西,出去可别说和俺们一同干过活,丢不起这个人。”   那人好不容易抽抽着腿挪过来了,却见所有人对着他那眼里都是冒火,一副看垃圾的样子。   打饭差役捂着鼻子把大桶敲得咣咣响:“滚滚滚,我这里饭食只给卖力干活的吃,你不配!”   其他人也投以唾弃目光:“臭死了,快走快走,别脏了俺们吃饭的地!”   那人跑哪儿都被嫌弃,又讨不到饭食,只得灰溜溜的跑去土坡后边。   吃过饭歇过一阵,毛土根拿起耙子重新开始干活的时候,就见那人不知从那个角落冒出来,也拿起镐头开始挖,瞧见毛土根看他,那脸上带着讪讪,手上却是卖着力气了。   这天一直到晚上,所有人都是拚命干活,再也没人敢躲懒了。   “该!”梅娘听得痛快,“就得这样治他。”可惜她爹不懂这个道理,让她受了那许多委屈。   毛阿婆也说:“知州大老爷是金贵人,眼里听着瞧着的都是好话笑脸,自然觉得下头的人都是好的,却不知也有那坏的恶的,恶人须得恶人治罢了。”   毛土根点点头:“娘说得对。”   梅娘又听得馋:“这饭食竟然如此好吃,怪不得你都吃胖了。”   毛土根握着媳妇手:“我是有心带些给你和娘尝尝,但是差爷说了,放开肚子吃到饱可以,便是大肚汉把一桶吃了都成,但想弄了带走,一口都不成的。”   梅娘理解点头:“你在外没有受苦,我和娘比吃了多少好东西都高兴。”   毛阿婆也说:“放心吧,我和你媳妇在家也没亏着,是顿顿都吃得饱,我们知足了。”   梅娘记性好,还记得开始话题:“你不是要说跑马车缘故,听你说了这半天,尽说那好吃的了。”   毛土根一听就笑:“媳妇你别急,我这不是要说了吗,你可记得先前我说吃着劲道弹牙的土豆粉,泡在汤汁里嗦一口,真叫个绝!”   “差爷们给了准信,说知州大老爷说了,等俺们这土豆大丰收,就将那制土豆粉的方子教下来,到时候俺们在家种土豆制了那土豆粉送去县城,零卖也成,集中卖到回收点也成,知州老爷说要把俺们的土豆粉卖到全大启呢,到时候那钱财可不就源源不断涌过来,可不就改了俺们这祖祖辈辈受穷的命了!”   “等咱家有了钱,就用马车运了土豆粉送到县城,可不就在俺村到县城的道路上跑起来了?”   “若咱有了钱,媳妇,别人有的沉甸甸镯子俺也给你买!”   “娘,等咱有了钱,那县城老太太有的亮堂堂银簪子,俺也给你买!”   “家里还要买牛,买马,买那最上等的精白米,不用等过年,想咋做了吃咋吃!”   明明是没影儿的事儿,一家子眼前却浮现出那牲口满棚,精米满仓的景象。   毛阿婆那眼泪是唰唰往下流,没钱的日子实在是太苦啦。   梅娘也湿了眼眶说:“相公,若有了钱,我还想送猪娃去念书。”   那雁云州的知州老爷是读书人,才能想出那么多让穷苦人活命赚钱的方子,她猪娃若读了书,不用多,能赶上万分之一,她就心满意足了。   一家三口吃了东西,热络说过一场,又畅享过一场,洗完睡在床上,梅娘那脸上都还是笑着的。   她依偎在男人胸膛上,却听男人说:“家里劳烦你再照顾几天,等腊月二十九我回来,咱好好过个年。”   梅娘抬起头惊愕:“这都二十六了,你咋还要出去?”   “不去不成,所有人都加紧赶着工呢,就盼望着那道路快点修好,你男人也有一份责任在里头,再说了,知州大人有令,说是今年劳烦着我们干到年底了,二十九回来还给发过年东西呢!”   梅娘听着男人声音,是充满着主动和干劲的,那音调里都透着昂扬,尤其是说起知州大人,更是崇拜得不得了,简直像说着神似的。   毛土根又说:“放心吧,如今不比往年了,我出去是吃得好睡得好,回来我都胖了你也瞧着的,哦对了,最要紧的忘了和你说,先前我们在邻村那头修邻村的路,不过最近已经修到俺们村附近了,离着家是近的,所以我今儿才能回来一趟,差爷说了只要愿意两地跑又不误了干活时辰,晚上回家歇了也成。”   “早点睡吧,明日四更我就得起了,这是和差爷请了一天假,我误了时辰组里其他人就要多干活,咱是光荣的基层建设人员,不干那种占便宜事儿……”   唠唠叨叨,又打了哈欠,睡过去了。   梅娘这黑暗里眼睛一亮,完全地高兴起来。   能天天夜里回来,还能吃好喝好,还发东西,更重要的是男人如此有精气神,眼里都是希望,她多照顾两天家里算个啥呀! 第99章   腊月二十七,雁云城云府。   前院奴仆离家近的都回家过年了,就留了几个没有了家人或者家住的太远来回一趟不值当的。   比如阿坤回家了,余衡还留着,门房的丁老头回家过年了,陈栓柱还在,厨房也有个哥儿留了下来,还有跟着草哥儿的纳伢,他家里有人,住的也不远,草哥儿问他怎么不回去过年。   纳伢嘴上说话,手上做着针线活不停:“我婆母和男人今年要带小的去大邑我小姑子家过年,我那姑子从前没出嫁在家时就和我不好,后来出了嫁也是淡淡的,他们亲女儿兄妹姑侄一家亲,我这外人凑什么热闹呢,就不去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草哥儿见纳伢嘴上说的轻巧,也不刨了根底去问,反而开解他:“留在府里我们热热闹闹一起过年也不差,主子们都是北地来的,风俗和这里不同,你是土生土长南边人,也见见北地过年习俗。”   纳伢一听就好奇问:“草管家,北地过年都有什么特别习俗?”   草哥儿想了想:“我们过年都要贴春联,包饺子做花卷蒸包子,桌上必须得有猪头肉,还得要有一条鱼,对了,还得祭灶,用冬瓜糖粘了灶王爷的嘴,让他回天上报事时只说甜话好话,若要说坏话,就黏住了张不开嘴。”   纳伢听得有趣,同时又发现了哗点:“可是怎么保证灶王爷一定说好话呢?若他嘴被糖黏住了,想开口说好话也张不开嘴咋办,若他说好话时没张开嘴,想说坏话时,那嘴又恰巧张开了,又怎么办呢?”   “嗐,”草哥儿摆摆手,“就是个习俗罢了,大家伙都这么说,也没人见过。”   又问纳伢:“你在家时候怎么过年呢?”   纳伢说:“小时候家里穷,平常日子都吃不饱,就指着过年能吃顿好的。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再穷的人家,也要想办法凑齐材料做点咸肉竹筒饭,那肥油油的咸肉混着竹筒的清香,大人小孩都爱吃。条件再好一点,就会有一大碗酸汤饵丝,里头是猪肉酸笋酸菜,吃一口下去浑身都舒爽冒汗。”   草哥儿问:“你们过年竟然不包饺子吗?”   纳伢老实摇摇头:“草管家,来府上做工之前,我都不知道还有饺子呢。”   第一回吃饺子,不知道里头有馅儿,差点烫了纳伢的舌头。   不过回过味儿来,就尝出饺子的好吃了,纳伢很快爱上了饺子,只是白面金贵,哪家主子也不会天天给下人包饺子吃。   草哥儿拍着胸脯:“过年肯定要包很多饺子,到时候你只管放开肚皮吃就是了。”   下午,草哥儿领着留在府上过年的几个下人,把云府里里外外都清扫了一遍,余衡还打水给两只骆驼和马匹都洗涮干净了。   腊月二十八   若在北地,外头就是天然大冰箱,提前做了啥好吃的往屋外一放就成,想吃就拿进屋解冻,整个正月都放不坏。   雁云州的气温是不会低于零度的,那做了的东西在室外放不住,就等最后一天时候再说,不急。   但年糕是放的住的,宝丰和涉林产的好稻米,两个县令讨好上司给云府送了几百斤。   草哥儿提前一夜就把稻米都泡上了,凌晨就蒸了几大桶米饭,一上午外院都在热火朝天打年糕,那说说笑笑号子声连二门里都听到了。   云爹听到声音就走出去,大家见老太爷来了,先是收敛起声音不敢说话,后来云爹瞧着他们打得费力,亲自上阵示范动作要领:要打一下,沾了水拢一下,得使腰力,不能贪多贪快,要一下下来,就和那做人似的,路要一步步走。   后来下人们瞧着老太爷如此没架子,干活又利落,那声音又敢放出来了,云爹很快就融入了前院劳动大军。   云罗氏在二院里洗衣,全家只有安儿然儿两个宝宝的衣服云罗氏坚持要自己手洗,不肯交给下人们浆洗,听到老头子在前院时不时传来的呵呵声,想起从前在家时自己和老头子一个打年糕一个拢年糕的辰光,自己也是呵呵笑。   过年前官衙集体放了假,叶峥想终于有机会和云清在家过段清闲日子了,从来雁云州到现在那事情一桩接着一桩都没停过。   谁知一大早才搂着云清准备打算睡到中午,就有手底下人来抱报说郊区有点事情请云公子去趟示下,云清歉意地看着叶峥。   叶峥装作满不在意地样子挥挥手说你去忙吧不用管我,云清一走他就在床上咬被角,翻来覆去,无聊地在床上蠕动。   没有清清的床,可真是空荡荡独寝无趣啊。   翻来翻去,叶峥还是决定起床。   换上居家舒适衣服,刚出房门就见云罗氏也给两个儿子穿着打扮得整整齐齐。   安儿然儿一见到爹就伸着小手要爹抱。   叶峥嘿地呼出口气,用了点力一手一个抱起来:“好在你爹常年练八段锦,不然就要抱不动你们了。”   俩儿子过了年就四岁,都是扎实实的分量啊。   “今日你们阿爹不在,就爹来带你们吧。”   叶峥把他们抱到院子里让儿子们乖乖站着,自己照例先打八段锦。   本来是心无旁骛打着的,后来眼角余光一动,就见安儿和然儿不知啥时候也模仿着爹爹动作,小筋骨抻着,精气神吊着,那动作一瞧就不是现学现卖的,而是有模有样地到位。   “哟,安儿然儿会了啊?”叶峥惊喜。   “是谁教的两个小宝贝呀?”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是阿爹!”安宝咧着小白牙回答。   “阿爹教哒!”然宝也响亮回应爹爹。   “原来你们阿爹偷偷都给你们启蒙了啊……”   “那跟着爹再打五遍好不好啊?”   “好!”   “好!”   一大二小迎着朝阳在院子里练功练的热气腾腾。   九遍八段锦打下来,昏沉尽去,浑身都舒畅了。   拿布巾子擦去自己额头汗水,又给然儿脑门上擦擦,要擦安儿的时候,小调皮鬼一下子跑开,让他爹的手落了个空,站在不远处咯咯笑着,那意思显而易见就是想叶峥去追他。   叶峥五指揸开在嘴上哈了一下,作势:“嗷呜,大老虎来啦,别让大老虎抓到你,不然就啊呜一口把你吃掉!”   安儿瞧了哇地一声扭头就跑:“大脑虎不要吃安安,不要吃安安。”   叶峥追了几步,不失时机让安儿从自己魔抓下溜掉,又故作凶恶去抓然儿:“安宝不给吃,那大老虎就把然宝吃掉吧,反正你俩一样白嫩嫩肥嘟嘟,肯定一样好吃,嗷呜大老虎来啦。”   然儿也扭头就跑,安儿见状,很有义气地从墙根溜过去牵着然儿的手,小哥俩一起跑给大老虎爹爹追。   在同龄宝宝里,安儿然儿算是手长脚长的,但再怎么长也就是奶娃的型号,怎么抵得过他们真正修长的爹。   叶峥三两步把他俩逼到院子角落,做凶恶状嘿嘿笑着凑近,嘴里还叽里咕噜:“有两个香喷喷的小宝宝,大老虎瞧瞧先吃哪个好呢?嗯,左边这个漂亮,右边这个俊秀,嗯,先把俊秀的吃掉吧,有嚼劲,漂亮的留着当小零食。”   谁知就在这时,安儿一把推开然儿,自己扑到叶峥大腿上,回头对然儿使眼色:“弟弟快跑,快跑快跑。”   然儿赶紧跑开。   叶峥一把薅住想绕过他大腿开溜的安儿,把他提溜起来:“嘿嘿抓住你啦,为什么让弟弟先跑呢,难道你不怕大老虎吗?”   安儿做了个怕怕表情点头:“大老虎嗷呜。”   “那为什么让弟弟先跑呢?”   叶峥是满心以为会听到些兄友弟恭之类的回答,谁知安儿一下子就笑了,扑着搂住叶峥脖子:“可爹爹不是大脑虎啊?”   叶峥:“……”   这个逻辑可以的,满分。   他儿子从小就有直指问题核心的能力。   叶峥准备顺势把安儿放下来,让他去和眼巴巴的然儿汇合。   谁知腰弯下来了,手放开了,安儿却没下来。   他双手缠着爹脖子,小长腿也夹住爹胸口,意思是不想下,要抱。   好嘛,完全懂了,原来是跑累了想要抱抱才自投罗网来的,又能解救弟弟,又能趁机赖在爹怀里不下来,一石二鸟,真是个小机灵鬼。   叶峥顶着安儿牌树袋熊重新站直,朝然儿方向伸手:“你也累了吧,过来,爹带你们休息去。”   一手托着安儿小屁股一手牵着然儿,叶峥没有带他们回房,而是从书房取了笔墨纸砚红纸,排开在水亭里桌子上。   “既然你们阿爹给你们启蒙武的了,爹就给你们启蒙个文的,跟爹一起写对联,怎么样,不难吧?”   安儿然儿那是从小就被叶峥抱在怀里读书写字,后来云清记账或者盘算东西也是排了文房四宝写,对毛笔这些可谓是熟悉得很,只是从没上手写过,那不老实小手倒是在洗笔的缸里搅过,然儿还舔过墨汁呢。   叶峥寻出两只最小号笔杆放儿子手里,又给摆出写大字标准手型,那笔头没有沾墨,而是在清水里沾沾,能在宣纸上画出印记来就成。   “这是一。”   叶峥写个一,又捏着儿子们的小手,一人教了几遍。   一的笔画最简单,但毛笔的笔头是软的,小宝宝的手很难控制软软的笔头在纸上画出正正好不长不短的一横,往往下笔重了把纸戳烂,或者提笔轻了画了个横贯纸面的长长一条,不然就是抖着手歪歪扭扭写成蚯蚓,这都是初学者难免的。   这就不免让叶峥想起云清第一次写字,根本不认识那字,就照着字形画了个差不多的,间架结构都大差不差,要不是笔画略显稚嫩,都不会让人知道是初学者,但叶峥是知道的,那是云清第一次握笔,他的观察力和对手部肌肉的控制能力超凡拔群。   令人惊喜的是,两个小宝宝貌似都遗传到了云清的优势,开头写的都是歪歪扭扭,但很快就调整过来,除了手抖没办法,那一的长短大小落笔轻重,都和叶峥写在红纸上的大大的示范字差不多。   叶峥惊喜极了,莫非这是生了两个天才宝宝?   忙教写二,会写一就会写二,三也是顺理成章的。   叶峥趁热打铁又教了四。   四就不成了,又变成了一开始写一时那样长短轻重不连贯了,练了几遍略微好些。   好吧,不算天才宝宝,但的确是两个聪明的宝宝不错。   叶峥也心满意足了。   父子三人一直写到云罗氏来教吃中饭,安儿然儿把写字当做玩乐,那是上瘾了不肯放下。   还是叶峥好说歹说,承诺了吃过饭再带他们写字从哄得他们松口。   中午云罗氏就把这当做趣事在饭桌上提起,说两个孙子都遗传了他们爹聪明,以后定然也是为官做宰的。   云爹说,为官不为官都成,健康成长才是最重要的。   叶峥倒没想到,云爹的育儿理念竟然挺先进的,与自己不谋而合。   他那时候头悬梁锥刺股,数九寒天还在读书,那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他那么拼着考学上进是为了啥,不就是为了他儿子不用拼,反正叶峥不属于哪鸡娃的家长,他也愿意快乐教育的。   吃过饭,叶峥想说带安儿然儿去睡个午觉。   谁知他俩竟然指着水亭说:“爹爹,笔笔,字字。”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竟然一顿饭功夫都没忘,看来是真喜欢了。   快乐教育的爹爹叶峥自然不好做儿子们上进路上的绊脚石,只好忍痛把娃抱起,送过去学习。 第100章   腊月二十九,小年夜。   春联全部贴上了。   一大早起来,整个前院就弥漫着甜甜的粮食味儿,厨房在蒸包子蒸花卷,井水边,没回去的下人忙着杀鱼宰鸡宰鸭。   正杀得热闹呢,王府来了下人,送来了清晨现宰的牛羊猪各半扇,还有王府糕点师父做的各色精致点心好几匣子,说是祝叶大人过个好年。   叶峥乐呵呵收了,拿出新制得的佛手柑精油一小瓶,自家卤的鸡鹅鸭豆腐豆泡豆干若干,并红薯粉土豆粉各两筐,还有一卷扎起来的春联,详细吩咐了两种粉丝的吃法,作为回礼让带回去了。   猪羊都寻常,重点是牛。   那牛不是南地常见的耕田大青牛,而是北地的那种大黄牛,黄牛肉比起水牛来,肉质暗红,更细腻鲜嫩,而且这头牛一看就是还没成年的小牛而不是淘汰下来的老龄牛,肉质是又更上一分。   大启民间的确是禁止宰杀耕牛没错,但雁云郡王高低也是个特权阶级,想弄点口味鲜嫩的牛肉,又有啥难的呢。   叶峥指挥着余衡把牛脊椎间到后腰的肉选取好的部位细细切了一些下来,那上头包含了从菲力西冷到眼肉,还能分出几块战斧来,决定了,今天中午就加一道煎牛排。   自然是找不到牛排锅,勉强用铜锅凑合吧,生了一堆火架上铜锅,叶峥亲自取小刀在牛里脊里选取最嫩的肉下刀,片得比一般牛排稍微薄些,想俩又用刀背细细敲过,剔除筋膜打断纤维,更适合宝宝的牙口。   安儿瞧着他忙碌,凑热闹说:“爹爹在做什么?”   叶峥百忙之中抽空响应儿子:“爹做个煎牛排给你们吃。”   又嘱咐:“你们离远些,不要烫到。”   “哦哒。”   两个宝宝手牵手,退了几步,乖乖在门坎上坐下看爹忙碌。   处理好两块嫩嫩的里脊,洒上一点盐给肉增加底味,往锅里丢进一块牛脂肪,耐心等煎些牛油出来,黄牛不比现代专门饲养来做牛排的牛,黄牛肉脂肪含量低,加上点牛油滑锅也是必要的。   等牛油煎出来,叶峥快手往锅里铺上处理好的牛里脊,锅里刺啦一声,很快就散发出浓浓的牛油香。   数着秒数,又赶紧翻面,丢入几颗蒜瓣,没有迷迭香,用罗勒替代,又舀起牛油淋在里脊上。   考虑到古代牛的饲养和宰杀环境,叶峥想了想还是决定煎得略熟点,安全第一。   牛油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伴随着阵阵肉香。   “好香呀爹爹——”   安儿然儿嗅着空气里的牛排香,那小手小脚有点按捺不住了,但还是牢记爹吩咐,没有冲过来。   第一块牛排出锅了,考虑到是小孩吃,没有加黑胡椒碎,只挤了一点柠檬汁增加风味。   叶峥先切下一小块送入口中。   煎肉的浓香在口中溢开,牛肉本就是十分美味的食材,只需激发牛肉本身的香,不需要特殊调味就很好吃。   口感上,处理过的小牛里脊一点也不难嚼,嫩嫩的,滑滑的,还带着浓浓的牛油香和柠檬微酸清香,对叶峥来说偏一点点淡,对两个宝宝来说就刚刚好。   可以,是成功的。   叶峥心花怒放。   将牛排切成小块,分作两份,余衡递过来安儿和然儿的小碗小勺,装满后给两位少爷端过去,叶峥隔空嘱咐:“慢点送入嘴,当心烫了舌头。”   又紧赶着做第二份。   等全家人都循着肉香跑到庭院里,叶峥第二份煎牛里脊已经出锅。   对于这个哥婿喜欢研制吃食的行为,云爹和云罗氏早习以为常。   “这个吃法新鲜,这颜色,是牛肉?”   云爹先倒的,看了一眼随口问。   “王府清晨现宰的小牛,我做点牛排大家吃,爹给拿拿味儿?”   云爹夹了一小块吃了:“好牛肉,香是香,就是有点淡了。”   而且云爹也不适应牛肉上挤了柠檬汁的吃法。   叶峥说:“这份做给安儿和然儿,我再煎几分大人吃,大人吃的,那调料就可以放足了。”   云罗氏也尝了一块,提议:“肉嫩滑又香,就是没什么味儿,等着我去调个料汁。”   云爹说一声:“老婆子弄个芝麻酱。”   “知道!”   余衡看会了后就给叶峥打下手,叶峥一份份煎着。   云清一脚踏进家门就嗅到空气里的牛油香,再仔细一闻,那香味却不是出自厨房,而是从正院方向传出来的,略一想那心里头就有数了。   有下人闻着里头传出气味太勾魂,不由扒着二门的门洞往里看,瞧见云家夫郎回来了,赶紧低下头袖起手一副犯错认罚的样子,毕竟里头还有女眷,若非往窥探后宅上说,那事情可大可小。   云清没想那么多,径直走进去,叶峥煎完家里人吃的牛排,把摊子和剩下的肉交给余衡处理,端着最后一份朝云清笑得开怀:“你回来正好,中午吃香煎牛排。”   两个娃一看到阿爹可是坐不住了,阿爹阿爹地跑过去,抱住云清大腿,朝他笑,和他描述刚刚爹做的牛排有多么香香。   堂屋里云罗氏已经摆了好几个蘸料碟子,有芝麻酱的,有椒盐干碟的,还有调了葱姜蒜的料汁,见他们进来了就招呼坐下开吃。   云爹喜欢吃大块肉,对口感嫩滑滑的里脊兴趣缺缺,捏着战斧牛排的骨头,蘸着麻将吃得津津有味,吃不时来口蒜。   云清喜欢西冷略带嚼劲的口感,蘸干碟里的椒盐吃。   云罗氏的牙不如云爹好使,更喜欢里脊嫩滑,也喜欢那调的料汁和麻酱,还自发发明出了片下那肉裹着腌萝卜和酸菜的吃法。   宝宝们没有蘸料,拿着小勺舀肉粒吃也吃得小嘴油乎乎咂咂的。   叶峥抱着大块战斧,看着一桌调料碗,觉得生生有一种把牛排吃出花样烤肉的感觉。   不过他很快又笑了,也蘸了一下干碟。   怎么吃有什么说头呢,一家人吃得开心才是真的。   前院这时候也传来香味和欢声笑语,显见是余衡将剩下牛肉拿出去和其他下人分享了,不浪费挺好。   吃过饭,云爹坐在大门口剔牙,说这肉还是塞牙了些。   叶峥笑,虽然是小牛,到底黄牛肉的纤粗,与那什么谷饲草饲安第斯和牛的差距还是有的,剩下牛肉还是炖着吃,片成薄片涮火锅或者烤肉片吧。   终于到了大年三十。   各种食物的香味从清晨就没断过,那厨房的烟囱也是一直冒着白烟,城里家家户户如此。   中午随意吃点,那晚上才是正餐。   过了中午,那流水般的美食就一直往正院里送没断过。   黄昏,云爹领着一家人祭过祖宗,祭案上摆着北地的包子馒头花卷饺子,鸡鸭鱼肉,还有一些南地的特色美食,比如竹筒饭,五色饭和一小碗酸汤饵丝,还有芒果菠萝等季节较长的水果。   安儿然儿今年不同抱着了,学着大人样子,有模有样跪在蒲团上给先祖磕头,叶峥教他们说保佑全家平安,健健康康等吉祥话。   祭过祖,外头噼啪噼啪是烧竹节的声音,南边竹子太多,许多人家烧竹节,那爆竹声就噼噼啪啪响成一片,有了点后世年夜饭前放炮仗的感觉。   祭过祖就开席了。   各色美食团团放了一桌子,还不断有热气腾腾地端上来,桌子中央是酒和各色果子饮。   云罗氏见草哥儿忙得脚不沾地,叫他别忙了坐下来一起吃。   草哥儿满脸笑着对云罗氏作揖:“老夫人,这可不成,今年我和外头说好了要领着他们一块过年的,您就赏我个空,让小豆子替我陪您和东家们吃吧。”   草哥儿离开后,云罗氏笑:“你们瞧瞧草哥儿这孩子,到底是历练出来了,现在说话一套套的。”   又对小豆子说:“你阿爹要忙自己事儿,小豆子陪阿奶吃饭吧,快坐。”   小豆子就在云罗氏身旁坐了,他算是在云家人跟前长大的,可是一点不见外的。   叶峥举起酒杯:“又是一年年尾时,今年发生了许多事,全家又随我从北地到了南边,不说路上走得艰辛,也不说南边其实不差,就说爹娘清清还有孩子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北地人,来到这里难免诸多不惯,为着我也一一克服过来了,叶峥心里十分愧疚,也十分感激,先敬大家一杯。”   云家人都听得一脸是笑。   他们这个哥婿,除了心里头点子多,那肉麻话也多,一家子本不用谢来谢去的,做啥都是应该,但这话说出来听着就是顺耳,舒心。   不由仰头干了。   叶峥又倒一杯,那杯口对准二老:“刚来南地事物繁多,难免忙于公事,对家里头疏于照料,多亏爹娘替我照顾,辛苦了,敬您二位顶梁柱一杯!”   “嗐,这有啥,我和你爹现在一点活不做,家里啥事儿都有下人,那就辛苦了。”   叶峥又举起杯敬云清:“清清不仅要照管家里,还要替我外头的公务上心,清清也辛苦了!敬我最爱的清清一杯酒!”   云清自然是笑着也喝了。   最后,叶峥又冲着孩子们举杯:“今年你们乖乖没有惹祸,身体健康没生病,没有累得家里人为你们操心,敬家里头的乖孩子们一杯!”   云清笑着摇头,阿峥真是,哪来那么多说道呢。   小豆子忙举杯,里头是甘蔗汁:“谢谢东家。”   安儿和然儿举起果子露的小杯子,仰着小脸:“爹爹干杯干杯。”   他们最喜欢干杯了。   砰砰砰三个酒杯碰在一起。   好在这酒就是不烈的果酒,不然这一圈敬下来叶峥先醉了。   云清忙拉他坐下来,给他添了碗鸡汤:“别忙着喝酒,喝点热汤压压胃。”   下人那边也开席了。   今日过年云清已经放了话说不用拘着,草哥儿就没有管着他们,外加明日不用早起,前院传来的声音那可是比正堂热闹多了。   后来还有喝酒划拳的声音和晃动骰盅的声音。   云府是禁止下人赌博的,但今日除夕,摇个骰盅赌两杯酒喝,就和在KTV里比大小喝啤酒似的,云清摇摇头,想着若是过分了再说他们。   热闹过一场,散了席,那骰盅声果然停了,草哥儿带着纳伢收拾桌子,主动解释,前院方才就是掷了点数喝酒喝汤,没有赌银子,现已散了,那骰子盅子都收在他房里了,让放心。   云清笑:“你办事,我肯定是放心的。”   桌上很快清理干净,换上了各色果子干货点心盘。   因着今夜除夕守岁,夜里气温略低,草哥儿点了个两个炭盆送上来,一家人就围着炭盆说话吃东西。   小豆子带着两个弟弟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捉迷藏,他细心,随时留心防着弟弟们摔跤或撞着。   云清剥开一把红皮花生,在手上搓搓吹干净花生衣,一颗颗喂到叶峥嘴里,叶峥吃一颗就朝他笑一个,吃一颗笑一个。   他眼眸映着火光亮如星辰,随着年龄增长,从前那股稚气荡然无存,只余令人一瞧就心头荡漾的俊美,那一把手当惯了之后,身上又多了丝凛然不可侵犯的上位者气息,瞧着自家夫郎的眼神却像猫咪望着主人,说猫咪也不对,对云清他可没那么高冷,就当是猫狗的结合体吧。   云清没忍住就在叶峥脸上掐了一把。   叶峥最会顺杆爬了:“清清,你是不是想念我的嘟嘟颊了?”   说着鼓起脸颊贴过去在云清手心蹭蹭:“婴儿肥是没有了,好歹将就下吧。”   云爹抽着烟,觉得有点没眼看。   云罗氏给他使个眼色:上这个火盆来,凑人家小夫夫跟前干啥。   叶峥正蹭着清清手掌呢,眼前就多了一张歪头的小脸。   这小脸除了一团粉嫩稚气,那眉毛眼睛鼻子耳朵都和叶峥一比一雕出来似的。   他家安宝歪着脑袋看过来,不知为啥用小小声的气音:“爹爹,你在干什么?”   叶峥也用小小声气音:“爹爹在和你阿爹玩儿呢。”   “是玩贴手手的游戏吗?”安儿眼前一亮,“安安也要!”   叶峥嫉妒地瞧着安宝肥嘟嘟脸上的婴儿颊,觉得这手感那么好,清清这个恋颊癖,贴了安宝的肯定就嫌弃他的了,小气地把云清另一只手藏起来,赶儿子:“去去去,这是我们夫夫之间的情趣,你玩你的捉迷藏去。”   安儿表示叛逆:“不嘛,安安也要贴贴。”   “不贴。”   “那贴脸脸。”安儿垫起脚,退而求其次。   “脸也不给贴。”叶峥又把云清脸捂得严严实实。   安儿也特好说话:“那贴胸胸。”   “胸胸也不贴!”   又张开手臂护住云清胸前。   云清无奈看着阿峥,和小孩似的。   安儿以为爹在和他玩,乐得咯咯的:“那贴腿腿。”   “嘿,你阿爹全身上下都是我的,腿也不给帖!”   安儿趁叶峥手忙脚乱这里不行那里也不行的时候,忽然小眼珠转了转,软软小身子一脑袋撞叶峥怀里:“那我贴贴爹爹!”   叶峥:“……”   救救。   儿子可爱得要了命怎么办,在线等,急。   大年初一。   睡到自然醒后,草哥儿带了下人们来给主子拜年。   今年可就有准备了,家里一个月前就吩咐银匠铺子打了一堆小瓜子小元宝小花朵小鱼之类的花稞子,留着过年期间赏人用。   连安儿然儿身侧都挂了小荷包,有下人给少爷们拜年问好,就用小手抓出几粒,放在下人双手摊开的掌心上,引得不少下人争相来给少爷磕头拜年,主要不为打赏,而是瞧着少爷们可爱好玩。   那拿到少爷稞子的,就笑得和朵花儿似的跑去下人间炫耀去了。   从下午开始,拜年的就陆续上门了。   今年叶峥当了一把手,除了郡王他自己就是最大的,根本不用纡尊降贵出去给别人拜年,整个正月里只需要等别人上门来拜见他这个长官就好了,反倒比在京中时要记着这个上官那个同僚那么安排着还舒服清闲。   李淼赶着吃好午饭的点,抱着自家新得的胖儿子来给叶峥拜年了,先自己拜一拜上官,又捏着儿子小手拜拜爹的上官,说知州大人新年好,李瓜瓜给您拜年啦。   李瓜瓜是李淼儿子的小名,小名可爱,大名是李骁,取得有气势,估摸着是愿意儿子往骁勇善战方向发展的。   叶峥给了父子俩一人一把花稞子。   李淼乐滋滋把儿子的也一起收在口袋里。   又问知州少爷们新年好。   安儿然儿被下人们围着拜了一上午年,那小手掏打赏的动作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听了问候习惯性就去掏口袋。   李淼也不见外,厚着脸皮收了,说:“哟,谢谢少爷们赏,瓜瓜,快说谢谢哥哥。”   叶峥投以鄙夷眼神,连小孩零花钱都骗。   接着就是师爷,师爷没带家属是自己来的,碰见李淼就在中庭坐了会儿说会话,然后结伴一起走了。   其余有陆续来过两个官职和师爷差不多的,剩下就没了,倒不是不想,而是亲来给知州大人拜年是个殊荣,一般两般的人想进,但自觉没这个脸面不敢瞎来,只敢递了东西年礼进来。   其实叶峥没那么大架子,若有人上门他也不会轰出去,一般都是见的,没来更好,清净。   反而是云清手底下的小子们来了不少,热热闹闹拜了一通。   年初二,叶峥早起换上崭新衣裳,带着换上崭新衣裳的云清和安儿一起去王府给王爷拜年。   只带了安儿是因为然儿早起有点流鼻涕,这年头带着病气是不好上门的,尤其去的还是规矩森严的王府,就没带出来,留家里让云罗氏他们照顾了。   水恒正在院子里逗弄鸟儿,一瞧见叶峥就笑:“我猜你们今天是要来,一大早就等着了,快,屋里坐着喝茶。”   今日破天荒的,屋里竟有女眷,叶峥往来雁云郡王府那么多回,这也才是第二次见王妃,忙带着清清安儿问好。   王妃瞧着二十六七,性情利落随和,知道眼前这位是王爷从京城到雁云万里之遥都要带身边的人,忙站起来爽朗说不用多礼,见带着漂亮小孩,眼前一亮,问安儿几岁了。   云清说过了年四岁,又让安儿问候王妃好。   王妃笑说:“不用这样严肃,你家夫君和王爷亲近,小安宝就叫姨姨就成。”   互相问候寒暄过,又坐下喝茶。   王妃喜爱安儿长得小仙童似的,招手让他到身边就一把抱起在怀里。   云清忙阻拦:“这孩子长得重。”   王妃不在意道:“哪里就重了,比我家嘉儿轻多了。”   王妃又问安儿:“姨姨家有个小哥哥,和安儿差不了几岁,叫小哥哥出来和安儿玩好不好呀?”   安儿从小不缺玩伴,他出生自带了一个不说,小豆子也一直是伴着他们小哥俩成长的。   此时听这位温柔姨姨说这里也有个小哥哥,不由就想家里的小豆子哥哥来,乖巧着小脸点头说好。   王妃见安儿又漂亮又听话,眨巴着水葡萄大眼睛可招人疼,不由又是揉在怀里是又疼又爱。   云清挂着无奈笑提醒王妃:“这孩子其实有点淘气,力气又比一般小孩大,王妃家里的孩子金尊玉贵,还是别……”   话音未落,王妃贴身侍女已经领了身着华服头戴玉冠的小公子进来。   那小公子见厅里有客人,缓下脚步对着父亲母亲恭敬问好,又问客人好。   雁云郡王一瞧见他就笑了,和叶峥介绍说:“此乃本王的第五子,大名凌嘉裕,小名嘉儿,今年七岁,正可与你家安儿为伴。”   说着朝凌嘉裕招手:“小五过来,瞧见这位大人了吗,此乃父父亲义弟,你可称呼叶伯伯。”   凌嘉裕恭敬向叶峥行礼:“叶伯伯好。”   叶峥忙道不敢。   “哎——阿弟,你既称我一声阿兄,此礼你受得起。”   又朝凌嘉裕道:“去你母亲那吧。”   王妃见到小儿子,那一腔母爱都要溢出来,用帕子给他擦汗:“嘉儿刚去哪了,饿不饿渴不渴?过来,母亲给你介绍,这位是你叶伯伯夫郎,你可叫他云叔叔,这是你叶伯伯和云叔叔的儿子,大名叶瑾安,小名安儿,安儿还有个双生子弟弟今日没来,他小人家一个孤单,你可要替母亲好好照顾你安儿弟弟,不可怠慢了。” 第101章   凌嘉裕一进正堂就注意到母亲怀里抱着的粉雕玉琢的小孩了,无它,实在是外貌太盛,凌嘉裕见到过的宫里和簪缨世家的堆金砌玉养出来的小孩,也不及他玉雪可爱万分之一。   同其他人本能想得不同,凌嘉裕其实并不喜欢太过好看的容貌,在他心里,君子讲究的是学识、才华、能力。   容貌这种东西某种程度上甚至会成为拖累,使旁人的视线只关注一个人的美丑,而忽略其他长处,这点,拥有姣好面容的他,是很有些心得经验的。   但……   视线移到小孩眉心偏左那粒针尖大的米粒痣,若是哥儿的话,似乎容貌这件事又变得重要起来。   凌嘉裕凝视小孩时间略微长了些,这时候,小孩似有所感,大眼睛一转,就与凌嘉裕的目光对个正着。   小孩一点不怕生,大大方方与凌嘉裕对视,反而是凌嘉裕先避开一瞬,他身份高贵又是家中幼子,鲜少有人敢如此直勾勾地看他,倒叫他略有不适起来。   王妃一直注意两个小孩的举动,瞧见自家小五率先转开眼,那嘴角就翘了起来。   小五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清冷持重得像个小大人,缺了点这个年龄段孩子的活泼,她和王爷都不是什么高冷性子,生活中也致力于逗乐小五,想看他小冰块脸破功那一刻再偷着乐,可惜这样的机会并不多,王妃还以为他家小五就是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那种呢,谁知他也有弱点,一个粉嫩小宝宝的直白眼神就让他受不住先移开眼了,可真是乐死她这个娘了。   王妃玩性大起,把安儿小心放在地上,指着儿子教他:“安宝,这是姨姨家的五郎,是比安宝大三岁的哥哥,哥哥生性腼腆,安宝去和哥哥玩好不好啊?”   安儿是个热情的孩子,一听对面的小哥哥腼腆,又被漂亮姨姨拜托了和小哥哥玩,当即露出放心交给安安就好的表情,走到凌嘉裕跟前,落落大方伸出手:“小哥哥,我是安安,你叫什么名字呀。”   瞧着伸到眼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手,凌嘉裕初时有点无措,很快就自持力就回来了,定了定心神开口:“我是嘉儿。”   想了想又皱眉纠正:“我比你大,你叫哥哥是对的,前面不用加个小字。”   安儿彷佛没听到后面那句似的,径直往门口走:“小嘉儿哥哥,我们去玩吧?”   凌嘉裕听到小嘉儿哥哥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眉头拧得更紧了,想纠正,但安儿已经从他跟前经过,往屋外走,根本没有停下来听他纠正的意思。   凌嘉裕想说什么,不知为何看着安儿小小背影,那脚却不由自主跟了上去,还快走几步来到门坎前,主动把安儿小手牵起,小心翼翼护着他跨出门口,嘴里说:“当心。”   那音质有些清冷,但内容却是有温度的。   凌嘉裕比安儿高一整个头,护着他安然跨出门后,那手也没放开,而是随着安儿跑动调整自己步伐。   不用王妃吩咐,凌嘉裕的乳母和侍婢早就跟了上去,老鹰护小鸡一样张开双臂护着自家公子和贵人家的小公子,把一切可能的危险扼杀在摇篮里。   王妃瞧着这一系列过程,惊讶瞪大眼,接着又捂嘴笑了,和王爷对视一眼,声音里带着稀罕:“哟,嘉儿和安儿倒是投缘呢?”   云清听了自然恭维:“令公子性情好。”   王妃声音里带着自家儿子自家知道的无奈:“云夫郎你是不了解,我们家这个小五啊,最是性格老成孤僻的,打从出生就这样,既不喜欢同我和他父王逗乐,也不大和差不多年龄其他孩子一处戏耍,整日清冷着脸不是书房看书就是皱眉深思——我常笑说他小孩子身体里住了个忧国忧民的大人似的,今日表现倒让我有些刮目相看,可见是两个孩子投缘了,倒是得让安儿常来同他一道玩玩,染些天真气给他才好。”   云清还是夸:“小公子翩翩君子端方持重,小小年纪就有人中龙凤之相,哪像我家安儿,一团孩子气。”   王妃:“我倒是羡慕你呢,小五要是愿意孩子气一点,多亲近亲近我这个母亲就好了。”   另一头,王爷和叶峥在书房。   雁云郡王:“过了正月十五,那些商贾若再有帖子递进来,我便安排做东,让阿弟你和他们见一面。”   叶峥笑容扩大:“那就多谢阿兄安排了。”   年初三,三县两郡的县令都来云府拜过年,又带来当地商贾进献的东西,说是大商人们孝敬知州大人的,先前东西都拒了,好不容易过回年,这年礼总不该拒绝吧?   这回叶峥倒的确没有拒,都收了。   又和县令们提起当地修路事宜,民夫们吃得饱,干活有积极性,那效率蹭蹭上去,年初三还有主动要求开工的。   叶峥又问了,那发下去的棕榈皂可有切实发到每个民夫手里?   回说不敢克扣,都如实发了。   叶峥说发了就成,只要民夫们整天都和灰尘泥土汗水打交道,只要使用过一次棕榈皂,体会过一次清爽舒适的感觉来,相信他们一定不会拒绝再次使用。   只有落实到人,保证基层每个点的卫生工作都到位了,才能大大减少传染病流行起来的可能,退一万步说,能减少百姓拉肚子或者肠胃炎的次数,也是好的。   年初四,那回家过年的仆人陆续都归府了,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对着二门给东家磕头问候新年好,又将家里带来的特产拿出来分,那收拾得最干净精致的自然是进献给主家的,无论主人家吃与不吃,总是他们心意,其余就分给同为下人的,联络同事间感情。   叶峥出门一趟从外头回来,正巧赶上不少人背了包袱进门,每个瞧见的叶峥的下人都磕头说新年好。   叶峥挥挥手让他们站起来,分出花稞子赏给他们。   这时,一个仆人解开包袱皮,正准备从里头拿东西出来,叶峥随意瞥了眼,忽然瞪大眼说:“等下,那是啥?”   那仆人叫葛大强,是从蟠龙郡回来,包袱里装的是一包袱咸鱼干,他留出了最完整最漂亮的一条鱼准备送给东家吃,正掏包袱呢,忽然被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僵立当场,不知做错了什么。   叶峥心跳飞快,飞奔过期捡起一根棍子,问葛大强:“这是什么,哪里来的?”问的时候那眼睛还没离了棍子。   葛大强一脸懵逼,好在还晓得说话,低头老实道:“是下仆从家里带来的咸鱼,想进献给东家吃的。”   叶峥摇摇头:“我不是问你包袱里,我问这个,这根棍子你哪儿捡来的?”   葛大强更懵了:“这……这是小的从门前山上折的,是,是挑包袱的棍子——”   东家问这做什么……一根包袱棍子?   想了想又补充:“东家,这就是普通的树枝子,不是贵重木头。”   他家那儿穷山恶水的,山上倒是树多,但名贵木料一概没有,最多的就是这种树,他们本地叫女贞树,既不坚硬又长不粗,一年四季还生虫,不仅自己生虫,还要传染给山头上其他树木都生虫,可以说这女贞树是当地村民们最讨厌的树种,没有之一。   唯一好处是这木头点火好用,所以村里人有事没事就上山砍点当柴烧,但他们当地连绵不绝都是这种树,当柴烧也砍不掉多少。   葛大强是急着来上工,走到半路提那包袱提得手疼,顺手就砍下一根树杈把包袱挑上,回到云府,还没来得及丢灶屋里去呢,就叫东家瞧见了。   叶峥用指甲刮了点木头上的厚厚的白层,捻起来有种腻滑的手感,放鼻端嗅一嗅,无臭无味,又飞奔进厨房,用火钳捡出块高温木炭,将那树枝靠近,只见随着温度升高,那枝条上厚厚的拜层逐渐变软,融化,变成液滴一般滴下来,滴在地面上,很快就结成一快白壳,捡起来丢入火堆,那白壳快速燃烧起来,变成一朵小火焰。   竟然真是这个!叶峥的心砰砰跳起来。   女贞树,天然白蜡!   要知道,这年代,白蜡烛还没被发明出来,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夜里点灯用的普遍都是灯油,也就是豆油,而办红白喜事的牛油大烛,其主要成分是牛油经过一系列处理硬化蜡化而成,并不是真正的白蜡,还有就是少部分蜂蜡,那都是极其珍贵的东西,宫里用得上蜂蜡的地方也不多。   可想而知,这天然白蜡烛若是被制作出来,肯定能掀起一场照明届的大革.命,叶峥已经可以想象那源源不断的资金往雁云州流淌而来的景象了。   他提着那根遍布着白蜡的女贞树枝,对还跪在地上无所适从的葛大强说:“你跟我来一趟书房。”   葛大强又是一阵懵逼,其他仆人也是惊愕。   书房是多么高贵地方,一个下仆竟然被主人招进书房,便是什么都不说,也够吹嘘一阵的了。   登时便有人把嫉妒的目光投向了葛大强。   叶峥先一步进去了。   余衡眯眼提醒:“还不跟上,还要主子等你不成?”   “是,是!”被人一呵,葛大强反而冷静了。   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哈着腰跟着余衡往主子书房去了。   这件事之后没几天,叶峥带人快马加鞭去了一趟葛大强的老家,亲自参观过,用手检查过他家门前那片山上密密麻麻的女贞树林。   蟠龙郡县衙在正月初十那天迎来了贵客,雁云城的知州大人。   叶峥急着说事儿,一切虚礼全免了,把蟠龙郡丞叫去书房商议了两个时辰的事儿。   只知道出来的时候,那郡丞拿着记载厚厚一本的册子,眼里是含着泪的,直到叶知州车马离开许久,还在冲离开那个方向长揖不起。   叶峥是去实地考察的,确定了女贞树林足够大,他就将如何放养白蜡虫,如何修枝,如何取蜡的流程详细写下来,让蟠龙郡丞找人落实下去。   叶峥离开县衙,并没有立刻回州府,而是再次驱车去了那片女贞树林,花了一些铜板雇佣当地村民将那积得厚厚的虫蜡取下来,经过热水熬煮后,去掉蜡花虫壳虫尸体等一些列杂质,放入冷水中凝固成干净蜡块,收进马车里。   在村中待的这些时日,叶峥亲自示范给村民看,如何不伤害虫卵中的白蜡虫,又教村民们将残枝枯叶修去,等来年三月嫩叶重新萌发,虫卵孵出后就可以即刻附着在上面,进食□□繁衍,产蜡,同时每户留下一些银子,还承诺他们,等这片山头再一次变白的时候,会有人来收虫蜡。   村民得了实际钱财,原本以为爬满了虫子白花花的女贞树林瞧了就烦心,现在的心态完全扭转了,这白花花都是银子。   村中组族老们商议过后,以后这林子就是族里的宝地了,不可以随意进去砍伐,尤其不可以随意伤害白蜡虫,今年白蜡采收时节,卖出多少家家户户都有得分。   等叶峥带着一马车天然蜡块回到雁云州的时候,正月十五都过去了。   安儿然儿叭叭着小嘴形容那十五的花灯多好看多漂酿,还把阿耶给他们做的花灯拿出来给爹爹瞧。   叶峥摸着儿子们的头,说等爹把蜡烛研制出来,这花灯没了灯油容易倾倒的限制,形状可以更不羁,更好看的。   一夜修整,叶峥隔天带着白蜡块去了城郊研究基地。   这回就没啥技术含量了,只要将蜡块隔水二次化开,放上棉绳烛心再凝固起来,就成了一枚蜡烛了。   正好制皂那边各样模具颜色齐全,叶峥干脆发挥想象力,在融化的蜡块里滴入精油,或者加入颜色,将那蜡烛制成香熏烛,手工蜡的形状。   蜡烛和肥皂不同,肥皂是事关百姓身体健康的,叶峥才会想办法将基础款蜡烛的价格降下来,确保普通百姓都用得起。   这蜡烛可就不同了,在蜡不能作为石油副产品批量制作的年代,只能成为王公贵族的才用的起的奢侈品,这点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在他本来的历史上,从有记载的汉代蜡烛作为顶级奢侈品进入王公贵族家中,到晚清,国门即将被坚船利炮轰开,那时候的蜡烛平民百姓虽买得起,但一支全蜡做成的蜡烛的价格也在150文到300文左右,是备着紧急情况应急使用的,也并非是日日点着的常用物件。   那些外层裹一圈蜡,里头填充豆油或者动物脂肪或者桦树皮之类填充物的劣质蜡烛,也要二十文一根了。   叶峥可以试着想办法让蜡烛从天价奢侈品到飞入百姓家的时间大大缩短,但也不可能保证几年内大启百姓就都用得起蜡烛了,那是天方夜谭,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能保证他辖地内的百姓不饥荒,有衣穿,人人饱暖能上学,已经十分了不起的成就了。   一马车蜡块,做了大约一百斤蜡烛。   除了几块加了精油的,形状各异的香熏蜡烛外,其余就是取竹筒做模型,制作出来的类耐久又经烧的水管粗,一掌长的蜡烛,好堆放好运输,没那么多说头,专司照明的。   叶峥把这些蜡烛带回家。   蜡烛价高,但红白喜事或者祭祀上头会用到,家里是有的,但一般就是祭拜时点上,快速祭祖完吹掉,一年就祭祀两三次,一根动物油的蜡烛省省得用个好几年都用不完。   这还得是有点实力又舍得的人家,譬如叶峥他们溪山村,除了云清和叶峥成婚那天,他们屋里燃了两只牛油大蜡,那算是开天辟地的奢侈举动了,其他村民家别说蜡烛了,连灯油都要省着用的比比皆是。   等叶峥把这批白色蜡烛弄回家的时候,云爹云娘都吃惊瞪大眼:“这是蜡烛?咋颜色雪白雪白的?”   “买这么些蜡烛,得花多少钱吶?”   叶峥算了下此去蟠龙郡的车马草料食宿费用,还有雇佣村里人的花销,凑了整说了个数字。   “多少?”云爹有点不相信。   三十两银子,就能买这么些蜡烛?   照他的想法,这一大车蜡烛,二百两也买不来吧?   这里头得有多少?三百根总有吧?   叶峥摇摇头,余衡数了三遍,五百二十七根。   现在市面上,儿臂粗的牛油大蜡,一根五百文,但牛油蜡烛的坏处是不耐烧,点燃后那烛泪真像眼泪似的一滴滴留下来,很快就融化完了,为了让蜡烛经烧,就要在里头添加东西,再做得很粗很粗,延长燃烧时间。   比如婚房里点的儿臂粗的大烛,持续燃烧时间大约为2个时辰,也就是四个小时,古代人睡得早起得早,三更就算清晨了,没听过三更鸡鸣五更钟,正是男儿读书时吗,燃到三更熄灭,那蜡烛就算燃一宿了。   虫蜡就不一样了,天然虫蜡熔点高,硬度大,点燃后,蜡烛不会被自身燃烧产生的热量熔化,就算做成生日蜡烛那么细,也始终可以保持烛心燃烧,烛身成型的,从头燃到尾,直至将整根蜡烛燃烧殆尽的性状。   且虫蜡本身就是一种中药,具有止血消炎润滑通便的作用,燃烧白虫蜡,也算具有一定保健作用了,就算不拿来烧,带一块在身上,关键时刻止个血消个炎也是极好的。   叶峥说了一大堆这白蜡的好处,云爹和云罗氏多数没听懂,只听懂一点,这白蜡比油蜡好,色白、经烧,关键还量大便宜。   当然,便宜那是针对懂的人来说的,比如他家哥婿,那不懂的,不清楚白蜡如何产出,就入宝山也空手回,那就只有折腾没有便宜了。   每次有了新东西,家里人肯定是排头里享受的,香熏蜡烛叶峥给了爹娘一块,自己和云清房中点一块。   精油是好,但挥发太快,留香不持久,加入这蜡中就不一样了,随着蜡烛缓慢燃烧,那香也慢慢释放出来,一整夜,一整个房间都是香的。   全家的睡眠质量又提升了个层次。 第102章   雁云州本地大商行的几位负责人终于得了准信,被允许进入郡王府拜见王爷。   郡王府会客厅。   领头的自然是宝丰郡海商张海潮,其次是涉林商行的束永富,还有南北行货贸易的郑同和。   其中张和束家旗下商号都是本地耕耘上百年的老字号,郑同和是这十几年发起来的,但他家里和张家束家都有姻亲关系,所以靠着二位的提拔,也是一里一里起来,在三人中脑子灵,心思活,但话语权不如前面两个。   王爷还没来。   张海潮端起杯子呷了口茶。   郑同和有点坐不住:“我们递了那么多帖子,王爷都是只看不回,今日怎么忽然就同意见我们了呢?”   束永富也在喝茶,说:“老郑啊,王爷愿意见我们是好事,你稍安勿躁。”   郑同和:“我也知道,咱这么多东西送进来,不就是想求王爷句准话吗?自古官是官商是商,官衙那位倒好,捞过界了,再说就算真等着想捞钱,那也该巧立名目遮掩下,哪有这样不按理出牌的,前阵子那棕榈皂你们见过没有,我是见过的,比那澡豆和胰子好用一千倍,这样的东西就这样发给底下泥腿子用了?有人说这位知州老爷是关心民生,可我咋这么不相信呢?世界上还有这样把好东西一分不花发给老百姓用的官?所以我回去琢磨了几天几夜,你们猜我琢磨出什么来了?”   束永富:“什么?”   郑同和哼了一声:“我寻思着,他这样做必有所图,无非就是瞧着我等孝敬王爷,把他晾了起来,是成心让我们知道厉害呢?无非是想说,他有那制作棕榈皂的方子,大家用了都说好,是奇货可居,等着我们拿出东西来打动呢。”   郑同和:“可是你们说说,他刚来的时候,我们几个也不是没有烧过灶,拜过码头的,他给我们送去的东西帖子一次次原封不动又给退回来算怎么回事呢?就算嫌少,也该给个提醒,不该做得这样绝,就连王爷也没有这样对待我等,莫非他比王爷还厉害了?”   “现在我算是知道了,人家是手里有方心里不慌,有恃无恐着呢。”   “先是不让民夫去我们的工坊里劳作,又搞出修什么劳什子路,又给民夫发这个,发那个——我倒是好笑呢,就算这些苦哈哈泥腿子种了土豆吃饱肚子,难道还能压榨出几两油水来不成?”   张海潮轻咳一声。   郑同和马上压低音量,但还是忍不住要说:“凡此种种,只有两个可能,一则他是清官,割肉喂鹰贴给苦哈哈泥腿子的那种,写在书话本子上的那种——可是你们信吗?反正我是不信的,二则就是我说的那种,他仗着有王爷撑腰,仗着手头有奇技淫巧,就等着把我等搜刮干净呢!”   张海潮和束永富也不信,在他们心里,官和民的界限,那是泾渭分明的,古来自有作品写过爱民如子的官员,可放现实里谁见过?   爱民如子?   如果真有的话,可能是老子打儿子,打死不论的那个子吧。   但这里到底是王爷府上,就算要说,那话也不好说得如此□□裸。   张海潮正打算让他嘴上把门,就听外头喊:“雁云郡王到——”   三人忙收敛神色,恭敬垂首。   雁云郡王走进花厅,三位商行主跪地:“草民张海潮/束永富/郑同和,拜见王爷!”   水恒为人宽厚,神情敦和,笑着摆摆手:“几位不用多礼,请起吧。”   又吩咐下人:“给几位大老板上好茶。”   “几位在雁云做的好生意,自是不缺好茶喝,也尝尝本王从北地带来的茶。”   张海潮几人等到现在,已是喝了一肚子水了,但王爷的面子不能不给,只好又举起杯子开始喝。   喝得一肚子水饱,在束永富和郑同和不断的眼神示意下,张海潮放下杯子站起来:“王爷,草民们此次求见王爷,乃是有事相求——”   水恒这才抬头看他一眼,又摆手:“坐下坐下,坐下说。”   张海潮只好放了半个屁股在凳子上,一开口又是:“王爷——”   水恒微笑瞧着他:“嗯?有什么话,张老板尽管说就是。”   张海潮想说的是,雁云那位叶知州又是修各村通往县城的道路,又是给村民发什么棕榈皂和土豆粉,听说这叶知州在城郊弄了一处叫研究基地的东西,里头招了不少做工的,又是收那棕榈果,又是收那市面上各样水果和各种鲜花,研制了不少好东西。   他们自然是遣人打探了,但那打探的人最多混进大门内,混到厨房,或者混入捣碎棕榈果的粗浅活计,再往里就不让进了,各院子之间也有人阻拦,无事不许乱窜,倘或多走多问几句,立马有人警惕:“你是做工的,只管老老实实做工就成,打听这些干什么?”   再多问几句,就拉到管事那里,也不打也不骂,一天工资发给你,名字勾去,工作服上交,让你明日不用来了。   三家派去的几个人都遭遇了这种情况,末了还是什么都没有打听出来,只知道里头虽然规矩严格,但伙食待遇都不错,还有给工人配备的洗澡间,每日吃得好,穿得好,管事也不随意打骂,下了工洗得干干净净回去,多干几日,整个人精神面貌都不同了。   但描述得再好,这些自家有工坊的老买卖人一听,也知道不过就是条件好一点的工坊罢了。   这叶知州又是招人又是弄工坊,又是生产东西,又是修路,很明显接下来是和商业有关的,却把他们这三个本地最大的商贾头子给完全搁置在一边,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是他们给的不够多?   还是想要全弄上自己的人?   如果是前者,自是有的谈,但若是后者,不是他们吹,在雁云州地界,他们三家和下头各宗族势力的可是同气连枝的,若想撇开他们就把事情办了,就算是知州大人,恐怕也不能轻易办到,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不过当着雁云郡王面,自然不好这样问,话还是得缓缓说的,于是张海潮开口,也不绕弯子了:“草民们此次前来,一是为了给王爷请安,祝王爷安好,再有,其实小的们也想讨王爷个章程,请王爷示下,小的们可是有哪里得罪了那位知州大人,若能得一明示,小的们便是死了到得底下,也不算做了那冤屈鬼。”   一开口就是满腹委屈。   此言一出,水恒略挑了挑眉:“这,此话所从何来,你们怎么会这么想?”   张海潮话既已出,又瞧着雁云郡王脸善,那话就顺着说了下去:“譬如王爷您,天潢贵胄,如此尊贵,也愿意接了帖子垂怜我等升斗小民,但小人们给知州递拜帖,却是原封不动退回来了,若非厌恶小的们,又岂会这样,小的们便是现在也没想明白,究竟是哪里得罪了知州大人呢?”   郑同和也随声附和:“从前就听说王爷虽威仪赫赫但最是爱民如子,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那叶知州的架子,竟比王爷还要大呢!”   “老郑!”   “慎言!”   “定是我等哪里做的不好,叶知州才对我等小惩大诫的。”   水恒端起水杯喝一口,掩去嘴角笑意。   竟被叶弟猜个正着,这些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同自己告软状来的。   其实以水恒想法,这些人不理便不理了,但叶弟说,这些人在本地势力盘根错节,又自有商贸渠道,上至贩卖货物去外地,下至去哪一户人家收东西,要知道猫有猫道鼠有鼠道,与其费力巴拉自己去建一套流通网络,还得面对这些人的明枪暗箭,不如藉助这现成的。   此其一。   其二,自己和郡王一是朝廷命官,二是一地藩王,大张旗鼓行商贸之事,也惹人诟病,叶峥自己倒是无所谓,最要紧的是,于水恒名声上不好听。   之前叶峥是事忙,顾不上应付这些人,年内空了些,这场接见也是必要的,先前在北地,把南人说得何等蛮荒固执,南人为了维护家族,维护祖宗礼法,那是可以全村出动,命都可以不要的,任你再大官员到了南边,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踞着,此话虽有一定偏见,却也有些属实。   所以南地当官,一向是和当地宗族乡绅交好。   叶峥既不想费力去动这治理根基,自然也得有此一面,先前不见是威,如今见了是恩,恩威并施之下,想必有什么说法也更容易被接受些。   “原是这样?”水恒点点头,“本王明白了。”   “不过本王与商贾之事一窍不通,正好叶弟在本王府上做客,本王就做个中人,叫了他来你们见见,若有误会,还是当面解决的好。”   说完拍掌,对侍从说:“去请一下叶知州。”   又对三位说:“几位略等一等,本王去更衣。”   三人自然恭敬说好。   人一走,三人对视,眼里有着心虚,他们是来王爷说这叶知州坏话的,没成想叶知州就在王爷府上,王爷待他言谈间又些许亲厚,直接叫了叶知州为叶弟,那么他们这告状行为,可还要继续下去?   还没等想明白,王爷没回来,叶知州却是进来了。   “几位大老板好啊!”叶峥一身风流红衣,神采奕奕进来了。   三人早就听得叶知州容颜极盛,今日着一身玉冠红衣,更衬得面若桃花,色如春晓,当即都有些呆立当场。   叶峥也不客气,直接坐了王爷先前做过的上首,侍从立刻换了新茶,他持起喝一杯,那神态动作,彷佛如在自己家里一般。   “几位老板,先前本官事忙,没有顾得上几位的帖子,不会在心底偷偷埋怨本官吧?”   “岂敢岂敢。”   “我等便是有八个脑袋,也不敢埋怨大人啊。”   “大人公务繁忙,我等才是自觉不该去打扰。”   虽说方才埋怨了,但既然人不在场,那就是没有,咬死了也是没有,王爷人品敦厚,光风霁月,想来不会传那小话。   “没有就好。”叶峥也摆手,“几位老板别站着,坐下喝茶。”   短短功夫都灌下两壶茶去了,哪里还喝得下,再喝就吐了。   叶峥也不卖关子,直截进入主题:“不错,是忙,你们也知道王爷同我是北地来的,一路来到这雁云州,看了境内好山好水,那阳光雨露丰沛,果子沉甸甸挂满枝头,所到之处皆是繁花盛景,与北地风光大为不同啊。”   说到这个,张、束、郑三人可是不困了,纷纷露出自豪神情。   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雁云人,往常那不明真相的谣传,说雁云境内到处是毒虫猛兽、沼泽瘴气,什么遇之即死,沾之即病什么的,直把他们雁云描绘成了个人间炼狱般的地方,彷佛里头住的都是那头插鸡毛赤脚奔跑的野人似的。   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雁云的气候有多么适宜作物生长,那林子里的野果有多甜多好吃,就说在北地人十分稀罕的甜味吧,听说北边人吃个饴糖就算过年了,笑死他们南边这里根本不稀罕,不说那甜甜果子的种类,也不说那满山都是的棕榈花提炼出来棕榈糖,就说那甘蔗,随手□□嚼在嘴里就是满口生津的甜,还有那枝头挂着圆圆的椰子,打开就是一包清甜汁水,南边这里,糖根本不算什么。   还有那海里的海鲜,河里的河鲜,田里的鳝鱼泥鳅。   说句难听的,在雁云州,不提那两个快要过到隔壁界的蟠龙和永年,只说宝丰大邑和涉林,那说是天选之地也不为过,百姓就算一年四季不种田不劳作,光摘树上的果子,摸河里海里的鱼就能过活填饱肚子。   这样的地方,全大启哪儿还找得出?也就他们雁云,独此一份!   见到三人脸上神情,叶峥心里暗笑,算是骚中痒处了。   “不过,”没等他们得意太久,叶峥话锋一转,马上说起不足,“不过王爷和我,在将雁云三县两郡都走了一圈后,却生出些疑惑。”   三人已经全然被叶峥的话吸引了:“敢问大人,是何疑惑?”   \"王爷和我疑惑的是,如此风水宝地的雁云,百姓的生活却过得如此困苦,并不优于大启其他地方呢?\"   “几位老板都是有本事有见识的人,可否为王爷和本官解答这个疑惑呢?”   “这——”   三人面面相觑。   “那些困苦的人,不过是懒惰或者愚笨罢了。”未几,张海潮缓缓说。   “譬如我的海货行,经常会有管事的下去收海货,那管事的收了回来便告诉我,那些海边生活的人我们收的时候,他们便打鱼,寻贝,摸珊瑚,若我们的人不去,便瘫在沙滩上晒太阳或屋里睡大头觉,可是懒不是?便是那珍珠砗磲离他们一尺之遥,也并不会主动寻了卖出去,可是愚笨不是?”   叶峥不说话,只微笑看着他,又看另外两位:“二位可有其他高见?”   张海潮既说了,束、郑二人自然也有话说:“大人,张老板说得不错,他们就是天生懒惰。”   “我这也有现成例子,比如我束家制糖坊,开出一文钱收十斤棕榈花,这样优厚的条件,若得全家齐上场,努努力一天捡他一千斤也是做得到的,但那些百姓从未这样做,只愿意卖个三五文钱糊口,多了便不愿了,可见是又懒又笨,丝毫不会积极向上。”   叶峥摇摇头,虽然知道利益既得者喜欢把别人穷困潦倒的原因归咎到底层百姓又懒又笨上,但亲耳听到他们这么说,还是觉得十分刺耳。   但他此行是有长远目标的,也就没有破口大骂资本家。   而是等他们说完后,自己一句句反驳回去。   叶峥的视线一一扫过三人身上:“原来三位老板是这样的想的,那就怨不得你们的生意只能做在雁云城,却无法做大做强出去,因为眼界就在这里了。”   若是其他人说这话,张海潮几人必不肯听的,但说这话的人是本地当官的一把手,他们虽不爱听,也只能乖乖听了。   张海潮忍住了心底不快:“那敢问大人,大人又是怎么想的呢?”   叶峥正等着他问呢,于是盯着张海潮,缓缓说:“张老板你方才说,你手底下的人去收海货的时候,百姓们愿意下海捕捞,你的人不去,他们便在家休息,此为懒,我并不敢苟同。据我所了解的,你们家收海货的人,乃为当地一霸,强令百姓若有渔货必须先贩卖与他,前些年还有因着有外地行商高价收一种海里的软骨鱼,当地渔民捕获了卖给他,便发狠将渔民和行商打得半身不遂来杀鸡儆猴,可有此事?”   “这——”   这事张海潮并不清楚,但他既然是本地海商头头,与其他家海商自有协议分配,那海里的东西早就他们内部安排得明明白白,怎可随意贩给什么来路不明的外地行商,若真有这样事发生,便是渔民不懂规矩,那行商也不懂规矩,不打他们以儆效尤,其他渔民行商争相效仿怎么办?他还怎么稳坐这个海商头头?   所以面对叶峥的问询,张海潮也没啥好辩驳的,因为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叶峥轻笑一声,继续道:“你和其他海商霸占了那片海域,不许渔民私下交易,那除了你们几家来收鱼获的时候,其余时间渔民便是有了收获也不敢卖给别人,不睡觉又做什么呢?这个懒字,又如何安得到渔民头上?”   “再说那个笨,还是这个道理,渔民捞上来珍珠珊瑚,优先是要卖给你的,但珍珠珊瑚到底体积好,容易藏匿,渔民没有藏匿起来卖给别人,你就觉得他们笨,可是如此?那么我还是要反驳你,一则,你之积威慎重,渔民早已怕了,不想惹事,二则,珍珠珊瑚十分贵重,渔民便是想要交易,一时里也很难找到买主,何况还容易惹麻烦上身,故此不这样做,明明是无奈之举,却被你说成是愚笨,渔民也太过冤枉,张老板,可是这个道理?”   不顾张海潮难看脸色,叶峥又笑着朝向束、郑二人:“瞧二位老板神色,是不是想说,你们并没有霸占山头,也没有强令村民不可和外人行商交易,可是?”   郑束二人对视一眼,还是点了头,想看看叶知州这又有何话说。   叶峥道:“就以束老板的制糖坊举例,你虽没有强令村民只能卖棕榈花给你家,但据我所知,你也没有公开制糖工艺,整个雁云州,棕榈糖这种东西,只有你家和你们商会下头另外两家的工坊会做,村民捡了花不卖给你们,卖给别人,别人也不收啊,此其一。”   “再者,你说村民不愿全家齐上阵,多捡点花卖,每日只愿卖少几个铜板,其余时间歇着,束老板是认为村民懒惰,不愿勤劳致富,但本官还是有不同看法,本官也听说过一件事,束老板的收花点,若一日内收到大量棕榈花,那负责收花的管事便会压低价格,原本村民卖十斤棕榈花可得一个铜板,管事会寻了借口说今日花多,十五斤花才给一个铜板,可有此事?”   束永富和郑同和无法辩驳,因为的确是这样,这主意还是郑同和给出的,村民争相都来卖花,说明这差事你不做有的是人做,何必给开一个铜板的价格,可劲儿往下压价就对了。   叶峥声音凉凉:“你们为强,村民为弱,规则是你们定的,你们自己又可随时不遵守规则,村民胳膊抗不过大腿去,又反抗无用,除了消极摆烂,又有什么办法呢?”   “而你们明明是造成这一切的元凶,却反过头来埋怨村民又懒又笨,不够上进,老板们,村民真的很冤吶!”   听着叶峥这一口一个为村民说话,三个大商人皱起了眉,这叶知州什么情况,是趁机替村民申冤来了?   叶峥摆过脸子,又说过奚落的话,但知道这并不是个好解决的问题,便是在他生活的年代,这个问题都还没有被消灭掉,说过出出气就算了。   但关于叶峥所说,几位大商人也有自己的说法。   张海潮率先道:“知州大人,你乃是清贵读书人,哪里懂买卖里头的行市,你方才话语里有指责我不许渔民与外地行商私下交易的意思,大人自有大人的想法,草民不敢驳。但草民作为海商协会的会首,也想为自己说两句话。”   叶峥很大方:“张老板尽管说来。”   张海潮道:“知州应该也知道,海里东西珍贵,但雁云州消费得起海货的人家有限,加之海货不易保存,若要贩卖去外地,那一路损耗也是极大,我们几个海商联合起来成立商会,也不过是想将成本降低,多提高点利润,方可以养活一大家子人,若任由村民随意交易,我们的海货又卖给谁去?大人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叶峥自然点头:“张老板说得也对。”   见知州没有坚持己见,非说他们不对,束永富紧接着说:“知州大人,我家的棕榈糖虽然不易腐烂,但利润薄是个事实,叶大人既是来自北地,应是知晓和北地饴糖比起来,我束家塘坊的棕榈糖乃是平价销售,当地百姓不说家家做菜都用大量的糖,若是想要买一些棕榈糖甜甜嘴,却也买得起,可是这样?”   这点确实,棕榈糖走得是薄利多销路子,就拿叶峥他们溪山村来说,那边只有逢年过节家里孩子才能弄些糖甜甜嘴,在雁云城这里,最困难的家庭,最多是不用糖做菜,买几个糖块甜甜嘴,却是家家做得到的。   “这是束老板的贡献不错,本官替当地百姓谢谢束老板。”叶峥对优点一向不吝啬给予肯定。   这话说出口,室内的气氛就缓和多了。   那三位的面色也好看了。   叶峥也就趁机说出了自己的答案:“所以说来说去,无论是海货珍惜还是棕榈糖薄利,不能大力推广开,老百姓生活困苦,都是因为本地市场太小之故。” 第103章   叶峥这本地市场太小的话一出,三家商行老板都被吸引了。   那心也不知不觉提了一提。   这叶知州的意思是……?   叶峥见他们注意力全集中起来了,继续说:“其实王爷和我一直就在感慨,这雁云州产的好稻米,好海产,好棕榈糖,好果子,好鲜花,这么多好东西不能卖去外地给雁云百姓带来福祉,真是太遗憾了,雁云有这么多好东西,若本地市场消化不动,拓宽市场,把东西卖到中部,卖到京城,乃至卖到全大启,以三位老板的大气,届时还需在螺丝壳里做道场,贪雁云百姓这仨瓜俩枣?那全大启都是你们自由发挥的天地,不是吗。”   此话一说出来,三位商行不由陷入沉思。   把生意做大做强,是每个商人的愿望,尤其到了他们这份上,若说糊口,那赚的钱几辈子也花不了,为的什么?不就是那份势力,不就是那荣光,要让人提起他们,拇指竖起眼里有光,说一声是这个!   叶峥很好地把握了这种心理。   “几位老板消息灵通,想必已经知道本官在郊区研究基地弄出来的东西了,不过本来也没想瞒着几位,只是先前事忙,没有拿出来展示罢了,趁此机会,也让几位老板过过目,吃颗定心丸,知道本官先前说的那往外寻销路的话并不是无的放矢。”   叶峥拍了拍掌心:“来呀,把东西呈上来。”   三位商行主先是嗅到一阵不同于燃香的清冽香气,好似谁在屋内揉碎了一堆花,满室好清香。   侍女送上几个拇指大小的瓷瓶。   叶峥从上首走下来,亲自给他们介绍:“那林里的檀香,山上的沉香,海里的龙涎香,几位老板肯定闻过,不知比起我这几瓶精油香,又如何?”   说着,叶峥亲打开一个小瓶子,倒出一些里头的液体在手背上搓了搓,又在几位老板鼻端扇了扇,他指骨修长,质地如玉,动作间溢出阵阵令人心旷神怡的香气,如空山新雨,如雨后松林,三位老板的视线不由被他牢牢吸引住了。   “清幽、暗浮、沁人心脾,好独特的香味。”   “这香彷佛不沾鼻子,从空气里直入灵髓,提神醒脑。”   “我确实从未嗅到过这种质感的香。”   三人不由急问:“叶大人,这是什么香?”   叶峥答:“此乃松针香,取材乃是两种特殊的松柏叶。”   “松柏叶?”   三人细细嗅闻,的确有松柏清润,但绝非寻常嗅到的松柏气味,而且松柏不过是十分寻常的树木,从没有人发现松柏有香料价值,这么廉价的松柏,莫非与沉水木、檀香木一般,也能做香?   保持着淡淡疑问,就见叶知州放下小瓶,在侍女捧着的清水盆中濯了手,又用干净帕子擦了,拿起另一瓶。   这个瓶子里的香有很强的挥发性,刚滴在手上搓了两下,三位商行主就嗅出来了,此乃清新的柠檬香,柠檬在雁云绝不算贵重果果蔬,而是一种十分寻常的果子,日常人们都用它调味,或者泡茶。   这也代表柠檬香虽不高级,但却有很强的群众基础,雁云百姓可能会不喜欢松针香,却绝不会有人讨厌柠檬香,就算不在雁云州,在其他州也差不多,柠檬柚子柑橘皮挤出来的气味,也会令大多数人感觉神清气爽,是老少咸宜的香味。   叶峥重复了洗手过程,再打开一瓶。   于是三位商行主接下来嗅到了许多种精油的香,这些香不约而同都与自然界某种花草树木或者果子相同,却比它们气味更浓烈,留香更持久,表现得也更明快轻松。   展示过一溜儿香,叶峥微笑问他们:“大人们觉得这些香味,若拿出雁云,卖去外地,可会有人捧场?”   这答案不用说,是明摆着的,就连三位商行主自己嗅过这一系列后,也见猎心喜,想弄几瓶子香回去。   但叶峥的展示远没有结束。   他收起小瓶,前排的侍女退后,后排侍女上前,托盘上是一块块颜色形态气味各异的巴掌大的香皂,原来先前那彷佛揉碎了的鲜花的气味,是自这些香皂上而来。   “棕榈皂的功效,几位老板肯定亲身试验过,我这里不仅有棕榈皂,还有其他香皂,比如这块,带着淡淡奶香,是羊奶皂,这块粉红色带着玫瑰花香的呢,是玫瑰花水皂,这块橙色散发着柑橘香的是,是甜橙皂,其他还有熏衣草皂、柚子皂、竹叶皂、甘梅皂,只要有对应植物和香型,想要怎么样的香味,我都可以弄出对应的香皂来。”   “不瞒几位老板,上头那些花香果香精油,制作费时费力,损耗又大,我花了几个月研制,也就每种精油研制出了一小坛来,可是说很难在市场上流通,便是反响好大卖了,我这里也拿不出,定价自然是不菲的,我可以保证一般人根本买不起,但这些拥有差不多香味的香皂,却可以适当降低价格,贩卖给普通有钱人家。”   看着叶知州拿出来的这些东西,又听到他说的话,三位商行主的眼睛前所未有地亮了起来,三家都是世代从商,这些东西的价值,叶知州稍微一提点,他们就立刻看到了眼前那巨大的市场和源源不断的利益。   那张海潮率先忍不住了:“叶大人,您拿出的每一样东西都可以说是惊爆世人眼球的,您研制东西的能力和眼光,我等自愧弗如……先前是我们多有冒犯,请大人不记小人过,草民斗胆问上一句,叶大人这些东西可有了销售渠道,若暂时没有,草民厚着脸皮问一句,大人可否交给我们的商行贩卖?”   这是急了,端不住了。   叶峥那脸上表情还是微笑:“张老板,稍安勿躁,我这里东西还没有全部介绍完呢。”   还有?   张、束、郑三个老板眼睛瞪得像铜铃。   叶峥又是拍拍手,捧着香皂的侍女再次与后头侍女交换位置。   那后头的也捧着托盘,这回却不是巴掌大的块块了,而是一截一截的乳白色段段,看造型和内里的棉芯子,像是蜡烛,但蜡烛哪有这样细的,岂不是刚点着就融化了么?   连番惊讶下,这几人已经不再费功夫掩饰了,那神情都明晃晃挂在脸上。   叶峥取一根蜡烛和火折子递到张海潮手中:“张老板,请。”   张海潮接过,其余二位紧盯着,视线跟着他动作走,明明点个蜡烛,张海潮手心却无端湿漉漉的,他打开火折子凑近棉芯,比点燃油灯还快,饱浸了蜡质的棉芯可以说是一点就是一朵小火苗。   在三个人六只眼睛的盯视下,这火苗一耸一耸,但很坚强的立住了,过了很久才颤巍巍在火苗的凹坑里积了一滴烛泪,没有往下滴落。   “这蜡烛……”   那郑同和惊呼出声:“好经烧啊!”   作为有钱的人,他们三家自然是不惜成本的照明大户,对蜡烛能做成什么样心里有数,能燃烧的油类很多,但能不被自身燃烧热量熔化,一直保持硬挺完整从头燃到尾,这是极难做到的,只有那少数一些蜂蜡才能做到,能做到这样性状的蜡烛一般都作为贡品呈到宫里去了,便是那样数量也不高。   若这样的蜡烛能交由他们手上贩卖,那利益简直是无可估量啊!   惊人,太惊人了!   这时候,三位商人看叶知州的眼神,已经和先前完全两样了,先前虽是草民看官员,但对着外地官员,他们这种地头蛇大商行主面上不表现出来,心里头自是有着一定轻视,尤其叶峥表现出的样子自视甚高,似乎也不大看得上他们。   可是现在不了,这位叶知州,现在这三位瞧着他,那目光不说看到了神,那也差不多了。   张海潮率先拜倒,声音里透着心悦诚服:“叶大人,是草民有眼不识泰山,请叶大人垂怜我等,将东西交由我等贩卖吧!”   其余两个也紧随其后:“求叶大人垂怜。”   叶峥其实还没展示完,但不用费更多口舌那也是好的。   不过,所谓攻守之势异也,既然他们这么迫不及待提出,叶峥也得拿拿乔了。   他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转而说起另外事情了。   “年前那徭役,我紧急抽调了民夫去修路,才发现我们雁云穷的地方太多了,不知几位听过一句话没有,想要富,先修路,如果能把路修得平坦了,村民方便从那山坳坳里出来了,那村中特产、村里手工都方便弄去市集交易了,村民的日子自然要好过许多,你们觉得是不是这样?”   “是,那是自然的。”   “自古那造桥铺路都是有益民生的善举,叶大人真是爱民如子。”   “好官吶!”   不管怎么说,那马屁先拍足了。   “好官不敢当,王爷和本官,只是想为当地百姓做点事情罢了,你们既然说本官是好官,造桥铺路是善举,那么这路,本官是修得对喽?”   “对,当然对!再对不过了。”   那么叶峥就笑了:“既然路修得对,本官就继续修,只是现在有个问题,这都快二月春耕了,总不能还打着徭役旗号让村民做白工吧,那么多材料要起出来运上去,那么多村民要吃喝,每日这花费,若都从财政里走,本官可是有点吃不消了。”   叶知州这意思……三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明白了。   修路要银子,叶知州在问他们要银子。   若刚来时候叶知州表现出这个意愿,三人定要咬死了哭穷,说没钱,可到了这份上,这叶大人手里有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这已经不是叶知州请他们拿银子出来,而是叶知州手里有这些筹码,是待价而沽,完全可以明码标价价高者得,反正雁云州做生意的又不止他们三家。   这样筹码随意拿出一样来,就可使雁云的商界,乃至整个大启商界天翻地覆。   若别的商人也得了这样消息,事情就太难办了。   趁现在消息还没有流传开,他们务必要先一步与叶大人达成合作,把这块大饼收到自己口袋中才是,哪怕倾家荡产呢,也能赚回来。   想到这里,张海潮冲其他二人使个眼色。   三人同时再上前一步,恭敬跪拜:“叶大人,造桥铺路本就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儿,大人有愿,我等自然不甘其后,愿一家出两千两两银子,造福当地百姓!”   “两千两?”叶峥神色微动,一家是两千,三家就是六千,前阵子的财政亏空是可以填上了,还有得多。   见叶峥沉默不语。   三人心里开始打鼓,莫非是嫌少,不够?   这胃口可是真大,但他们已经被吃定了,也是无法,再大的胃口,也得试着填。   张海潮咬牙:“大人,若不够,我愿再填三千两!”   “草民也愿意再出三千。”也是束老爷。   “草民,草民也愿意再出三千!”这是郑同和。   叶峥睁大眼,他不过就是在心里记了个数,转眼六千就翻了番还多,变作一万五?   有这一万五,不仅能把财政银子填上,那路也可以修成了。   叶峥早就算过,若和之前修官道那样大量使用糯米浆和炒土,那修路成本自然蹭蹭上去,可若换成三合土替代,则大大降低成本节约时间,有这一万五千两银子,那雁云大部分村庄的和县城通联的那条路都可以修得很好了,若后期还有什么添减,一旦生意做起来,是不怕后续没有银子的。   现在瞧着三位大商人,叶峥就觉得他们顺眼多了。 第104章   以一万五千两银子开道,三位商行主从叶知州那领到一个承诺,那香皂和蜡烛的中端和平价线产品,将交由他们三家的商行负责代理出售。   是中端和平价线产品的理由也很简单。   一则,三位商行主虽然在雁云地界上是数一数二的大商人,但放在全大启那就不算什么了,太高端的人他们也接触不到,给了也是积压浪费。   二则,这些东西的利润,便是只在雁云和雁云周边州府售卖,那利润已是不可胜数,他们能将中端和低端线运营起来,那也不是件简单的事。   再有就是叶峥也有考验他们的意思,瞧着谁好,谁不好,时间长了总能展现出来,到时候好的往上提一提,那差的就让他掉下去,另提好的。   叶峥也给他们定了一个条件,那便是其余东西你们去市场上竞争,去运营,只要买得起价,站得住在那市场上都可以,只有棕榈皂的定价是给他们定死的,比那猪胰子最多贵两三文,务必要使当地百姓买得起,这条不止在雁云,适用全大启,若有拿了棕榈皂卖高价的被他知晓,无论是怎样的经商奇才他都是不认的,翻脸无情的时候,可不要怪他。   三人得了香皂和蜡烛的生意,自然是满口答应说好。   于是,在雁云郡王的见证下,拿出契约书,规定好条款和分成比例,签字按了手印,就达成了代理合同。   这合同一签定,还不到一星期,叶峥那边的制皂工坊就给出了第一笔货物,瞧着那些喷香扑鼻颜色形态各异的香皂,三位商行主都是高兴极了,当即召集全雁云的商会成员,将东西拿出来大家看了,又把合同上约定的条款读了,让各家商会成员取了货物铺下去。   不出三天,那雁云的各大用品铺子里就上了那香皂开始售卖。   这就是叶峥愿意与这些大商会领头的合作的原因,基本上各个县城从商的都是商会会员,把这些底下商人们集合起来一通知,自由他们内部的办法,什么章程什么规矩清清楚楚,底下的店主也不会敢去随意违反商会的制度,这可比叶峥一家家约谈要来的快得多,这货物铺下去的速度也快。   找了个休沐日,叶峥约了云清出去逛街。   余衡牵着马只管往那下头县城犄角旮旯里钻,官道是新鲜加固过的,马儿嘚儿嘚儿地跑起来,不用半天功夫就离了雁云城,往那偏僻地方去了。   用马而非骆驼,主要是骆驼的目标太明确,消息略有灵通的都知道叶知州家从北地带了两头骆驼来,那骆驼一上街和表明身份没两样。   叶峥今天是暗访来的,那身份自然是越隐蔽越好。   二月里的雁云当真是处处鸟语花香,一路说着话就到了涉林。   叶峥和云清今日的穿著打扮也很低调,特意弄了两套松江布料子的衣服来穿,头上也没束冠,而是扎了发带,那高马尾垂在脑后瞧着越发减龄,不像夫夫出行,倒像一对刚成年的兄弟似的。   叶峥也乐意装嫩,牵着云清的手黏糊糊叫他:“哥哥,你可要牵住弟弟,不要让弟弟走丢了。”   云清替他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又拢了拢马尾:“只要阿弟别顽皮乱跑让我担心,为兄总能牵住你的。”   余衡和阿坤在后头牵着马车偷笑。   叶峥在涉林一处集市上东张西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装得和没出过门似的,老板见他对香皂感兴趣,招呼他:“小郎君,你手上的是本店新到的香胰子,又叫香皂,你闻闻看可香?”   叶峥拿起闻了闻,又给云清闻了,冲老板比了个大拇指:“真香,竟然是柠檬味儿的。”   老板说:“这香还是次要的,主要是比胰子和澡豆都好用,尤其擅长去油污,小公子的手若沾上油腻,打上些香皂搓出泡沫,再用水一冲就干净了。”   叶峥故作不信:“这么神奇?我不信。”   老板似乎知道他会这么说,指着一处架子上说:“小公子,那边有清水和毛巾,信不信的一试便知。”   叶峥拉了云清兴冲冲过去,果然见盆里是清水,架子上放了一块用过的香皂,一盒油腻腻的猪油。   这老板还挺聪明的,竟然还提供试用,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亲自用过好了,可不就要买去了。   店主指点他们:“小公子将手沾一些猪油,用这香皂试试看。”   叶峥依言试了。   就是他工坊里出的,他当然知道是洗得干净的,不过脸上还是露出惊讶神色:“哇,真的好干凈呀,手上一点油腻都没了。”   云清满脸宠溺地看他表演。   余衡和阿坤觉得大人的演技也太好了,这从他手里鼓捣出来的东西,竟然能装得当真毫不知情一样。   “老板,这香皂怎么卖?”   老板伸出手指:“小公子,这羊奶香气的三百文一块,这些水果香气的三百五十文一块,这些花香气的四百文一块,小公子要哪种?”   竟然还是不同定价?   其实大批量生产的话,成本在叶峥的工坊里并不差多少,羊奶是基础添加物,果香用的是量大容易提取的果皮精油,花香主要用的是提取完精油后的花水。相当于处理废弃物了。   叶峥好奇:“为何价格不同?”   老板一摸山羊胡:“香气不同,里头添加的对象自然也有不同,依照添加香料的贵贱不同,自然价格也有不同,小公子可以理解的吧。”   叶峥点点头:“可以理解。”   但他很快又皱起眉头可怜巴巴看着店主:“即便如此,这香胰子也太贵了点,店家你别看我们兄弟长得这样,其实手头略有不便,店家可否便宜些卖一块给我呢?”   听了这话,店家在他二人身上打量一圈,见他们虽长得好,但身上穿的是平价的松江布,头上扎的是普通的青发带,又无玉佩等装饰,的确不像什么富余人家,先前他是被长相迷了眼,当成是什么富家小公子出来游玩了,还介绍了半天香皂,真是失策。   不过在商言商,即便这小郎君长得可爱,还冲老夫眨巴眼,那定好的价格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改动的。   店家另指了个方向:“小郎君,这香皂价格不可更改,但你若真有需要,老夫推荐你买那个,效果是一样的。”   叶峥顺着店家的手指的方向看去,终于发现了此行的目标。   那是一块块朴实无华的土黄色方块,没有浓郁的香气,没有精美的包装,没有特殊的形状,巴掌大的方正块块是最适合堆栈的形状,摸着比那边的香胰子手感要硬实许多,便是一块摞一块地摞起来,运送上千万里路,理论上也不会被颠簸坏或者压坏。   “这是何物?”叶峥微笑询问。   “此乃棕榈皂。”   “棕榈皂,和那香皂有何不同?”   店掌柜显然是个实诚人,解释道:“看小郎君想作何使用了,若是只想清洁除污,这棕榈皂的清洁力度,恐怕比这些香胰子还强些。”   这是大实话,棕榈皂是按照前世X雕,X能的洗衣皂的去污力做的,并没有添加什么乱七八糟的精油或者药材在里头,主要功能就是去污、除秽。   平民百姓日常接触脏东西的概率要比有钱人或者王公贵族多得多,最适合他们的并非是洗完水当当或者不干燥不紧绷这这附加功能,而是最基础的洗得干净,这棕榈皂碱性相对较强,洗起皮肤或者衣物来特别干净,就足够了。   店家继续推荐:“小郎君若银钱趁手,这香皂用完可留淡淡清香在身上,还可使皮肤柔软滋润,就如同那上等的澡豆,里头研磨进美容养颜的药材似的,有保养肌肤的功效,若银钱不趁手,无需这些繁琐功效,这棕榈皂比猪胰子气味好闻又去污力强,还比同等分量的澡豆价格便宜,若信老夫的话,老夫推荐你买这棕榈皂。”   叶峥似被打动了:“那老板,棕榈皂怎么卖的?”   “一块棕榈皂十五文钱。”   叶峥又问:“那猪胰子呢?”   “猪胰子也十五文。”   叶峥点点头:“好的,我信任老板,就给我来一块棕榈皂吧。”   “好,一块棕榈皂,给小郎君包起来。”   余衡掏出钱袋付过钱,接过棕榈皂,一行人从店里出去。   叶峥数给云清听:“猪胰子十五文,棕榈皂也十五文,但猪胰子的原材料是猪的胰脏,棕榈皂是树上一年四季都长着的棕榈果和烧碱,除去人工费用,现在这棕榈皂卖十五文我们不仅赚不了还得亏一文,但好在香皂的出货量也大,这亏空就很好填平了。”   阿坤听见了说:“东家,棕榈皂和猪胰子卖一个价,若这棕榈皂生意做起来,猪胰子岂不很快就没人买了?”   叶峥问他:“那你觉得是棕榈皂好呢还是猪胰子好?”   阿坤不假思索:“自然是棕榈皂了,猪胰子又臭又腥,还洗不干凈,棕榈皂能搓出很多泡泡,那脏东西一洗就掉了。”   叶峥笑着点头:“这就是了,旧的东西若是一直停滞不前,自然就会被新的东西取代了,古往今来都是一样的。”   说完就和云清往另一家店里走,去查看那家店棕榈皂的定价情况了。   阿坤摸摸脑袋,问余衡:“衡兄弟,刚才大人那话是什么意思啊?”   余衡瞧了瞧他:“我也没全明白,但一点我是听出来了,你这榆木脑袋也要发展发展,不然很快新东西就要取代你这旧东西了。”   “诶?”阿坤惊,“大人好像没这么说吧,这是你说的,可不是大人说的!”   余衡:“大人虽没这么说,我就是提点一下你。”   阿坤:“你怎么不提点你自己?”   余衡:“自然也是提点我自己。”   香皂和棕榈皂的售卖走上了正轨。   这天,叶峥又接到京城大通镖局来信,随信跟来的是一队四十个人的镖师队伍,带队的是王大通手底下一个老镖头,叫大马力。   叶峥听着这名字耳熟,正在想什么时候听过呢,就听身后余衡叫了一声:“叔。”   叶峥这才想起来,余衡正是马大力的侄子,当时他家招人的时候,是王阡直领了人来,说是手底下有个叫马大力的镖师家里有个侄子来投奔他,又说了一通余衡的可怜身世,才把余衡留下了。   马大力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却不显老,人生得魁梧彪悍,拍着余衡的肩膀笑:“小子,长大了,也结实了,不错不错。”   余衡一本正经:“叔叔瞧着倒是沧桑了。”   他是说马大力一路风餐露宿,没顾得上搞个人卫生,那胡子都围着脸颊下巴长了一圈,后头押镖也差不多,都是一脸风尘仆仆的样子。   马大力没听出来,还哈哈笑着:“你这小子都长大了,叔叔自然是老了,岁月不饶人吶。”   余衡翘了翘嘴角,让开退后一步:“叔叔,这是我们叶大人。”   马大力赶紧带镖师们见礼。   里头镖师有见过叶峥的也有没见过的,但即便见过,那也是在京城,是在王大通宅邸,那时候叶峥还是翰林,现在已经是一州府的知州了,身份自然是不同,那礼节是少不了的。   叶峥赶紧让起来,说我和王大哥王二哥乃是好友,用不着如此。   双方一通寒暄后,叶峥问:“王大哥王二哥在京中可好?”   马大力回:“都好,就是常念叨大人您,合府都惦记着呢。”   叶峥笑说:“是惦记我,还是惦记我们雁云州的好东西啊?”   马大力爽利性子也不掩饰:“都惦记,元宝还托我问大人全家好呢。”   叶峥笑:“过了年元宝也十一了,这回我准备了不少好东西,你带回去送给元宝,就说安儿然儿也惦记着元宝姐姐,问元宝姐姐好。”   说笑了一通,问了一通京中情况,念他们一路劳累辛苦,叶峥让余衡带人好好招待他们,四十几个镖师,家中恐怕是住不下,京郊大宅倒是空着几处院落,饭食热水齐备,可以安排他们住进去。   余衡领了命去了。   叶峥便在家中和云清把可运入京中的东西一一盘点出来,临近黄昏又去了一趟王府。   水恒正准备用饭,一见叶峥就笑着招呼他:“阿弟你好久都没上阿兄家门了,来的正巧,坐下来一起用饭。”   叶峥也不见外直接坐了:“这段时间我是忙得脚打后脑勺,这不,上回和阿兄说过的京中大通镖局的人来了,我招呼过他们,这才得空往阿兄这里跑一趟。”   水恒道:“阿弟是要运东西去京城了?”   叶峥点头:“我这边准备了些东西,阿兄不是年中要给圣上进献贺礼么,我想着让他们同阿兄的人一起出发,确保这第一趟镖不出问题。”   “这有什么,不是早就说好的么,还值当你特意来一回,说吧,是不是有什么事求着我办了?”   叶峥笑出嘴角两个梨涡:“什么都瞒不过阿兄你,的确有件事请阿兄帮忙呢……”   两人边吃菜边把事情一说。   水恒一听就哈哈笑出声,指着叶峥:“阿弟你啊,真是好算计,竟然把为兄和父皇都给算计进去了。”   你道叶峥说了什么,原来叶峥主动提议,要把那高定礼盒梅兰竹菊四君子的香皂套盒给水恒一些,让他的人带去京城送礼,这梅兰竹菊四君子套盒的香皂是叶峥让人花了功夫研制出来的,那皂上不仅有四君子的清香,不仅做成了四君子的形状,皂内还添加了四君子的干花实物,把那竹叶、菊花、兰花、梅花,制成永生花的样子封入精美的皂块内,为了让干花的存在不影响香皂的使用手感,一群人冥思苦想,做了许多实验,克服了很多困难。   这四君子套装并没有给下头店铺售卖,叶峥一直留着,就等着借水恒的东风呢。   要知道水恒当皇子念书的时候,皇子们的老师各个都是当世大儒,如今水恒虽离京远去,但遣人给京城的皇帝送东西表孝心的时候,顺带给这些老师们送点东西当做不忘师恩那是怎么都说得过去的,何况送的又不是金银财宝那等俗的阿谀的,也不是送书信之类听起来谋划的,只是送个雁云州的特产而已,一套高雅又充满了文艺气息的香皂,这有啥,不仅给老师们送,他还要给皇帝送,给后宫娘娘们送,给皇子兄弟们送呢。   当然,那就不是梅兰竹菊,而是其他特制的图案了。   不过再精美再特制,也不过就是香皂而已,既表达不忘父兄的情谊,又不犯忌讳,简直是贴心极了。   但叶峥的主要目的不是送去宫里那些,而是这个四君子套盒。   从古到今,那文人都爱附庸风雅,当世大儒喜爱的东西都会被天下读书人争相模仿,譬如前朝有一位巨儒爱好霞山石做的砚台,那霞山石立马就从一文不名的普通石头,变成天下文人墨客无不追捧的名石,霞山石砚也成了一种名砚。   出霞山石的那个山坳坳,也自此变得有名了起来,不仅从此以制砚为生,还有许多读书人竞相去打卡呢,打卡回来就写一篇什么霞山游记之类的酸文,或者作一首霞山云雾之类的酸诗,流传出去,又进一步弘扬了霞山的名声。   如果皇子的老师,当世大儒都用他们雁云州制作的四君子香皂套盒,他们雁云州岂不也能藉此在文人墨客心中留下点痕迹,即便没法像霞山石砚那么有名,总能去一去这雁云州是蛮荒之地的老观念,愿意主动安利雁云州出产的香皂,那就达到了叶峥的目的了。   当然雁云州的好东西那是太多了,包括这回,叶峥给水恒准备的也不止那香皂一种,还有蜡烛,还有精油,还有那土豆粉。   只要这些东西在宫里的反响好,民间自然就有人会寻,大通镖局那边自然就可以着手贩卖,甚至都不用和叶峥在雁云州这里似的藉助商会的力量,京城的名门贵族的口碑就是最好的活招牌。   什么岑安先生用了都说好的竹叶香皂,什么安国公老夫人最喜欢的玫瑰精油,这样的活招牌一起来,那他的高端皂品就再也不愁销路了,自然,是高端产品,也得有高端产品的身价,那价格肯定也是要你好看的,奢侈品不就是这个套路吗?   借着这股风头,那棕榈皂也可在百姓中推广开来。 第105章   补充过资金,修路工作继续平稳进行中。   三月中又传来好消息,虽然这批种下去的土豆因为修路原因耽搁了一些收割时日,但最终,每亩达到了九百斤的好收成,这是蟠龙和永年。   在宝丰和涉林有两处,达到了每亩收成一千斤的超高收成!   有了两批土豆收成数目打底,雁云三县两郡的百姓对于土豆的收成问题,再也没有丝毫怀疑了,这是神迹啊神迹。   从此以后,雁云州再也不会有饥荒了!   百姓们抱头痛哭,对着雁云城方向连番下跪,哭过之后又是笑,虽然又哭又笑的表情是滑稽的,但大家都一样,谁也别笑话谁。   三月节,百姓们穿着本族服饰,围着鲜花和火把,载歌载舞,那土豆被做成各种美食放在人群中央,小孩子围着桌子角,用小手摸土豆吃,原本这样的行为是要被挨大人说的,但这一季土豆收成太好了,这些土豆本就是做来吃的而不是和从前似的摆个造型供奉,小孩想吃,随便拿,随便吃,不仅有土豆,还有酒和肉。   连几个县令也很感慨,尤其是蟠龙和永年的,从他们来就任开始,辖下就没有这样盛大地举办过丰收会,都是小范围内乐一乐,像这样全县百姓聚集到一起如此热闹地唱歌跳舞,还是第一回。   百姓穿着家里最好的衣服,手脸都用棕榈皂洗得干干净净,那么多人聚集在一块,也没有难闻气味,脸上挂着前所未有的开心与满足,让他们这些当官的那成就感也是蹭蹭着升起。   ……   整个三月里,雁云州的乡村家家户户都很忙碌。   那男人们忙着修路赚工钱,那偏僻村里的哥儿和女人们也不闲着,开始按照县衙派人教下来的法子做起了土豆粉。   自然,是在留足口粮和下一季的土豆种之后,额外多出来的那些土豆。   听说还是那位可敬的知州大人吩咐下来的,派了人挨村挨户教,这些教导的人可不像那些差役似的凶神恶煞,而是十分友好,说话也软和,村民们都叫他们夫子。   都是些年轻哥儿小伙,被叫得面红耳赤,摆手说自己不是夫子,是和他们一样的村民,原先是在雁云州郊区的工坊里做工的,后来他们表现好,人也实诚,就被单点出来学了这些,大家都是一样的千万别叫夫子。   但村民们觉得,教授东西就是夫子,还是叫。   夫子们也是底层出身,很能理解村里人心态,一遍听不懂就再教一遍,耐心十足,有不懂的还可以主动问,再给你细细讲解。   一开始村里不少人没有信心,觉得自己笨得很,哪能学这法子,后来学着学着就发现了,只要不是成心捣乱的,都学得会。   不仅有土豆粉,夫子们还教了红薯粉的做法,等那天气暖起来,红薯也可以种下,等收了红薯,还有红薯粉呢,红薯粉坚韧,可以做成比米线还细的粉丝,还能切成粉条子呢,到时候下酸菜或炒粉条,可有味儿。   村民都被说得口水涟涟,手上学着土豆粉做法,那心里已经畅享起红薯粉的味儿了。   夫子们下乡,不仅教了知识,还教了不少常识,重点给村民们讲解了一些常见病的预防和治疗,主要是重点安利了棕榈皂的作用,比如常见的腹泻,腹痛,小儿腹内生虫,头疼发热等,都可以用饭前便后勤洗手来预防,若吞了什么不好的东西,用棕榈皂搓些皂水给灌下去,还能催吐出腹中污物来。   若不甚被蜜蜂蚊虫叮咬,还可以用棕榈皂涂在叮咬处减轻瘙痒疼痛。   不过同时也强调了,棕榈皂只是有一定作用,却不是万能的,若经过处理症状没有减轻,还是得尽快送去城里瞧大夫。   做好的土豆粉经过折迭,晾晒,由村长负责找人拉去县城收购点,检查过成色后再付给银钱,那颜色不好的,一瞧就不上心邋遢的打回不要,只要合格的,收购点则土豆粉集中起来,通过官道运输去雁云城。   这样,一条条自发的制作、输送线就建立起来了。   这还是初步的,村民在家小作坊制作,等之后销路打开,需要的量更大了,那时候甚至可以在三县两郡都开一家土豆粉生产工坊,弄成流水线制作,那效率还能进一步提高。   不过目前为此这样就够了。   四月初,大通镖局的镖师们护送着满满五十车的东西,跟着雁云郡王去京师献礼的队伍一同出发前往京城,全程走官道,夜宿驿站或者野地,快马加鞭,估计两个月内可以到达京城。   因着人多车马也多,不会有山贼路霸敢打这么大规模队伍的主意,这些东西想必是能一路平安的,等再有消息回来,那就是流水般的利润了。   四月底,京城的反馈还没到,商会第一个月的利润先到了,这回不在雁云郡王府,张、束、郑三位老板把银票直接给送来叶知州府上了,理所当然,这回门房也没拦他们说知州大人不在家或者不方便云云,而是直接放他们进去了。   送银票其实不用三人齐刷刷出动,派个代表来一趟就成,但张、束、郑三家为表对知州大人的敬意和重视,还是一起来了。   叶峥在花厅接见了他们,上了回茶说了会话三人就起身告辞,说不敢多打扰知州大人。   知州大人这颗金贵的头脑,可不能用在聊天寒暄上,那可是短短一个月能创造出五万两纯利润的人啊!   服气了,不得不服。   按先前的约定,他们二,叶知州八,叶峥也解释了,这八里头,五成要用来建设雁云,两成要进献给王爷,还有一成才是他自己的,他费力巴拉半天也不能做白工不是?   谁知那银票到手一看,竟然是五万两,好家伙这是一个月利润全拿来了啊,三人一点没分。   叶峥问他们什么情况。   三位老板义正辞严:“既然大人要建设雁云,我等雁云商贾责无旁贷,愿将第一个月利润悉数捐出,用于建设家乡。”   这话说得大义凛然,其实是完全服气了叶大人,在他们这地位上,那钱财不过就是数字而已,要的是地位,是话语权,很明显,有了这些货物,原本瞧不上他们雁云的几个隔壁州商会,也明里暗里开始派人来和他们接触,打听东打听西,还对表示愿意在之前基础上进一步合作,那利润分成也好说。   这两个州里,一个原本是产稻米的,一个是产丝绸的,可瞧不起雁云州商会了,张老板好几次派人去谈合作都碰一鼻子灰来,风水轮流转,现在也轮到他们求着咱了。   张、束、郑,连带整个雁云州商圈里的商贾都觉扬眉吐气。   几个牵头的坐到一起一合计,想着这改变完全就是叶大人带来的,而且叶大人今天能研究出这些,以后自然还有别的,只要抱紧了叶大人大腿别进一脚踢开,那好处还不是源源不断地来。   他们几个合计了一下,发现叶大人这人,一是不好色,凡有人送了色仆美婢的,不仅直接不给面子退回,还要斥责几句;二是不好排场,那雁云也有几家有派头的酒楼温柔乡之类的,从没见叶大人踏足过,那乡绅富户弄了大场面宴席,叶大人非但不领情,还说铺张浪费下次不许了;三是不爱财,这个具体有待商榷,只能说,刚来时悄悄给送银子都被叶大人拒了,但后头要造桥铺路的时候,叶大人却会主动开口让他们出银子,所以这条不是很准,后来大家一寻思,反正要讨好叶大人,这第一季度利润就不拿了,就给了叶大人,理由也充分是他能接受的,愿意捐献出来建设雁云州。   如此,总不会不收了吧?   结果和他们想的一样,说这钱是商行商人们愿意拿出来建设家乡的,叶大人就收了。   出门的时候,张、束、郑三人都乐呵呵的,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讨好叶知州的办法了。   叶峥得了银子,也是乐呵呵的。   兴头头去找了水恒,先把他的两成奉上,又把雁云商贾的行为这样那样一说,两人都笑了,商人们可能以为是找到了让叶大人收银子的办法,但叶大人和郡王,却是真心实意要建设雁云的啊。   这笔银子比想象中要多出不少,那叶峥之前想展开的工作就可以跟上了。   二人拿着计划书说了半天,中途王爷家的小五凌嘉裕来了一趟,似是要与王爷商讨什么问题,见有客人在,也不吵闹,安静等在一旁。   水恒那话题说着说着就说到自家小五的教育问题上了,说这孩子逻辑强,思想活,一般二般的先生根本镇不住他,为了让这孩子听先生的话好好读书,水恒那是遍寻名师,花了大功夫了。   叶峥便也凑趣说,自家的安儿然儿也到了十万个为什么的年龄,看到什么都好奇,都要问,他也是和云清正头疼预备着给请个先生算了。   水恒一听就笑了:“阿弟还请什么先生,左右我府里适龄的学童就小五一个,他的先生教一个也是教,教三个也是教,不如把你府瑞安儿然儿送来和小五一起读书,他们彼此有个玩伴,王妃也很喜欢阿弟那一对孩子,必要好好照料的,再说了,启蒙先生那是最重要的,阿弟此刻去哪里再寻一位好先生呢?安儿然儿如此聪慧,若请到的先生不如意,反倒耽搁了。”   叶峥也这样想呢,还寻思着要是找不到好的,就留在府里他抽空自己教。   送来雁云郡王府里学习,也成,毕竟王爷给自家孩子请的,必然是最好的老师。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傍晚回家一说,云清还没说什么,云罗氏先担心上了。   “那王府高门大院的,又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送安儿然儿去那里,会不会被欺负啊?”   这种担心也有道理,要是其他王侯人家,或者送入宫当什么皇子王子伴读,叶峥必不肯的,但水恒一家的性子他还算了解,小五那孩子见了几次都是彬彬有礼的,丝毫没有跋扈气息。   于是安慰全家:“郡王也来过我们家几次,那性格敦厚你们也知道的,王妃也是爽朗人,安儿然儿要一起读书的孩子是王爷家的小五,那孩子性格像了王爷,也是矜贵有礼的,连句高声话也不会说,反而是安儿古灵精怪,上回把人家小公子拉得团团转。”   又问安儿:“还记得上回去王府拜年,招待你一下午的小五哥哥吗?”   安儿正在玩小马车,闻言点点头:“记得的,爹爹是说嘉儿哥哥。”   叶峥见他还记得,就问他:“上回和嘉儿哥哥玩的开心吗?再去找嘉儿哥哥玩好不好?”   安儿黑葡萄眼珠转转,看看大人,又看看然儿,小嘴叭叭:“开心的,可是安安会想然宝,然宝也一起去可以吗爹爹。”   叶峥摸摸他小脑袋:“上回然儿是风寒了才没去,这回你和然儿自然是一起去的。”   又问然儿:“上回你不是跟爹学写字很开心吗,爹给你们找了个老师,专门教你们写字好不好啊?”   然儿皱着小眉头想想:“可以写一下午吗?”   叶峥笑:“然儿想写多久就写多久。”   然儿老成地点点头:“那好的吧。”   四岁的安儿和然儿,性格就不同得很分明了。   安儿更天真活泼,精力旺盛,也不怕生。   然儿则更老成些,与其说像云清性子,不如说有点云爹的意思,再有就是,这孩子相对来说懒些,不太爱动弹,也不如安儿那么叭叭能说,通常是别人说一大堆,他愿意就回两句,不愿意就不说话,玩自己的。   于是王府之行就此定下。   其实安儿然儿满打满算才四岁,本不用这么早就忙着学习,但叶峥和云清最近越来越忙,顾不上管他们,云罗氏和云爹年纪又有了,不是说带不动两个小孩,只能说,以云罗氏和云爹还有家里其余人的见识,已经跟不上好奇心旺盛一天有几百个问题要问的小哥俩了,不如就送去念书,还能多个玩伴。   不过说好了只送半天,上午送去王府,下午回来,跟着云爹上街或者跟着云清去郊区跑跑,都成的。 第106章   万里之遥的京城。   雁云州送来的东西出了大风头了。   这两天京城上流圈子里的话题逃不开就这几样,精油、香皂,蜡烛、土豆。   尤其是那精油和蜡烛,圣上在朝堂上都夸赞了好几回,连带夸赞了雁云郡王,说我儿有情有义,连去了如此偏远的地界都惦记着京里父兄,有什么好东西都给父兄送一份。   随东西来的还有一封信件,信里对一路艰难,当地困苦,问父皇讨银子支持之类的话题一概没有提起,但凡说起就是好的。   比如雁云州一年四季温暖,对太子的咳疾有益,大皇兄在边疆冻了脚关节,若能来雁云,那冬日里关节必不会疼痛,还有什么雁云气候好风光也好,几位小弟弟小妹妹若能在雁云,当也会愿意出门爬山,吃果子云云。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父皇,圣驾自然是不好离京,于是反着说,随信附赠的几瓶精油有舒缓神经排解压力的作用,父皇每日用上一些揉按太阳穴,对缓解头风有奇效。   总之说的都是那些关心友爱的话,很是有点报喜不报忧的意思。   随信还附赠了一篇土豆亩产千斤的计划书,说儿臣和同行的叶峥叶知州偶然发现此物,产量大,不用精耕细作也不挑地力,种下去就可有很大收成,已经在雁云试验过,雁云最穷山恶水的蟠龙郡和永年县都能亩产八百斤,父皇可遣大司农安排在京畿种下去,待得三月后收获,就可知土豆产量。   想必经过农事官们的选种育种后,之后土豆的产量还能更上一层楼。   随信还附赠了两千斤土豆,五百斤土豆粉,一百斤红薯粉和雁云当地的特色米线,请父皇尝鲜。   后头还夹带一分土豆美食的各样做法清单。   明光帝直接在朝会上宣读了此信件。   别说大司农了,文武百官听得有亩产千斤的粮食作物被发现,都喜不自胜。   大司农更是哭到在朝堂上,连夸圣上治国感动了上天,上天才会降下此等祥瑞之物,乃是大启之福,是百姓之福啊!   明光帝被拍得浑身舒畅。   连下几道圣旨褒奖雁云郡王,其中一道还提到了雁云州知州叶峥,赞他恪尽职守,矜矜业业,乃中流砥柱。   下头吏部官员一听,哦懂了。   看来叶峥这三年一度的在任考评是稳了。   叶峥先给云清念过京中周、谢、闵,三位兄长发来的祝贺信,把里头对家人的问候先带到了。   放下书信,叶峥面上带笑,显是真心为他们高兴:“周兄升了半级,现在为正六品修撰了,谢兄也升了半级,现为从六品,三人里升迁最快的是闵兄,一下从从七品检讨升到了从六品编修,乃是整一级,和谢兄平级了。”   对这个结果,叶峥也不意外,闵良骏传胪之才,人又机灵会左右逢源,关键他身世也好,有家里人的帮扶,官途自然平坦些,这也是人之常情。   这个结果,老成持重的谢元德没发表什么意见,心高气傲的周纪明却是有点微词。   当然,他这微词主要不是冲着闵良骏去的,而是言谈间有些酸溜溜自嘲,说些出身贫寒,不如那等世家子弟有家中为他主张等等的话。   这也是人之常情,在他们几人里周纪明是第一名状元,升迁速度还没有排名第四的传胪快,心里总得有些想法。   但叶峥知道周纪明不是那等有坏心的,给他的回信里就多花了点笔墨,写了些安慰之词。   其实周纪明两年不到就升了半级,这个晋升速度不慢了,尤其他待得地方还是翰林院,翰林院说起来是官府机构,本质上就是一所大型学府,学士们处理文书文史类工作,学习治国理政知识,兼着闲暇时候陪圣上谈谈心,玩乐玩乐,都是翰林学士的工作。   只不过明光帝年纪已有,他对召翰林学士陪玩的需求不是那么大了,不然明光帝若是乐意弹琴画画,斗鸡走狗,吟诗作赋,这些也都是翰林学子陪玩工作之一。   前朝某个翰林学士因为养斗鸡养的格外好受皇帝青睐,又有因着斗蛐蛐的水平高而连胜三级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若这样事发生在本朝翰林身上,他们若想不开,岂非气死了?   所以叶峥让周纪明放宽心,勤勉工作,比起那些把翰林院当成清贵养老机构的翰林学士来说,周纪明是有真才实学在身上的,假以时日,他的光芒一定会被圣上看见。   写完一章吹干放在一边,提笔又写。   上头是劝谏的话,下头就要走温情路线了,先表白表白他和周纪明相同,也是农家子出身,言下之意我是理解周兄你的,又拿自己的经历安慰他。   周兄你只要在翰林院按部就班地工作,清贵又清闲,且那前途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小弟我比你更加不如了,当了污浊地方官——这话不是贬低,而是在陈述一个潜规则一般的现象:   在大启官场,那些一封官就在京城高端机构,比如六部,更高端一些翰林院,这些从未离京去过地方的,被称作清流官,有着清高的、干净的、超脱的、不凡的意思,而那些去到下头各地的官员,被称为污浊官,是说他们远离京城权贵地,与下头平民百姓接触多了,身份也就不清贵不超脱了。   有些极端点的清流官,是很看不起下头地方官的,这就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小姐们,看不起码头扛大包的苦力是一样逻辑。   这种想法放到后世那是不可理解的,在后世当官要讲究个接地气下基层,越贴近百姓越是拿得出手的资历,这年头是完全反过来的。   叶峥还是后世想法,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但周兄不是啊,他是土生土长的古人,自然遵循这个年代逻辑,叶峥写出自身经历,的确是可以安慰到周纪明的。   重点写完了周纪明的书信,其他两封就好回了,叶峥在信中表达了对二位兄长升迁的真诚祝贺,又问候过府中其他人好,最后,把闵良骏特别关心的那个风靡京城的四君子套装各附了二十套,让他们自用也可,做人情也好。   把这几封书信连同一大堆雁云州特产交给走镖的带回去,云清那边也已经整理好了大通镖局这个季度的报表,和镖局送来的银钱严丝合缝对上了。   这倒不是不信任王大通他们,而是在商言商,一个详细的报表能体现出很多常人没注意到的东西。   做完了报表,云清让叶峥过目。   叶峥却随意看一眼就放一边不管了,还撒娇:“清清,我这知州每天要看雁云各地送上来那么多文书,看得我眼睛都疼了,我们不是说好了,和镖局那摊子生意都由清清一人照管嘛,别说我完全信任清清你做好,就算清清任性胡来全部亏了,这不还有我这个做夫君的给你兜底,报表我就不看了吧?”   云清知道这是阿峥有意放手让自己去施为,也不为忤,收起报表:“那你既然不需要听报告,我正好去趟城郊,陈风刚才回说城郊那边有点事要我去处理。”   本想节约下的时间可以和清清酱酱酿酿一下的叶峥:笑容逐渐裂开。   云清在叶峥额头上亲一下,动作和亲安儿然儿似的:“你乖乖在家,我先去了。”   叶峥露出“坚强”的围笑:“放心吧,就算清清不在家,阿峥也会照顾好自己的,绝不会让清清为我担心的。”   云清笑着看了一眼这个茶言茶语的小夫君,还是抬脚起身和陈风走了。   好不容易迎来周末的叶峥:……呜。   看着云清身影走出二门,叶峥也没别的想法了,只好老老实实掏出地图继续研究。   第二天照旧去官衙上班。   李淼屁颠颠端茶送水说事,说完了朝桌子上一看,咦?   大人又在研究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这是一张燕云地图,那板块形状他认得出来,就是上头标的东西他又看不懂了。   这公厕是何物,厕字他晓得,是茅房的意思,公厕,莫非是专让男人上的茅房?   那女人上的茅房,就是母厕了?可这图上也没有母厕啊?   不对不对。   这公母一向用来形容动物,而非人类,叶知州榜眼之才,应该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还有这垃圾桶,桶他也知道,垃圾是何意?莫非是一种食物,专门用桶盛装?可是看着又不像,沿街有那么多垃圾桶点位,总不能把食物放在街上任人取用吧?   还有标明了高度的,那高高的水塔,佛塔李淼知道是供佛的,水塔又是什么,供奉水神的塔?   真稀奇了,这叶知州一向最厌鬼神之说,斥为迷信,咋会忽而就愿意在城中修个水塔了。   不明白不明白。   好在还有两词他看得懂,一是慈济堂,二是学堂。   京中和江南一些富裕的州府里是有慈济堂的,会收容无家可归的小孩和老人,也有叫敬老堂和育婴堂的。   学堂就更好理解了,应该是书院的意思,最有名的学堂就是京城的国子监,达官贵人之子入学的地方,其他还有大德之人开办的私人学堂,比如京城的衡华书院,徽州的清崖书院,江南道的成均书院,还有大闽府的鼓平书院,共同被称为大启四大书院,这四大书院虽没有带上国子监,但所有人都知道,国子监是皇家背景,又凌驾四大书院之上。   李淼摸着下巴,难道大人有开善堂和学府的意思? 第107章   温饱问题解决了有望,接下来就是发展经济了。   不然一大批吃饱了没事做的人闲置在家,整天在城里村里游荡,既浪费劳动力又容易给社会带来不安定因素。   首先要给他们找点事做。   当然,这不是一蹴而就的,只能说在慢慢发展的过程里,劳动人口也可以逐渐利用起来。   现在是七月份,今年的第二茬土豆已经收起来,通过对下头县令的报告进行分析,在永年和蟠龙,土豆已经成为主要粮食作物,几乎家家户户都种,越是偏远山头乡村越是种,还有红薯,不过红薯没有土豆这么不挑条件,只能天热了种,天冷是种不出来的,而且红薯吃多烧心呕吐,红薯的食用方法也不像土豆那么丰富,所以天热时候种土豆,搭上种些红薯。   不仅为了获取口粮,也是那些偏远山头没什么谋生方法,就靠种点土豆红薯,弄点土豆粉红薯粉之类的补贴家用。   在涉林和宝丰,种土豆的也多,但种稻米小麦大豆的也不少。   有人可能会想,土豆这么好种,家家户户都去种了,还有人种稻米小麦大豆等传统粮食作物吗?   其实当然是有的,稻米小麦需要精耕细作,收成也不如土豆高,但同样,雁云稻米小麦的单价也高啊,雁云还有特产的雁云米线十分出名,除了本地人,周边几个州府的人也喜欢吃,有利润的东西,就不用担心没人种植。   而且根据叶峥教授下去的侍弄庄稼的经验,今年夏收的时候,不仅土豆红薯大丰收,连稻米小麦大豆玉米在内,是统统齐头并进的大丰收,没有落下哪样。   夏收过后,上一茬粮食早两个月就种下,还没有收获,村里就有不少劳动力闲置下来了,往年这些闲置下来的人心里还记挂着一年的口粮,并非真的闲置,但今年,仓里是不久前收的满满的土豆和粮,场院里晾晒的是土豆粉和红薯粉,还在源源不断制作出来,所谓家里有粮心中不慌,也就真的闲下来了。   叶峥刚走进官衙,就见一队差役匆匆经过,忙问站班的差役什么情况怎么了。   得了差役回报,叶峥边摇头边往书房走。   短短半个月,这都是雁云城里第八起因为寻衅滋事而导致的大规模群架了。   此时叶峥很想把那张经典的“还是让你们吃得太饱了”表情包顶在脑门上,现代人吃得太饱了,还能上网或者去电影院拳击馆等地方打发时间,古人吃得太饱了,可不就天天地上街或者周边溜达。   溜达着溜达着,难免就你瞅谁,瞅你咋地,然后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南边这里宗族关系复杂,千百年来的生存经验让他们知道只有团结才能抱团生存,所以很容易摇人,一个人动手全家族或者全村跟上,然后两边就是群架或者械斗。   老百姓虽然淳朴,但淳朴善良不代表不会跟人动手,相反,没有经过教化的老百姓,会呈现出两个极端,要么懦弱胆小怕事,要么固执大胆蛮横,处于中间的人呢,则随时会向一方转化。   什么你说文明和谐仁义礼智信?   对于一群底层刚填饱肚子的人来说,不存在的。   想个什么办法呢,叶峥寻思一会,提笔饱蘸浓墨,在纸上写下两句话。   李淼偷眼去看,差点笑出来,拍案叫绝,大人写得这也太通俗易懂了吧?   只见纸上龙飞凤舞写着:打赢蹲大狱,打输躺板板!   横批:不许打架!   吹干墨迹,让师爷找人誊抄了在雁云州境内张贴,又叫过李淼,在他耳边这样那样一说。   李淼连连点头:“大人放心,此事不难我马上去办。”   李淼出门的时候正好遇见云清带了人走进官衙,眼珠子一转,立刻堆了笑容迎上前去:“云公子,大人刚吩咐我办了件事,正好碰上您了,您手下精壮小子多,给帮帮忙呗!”   于是云清前脚刚进官衙,后脚就给李淼拉走了。   原来叶峥是让李淼去招募一些强干的村民组一支巡逻队,补上差役的巡视间隙,有寻衅滋事打架斗殴的,先是给人家宣扬“打赢蹲大狱,打输躺板板”的十字箴言,劝了不听就问明事由,把无理的那个人拘起来杀鸡儆猴,那种一挑衅就开始拱火的,也枷起来,不下狱,枷在事发现场一天,让所有人都来围观指指点点。   经过一段时间的宣传加大棒治理,雁云城连带周边村庄的风气都好了不少。   但闲散人员总是个问题。   于是这天,城里贴起了告示,广招基层建设人员,参与雁云城基础建设,工钱为一天二十五个铜板,管中午和晚上两顿饭。   这些是干体力活的。   另外在永年县和蟠龙郡各设置一座粉条加工厂,这几个月,雁云的土豆粉和红薯粉因着价廉物美又好吃,不仅在周边州府获得了广泛好评,这生意都做到了京城去了,没办法,受气候影响,京城冬天能供应上的菜蔬太少了,这土豆粉加上调料煮一大锅,随便加上点菜就很好吃,算是缓解了北地冬日菜蔬匮乏的痛点,怎能不大卖?   还有不少江南和徽州的商人嗅到商机寻来雁云州求购。   另外一宗大生意就是香皂了,江南有钱人多,这香皂缺口大,进多少都不够卖的,徽州有钱人没江南那么多,徽州棕榈皂需求量大,都想和商会签订长期订购合同。   三家自然是老老实实来讨大人主意,叶峥同意了,让他们签,承诺会让制皂工坊加大出货量,三家都极为高兴地去了。   这样一来,制皂工坊也要大量招人。   夏收后这批劳动力正好叫叶峥招募来投了进去。   这样,不愿出门的老人或者妇女哥儿在家种田制作土豆粉,愿意出门打拚的汉子或者哥儿或者妇女,都可以就近去这些标了“云”字头的工坊做工,工钱不因汉子哥儿或者女人有区别对待,只要完成同样工作量,就领二十文钱一天。   工人招进来第一步先培训,卫生习惯、劳动纪律、工作内容之类的。   由试验基地出去的老员工给他们讲解经验,快速上手的技巧,原先在家自然是怎样做怎样方便都随你们,进了工坊,那就要按工坊的步骤来,既然是做吃食加工,卫生习惯一定要保持,定期会有人检查指甲长度,头发里有没有虱子,身上有没有跳蚤,不防头招惹到没事,不会开除你,按照工坊发的除虱子跳蚤类药物回去自己整干净再来上工。   若是带了这些小东西却有意隐瞒,传染给工坊其他人,那不好意思了,开除还是轻的,以后你们村或者你们庄上的人,都会经历比别人更严格的录用程序。   在云字头的工坊做工,每天八小时工作制,工钱一天二十文,两套工作服,工坊里敞开了提供洗澡水,包一日两餐饭,并且不嫌弃哥儿和女子,逢年过节,只要是云字头工坊出来的东西,都有可能当做福利发放,有时候是棕榈皂,有时候是粉丝粉条,还有各类水果干,香香的花水之类,运气好,还能领到新品研制出来的香皂。   这香皂领到手,是卖出去也成,自己用也成,不过做工的一般不会这么浪费就用了,留着给闺女哥儿当个嫁妆,或者小子娶媳的东西里头加上这么一块,直接提高了规格,又体面又显得重视人家。   这样好的工作,家里有一个入职,一家子都体面,丢了可是再难寻去,所以工人们都很珍惜,哪怕没有用了强硬手段弹压,也没有闹出事情来过,尤其是往常在家被人苛待的哥儿和媳妇子,工作一段时间,工钱也有了,人也精神了,在家话语权也提高了。   几座工坊一建,出货速度就快多了,原先这些供应不上的货物,也能逐渐跟上需求了。   说白了,现在雁云州的这些东西根本就不愁卖,出了货就被商贾们疯抢一空,然后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运送到自家地盘的市场上去。   凭着和叶峥的交情和先人一步的魄力,大通镖局的供货速度和供货量是唯一有保障的,王大通家的镖局原本只属于二流镖局,凭着能提前拿到别人拿不到的东西这项优势,一下子名声大噪,成了一流镖局。   王大通自然也投桃报李,走镖的时候除了既定货物和给叶峥的分成,还会将京城或者路上特产都采购一些带去雁云州,所以虽然地处南面,北边的食物啊,流行衣料啊,新奇玩器啊,叶峥他们家是一概不缺的。   连安儿然儿身上穿的都是江南丝绸布料,坠子、穗子等样式也都是当季最流行的。   来南边两年,云爹和云罗氏始终没有习惯南地口味,像酸鱼啊,臭螃蟹之类的都不爱,更爱北地的腊肉、风腌、烧猪头之类的,也是不缺了吃,顿顿都有。   宝丰郡丞惯会讨好的,那手掌大的鲍鱼,儿臂粗的海参,盖碗大的海胆,还有颜色鲜亮的海鱼、大虾、兰花蟹,总是鲜活一堆堆送来。   叶峥家吃得完就吃,吃不完就送人,或者云爹闲时晾起来,晒成干货,煲汤有味儿。   只有那生腌,就是用葱姜烧酒柠檬等腌生鱼生虾生螃蟹等,这东西家里大家都吃不惯,而且叶峥担心有寄生虫,这年头得了寄生虫病可找不到打虫药,也是禁止宝宝们吃的。   但是下人们里不少有本地人,好这一口,见主家要丢这么好的东西,恳请主家赏了他们吃。   叶峥只能管自己孩子,管不了他们,而且自己不看着的时候,他们在家也吃,干脆眼不见为凈都赏了下去,喜得下人们是连连磕头。   他们就算吃,也吃不到这样大的螃蟹鱼虾,都是弄点边角料,这一顿实打实可是吃了个爽。   八月里,叶峥全家出门爬山踏青的时候,中途下了场雨,借宿山边农家。   安儿见那山上流下来的水是红红的颜色,趴着膝头问叶峥:“爹爹,那雨水为什么是红的,大山受伤了吗?”   叶峥被问得一愣,对啊怎么是红的呢?   那山边老农听了就笑,说贵人和小公子不用害怕,这红的不是血水,这山头世世代代都是这样,有时候不下雨,那土壤里渗出的泉流,都是红艳艳黄灿灿的呢!   红水,红壤。   叶峥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矿石山!   土壤中富含铁元素,在空气中氧化,生成的氧化物是红红的,土壤就呈红色。   这座山下午都流红水,可见蕴含了大量赤铁,如无意外,这是一座铁矿山! 第108章   盐铁两项是大启关于国祚的命脉,普通人自然不能染指,这铁矿山就算身为朝廷命官也没有说开就开的。   但那日踏青回去他顺道把郡王家五公子送回府,又和郡王在书房里待了一下午,等出来的时候,自然是满脸的笑容。   带着这神情回到知州府,云清一看就知道,事情成了。   于是开山。   古代开山不用炸药,自有开山的方法,而且引起的动静小,和古人的开采速度匹配,叶峥也就不费心思就什么炸药了,直接按古人的方法来,火烧水激。   一群精壮小伙领着民夫在云清的指挥下先凿出一条防火隔离带来。   民夫中还有不解的:“大人不是要开山?那直接点火就好了,干啥还砍树呢?”   另一个民夫埋头砍:“大人吩咐什么我们听就是了,你觉得是你这脑子好使还是大人脑子好使,你还琢磨大人的想法?等你想明白黄花菜都凉了,干吧。”   “也是。”   那就继续砍。   一群人花了一天一夜时间绕着山的背阴面砍出一条宽四十米的环形隔离带来,将隔离带里的易燃物清理干净,清退人群,里头就开始点火。   大火烧了整整三天,烧红了半边天,附近村民瞧着都有些害怕。   “大人不叫救火,这火不会烧都俺们这头来吧?”   “放心吧,大人心里有数。”   第三天黄昏时分,隔离带内的树木植物藤蔓等易燃物已经全部烧光,烧无可烧了,又有宽宽的隔离带将火圈在里头够不着外面的树木,火势自动转小,逐渐熄灭。   民夫们探头探脑啧啧称奇:“哟,果然不烧了?”   “大人简直神算啊,连这山火啥时候停都能预测出来。”   “他们都说大人是那啥天上神仙下凡,啥都懂啥都会嘞。”   “嘘嘘——别忘了大人不爱听这个,咱自己心里知晓就成,嘴上别说出来碍了大人的耳。”   “知道知道,对俺们村民这么好的大人,俺能做那叫他不乐意的事?那还成个人了?”   这时候,山下早已准备好了大量容器,盛着水。   叶峥手搭凉棚看看,寻思着差不多了,一声令下:“浇水。”   于是一车车水往上浇,一桶桶水往上泼,附近离得不远就是条河,取水还是很方便的。   水泼上去之后,山头激出阵阵白烟,到处是刺啦刺啦的声音,这是热和冷在角力。   叶峥选取的放火点也是很有技巧的,是结合了会看山势的匠人的经验,选取大块铁矿石所在方位燃烧,利用热传导,将热量传下去。   岩石受了水火,热胀冷缩,发出隆隆的开裂之声,响的时候甚至和放炮差不多。   叶峥在开山前就派人通知过附近村民,若听到声音不用害怕,有他看着山塌不下来。   但民夫们就在山前,离得很近,听到这雷鸣地动般的声响,还有小块小块滚落的山石泥土,有点踌躇不前了。   不过害怕归害怕,还是主动结成人龙,挡在叶峥待着的临时小凉棚前,一副要伤害大人,先从俺们尸体上过去的架势。   叶峥被逗乐了,给他们鼓劲:“不用怕,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继续泼水,不要停。”   想想心头暖,又补充了句:“你们大人坐镇呢,山且塌不下来,放宽心。”   天黑了,一溜儿火把点起来,这些都是备齐的,民夫们轮班吃饭工作,一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山体终于不再冒烟了。   忙碌了一夜的民夫都累得瘫倒在地,呼哧呼哧气喘如牛。   山体内的岩石开裂还得持续一段时间,至少今天是不会停止,叶峥就给民夫们放了一天假,让师爷安排他们就近到云字头的工坊去休息,工坊里头热水热饭床铺齐备,休息过一天,后天这个时候再到这里集合。   民夫们感恩不迭跟着去了,大人发话了,休息的时间也算工钱,躺着白吃白喝一天就有四十文呢!   叶峥也是熬了一夜没睡,民夫们可以就近在工坊歇,他还得回雁云城。   余衡把马车赶得很稳,生怕扰了了闭目养神的叶峥。   阿坤兴奋得几次想和余衡说那开山的事,都被余衡狠狠瞪了回去。   “禁声,大人在休息。”   阿坤吐吐舌头不说了,不过他还是很兴奋,刚才他就拿镐头挖过了,那山上滚下的石头软得和土坷垃似的,镐头一敲就片片碎裂,还有那山,也糯得和豆腐似的,一凿就开一凿就开。   跟着大人真是能把世间的神迹都看一遍嘿!   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了,安儿和然儿下午不去王府念书,正在院子里跟着云清学功夫,两个手上脚长的四岁豆丁中间混了个少年身形的凌小五,那出腿出拳的架势瞧着就不是那两个小的可以比的,一看就有基础在身上。   云清见猎心喜,不忍误了好苗子,也是重点关照他,自家安儿然儿反成搭着的了。   这幅场景叶峥近来都看习惯了,自从安儿然儿每日上午去王府念书,下午回来的时候,总能把王爷家的五公子一起拐了来,于是上午孩子们在王府念书,下午孩子们还是在一起,在云府练武,除了晚上不好外宿,基本都在一起。   叶峥甚至怀疑,若非王妃会想儿子,黄昏都派人来接,凌小五直接在他家住下也是有可能的。   凌小五耳聪目明,第一个看到叶峥走进二门,于是颔首为礼。   这孩子一向有礼貌。   这时候安儿然儿也眼尖瞧见爹爹了,小肉手脚也不摆架势了,噔噔噔朝着爹爹跑去,一人抱住一条腿爹爹爹爹地喊。   叶峥头发上身上都是山灰和溅到的污泥,举着最脏的手不好碰儿子们,嘴里嘘嘘嘘地驱赶:“快松开宝贝儿们,爹爹身上脏,把你们衣服弄脏了。”   安儿和然才不松手,他们都两天没见到爹爹了想得紧,还把脑袋贴叶峥大腿上仰着脸笑嘻嘻。   叶峥心里一软,可面上还是板着脸:“两个小皮猴子,没瞧见爹爹身上脏吗?嗯?还把你们花猫脸贴上来。”   好在很快,云清就上来抱走了然儿。   凌小五,小小年纪力气倒是大,两手环着安儿的腰,也抱开了。   安儿还伸长着手想要抓爹爹,叶峥一个利落闪身躲开不老实小手,朝云清眨眨眼丢下句:“我先进去洗洗。”   就溜之大吉。   安儿皱着小眉头看凌小五,声音奶声奶气:“嘉儿哥哥你快松开,我要找我爹爹,我都好久没见爹爹了。”   凌小五同他讲道理:“叶伯伯忙碌一夜,需要修整。”   又问安儿:“你瞧见叶伯伯脸上疲劳之色了么,为人子女,这时候不该去打扰,应该让叶伯伯尽快沐浴休息,恢复元气才是。”   安儿其实也瞧见了,他不是个什么不会体谅大人的小宝宝,真的只是两天没见,乍一看见就忍不住了。   凌小五从怀里掏出自己的丝帕,替安儿擦拭莹白小脸上沾的泥,擦到眉心红痣时顿了顿:“我知道安儿只是想叶伯伯了,没有不想让叶伯伯休息的意思对吗?”   对的对的,安儿用力点头。   嘉儿哥哥懂他!   “那安儿和然儿就继续站在这里练武,让清叔进去帮叶伯伯早点洗漱了,也能早点歇下,可以吗?”   这话说的时候,又朝向了然儿。   然儿是个比较好说话的小孩,听了一通道理,就乖乖点头说好。   云清给凌小五投了个“干得不错”的眼神。   等云清进去了,凌嘉裕就带着两个安静下来的弟弟继续在草坪上扎马步,抻筋骨,把清凈空间留给两个大人。   第三日清晨,修整过后的民夫们再次来到矿山前,这回山已彻底冷下来了,也不冒烟了,只是还有些许落石,这个已经不打紧了。   叶峥和匠人看了方位,找了个地点,让民夫们开挖。   火烧水激过的山,果然就如阿坤说的那样,糯得像豆腐,一镐子锥进去,那泥土就被凿开,露出里面碎裂的山岩来。   这些就是铁矿石了。   叶峥让人就近造了几个火窑,挖下来的黄泥筛干净入模,凉干后就放窑洞里烧出漂亮的红砖。   用红砖外头糊上厚厚的泥,搭了一个密封性更强的窑。   这时候,从宝丰那边运来的石灰也到了,铁矿石、石灰、红砖边角料、黏土等打碎成粉,放入这座红砖搭成的窑一起高温煅烧,烧出来的就是高强度水泥,虽不比现代那种派精确用场的特种水泥,在古代是妥妥够用了。   有了红砖,有了水泥,城内的水塔就可以搭建了。   古代没有防水涂料,古代建筑也没有很高的防渗水需求,一般在屋檐上下功夫,倾斜角,排水槽,应对下雨天那是妥妥足够了。   但叶峥要在城里修一座水塔,这却需要很高的防渗要求,至少不能今天装的水,明天就漏完,那可不成。   所以找到铁矿石的第一时间,他就想到了水泥,水泥的防水性,比起木料或者石料可是妥妥高多了,到时候里头混上石膏,再不行用点糯米浆,他就不信这样还做不出一个不漏的蓄水池来。   铁矿石开凿出来的那一天,按照和雁云郡王的协议,其中一部分直接运走了,运到哪儿去叶峥也没有问,他只管建设,不爱知道那些,反正他自己的人开采出来的够用就行。   那几座烧红砖的窑和水泥窑也没有浪费。   叶峥直接给了银子迁走山脚下几户人家,围着那几座窑又建一个工坊,照旧挂上云字招牌,开始招工。   生产红砖水泥的工坊其他待遇和别的工坊一样,因是重体力活,又脏又灰,工钱多五个铜板一天,本以为还得等几天招人,可是云字工坊的名声已经打了出去,谁不知道里头工作稳定待遇好,只要埋头苦干不惹是生非,管事的绝不会随便打骂,把做工的当人看。   这招聘挂出去的第一天报名的村民就挤破了门坎,还能挑着青年的,精壮的要,这倒是意外之喜。   红砖一块块运到城里,水泥也一包包运进去。   那水塔就开始修了。   修完水塔,接下来还有慈济堂,公厕、澡堂子等等。   但这样一来,雁云城的主城区就有些狭窄了。   叶峥干脆召集了一群有经验的建设工匠,群策群力把雁云城又给拓宽了不少。   雁云城说是城,但这块地也没发生过战争,也没被外族入侵过,所以并没有城墙,这样一来就很方便了。   除了保留原雁云城的主城区以外,就像现代的城市建设一样,图纸上划好区域,留着老城区不管,从四面八方辐射出去许多个中心区。   建材人手都是现成的。   于是,一场红红火火的城市大扩建开始了。 第109章   金秋九月,明光帝的寿诞又要到了,因着车马在路上不眠不休换班也要走一个半月,雁云郡王往京城去送寿礼的队伍现在就要出发了,不然赶不上。   今年雁云州发展得好是众人皆知的,从税收上就能看出来,那寿节较之往年又要重几分。   因着京里头有人传递消息,说明光帝对熏衣草精油格外受用,哪天若没有内侍用精油替明光帝揉按太阳穴,那一天连觉都睡不安生,故而寿礼里最要紧的是几大瓶子熏衣草精油,这些都是叶峥早就置办好的,不用水恒自己费一点功夫。   另外就是宝丰出了一座血红血红的珊瑚屏风,比往年的都要气派,还有那雪白滚圆的砗磲珠子两箱,拳头大偏光彩珠一斛,巴掌大的上好风干鲍鱼三匣,海参两车,鱼翅一大袋,并其余山珍海味和本地精品红稻米五车,装了满满东西往京城而去。   藩王无诏是不得入京的,否则以谋反论,水恒去不了,也只能遥遥看着车马东西远去,寄托他一片相思。   等车马走远,叶峥在水恒肩上拍一拍:“大哥一片纯孝之心,今上定能体会到,不会怪大哥回不去的。”   水恒今日似是真有点感伤,不由说了许多小时候明光帝对自己的好来。   叶峥听得莞尔,原来看起来威严肃穆的明光帝,私底下还有这温情一面。   见水恒说着说着又要露出哀伤,叶峥忙转移他注意力:“前几日中央水塔内部差不多完工了,大哥忙着预备寿礼也没心思,如今色色都齐备了,不如趁此机会去看看?”   水恒果然面露兴趣:“好,阿弟弄的这个水塔为兄早想知道是什么了。”   中央水塔后头经过规划,还是建在了老区和新区交界处的空地上,靠着老区的那一面自是车水马龙十分繁华,新区那头却也不差,无论何时都有眼光超前敢做敢想的人。   这不,新区那建好的一排排临街店面才挂牌出租没多久,早有人捧了银子打动各种关系联系到了云清,要租——这些黄金地段的房子地契都在云清名下。   这倒不是叶峥私心,以他家现在的家底,怎么都缺不了银子资产,但这块肥肉有不少人打着主意,快把云府的门坎都踏破了,叶峥也不好厚此薄彼,干脆谁都没有应承,直接放云清名下了,这样一来反而清凈了,下头商贾也没话说,这很好符合了他们的心理。   本来嘛,这整个城都是知州大人规划建设的,那建材是从云公子家工坊出,从无到有一点点建起来,云公子挑几间旺铺那还是个事么,不挑才奇怪了,不挑费这功夫,弄这些东西作甚,难不成真是青天父母官一心为民?嗐,哪有这样无私的人!   中央水塔是一座塔型建筑物,从外头看来,倒是挺符合古代对“塔”的审美,毕竟要与整座城池的美学相合,不能太格格不入。   但它实际上是一座功能性建筑物,人能站上去的地方总共有几层,最高一层自然是蓄水池,因着水塔下水需要一定压力,这蓄水池抬得很高,高高在塔尖上。   中间镂空,附在塔璧上则修着一些小小的雅座一样的格子间,塔正中央到塔台这一段是中空的,修着些绳梯一样的铁艺立方体,上头悬着几个大大的轮子,上头缠着粗粗的多股铁丝,乍一眼瞧不明白是做什么的。   最下一层则有一列长长浅浅的水池,水池上方隔一段就有兽首形状的出水口,这出水口水恒见过,那假山上方也有类似这样的设计,兽首张着嘴,水就从兽口中流出,营造出景观鲜活的流动性。   只是这些兽口并未出水,不知修着做什么。   正疑惑间,只见一个乡民挑着木桶走向其中一个兽首,将木桶在浅池中安置好,那手在兽头上动作一下,只见哗啦啦清水就从兽空中流出,流速还挺快,注满两个水桶之后,乡民又在兽头上动作一下,水流即刻停止下来,乡民挑起两担水又离开了。   “这是何物,竟能控制水流?”雁云郡王目露惊奇。   叶峥把他带至近前:“机关在这里,大哥试一试?”   水恒迫不及待将手伸至兽头斜后方,在一个十字机括上扭了一下,只见哗啦啦的清水即刻出来,水恒将手伸到水流下,冰冰凉凉的清水冲刷着他的手指。   又一扭机括,水流立时中断,可谓神奇不已。   “这是何物,究竟用的何原理?”   “这叫自来水,原理则是……”   听完叶峥一番讲解,水恒连连感慨:“竟是如此简单,但以往多少能工巧匠,竟没人想出来过,而且自来水这名字果真贴切,阿弟心思也太过巧妙了。”   水恒不知道的是,接下来,他的三观会被不断刷新。   叶峥又将他带到那雕花铁艺立方体中,立刻有一个长相讨喜身材轻盈的哥儿面露笑容咨询:“两位可是要去景观台上?”   叶峥点头:“对的。”   “好的,两位客官站稳扶好,上升过程中可能会有些颠簸,但请放心,这云梯是十分安全的。”   解着这就见此人摇动手里一个摇铃,接着又冲下方打了什么手势,水恒还不清楚什么情况,就见这立方体小间竟然缓缓离地,升了起来。   水恒心中大骇,忙一把扶住扶手。   就见那哥儿用温温柔柔的声音安抚:“客官莫慌,不会掉下去的,这提升云梯的钢索用的是钢丝和绳索的复合缠绕法,单股就可轻松吊起两千斤,云梯用的是四股吊索,可承重八千斤,此外还设有四根保险绳,保险绳平日不承重,只有紧急时候发挥作用,替代钢索承重,小的说句不吉利的,便是四根承重一下子断开,也有四根保险绳吊着,绝对可保安全的。”   在那哥儿缓声安抚中,水恒终于平静下来,平日他也是个理智的人,什么没见过,今日竟在外人跟前失了态。   轻咳一声:“叫阿弟看笑话了。”   叶峥寻常一摆手:“人类自出生起就脚踩大地,乍一离地,难免不安,这很正常,大哥有所不知,你这还是好的,我第一次上这云梯时,差点给吓尿了呢。”   这话说得粗俗,但确合这位阿弟天马行空的性子,水恒一笑也不以为忤,他当然不会觉得叶峥真吓尿了,这一切都出自他的奇思妙想,一个胸有千壑的人又怎会被自己研制出来的东西吓到呢,阿弟这么说就是为了宽他的心罢了,甚至不惜自诋,水恒心中暖暖的,也不害怕了。   就在这时,他们的云梯刚好抵达一个观景台,一轮红日从云中射出万道金光,凉爽的风将袍角烈烈吹起,立于高处俯瞰大地,一览众山小,水恒心中不由升起万丈豪情。   “客人,观景台到了,两位可移步观景雅间,那雅间里的窗户开的更大,方便二位将整座雁云城瞧个清楚。”   被那哥儿的声音惊醒,又被叶峥引入雅间,在雕花大椅上坐下,又有侍从前来斟茶倒水,水恒的头脑里还晕乎乎的,捧起热茶喝一口,这茶叶只是市面上能买到的普通茶,和水恒府中惯喝的那千斤一两的金贵茶叶自然比不得,但此时此景,万丈豪气盈于胸间,抬头是远山如黛,俯瞰是市井民间,整座雁云城都尽收眼底,如此体验,又怎会在意喝入口中的是什么茶呢?   长叹一声:“阿弟……”   想要说些什么,又一时词穷,想要说点什么赞赏之言,又觉在这样的场景下,语言诸多苍白。   只得再次闭口不言。   叶峥仿佛知晓水恒在想什么,也是没有说话,二人就这么坐着静静观赏了片刻。   等水恒的激动过去,叶峥才慢慢给他讲述这座水塔的由来。   其实叶峥一开始真的只是想单纯做个水塔,方便城中用水,连那水塔的形态也只是想着搭个高高的水泥池子,有管道放下来水就成。   谁知那些建筑工匠,在表达了对知州创意上的崇拜后,同时又对叶峥在美学上的天赋大加鄙夷,在他们看来,一个建筑放在那里,不仅仅只起到实用功能,还要能和周遭景物融为一体,必须要兼具实用与美观,他们雁云城虽不能和江南水乡有名的建筑群落比,但高低也是个一州中心城,弄一个上大下小的水泥台子在城中央像个什么话了?   大凡专业人士,在面对自己的专业领域问题,总是半步不退的,管你是不是知州,一人一句差点把叶峥说得恨不得缩小成个影子。   叶峥向来尊重有本事的人,自然是不会反驳,而是放手让他们施为。   于是一座美观又使用的水“塔”就在图纸上初步成型了。   可是到了这一步,叶峥又有想法了,这么豪华美观的一座塔,只起个蓄水池功能这也太大材小用了,塔内空着那么多空间总得利用起来才好,叶峥脑中不由想起前世有名的那些地标建筑景观塔,外头可供欣赏塔身,进入里头,还可以通过观光电梯欣赏城市,里头还有游乐场,餐厅之类的,收到的票钱和租赁费则成为本地税收的一部分。   在这个基础上,叶峥脑中又飞快有了许多思路。   什么样的城市即使没有重工业和加工厂也有源源不断的钱进来?旅游城市啊!   若是能把雁云城打造成一座全国知名的旅游城市,吸引周边地区和那些有名有姓的人来旅游打卡,回去写诗写游记什么的,这雁云城以后无论出什么产品,都是网红产品,都能掀起流行浪潮来!   至于这第一个网红打卡点,就从这水塔开始。   于是说干就干,叶峥给京里写了封信,让王大通去找那个有着飞天梦的木匠许同,也不用多说,把人从京城拐来雁云,就用了一句话:想上天吗?来雁云详谈。   许同收到这封短信和一大包银两,并京中最流行的花水香皂若干,也不知是不是后头的东西起了作用,竟然说服了自己娘子,携妻带子包袱款款地跟着王大通的商队来了雁云州。   这铁索和绳子的复合交缠法就是许同连一众铁匠木匠想出来的,其中,叶峥只负责想法,实践和具体的配比实行,一概交给专业人士去做,不要以为古人就比今人笨了,古人可一点都不笨,他们只是没有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的视角而已,他们中的一部分,本身就是巨人!   攻克了承重难题,叶峥顺带再给提点了轮滑组和绞盘的应用结合,古代版电梯就这么诞生出来了。   最近许同正在攻克另一个难题:载人飞天纸鸢和载人孔明灯。   雁云郊区有不少坡度平缓的山谷,叶峥想要利用起来,到时候弄一些滑草啊,热气球啊,滑翔机之类的项目,自然不可能比现代那么高那么惊险刺激,但应付古人绝对够用。   还有什么亲子露营,合家欢烧烤,团队漂流,情侣索道同心锁,之类的。   这是喜欢动的。   对那些喜爱风雅的文人,就弄一些流觞曲水席面,竹林里吟诗作赋,瀑布下画画弹琴之类的,反正怎么风雅怎么来,到时候再人为撰写一些本地风俗故事,什么痴情男子思念亡妻,站立太久变成了这块大石头,那连绵不绝的四个山头乃是四位孝女感天动地所化云云。   绝对能讨得文人墨客欢心。 第110章   十一月,收了今年第三茬土豆,又是无与伦比的大丰收。   雁云新城区,一座占地十亩的综合学校建成竣工,竣工那天叶峥正巧下乡不在,云清领着一众捐献银钱的商贾站在门楼前举行了剪彩仪式,门楼后头有座碑,上头刻着捐钱商贾的名字和捐银数目,一进门就要经过这座碑看到。   这样一来,捐钱的人也高兴觉得荣耀,建校的银子也齐了,相当地两全其美。   红布落下,雁云综合书院六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映入眼帘,乃是雁云郡王亲笔所书,瞧那落款还有雁云郡王的私章呢。   书院大体分三个学院:弘文学院、理工学院和护理学院。   三个学院有三院的制服,款式相同,只有袖口上纹绣颜色不同。譬如弘文学院,袖口上是一枝青竹纹绣,理工学院是个黑白色的太极图,护理学院则是两只红色铃铛。   三院教授知识的重点也不相同,弘文学院教授的是最正统的四书五经,是奔着科举去的。   理工学院教授的则是算学知识,譬如经商、做账、打算盘,如何管理员工,提高员工积极性之类的课程。   护理学院则是教授医学类知识,认识中草药,学习正确洗手,佩戴口罩,启蒙一点微生物和病毒知识,预防交叉感染等。   以上都还寻常,只是到了招生的时候,知州大人说的话把所有人都打懵了。   叶大人竟然说,学校开放招生,年龄只要在六到十六岁之间,无论哥儿男女皆可报名!   这年龄也是有讲究的,太小的生活不能自理,叶峥又不想开幼儿园,还是等学会吃喝拉撒再来吧,至于年龄超过十六岁的,想必已经有了自己的学习体系,凭白进来从零开始,反而耽误人家,还是算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原本有些年龄超过十六岁的童生或者秀才觉得不服,但听到哥儿男女都可报名入学,先前那不服就变作了惊愕。   哥儿因着外形肖似男子,在大启读书识字或者抛头露面的倒也有些,只是这女子如何能出闺阁去城郊的书院里念书,这不是开玩笑吗?   便是女子要读书识字,也该请了女先生在内宅清凈教习些女四书,女戒之类的,养养女儿性情。   雁云对男女大防的管控虽不如北地那么严苛,但男女到底有别,穷人家女儿出来做工做买卖那是为了生活没有办法,但凡有点家资,谁会让自家闺女整日出门抛头露面?   此令一出,有点家资人家的长辈那是连连摇头,都觉得不妥。   便是有些女子天性比较跳脱好奇的,多打听几句,也被长辈们叮嘱了奶娘丫头,务必看牢小姐,不许把外头那些没影子的话拿来小姐跟前传。   反倒是穷苦人家的姑娘,因着叶峥承诺书院的毕业生一毕业就可优先录取进云字头工坊做储备人才,若做得好,晋升管理人员也比其他普工快些,姑娘们的家里就有些蠢蠢欲动。   叶峥也不急,反正书院就开在那里,愿意入学的自然会来。   十一月底,书院招到了第一批学生。   招到学生最多的自然是弘文书院,而且来的大多是六到十二岁之间的小童,再大一些的反而少,这也很好理解,既然能读书识字,家庭条件自然是不差的,这些人大都有自己的专属教习和自己的学习方法,怎会凭白来一所新开的书院和那些泥腿子的孩子们一起读书呢?   其次是理工学院,因着叶峥说了理工学院的毕业生可以优先入职云字头工坊当储备管理者,就有不少奔着工坊去的人家,把家里小子或者哥儿或者女子送来就读,年龄层比弘文书院更大一些,基本在十三到十六岁之间,一看就知道目标明确是奔着工坊当工人去的。   护理学院是招生最少的,这年头主动想着学医悬壶济世的人还是少,主要来的是家里开药材铺的,或者原本就是医馆学徒,数量只有堪堪三十个,正好凑一个班,但叶峥却觉得很好,这些都是有家学或者基础在身的,想必能听得更明白,等这批人培养出来,就可以让他们带下一批,至于下一批生源从哪儿来,叶峥没担心过这个问题,肯定有的。   忙碌了一场书院的事,转眼就到了十二月底,又要过年了。   这个年因着雁云郡王盛情相邀,叶峥是带着云清和两个孩子在王府和王爷一家过的,水恒本来是邀请叶峥一家子都去,但二老有点不愿,云爹云罗氏觉得过年还是自家自在,就没去,留在家里,也是热热闹闹和草哥儿他们一起过了。   过了年安儿然儿都五岁了。   不知是因着练武还是基因,两个宝宝都四肢修长,站出去和人家六七岁的孩子差不多高,叶峥现在一手已经抱不起两个了,一次只能抱一个。   但还是没比上凌嘉裕的长高速度,这孩子和吃了催长素似的,八岁的孩子,站出去比人家十岁的还要高半头,配上他正经的神情,刀削斧凿的眉眼,已经俨然是一副小王爷的架势了。   连真正的王爷水恒都时常感慨,我家小五咋就一点不像本王呢,本王和王妃都是温和性子,他其余兄弟姊妹也都是敦和温婉,这孩子却冷清清的,很早就不同父母撒娇,也不知随了谁。   王妃顺口答句,我瞧小五倒是有点他皇爷爷的意思。   水恒定睛一瞧就笑了,可不是么,虽长得不像,但活脱脱他父皇年轻时候在潜邸时候的气质感觉——算了算了,也没像到别家去,像父皇也是一家人。   到了二月,春耕开始,书院开学。   叶峥正和云清盘算着要把安儿和然儿送书院去。   他俩离书院入学年龄还差着一岁,但谁叫他们有个雁云一把手的爹呢,这特权阶级的滋味,叶峥自己小时候没尝到过,来了大启,倒让自己孩子尝到了,这感觉也很爽。   唯一问题是,要他俩自己同意。   然儿一向听话,叶峥说啥,只要有道理,基本没有不答应的,难搞的是安儿。   这孩子天生是个多情种子,一听说要送去书院全天候上学,中途不能随便回来,那小脸就拉下来了,嘀嘀咕咕说了许多舍不得。   先是舍不得阿爹爹爹,叶峥回说,现在阿爹和爹爹时常不在家,你不是也好好的?   又说舍不得阿爷阿奶,叶峥回说,以往去王府读书或者跟着你们阿爹去京郊玩,也没见你们舍不得不愿出门啊?再说放学回来就见到了,有啥舍不得。   安儿眼珠一转,又说舍不得王妃和现在的先生,叶峥哼哼两声,你这招兴许哄哄王妃有用,在你爹跟前就别说这话了,而且你们先生也得去学院坐堂上课去,你既舍不得,正好跟了去呗。   安儿小嘴一张,叶峥快速截断:“是不是要说舍不得凌家小五?”   安儿用力点头,声音清脆:“安儿舍不得嘉儿哥哥!”   叶峥笑着摸了摸儿子脑袋,一副你撅起屁股你老子就知道你拉什么粑粑的神情:“那你更要去上学了,王爷已经答应让凌小五就读弘文书院了。”   安儿张了张小嘴,像条不可置信的小鱼,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还有谁能让他舍不得。   马上他就想到了:“安儿舍不得小豆子哥哥!”   叶峥见招拆招:“小豆子也要去念理工学院。”   安儿大受打击,那声音都有点颤抖了:“安儿,安儿舍不得后院湖里的鱼。”   “安儿还舍不得阿爷种的丝瓜,舍不得阿奶养的鸡,舍不得——”   却被叶峥无情打断:“你是不是要说还舍不得墙根底下蚂蚁洞里的蚂蚁?草窠里的蛐蛐?”   接着一锤定音:“别挣扎了叶瑾安,你老子开的学府,别人不去不捧场也就算了,你可是我亲生的,你还能逃得过去?”   云清忍俊不禁看着一副被打击得回不了神的安儿,那和阿峥如出一辙的小脸上都是震惊和挫败,终于忍不住把他抱起,在嫩脸颊上捏了一记安慰:“别沮丧了,开学军训的时候,阿爹就去看你。”   安儿鼓了鼓白嫩嫩脸颊,眼里终于出现点希望:“阿爹也去?”   云清抱着他在山石上坐下,给他擦脑门上疯跑出来的汗水:“主持军训的是阿爹手下的人,阿爹自然要去看看。”   叶峥也同样抱起然儿,给他喂桌上蜜水喝,顺带又宣布一个消息:“叶瑾安你知道不,你阿爹是学院的训导处主任,以后有那些不好好念书捉弄同学的,调皮打架的,早恋耽误学习的,都要从你阿爹手下走一遭,叶瑾安你怕不怕?”   安儿没听懂早恋是什么,不过他的回答是掷地有声:“不怕!阿爹最好了,安儿才不会怕阿爹呢!”   说着想起什么,又凶凶脸对着叶峥:“爹爹坏,早不告诉我阿爹也在学院里!”   要是早说阿爹也在,安儿先前就不说那么多了,肯定一口答应下来。   云清也揶揄地看了一眼叶峥,阿峥就喜欢逗小孩子。   叶峥一本正经给安儿解释:“是这样的叶瑾安,你阿爹虽说是训导主任,但也不会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学校里头让你瞧见,再说了,你是去学习的,自然要待自己校舍里,哪能一直看着你阿爹,还学不学了?你阿爹外头还管着不少生意,京郊研究基地也要管着,你可别指望去上学就能腻着你阿爹了,还有云景然,然儿你,知道不?”   说着点了点然儿的鼻头,让他也记下这点。   安儿虽然恋家,但也不是不讲理的小孩,听到这话还是点了头:“爹我知道,但是好奇怪哦,一旦知道阿爹也会出现在书院里,安儿就算不能时时刻刻看着阿爹,也觉得心里舒服好多。”   叶峥和云清对视一笑。   他们都懂安儿说的这种感觉。   就像云清和叶峥,如今各自都有了事业要忙,没法像从前在溪山村那样时时刻刻黏在一起,但只要知道对方在哪里,会出现在哪里,晚上回来能见到,那心里头就坦了,纵然一时一刻没有见到,也不会患得患失。   二月里开学,安儿然儿小哥俩就穿着校服背着书包,齐排排去雁云综合书院念书了。   因着凌嘉裕和然儿都念的弘文学院,安儿不想和弟弟还有小伙伴分开,也念了弘文学院,穿的是那袖口青竹纹绣的校服。   开学第一天,叶峥和云清两个,一个是学校承办人,一个是捐款最多的大户,获得荣誉正副校长的殊荣参与开学仪式。   同时,云清还作为掌管纪律的掌院教谕,上台发了言,宣读了校训和入学注意事项。   安儿然儿小小人儿站在人堆里前排位置,听着阿爹清朗雅正的话语声,那肚子里的炫耀都要冲出来了,恨不得对周围所有同窗说,看吶,上头闪闪发光的人是我阿爹! 第111章   听闻王爷亲子和叶知州家里的一对双生子都去雁云综合学院念书了。   一群原本老古板的人又凑做堆嘀咕起来了,王爷和叶知州都是做人亲爹的,总不能坑害亲子吧,那书院的教学质量应该不会太差。   也有心思活泛的,就算教学质量一般,能和王爷孩子还有叶知州家的孩子们接触一下,交交朋友,也没有坏处嘛,万一家里头哥儿小子运气好,玩到一处了,那他们老子我,岂不是就和王爷还有叶知州搭上线了?   于是紧赶着一窝蜂地跟着把家里孩子往书院送。   于是继上回招生后,这开学典礼都过了,书院又迎来了一大批入学的学生。   掌院校长拿不定想法,去讨叶峥的主意,叶峥大手一挥,既然送来了,咱就要!   开玩笑,这一批可都是高质量生源,都是家中精心培养的孩子,提高平均素质的,如今给送到书院来了,怎能往外推呢,那不是傻么。   三月农闲,近郊又多了不少青壮。   叶峥就照计划把人安排去修善堂和公厕了。   五月,麦收时节,叶峥又解放劳动力,让他们各自回家收麦收稻收土豆,收过这茬继续回来,城里还招工。   学院里也很人性化地放麦收假,把一堆十几岁的读作孩子,实际在古代已经是劳动力的孩子们放回家干活。   就这么流转着做,兼顾田地,又不耽误建设,农民们肚子吃饱,仓里有粮,匣中有钱,孩子在学堂,想着以后的奔头,就生出无限力气来,抽空还能和媳妇多生娃。   顺带提一嘴,去年至今,雁云州三县两郡新生儿出生人口达到了有史以来最高峰。   这也不奇怪,粮食问题一直是限制古代人口增加的主要问题。   叶峥学过的历史里头几次xx盛世,几次人口大爆发,都是因为引进或者改良了一种粮食作物,百姓吃得饱穿得暖,自然就生孩子了,出生的孩子多,青壮劳动力就多,农业社会人口是第一生产力,人一多,自然就有盛世了,这是一种历史规律,而非仅是书上记载的某个统治者治理得好,凡此种种荣誉都应该归于人民。   这一年,京中发生了两件大事。   太子替明光帝巡视河工之时,爆出了在赈灾粮中掺入沙子泥土以中饱私囊的丑闻,赈灾粮既动了手脚,河堤自然也是豆腐渣工程,大水冲垮河堤,淹了一个县的良田,好在伤亡不多,明光帝震怒,几乎要废太子。   就在这时候,又有流民上京告御状,历经九死一生,把血淋淋状书递到了明光帝手上,告发大皇子在漠北杀良冒功,屠了一个平民百姓的村子,把他们的头颅当做来犯的敌人,给手下私兵充军功。   这两件事一发,明光帝可谓怒急攻心,听说当朝就犯了剧烈头风,还是用了道长仙丹才逐渐平息下来。   此二事一发,大皇子被卸了兵权,太子被褫夺辅国之职,二人双双禁足反思,不许出府门一步。   丢下的工作由底下的五皇子和六皇子共同执掌,商议行事。   远在京城发生的动荡,和雁云州连边都搭不上,自然影响不到这里。   又是一个金秋十月。   下头商贾不知通过什么办法从江南出产大闸蟹的地方弄了几筐肥美大螃蟹来,进献给云公子,云清转手送了三筐去雁云郡王府,两筐带回了家。   王府自然是不缺螃蟹吃,连往年云府的螃蟹也都是王府送来的,东西不值什么,难得的是这份记挂的心意,今年他家既然先得了,自然得投桃报李,也给王府送。   正逢休沐,书院又放秋收假,难得一家人齐齐整整都在,干脆出门去近郊的山谷秋游。   这山谷可不像从前杂草树木丛生,而是地里树根石头被清理得一个不剩,连硌脚的小石子儿都没有一个,除了特定地方留了景观花木,整个山谷连带两个山坡都被一种手指长的柔软小草覆盖着,这草叫不出名儿来,但长起来就像地毯一样,一片片,有专人养护。   叶峥他们到的时候,山谷里已经有了不少游人,有的在放纸鸢,有的摆着茶桌聊天,也有走来走去赏景说话的,可见大家都不傻,大好时光哪能闷在家里。   叶峥他们没有带很多伺候的人,也就日常跟着叶峥的余衡阿坤,日常跟着云清的哥儿陈风和汉子阿奎,另外就是家里头大管家草哥儿的草哥儿底下得用的菊伢。   几人麻利儿寻到一处风景好的地方摆上桌椅板凳风炉茶水,菊伢铺上桌布,放上蟹八件,又将食盒里还冒着热气的大螃蟹一只只摆上桌子,给每人跟前倒上暖暖的菊花酒和姜醋,还待站在一旁伺候,草哥儿就挥手:“你们也别杵这里了,反正螃蟹也多,你们也自己寻一处地方吃蟹喝酒去吧。”   余衡阿坤还有陈风阿奎,都是看着各自主人点了头才道谢下去,余衡顺手就提走半筐螃蟹,自寻地方乐呵去了。   一桌子人,只有凌嘉裕规规矩矩用蟹八件,其余人都是直接上手的。   用手的自然比用工具的吃得快,叶峥都吃完一个螃蟹了,凌嘉裕还在慢吞吞拆肉,拆出来倒都是好肉,一点破碎没有,都堆在巴掌大的瓷盘里。   叶峥怀疑等他拆完,那蟹还能照原样拼起来。   不由怂恿他:“小五,你用那多不得劲,瞧我的,一咬,一嗦,那肉可不就出来了?这场面上又没生人,你就上嘴咬,不会有人笑话你的。”   小小年纪整天端着,叶峥替他累得慌。   凌嘉裕应了一声,那手上还是悠然自得拆着蟹,动作却是加快了。   见他不听,叶峥也不勉强,又伸手拿了个蟹,刚取了盖子下来,眼角余光就见凌嘉裕的拆蟹工程完成了。   一瓷盘肥肥的蟹肉,盖着金灿灿的黄,这一口要是全进嘴里,那可叫个爽了,不由佩服眼前少年的心性,要知道大凡孩子都是很难做到延迟满足的,拿到好吃的塞嘴里,好玩的立刻玩,这才是孩子天性,凌嘉裕却能为着连肉带黄一口吞的美味,在别人吃蟹的时间里仔细剥壳,一口都没送进嘴里,这可不是普通小孩能做到的。   不愧是生性自律的凌小五,叶峥服了!   正观察着他啥时候把那美味一口吞的时候,就见凌嘉裕动了,他把巴掌大瓷盘上的蟹肉端起来,一手拿着精致调匙。   随着他动作,贴着他坐的安儿仿佛有默契似的回过头,张开嘴,叶峥就眼睁睁瞧见凌小五把那连肉带黄的极致美味,给扫到自家儿子嘴里去了!   安儿鼓着脸颊嘴里嚼啊嚼,手上还在把玩那只剔去了蟹肉的蟹壳,熟练地把它拼了起来——果然是一整只!   叶峥震惊脸。   倒不是震惊蟹壳能拼回去,而是震惊这一个喂一个接的动作咋就能这样默契熟练,你俩倒是演练过多少回了啊?   叶峥又转向凌小五另一边的然儿,安儿这样超高待遇,然儿瞧了怎么说?   然儿啥都没说,自己揪着蟹腿吃得津津有味,对隔壁那一番厚此薄彼像是习以为常的样子了。   接下来,叶峥不由自主那眼光就老落到凌小五身上,见他自己是一口没吃,却一口气给安儿拆了三只,都叫他儿子这么连肉带黄一口吞地吃下去了。   等拿第四个的时候,叶峥心道,螃蟹性寒,三个够了吧,小孩吃多了不消化。   这话还没说出口呢,凌小五已经清冷着神色对安儿交代:“螃蟹性寒,不能多吃,你吃些奶糕吧。”   说完擦擦手,从点心盘里拿起一块雪白奶糕塞安儿手里,安儿玩着螃蟹壳,也不犟,拿着奶糕吃了口,仍旧是津津有味的。   凌嘉裕这时候才拆下螃蟹脚,自己吃起来。   叶峥注意到,他自己吃的时候,就没用蟹八件了,而是跟他们家人一样,咬着吃。   嘶——不会吧,叶峥摇摇头,凌小五才八岁,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可是又一转念,然儿怎没这样待遇呢?   正愣神间,一壳子连肉带黄递到他嘴边,云清见他老盯着凌嘉裕看,以为他是馋那口吃食了,阿峥这人最是孩子心性,有时候连孩子们的醋也吃,估计是瞧着凌小五喂安儿,他也想这待遇了,就剥了一壳子。   被清清投喂的叶峥,脑子里登时顾不上想别的了,就着云清手吃了蟹肉,甜蜜蜜挨上去说:“好清清,我也给你剥。”   其他人则对这样场景视而不见,显然也习以为常了。   吃过蟹洗了手漱了口,孩子们要去坡头滑草,滑草的轨道在山坡上,有一人坐和两人座的小车,付过票钱,那工作人员就把他们领到一辆小车前,叶峥刚想说孩子还小一个人滑不安全,安儿就指定了一辆小车招手让凌嘉裕过去,两孩子一前一后坐了,有沉稳小少年凌嘉裕带着,就连云罗氏都说不出什么。   另一辆车上,小豆子也和然儿一前一后坐了。   工作人员把小车一推,那小车就顺着轨道往坡下滑去,因是个缓坡,人又有重量,小车速度不快,但却激起了孩子们阵阵欢笑尖叫,显然觉得很刺激,到了坡下之后,又跑上来嚷着再来一次。   那就再来一次。   有云爹云罗氏和草哥儿在坡头站着,叶峥就拉着云清往山谷另一头跑。   山谷另一头人少许多,不过草坡上停着几只巨大的木头纸鸢,这东西就是许同和其他匠人们研制出来的滑翔鸢。   没错,大型孔明灯暂时遇上了技术难题,缺少一种缝制起来不透风的布,要把一个人的重量带上天空,那做热气球的材料必须是致密不透风的,才能把足够的热气包在里头,对抗地心引力,难点就在于,找不到这样的布料,就算找到了,经过缝制,那布料针一戳,不漏风的也戳漏了。   反而是滑翔纸鸢,有了质的突破,从纸鸢的翅膀形状,变成了整体三角结构,下头有横杠可以站人,还有扶手和防止掉下去的保险绳。   用人的奔跑力量带动滑翔鸢滑翔起来,就可以从山的这头,乘风滑去山的那头——更远地方飞不去了,牵引绳拉着呢。   不过这项运动还是有一定风险存在,但这乘鸢滑翔也算是古代版的极限运动了,极限运动哪有绝对安全的,说白了,打马球还有可能摔马,赶牛还有被牛顶死的呢,胆小别上鸢就是了。   叶峥不胆小,不仅不胆小,他和云清还是试飞滑翔鸢的第一批志愿者,当然,是在地面铺满了棉垫子,身上也做好了保护措施的情况下。   不过这片峡谷位置还不错,坡度平缓,山风相对稳定,两座坡之间的距离不会太远,能让人感受到双脚离地乘风滑翔,但又不至于滑得太高太远。   两位爹上了鸢,一阵助跑后感受到鸢身经住了风,将脚自然收回在脚踏上,滑翔鸢带着二人离开地面,御风而起。   坡下有人看到这一幕,发出阵阵欢快的惊呼。   在牵引绳的作用下,二人从山谷这头滑向那头之后就被迫停了下来,云清的脚在地面上发力了一下,使鸢平稳地停在半山腰,全程没有颠簸到叶峥,可谓是贴心极了。   下了鸢,看到来收鸢的工作人员腰间的羊皮水袋,叶峥忽然灵光一闪,他想起一种叫羊皮筏子的东西,将羊皮经过特殊处理,用独特的缝纫手法缝好,吹胀,这样的羊皮筏子就算在渡最湍急的黄河水道时,也不会漏气,虽然羊皮筏子是一整只羊,他们的热气球需要将不少张兽皮缝制到一起,但至少这也是个思路,回去让那上好的织造女工们群策群力想想办法吧。 第112章   一十月,明光帝寿诞。   趁此普天同庆之日,雁云郡王上书奏表,请明光帝看在父子兄弟之情上,赦免大皇子和太子的罪过。   有雁云郡王开的这个头,其余朝臣的折子也像流水般纷纷飞上明光帝案头,都是为大皇子和太子请恕的。   明光帝长叹一声,顺着朝臣之意,解了太子和大皇子的禁足,但并没有恢复他们各自原来的职务,二人也不敢作妖,很是过了一段夹着尾巴做人的日子。   经此一事,雁云郡王的在朝臣中的声望再次提高,连太子和大皇子两人都觉得这个弟弟是众兄弟里知情知趣又识大体的,比老五老六强,那两个现在仗着父皇宠信,对他们两个兄长也没从前那么尊敬了。   反而是老四在雁云州还时常记挂着他们,还会写信向父皇求情,每年给他们的四时节礼也没有怠慢过,到时候要是自己登上大宝,只要老四不搞事,对他好一点也不是不行。   这年冬天,闵良骏因着办好了一件差事,又升半级,和周纪明齐平了。   叶峥收到周纪明的信件,读出了一股惆怅之情,还附了一首诗,读起来和古人仕途不顺寄情山水的味道差不多。   闵良骏有家族助力筹谋,而周纪明没有,这种事情只能自己想开,别人没法劝,见书信里的山水,叶峥便顺势把话头转向山水,大大描绘了一番雁云州的好山好水好风光。   末了诚邀周兄来雁云州游玩,散散心。   既请了周纪明,不好不请谢元德和闵良骏,又在给他们的信里也做了邀请。   等到来年二月收到书信的时候,三位兄长竟然回信说,叶弟把雁云说得如此之好,令为兄们心生向往,已经想办法和翰林院请下假来,预备跟着大通镖局的商队一同来雁云找叶弟一叙。   叶峥掰指头算了下时间,发现这封信寄出不久,三位好友就已经结伴出发了,若算的时间不错,再有不到一个月,就可到达雁云。   几年不见,叶峥对他们也甚是想念,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二月底三月初的时候,大通镖局商队如期来到,果然一同下车的还有周、谢、闵三人,周纪明不仅自己来了,还带了儿子周子善一同来。   叶峥协夫带子在门楼前迎接。   闵良骏率先跳下车厢伸了伸胳膊:“这一路可把我累得够呛,叶弟,若是雁云州没你描述得这般美景,我可要为我差点颠成两半的屁股讨回公道啊!”   接着探出头来的周纪明,他已经学着谢元德的样子蓄起了文化须,吐槽道:“刚才在车上也不知是谁盯着路边的花花草草看个不停,说雁云气候温暖,连花都开得比京城早些。”   最后是谢元德,他揉着腰背叹息:“岁月不饶人啊,你们年轻人还有功夫斗嘴,我可是没这力气了。”   叶峥是真心高兴:“三位兄长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快随我回府休息休息。”   周子善已经是个高挑少年了,长得很像周纪明,脸型端方,板正有礼,对叶峥和云清行礼道:“叶伯伯,云叔叔,小侄这厢有礼了。”   叶峥忙让周子善不用多礼,大家都是自己人。   又让安儿然儿叫人。   安儿然儿乖乖叫了:“谢伯伯、周伯伯、闵伯伯。”   又叫周子善:“周哥哥。”   周子善还记得这两个颜值超高的弟弟,那一年周子善还是8岁的小少年,见惯了灰扑扑的同窗,乍然见到来家拜年的这两个打扮得雪团仙童一样的弟弟,难免生出自惭形秽之心,不过随着年龄增长,家里条件又一年年好起来,周子善现在再见到这两个仙童弟弟,自惭形秽的想法是没了,心中只有亲近喜爱之情了。   周子善一拱手:“安弟弟好,然弟弟好,多年不见,弟弟们都长高了,样貌还是这般出众。”   安儿和然儿也记得这个拜过年的小哥哥,说:“周哥哥也高了。”   也伶俐了,从躲在母亲背后口齿有点木讷的小少年,变成彬彬有礼的少年了。   孩子们都是很天真的,自然就凑到一块说起话来。   闵良骏甩着胳膊:“大家,我提议咱们不要站在城门口说话了,先去叶弟家歇歇脚吧,不怕叶弟你笑话,我从京城一路到这里,中途就洗了一次澡,我都觉得身上有味儿了。”   其他两位不由笑起来,他们也觉得自己身上味儿了。   叶峥知道跟着镖师们上路不比当初跟着雁云郡王车驾一路游山玩水似的过来,商队行路都是日夜兼程很辛苦的。   三位兄长都不约而同面有疲色。   忙邀他们上了自家的马车:“闵兄说得对,说话不急这一会子,家里头热水热饭上房都备下了,阿兄们请上车,等歇息过精神来再说。”   云清说他先带孩子们回去报信,周子善和安儿然儿们坐一起。   叶峥点点头,和谢周闵上了同一辆马车。   路上,闵良骏仔细打量了叶峥一番,感慨:“来前我还和谢兄周兄打赌,说你来了南地蛮荒,头两年定然糟了磋磨,说不定这花容月貌都被辣手摧花了,但你怎么除了看起来比京城那会结实了些,其余一概没变呢,南边这火热的大太阳也没把你晒黑一点?”   叶峥故作自怜一摸脸:“要等太阳晒黑我,那你可要失望了,也不防告诉你,从前我在溪山村插秧的时候,那样火辣辣毒日头也没晒黑我一星半点,现在高低是当了官,总不会比下地插秧那会晒得更厉害了。”   周纪明和谢元德皆是哈哈笑:“叶弟/小叶还是这般自恋,和京中时一样。”   车内气氛融洽,大家都很高兴,这份友谊并没有随着时间和距离而褪色,几人一碰头,不需要丝毫预热,又找回来从前的氛围。   马车嘚儿嘚儿在城中行走,三人都好奇看向城里这宽敞的大马路,井然有序的行人,还有那著名的地标建筑物水塔,眼中闪过种种异光,但马车显然并不是谈话的好场合,而且三言两语显然解释不清,于是暂且按捺住不问,只睁大眼去看。   到了知州府,果然各色都已备得齐齐的,叶峥也知道三位兄长一路劳累了,并没有弄了那大阵仗,只是弄了点不腻人好消化的食物让三人吃了,接着令他们快速沐浴过后,就送入准备好的房间。   三人对这样安排显然是十分满意,叶弟果然体贴人,用那消除疲惫的薰衣草香皂从头到脚洗涮过后,倒在床上没一会儿,帐中就响起了鼾声。   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清晨。   周纪明是被清脆的鸟鸣声叫醒的,屋外不仅有啾啾鸟鸣,还有孩子们跑跳发出的咯咯笑声,空气里是草木和鲜花的清香,周纪明不由脸上先挂上露出一抹微笑,起身推开房门,只觉温度适宜,传来的风都带着阵阵暖香。   京城里这个时候正是春寒料峭,时不时还会下场雪,雁云州却已经草木芬芳遍地鲜花,叶弟信中没有骗人,雁云的确是个宜居的好地方。   刚站在门前舒展舒展手脚,就有侍从端来牙具和清水巾帕,周纪明洗漱完毕,跟着其中一个侍从的指引,走向隔壁小花园。   孩童的笑声越来越清晰,刚走过月亮门,就有一个藤球迎面飞来,擦着周纪明耳畔飞过,随着球跑过来的是满脸笑容的周子善。   见差点砸中父亲,周子善的脸色立刻变了,父亲一向信奉君子端方,行走坐卧都有规矩,竟然被父亲看到自己这样不持重的一面,不由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周纪明却并没有对儿子生气,反而捡起脚边的藤球朝儿子丢去,周子善本能将藤球接在怀里,正想解释什么,隔着一座假山就传来然儿的呼声:“周哥哥,快把球传过来,叶瑾安大言不惭,说要撞你个人仰马翻呢!”   周子善忐忑地看着父亲脸色,一副想赶紧回去又犹豫的样子,周纪明温和一笑摆摆手:“去吧,玩得开心点。”   “嗯!”   周子善立刻开心了,抱着球就冲着不断招手的小伙伴那边跑去。   倒叫周纪明有点新鲜,他儿子在家之时,整日一副小大人的样子看书写字,说起话来也很老成,难得看到他这样漫天大汗脸颊红扑扑的样子。   绕过假山,就看到亭子里坐着喝茶的三个人,谢元德眼尖,一看到他就招呼:“小周醒了啊,快过来一起喝茶,小叶这里有雁云最上等的普洱,我喝着味道倒与京中买的不同。”   周纪明加快脚步走入亭中坐了。   叶峥给他斟茶:“周兄昨夜睡得可好?”   “雁云气候真是令人舒爽,许久没有这样好眠了。”周纪明持起杯喝一口,老实道。   又赞:“好茶!果然和京中不同。”   叶峥随口道:“这都前几日王府送来的,大约是有些不同吧,我这人牛嚼牡丹喝不出来,三位兄长若喝着适口,走的时候就带些回去。”   周纪明感慨:“叶弟不在京中不知道,这位雁云郡王最近在朝中的声望可谓如日中天呢,不仅今上夸赞,连朝臣与诸皇子都说他好,如此之人,不想竟与叶弟交好,果然人和人的际遇,就是有所不同。”   说着说着,那股郁郁不得志的味儿就不□□露出来了。   叶峥知道这位周兄就是有个自怨自艾的毛病,并不是针对他,而且也只是口头上说说,并没有坏心的,故而也不以为忤,只微笑听着。   谢元德咂摸了一口茶说句公道话:“小叶当初是和雁云郡王车驾一起来的雁云,那时候雁云在京中人口中是个什么名声我们也不是不知道,一同来雁云,一同在此地安家落户,站稳脚跟,虽小叶书信里并不提起,其艰难险阻大约也能猜出几分,与雁云郡王也算得上同甘共苦之谊了,便是赐下点好茶叶又当个什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周纪明也知道自己老毛病,当即以茶代酒:“是我失言了,叶弟别与大哥计较,我以茶代酒自罚一杯。”   说完一仰脖喝下杯中茶水。   闵良骏故意撇嘴:“周兄好心机,如此干一杯干一杯的,借着赔罪之名,可不就能多喝不少好茶水了?”   他一打岔,众人都笑了起来,顺着说周纪明是为了多喝茶水才故意这样,差点被他骗了去。   笑闹过后,亭中气氛恢复如初。   谢元德再次提起话头:“小周有一点没说错,这雁云郡王的确最近声名鼎盛,就不说他上折为大皇子和太子请恕一事,就光说他这几年进贡给今上的东西,尤其是那薰衣草精油,听说圣上如今是时时刻刻离不了,还有进贡给内廷妃子的荔枝和其他各样鲜果,也不知用了何种保鲜手段,竟然一路送入宫中还冒着鲜乎气儿呢,往年地方进贡荔枝,烂的烂坏的坏,捡出些好的来便是宫里各处主子都不够分配,现在却是还有余量打赏下头,那奴才们得了好,可不也谢着雁云郡王,如今是人人都赞他有心赞他想得周到。”   “还有那土豆,推广到下头,各处都是大丰收,便是黔颠等州最贫困的地区都没有上报饥荒,龙颜大悦,各地百姓也是感念雁云郡王之德。可是我们几个是知道的,那土豆最早是你闲谈时提起的东西,如今大面上都变作了雁云郡王的功绩,小叶你倒是隐在后头不大显了。”   叶峥微微一笑:“这有什么,我做事又不为名声,为的是自己的心。”   闵良骏提高音量:“你们瞧瞧他这说的,为的是心,不为名声,这话轻飘飘一句揭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多没有名声呢,要我说,这就叫没有自知之明,叶弟是对自己在京中的声名一无所知呢!”   谢元德捧哏:“这话我赞成,小叶你还不知道吧,京中如我们兄弟这些眼明心亮的也不在少数,你在中间起的作用,那是隐没不去的,不说土豆那等攻在千秋的,就说你弄出来的粉丝粉条、香皂花水,细细一支却能燃上两三个时辰的蜡烛,还有那定价低廉,使普通百姓也能买得起的棕榈皂,凡此种种哪一样不是惊掉了世人下巴,你呀莫要自谦,于朝臣中,你可早不是无名无姓之辈了。”   周纪明也说:“原先你被调来的雁云州的时候,我们几个凑在一处也常替你发愁,想说这样地方来了,若无契机便是很难调动,兴许一辈子就得蹉跎在这了,但后来就不担心了,以你如今之名和为治理雁云做出的成绩,前途定然不会仅止于此,那吏部的人再怎么糊涂,也不能放着你这样一个能臣白撂着不用,我等之心,也就可以放回肚里了。”   叶峥听得着实有些感动:“我在雁云自在逍遥,却劳兄长们替我的前途担忧了。”   话既至此,闵良骏道:“快修做那小女儿态,现在好不容易我们来了你的地盘,你也得带哥几个自在逍遥一回才是。”   这话不消多说,叶峥也会尽心尽力接待他们。   午膳是雁云特色,脸盆大的帝王蟹,质白如雪没有一丝腥气,巴掌大的青口贝,肉质细腻有嚼劲,拳头大的带子,清甜极鲜,还有煎鳕鱼块,青柠海盐三文鱼,象拔蚌煮粥,都是肉质鲜美少腥气的食材,防止他们北地来的一时吃不惯,同时还附带了不少北地常见菜色,配上时新果酿,还有各色果子点心,团团放了一桌子。   不过瞧着三位北地人的筷子都不约而同往那海珍上伸,显然对这几种海鲜的接受度还是很高的。   吃完席面,用鲜花水洗了手漱了口,侍从又端上鲜果,葡萄、柑橘、石榴、草莓、枇杷等,都是时令鲜果,这个时节芒果还没成熟,不过有浓浓的芒果罐头,都隔着碗冰镇,瞧着晶莹剔透,泛着水果清甜。   孩子们用麦秆插在椰子上,吸里头甜甜的椰汁,不过这椰子看上去不比寻常椰子要小,五岁小孩也可以两巴掌捧着喝。   叶峥解释道:“这时节椰子还没有大批量成熟,只在宝丰郡海边有一片早熟品种的椰子林,产量不高,个也小,味道却是甚好,我家安儿和然儿尤其喜欢。”   这时,安儿忽然喜悦叫道:“周哥哥运气好好,你这个是糯米椰,吃起来像粥一样稠稠的,叫人给你开了,你用勺子舀着吃。”   说完招来侍从给周子善开椰子。   开出来里头果然不像寻常椰子那样是一泓清水,而是米浆糊糊的质地。   众人都来围观。   叶峥赞:“子善果然运气极好,要知道开一百个椰子,也未必出一个糯米椰,口感格外不同,你快尝尝看。”   周子善见大家都围着赞他,不好意思地捧起椰子递到两个弟弟跟前:“这么稀罕的东西,给弟弟们吃吧。”   他熟读圣贤书,时刻记着兄友弟恭的准则。   安儿然儿都摆手说不用,然儿煞有介事道:“周兄你就别谦让了,我对这个感觉一般,叶瑾安喜欢,却是每年都要吃上好多个的,不差这个。”   叶峥揶揄着调侃:“那是,一片椰树林统共就出那么十个八个的,椰农仔细挑了送上去,仗着王妃喜爱,可不兜兜转转全到你们小哥俩肚子里了。”   安儿然儿可不像周子善那样害羞,爹爹的揶揄他们自当没听见,催着周子善快尝尝,味道好着呢。   坐在凉亭高处,吃着沁凉甜甜的果子,花香味的熏风吹着,天空是晴蓝又高远,飘着朵朵雪白的云,湖光山色看起来仿佛都拢着层透明的滤镜,令人眼睛都舒服了。   周纪明不由感慨:“怪不得你信中从无流露出离京远去的遗憾,一派安之若素,生活在这样地方果然心胸也开阔了。”   “这我倒要为小叶澄清澄清。”谢元德笑,“小叶从来如此,就算在京里囿于案头的时候,我瞧他也自在得不行,有一种人便是有这种境界,无论到哪里都能找到最舒服的生活状态,不佩服不行。”   叶峥连忙摆手:“当不起境界二字,我不过就是心大罢了。”   谢元德点头:“可见心大也是一种本事。”   周纪明便露出若有所思神色,其余几人见状便不打扰,自顾自看起花园景观来。 第113章   第二日又是个大晴天,原本安儿然儿是要上学去的,但因着周子善难得来一遭,小哥俩得了好好招待的任务,云清就派人去学里替他们请了假,于是小哥俩又得以逃学在家,不用去上课。   两日都没去学里,凌嘉裕有点按捺不住,一大早就来了云府。   上学时间瞧见凌小五,叶峥还挺奇怪的,问了侍从才知道,凌公子是来找他们家逃学的双胞胎的,侍从还煞有介事带了王爷口谕,说阿弟三位同届好友都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本王事务繁忙不便离开,就由我儿小五替父尽孝,来见见京城贵客吧。   叶峥一看凌嘉裕冷清清的俊脸,显然没把什么替父尽孝放在心上,更没往三位朝臣跟前凑,目标明确来了他家就往后院安儿然儿处跑,这到底是是“替父尽孝”,还是奉了明谕逃学,还用问吗?   于是,叶峥家出门游玩的大军里又多了凌小五一员,其实也习惯了。   叶峥带着三位同僚参观了城外的研究基地,参观了制糖制皂工坊,游览了踏青的山谷,瞧了那能带人滑行的纸鸢,回程又参观了雁云综合学院,坐了观光云梯,在云梯的观景台上,将整个雁云城收入眼中。   三人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后头的淡定,那心里的滋味简直是没法说。   来的时候还十分有优势地抱着慰问可怜被放逐偏僻之地的叶弟的心情,这到了地方才知道——乡巴佬竟是我自己!   这一夜,周纪明翻来覆去没有睡好。   他乃是这个年代最正统的寒门读书人想法: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他用科举证明了自己,在一众才子中脱颖而出,一举夺魁,金銮殿上点状元,天街簪花跨马游街,不是不意气风发,满腹青云之志的。   抱着大干一场的想法,他进了人人羡慕的翰林院清贵之地,在里头一待就是三年,每日做的都是些案头琐碎工作,到点应卯到点回家,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这时才知道,状元榜眼探花不过是个起点,就算是状元,固定三年也出一个呢,等当了官,蹉跎几年一事无成,谁还记得你是XX年XX届的一甲榜首?   在翰林院里,只要做好本职工作,没人会催你干什么,一切全凭自觉,翰林院也很少裁员,只需通过三年一度的翰林考校,通过了就没人会让你走,理论上,只要愿意混,翰林院的确是个养老的极佳去处。   从前饭局时周纪明听了叶峥小小年纪那番翰林养老论,心中若说没有一点不以为然是假的,还觉得这个叶弟没啥进取心,以后成就有限,可事实是,叶峥很快就调动出翰林,到地方干实缺去了,干得还相当不错,留在翰林院里日日和一群老脸应付故事的反而是他周纪明。   瞧着自己同一届的二甲进士因着办差办得好或者朝中有人帮扶补位六部实缺,又有闵良骏这个科举第四名,因着家里权势一里一里晋升上来,竟然和他这个一甲第一名状元平级了,周纪明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当然他不是眼红闵良骏升职快,只是略有不甘,他自问才干绝不输于人,却输一点家世机遇,差那么一点兴许就是差一辈子,叫他如何甘心。   几位同僚言辞间的提点,开解,甚至是怕伤他自尊心而小心翼翼整理措辞,又有闵良骏时时搞怪化解尴尬,周纪明不是不知道,也十分感激能交到这样的好友,他明白,论才华兴许他是四人里头拔尖的,论心性,他反而多有不及。   这一天,他在雁云看到了不同于北地的风景,有自然景观,也有人力造物,那些巧夺天工的手段,机巧灵性的想法,还有一步步将之落到实处的毅力,令周纪明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巨大冲击。   叶弟介绍纸鸢滑翔项目的时候,闵谢二人都以恐高为由三连拒了,只有周纪明硬撑着实际体验了一把,他其实也恐高,但他就是这样不服输性子,不愿输于人,更不输给自己。   当双脚真的离开地面,飞鸟一般腾空而起,御风向前的时候,当乘坐云梯,坐在高高观景台上让风吹过袍角的时候,看着如蝼蚁一样,却有生命力的市井平民,周纪明却忽然生出一种与自己和解的想法。   人类都可以上天了,世间之物显得如此渺小,民生如此多艰,百姓都在用力生存,他又有何好执拗呢?   这一刻,他真切领会到了叶弟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猛子.唯心上》),做好自己,其余交给时间。   他周纪明堂堂七尺男儿立于天地,莫非得不到皇家赏识,他便整日自苦,这日子便不过了吗?   想到昔日种种,他不由脸颊生烫,他整日自怨自艾,说些酸溜溜的话,还在书信中和叶弟抱怨,言谈中也流露给谢、闵二位好友听,颇有点经常散发负能量的意思了。   换做周纪明身边有这样的人,他未必能一直保持平常心结交,估计就是默不作声疏远了。   而谢兄叶弟和闵弟,不仅没有疏远他,还不遗余力开解,叶弟千里穿书绞尽脑汁安慰,谢、闵两人,本不用特意来雁云一趟,却为着自己千里迢迢地来了。   人生得这样三位知己,他周纪明还有啥不满足的。   想到这里,周纪明脸上颓色尽去,他更睡不着了,干脆披衣起身,来到桌案前,饱蘸浓墨提笔作诗一首。   不知是不是今日受了冲击心境有变,明明是深夜众人都睡了,周纪明却是文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那诗词一首接着一首,写得热了还推开两扇窗,让清凉夜风吹进来,吹散一室闷热。   具体写了几首,周纪明自己也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自己从未这样舒心,彷佛把那心底累积的沉郁之气一股脑儿全泄了出来。   写完丢下笔,整个人为之一轻,走到床边倒头便睡,梦里鼾声都是轻快的。   第二日,周纪明还没起床,就听得窗外啧啧动静。   他迷糊睁眼,走到窗边一看,只见纸张散落得桌上地上都是,三位好友正捏着几页纸,在他窗外头碰头地看,不时还啧啧点评一番。   周纪明脑瓜子嗡嗡地,昨夜形骸涌上心头,这一下全清醒了。   清醒了就扒着窗框子面皮绯红:“常言道君子不妄动,你们怎的随意翻阅我的东西?”   不过那话里也没有几分愠怒和认真,略带抱怨罢了,更多的是被窥探了心思的不好意思。   闵良骏头也不抬振振有词:“好叫周兄晓得,可不是哥儿几个妄动,主要一早上都没见你出房间,我们结伴来寻你,这不还没走到你房间,这几页纸就明晃晃在地上躺着呢,我们就是捡几页纸看看,哪里就违背君子法则了?”   周纪明也知道,估计是昨夜没关窗被风吹出去的。   此时他已缓了过来,心里一坦,反正是这几个兄弟又不是别人,看就看呗!   周纪明整一整袍摆,将地下书桌上的纸捡起来拢一拢,也有了调侃味道:“行吧,反正我文采好,不怕看,对了那几张够不够,不够这里还有。”   闵良骏毫不客气,隔着窗户一伸手,拿来吧你。   低头却几个人交换个眼神,周兄今天心情不错。   周纪明任他抽走,边系外袍绳子边走去开门,   叶峥率先带着笑脸走进来:“周兄昨夜诗仙附体啊,竟然一气儿写了这么多首。”   闵良骏接茬:“还一首比一首文采斐然,你说说你诗写得这么好,应该多去赞美今上啊,今上最爱看人作诗了,自然对周兄青眼有加。”   周纪明随口:“不过是昨日游览雁云盛景,有感而发,诗以咏志罢了,难道在闵弟心里我是那等汲汲营营的俗人,有点好的就恨不得拿去现在今上跟前不成?我倒是觉得,你我兄弟伙看了乐一乐,比什么都强。”   三人又对视一眼,这周兄,今天格外不对劲啊。   按周兄一贯的逻辑,那好的诗,好的点子,自然都要进献给上头得赏识的,这境界怎么忽而不一样了,说出这句话来。   谢元德在周纪明肩上拍拍:“得了,小周悟了。”   不止刚才那句话,从诗中更加能看出来,周纪明心境和在京时不同,脸上身上也没有先前那股郁郁之气了,整个人瞧着开朗了不少。   周纪明走出房门,又回过头,对三位好友道:“先前,我……”   三人自然知晓他要说什么,连忙打断:“好了好了,过去的就过去了,大家兄弟相称,说个谢字就生分了。”   周纪明点点头,把这份好意深深记在心里。   周纪明总算自己想通了,一行人都替他高兴,话语间说起昨夜所作之诗,更是对他诗才大加赞赏。   又可惜这样好诗竟然作在雁云,若是群臣宴上随便拿出几首来,保管艳惊四座。   周纪明还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叶弟为雁云百姓做了这么多实事也没说自己艳惊四座,我不过做了几首诗,哪里配得上艳惊四座。”   叶峥摇头:“不是这样算的,一码归一码。”   闵良骏心思活,提议道:“周兄如此文才,不展现出来也是可惜了,不如你写本诗集吧?”   周纪明还是摇头:“我才几岁,论起诗词歌赋的才华,与那些成名已久的大家根本比不得,凭白做什么诗集呢。”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谢元德捋了捋胡须:“在我看来,小周你这几首诗的才华,不在那些大家之下,何况有才不在年高。”   顿了顿又道:“不过你想的也在理,未免有人说你轻狂,我提议,不如你写本游记吧?”   “游记好,既可以把这些诗收录进去,也可以帮我们雁云州打个广告,周兄,你就写游记吧。”   叶峥马上一键三连支持。   “广告为何物?”三人想叶弟又在说令人费解的话了。   叶峥正经脸:“就是广而告之的意思。”   “原来如此,广告广告,倒也贴切。”   在几位好兄弟的怂恿下,周纪明半推半就同意了写游记的想法。   接下来一段时间,周纪明就常约了其他二位出去游玩踏青,四处看看走走,他们也不要陪,让叶峥自去忙自己的,等休沐日,四人再结伴同游,去更远的地方。   五月底,雁云遍地鲜花,处处蝴蝶,那荔枝、菠萝、山竹、芒果、椰子等也大批量成熟,有一些早熟品种的榴莲也熟了。   三人在京中纵有钱买,哪里有这样树上刚下来的新鲜甘甜果子吃,不由一日三餐拿果子当饭吃,那叫个爽。   闵良骏和周纪明竟然也是受不得榴莲的,当谢元德和叶峥两个抱着榴莲吃得满嘴奶香的时候,他俩就抱着自己的果盘躲远点,觉得十分不可思议这么臭竟然有人喜欢。   周纪明在游记中着重描绘了榴莲这一特性,形似狼牙刺球,气味似香还臭,喜欢的人喜欢的要死,不喜欢的人两股战战几欲作呕。   他又看到吃完山竹余下一大堆山竹果皮,织房的工人把山竹果皮收集起来,用于浸染棉布和蚕丝,染完的布是一种高级的烟灰色,像江南烟雨蒙蒙的天,但实际上吃山竹的时候,若果汁弄在手上衣服上,却是鲜艳的红色,和染出来的颜色完全不同。   这一小小趣味也被他记载在游记上。   当然,游记中大篇幅描写的自然是雁云城鬼斧神工的水塔、自来水、观光云梯,还有水泥铺就的干净平坦街道,亮堂又保持间距的新城区房屋,城外郊区山谷的自然景观和人为景点。   走在街上的平民百姓就没有蓬头垢面的,人人都用棕榈皂洗干净了手脸,保持了基本个人卫生,人走之后会有工作人员检查,若发现不冲水的,污物弄在地上不清理的,执法队也会拘着人清理干净,然后画地为牢,羞臊一个时辰。   城中也没有随地扔果皮废弃物的,带着废弃物走几百米就是一个垃圾桶,为了保持城区整洁,人人互相监督,发现随地乱丢废弃物的,那带着红袖章的执法队马上就来,画地为牢,让你站上一个时辰,羞羞脸。   更没有随地大小便的,城中设有多处公厕,三急的时候可以找就近的公厕如厕,如厕完毕还可以接水洗手。   那公厕下铺有管道,直通城外化粪池,在池中经过发酵分解,就成了肥田利器,也不愁清理,附近农人都是抢着要的。   翻过一章,周纪明又写。   不知是否吃饱穿暖还有工作之故,雁云百姓与别地百姓的精神风貌也不同,衣着干净,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微笑,街上也少见插标卖首和跪地乞讨之人。   雁云城内有几处慈济堂,失去劳动能力的人和干不动活的老人每日都可以来慈济堂吃饭,不过饭食不可外带,吃过饭需要自己清理归置餐盘,实在是连清理餐盘都做不到的人,也会有人帮着清理。   有那好手好脚,只是一时没有找到活路的人,也可以来慈济堂吃几天饭,但需要提供力所能及的劳动,比如帮着洗碗扫院子洗衣服劈柴之类的,识字的可以教孩子们读书,有功夫的可以教孩子们强身健体,实在没本事,讲个故事,表演个唱歌跳舞活跃气氛也成,总之,必须付出点什么,慈济堂不养好手好脚的年轻懒人。   无家可归的孩童或者弃婴,实在是找不到家人的,慈济堂内也有育婴堂,哥儿和妇女都可以来应聘照顾孩子的工作。   总之,在雁云城,工作是多种多样的,可以挑水洗地,可以清理公厕,可以给中央水塔上水,可以应聘云梯招待员(这个对样貌声音有要求),也可以去慈济堂打一份短工。   若要长远做下去,还可以去城郊各云字头工坊,正正经经寻一份工作,待遇比城里的临时工更高。   这些城里的劳动者们,就像雁云城的血液,有了他们的辛勤劳动,才能带动着雁云各项基础设施运作起来,将雁云打造成不同于大启任何一座城市的城市。   写到这里的时候差不多是结尾了,周纪明已经回到京城,这一段是坐在翰林院不足三十平米的格子间里写的。   看着射进窗楞打在桌上这一线吝啬太阳,周纪明不由回忆起了在阳光挥洒,鲜花遍地的雁云,与好友日日吃果子,欢乐出游的场景。   雁云的天,真高啊! 第114章   周翰林的《雁云州游记》火了!   得益于这些年引领潮流的土豆粉、精油、香皂、花水、蜡烛等物件都来自雁云州,京中百姓本就对雁云州有了一定改观,譬如原先觉得是穷山恶水遍地毒瘴之地,住在雁云州的人也都是身披藤条持叉纹面的野蛮人。   可是雁云郡王去了雁云,那珠光宝气的珍惜物件一车车往京城运,那好果子好海产一车车送到宫里,连圣上都大加赞赏,朝臣也赞不绝口。   百姓虽没这样高档次东西吃用,但略小一些的珊瑚珍珠,次一些的海菜海鱼等干货,便宜一点的花水香皂,更便宜一些的棕榈皂,还有那平价饱肚又好吃的土豆粉红薯粉,凑点钱还能逢年过节买支蜡烛使使。   可以说短短几年,老百姓的吃穿用度里已经缺不了雁云来的这些东西。   雁云州也从一开始的穷山恶水之地,变成了虽住人不大行,但物产还算丰富,里头的人虽然不大聪明,但干活还算可以的地方,雁云州的口碑,那是大大提升了。   可以说沾上雁云州三个字,就类似后世的网红效应,谁都想听听看看,雁云州还有啥好东西能传来京城,丰富一下京城人的生活。   这本《雁云州游记》一开始是在翰林院里小范围传阅,因为里头几首诗正经写的不错。   因着诗,就有人关注内容,一看内容,惊为天人,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那诗又不算啥了。   后头一传十十传百,就一发不可收拾,周纪明文笔老辣,配上一点点幽默,看的人就和看那网络爽文似的,沉浸在里头不可自拔。   从翰林又流到其他部门,其他部门的大人们也欲罢不能。   那段时间,上下朝的大人们互相见面,第一句问候不是吃了吗,而是看了吗,看了的自然是就着话题开始聊,聊综合学院,聊中央水塔,聊滑翔纸鸢,聊云梯。   没有看过的,见别人说得津津有味,自己和个乡巴佬似的听都听不懂,回去也让人打听了紧赶着弄来补补课,翻开之前还不以为然,这一看就钻进去了,梦里都是光怪陆离,第二天迫不及待找同僚去说。   后来连明光帝都惊动了。   明光帝本就对雁云情况格外关注,一听有实际去过雁云的臣子写的游记,当即就要下头人呈上来看看。   呈到明光帝手里的,自然不是周纪明手书那一本,这都是抄录了不知道多少版的了,翻开之后,也是一脑袋扎了进去,连贴身内侍说到了用仙丹的时间,明光帝都没有反应过来。   内侍们面上不显,心里惊奇极了,明光帝每日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服食仙丹,往常时间没到明光帝就开始坐立不安,今日仙丹都呈到跟前了,明光帝那眼睛还盯着游记呢,仙丹都服食得没那么全神贯注了。   对这本游记引起的洛阳纸贵现象,周纪明有点知道,但知道的不那么清晰。   所以那一天掌院大学士亲自找到他,说明光帝想要见见《雁云城游记》创作者的时候,周纪明是一脸懵逼的。   被带到明光帝寝宫,还被赐了座。   明光帝早就忘了周纪明是何许人也,但内侍早就备了资料,提前说了是XX年XX届的状元。   明光帝一下子就想了起来,见到周纪明就笑着说:“朕想起来了,你和雁云知州叶峥是同一届的,你为状元,他是榜眼,你们这一届,可谓是人才济济啊。”   周纪明马上就顺着明光帝的话,说了些与叶峥在京时发生的有趣小故事,又说起叶峥家的一对双生子如何聪明伶俐玉雪可爱。   明光帝听了点点头:“小叶知州是个实干家,容貌顶尖,他生的孩子聪明样貌好,那是自然的。”   又亲切询问他是何时去的雁云,见了哪些人,住在何处,见了些什么东西,周纪明一开始说得还有些小心谨慎,后头瞧见明光帝是真的感兴趣而非作伪,便大胆多了。   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不然也不能成为那一届的状元,瞧着明光帝喜欢听的自来水云梯滑翔纸鸢之类的,就大说特说,反复说上好几次,像明光帝不大感兴趣的公厕善堂之类,就言谈间略说一说就省略带过。   末了,明光帝又问他此行可有见到雁云郡王。   周纪明道:“郡王事物繁忙,小臣不过是去会友外带散心,并不曾有此殊荣得见。”   想了想周纪明又说:“虽没见到郡王,小臣却见到了郡王五子,窥其容而推其父,郡王必然也是风姿高绝之人。”   明光帝感兴趣地抬抬眉:“你见到了小嘉儿,如何,可是长高了,性子可还是那般清冷?”   顿了顿补充一句:“对了,周爱卿可是从来不曾见过雁云郡王?”   周纪明如实点头:“圣上英明,什么都瞒不过圣上,臣的确没有见过郡王。”   明光帝就笑了:“这并不难猜,你见了小五,却说可推测其父,朕就可知你并不曾见过他父亲的面了,周爱卿若见了就知道,嘉儿冷清清的,和他父亲母亲的热闹性子并不大像。”   “原来如此。”周纪明恍然大悟。   见明光帝听到凌嘉裕的消息笑得眉眼都开了,周纪明投其所好,又主动说了许多凌嘉裕的事。   “嘉公子俊秀高挑,与叶家的双胞胎玩得极好,一日不见就要来寻。”   “嘉公子对人极赤城的,自己不喜食榴莲,但叶瑾安喜欢,嘉公子就会忍了那气味,亲手剥给小伙伴吃。\"   “嘉公子的滑翔纸鸢也玩得极好,要上就上要下就下,学业、功夫、骑马、打球,样样都不落人后。”   “嘉公子……”   明光帝听得长叹一声:“嘉儿长得如此优秀,他父亲母亲定然欢喜,朕也欢喜。”   这却不是周纪明能插嘴的了。   明光帝不知想到什么,陷入了一种沉思。   周纪明自然也闭上嘴,不去打扰。   等明光帝再次抬头,就是派人送了周纪明出去,同时赏了些上好砚台和笔墨纸砚,勉励他继续创作。   周纪明回到翰林院,他被请去宫中说话是大家都知道的,见他捧着一堆东西回来了,纷纷朝他拱手祝贺,连一向严肃的掌院大学士路过都不吝给他笑脸。   又过了两日,圣旨到,周纪明跪下接旨,太监宣读。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周爱卿你才华横溢文采飞扬,所作诗篇灵气十足,通篇有自谦之意,又能从中看出周爱卿不是那等好高骛远,汲汲营营之臣,与其他逢迎拍马只为了让朕给他们升官的妖艳贱货不同,朕心甚慰。   这样的人才若搁置不用,乃是朝廷损失,朕决定给周爱卿升官,升作从四品侍讲学士,希望周爱卿发挥长才,再接再厉,不要令朕失望。   侍讲学士,从四品!   周纪明惊呆了,差点连接旨都忘了,还是身边跪着的同僚悄悄捅他一下,周纪明才反应过来,忙五体投地跪拜下去,双手接过圣旨,激动得浑身都发起抖来。   同僚都来恭喜他跳级高升,还有拉着他要请客做东的,热热闹闹。   这叫什么,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周纪明对这些早就没那么执着了,可高兴和激动也不是假的,他急着写信去告诉叶弟这个消息。   叶峥收到信的时候,雁云州正是金秋九月,各地频频大丰收,那各郡县的喜报是一封一封上来,余衡送来这封信的时候,他还以为又是哪里的土豆亩产一千五了,撕开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周纪明从京中快马加鞭发来的信件。   从头到尾读一遍,叶峥不由也是笑,真心地为周兄高兴。   晚上回去告诉云清,云清也替他高兴,可算是得偿所愿了。   一家人就着这消息多吃了半碗饭。   谁知第二天大清早,驿官亲自送来圣旨,说是凌晨到的。   叶峥忙跪下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雁云知州叶峥良才美质……治理有方……即日起升任岭南府知府,兼辖雁云州……”   “钦此!”   “臣叶峥接旨,恭谢圣上!”   所有人都真心来贺,叶峥自己却有点摸不着头脑。   这官升得一来毫无预警,二来有点奇怪。   大启朝的行政区划里,雁云州是个直隶州,相当于后世的直辖市,是由朝堂直辖的,而岭南府则是个府,岭南府下辖两个州,四个郡县,从工作职能来说,岭南知府的工作和雁云知州差不多,但除开直隶州外,府是辖州的,所以知府从品级上比知州大,正四品官员,而知州则是正五品。当然这是从普遍来说的,也有特殊情况的,比如京城琼天府,琼天府的府尹虽然只管琼天府和京畿地区,从面积上来说还不到雁云州的十分之一,不到岭南州的八分之一,但品级却是正三品。   明光帝这是出于什么心态,在叶峥已经是一个直隶州知州的情况下,又给他封了个岭南知府,这不是只能重迭了吗?而且在让他在作为岭南知府的同时又兼管雁云州,所以他现在是情况是身兼二职,既是雁云知州,又是岭南知府,真有点怪怪的。   不过升职了总是好事,值得庆祝一波。 第115章   无论之州知府,叶峥当官的态度是一样的,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就是管的地方多了点罢了。   不过已经有了开拓雁云的经验和开头,在整个岭南府再来一遍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唯一问题就是叶峥一家子住惯了雁云城,安儿然儿又在综合书院读书,岭南府的府城距雁云州一千多公里,他是举家搬迁呢,还是继续留在雁云城?   想来想去,结合了家人的意见,叶峥决定还是继续留在雁云城,反正他现在说自己是雁云知州也成,岭南知府也成,那任命书上也没有规定他在哪办公,就辛苦岭南州县郡的负责人多往雁云城跑跑了,不和顶头上司生活在一片天空下,估计他们还求之不得。   消息流传出去,那道贺送礼的人把知州府的门坎都差点踏破了,称呼上也改了口,从十分中性的叶知州变成了一口一个叶府尊,听起来那气势上就凌冽了不少。   岭南府毗邻雁云州,但比起雁云州,岭南府的基础条件要好上不少,外加前些年土豆的推广,岭南府也是家家户户种土豆红薯,饿死人现象是不常发生了。   还是那句话,想要富先修路,岭南地理面积比不上雁云,人口却比雁云州多且分部密集,基本都沿着河流聚居,当地民众以打鱼赶海晒盐和种植稻米土豆为生。   不过岭南虽然拥有长长的海岸线,但大多是峭壁和嶙峋石滩,只有很小一段才像雁云的宝丰郡那样是平缓上好的沙滩,风急浪险的时候,沿着海岸线居住有被风浪摧垮房屋的危险,这就使得岭南附近的百姓很少沿着海岸线居住,不像宝丰郡海滩边,有不少百姓直接把房屋搭建在沙滩上或者椰树林中。   不管怎样,岭南府毗邻大海的地方,还是可以想办法划出石灰坊的范围。   另,岭南境内分部着大量甘蔗、香蕉、龙眼、荔枝马蹄、花生等,都是上好的经济作物。   其中甘蔗制作成的蔗糖无论从口感还是甜度来说比棕榈糖都更胜一筹,而且蔗糖干燥后生成的是细沙一样的结晶,就是我们后世看到的红糖或者白砂糖,而棕榈糖是一大块一大块或者糊状的,从生产运输和美观程度上来说,也是蔗糖更方便。   不是说要用蔗糖代替棕榈糖,但蔗糖可以作为更高级的糖类,做成有差异化的产品来定价。   而香蕉龙眼荔枝经过晾晒或者烘烤干燥,就能变成保质期很长的香蕉皮、龙眼干和荔枝干,花生就不用说了,逢年过节都少不了的干货,可以大力发展一下,顺带优化下品种,叶峥记得上辈子有种小小的红皮花生就比其他花生香一些,花生还是上好的油料作物。   此外,岭南地区还产上好的木料,比如香樟、黄杨、柳木、松木等,其中还有一部分具有药用作用,比如黄杨皮、桂树皮、八角、田七、罗汉果、大叶茶等。   岭南地区的大片桑树林和竹林,可用于造桑皮纸和竹纸,发现一下,将纸与鲜花竹叶结合,又可以变成文雅的花笺,想来文人墨客和闺阁儿女都不会拒绝漂亮又香喷喷的花笺。   随便想一想,叶峥就觉得岭南可用发挥的特产太多了,他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   十月,叶峥在下属的陪同下,将岭南地区大部分地方走过看过,发现一个叫云县的地方特别适合种植莲藕,本地巧手女人和哥儿还会用莲藕梗拉丝出来的纤维捻成线织布,莲藕丝和蚕丝一样属于天然蛋白,织出来的布虽然不像蚕丝那样流光溢彩,但比蚕丝柔软有弹性,比亚麻还要透气,防臭又吸汗,只是颇费工夫。   看到这种织物一瞬间叶峥就来了兴趣,所谓物以稀为贵,这古代王公贵族就好弄个与众不同,越费功夫的东西他们越推崇,这藕丝捻成线再纺成纱,制成衣,里头不知要经过多少道工序,出的织物成品和蚕丝面料的质感也略有不同,若能在藕丝织物上下下功夫,估计又能在上流贵族中引起潮流,也能把这项手艺流传下去,不至断代。   下头县令显然是知道这藕丝织物的,只不过这藕丝织物在他们看来就是穷苦百姓连麻布也买不起,自己鼓捣莲藕做点不花钱的衣服穿穿罢了,那是实在穷得没法子的法子。   不过,既然叶府尊对藕丝织物感兴趣,还纡尊降贵同那农妇多说了几句,夸她们好心思好手艺,表现出极高的耐性来,底下县令也不笨,马上主动应承说,因着本县风土适宜莲藕种植,这藕丝织布工艺可是本县乡民独创,其余地方都没有的。   言谈间自豪得彷佛他本来就特别重视这项工艺似的。   叶峥当然不会拆穿,反而顺着县令的话表示了对他本人的赞赏,说多亏了有你们这些父母官周到细致的工作,百姓们才有余力研究其他,不然肚子都吃不饱了,哪还有功夫管穿着?   得到夸赞的云县县令美滋滋,表示这都是下官应该做的,大人若喜欢这藕丝织物,以后大人府上的衣料,本县都包了。   叶峥露出神神秘秘笑容,开始画大饼:“我府上穿不穿倒不要紧,只是我想起一件事,今上崇道,这藕丝出自莲花,莲,出淤泥而不染,道教崇为仙花,称藕为灵根,若圣上知道世间竟有一种布料是以莲丝制作……”   点到为止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云县县令的眼里已经若有所思,彷佛看到了把这藕丝织物进献上去,讨得圣上青眼的前景。   叶峥又提点几句:“我瞧着云县处处都是湖和池塘,空着也是空着,这莲藕可以多多种植起来嘛,不仅道家,莲藕在佛家也是至高清凈的东西,有些佛菩萨的莲座台都是莲花,若这莲台外,披帛也是藕丝织物,岂不更加齐全?”   “种!全县的池塘都种上莲花”云县县令眼里精光直冒。   他还会举一反三:“退一万步说,那莲藕也很好吃嘛!”   “善也。”叶峥冲云县县令招手:“你附耳过来,我在同你说一个叫藕粉的吃食,那藕粉……”   云县隔壁有个叫泉县的,见隔壁云县县令大力推广种植莲藕,仗着关系好凑上去打听。   那云县县令翻个白眼,还是吐了口:“因着是你我才说的,别人可不能。”   泉县县令哥俩好地一搭肩:“这我还能不知道,承你的情快说吧。”   云县县令就这般那般一说。   泉县县令也若有所思。   云县县令道:“嗐,这是我云县得天独厚有种莲藕的条件,你们泉县不是我说,虽也有几个池塘吧,倒不适合种莲藕。”   这点是最重要的,泉县没那个条件模仿不来,云县县令才这么轻易松了口。   泉县县令:“这莲藕我泉县的确是种不来,但老哥哥你莫非忘了,我泉县也有一样织物,是你云县所没有的?”   云县县令一下想起什么:“你说那个?虽也少见,但那东西制作过程略显污浊,叶府尊神仙一样的人物,恐怕不能感兴趣吧。”   泉县县令却是挺有自信的:“试试看嘛,万一叶府尊也喜欢呢?”   叶峥在云县待了两天,正欲出发行往泉县,泉县县令一大早自己来了,说要给叶府尊领路。   叶峥反正是要到泉县去的,也无所谓,看他把自己领到哪里。   泉县有个叫顺镇的小镇,到了顺镇,泉县县令说:“听说叶府尊对云县的藕丝织物感兴趣,我顺镇也有一样织物是别地没有的,下官斗胆引路,请大人前来一观。”   叶峥果然感兴趣:“哦?是何种织物?”   那泉县县官擦了把汗,决定还是如实说来:“顺镇有一种叫莨纱的蚕丝织物,乃是用顺镇本地的一种叫薯莨的植物捣出汁来染色,辅以,辅以……”   叶峥见他吞吞吐吐,不由皱眉:“辅以什么,不要紧张,本官恕你无罪,你直说便是。”   “是,是。”   “好叫大人知道,辅助织染的,乃是镇上泥塘里一种,一种污泥——”   “大胆!”余衡闻言一瞪眼,“我家大人何等冰质玉洁之人,你竟敢让大人看劳什子用污泥染的布料,可是成心找茬,通过此等方式哗众取宠?”   叶峥却听得心头一动,不知想起什么,忙用眼神示意余衡闭嘴。   那泉县县令连连求饶:“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小的不敢哗众取宠,乃是听闻大人对织物有兴趣,便想把我泉县的织物引荐给大人,好叫大人知道,这莨纱虽是浸染过污泥,但后期匠人会彻底清晰晾晒,莨纱不仅不沾污秽,反而防虫防蛀,挺括不易起皱,在泉县乃是十分受欢迎的布料。”   叶峥眼里闪过一道异色:“这莨纱,可有别名?”   “有的有的,大人,这莨纱因着布料摩擦会有沙沙声响,本地人又叫它响云纱。”   “响云纱……”叶峥默念了两句,忽然音调一变,“香云纱!”   想起来了,历史上香云纱的出产地,可不就是岭南顺镇这一带吗?   香云纱,以其面料挺括,柔软而富有身骨著称,手感柔韧坚韧,因河泥中富含各种矿物质和药用物质,香云纱具有良好的经久不腐,防虫防蛀的特性,又有软黄金之称。   若真是香云纱,那可太好了!   轮到叶峥迫不及待了:“快马加鞭,我得亲眼看看。”   看过之后,叶峥十分确定,顺镇的特殊织物,就是香云纱!   于是叶峥当场拍板决定,在顺镇开一个香云纱工坊,给泉县县令下了任务,只管加紧生产,布料的去处不用愁。   这香云纱有种低调内敛的奢华,适合有一定年纪的人,也适合裁作正式场合的衣物,比如云罗氏和云爹这个年纪,再穿那跳脱颜色就不像了,若是香云纱,则无碍。   再有想雁云郡王水恒这等有身份的人,穿香云纱材质的衣物,整个人典雅中透露出高贵与内涵。   香云纱挺括不沾身不易皱的特性,还很适合用来制作朝服,总之,根本不用愁销路。   在岭南府转悠了一圈,基本理顺在哪开设什么工坊,哪里的特产可用推广,哪里需要造桥铺路——这些叶峥只需要发号施令,让下头官吏去干,他已经是知府了,并不用直接面对百姓和具体事务,知府是管理官员的,不然那么两大摊子事,叶峥有分身术也忙不过来,得放手让下头人去做。   比照着雁云州,到时候谁做得好就升迁,做不好的下去,换好的上来,这是他知府的权利所在,想必没人敢阳奉阴违不好好干。   这一忙就忙到了十二月,叶峥回到雁云州没多久,又要过年了。   这是他们家在雁云州过的第四个年头,安儿然儿今年过年就七岁了,正经是两个小小少年的样子,缠着一个月没见的爹爹问东问西。   云清接过余衡手里抱着的东西问:“这就是香云纱?果然坚韧滑手,与一般蚕丝面料的质感不同。”   雁云全年都不冷,家里人身上的料子大多是透气清凉的蚕丝,不过普通蚕丝有种特别的蛋白光亮,而且染色鲜亮颜色好,云罗氏和云爹嫌太年轻,不爱穿。   这香云纱也有蚕丝光亮,但不显,颜色也稳重端庄,云罗氏一看就爱上了:“这料子颜色沉稳,我和你爹做几件衣服穿倒合适。”   叶峥笑着让她捧走:“那蚕丝面料娘不是嫌太轻浮吗,就是带回来给爹娘的。”   云罗氏喜滋滋抱着去了,估计去和织房的商量做过年衣服。 第116章   年初,中原地区的贺州府闹了一场瘟疫,得病的人腹泻呕吐不止,若放着不管很快就会大量失水死去,听症状像是痢疾。   痢疾这种病大启是有从古留下来的治疗方子的,只是医治成功率不高,对半开吧,主要百姓是饮食不洁,食用了被细菌污染的食物导致。   在现代医学的体系下,痢疾的致死率很小,并且有国家防疫体系背书,也不容易大面积流传开来。   但是在古代,痢疾发病十分快速,古代人们又没有细菌和微生物的知识,不能正确保护自己,往往一个发病迅速就会传染一个村,一个城,造成大量百姓死亡,令人闻之色变。   贺州府离叶峥他们岭南府和雁云州十分远,在交通不便的古代,病人没有乘坐交通工具全国窜行的机会,一般也不会流传到叶峥他们这里来。   就连贺州府发生瘟疫这件事,叶峥也是一个月后得到的消息。   虽然知晓影响不了这里,叶峥还是大为紧张,决定在岭南府和雁云各地都开展防疫卫生知识科普。   工作主要有四个重点,其实这四个重点,先前基地的工人下乡教授土豆粉知识的时候,都有和百姓们说过。   但现在要更加强化这种知识,必要时候各村各户强制监督执行,务必要把防疫卫生观念给输入老百姓脑子里,世世代代永流传。   第一条,不喝生水。   编写一些图画版的卫生科普小知识,告诉百姓,沟渠河流里的水看着干净,实际上有一种很小很小,小道肉眼看不到的一种叫“细菌”的微生物,这种微生物大量进入人体内就会让人腹痛,拉肚子,严重时引起痢疾或者血吸虫等疾病。   因岭南和雁云百姓有吃生的鱼虾螃蟹的习惯,还得再加一条,不许吃生的淡水鱼,淡水鱼中存在大量可以感染人体的寄生虫,而海鱼正好相反,只有少量寄生虫会感染人体。   所以如无意外,淡水鱼绝不生吃,海鱼实在忍不住要吃,也须得放入大蒜、辣根或者葱姜高度酒,腌制到位之后才能吃,当然最好是不要生吃。   生食虽也有美味,但熟食的选择更多。   为了鼓励民众不吃生食,叶峥还特意编了一本美味的烹饪方式,里头写了蒸炸煮煎炒烤等各种烹饪方式,每种烹饪方法下附例一道菜的做法,为了使这本美食书可以被普通民众接受,里头的菜品没有用山珍海味龙肝凤髓,反而是选取了市面上最常见的食物。   食物常见,但做法不常见,调料的选用也很讲究,但都是略微花点心思就能办到的。   比如生腌螃蟹,吃来吃去就是生腌的味儿。   但照著书上做法就不同了,可以清蒸了吃个鲜,也可以裹了面粉炸制吃,还可以佐以调料煮麻辣的吃,还可以炒咸蛋黄吃,螃蟹炒饵丝等等,有那么多美味的做法,为何要执着于生腌呢?   鱼也是一样,可以炒鱼块、炸鱼块、烤鱼、水煮鱼、家常鱼、醋溜鱼、糖醋鱼、毛血旺里烫鱼片,凉拌鱼皮冻等等等等,也是各种各样吃法,不要执着生腌了,来尝试下别的吧!   这本美食书一经推出就疯狂受人追捧,上至雁云郡王,下至平民百姓,都乐意跟着美食书上的步骤鼓捣着来,也不用毫厘不差,那少许,若干之类的自由发挥一下,只要不是实在太笨的,做出来都比从前的方法又新鲜又好吃。   雁云郡王还给书取了个名字:云府食单。   民众也不傻,有了更多选择,那自然吃生腌的就少了。   第二条,勤洗手,勤洗澡。   勤洗手这条,在雁云州城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因城内每日会有巡查人员在街上走动,如果看见仪容仪表不整洁,蓬头垢面的,就会逐出城去,城外百姓进城里做买卖,守城士兵也会检查个人卫生,那些头发里藏着虱子跳蚤的,指甲里都是污垢的,一律不许进城,要进城必须弄干凈再来。   所以雁云城内百姓的个人卫生还是有保障的。   至于下头的各郡县村镇,则由县令或者郡丞推行下去,乡有乡长,里有里正,村有村长,另有族老乡绅,由这些名望高的实际控制人,对自己区域内的百姓做宣传科普和落实到位工作。   像雁云和岭南大部分地方一年四季都温暖潮湿,有几处甚至称得上炎热,如此闷热天气,用棕榈皂至少三天从头到脚好好洗一次不算多吧?   女子哥儿可以挑水在家洗,男子更方便了,干活之余跳下小溪河沟,没几分钟就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了,大启传统尊老爱幼,村里若有年老力衰的孤寡老人,青壮小伙子轮流每七天给村里老人烧一回水,让他们集中起来洗个热水澡不算问题吧?   至于勤洗手,这就不用说了,那棕榈皂卖个人人买得起的价格,就是为了培养村民勤洗手的习惯的,若这还卖不起,年六十以上的百姓,每月可以去任何出售棕榈皂的店铺领两块免费棕榈皂,这也是雁云商行一致通过的,岭南府最近也在推行这个政策。   一来是为了给老年人送点温暖,二来,老年人有一月两块棕榈皂的好处在,家中子女也会善待些,对老人好些。   第三条,勤消杀。   生熟石灰遇水都会生成强碱,有消毒杀菌作用,但生石灰用不好会烧伤人,熟石灰使用起来更安全,那就用熟石灰。   雁云海滩边的石灰厂每天都出产大量熟石灰,岭南府也有好几座石灰石的山头开采中,石灰是不用愁的。   除开以村为单位,村长每月可以领一定量的石灰,带领村民在村内积水谭,河沟,墙根田埂死角处进行消杀工作,每个郡县以郡县为单位,还会组成消杀小队,对路边野河沟,野泥塘,野潭子等潮湿处洒上大量石灰粉进行消毒杀菌,避免蚊蝇无限度滋生,这年代疟疾还没有传进大启这块干净土地,但也要留心注意。   石灰粉还有一定防蛇虫鼠蚁的功效,经常用石灰粉扬洒,可以减少蛇虫伤人的概率,雁云州和岭南府境内有大量毒蛇,村民被咬伤事件频繁发生,除了用传统打草惊蛇、打绑腿提高警惕性等方式,在野草重生的地方洒上大量石灰粉也有一定驱逐作用,不过相对应的,雁云岭南二地也出产上好的蛇药,分布着许许多多手艺家传的捕蛇人,这倒是又另说了。   蛇还有一定作用,老鼠对人类的生产生活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了,于是在叶峥的号召下,全雁云和岭南又搞起了轰轰烈烈的灭鼠运动,每消灭二十只灰老鼠,可以提着老鼠尸体或者尾巴到附近云字工房换东西,二十只灰老鼠可以换一斤土豆粉或者两块棕榈皂或者二两蔗糖或者别的什么云子工坊出产的东西。   这年代,老鼠基本与人共生,想在山上找只老虎不容易,在村里找几只老鼠那还不简单,何况这也不累,就和玩儿似的,一开始的全村总动员,把家里屋顶上墙根下几百年的老鼠窝都刨干净了,老少爷们齐上阵拿着老鼠尸体去云字工房点过数换东西,得了东西个个喜笑颜开,还帮着点数的把老鼠丢到焚化炉里烧了。   再用云子工坊里提供的棕榈皂洗干净手脸再提着东西回村。   连村里那些不事生产的懒汉闲汉都乐意从事这项活动,让他们种田苦哈哈他们宁愿躺着,可这捉老鼠,刨老鼠窝斗智斗勇多好玩啊,抓到的老鼠还能换东西,这都不积极,岂不成了傻子了。   没一个月,村里家家户户共生的老鼠算是被抓得差不多了,没那么轻松就能抓到十几二十只了,于是正儿八经的劳动力都散了,把这当成小调剂和换小零食的方法,让给村里的孩子去抓,抓到了换了东西拿回来,大人再从中抽出点什么奖励他们,或是一把糖块或是一碗吃食,或者个什么弹弓木剑等小玩具,大人们得了云字工房的东西,小孩们也得了实惠,大人小孩都高兴,美滋滋。   不过一月功夫,灭鼠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那粮食仓库的米袋子不再动不动就破个口子,粮食被祸害一地,箱笼里收的好好的衣服也很少遭鼠咬或者被老鼠在里头作窝了,避免鼠屎鼠尿腌臜了一箱子东西,有时候连女娘嫁妆里的好衣料,藏着舍不得穿,等啥时候珍惜地拿出来一瞧,上头都是老鼠啃得小洞洞,只好委屈地垂泪,现在就不大会了。   再有就是厨房上的腊肉,柜子里留着第二天的吃食,稍不留神就得被老鼠啃上几口,心疼极了,丢是不会丢的,只能把老鼠啃过的地方挖掉再吃,这可不就容易得病吗?老鼠少了,这种现象也少了。   最明显就是夜里,人在床上躺着的时候,从前那耳边吱吱喳喳都老鼠叫,或者头上瓦片房梁被老鼠跑动弄得咣咣或者啪啪响,都是特别自然的情况,老鼠太多了,你拿它有啥办法呢?总不能有老鼠就不睡觉了,你家的老鼠灭了,隔壁家的马上爬过来,根本没用,干脆不费这个功夫。   现在是家家户户都灭鼠,那效果就出来了,半夜不会被老鼠吵醒,早上起床也不会在鞋里踩一脚老鼠屎尿,那人的生活质量明显就高起来了,精神饱满投入一天的工作中去。   叶峥知道,老鼠的生命力是很强的,也是灭不完抓不尽的,但只要努力去抓,让老鼠不再影响人类生活,减少老鼠把疫病传染给人类的可能,这还是做得到的。   在没有老鼠的困扰中生活一段时间,村民都习惯了这样舒坦的日子,等哪天新的老鼠再生出来,或者再把窝安到村民家里头,不用村长再次动员,那老鼠作窝的一家人自己先不干了,拿着木棍铁杴,一家子夜里点着油灯不眠不休刨地三尺,也要把老鼠一家子刨出来,一只只打死先丢到院子里第二天再说,那样心才落了,心里没事,吹灭油灯倒在床上,很快就响起了鼾声。   第四条,科普口罩手套的用法。   这点主要是用于疾病流行开来的时候,病人需要照顾,但健康人的生命也要得到保障,这时候戴上口罩手套再去接触病人就能起到保护自身的作用。   再有就是一些特殊职业工作者,比如仵作,杀猪宰羊屠牛的,打捞溺亡的,搬运尸体的,处理病死鸡鸭牛羊的,这样的人整日里和尸体接触,容易感染一些腐败细菌,做一点隔离防护是必要的。   普通百姓虽不用时时戴口罩戴手套,但手套口罩也不是就没有作用了,比如扬谷子的时候,那谷毛灰尘满天飞,若是忍不了,带个口罩也舒服点嘛。   还有石灰厂水泥厂的工人,日日接触粉末,戴上口罩也可以防止尘肺等。   手套就更是了,若手上有伤口,活又不能不干,戴上手套保护一下伤口,也是很好的嘛! 第117章   三月初,雁云郡王给京中父皇写信的时候,就把这两本册子随信附了过去。   两本册子,一本叫《防疫手册》,一本叫《云府食单》。   明光帝看完信就看两本册子。   看那云府食单的时候脸上的笑就没止住过,还和贴身内侍回忆起从前小叶榜样在京时候,给宫里偷偷送的那些新奇吃食,每一样都甚合朕的胃口,那时候小叶榜眼还不到二十,朕瞧着他孩子似的,重点口腹之欲也是寻常,谁知一去经年,你瞧瞧这小叶榜眼都如此成才了,竟然还是在吃上头下功夫,真是有点不知所谓啊。   内侍是最会看明光帝脸色的,明光帝嘴上说着不知所谓,脸上这笑就没停下来过,语气里也是亲昵大于责备,哪有不懂的,忙捡些好话跟着凑趣说笑了一回。   看完《云府食单》,又看《防疫手册》。   翻开这本薄薄册子,看了几页,明光帝脸上的神情就由轻松略带调侃变为严肃认真起来,看完就召集内阁议事和太医院议事,中书令齐大人领着一群阁臣把《防疫手册》和《云府食单》都看了,太医们则重点研究《防疫手册》。   能混入内阁的都是举一反三的人才,不消多说,立刻就明白这两本册子的分量,尤其是那本《防疫手册》,除个别地区外,大启并无生食传统,用这《云府食单》丰富百姓的饭桌倒是不错,但《防疫手册》,可就不得了了,若上头的记载都是真的,可行的,那大启的医疗卫生事业就要平地拔起一个台阶了,再面对瘟疫,就可以尝试着救治一下,而不是怕传染他人,不得不将得了瘟疫的人集中起来等死,一场瘟疫下来,十城九空,那真叫个惨烈。   该说不说,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巧,太医院内刚组织起对《防疫手册》的深入学习活动,京畿地区就流行起了一种时疫,患病的人持续高烧不退,腹痛腹泻、起疹子等,且有较大的传染性,京城有名的几家医馆大夫一致断定,是伤寒。   京兆尹不敢隐瞒,立即上报,明光帝大惊,当即下令封城、闭户。太医院加急处理。   伤害是一种十分典型的时疫,多发于夏秋等气候高热的季节,春日的伤寒虽不多见,但各地也报过几起。   这个病以病程缠绵,传染率高而出名,且得病的患者会持续高烧不退,起疹子,肠胃疼痛,严重的还会皮肤溃烂,最终痛苦而死,是十分可怕的一种时疫。   一时间,朝野上下人人自危。   避免闲杂人员进进出出将疫病带入宫中,即日起罢朝会,严格把手宫禁,臣子无召不得入宫,宫内宫外人员非必要绝不流通,便是购物采买,也只能在宫门外由侍卫看守着交接,交接完就走,不许说话逗留。   就在宫内外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太医院使向明光帝上书进言,大意就是,经过我们太医院集体不眠不休的研究,觉得《防疫手册》上的内容或可试试,有用的话,京城之危立解,就是没用,以现在的紧急状况,事情也不会坏到哪里去了,而且经过我们太医院的讨论,《防疫手册》上的内容应该是有用的。   明光帝一开始是惊过头乱了方寸,想到那《防疫手册》写的东西,当即下令太医院可照书上记载办理行事,宫廷内外都要全力配合,不可故意拖延或人为制造障碍。   同时,宫内遣御林军,宫外派京兆尹领城防卫协助行事。   京兆尹当即召集城中各大医馆的坐馆大夫和学徒,宫内下来的太医并不啰嗦,把翰林院加班连夜抄录的《防疫手册》分发下去,逐章逐字解释清楚,这个时候,什么捉老鼠打蟑螂已经是来不及了,重点学习环境消杀和戴口罩手套自身防护那几章。   众人拾柴火焰高,经过两天一夜的会谈学习,按照书上的步骤,把人分成这几个组:消毒组、会诊组,护理组和后勤组。   消毒组由城防卫和琼天府衙役组成,每组七个人,一共十组,轮班日夜不停在城内城外水井、河流、沟渠等处巡视,不许百姓随意在沟渠中洗衣和倾倒排泄物,饮水集中管理,每隔两个时辰泼洒石灰水进行消杀。   城内百姓无故不得出城,除每日必须用品采购外,不许在街头长时间逗留,类似酒楼、茶坊、赌场、秦楼楚馆等人员流动密集处,按京城重大事务临时条例,对聚集人员进行登记后驱散,对驱散后的场所进行集中消毒处理。   这点实行起来倒没啥阻力,主要没人不害怕瘟疫,命只有一条,死了就不能吃喝玩乐了,有钱在这些场所厮混的,一时逍遥和长久逍遥哪个重要还是拎得清的。   城内则是每隔四个时辰,对京城大街小巷及东西市场等泼洒石灰水消毒。   这是消杀组的活计。   对于已经发现伤寒病人的村庄,第一要紧是围起来,防止百姓走脱后将病毒带去附近村落,导致疫病大面积爆.发,这是一切的基础。   京畿地区发现疫病病人的村庄共有两处,一处五十户,一处百户,都是规模不小的村庄了。   当蒙眼遮面身穿厚厚防护服的卫士把村庄层层包围起来后,村里不管得病的还是不得病的,心都凉了半截。   这个年代对发现疫情的村庄怎么处置?   一般就是象征性给点医药食物,或者一样不给,把地方围起来,围上一年半载再放开,那时候得病的已经死绝了,命好没有得病的估计是得不上了,那才会把人放出来。   可那样的放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人都死光了啊!   苍天啊,大地啊,他们这些都是世代良民啊,这可是京城天子脚下,怎会轮到这种事情在身上!   当即由村长带头就给差爷们跪下了,哭求:“求求差爷不要圈死我们啊,我们这些都是好人,没有生病啊!”   “我家壳儿才三岁,他还没长大成人呢,求求差爷了,放我们出去吧!”   “要真得了瘟疫死了,那是命,我们抵抗不得,可好端端的没有得病的人,不能就这样圈死啊!”   也有红着眼发狠的:“我家老母亲都七十岁了,她并无得病,与其被你们围着等死,不如拼了这条命,大家到阎罗王跟前分辨清楚!”   说完举起木叉就朝差役冲过去。   差役们倒是莫名其妙,几个人用长棍把汉子顶开,其中一个大声道:“你们从哪听到要围死你们了?”   村民一愣,说是没有人这样说,但对得了瘟疫的村庄,不都是这样处理的吗?   差役也都是豪爽汉子,听闻缘故后倒没那么生气了,还是那个嗓门大的差役道:“其他地方怎么处理咱几个管不着,但今天我们来这里,可是带了命令的,瞧见后头的大夫们没有?”   差役们强壮身板让开几步,露出后头同样围着头蒙着面巾,身材略微瘦小的几个人来。   “这些都是京城医馆的大夫,是奉命来为你们的治病的。”   村民还是有点将信将疑:“真的?”   这时候,差役队里有个汉子忽然走上前来,冲着村长喊:“王伯,是俺啊,是俺啊!”   村长眯着昏花老眼,对着眼前蒙得只剩俩眼睛的汉子看了又看,没等村长认出人来,村民里先有个年轻人认出来了:“真是你啊大黑!”   又对村长说:“村长伯,他是李家的大黑,排行老二那个!”   村长这才从声音和身形里认出来:“是大黑啊,好孩子你告诉村长伯,你们来是干啥来了?那差爷先前说的话可是真的?”   大黑就是村里出去的孩子,自然不会骗人,再说大黑的本家人都在村里,他总不能连自家人都要害死吧。   隔着布巾有点瓮声瓮气,大黑还是肯定道:“村长伯,大壮哥,你们放心吧,都是真的,这些大夫是派来治疗俺村人的,我们这些差役围着村子也不是说就不管村里了,只是防止村里人身上带了病的不知道,出去乱跑再给别村过了瘟疫,其他村的人也是性命不是?”   这话有点道理,想往出冲的人也不冲了,谁的命都是命,过了别村的人他们心里也不忍落。   大黑见状再次保证:“村长伯你们还不信我吗?我听小牛带的信,我二叔和三叔公也得了病,大婶娘也病了,大黑我就算骗你们,不能连自家人也糊弄吧?要真要把村子里的人围着等死,我怎么的也得带个信回村给本家人的,是不是这个理?”   这年代,亲族关系是很重的,大黑这话说服了大家。   村长说:“我们知道村里有人得病了,也不能保证我们站在这里的人明天就不得病,但大家伙都是安分人吶,知道瘟疫厉害,不该出去祸害别村,只要不把我们圈禁起来等死,那你们要站着,就站着吧,毕竟我也老了,要真有那不省事的二流子非要出去,我老头子一个人也拦不下来,差爷们站着也好,也好……”   说着说着那话音又低了下来。   过了热血上涌的那一刻,其实冷静下来心里也晓得,瘟疫就是因为难治才叫瘟疫,好治的那就不叫瘟疫了,就算朝廷没打算把他们圈禁起来等死,派了大夫来,这里好生站着的人里,又能活下几个呢,唉,他是老了,可村里还有年轻的,还有孩童呢,真真是老天不给人活路啊!   这时候大黑又说:“村长伯,水婆婆,大壮哥嫂,还有其他乡亲们,你们莫怕,有大夫们在这里,一定会全力救治病人的,这回,我们可是有《防疫手册》帮忙呢,里头总结了好多种时疫的传播和阻断方法,只要按照手册上头的去做,那活下来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这些差役都经过《防疫手册》的基础培训,连大黑这样不善言辞的都能说上两句了。   “真的?”善良淳朴的村民眼里有了点希望。   “是真的。”这时候,大黑后面一个蒙脸的清瘦身影出声说道,个子不高,声音不疾不徐,他是站在医者队伍里的一员:“对于伤寒的治疗,古籍中早已有方,虽不能保证各个都治得好,但一百个患者里,治好七八十个那是没有问题的。”   在随便感冒一场都可能死掉的古代,这个治愈率真的不低了。   这医者说着看了看村民,又问:“你们是不是不信,想问既然有七八成治愈率,伤寒为何会成为一种可怕的瘟疫?”   有听懂的村民点了点头。   这人听着是从蒙脸巾下笑了声:“这就与疾病特征有关了,我简单说两个例子,比如那疽症,十分难治,得了十有八九的治不好的,还有那痨病,不仅会传人,也是极为难治,这两样病可以说得了就命不久矣,比伤寒的治愈率低多了,可是这两样却不会发展成瘟疫。”   那人声音平稳,娓娓道来:“所以,是否传人,难治与否,并非是瘟疫的特征,瘟疫的特征有这样几种——发病速度快,病程险恶,有强烈的传染性,容易形成大面积流行——满足了以上所有条件,才是瘟疫。”   “我之所以要说这个,就是想告诉相亲们,伤寒并非是不可治愈的绝症,治疗效果不好那是因为伤寒的病程恶化太快,传染性太强,往往病人还没有得到妥善治疗,已经大面积爆.发开来,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等到那时候人人惶恐,无论是医者还是药材数量都会不够,病人又整日担惊受怕,看着别人死去,自身也就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   “所以,趁着现在村里还有这么多健康的人,无论是药材还是医者护理上还有余力,我们一定要严格按《防疫手册》上写的不折不扣执行下来,不要任由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可以吗?”   此言一出,无论是差役还是同行的医者心里都恍然大悟,这个人为何要站在村口,和村民说这样长的话语,原来他是有目的的,是为接下来顺利开展工作做铺垫。   有了这番有理有据的话语打底,村长当即拍着胸脯保证:“你说的话老儿听懂了,请大夫放心,只要能救我们这个村,你们就是我们全村的大恩人,有啥吩咐只管说,我们一定照办,没有二话。”   这话主动从村长嘴里说出来,大夫队伍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接下来他们要在村里开展的工作繁琐又细致,甚至到了烦人的程度,威逼力压固然有用,但只有说服村民们自己情愿去那样做,才能最大程度保证防疫效果。   接下来,差役们让开一条口子,医者和拖着药材粮食的差役就进村了。   村民们瞧见那车上满满当当的药材布匹和食物,悬在半空的心又落回一半,运这么多值钱东西进来,应该不是为了骗俺们等死,俺们算哪根葱啊,朝廷要俺们死就死了,哪里还值当这样费时费事,看来是真想救俺们村了。   既然认定了是要救不是要杀,那自然得配合医者们工作。   先是将村里清出几间干净空屋子来,把已经发病的人从各自家里运出来,聚到一个地方管理,方便对病人的呕吐物排泄物集中处理,也方便大夫们会诊开药。   先前成立的护理组和后勤组也主要用在这两个村里了,忙不过来的话,就在村中征集健康的村民编入,这些得病的都是村里人的亲朋好友,虽有害怕的,自然也有愿意的,征集到人手并不难。   村长和族老们商议过后,决定将村中央的大祠堂清出来,祠堂一来地方宽敞面积大,随便隔一隔就是病房,二来就是带个大大的院子,里头厨房茅厕水井都有,一定程度上进去的人不需要频繁出来,还有几间单独屋子,可以供医者们休息。   这一切都是为了村子,若先祖当真在天有灵,必不会怪罪的。   接下来就是繁琐的后勤工作了,只要去过祠堂出来的人,都得从头到脚换一身,病人换下来的汗帕,裹伤巾,衣物,由自愿进来护理病人的哥儿仆妇们负责清洗,接触前需做好做好全套防护,将这些衣物用大量石灰水冲洗,接着放入滚烫的开水中浸泡半个时辰,接下来才可以用棕榈皂细细清洗。   至于高浓度石灰水是否会损伤布料,减少使用寿命,人都要死了,这就顾不得了,只要清洗时注意,不要溅入眼中,也不要烧伤手部皮肤就很好了。   祠堂内所有人员穿的衣,蒙脸包头的布巾,用的手套,吃饭的碗,喝水的杯子,都要比照处理,绝不可混赖懈怠。   所有人一小时内必须用棕榈皂搓洗双手一分钟,必须搓洗到小臂位置,不可偷懒。   这样下来,厨房一天都在烧着热水,院子里也永远晾着衣服布巾口罩手套,但泛着皂香的味儿,是令人安心舒心。   祠堂外的村民也不在家歇着,里头大量烧水,就需要大量用柴,村民不能出村子,但到村里的山头上去砍柴是可以的,于是青壮年每日轮流砍了大堆柴火来,都堆在祠堂外备用。   除此之外,村民还要负责每日用石灰水在村里各个角落进行消杀工作,重点是水源和粪池,消杀完了环境,又要处理自己,洗头洗手洗衣,都是少不了的步骤,若谁没做到位,还会被同行其他人提醒指责。   人命关天的大事,谁敢糊弄就是不把自己和村里其他人的命当命,这是决不允许的。   女人哥儿们老人们,就在家制作口罩手套防护服,还有病人的汗帕纱巾,预备着祠堂里破损的好更换,可以说是没有闲着的。   还有一件,就是煮醋水消毒。   原本这是没有的,石灰这种东西,京城是有石灰水泥加工坊的,是近些年建起来,都标着云字头,可京城人民又不十分嗜酸,食醋虽有些,但要量大到一天到晚熬煮,给空气消毒,那也是没有的,采购到的要优先供给宫里和那等大户人家,没办法,人家出得起钱。   不过这个问题不过一周,就解决了。   京城的大通镖局旗下店面和云字头商铺,从周边地区采购了大量酸醋送去琼天府,不仅食醋,还有大量可做防护服口罩衣物的棉布,粮食和药材,分文不取都是捐的。   喜得京兆尹大大夸奖了两家商铺的负责人,有这两家带头,其他商贾自然不好落在后头,也得舍些米面钱粮送去,凑了这些家,一下物资就宽裕了起来。   三月中的时候,京城内底层百姓聚居的地方,也发生了小范围的伤寒传染,但因前期工作做得好,防疫机制又灵敏,没等伤寒大范围扩散开来,就被止住了。   采取的依旧是隔离治疗消杀,手段并不复杂,这三样做到位了,疫情自然就下去了。   整个三四月,京城所有人的心都是吊着的,包括明光帝在内都是夜不能寐,生怕第二天起来,瘟疫就大爆.发了。   爆.发在京城的瘟疫,若大量死人,明光帝就得被朝臣们胁迫着写罪己诏,检讨自身,古人认为天降大灾大难,必然是君主不贤,需要写诏书请罪上天,这对历朝历代的皇帝来说,都是比较丢人的事情。   明光帝一个古稀老人,都做了一辈子帝王了,怎会愿意在自己执.政史上留下这一笔黑历史。   三月初疫情爆.发了,明光帝就一直吃不好睡不着,听着人说下头采取什么措施了,其实具体措施明光帝也看到了,因为宫内也是比照处理,一日三回消杀地来,勤洗手勤换衣,但靠着这样手段就能扼制瘟疫?虽说《防疫手册》上写的清清楚楚的,明光帝还是不敢全信。   直至整个三月过去了,瘟疫没有爆.发,进入四月,瘟疫还是没有爆.发,四月中,下头已经传来了好消息,进行瘟疫防治的那两个村子,里头不仅没有大量村民死亡,连第一波得病的人,没死的也陆续病好了,派去治疗的医者,也没有听说有谁染疫死了的,明光帝的心慢慢昂扬起来。   四月底,两个村都传来消息,医者们的治疗达到了很好的效果,八成得病的人都病好痊愈能跑能跳了,京城中几处小范围疫情的病人,也已经能吃能坐,见人就笑了。   当然,死的人还是有,但得病死人那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除开瘟疫的特殊性,这大启哪一个角落时时刻刻不在死人?   明光帝高兴极了,这下不用罪己诏了!   下令不要放松警惕,各处还需严格执行防疫政策,直到这波时疫完全过去。   连提神仙丹都不用吃,神采奕奕抽出信纸,洋洋洒洒开始写东西。   信纸传到雁云的时候,已经进入五月,算算时日,京城这波疫情肯定已经平息了。   得益于开在各地的云字商号,在这信送来之前,叶峥已经得知了京城这波伤寒流行,和雁云郡王关在书房讨论了半天,最后得出个结论,对京城来说,他们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好在得益于雁云郡王一时兴起,那防疫册子是送去明光帝手上了,只希望明光帝一世英名,千万要看出这本册子的能量,不要丢在脑后头,如果严格按照册子上的东西做,瘟疫应是可以得到控制的。   现在明光帝的信件来了,果然,京城这波瘟疫没有扩散开来,也从侧面给雁云郡王以及岭南雁云两地的百姓左证了手册上写的东西是多么正确。   叶峥并没有理想化地觉得,全国各地的百姓都能按照册子上的频率频次洗头洗澡,尤其在冬季气温比较低的北方,没有充足的保暖设施,洗澡就是自寻个感冒得得,但雁云和岭南境内大多湿热,除开冬日,百姓一年有三个季节都洗冷水澡,这也不是叶峥让的,而是太热地方,百姓也怕黏糊糊闷热,自然而然就是会多洗澡的。   防疫册子的本意就是将卫生的观念一点点植入百姓心中,哪怕这一代不行呢,还有下一代,一代总比一代好吧,哪怕他叶峥不在了,永远都有新的百姓存在的,兴许一两百年后,一脚踏入现代医学也说不定呢?   有时候技术革命就需要一点点契机,就发生在一个点,一瞬间,爆了。 第118章   六月,雁云城天气越来越热。   叶峥在官衙的时候为了保持上官的威严,不得不穿着官服长袍,就算这长袍是用透气轻薄蚕丝按着朝廷发下的官袍一比一制作的,一整天穿着也不好受,回到府里自然是立刻换上短衣短袖凉快凉快。   安儿然儿在学里要穿校服不好搞特殊化,回家也是怎样凉快怎样穿,也是短衣短袖。   不过往年又比今年不同,今年安儿和然儿都七岁了,然儿是小子还好说,安儿是个哥儿,再穿短袖,云罗氏瞧着就有点想法了。   等他放学后就拿那上好蚕丝做的轻便披肩哄着安儿穿上,尽量少露胳膊腿。   要说性子,安儿比然儿还野性些,他想不通为啥然儿可以和爹爹一样穿短袖短裤,自己就要披层纱衣把胳膊腿遮起来,躲来躲去让云罗氏追着他跑,不肯穿。   叶峥从官衙回来,刚走进二门,就见到自家儿子两条长腿倒腾得飞快,颇有点身轻如燕的意思,后头跟着气喘吁吁的云罗氏,嘴里还说着些哄他过去的话。   安儿看见叶峥,眼睛一亮朝他爹爹跑去,一咕噜躲在爹爹身后,把自己严严实实藏起来。   叶峥听了云罗氏说的缘故,见毒日头下她跑的满头大汗,心里虽有点意见,但也知道云罗氏只是有点古板,不是坏心,只好说娘你别跑中暑了,安儿这里我来说。   对这哥婿的本事,云罗氏还是很信任的,于是放下纱衣,拖着两条酸疼的老腿回屋喝凉茶去了。   等云罗氏身影消失在堂屋里,安儿才从叶峥身后出来,小小少年也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汗,嘘了声:“好在爹你回来了,不然阿奶非让我穿那个不可,天这么热敞着多舒坦,这纱衣再薄也是罩着层布料,一出汗都贴在身上黏糊糊的,我才不喜欢。”   安儿上了学堂,说话更清晰有逻辑了,看着那纱衣,有点嫌弃。   叶峥掏出手帕给儿子跑得红扑扑小脸上仔细擦了一圈,嘴上说:“你不想穿下次就好好和阿奶说,你阿奶年纪大了,这么大热天你跑着让她追,万一摔了或者磕碰了或者中暑了,你心里过意得去不?”   安儿到底年纪小之前没有思虑到这层,乖乖站着让爹把脸擦干净了,想了想主动认错道:“安儿知道了,是安儿想的不周到,下次再不会了。”   不过安儿也不是那光认错不反驳的呆孩子,认过错后他觉得可以表示自己的道理了:“可是我跑给阿奶追,也是因为阿奶先让我穿纱衣,如果阿奶不是非让我穿纱衣,我好端端也不会跑啊,是不是这个道理爹。”   说完又略带疑惑问叶峥:“阿奶说我是哥儿,露胳膊露腿不好,最好披层纱衣隔一隔,我问阿奶为啥然儿不用穿,阿奶说然儿是小子,露了也没事。可是爹,我瞧着阿爹也是哥儿,阿爹在家也会穿短袖,阿爹下头的陈风叔叔也是哥儿,陈风叔叔也会穿短打,草叔也是哥儿,草叔也穿,为何独安儿不能穿?”   叶峥摸摸儿子的头给他讲道理:“你阿奶有她自己的想法,但她的想法不代表所有人对不对?譬如你往常在家穿短的,阿爹爹爹和你阿爷,可有说过不许?”   这自然是没有,安儿摇摇头。   叶峥说:“这不就是了,人都是站在不同立场上看问题的,比如你阿奶是觉得你是官家哥儿更尊重些,像你陈风叔叔是跟着你阿爹的随从,草叔我们家的管家,虽然你也叫他们叔,但世人眼里他们身份就是我们家的下人,不如你这个公子尊贵,而你阿爹已经嫁给我了,是我的夫郎,只要我没意见,你阿奶自然没必要有意见。”   儿子长大了,不好再糊弄了,叶峥也不想糊弄他,更不会把上辈子那种人人平等的观念灌输给这个时代的儿子,不在同一个时代背景下谈平等,是会水土不服的。   安儿又问叶峥:“爹,有一次我听到学堂里的夫子说,可惜我不是小子,课业再好以后不能科举也是浪费了,哥儿和小子真有那么大的差别吗?”   叶峥眼睛一下睁大了:“哪个夫子这么说你,告诉爹,爹给你出气去。”   安儿踢了一脚地上的的草,脸上的神情带着疑惑和淡淡郁闷:“并没有人当着我的面说,是我有一回不小心听到的。”   原来如此,叶峥略松了口气,他还以为哪个夫子这样大胆,敢当面和他雁云一把手的儿子说这样的话,以他今时今日在雁云和岭南的地位,若连儿子都要被人说闲话,他这官还有啥当头,不如趁早告老回乡种红薯。   但是背地里背着人说的,那就不好直接了当找去了。   叶峥斟酌着把话题往旁的地方移:“你没听出来那是夫子夸你功课好吗?爹听说你在学堂里回回考第一,连凌家小五都比不上你,是不是?”   说到这个安儿就不困了,回回考第一他也挺骄傲的,不过爹说骄傲使人退步,他不好表现出来,于是也谦虚着说:“夫子教的东西嘉哥哥在家都学过了,只是不想出风头而已,不然嘉哥哥应是考得过我的,其实然儿也不差,但然儿有点偏科,他那心思都在算学上头,对夫子教的之乎者也的正统学问没那么上心,就让我白捡这个便宜了。”   叶峥知道这当然不叫白捡便宜,除开凌小五不想出风头,然儿不爱四书五经,班里还有其他学子呢,安儿考得好就是安儿的本事,孩子做得好就要表扬。   叶峥一本正经:“爹觉得这就是安儿优秀。”   安儿笑出一对梨涡:“阿爹和阿爷他们都说了安儿像爹爹。”   言下之意,安儿像爹才会这么优秀,自夸同时不着痕迹把爹也吹捧了一把,不愧是机灵少年叶瑾安。   父子二人互相拍过彩虹屁,话题重新回到哥儿上头。   叶峥和儿子并肩走:“你阿奶她一辈子生活在北地,眼睛看着心里想着的都是北地人的做派,在北边,也不独哥儿,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土豪乡绅,那有身份人的身子都是金贵的,不好露在外头,你瞧你爹去官衙或者正经见人的时候不也是官服穿得严严实实?或者你在学里念书的时候,不也是要被拘着穿院服?”   “人是活在群体中的,群体指定的规则不一定对,但有时候顺着也没坏处,这世道对哥儿就是比对男子严苛些不能否认,但这也不一定作数,也看个人,比如爹衙门里的差役,还有你阿爹手下那些汉子,或者你们学院武师傅们,商队的镖师,见了你阿爹哪一个不是服服帖帖?那是因为你阿爹有本事。再举更小一点例子,在咱们家里,你草叔是大管家,余衡阿坤他们这些汉子,哪一个不受他管?”   叶瑾安小脸上若有所思:“所以爹,是哥儿还是汉子不重要,有没有本事才重要是不是?”   叶峥肯定点头:“那是自然的。”   又和儿子保证:“只要在你爹的管辖地内,谁也不敢因着你是哥儿就欺负你。”   说完后,又想到一层,觉得可能性小,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又补充:“如果将来有机会去京城,碰上比你爹还大的官,到时候兴许你要低一下头,但那是官大一级压死人的规则,不是你是哥儿才需要低头,懂吗?而且若真有那样一天,你爹我一定也会继续往上爬,能爬多高爬多高,替你们遮风挡雨。”   本以为这么说,亲儿子会很感动。   谁知小安儿想了半天,忽然扬起脸反安慰起他爹:“爹你放心吧,就算你一辈子只能是个四品官也没事,等安儿长大了自会往上爬,到时候给爹爹你们遮风挡雨。”   叶峥这时候自然不会扫兴去说,哥儿是不能参加科举的,他当即顺着鼓励儿子:“没错叶瑾安,就要有这样的志向。”   快走进堂屋了,安儿想起那茬:“爹,那纱衣?”   “你不喜欢就不穿,爹会同你阿奶说的。”叶峥给儿子保证道。   “谢谢爹,我就知道爹最好了!”   安儿得了保证高兴,欢快地跑走了,他小小人没有那么深的心思,也不会认为阿奶针对他,反正爹说了不叫他穿纱衣那就没事了,仍旧开开心心。   不知道叶峥同云罗氏和家里其他人是怎么说的,果然后来云罗氏就不再拿纱衣给安儿穿了,那眼神虽有些纠结,还是由他晾着小胳膊小腿在院子里跑来跑去,那皮肤雪似的白得晃眼,居然也晒不黑,也是,也不是今年才敞着的,要黑早黑了。   时间进入六月,那京城再传信来接连都是好消息了,比如那两个得病的村子已经解封,京城这一关是平安度过去了,朝野上下对那起了大用的《防疫手册》那是重视了又重视,一级级地开展学习研讨。   对将册子进献给明光帝的雁云郡王,那是又添了声望,这又不同先前那种精油香皂的锦上添花,这册子可是真真的雪中送炭,关系到身家性命的,现在朝臣们说起雁云郡王,就算从前对他无感的,那语气也透着些亲厚。   对创造出这本东西的岭南知府叶峥,那也是赞扬了又赞扬。   明光帝被那夸赞看得高兴之余又有些头疼,毕竟才刚给叶峥升了官,虽是外官,也是四品大员了,再升就得往巡抚或者道台上走,但叶峥才几岁,资历也不够,接连升迁对他这样年轻的官员来说,也未必是好事。   但有功不赏,又怕寒了臣子的心,也不是朝廷的道理。   见今上十分困扰,贴身内侍为圣上分忧道:“叶大人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又无亲族保驾护航,恐惹人眼红嫉妒,奴才愚笨,倒有个想头。”   明光帝从折子中抽空看他一眼笑骂:“有什么就说出来,在你主子跟前还弄鬼呢。”   这就是不介意他发表意见了。   内侍轻轻打了自己一下,赔着笑:“什么都瞒不过主子,奴才是推己及人,想着若主子要赏赐奴才,又不好赏赐给奴才本人,那赏给奴才的家人,和赏了奴才是一样的,不知奴才这样想对不对。”   “对,你说得很对!”明光帝茅塞顿开。   是这么回事啊,既不好赏赐叶峥本人,赏赐他家人,也能彰显朝廷对他的恩德,以后能更加死心塌地为大启办事。   想到这里,明光帝精神一振,吩咐内侍:“磨墨。”   六月底,明黄圣旨快马加鞭来到雁云。   正逢叶峥在家休沐,忙整肃容颜跪下听宣。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岭南知府叶峥之夫郎云清,德才可堪,淑温居质,上孝下悌……着即诰封为四品恭人,以为嘉奖,赐诰命服,册,头冠,禄米……”   “钦此!”   “臣叶峥,恭肃遥望圣恩!”   说完接过圣旨,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明光帝诰封云清,比封赏叶峥自己还让他高兴,忙让人准备了宴席请远道而来的封赏官去吃席休息,自己要去把这好消息亲自告诉云清。   圣旨是晌午到的,云清是傍晚回的,和嘴角都咧到耳后根的叶峥并肩而行,后头跟着陈风余衡等人。   叶峥第一百零一次兴奋,撞了一下云清的肩,故作骄傲:“怎样,我早说过会让你当诰命夫人的吧?你夫君可有食言?没有吧?”   云清心里好笑,自己得了诰命,高兴一阵也就算了,诰命虽好,也就是个名头上好听,每年有一定禄米罢了,没有实权的,叫他说来,阿峥可比他兴奋多了,话口袋子似的重复了一路。   云清只好再次捧场:“嗯,阿峥从无食言,我知道的。”   叶峥把头靠在云清肩上,也不嫌别扭就这样歪着走,好在已经进了府,外人也瞧不见,府里头人人都知叶大人和夫郎如胶似漆感情好,早已习惯。   还没走进二门,安儿然儿一前一后扑过来,现在身高不抱腿了,抱住他们阿爹的腰:“恭喜阿爹当官。”   “阿爹也当官喽,以后会和爹爹一样忙碌吗。”   两个孩子闹不清诰命和真正官职之前的差别,只瞧着合府喜气洋洋,阿爷阿奶那是笑得脸上褶子都开了,连连说好,真好,没想到自家云清还有这一天。   又听他们草叔说诰命是朝廷对他们阿爹的封赏,就以为和几个月前封赏他们爹爹成为岭南知府一样,也觉得阿爹是做官了,以后都要和爹爹一样早出晚归了。   虽然阿爹现在也常出门,但有时候上午在家,有时候下午在家,而爹爹除休沐日外,都是要穿了官服出门,到点才回来的,差别还是有。   云清疼爱地摸摸两个儿子的脑袋解释:“阿爹的官和你们爹爹的不一样,是虚职,不用天天去官衙坐班,还和先前一样的。”   听见还和先前一样,孩子们就高兴了,有时候爹要去隔壁岭南,一去就是大半个月不回来,若阿爹也这样,他们会想阿爹的。   听得阿爹虽然当官了但工作不变,那可真是太好了!   正堂里早就整了一大桌子菜全家庆祝,一门里仆人们也热热闹闹坐在桌子上,吃肉喝酒为东家高兴,东家的夫人得了诰命,他们下人的与有荣焉,说出去那身份都不一样,毕竟在雁云州,官是有一些,那有品级的夫人,除了雁云郡王家的王妃是在京就封好的,在雁云州境得内封的诰命,他家夫人是这个!(拇指。   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这一夜,叶峥都喝醉了,缠着云清好一顿闹腾,云清也热情响应,嘉奖小夫君的努力。   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封妻荫子的快乐吧! 第119章   炎炎七月,再没什么比一碗冰冰凉凉的凉粉更消暑解腻的了。   涉林那边送了海底椰,宝丰郡丞弄了一车海花菜。   叶峥在家里带着孩子们做凉粉吃。   海花菜是一种藻类,和仙草、爱玉果似的,里头有大量天然胶质,洗干净放在锅里熬出浓浓稠稠的水,不用任何添加剂,凉了就凝成一盆透明爽滑的凉粉。   放入冰鉴冰镇一下,取出用勺子舀在碗里,浇上黑糖汁或者桂花糖,沁凉里带着甜,别说孩子们了,就连云爹云罗氏这两个不嘴馋的大人都一气儿吃了好几碗。   云清刀工好,捏着匕首的薄刃削海底椰,这海底椰说白了就是一种棕榈果,在刨出内里能吃的部分前,外头包裹着厚硬的棕榈果皮。   寻常人拿到这海底椰,就和拿到一个没开壳的椰子似的,力又使不上,刀砍又担心破坏里头嫩嫩的可食部分,椰子还可以钻了洞插上麦管吸里头的汁水,这海底椰却是需要好功夫,用刀削去硬厚外皮,再贴着果肉一点点把内皮也清除干净,才能露出里头果冻一样晶莹剔透的肉来。   这活云清干起来十分利落,手头小刀不轻不重削着,没一会儿就削好一块“果冻”,搁在干净瓷盘里,嘴里说着各地工坊商号这个月的营收之类话题,叶峥听得不很认真,这些事情清清有数就好,他就是喜欢凝视着清清的俊颜,听他说话,说啥不重要。   孩子都洗过手,也不拘着,用手捏了吃,讲究一点如凌小五这样的,他用竹签插着吃。   叶峥见全家都在吃,就他的清清在干活,持起一碗凉粉用勺舀了喂到云清嘴边:“张嘴来,啊——”   云清略有点不好意思,还是张嘴吃了,叶峥再喂,又吃了一勺,再喂,云清就摇摇头:“我先前已经吃了一大碗,阿峥自己吃吧,或者等我削完这些自己吃。”   叶峥故作撒娇:“不嘛不嘛,你看大家都在吃,就你没得吃,作为夫君我这心里头自然是不忍落,再来一口,啊——”   云清无奈一笑,还是张嘴吃了,沁甜的桂花糖从舌尖一直甜到心巴上。   说完一阵,陈风见他手上动作结束了,放下小刀的第一时间就把水盆送上,云清就着搓了搓手,才从盆里拿起来,陈风手里早预备好了柔软干帕子,又是第一时间递过去,云清也是接过擦干手指,还朝陈风点点头。   叶峥没赶上这样流利节奏,手里的爱心帕子还没递过去,云清已经擦干净手,捏起小调匙吃起凉粉来。   这叫叶大醋坛怎么忍,好容易那面上绷住了,等陈风端着水盆离开去倒,嘴里马上酸溜溜上了:“……他倒是有眼色。”   云清没听出来,还以为叶峥是夸陈风呢,一本正经点头:“阿峥你也觉得?陈风做事细致周到,是个不错的人。”   叶峥更酸了,还夸!   斜睨着他家清清:“他伺候得这么细致周到,清清可是很满意吧?”   对陈风的办事能力,云清自然无有不满的,刚想点头,忽然觉得耳边这语气怎么有点不对味儿呢,眼神一飘就咂摸过来,哦,这是醋了。   他的小夫君喜怒哀乐都在脸上,醋也醋得光明正大,一点都不掩饰。   云清哭笑不得,提醒了句:“陈风也是哥儿。”   叶峥满脸不是滋味:“哥儿咋了,又不比汉子缺什么少什么,在南地这里,多的是哥儿和哥儿结契的……”   云清一脸你在说什么胡话:“莫非你还不信任我?”   这话就大了,叶峥忙描补:“不是不信任,主要我家清清太优秀了,连我一时一刻看不到清清心里头都记挂得紧,我就是不放心别人。”   他倒也不是真那么认为,就是吃味儿有人比他给清清递东西还递得快。   他也不想想,陈风跟着云清里外伺候办事几年了,又是下属伺候老板,可不得时时用心么,反观他自己,虽来的时候受了点穷,但很快家境就好起来了,要说伺候人,那也是真没伺候过,以己之短比人之长,可不就没得比么。   云清不知道叶峥的脑洞哪儿就这么大了,明明在别人眼里,他云清长得不娇美,成天抛头露面也没个哥儿样,阿峥哪儿来的自信,天天寻思着别人会看上他呢……   他忽然想起一个词语,敝帚自珍,也就阿峥爱惨了他,才会天天把他当个宝。   语气里透着好笑:“阿峥,少看点话本小说吧。”   叶峥郁闷:“我才没看,那些老套路有啥好看的。”   左不过是些才子佳人,要不就是一见钟情,要不就是月下相会,不然就是棒打鸳鸯私奔,一点新意都没有。   云清已经吃完了凉粉,放下调匙擦擦嘴,在叶峥脸颊捏了一下:“没看就少想些有的没的,难得休沐,好好在家陪孩子们玩,我有事出去一趟下午回来。”   说完起身,陈风早等在二门口了,云清走到月洞们,二人前后脚就出去了。   ……   夫郎出门办事,夫君在家带孩子。   也不是不可以。   孩子们吃完东西就分作堆,然儿占了一面石桌,伏在上头认真地写什么,翻几页书,又时不时和旁边打算盘的小豆子说几句话。   叶峥大爷似的在躺椅上瘫了半天,看他们的样子不像在聊什么圣贤书,哪有打着算盘说学问的,走过去一看,摊在桌上的竟然是一本账簿。   然儿写写画画的,不是做什么正经学问,竟然是算账,旁边小豆子拿着算盘也是算账。   然儿是心算,算不过来的打上几个叶峥教的竖式,记下一笔,算完再和小豆子算盘计算出来的成果核对,两人的数字验算合计上了,就填在账簿里,写的也不是大启用的壹贰叄肆伍,而是阿拉伯数字12345,方便看清好记。   叶峥来了兴致,站在一旁看小哥俩计算,小豆子拨算珠的手指动的飞快,令人眼花缭乱的,放在后世参加个珠算大赛,拿个名次不成问题,更令人惊奇的是然儿,他只是心算加上偶尔几个算式,出结果比小豆子还要快,往往然儿已经算完一笔账,结果写下好几分钟,小豆子那边才计算好,两边一合计,数字倒是对上了,就是小豆子略慢一步。   叶峥看得眼冒异光,小豆子这孩子勤奋,且提前订好的职业目标就是管账理事,从小也往这上头努力,算账算得请不奇怪,他家云景然满打满算才七岁,竟然比十二岁的小豆子算得还好还快,这真不是叶峥亲爹眼夸自家孩子,这是真有天赋在里头的。   自家儿子偏重理科这件事叶峥一直都知道,但看他小小年纪拿着账本算得如此流利还是第一回见,关键这账本还不是儿童练习册,就是正儿八经一间云字头香皂铺子的一月营收,每一笔交易都是真实的,里头不仅有昂贵的玫瑰精油皂这些,还有出货量大的棕榈皂和低端的柠檬香皂这些,其中还涉及到退换货,这运算量并不能说小了。   一个账房老先生一月银子是六两,也不过做这点工作,两个少年,一个七岁一个十二岁,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这些还没完,算完这本,然儿又从随身书袋里拿出另一本继续算起来,小豆子也显得习以为常,喝了口水,接着打算盘,这样默契,说明他们合作已经不止一次了。   这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笑声。   叶峥抬头看去,是安儿和凌小五带着一群仆人在玩球,大启的球类活动有好几种,贵族的马球,平民百姓的驴球,冬日冰湖上的冰球,还有一种类似现代的橄榄球一样的身体对抗运动,就是安儿他们现在玩的这种,比赛中间除了不可故意下黑手,故意打人外,用手臂,胸腔,腰腿等部位去冲撞抢夺藤球都是可以的。   仆人都是成年人,身高和力量上天生有优势,但凌小五是郡王之子,安儿又是知府少爷,故而也不敢很用了力去对抗,常有放水举动。   安儿玩了一会,在大家伙的放纵下进了好几个球,想了想觉得这样不尽兴没意思,挥挥手让仆从们散了。   凌小五掏出巾帕给他擦汗:“怎么突然不玩了?”   安儿略带郁闷:“他们都不敢放开了手脚拦我,老进球,不好玩没劲。”   凌小五也不勉强:“是你水平太高了,明日去学里再玩也成。”   又问:“渴不渴累不累,要不要去凉亭里歇会?”   安儿摇头:“亭子里待着无聊,我想骑会马。”   凌小五说:“去演武场骑马吧,这里太小跑不开,演武场还有靶子可以射箭。”   安儿点点头:“也好。”   朝叶峥这里喊了声:“爹,我和小五哥去演武场玩了,你是在家玩还是跟我们去?”   得,嘉儿哥都不叫了,直接改口小五哥了。   凌小五说的演武场在王府后头,是王府护卫和府兵练习的地方,里头全是年轻人还有武师傅,自会好好看着两个贵公子,给凌小五和安儿骑的马也不会那脾气暴躁的大马,他们都有自己的小马,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安儿就是顺口问一句,也没想着他爹陪。   问完没等回答就已经性急地拉着凌小五往外跑,两孩子跑出月洞门一溜烟就不见了。   叶峥:……   叶峥看看那边算账算得起劲认真的然儿小哥俩,又看看手拉手跑不见的凌小五和安儿。   脸上表情是一言难尽。   清清出门前吩咐他带孩子,但是左看右看,孩子们各自都有玩伴,根本就用不着他嘛。   年纪轻轻的叶峥,第一回有种淡淡的被遗弃感,感觉自己成了空巢老人。 第120章   八月底放秋收假前,雁云综合学院举办了一场运动会。   这运动会还是叶峥按照上辈子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要求给学里提的,也没想怎么的,但他身份是荣誉校长又是雁云一把手,他随口一提,听在下头执行者耳朵里就是命令,于是那年匆匆有了第一届雁云运动会。   举办到如今已经是第三届,吸取过前两届兵荒马乱的经验,现在是运动项目也固定下了,看台也修好了,今年是发了请柬诚邀广大学子的家长来校参观。   收到请柬的家长先是莫名其妙,家里孩子是去上学的,正经学问学好了就成,弄什么花里胡哨运动会呢,还要父母双亲抽出空来一同参加,吃饱了撑的,不去。   后来互相一打听,说是雁云郡王和叶府尊也作为家长出席,那心思就活动起来了,能有机会和雁云这两号实权人物接触,态度当即就变了。   去,当然要去!   夫人夫郎们也是这个想法,能和雁云王妃还有云字工坊的主人套近乎,多好的机会啊!   虽然没明说,但谁不知云字工坊的主人乃是雁云一把手,叶府尊的夫郎。   夫君掌着权,夫郎掌着钱,真是赫赫扬扬的一家。   上回在隔壁岭南府出产的上好香云纱,穿着又稳重又贵气还凉快,听说如今京里是一纱难求,都是达官贵人的亲眷才有本事弄一身香云纱做的衣服,穿出去别人一瞧就知道你家不同一般。   若有机会见了那云字工坊主人,厚颜和软着提求一求,既是我们南地出的好东西,怎么得也照拂照拂我们南地人,给个机会叫买得到啊!   运动会当天一大早,叶家全家都起了,仆从们忙着做早餐做点心,备着主人们出门吃用。   今日不用穿校服,安儿然儿都穿着紧实好活动衣物,还绑了袖管和裤腿,方便一会上场比赛,小豆子也是相同装束。   没错,家里仨孩子都报了项目。   然儿要比的是君子六艺中的射箭。   安儿报名了两项,一项赛马,一项接力,都是相对激烈的运动。   小豆子报了捶丸,也就是古代版高尔夫,略文静些。   早饭端上来,叶峥给他们一人剥开个溏心鸡蛋,像所有即将参与亲子活动的傻爸爸一样瞎激动着:“一会我们全家都在看台上给你们加油打气,叶瑾安云景然,加油不要紧张——对了鸡蛋噎人,慢慢吃别噎着,喝口水,小心喝别呛着。”   忙忙端起温开水倒在儿子们杯子里,回头还和云清商量自己穿什么衣服,云清又穿什么衣服,加油词怎么说。   安儿吃着鸡蛋和然儿对视一眼,从彼此眼里读出:爹有点紧张。   原本安儿然儿也有点紧张,毕竟是比赛,代表班级荣誉的,但傻爹爹把他们紧张的份额用了,一家子总不能有太多人紧张吧,他们还是得稳住了。   稳着稳着也就真不紧张了。   草哥儿也嘱咐小豆子:“比赛输赢不要紧,最重要不能受伤,还要注意别让人冲撞了安儿然儿……”   小豆子一一应下,又说:“阿爹,比赛总会有点对抗性,但学校做足了安全措施,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捶丸再安全不过了,安儿那边赛马才激烈,前阵有同学联系的时候还摔了,不过安儿技术很好,从没有摔过。”   吃过饭,外头余衡阿坤已经套好两辆大车,叶峥云清带着安儿然儿坐一辆,云爹云罗氏和草哥小豆子一辆,一大家子浩浩荡荡出发去雁云综合学院了。   看台以家庭为单位,不分男女哥儿,有的视野好些有的视野差些,没得挑都是学里安排好的,下头有座,上头有天顶,累不着也晒不着,热热闹闹挺好。   给叶峥他们安排的自然是视野最好,也兼顾隐私的上头看台,不和其他家长混作一堆。   叶峥他们在自家分到的的小间里坐了没几分钟,刚磕了两粒瓜子,就有侍从恭敬来请,说是雁云郡王和王妃邀请叶大人一家去他们看台。   云爹挥挥手:“你们夫夫俩去吧,我和你们娘在这里自在乐呵些。”   叶峥一想也是,就和云清站起身:“爹娘,那我们去了。”   还没走到郡王家看台,就听到挂帘里传来阵阵爽朗笑声,一听就是王妃的笑。   随从打开一扇挂帘,叶峥和云清走进去,就见王妃满脸挂着笑,在和雁云郡王说话,见他们来了,王妃立刻招呼云清坐在身边。   叶峥没人招呼,不客气地一屁股在郡王身边坐了。   这间看台和叶峥他们那间一样,外头看着不显,里头大得和房子似的,透气又视野极佳,可以将整个运动场连带底下看台都瞧得一清二楚,角度原因,下头看台却看不到上面。   叶峥一进来就感受到里头凉丝丝的,看到四角摆的冰盆,桌上也有各色炮制过的干果鲜果,不用脏手就能吃,先舒口气,拿起茶盅喝一口,感慨:“还是王爷王妃会享受。”   雁云郡王好大哥样地亲自给叶峥斟一杯:“好喝你就多喝几杯。”   王妃也笑说:“左右这里没外人,小叶云清你们也别端着了,还是仍旧叫大哥大嫂吧。”   叶峥还在装模作样:“礼不可废——”   水恒已经叉了个蜜瓜塞阿弟嘴里:“吃吧,堵住你的嘴。”   这蜜瓜又大又甜,叶峥吃得有点齁,三两口咽下,忙又喝口茶缓缓,怕大哥又塞他蜜瓜,只好不装了,拉着云清指向看台下头:“清清你瞧,那蓝衣站在马旁的可是叶瑾安?”   王妃几天没见安儿了想得不行,闻言比云清还激动,伸长脖子:“哪儿呢哪儿呢,安儿在哪,我看看?”   就见烈日下,小少年叶瑾安穿着蓝衣,绑着袖子裤腿,他一头黑亮头发束成高高的马尾,尖下巴皮肤白得发光,脑门上扎一根蓝丝带,看着神气活现,左右活动着身体,正在和替他牵着马的人说话。   那牵马的少年比安儿高了不少,身形更加俊秀挺拔,穿一身暗纹黑衣,同样的高马尾加丝带造型,束着袖口裤脚,乍然看过去,倒像他俩是兄弟似的。   这牵着马的还能有谁?除了凌家小五不作他想。   叶峥视线又转一圈,没有看到然儿和小豆子,估计还没到赛场上。   王妃捂着嘴呵呵笑了起来,指给郡王看:“王爷瞧你儿子,和小安儿站一块儿,简直成了亲兄弟了。”   雁云郡王正经脸点头:“我和阿峥亲如兄弟,小五和安儿关系好,理当如此。”   王妃招呼云清吃荔枝,又感慨:“小五和你家的双生子也不知怎么那么投缘,他和他自己亲兄弟也没有这样好到天天粘在一处的。”   云清想了想说:“嘉儿和安儿然儿年龄相差不远,同龄的孩子比较能玩到一块去。”   王妃撇撇嘴:“我生的小五我还不知道,这孩子就是性子冷清,家里兄弟姊妹里也有年龄大差不差的,徐良娣生的小六和安儿然儿一般大,小五还不是从不和小六玩,别说小六,这孩子对着我和王爷也不大亲厚,也唯有小安儿特别了,牵马端茶,这些事这孩子哪里还替别人做过。”   王爷这时接了句:“小五今年也十岁了吧。”   王妃说:“可不是么,一眨眼来雁云都四年半了。”   王爷听得才十岁,就把那心里的念头略放下了,孩子还小,有些事不用太早说。   这时候,下头忽然传出大喇叭声音,介绍第一场比赛,是赛马。   正好是他家叶瑾安的参与项目,包厢里顿时安静下来,几双眼睛都看着下头赛马跑道。   因着参与者都是年龄不大的学生,安全第一,并没有设置什么障碍赛或者跨栏塞,就是单纯的划出几条平坦道来,比赛竞速,那马的个头也矮,像是蒙古马和本地马种的杂交品种,比蒙古矮脚马略高大,又比本地马矮小,看着和大驴子似的。   见到这样的矮马,不少家长心里松了口气,好在好在,不是那吓死人的北方高头大马。   赢的条件也简单直接,五圈赛跑,第一个跑完五圈的获胜,是冠军,其次亚军和季军。   叶瑾安骑在自己马上占一条赛道,双腿松夹马腹,略微伏低身子,是一个标准的预备起跑姿势。   随着号令一发,小小少年率先驾马冲出起点,其他参赛者也不甘落后,你追我跑,还有鸡贼得跑到其他人赛道上挡路的。   叶瑾安□□的马虽然不高,但他却是个合格的小骑手,严肃着小脸抓着缰绳,就算被人追上了也不慌张,一直都在自己赛道上奔跑。   “啊啊啊啊!安儿加油,加油!”   叶峥被儿子帅到了,激动得不行,大着嗓门就朝着赛场方向喊!   下头看台只能听见上头有人喊加油,却看不到是谁,但知道能在自己上头的肯定地位比自己高,人家地位高的都不摆架子,自己端着干什么,给自家孩子加油啊!   于是下头也学着喊:“XXX,加油,加油,超过去!”   一带二二带三,也有自家孩子没上场,单纯给所有参赛者打气的,或者跟着喊了好玩,总之下头就是轰一声热烈起来了。   少年们在赛道上挥洒汗水,家长们在看台上大声欢呼,那运动会的气氛一下子就上来了。   叶峥他们看台下面有个看台本场也有小孩参加,是和叶峥比着谁拉开的嗓门大,彷佛谁喊得响,谁家孩子就赢了似的。   叶大人那是方方面面都不肯服输的人,那肯受这个气,当即运起雄厚的胸腔气息,喊个加油喊出了荡气回肠。   赛场离得那么远,又嘈杂,本不应该听到的,场内正在驭马飞驰的叶瑾安却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小脸上神情一凌,忽然加速起来。   此时,比叶瑾安快一个身位的男孩有了点危机感,也开始加速,二人你争我赶,互不相让。   叶峥为自家安儿捏一把汗,稳住稳住,能得冠军固然好,第二名也不差,安全是第一位的。   赛马最后一圈,叶瑾安小脸绷紧,看着终点线深吸口气,半抬起身子,忽然挥了下马鞭,没有落在马身上,却是发起最后冲刺的信号。   马儿果然狂奔起来。   太阳下,彷佛看到少年晶莹的汗水。   一百米,五十米,二十米。   过线——   胜了!   比赛结果出来,叶瑾安一马当先,率先冲过终点线,而与他角逐的少年,落后半个身位成了亚军。   “啊啊啊啊啊——安儿好棒!”   “第一名,耶!”   场内也响起了掌声,献给努力拚搏的孩子们。   叶峥激动地抓着云清袖子:“瞧见了没有,安儿是冠军,冠军哎!”   “我儿子是冠军嘿嘿嘿嘿。”   云清心里也高兴,但叶峥这表现也太夸张了,运动会比赛得了个冠军而已,弄得像金榜题名成了状元似的,云清依稀记得,叶峥自己得知中榜眼那天也没激动成这样。   “看到了,安儿很棒。”   云清安抚着,递了杯热茶过去:“喊了这么久,嗓子哑了吧,喝口水润润。”   叶峥轻咳一下,觉得嗓子是喊得有点劈,接过水杯喝一口,还不忘甜甜道:“谢谢清清的关心。”   雁云郡王和王妃都笑了。   雁云郡王道:“难得看到阿弟这个样子。”   王妃也笑说:“好在有竹帘隔着,不然你这跺一跺脚,岭南雁云就要地震一下的风云人物,人后竟然是这样跳脱的性子,说给谁听谁信呢。”   叶峥被打趣了,丝毫不脸红:“这叫是真名士自风流,我是真性情。”   “这倒是,阿弟是性情中人……”   正说着,外头传来动静,帘子一掀,凌小五先探进头来,身后跟着小脸红扑扑的叶瑾安。   “外头太热,你先在这里待着,我去替你看名次。”   把安儿送进来后,凌小五朝在座几位大人点点头,又一掀帘子出去了。   王妃嗔怪:“你们瞧这孩子,匆匆来又匆匆去,也不叫人,真是的。”   叶瑾安一本正经替他解释:“王妃勿怪,下头正计算名次呢,得要个人一直站着等,小五哥哥说太阳大怕热坏了我就叫我先回来,他在下头等,不是故意不叫人的。”   王妃看到安儿就眼睛一亮,比云清动作还快地拉过他,还用凉帕子给安儿擦汗,又喂他果子吃:“不是早说了叫姨姨吗,叫什么王妃呢这么生分,对了安儿你方才好厉害啊,我们在这上头都瞧见了,你爹他才激动呢,为了给你鼓劲,嗓子都喊哑了。”   安儿听了立刻把手中凉茶递给叶峥,声音里有着担心:“真的吗,爹嗓子哑了?都是为了给我加油喊的,我瞧瞧呢爹。”   叶峥本来是要装模作样一番压着嗓子说话的,但见安儿眼里有着淡淡担心,还是决定做个人吧别戏弄孩子了。   “没呢,你爹嗓子好着呢,你听我说话声音哑了没有?给安儿加油,爹乐意。”   安儿听到爹嗓子好好的,这才重新扬起笑脸,把那场上的要紧之处一一说来:“……校场师父说了,马和人一样,不能一上场就锋芒毕露,得留着点力气,到后头冲刺时候再使,但也不能落后太多,以免冲刺不过,我都算好了时间的,第二名本来有机会超我,但他中间段拼得太厉害,冲刺时候马儿就没力气了……”   在安儿绘声绘色的讲述里,下头成绩统计出来了,除了一个违规绊人的成绩作废,其余人成绩一溜儿排出,叶瑾安果然位列榜首,赛马第一。   哪怕早就知道结果,安儿还是忍不住小小欢呼了,一头扑在云清腰间:“阿爹阿爹你听到了吗,安儿是冠军。”   云清呼噜呼噜儿子的头毛,把他有点歪的丝带理正:“阿爹听到了,安儿真厉害,是阿爹的骄傲。”   “阿爹骑术也好,阿爹也是安儿的骄傲!”   叶峥听得有点吃味:“你们爷俩骑术都好,是对方骄傲,那就我骑术不好呗。”   叶瑾安其实也想夸他爹来着,但叶峥出门都坐车,骑术也的确一般,昧着良心也说不出好来,寻思了半天,忽然灵光一现:“爹你把余衡叔调理得好,他赶起马车来又快又平稳!”   叶峥:“……”   他在骑术上就这么乏善可陈,都夸余衡身上去了都不能顺嘴说句他爹骑马好?   亏刚才给他加油嗓子都喊劈了,真是个小没良心。   叶府尊那是想什么,脸上都露出来,一雅间的人都看笑了,和个孩子似的。 第121章   过了片刻,竹帘一掀,凌嘉裕又进来了。   这才恭恭敬敬向在座所有长辈见礼。   王妃见自己儿子也是一脑门的汗,心疼得把他叫跟前来,也想象给安儿擦汗喂水那样来一套。   谁知那带着优雅淡香的帕子刚举起来,还没碰上凌小五的脸,就被他淡着神色躲开了:“娘。”   王妃以为儿子长大了害羞,还笑着和云清说:“你瞧这孩子,人家都说羽翼丰满的鸟儿才离开父母怀抱,这孩子还没丰呢,先不和娘亲近了。”   安儿正捏着奶白的椰汁糕吃,闻言替凌小五解释了句:“姨姨,你这帕子上是茉莉香,小五哥闻不惯这个味道,有一回学里的同窗不小心弄翻一瓶茉莉精油,小五哥身上还出疹子了呢!”   王妃闻言一惊,忙把那帕子远远丢开让下人捡去扔了,又想去解儿子身上的衣服:“出疹子了,出在哪了?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儿回来也不告诉娘,那天是谁跟着伺候的,公子出疹子这么大的事也不说,往常是不是我太惯着你们了,纵得不知轻重!”   凌嘉裕手忙脚乱躲开:“这么些人呢。”   “人再多不都是你长辈,有什么关系,让娘看一眼严不严重,就看一眼。”   凌嘉裕可不想在人前衣衫不整,忙跑到雁云郡王身后,躲开王妃不老实的手。   王妃气急:“你这孩子!”   雁云郡王护着儿子,不着痕迹捏着王妃手隔开:“淑儿,你冷静点,小五这不是没事么,要有事下头伺候哪敢瞒着,早就报上来了。”   安儿嚼了两口椰汁糕,也说:“姨姨不要担心,坐院校医看过了,说是不打紧,碰了发物之故,下次不碰就好了。还说那发物未必是花生芒果等吃食,有的人对某种气味不服,也会发疹子的,下次须注意不要大量接触,一般不小心接触一点点,倒是无碍的。”   想了想还安慰:“姨姨你的帕子上只是略带茉莉香,小五哥只是闻不惯,却不会出疹子,要上次那般打翻一个精油瓶子那么大的量,才会造成皮肤反应的。”   王妃拍拍胸口念了句佛:“那就好,还是安儿你贴心,一句一句说话安我的心,哪像这臭小子,眼见着他娘着急慌乱还一言不发,和个锯嘴葫芦似的,真个叫人闷气。”   说着又着人端来水盆,把手好好在清水中洗了洗,自己闻着是没有茉莉花味儿沾在手上了,才接过软帕擦拭,边擦边略带抱怨对凌小五说:“你这孩子既不喜欢这气味,为什么不说呢,就算少量接触不会引起疹子,你若不喜欢,娘不用这香气换别的就是了,难道你娘我堂堂雁云王妃,还缺香味儿用?”   凌小五听了只是莞尔一笑,也没辩解什么,见王妃不扯他衣服了,才从王爷身后走出来。   云清给凌小五递了盏荸荠水:“没事就坐下来歇歇吧,喝点水消消暑,不要让你母亲担忧。”   凌小五接过喝了:“知道了云叔。”   又对王妃说:“母亲放心,儿子无事。”   说完在安儿身边挑了个座坐下,安儿紧接着递了块椰汁糕给他。   凌小五不爱吃点心,却也拿过放在茶碟里,等安儿把手里糕点最后一口丢到嘴里后,又把自己的递给他,安儿无所谓接了,又是咬着吃。   这椰汁糕里加了斑斓叶水,是椰香十足又带着斑斓叶独特的香气,安儿连吃好几块也不腻。   云清见他吃了手里这块又要去拿,扣扣桌子提醒:“一会你还要参加接力赛,少吃点糕,积了食在胃里跑起来难受。”   这糕做的小巧玲珑,一块就拇指大,哪里就积食了。   叶瑾安没吃够,眼巴巴盯着糕点发馋,想拿又怕挨说,一眼一眼给他爹递眼色。   叶峥做了个无奈手势表示他也没办法。   在教育孩子方面,他一向和云清保持一致方向,不会云清前头说了什么他在后头拆台,那样岂不是自己做好人,把云清背刺成了个严厉阿爹了?   损云清肥自己,叶峥才不做这样的事。   这时候就见凌小五主动拿起两块椰汁糕放在自己跟前茶盘里。   安儿眼睛一亮,和凌小五交换个神情后就安静下来,一副知道了我不吃糕了的样子,背地里盘算什么那叶峥是看得一清二楚。   知道他俩打算暗度陈仓,叶峥更加不会说什么了,那是他们小哥俩的友谊,大人掺在里头更不好。   果然,吃了两个山竹,又喝了半盏荸荠水,安儿就在凳子上动来动去坐不住。   叶峥嘲笑儿子:“叶瑾安,你屁股下长钉子了?”   见状,凌小五主动起身:“爹娘,叶伯云叔,下头该比射艺了,我和安儿去瞧瞧然儿准备得如何了。”   这话真是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王妃点头说:“去吧,好好带着你安儿弟弟,不要站毒日头里,还有下头又是弓又是箭的,小心别叫人碰了他,你自己也注意安全。”   云清也嘱咐安儿:“跟着嘉儿哥哥听他的话,不许乱跑,不要捣蛋。”   两孩子都乖乖应了,起身出去。   叶峥是看叶瑾安的动作怎么看怎么心急,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   再一看那茶盘里,哦,凌小五跟前的糕没了,这是急着躲出去吃糕呢。   啧啧。   两孩子出去没多久,里头大人才说了几句话,就有仆人在外回禀:“岭南崇县绸缎行的王老板、孙老板,礼州的马老板,携家眷来给王爷王妃,还有叶大人云公子请安。”   叶峥听了和雁云郡王就是一笑。   也是,既来参与这种明面上人尽皆知的行程,自然是要搭上点应酬功夫的,诺大可以套近乎的现成机会送到跟前,是个有脑子的都不会白白浪费。   雁云郡王端起王爷姿态颔首:“进来吧。”   ……   刚走到看台下,安儿就迫不及待:“糕呢,快拿出来我吃。”   凌小五从袖中把藏在帕子的糕点拿出来,边拿边嘱咐:“只这两块,吃了不许再闹了,云叔叔说得没错,你还有接力赛,吃多了跑步难受。”   安儿摆摆手一副不在乎样子:“晓得了晓得了,两块小小的糕点当个什么,我一气儿再吃十块也能拿个冠军。”   凌小五为人严谨:“不一定,接力赛是团队比赛,每一棒都很重要,若只有你一个人跑得快,未必就能拿冠军。”   安儿嚼着糕点嘴巴鼓鼓:“那我是最后一棒,我也很重要的好不好。”   这点凌小五同意,笑着颔首:“嗯,你很重要。”   这时候,有人在不远处叫他们。   小豆子隔着人群招呼他们:“安少爷,五公子,这里!”   安儿拍拍手,主动拉着凌小五跑过去。   小豆子说:“然少爷去拿箭筒了,我在这里替他看着,防止错过签到。”   安儿点头说:“这里太阳晒不到,视野也好,我们也在这里等他顺便替他加油好了。”   看台雅间里。   马老板正在凑趣着说话,外头忽然声音大起来。   叶峥坐得离窗近,看了一会说:“是射艺比赛要开始了。”   “然儿和小五要上场了?”王妃感兴趣地把头凑到看台上。   那正说着什么的王老板夫人识相闭上嘴,听王妃先说。   等王妃说完话,王夫人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的孙夫人赶紧接住话头:“我听说云公子家是一对双生子不是?外头人都说这然公子长得俊逸绝伦,五公子是毓秀天成,都是让人求都求不来的齐整孩子。”   正说着呢,被抢了表现机会的王夫人就噗嗤一声,那声音还挺大,男宾那边都听见了。   孙夫人还不知自己错在哪里,王夫人就捂着嘴说:“孙姐姐,云公子家的是双生子不错,只一个是安少爷,另一个是然少爷,你说的那毓秀天成的是安少爷吧,可不是五公子,你嘴里说的五公子啊,那是王妃家的好孩子,孙姐姐你怎么夸人也说错了呢?”   孙夫人的确依稀听得人说叶府尊家的双生子,但也记不真切了,只有大概印象一个是然,听得王妃把两个一并提起,她就以为就是这两个了,嘴一快就闹了笑话。   孙夫人脸上有点讪讪,忙赔着笑:“看我这记性,竟然把这样好的孩子们都记差了,该打嘴。”说著作势轻轻打了自己一下。   又故作感激地看着王夫人:“我一贯是个粗心的,多亏王姐姐给我指出来,还是王姐姐上心,来前都打听得清清楚楚的,做足了准备,方不像我这样丢人。”   这是话里话外说王夫人有心逢迎打探了。   王夫人一听就去看上首王妃和云公子脸色,瞧见他们二人心思根本不在这上头,这才松口气,暗自恼道:这姓孙的人长得笨,心思倒是毒,她说错了名字自己笑话她一下,不过叫她丢个人,王妃和云公子贵重,不至于为这点小事生气,可她说自己上心,还说自己打探。   这高门贵户的因着内里事多,都忌讳别人蓄意打探自家,她说自己打探,那是故意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啊,真是个歹毒妇人。   王夫人气得绞紧了帕子。   下头的动静,王妃那是看着了但压根懒得理会,跟她这儿上演宫心计呢,不过也不以为忤,她什么身份段数,这两个商妇又是什么身份段数,计较这个没的跌了身份。   云清对闺中妇人的心思那是一窍不通,因着南地风气开放哥儿也可同女子成亲,他还有着避嫌的意思,眼神就没往下头正经放下去过。   见说到自家双生子身上,才不在意说了句:“小五是王妃家的孩子,我家的一个叫叶瑾安,一个叫云景然,下头比赛的是小五和云景然。”   另两位夫人马上不失时机凑趣:“原来如此,少爷们的比赛,我们也得好好看看开开眼。”   外人在场,叶峥再想为儿子加油也不好同方才似的大呼小叫,好在射艺比赛也不像赛马那么激情洋溢。   云景然拉弓,射出第一支箭。   从叶峥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箭上靶了,没有落空,中了几环就看不出了。   但雅间里却猛然响起叫好声:“好!”   “正中靶心!”   “然少爷厉害!”   “不愧是叶府尊的公子!吾等佩服。”   叶峥差点给吓一跳:“……”   叶峥哭笑不得,这些人,他都没看到几环,这些人更加看不到了。   可不是尬夸么。   小拇指挠挠耳朵,叶峥故作不经意指着云景然五米外另一道身影,故作惊喜道:“哎呀王爷,那黑衣丝带的不是五公子吗?原来五公子和然儿倒是一同上场比赛的,五公子也中了第一箭啊,好厉害,瞧着是比然儿厉害!”   果然,第二支箭飞出去的时候,那叫好声全冲着雁云郡王去了。   “好!好!”   “五公子神射啊!”   “虎父无犬子!”   王爷按身份论肯定是天然高于朝臣,于是这叫好声比方才更响更密。   雁云郡王:“……”   雁云郡王不着痕迹飞了这阿弟一眼。   ……无语。   场下,少年们一支一支射完了十支箭。   云景然甩甩举得有点酸的手臂,每一支箭都上靶了,这成绩正经不错,连他自己练习的时候也不保证十箭都中,本场算是超常发挥了。   云景然还是挺满足的。   凌嘉裕快速射完了自己的十箭,都没有过多关注靶子,他从小就跟着骑射师父学习,不说百步穿杨那么夸张,一百米□□移动靶的中靶率有七八成,这五十米的固定靶,傻了吧唧地站好了射,不中十个靶心才叫奇怪。   见场上都比完了,裁判开始看靶子。   安儿和小豆子走过来。   他们观战的位置是偏着云景然那边的,自然先走去看然儿。   凌嘉裕把弓交给随从,取下拉弦的护指,三人已经离开然儿比赛的站位,往凌嘉裕这里走来。   然儿甩着手臂:“小五哥,他们还用看靶子吗,不看我都知道你定是夺魁了。”   凌嘉裕没有对这话多做反应,见然儿不断揉着手臂,后头小豆子拿着他的弓,就说:“弓拿来我瞧瞧。”   接过弓拉了几下,后头随从赶紧递过护指,凌小五摆手不用。   空拉了几下弦后,皱眉对然儿说:“你这弓硬了,叫师父给你换个小力一点的。”   顿了顿又说:“不可逞强。”   然儿一脸这都被你知道了,讪讪:“硬弓射速快,这不是比赛呢么,我特意换了个硬弓好上靶的。”   安儿也拉了拉这张弓,绷起小脸摆着兄长架势:“为了比赛就算了,练习的时候你不许用这张弓,不然我就告诉阿爹,说你不顾身体。”   然儿嗐了一声:“我哪儿那么傻啊,平日里自然不会用这个。”   又看了看他们几个,解释:“这不是想着你和小五哥都有奖牌拿,我两手空空不好看嘛。”   叶瑾安眯眼,颇有点他爹叶峥的味道,眼神薄凉:“那你也不要老逃骑射课,对了你还不喜欢八百米,你要是往常好好锻炼,事到临头也不用投机取巧。”   然儿被他念的满头包,做个求饶手势:“小祖宗别念了,我保证下不为例,这事你们保密,别告诉爹娘啊。”   叶瑾安说:“看你表现。”   几人并肩离开赛场,下一组又要开始比赛了,云景然叹道:“这世道对我不公啊,科举考的是四书五经,运动会比的是骑马射箭跑步,都是你们擅长的,我擅长的算学就没有比赛的地方,不然我也信心满满可以说你们了。”   小豆子摸着头:“然少爷心算厉害得紧,我拿十根指头拨珠子都比不上他算账的速度。” 第122章   运动会结束了。   奖牌结果如下——   叶瑾安:赛马个人赛第一名冠军,接力团体赛第四名。   云景然:射箭第三名季军。   凌嘉裕:射箭第一名冠军。   小豆子:捶丸第四名。   孩子们各个争气,都拿了奖牌回来,一字排开都贴在云府的堂屋的墙面上,连凌嘉裕拿了奖状也没有带回王府,而是贴在云府墙上了。   为了庆祝孩子们的争气,叶峥家是热热闹闹做了一桌子菜,吃喝点心放得满满地犒赏孩子们。   过了运动会,书院就开始放为期一个月的秋收假了,让半大小子和劳动力们回家帮着秋收,让他们早早体会到读书重要,劳作更重要的道理。   十月底,雁云和岭南各地又陆续举办了秋收节。   就在叶峥被争相请去参加节庆与民同乐的时候,雁云郡王府忽然快马加鞭来人急请叶府尊回去。   叶峥正穿着当地民族服饰围着火把跳舞,忙问发生什么事了,来人回说不知,只道是雁云郡王有令,找到叶大人后不要耽搁,即刻请来王府议事。   叶峥知道雁云郡王不是个小题大做的人,这么急急招他回去,定有紧急事务的。   于是也不耽搁,让余衡和阿坤套车,马上回雁云城,连衣服都是在车里换的。   好在此地离雁云城不远,两个时辰后,马车到了雁云郡王府门口,叶峥刚下车,门外早有等得心焦的人如见救星:“叶大人您来了,快快随我进去,王爷一直等您呢!”   叶峥大步往王府书房行去,王府侍从落后两步跟在后头。   叶峥问:“何事如此紧急。”   侍从回道:“小的也不清楚,只知道是京城来了封信,然后王爷就一直待在书房,接着就是急传大人了。”   叶峥皱眉:“一直在书房,没出来过?”   侍从点头:“可不是呢,一直在书房呢。”   叶峥一盘算,他在路上都走了两个时辰了,也就是郡王至少四个小时没出来。   接了京里来的一封信?   信里写了什么?   怀着这种疑问,叶峥推开了水恒的书房门。   ……   “今上偶感风寒,请雁云郡王回京侍疾?”   叶峥看了书信是大吃一惊。   水恒眉头紧皱,额心有两条淡淡的痕,显然这拧着眉许久不曾松开了。   叶峥将书信翻来覆去看了数遍:“这信的确是今上的字迹无疑?”   水恒点头:“正是因我认得父皇字迹,才会犹疑不定。”   叶峥想了想:“对于今上的性格,我并不熟悉,大哥可有招幕僚共同议事?”   水恒揉了揉眉心:“书信一到,幕僚们就已看了,只是……”   叶峥一看水恒神色便知:“可是反对大哥回京?”   “幕僚们都认为此事大不妥,说句难听的,如今在雁云地界,本王坐拥私兵,包括整个岭南境内,本王是跺一跺脚地动山摇,便是说句无冕之王也不为过。”   叶峥知道水恒是完全把他当做自己人,才会说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话来,他面上也没有露出惊诧之色,而是平静着神情往下听。   “如果父皇当真病重,思念孤,病中想见孤一眼,那孤舍了这诺大家业回京,大不了成全父子之情一场,可是怕就怕——”   “大哥是怕,此事有诈?”   水恒点点头:“怕就怕父皇病重,已不能把持宫禁,本王一旦回京,下一秒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叶峥知道雁云郡王虑得十分有理,若真如信中所说,明光帝是偶感风寒,颗既是偶感风寒,又如何要雁云郡王万里迢迢回京侍疾,若不是偶感风寒,此信有诈,那回京便是要面对天大的危险。   可这一切,叶峥并不能替雁云郡王下决定,对雁云郡王和明光帝的父子之情,只有他们两个最清楚,这个决定,必须要水恒拷问过内心后,自己去下。   回府路上,叶峥一直在想这件事,却不知回府后,还有更大的“惊喜”在等着他。   回到府中,叶峥也接到一封来自吏部的书令。   四年一度的考评到了,叶峥作为地方官吏的优秀代表人物,被召回京述职。   叶峥一拍脑门,在外逍遥太久了,竟然把这茬忘了。   地方官吏做的好的,每四年有一次回京述职的机会,同时参与一年一度的大朝会,隔着人群看一眼帝王风姿。   这对地方官来说是殊荣,更是对治理一地功绩的奖励。   原本接到这样的书令叶峥并不会多想什么。   可是结合雁云郡王收到的那封书信来看,叶峥又觉得,今年不是个回京的好时机。   毕竟他现在已经得到了明光帝“偶感风寒”的消息,无论是明光帝真的偶感风寒还是假的偶感风寒,今明两年,京中的朝局都会不会太安宁。   不过,好在他只是一个地方官,就算回去京城,也和宫中那些事扯不上关系,更不会有机会上朝,最多就是去趟吏部而已。   麻烦的还是雁云郡王水恒那边。   说实在,就算叶峥从来不想涉及这些党争之事,可是人心都是肉长的,水恒与他兄弟相称这么多年,又一向待他以诚,无论和那把椅子有没有关系,他希望水恒一家都能平平安安的。   但这些都是后话,眼面前的事……   于是叶府尊回到知州府,刚下车没一刻钟,又匆匆去了趟雁云郡王府,将吏部书令的事与雁云郡王说了。   同时,他还带了不少京中铺子店面的账目,和大通镖局的传来的消息书信。   京中局势若紧张,百姓生活必受影响,铺面的账目等等上都能体现出来,大通镖局的书信结合着看,也不会完全不露端倪,能看出些东西。   再加上,叶峥私心里觉得雁云郡王虽人在雁云,不代表他在京中就两眼一抹黑没有消息渠道了。   水恒有自己想消息渠道,但他怕自己的人被买通或者被渗透,但结合着叶峥这边的信息一起分析,就能左证不少细节处的东西。   兄弟二人和一群王府幕僚把手头所有信息分析来分析去,整整分析了一夜。   最终,幕僚散去后,水恒说了句:“我母亲去得早,从小是父皇亲手照顾我饮食起居,等再大一点,父皇对我的关心不好展现在人前,但暗地里还是无微不至……”   此时,叶峥想起了那年在京中翰林院的时候,连太子的人都不能随意进出的机要之地,雁云郡王的人却可以带着叶峥如入无人之地,那时候叶峥就隐隐觉得,明光帝对这位四皇子的态度,并不像表面上这样冷淡,甚至还以此劝周纪明他们做个纯臣,不要随意站队。   “本王决定了,无论此去结果如何,本王想要再见父皇一面。”   还出言安慰叶峥:“阿弟你不用过于为我担心,好在无论是大皇子还是太子跟前,我都从没有流露出一丝想要与他们争锋之意,也没有争锋之力,若父皇果真已经被他们挟持,他们骗我回京,也不过是打着万无一失的念头罢了,并不会对我做什么,很可能还会拉拢我。”   “何况,这一天本王也不是全没有预料,出来这些年,总是做了些准备的……”   于是,雁云郡王携妻儿回京侍疾的行程就此定下。   同时,叶峥也要回京述职。   几天后……   全家给叶峥收拾包袱。   安儿抱着他阿爹纠缠:“安儿不能去吗?然儿也不能去吗?可不可以带我们一起去,爹和阿爹去京城,一来一回至少三个月,安儿会很想很想你们的。”   云清也舍不得两个孩子,可是听了阿峥对京中局势的分析,此次回京他们不和雁云郡王车驾同行,而是走自家商队的路线,并不适合带孩子上路。   安儿然儿才七岁,长途跋涉到底苦劳了些。   云清同两个孩子讲道理:“这回同我们来京时候不同,跟着商队吃住都不方便,也没有时间好好洗漱,加上马上十一月了,越往北越冷,要穿的衣服也多,你们不是最爱干净,最不耐烦里三层外三层的吗?在雁云待着吃吃玩玩多好,来年二月还有风筝节,安儿不是最喜欢放风筝吗。”   安儿对着手指撒娇:“比起风筝节,安儿还是更想跟着爹爹们,我和弟弟不怕路上吃苦,就带上我们不行吗?”   要不是这次回京事态复杂,叶峥也实在不想和孩子们分开,可是考虑赶路可能照顾不好两个小孩,还是铁石心肠一锤定音:“不行。”   安儿丧丧脸:“爹和阿爹要去京,小五哥也走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安儿一个人在雁云,太可怜太孤单了。”   叶峥捏捏安儿的嫩脸颊:“哪里就说得这么可怜孤单了,不是还有然儿吗,你们小哥俩作伴,好好过个新年,今年没有阿爹和爹拘着你们了,还不是你俩想怎么闹怎么闹,爱怎么玩怎么玩?”   “哎——”安儿小大人般叹了口气。   可是比起无拘束的玩闹来,他还是更愿意和爹爹们在一起啊。   叶峥他们十月底从雁云出发,到京中的时候已经临近十二月中了,为了照顾他们不常出院门,商队到底是路上走得慢了些。   就这样,叶峥还是直呼吃不消,屁股都坐麻了,云清在车内垫了好几床被子,才勉强算是安抚住了他娇气的夫君。   因着他们回京的书信早一步出发,早已到了大通镖局,住处自然是早几天就收拾好了。   王阡直骑着高头大马等在城墙边天天望着他们来的方向,总算是把人接到了。   一接到,带着叶峥夫夫直奔大通镖局,王阡直说:“府中早已预备好热水饭食,大哥大嫂更是等得眼都直了,就等你们莅临啦!”   也是盛情难却,就去了。   路上,叶峥委婉问起王阡直京中局势,比如最近宵禁可有更严,京城巡视的人手有没有增加。   王阡直一一思索过回答了,临近年关,宵禁查得严些是自然的,京中巡查人手也有增加,是为了防宵小作乱,但安排和往年差不多,倒也并没有特别增派人员。   叶峥听罢所有所思。   在大通镖局接受了一通热闹招待,酒足饭饱,叶峥拒了王大通说要派车送他们回家的提议。   说自己就不在京,想要和夫郎慢慢走回府去,一路重温感受一下京城的风土人情。   王大通笑着说:“叶弟和云夫郎的感情真是数十年如一日,那我也不勉强了,对了,你们府上那套院子我已向那个木材商人买了来,已让人过府收拾妥当,你们就安心住吧,银钱也不要再替,凭我和云老板这些年生意上的交情,替银子就是打我王大通的脸了……”   云清微微一笑,拱手:“那就不提银钱,谢过王老板了。”   王大通哈哈大笑:“不谢不谢!”   出了大通镖局,天上吹过一阵寒风,又陆续飘起飞雪来。   树梢、屋檐、瓦楞、地面都是绒绒的白,哈口气也是白,有各家小厮拿着扫帚雪铲等物,正在除雪。   叶峥和云清在温暖的南地住了几年都没见过雪,乍然见了一地白,心情一下子开阔起来,倒当真边走边赏起雪景来。   云清把叶峥的的毛领披风拉高,不让寒风吹到他脖子,又拢了拢他的耳垂,微微的凉,便伸手把叶峥的手握在掌心,牵着他在路面上走。   叶峥莹白的尖下巴埋在毛领子里,被云清牵着走路,又想起在溪山村那段日子,那时云清怕他跌倒,也时常这样牵着他的手走来走去。   冬日天黑得早,街边店铺早早点起灯火,叶峥注意到,他们的灯笼里点的不是油灯,而是一截一截的白蜡烛,光芒比油灯亮多了,正是他们雁云产的白蜡。   彼此对视一眼,都是笑,也不知笑什么,就是高兴。   夫夫俩手牵手,一路走回松柏胡衕那个家。   神奇的是,他们府门前也点着灯笼,照亮了云府的招牌。   下人正在门前探看,一瞧见他们,立刻笑着迎过来:“大人们回来了,一路可冷?管家已经预备上炭盆热水,厨房里也有人值夜,二位大人若是要夜宵,吩咐一声就成。”   叶峥认出此人是大通镖局的二管家,诧异道:“你怎么不在你们夫人跟前伺候,上这来了?”   二管家满脸是笑,恭敬着说:“我们夫人说了,二位大人初回京,怕是各处都不周到,让小的这段时间就在府里伺候着,若伺候得好,回去我们夫人还赏呢!”   云清说:“你们夫人有心了,替我们多谢了。”   二管家见没有撵他,更是露出个大大笑容,腰一躬手一摆:“二位大人,屋里请!”   叶峥他们走进屋子,果然各处都点了灯,不是黑灯瞎火,院子里的雪也早清除干净了,堆在墙根下或者树下,影响不到走路。   回到房间,房间里也暖暖的,一点没有久不住人的潮味儿和灰尘气,床铺被褥都是干燥松软,桌子柜子乃至每个角落都干干净净,不仅没有蛛丝网,连一丝灰尘也无,可见真是用心了。   云清去铺床。   叶峥则走到桌案前打开抽屉,见里头是一副合用的笔墨纸砚,又是笑。   取了盆中一些清水,磨了磨,叶峥铺开信纸开始写信。   从入京开始写,写到京城景色,百姓的乐居,乃至宵禁时常,巡查频率,一路走来路边商铺卖的东西,开的时间等等,巨细靡遗都写上了。   足足写了五大张纸,写完塞入信中,封口。   喊来门外随从,让送去王府,叫王府镖师快马加鞭送给尚未入京的雁云郡王。   如何寻得雁云郡王车驾,大通镖局肯定有自己的办法。   叶峥也不怕这封信落入别人手中,或者被人拆看,无论谁来看,这也就是一封描述京城民生景象的图观罢了,什么都说明不了。   但以雁云郡王的聪明,只要信送到他手上,叶峥想要传达的东西,肯定能被接收到的。 第123章   二百公里外。   雁云郡王车队。   几个幕僚围坐在雁云郡王帐中,其中一个高谈阔论:“我认为,应将三万兵士驻扎在京城外三公里,王爷入京之后若有危难,可令人飞鸽传书,一声令下,三万大军立可冲入京城……”   另一个则道:“除三万兵士在城外驻扎外,王爷随身还需带三千精兵贴身护卫,如此方可万无一失。”   雁云郡王坐于上首,听到这里摇摇头:“父皇召孤入宫是侍疾的,若敢带那么多私兵,恐怕还没进宫,先被治个大不敬之罪……”   幕僚甲急道:“王爷,如今宫内局势不明,您若单枪匹马进京,一旦宫禁有变,我等恐驰援不及,到时候王爷恐有性命之危啊!”   幕僚乙也急:“王爷,咱们来前不是说好的么,三万兵士随身在侧,见机行事,说句大不敬的,到时候宫内圣上若被挟持,王爷即刻便带大军入内除奸臣,清君侧——事到临头,王爷如何又犹豫了!”   “孤幼年时,父皇待孤情深……”   幕僚丙:“王爷,绝不可不可妇人之仁啊!”   甲乙丙齐齐跪下:“此事非王爷一人,我等身家性命皆系于王爷一念之间!”   “便是我等死不足惜,王爷也要替王妃,替公子郡君们考虑啊!”   “哎——”   水恒一声长叹。   这也正是他最终带上三万大军行路的理由,若只有他凌江礼一人,便是将此身葬于宫廷内又如何,可他到底不是孑然一身,一举一动都关乎整个雁云郡王府成员的命运,实在叫他好生难以抉择。   就在这时,账外忽然有侍从回报:“王爷,大通镖局来信。”   水恒听了一愣:“是大通镖局的人送来的?呈上来。”   侍从拿着厚厚一封信件进帐,呈交后又低头退出,仍侍立帐外。   幕僚甲听到大通镖局就以为是什么生意上的事,眉一皱语气颇为不满:“王爷,这样小事何必占用这个时间,先前我们商议的大事——”   水恒挥手示意他安静。   信件封面上的王爷拜启四字,他一眼就认出是阿弟叶峥的字迹,算算时间,叶峥此刻应是已经到了京城,身在京中的阿弟,托人送来这么厚的一封信件,里头必有重要话语要说。   水恒迫不及待拆开信件看起来。   密密麻麻的五大张纸,水恒神情先是有些不解,看着看着,那紧缩的眉头便松开了,看完最后一句,他的神情甚至称得上有些轻松,露出这些天来第一个微笑。   幕僚们还想继续方才的紧要话题。   幕僚甲才开口叫了句王爷,水恒便将信纸递给他:“这是阿峥寄来的,你们看看,不急,有话看完再说。”   郡王发话,幕僚们只能按捺下一肚子话语,接过信耐着性子看起来。   雁云郡王自斟自酌了一杯茶,饮毕,瞧着幕僚们也看得差不多了,就问:“可看出什么来了?”   幕僚丙是个急性子,心思根本不在这上头,脱口而出:“这信写得冗杂又琐碎,恨不得将京城便溺所工人掏下水道的事也写上去,如此罗里吧嗦又没个主题,能看出个什么!叶大人怕是久不回京过于亢奋,看到只京雀儿拉稀都要描述上一番罢了,王爷,都什么时候了,哪里管得这个!”   用词略显粗俗,正显示了幕僚丙的不满。   幕僚甲却有不同看法,他将信纸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神情迟疑:“……莫非,叶大人是想通过描述京中百姓生活,侧面告诉我们局势稳定,切勿轻举妄动?”   幕僚乙也看出来了,可是他又有不同观点:“若是民生建设或是旁的什么,叶大人本事自然没得说,我老孔钦佩得紧!可是我等如今商议的乃是军机大事,叶大人寒门出身又不曾有过经历,哪里懂得这些!我知道王爷和叶大人私交甚笃此话说出必不讨喜,可非是我老孔多疑,这样天大的事情,王爷合该拿出魄力来,又怎能听信他人只字词组,叶大人不懂便是最好的,说句王爷不爱听的,万一叶大人在京中别有际遇,又或者被什么人收买了,故意写这封信来迷惑王爷呢?”   “阿峥不是这样的人!”水恒语气笃定。   “他的为人处世孤十分了解,便是他看到什么一言不发,孤也不会怪他,可是他既然写如此多字给孤,孤不信他会骗孤!”   “王爷!”   “不用多言,孤还是决定了,三万大军留下,携五十护卫随身,你们与孤同赴京城。”   “王爷三思啊!”   “孤已经三思过了,其实自携三万兵士出雁云之日起,孤心中就无时无刻觉得不妥,阿峥这封书信只是坚定了孤的想法罢了,无论如何孤信父皇!传令下去,三万兵士就地扎营,不用跟随车队上路,其余人轻车简行,加快步伐,速速回京为父皇侍疾!”   说完这句话,水恒心中彷佛落下了一块沉重大石。   此去无论前途如何,至少做下决定的此刻,他不悔。   见王爷心意已决,幕僚们也没什么好说,只得出去下令。   去掉了拖慢速度的随行大军,雁云郡王车驾终于在路上飞驰了起来,并于十二月底,新年之前,抵达京城。   重重宫禁内。   贴身大太监刘福生掀开纱账,一手端着药汁,轻声道:“圣上,该服汤药了。”   明光帝睁开眼,轻微咳嗽了几声吐出浓痰,在刘福生的搀扶下半坐起身,靠在鹅黄软枕上。   刘福生用银勺舀起汤药要喂给明光帝,明光帝却摆摆手,自己接过药碗,咕咚咕咚几口喝下,舌头对那泛着苦味的药汁彷佛无知无觉似的。   刘福生忙接过空碗又将温水递上,明光帝漱口完毕,擦了擦嘴问:“算着时间,老四差不多该到了吧。”   “郡王车驾昨夜便到了京畿三十公里处,瞧着时辰快的话想必已经进京了。”   明光帝点点头:“可有带兵?”   刘福生不敢隐瞒:“听说了带了五十个精锐随身防护。”   “五十精锐……就五十,没旁的了?”   刘福生低眉敛目:“还有郡王妃随身武卫二十个,公子郡君们的武师傅和武小子加起来二十个——”   明光帝听得不耐,直接打断:“我问你可有携私兵,谁问你这个了。”   刘福生忙跪下:“并不曾听闻有私兵!”   明光帝叹了口气:“……不带一兵一卒,他就如此信任于朕?”   见刘福生还跪着不敢抬头,明光帝笑斥了一声:“你这老货,朕又没有怪你,好端端跪着做什么,起来吧。”   “是圣上。”   刘福生堆了笑赶忙起身。   明光帝说:“今日朕精神好,扶朕起来吧,不过是偶感风寒,成日躺着没病也躺病了,朕起来坐坐。”   刘福生不敢违命,忙扶明光帝起身,披了大毛衣服,又命其他内侍在殿内增设炭盆,不要冻着了明光帝。   正忙碌着,忽有一个小内侍进来通传:“太子殿下来了。”   明光帝正在刘福生的搀扶下在殿内走来走去,闻言道:“老二来了?让老二进来吧。”   “喏。”   太子走进明光帝寝殿,跪下行礼,明光帝叫起。   见明光帝没在床上躺着而是起了身,太子连起身都来不及,膝行几步上前,一把掺住明光帝:“父皇您身子不好,怎可不尊医嘱随意起身,万一病情加重了怎么办?”   说到这里,又提高音量质问:“今日是谁贴身服侍的父皇?刘福生,你是父皇身边的老人了,怎么如此胡涂!若父皇病情加重,你有几个脑袋担待的起?”   大太监刘福生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是老奴一时猪油蒙了心,老奴胡涂了,太子殿下恕罪。”   太子还要斥责,明光帝温言道:“我儿孝顺父皇知道,但此事不怪他,是朕吩咐的,起来走走养养精神。”   太子对刘福生道:“既是父皇命令,这次就算了,父皇是之人仁慈,孤眼里可不揉沙子,若下回伺候不周,数罪并罚!”   “是,是,老奴记下了。”   斥完刘福生,太子面对明光帝又是一脸孝顺儿子:“父皇今日精神不错,都能起身走动了,可是听闻四弟进京的缘故?”   明光帝故作惊讶:“老四进京了?朕估摸着他拖家带口的,路上还得有几天,竟如此快就到了京城么。”   太子起身,顺带扶明光帝在椅子上坐下:“四弟为人敦厚老实,又对父皇孺慕之情甚笃,听闻父皇身体不适,可不就紧赶慢赶地回来了么。”   明光帝点头:“老四这孩子是个实心眼子,朝政大事上不太通,于父子兄弟之情上,却颇有几分难能可贵。”   这话倒是,太子也这么认为,众兄弟里,如今也就四弟这个笨笨的太子看他略顺眼一些了:“父皇说得不错,对了,四弟此刻怕是已到了宫门外,以四弟的性子,肯定第一时间想要来见父皇的,不如儿子替父皇去迎一迎,多年未见,儿子也有些思念四弟了呢。”   明光帝龙颜大悦:“好好好,太子孝悌,朕同意了,你就去吧。”   “是,多谢父皇!”   ……   话分两头。   叶峥去吏部述职完毕,吏部左侍郎特意接见了这个治理地方格外有功的年轻官员,嘱咐他好好工作,话里话外暗示因着圣上才给他安排了岭南知府一职,不好马上调动,但以他的成绩,如此年轻有为,至多再有四年,便是调去江南富庶之地,也是绰绰有余的。   叶峥自然谦虚表示自己做的还远远不够,今后会更加努力,不辜负大人期许云云。   述职完毕,叶峥在京就没什么工作了,就是闲着,等年一过完,领了过正月十五大朝会瞻仰天子容姿的奖励,他就可包袱款款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叶峥成日无事,便拉着云清在京城大街小巷闲逛,欣赏冬日市井风光,吃遍街头美食。   逛了几天,叶峥还没玩腻呢,云清反而多了不少事,因着京城有好几家工坊和铺子是云字头,云清这个主事人不来京城便罢,几年里难得来一回总不好继续当甩手掌柜,总得各处看看问问瞧瞧,工坊和铺子里原来积了不少事,趁着此次机会也可问明云清一并处理。   这样一来云清就很忙了,每日带着陈风早出晚归,闲人只剩了叶峥一个。   好在他也没闲几天,京中同僚旧友听闻他回来的消息,等几天估摸着他安顿下来了,少不得也要请席面或者请人过府一叙。   于是叶峥好不容易偷得几天闲,还没歇过来,就被东家请西家让的,他又不好去了这家不去那家的厚此薄彼,少不得家家都去。   等虚应完故事,等到周纪明、谢元德和闵良骏三位好友同时有空,重新在城外闵良骏的温泉山庄里相聚,已经是过完年的第三天了。   老友见面,少不得一阵寒暄,赏雪景赏梅花。   接着就说起旧年京中发生的事。   周纪明去年调出翰林院去了都察院,如今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就是本朝的四品言官,因着也有上朝权利了,知道得就比还在翰林院的谢元德和闵良骏略清楚些。   “叶弟你久不回京,京中同先前大不一样了,如今不仅太子和大皇子势成水火,五六皇子也拧成一股绳,与他们互别苗头。”   “太子仰仗着内务省总领蓝大人的之权,将宫中大小事务牢牢把持,如今圣上一天要吃几顿药,一顿喝几碗,都要问过太子。”   “大皇子母家与武将集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背后是武官们的支持。”   “五六皇子呢,因着有圣上先前下过的名正言顺临朝理事的命令,在朝中说话行事占个名正言顺,也获得了不少文官的支持。”   “现下圣上身体抱恙,已有大半个月未亲自上朝,朝上简直是闹成了一锅粥,譬如一件事,凡五六皇子的主张,太子一方必不认同,凡太子主张,大皇子一派又必反驳,凡大皇子主张,五六皇子又绝不肯听。”   叶峥听得稀奇:“闹得如此,圣上也听之任之?”   说起圣上,谢元德压低声音:“最近翰林院有些风言风语——这话出我口入你们耳,听过就算,可不要说出去——说是圣上身子恐不大安呢。”   谢元德知道这几人都不是会出去乱说的性子,不过白嘱咐一句罢了。   闵良骏也说:“我也透个口风,家里特意嘱咐我,最近若听见什么遇见什么都不要轻举妄动……”   闵良骏又说:“叶弟这边我是不怕的,他一任地方官不过回京述职,便是待在府中哪儿都不去也不奇怪,谢兄在翰林院修史也是安安生生,主要是周兄你在都察院,言官有风闻奏事之职,我重点和你说一声,若你们都察院有什么动静,你可千万要按捺住了,不要一戳就跳起来,须知出头的椽子先烂。”   周纪明知道这是为自己好的话,当即表示:“你们放心,我的心还和先前一样,绝不掺和这一摊子事儿。”   叶峥也赞着压低声音道:“闵兄此话实在有礼,说句大不敬的,那上头无论坐的何人,下头当官的还不依旧是当吗?便是乾坤一定,莫非还能把所有朝官彻底换洗一遍不成,古往今来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闵良骏一听就是笑,举起酒杯:“正是叶弟这话呢!敞亮!”   …… 第124章   过了新年头几天。   因着身在京城, 心里想着雁云一大家子,尤其是两个孩子,得想着是不是又淘气了, 没有两个爹爹押着有没有闯祸,在京城日子那是数着日子过。   叶峥安慰云清, 很快就要十五了, 等过了大朝会,完成了觐见明光帝的任务, 他们就启程回雁云去。   想是这样想, 但是随着大朝会之日一天天临近, 百官心里都打起了鼓。   这明光帝寝殿是日日宣太医,汤药流水般送进去就没停过, 连大年三十的宫宴明光帝都没有出席, 而是太子替父主持了宫宴, 十五日那天,全套仪制的大朝会, 明光帝能出来吗?   抱着这种念头,日子一天天过去。   十四日夜里, 云清正把东西一样样收拾进包袱里,瞧着给家人的伴手礼是不是都齐了, 有没有什么错漏了。   虽然雁云那边东西都不缺,但难得出一趟远门, 礼节还是少不了, 带多带少都是个心意。   云清放下包袱:“不知道安儿然儿在家可听话,然儿我是不怕的, 安儿性子野……”   叶峥知道他是想孩子们了, 拍拍床榻:“清清别看了, 上来睡吧,左不过再有一天我们就回去了,到时候安儿淘气,我负责抓来让你大屁股出气。”   云清笑:“安儿都八岁了,放北地有些穷苦地方都开始物色人家了。”无论如何都是不好打屁股了的。   叶峥却丝毫不在意,八岁,后世就是小屁孩:“八岁还小呢,再说孩子熊了打两下屁股怎么了,屁股肉厚,揍得疼还揍不坏。别说八岁,就是十八岁他要惹你这个阿爹生气,我也把他抓回来给你打屁股。”   云清知道叶峥就是口嗨,别说打屁股了,就安儿这孩子从小皮到大,叶峥根本连一指头都没舍得碰过他。   要有人敢打安儿屁股,阿峥这个护短的,不得把人捉了来押到衙门用庭杖打屁股才怪。   云清还是脱了外袍上床,明日大朝会,阿峥四更天就得起来准备,晚睡误了时辰不好。   叶峥立马把人搂住了,夫夫俩手脚缠在一处,就和热恋小情侣那么亲密地睡了。   正月十五那天,叶峥着全套官服,天还没亮就去了礼部,跟着听了大朝会的流程,学了拜谒的方位和方式方法,几声鼓点要朝哪里拜,腰弯多少度,手举多高,都是有规定的。   叶峥面上是装得恭敬听讲,其实心里打着哈欠,学不学的会一点不急。   大几千人挤在广场上,还得给前头的制式仪仗留足空间,后头站着的不说人挤人吧,像叶峥这样考评成绩好而有殊荣参加大朝会的地方官,那站位是最后面的,几乎要排到宫墙外,反正就是混在人堆里,别人做什么的时候自己跟着做就行了,倒也不用特意去记流程。   随着鼓点咚咚声,前头礼部司仪开始唱流程,也不见什么辅助工具喇叭什么的,那声音穿透力极强,连叶峥这里都能依稀听见些,可见这样工作,没有个好嗓子是做不来的。   虽然没有摄像机拍着,叶峥也不好伸长了脖子去看明光帝,反正就是别人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从太阳没出来,到旭日东升,再到升到头顶,数九寒天,站得叶峥身上热汗都出来了,全部流程才算完毕。   将礼服还去礼部,一路又和相识的官员寒暄几声告了别,余衡把大毛披风给叶峥系上后,叶峥那是一身轻松走得虎虎生风。   快走到府门口的时候,一个脸生的小厮模样的人撞了一下余衡,余衡这些年在南地是历练出来了,一把揪住小厮,从他怀里掏出自己的钱袋,举拳头就要教训。   那小厮是又作揖又求饶,叶峥瞧着他年纪小可怜,估计是实在有急事才会偷人钱财,叫余衡瞧瞧钱少没有,没少钱的话放他一马算了。   余衡扯开系带一瞧,面色不变,又看了眼那小厮,嘴里愤愤道:“幸好钱没少,这回放你一马,下次别让我再见到,滚吧!”   小厮爬起来忙不迭飞奔去了。   不动声色踏入府门,瞧着门关了,余衡上前两步,把一个纸条递给叶峥:“主子,是那小贼放在小的钱囊中的。”   叶峥捏开纸条看了一眼,眉一皱,问余衡说:“离开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没。”   余衡拱手:“都收拾好了,随时可以离开。”   本来叶峥是准备迟一日离京的,中午发生了这件插曲,下午就收拾好行囊和这一趟的镖师们在城外汇合了。   随着马蹄将白雪和污泥踏做一堆,他们的车马渐渐离京城远去。   直至离京七天后,消息才再一次传来。   看过大通镖局的飞鸽传书,叶峥拍了拍胸和云清说:“好在十五那日下午我们就启程了,再慢一天,兴许就出不了城了。”   云清也庆幸:“看来那张纸条上写的是真的。”   叶峥再次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条,上头写着:“将严,速离。”   这字叶峥是认得的,十分熟悉,是凌小五的字迹。   叶峥想他一个十一岁小孩不至于单独送这样信息,定是受了雁云郡王的吩咐,没有大大方方派仆人来送,而是这样神不知鬼不觉,想来是如今盯着郡王府的眼睛也多,不得已而为之了,送这样一张纸条,就是提醒他们,京城即将戒严,让他们快快离开,有可能晚了就出不去了。   而飞鸽传书上的内容也印证了这一点,十六日凌晨,五城兵马司就派人将京城各个出入的城门封锁,即日起禁止一切车马行人出入,在京的不许外出,在外的不许进来,严格实行起宵禁,酉时(下午五点后)至第二天辰时(上午九点前)任何人不许在街上闲逛。   从前虽也有宵禁,但那时折合现代时间的晚上九点到第二天凌晨三点,对于古人来说,夜里没什么娱乐,大家的生活都很单纯,除中元七夕花灯等特殊日子外,一般在夜里九点后,凌晨三天前还在街头闲逛的人,通常就认为不是什么好人,要么是宵小,要么趁夜集聚有什么密谋。   现在将宵禁时间调整到晚五点到早九点,别说现代人了,就连早睡早起的古人也会被大大影响作息时间,京中若无大事,必不会有这样扰民的举措。   所以,京城里必然是有大事要发生。   结合明光帝缠绵病榻去看,会发生什么大事,基本是明了了。   ——要变天了。   好在,他们已经离开。   ……   明光五十四年,正月十七。   太子和大皇子暗地里达成协议,封锁宫廷,封禁皇城内外。   五六皇子寝宫深夜被内务省参军团团围住。   雁云郡王午间进宫侍疾,过了晚饭还未回来,郡王妃派侍从去宫中询问,却连宫门都没有进得去便被远远打发,把守宫门的是参军冷着脸让带话给郡王妃,郡王在宫中一切安好,等此间事毕可安然回去。   王府侍从离开宫门的时候就发现身后跟了一小队兵马司的人,摆脱不得又不能公然冲突,只好屈辱着带着这些参军回了王府。   跟着回来的参军虽没有大喇喇进入王府大门,却也将雁云郡王府围了起来,这天起,宫中和郡王府的讯息就断了。   这时候叶峥还在路上,对此一无所知。   经过一个月跋涉,叶峥他们终于回了雁云城。   无论京城怎么风云动乱,雁云总是太平的。   车马一进城,那商行几位管事和三家领头的就来拜见。   “大人回来了啊,我们还以为大人此去京城是要高升,不回雁云了呢!”   叶峥笑说:“我不过是带夫郎回京述职而已,父母孩子都在雁云,这话说得像我丢下这些跑了似的。”   “呵呵,那不是我们都想着念着大人嘛。”   张、郑、束三家主事这倒不是说虚的,而是经过这些年,他们对叶大人和云公子的手段已是极服气,这些时候雁云发展一年顶从前十年,都是众人看在眼里的,故而再也没了那争强好胜的心,只想叶大人和云公子再弄出什么好主意来,领着雁云继续大踏步前行。   人心都是肉长的,叶峥这样一心建设着,不搜刮民脂民膏的官那是真的少,如果乍然叶峥要离了雁云而去,心理上也是真的失落不舍,听得叶峥不走,大家都高兴了,是摆酒饮宴庆祝父母官归来。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叶峥也不拘着,是痛痛快快乐了一回。   两位爹回家,最高兴的自然是安儿和然儿这两个。   经历了一小段离别之苦,现在简直成了两个跟屁虫,天天围着爹爹们打转,主要是围着云清,叶峥两地做官偶尔出门考察也得去半月一月的,有这样基础还好,云清却是很少同孩子们分开如此长时间,彼此是真的惦记着了,一会儿抱抱安儿,一会儿揉揉然儿,亲热得不得了。   云清去京一趟,是把云字工房和铺面上积攒的事情处理了一遍,回来是清闲的。   叶峥这边却是不得闲,二月里要忙春耕了,他得把试验田里的筛出来的好粮种都发下去,虽然各地都有县令,有郡丞亲自忙活,但他这个牵头做事的人,却是不好缺席的,退一万步说,在雁云和岭南,他出现在哪里,哪里就有积极性,算是另一种明星效应了。   试验田里的粮种是这些年叶峥专门吩咐下去让有经验农人根据挑种育种选种的方式一点点培育出来的,里头有稻麦种、玉米种、豆种,自然也有土豆和红薯,这两个主要是块茎。   经过六七代改良,就拿土豆来说吧,叶峥刚在雁云推广土豆时候,亩产千斤把不少人都惊掉下巴,哪辈子都没见过这样多的产量,但是改良后的现在,土豆亩产千斤那都是基本了,多的时候能亩产两千斤,农人也不觉得稀奇了。   最关键的是,速度虽然不快,但种子是可以被改良的,这个概念在雁云岭南是被推广下去了,扎根进了每一个农人的心里,只要有这个概念,以后即使叶峥不做这件事了,也会有农人自发接茬去做,就像历史上的那些默默无闻却做了巨大贡献的农人一样,他们的名字不为人所知,他们的贡献永世长存。   二月,琼天府。   今年的天格外冷些,早春二月里那雪陆陆续续就没断过,因着严格执行宵禁制度,本该热热闹闹贩售各种美食小吃的京城大街上,这时候却雅雀不闻,家家关门闭户,偶尔有一阵马蹄声疾踏而过,有家住临街的胆大孩子悄悄着捅开窗户去看,下一秒就被大人打了手,厉声呵斥着拉下来。   孩童年纪小,只知道拘在屋里头没趣,想出门耍雪,挨了斥责也不知哪里有错z,是满心委屈,呜呜哭起来。   上了年纪的老祖母抱着小孙孙哄,祖母坐在火炕上,这样气氛不知不觉就忆起从前,依稀记得那一年尚未出阁,京城也有段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约半年。   后来呢?   后来便是国丧,不许娱乐,不许饮宴,凡有婚嫁只许在当月完毕,否则便要延后三年。   父母生怕三年后她年纪太大过了花期,忙不迭就定了日子,隔了三日男方便来迎娶。   没有唢呐吹打,没有热闹围观,悄不声儿两家就把婚事办成了,并了一家。   不过那一个月里,凡有婚事大家都这样办,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还是好的,更有那没有商定亲事的女孩,乍然间无人可嫁,是硬生生耽搁了三年,也有耽误成老姑娘的,相较起来,老祖母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   京里这样冷肃光景。   远在雁云的知州府,最近可是是有场热闹事的。   余衡竟然向云清提出,想要娶陈风当夫郎。   说这话的时候,陈风不在场,叶峥和云清都是在的。   话是对云清说的,却是叶峥先有反应:“什么,你俩倒是看对眼了,啥时候发生的,我怎么不知道,这保密工作做的不错啊?”   然后一掰手指,余衡今年都二十一了,按现在来说的确是不小了,叶峥记得自己二十一岁的时候,都哥儿双全,官拜翰林了。   余衡跟了自己这些年,除了老是板着个脸不大赔笑,办事方面可谓是尽心尽力的,明明小不了几岁,叶峥总把他看成个晚辈,如今孩子大了,想成家了,叶峥自然不好阻了人家的好姻缘。   尤其说的人还是陈风,陈风这人   不过在那之前,话还是要说清楚的。   叶峥把余衡拉到一旁问:“这事陈风怎么说?他同意了没?” 第125章   叶峥起先一听余衡是求娶陈风的, 第一反应是喜大普奔。   陈风要嫁人了?   嫁人好啊,嫁了人就不能没日没夜这么黏着他家清清了,就算余衡婚后不打算干涉陈风的工作吧,这人成了亲自然就会被家事绊住脚步的, 这是没法避免的。   不过那也就是一瞬间的念头, 他对陈风倒也没啥不满, 至少陈风为云清办事是尽心尽力的,这点不可否认,他也不能因为自己吃的邪醋就勉强人家。   立马又表示:余衡啊,你来求亲的事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吧?陈风怎么说?   叶峥这么问余衡的时候, 云清也在这么问陈风。   不同于余衡是斩钉截铁说我们两情相悦的,陈风的态度却是有些表意不明。   以往云清只看着陈风在办事上头是个雷厉风行的,没想到这么个利落人, 碰到人生大事也会摆出一张迷茫脸。   心里笑归笑, 话可是要问准了。   陈风给云清倒了杯茶,云清拿起却不喝:“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余衡是直接找了阿峥去说, 想娶你做夫郎,我更想知道你的意思。”   见陈风不说话,云清进一步追问:“你不说话,究竟是不好意思, 还是不乐意?你若不想, 我就让阿峥去回了余衡, 说你不愿。所谓强扭的瓜不甜, 你跟了我几年, 我的性子你也知道些, 阿峥也不是那样人, 必不会勉强你的。”   “……那,我就去拒了?”   “不,不是不愿——”陈风急了,脱口而出。   一抬头就见云清正微笑看着自己,眼神里略带几分调侃,是善意的。   陈风重又低下头。   云清往日里很少在意别人的私事,但事关陈风,他又不得不多说两句。按着陈风的肩,让他在身旁坐下,也给陈风倒了杯水。   陈风忙起身不敢,却被云清手劲按住了。   云清的语速不疾不徐:“婚姻之事,虽说是结两姓之好,两家成一家人,我所在意的却是你自己的想法,你的话音我是听出来了,对余衡并非全无情义,我想余衡对你也是一样,那么有情人合该终成眷属的,只是你的态度却表现得瞻前顾后,我想知道,你到底在顾忌什么,或者里头还有什么旁人不知道的隐情?你不如全说出来,有我和阿峥在,不是我说狂话,一般二般的事,总能替你们解决的。”   听了云清的话语,陈风的眼就有些红。   他红着眼看云清:“公子,我还想继续跟着你,自我跟了你,见过世面学过道理,我就暗地里发过誓,要一辈子替你鞍前马后,现在这想法也从无更改!公子,我……我不想回家过那相夫教子,每日只与柴米油盐打交道的日子!”   终是把憋了许久的话讲了出来,陈风心头莫名一轻,那眼泪却也是扑漱漱下来了。   云清略惊愕了一下,继而就是皱了下眉,掏出手帕,收着手劲给陈风擦脸。   “你自然可以继续跟着我的……莫非有人不让?”   想到什么,耐心问他:“是余衡要求的,让你成亲后只许在家中相夫教子,不许出来抛头露面?”   若真是余衡提出的要求,云清想,那余衡并非陈风的良人,他该求娶的是那些自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哥儿小姐,而非能力卓越的陈风。   不过,余衡会说这样的话么?照他往日行事来看,余衡不像这样的人啊?   其中会否有些误会?   就听陈风说:“公子误会了,他若有这样的想法,我同他便不会有开始,而且我也不大在意这个,我只是担心,成了亲之后,变成别人的夫郎,公子会不要我了。”   云清一听就无奈了:“傻陈风,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按能力,你是跟着我的人里头拔尖的,按情义,你自从跟着我便是尽心尽力,从无懈怠过,我也视你同弟弟一般,又怎会因为你成了亲就不要你了?你若担心这个,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陈风那眼泪立刻就停了:“真的?”   云清点头:“真的。”   顺带解释一句:“我又不是小孩子,莫非还要你时时刻刻贴身照顾?连我家安儿然儿,都没有那些个侍童奶娘的跟着,我一个大人,更加用不着了——我知道了,你放宽心,等着备嫁就成。”   回去把这事当成好玩的和叶峥一说。   叶峥听了便是磨牙:“这陈风怎么这样!我看他就是待你不同有想法,不然他自己好端端的婚事,怎么说得反而不如你的意见重要似的。”   云清替陈风解释:“倒不是他的婚事不如我的意见重要,而是陈风身世凄苦,父母双亡,好不容易通过努力得了番事业,若因着要嫁人便要回去相夫教子,这谁能情愿呢?”   叶峥分明知道是这回事,嘴上却还不肯让:“哼哼,反正我瞧着他就是不大顺眼,你等着,我现在就去唤来余衡给他们安排婚期,等嫁了人有了娃,看他是把重心还放不放在你身上了。”   说归说笑归笑。   叶峥找到余衡,还是按着云清的意思,先没有说陈风同不同意,而是替他问余衡,若你和陈风的事能成,婚后同不同意夫郎继续出来抛头露面啊,还是希望夫郎在家相夫教子,当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娴静夫郎?   余衡听了反而一脸奇怪:“娴静?东家说的是陈风?哦,他办事的时候倒挺耐得住性子的,但最多只能说个沉静,这娴静二字怎么都用不到陈风身上去吧?”   叶峥轻咳了声:“我主要是说,你对自己成亲后的生活,有什么想法,有什么规划——没啥好害羞的,说来我听听。”   余衡更加奇怪了:“虽然成了亲,我和陈风还是跟着大人和公子办事啊,大人也知道,陈风是没了双亲的,我有个父亲比没有还不如,我们都没什么家累,婚后自然还和先前一样,莫非我们成个婚,大人和公子就不要我们了,不能吧?”   阿坤也是成亲的人啊,大人还不是待阿坤和他这个单身汉一样?   该说不愧是小情侣么,两个人思维趋近一致,第一反应都是生怕因着成亲丢了差事。   叶峥见他不似作伪,点点头这才说出来:“我明白了,对了,成亲的事清清已经问过陈风,他也同意了。”   余衡一听就跳起来,习惯性板着的脸上也有了笑容。   叶峥看着也挺为他高兴的:“婚仪你们有没有什么想法,怎么办之类的?”   叶峥是这样想的,余衡陈风都没有父母双亲可以使把力气,余衡是自己的人,陈风是云清的人,这年代主子的地位和天地父母也差不多了,他家人手多,替小两口办场婚礼,也算是嘉奖他们一贯办事用心了。   余衡现在是满心欢喜,从前那看啥都不顺眼的愤世嫉俗气焰去了大半,摸着脑袋乐呵:“我没有什么想法,东家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叶峥拍了下他脑门:“傻小子,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就不去问问陈风的想法,自己就做主了?”   顺带拿出过来人的款教育他:“从前你是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自然是想怎么就怎么随你自己,等以后成婚了可不能这样,两个人就得有商有量的,就像我和清清似的,有啥事都我俩商量着来,不好一个人定夺的。”   “这样吧,我给你放半天假,下午你去找陈风,具体怎么你们商量个章程出来,你和陈风也算是我和清清的心腹了,替你们办了这事,就当给你们俩的庆贺之礼吧。”   “是!”余衡听了,向叶峥深深行了个礼,转头去找陈风了。   他俩都不是什么虚荣的人,在本地也没有牵扯太深的亲人朋友,最后商量了,还是简单着办,但是恳求叶峥和云清替他们主婚,二人没有父母,只有主子。   叶峥和云清自然同意了。   ……   早春三月,柳条巷一间带场院的屋子里挂了红披了彩,到处其喜洋洋。   余衡和陈风在这间宅子里举办了一场温馨但不盛大的仪式,叶峥和云清坐在上首父母之位,受了他们的磕头,云清还作为主婚人,宣读了婚书和礼成。   陈风的头是云罗氏上的,衣服是草哥儿给穿的。   按说压床这事都是光屁股小孩的营生,安儿和然儿没想到,自己都长到八岁了,还能替别人压一回床,新鲜的紧,是一大早就起来换上崭新衣服。   这也是余衡私下求的云清,说羡慕两位少爷聪明伶俐,以后不求能有少爷这样资质的,就沾个边儿也差不了,云清见他不介意安儿是哥儿,定要安儿和然儿两个,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就答应了。   旁人就更不会说什么了,虽说惯来没有哥儿替人压床的,但人和人也有不同,这可是叶府尊家的哥儿,金尊玉贵那是随便一个小子能比得了的?就算有觉得不妥的,嘴里也不会说什么,反而是满口的福气羡慕。   二人在主家和同僚四邻的见证下拜过天地成了亲,就是合法夫夫了。   叶峥和云清各自给了他们十天假,是想着新婚夫夫热络着,让他们热络个痛快吧。   谁知婚后第三天,余衡和陈风就各自到岗上班了,不可谓不勤勉。   陈风连衣着打扮都没怎么变,颜色也还是穿惯的青色灰色,给云清的感觉还和先前一个样,脸上神情却是较之先前舒展了,可见是幸福的。   幸福就成,也没必要刻意去变。   趁着几日天气晴朗,叶峥又给全家安排了一次出游踏青。   ……   消息从京城传到雁云的时候,已经是四月底了。   叶峥拿着信纸,是半天没说出话来。   云清见他发呆不动是半天了,接过信纸看看是怎么回事,一看,也是有点愣。   “雁云郡王登基了?”   叶峥点点头,还没说话,外头又是下人来报商队的信,云清出去接了,快手撕开信纸一瞧,上头言简意赅也是写了新皇登基的消息。   然后就是接二连三,一封又一封书信从京中传来。   除开驿站送来的通知书表,还有各地商队的,镖局的,还有周纪明谢元德的还有闵良骏的,不约而同都是说的这件事。   叶峥除开那些冠冕堂皇说的什么授天承运之类的溢美之词不去看,把这些信连起来看,大概拼凑出了一个过程。   三月里,大约就是他和云清办着余衡陈风婚事的那个点上,宫廷内发生了一次剧变,其实说起来很老套,就是大皇子太子,联合武内务省侍卫和兵马司,发动宫变,那时候明光帝对外的形象是已经病入膏肓。   大皇子趁明光帝意识不清的时候混入寝殿,拿出一份传位昭书,强挟着明光帝起身,要他在诏书上加盖龙印。   彼时四皇子正在给明光帝侍疾,自然是不能置之不理。   但四皇子只是个文弱之人,大皇子孔武有力,一只手就把四皇子打晕,强挟了明光帝起身。   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明光帝那大印刚按下去,大皇子拿着诏书正准备仰天长笑的时候,太子忽然大喊着父皇,父皇儿臣护驾来迟,带人冲进寝殿。   本就充满着算计与被算计的大皇子太子联盟立刻宣告破裂,太子带来的侍卫把大皇子按到在地,大皇子的忠实下属又把寝殿围了,喊话太子放了大皇子,不然今日谁都走不出去。   对峙中,太子一把抢过那张改了印的矫诏就要撕毁,大皇子劈手去夺,二人滚作一团,是丑态百出,谁也顾不上一旁倒在椅子上的明光帝了。   四皇子只是晕了一下,很快从晕眩中醒来,第一时间就去扶龙椅上的明光帝,带着父皇悄悄退至龙帐后,用身体挡着明光帝,不让人伤害他。   龙案前,兄弟俩打成一团,仿佛前世的仇人,龙帐里,四皇子守着父皇,倒有了点父子温情。   许是过于震惊,明光帝意识清醒了些,虚弱着声音对老四说:“床后有条密道,是通向冷宫的,你悄悄从密道出去,冷宫里有衣服和令牌,你……”   话音未落,就被老四打断:“父皇你想说什么?如今这个情形,儿子怎可能单独走。”   走了,他大不了一走了之,就算新帝登基,也不好明旨杀兄弟,他父皇却不可能再活着了。   明光帝说这话已用了十分力气,说完捂着胸口呼哧呼哧急喘,手颤巍巍抬起,指着是枕头内侧地方。   四皇子顺着指示摸出个匣子,这匣子眼熟得紧,正是明光帝放仙丹的,此刻打开,里头正有指肚大一丸赤红色丹药。   龙案前有半盏冷茶没被刚才的动静泼掉,此刻那边撕打的人顾不上这里,四皇子伸手取来,伺候明光帝服了药。   药一下肚,明光帝的气立刻就顺了,脸颊上也泛起淡淡红晕,仿佛力气重回身体里。   凌江礼却看得心跳连连,他有一定医药常识,但凡补身丹药,必是徐徐温补,便是治病丹药,也是病去如抽丝,哪有这样立时见效的,莫非真是老君仙丹不成?   但他又对此嗤之以鼻,术士方士之说凌江礼是不信的,若人真能成仙,那烧丹老道何不自己腾云西去,还要留在凡间听帝王差遣,无非是些老骗子罢了,开的所谓丹药,也是些虎狼之药。   这些年凌江礼时时写信劝明光帝,虽不敢直接这样说,那用词也显而易见对吃丹药是不赞同的,可是明光帝偏信,现在这丹药让明光帝恢复了力气,凌江礼更不好说什么了,只想着若此事能平安度过,定要劝阻明光帝戒了这虎狼之药。   明光帝眉心深深两道褶,颧骨潮红,倏然长出一口气。   凌江礼扶着明光帝靠墙坐好,眼角留神着外头:“父皇,您可是能走动了?若能坚持一下,趁现在没人注意,我们一起走密道出去!”   明光帝却摇摇头,反而看着凌江礼,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是带着私兵回来的吧,为何后来又将三万人留在中途,单枪匹马进京呢,你就不怕?”   “这都什么时候了,父皇您还关心这个,父皇若疑心孩儿,等此事了了,孩儿定巨细靡遗说与父皇听,有话先出去再说成吗?”   明光帝捏着四皇子手,不让他扶起自己:“不,朕现在就要听。”   凌江礼沉默几秒,只得简洁说一句:“怕,但我信父皇,若京中真有事变,孩儿相信父皇定会遣人通知我。”   不会让他就这么不明不白……   明光帝用滚烫的掌心抓住凌江礼:“我知道,此次急招你回来,你心中始终有怨,故而一句都不说,便是我寝殿中闹成这个样子,你也不多问一句——”   凌江礼叹了声:“不说这个了,父皇,我先带你离开。”   不知是否体温过高,明光帝眼底浮现血丝,他一把拉住凌江礼手腕:“朕明明给了你那么好的机会,你为何要白白放过,就像这么多天,朕放松宫禁,任由人在寝殿里进出,他们私下里俱有动作,唯你还是一言不发,你如此妇人之仁,叫朕怎么放心得下?”   凌江礼笑了下,视线没有看向他父皇:“……父皇不是早说过我像我娘吗?”   听了这句话,明光帝的声音低了下去,目光落在凌江礼脸上,仿佛要透过这张脸,看到故人样貌似的。   半晌,明光帝的声音有些颓唐:“是,我儿像娘,不仅眉眼像,性子也像,朕依稀记得,当初你娘就是这样善良又敦厚的女子……”   龙帐外是你死我活,龙帐内却是脉脉温情。   不知忆到何处,明光帝眼里起了些泪花,不过只是一闪而过,他又变回了那个垂暮的帝王。   明光帝眼神重新聚焦到凌江礼身上:“听闻你在雁云州的事迹,朕心甚慰,后来朕做了个梦,梦见贞儿,她穿着一袭白衣,到朕跟前翩翩起舞,跳完舞就一脸气恼地看着朕,质问朕为何把你打发到雁云苦厄之地去了?”   “朕醒来就觉得,你娘定是久不见你,想你了,便把你召了回来。”   凌江礼扯了扯嘴角:“我就从未梦见过娘,便是梦见了,我也记不得娘的样貌。”   明光帝面上带笑:“你娘过世的时候你那么小,如何会有记忆,但朕却是分毫没忘的。”   “你能信任朕,就这么伶俐着回来了,朕略有不满,却又有点开心,不满你妇人之仁,又开心我儿敦厚,便是父皇立时死了,你也不会让这宫廷血流成河……”   明光帝指着账外说:“那两个丑态百出的,再不成器,却也是你骨肉至亲。”   咳嗽了一声又道:“圈在府里那两个,更加没能力同你争什么。”   明光帝颧骨上的潮红渐渐褪去,显出苍白如纸的面色来,令人瞧着触目惊心。   “父皇,你歇一歇,先不要说话了。”   明光帝却摆摆手,要把话一气儿都说出来:“一会儿你就告诉他们,朕喜良妃秉性恭顺,能体朕心,就让良妃守着朕吧——咳咳咳咳——”   话音未落,却是咳出一口血来。   “父皇!”   明光帝知道自己情况不好,忽然高声呼唤:“刘福生,刘福生!”   还没等喊第三声,大太监刘福生的声音就从门外传来:“奴才在这里,皇上,奴才在的!”   经过太子和大皇子一番撕扯,那矫诏的布料已不成样子,上头的字迹也看不清了。   听到刘福生的声音,太子和大皇子的动作不由一顿,这才注意到殿内殿外实在太安静了,他们安排的人呢?   刘福生不是早被拖下去押起来了?   又怎会突然出现。   随着刘福生跑进来,殿外同时冲进一群全副武装的羽林卫,长木仓指着还在地上的太子和大皇子。   太子张嘴就要喊人。   羽林卫统领冷冷道:“莫要白费功夫了,殿外贼人,已被末将悉数拿下,待圣上发落。”   形势瞬间逆转。   太子还色厉内荏,厉声呵斥:“你敢用木仓头指着孤?好大的胆子!”   这时刘福生已经小跑至帐前:“圣上,奴才来了——”   此时,明光帝已经气若游丝,说不出话来,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朝刘福生使了个眼色。   刘福生用力点头:“圣上放心,都安排好了!”   听闻此言,明光帝的精气神一下散了,眼神也变得涣散起来,盯着床帐某一处,仿佛看到了什么人,要伸手去握,那手举起半空又重重落在床榻上。   凌江礼身子一僵,忙用力去推:“父皇!”   明光帝的身子却已软倒,整个人跌在榻上。   刘福生两行眼泪留下:“圣上,圣上——”   巍巍宫廷,森森宫禁。   只听一声长呼:“圣上驾崩了——”   之后就是国丧。   在那之前,明光帝贴身太监刘福生拿出金盒中的诏书,是明光帝生前遗留的最后一道圣旨,传位于皇四子凌江礼。   据在场的人说,听闻此诏书内容,太子和大皇子俱不肯信,二人撕扯着一张破破烂烂的黄布条,说刘福生的圣旨是假的,这上头才是真的,上头写的是自己的名字。   但据专人查验,这布条无论是颜色还是用料,都和专门用作圣旨的那种有所偏差,因是有人假做圣旨,匆忙中没有注意细节之故。   新皇一锤定音:先皇过世,大皇子和二皇子过于悲痛,以至得了失心疯,着太医好好照料,为保证养病安静,无事不得随意探视,也不许两位皇子随意出门,以免病情加重。   叶峥还从闵良骏的书信里看到一个细节。   说是当日大太监刘福生还说了句,圣上临终前说喜良妃秉性恭顺,着良妃守着朕。   叶峥一看心里就咯噔一声,这个“守着朕”可不是说让良妃守灵,是很明显的让良妃殉葬的意思。   但是后来,良妃并没有殉葬,新帝在刘福生说完明光帝遗言后立马描补了句,把殉葬歪楼成了守灵。   听说五皇子六皇子原本听说是四皇子登基,还在府中闹腾了会,等听了这件事,立马就安静下来,不闹了。   接下来就是热热闹闹举国欢庆的新皇登基,一整套乱糟糟推倒重来。   等新皇明旨下到雁云,已是五月,春暖花开。 第126章   新帝登基, 改年号建平,史称建平帝。   ……   其实关于良妃究竟是去守灵还是要按了先皇遗愿殉葬,朝中也有两种说法——这是后头大局已定之后周纪明的书信里体现出来的。   一种是说先皇既有此想法,新帝纯孝, 合该遂了先皇的愿才是, 这是说要良妃殉葬的。   另一种是说, 先皇仁慈, 必不忍良妃同五皇子六皇子三人母子生离吗, 这个陪朕就是说要守灵的,抱持这样想法的, 自然大多是良妃一脉族人的派系, 另一种就是反对殉葬制度的有良知者,他们天然就抵制这种不合人道的行为, 也是上书发表了自己的想法。   这种争论结束于新帝的一锤定音, 早朝上,新帝严厉斥责了一些人,用词是文绉绉符合帝王学,但翻译过来, 主体思想就是,先帝英明神武, 是个仁慈的人, 是个有大爱的人, 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现在先帝是去了,但是朕是先帝的儿子, 朕必须不同意你们曲解了先帝的意思!那些不停上书的人, 居心何在啊?是不是连朕的话也不听了?   如此这般说了一通之后, 反正良妃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角色, 朝臣们也就歇下来了。   这样一来造成了两个效果,一是臣子们看出来,和杀伐果决,初登基时动不动就造成流血事件的先帝不同,现在这位新登基的建平帝是个比较心软的帝王,不仅护着良妃和五六皇子,甚至连大皇子二皇子这样和他有过竞争的人,也没有找借口杀了,而只是说他们疯了,圈禁而已。   二是,令良妃母族的人心悦诚服,再也不起幺蛾子,愿意踏踏实实跟着这位新帝干,本来嘛其实他们也知道,有大皇子和二皇子两位悬在头上,五六皇子的机会本就不大,只是搏一搏看能不能单车变摩托而已,搏不过就算了,于是算了。不仅如此,五六皇子一个月后从府中发来上表,给个机会愿意叩拜新君,建平帝也给了,于是五六皇子进了宫,一下午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清楚,反正这两位皇子出宫的时候,据说是红着眼眶的。   以上是正面效果,也有人不满的。   比如一些臣子就认为建平帝过于优柔寡断,难成大事,良妃就算了不过一女流耳,谅五六皇子也掀不起什么大浪来,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是不该连大皇子和二皇子也放任了,这两位皇子,其中一位长子,一位前太子,都是皇位有力的争夺者,现在是式微了,可是难保以后没什么想法,就算他们本人不再有想法,他们的幕僚或者亲族势力也会逼着他们有想法,总之是后患无穷。   但总的来说,除去这些真心为朝廷殚精竭虑的老臣,大部分其他臣子还是满意的。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哪个新帝的登基不是伴随着旧势力的衰弱和拔除,免不了伤筋动骨,看建平帝登基以来的种种行为,虽然打压了一部分人,但也提拔了一些人,虽然圈起了兄弟们,至少保他们性命,虽然在不少关键位置处都安上了自己的人,至少退下来那批还活的好好的。   作为臣子,以后必定要继续接触和服务于建平帝的,顶头上司是个仁厚性子,又有什么不好呢,总比先帝那样喜怒不形于色,但发出来就是雷霆之威好吧?   ——也是想开了。   叶峥翻完最后一页,将书信放下,心里也是松口气,虽说伴君如伴虎,但虎也有凶狠和慵懒的,对臣子来说,自然是在后者手下办事更舒心了,能少死人,也让叶峥这个后世的灵魂觉得由衷高兴。   这新旧君主的更迭,算是平稳度过去了。   现在按说是处于先帝故去的国丧期,但自古旧不压新,新君登基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历史上不少皇帝登基之后都是要大赦天下以示恩惠的,建平帝虽没有大赦天下,但也施了仁惠举措,比如国丧期间,举国上下不可饮宴作乐,不可嫁娶,但建平帝说,不可让女子耽误花期,他愿意替先帝服丧三年,换得百姓自由婚丧嫁娶,不受国丧之限。   此令一出,全天下百姓自然感念建平帝的大恩大德,毕竟这好处是实实在在落到头上的,那些没有说了人家的儿女,也不用因着要赶国丧的期限,随便找个人娶了嫁了,可以多考察,挑挑。   叶峥也觉得好,比大赦天下好,凭什么因着换了皇帝,那些好人家的儿女要匆匆嫁娶了,有的因着没得选,要嫁给瘸腿的,歪嘴斜眼的,或者等过几年大了,直接配给人品更次的,而作奸犯科的却可以直接被放出来,连服刑都不用了,那岂不是损了好人的利益,肥了那些坏的了么,再说,民间一下子多了那么些牢狱里出来的坏蛋,江洋大盗什么的,也不利于社会治安。   至于建平帝说的服丧三年么……   众所周知,服丧期间不能华服美食,不能饮酒吃宴,不能寻欢作乐,也不能探访亲友,第一条建平帝是皇帝,就说龙袍好了,精致得还了得?龙袍要是不算华服,普天下还有什么算?另有冠冕上的一溜儿珊瑚珠也是红的,光就这第一条素服就做不到,就更不用说后头的了。   再有不能饮宴吃酒。   皇帝犒赏大臣,手段之一就是设宫宴邀请臣子参与,这一条若扎扎实实执行了,到底是剥夺了皇帝权利还是剥夺了大臣的好处也两说,至于第三条不能寻欢作乐,虽然建平帝尚未登基就已经有三子四女七个孩子了,但为国家繁衍子嗣那就是皇帝的责任,谁还嫌皇帝孩子多呢,那么些新鲜送进宫的女孩子哪一个不是家里有背景的,不让皇帝光顾后宫,这些女孩子怎么怀孕?怎么为家中带来荣光和希望?不妥,甚是不妥,这条建平帝本人没意见,但底下大臣都不同意。   四条里三条都不行了,最后一条探访亲友,对皇帝来说也是形同虚设的,还能叫皇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三年不理朝政?那不完犊子了么。   于是,朝臣们齐齐上书:皇上您对先皇的孝心举国皆知,您就是那盖了章的天字第一号大孝子,但是为了国家大事和长远大计,您可千万不能服丧三年啊……最多服丧三天。   建平帝接过折子看了看,表示不为所动,御笔朱批驳回:说了守孝三年就是三年,少一天一刻也不行。   臣子继续上书:圣上您的孝心感天动地,但是治国理政离不开您呐,请您为了我们臣子和天万千百姓着想,就服丧三天吧……   言下之意多一天也耽误事儿啊!   建平帝继续不为所动,御笔朱批:爱卿们,朕是天子,君无戏言呐。   朝臣们: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三天正好啊!   如是者三,翻来覆去上了六回折子,第七回的时候,听说建平帝深深叹了口气,说了句,朕不能对不起先皇啊……   下头阁臣们听得是眼角一抽,不是吧,还来?   下一秒,只听建平帝语气一变:朕已然对不起先皇,再不能对不起天下百姓,罢了,既然你们如此强烈要求,朕就遂了你们的愿,服丧三天以代三年吧。   阁臣们闻言纷纷松了口气,在明知道结果的情况下,同样的内容换了言辞反复上下传递也是很磨精神的好不好。   这场拉扯戏可算是落幕了。   于是最终,建平帝素服简食三天,守孝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而民间也可自由嫁娶,自办宴会,算是两全其美吧。   消息传来雁云州之后,为庆祝新皇登基和仁政,那是举办了三天三夜的鲜花节和火把节,热闹极了也高兴极了。   所有人都开心的时候,却有一个小少年郁闷了,默不作声躲在角落有一塔没一搭吃糖炒栗子,明明是最喜欢的零嘴,瞧着也没胃口了。   叶峥看到他的时候,只觉得他儿子脸上是肉眼可见的不开心不高兴,想想最近没人得罪他啊,他自己也因着京城事多,好久没逗他了,这是怎么了?   忙喊来云景然问问看:“然儿,我怎么瞧着安儿兴致不大高啊……是最近有谁给他气受了吗?”   然儿的回答也很直接:“爹,瞎想什么呢,雁云地界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还有人给他气受?”   虽然小哥俩从不像那纨绔子弟主动欺负谁,但叶峥一想也是这个理。   “那你晓得怎么回事不?”   “嗐——”   然儿无所谓摆摆手:“不就是有人爽约了,有人就不爽了……”   叶峥没听明白:“你说仔细点?”   然儿一副还要怎么仔细的表情:“就是说,当初小五哥回京城的时候说了,等学院开学他就回来,到时我们继续一起念书玩耍,这眼看五月不都要过去了么,小五哥不仅没回来,连个信都没带来——”   说着耸耸肩:“小五哥的爹都当皇上了,小五哥现在就是皇子,皇子们都念太学的,怎么可能千里迢迢还回来读雁云综合书院啊,可叶瑾安傻了吧唧啊,竟然坚持小五哥还会回来,这三等两等见不着人,可不就自己给自己整郁闷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叶峥明白了。   见他爹点头,云景然把最后一口鲜花饼塞嘴里拍拍手,屁股从椅子上蹭下来:“爹你还有事么,没事我先过去了,豆子哥那还有两笔账没盘清楚呢。”   “去吧,注意用眼卫生,别离纸面太近了……摸过账本的脏手洗干净了再拿东西吃。”   “知道了爹。”   然儿匆匆走了。   叶峥走到门槛边,也不管身上还穿着官服,一撩袍摆和儿子坐成一排。   安儿顺手递过糖炒栗子:“爹吃栗子。”   叶峥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捞了个栗子慢慢剥,边剥边想怎么说。   他也不觉得安儿和凌小五就怎么着了,凌小五那边什么想法叶峥不清楚,但自家安儿才八岁根本不会想那么多,估计郁闷的也是天天在一处很照顾他的小哥哥爽约这件事本身带来的挫败感吧。   其实细究起来,安儿虽不孤独,从小就有然儿和小豆子陪着他玩,但这两个都是家里人,外头玩伴的话,玩的比较好的也就凌小五一个了,估计安儿就是寂寞了。   叶峥也不急,吃完一个栗子捞一个继续剥,反正书院已经开学了,以安儿爽朗性情,只要没有占有欲那么强还处处散发压迫性的凌小五在身边,估计很快就能重新结交到小伙伴。   作为父亲,他在儿子情绪低落的时候提供一点陪伴和支持就可以,说多了恐怕反而不美。   终于,在叶峥吃了三个栗子之后。   安儿似乎想通了,手往身上蹭蹭歪头看着叶峥:“爹我没事,你去忙公事呗。”   叶峥瞧见他糙汉子行为,无语地掏出早上云清放在他怀里的帕子,捏着儿子手指一根根擦干净:“爹就算再忙,家里人都是第一位的,不然爹在外头累死累活做官图个啥,还不就是图一家人幸福快乐地生活,秉持着这个原则,你要不开心了,爹却一心扑在公事上,岂不是本末倒置了么。”   安儿听得似懂非懂,问叶峥:“爹也和朋友分开过吗?”   “怎么没有?”   叶峥慢慢唤起儿子的回忆:“爹带着你们来雁云的时候,你才三岁吧,还不大知事,但你记得你京城的周伯伯、谢伯伯和闵伯伯么?”   安儿点头,自然是记得的,这三位伯伯是来过雁云的,爹也说过他们是知交好友。   叶峥说:“记得就行,当时爹来雁云的时候,你几位伯伯都不赞成,也是不想分别的意思,不过爹还是来了,这么些年过去的,你可有见他们同爹生分?”   “没有。”   生分还是不生分见一眼就能感觉出来,况且这些年书信往来也是没有断过,爹和阿爹上回说起回京述职的事情,话语中也是和几位好友团聚重逢的快乐,显然彼此并未生分。   叶峥说:“爹从前读过一句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若是真朋友,是不会受地域和时间的限制的,譬如你和凌小五,莫非他回了京城,你就不拿他当朋友了?”   安儿立刻摇头:“安儿没有。”   “这不就结了,还是……”   叶峥故意说:“还是你担心凌小五当了皇子,那眼睛就长到头顶上,觉得你这四品官的儿子不配和他做朋友了?”   “小五哥倒也不是这样的人。”安儿想了想凌小五那清冷的脸,还真想象不出他眼睛高到鼻子上,抬鼻孔看人的样子。   “何况呢,皇子身份特殊,就算有心来雁云,他父亲母亲恐怕也不会同意的,所以凌小五算不得是故意爽约,对不对。”   安儿点点头:“……对。”   叶峥还要说什么,安儿打断他:“爹你放心,我都晓得了,小五哥不是故意爽约,他也有难处,爹你从前教我们,要体谅别人的难处,我现在就该体谅小五哥的处境,但同时我也要体谅爹担心我的心情——所以爹你放心吧,我不郁闷了。”   安儿捏着忽然栗子粲然一笑:“爹你再给我说说那句诗吧,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真是好诗啊,爹你啥时候诗才这么好了,这诗意未尽,还有下阕吧,爹你快说说后头是啥?”   叶峥哭笑不得,他本来是准备了一肚子话准备和儿子长谈,谁知道他儿子豁达得很是一点就通,根本不纠结,反而对他随口说出的两句诗表示出了浓厚兴趣。   行吧,也不是所有少年都是维特,能有曲折又绵长的烦恼。   至少安儿不是。   放心了。   “嗐,你还不知道你爹我吗,哪有这么好文墨,这两句诗是听一个过路先生……” 第127章   天气逐渐热起来, 七月里,书院又举办了一年一度的运动会。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那就熟过头了, 再也用不着叶峥专门莅临监督坐镇, 书院自己就给举办得好好的。   不过因着自家有两个孩子在书院念书, 也有项目要参加,且叶峥培养儿子那是愿意往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于是一届都不落下,还是去。   今年叶瑾安身边没有凌小五跟着鞍前马后了,叶峥拿着下头研究出来的单筒望远镜往安儿所在地方照,想看看他准备的怎么样。   然后发现, 就算没有凌小五在,愿意给他儿子鞍前马后的人不仅不少, 反而多了起来, 一群半大孩子你耸我我耸你,暗地里较这劲儿往安儿身边凑,一个说:“叶瑾安同学, 我替你牵马吧。”   安儿回:“不用, 我自己牵。”   另一个转转眼珠:“叶瑾安, 你渴不渴,我这儿有水,你要喝吗。”   安儿无所谓拍拍腰间水囊:“谢谢,我自己带了的。”   两位都铩羽而归, 丧头巴脑, 其他人立马又上前:“天很热吧叶瑾安, 不如你先去阴凉处歇着, 等这边点卯了我去喊你。”   叶瑾安听了这话没有拒绝, 反而想了想露出个笑来:“那好,我有事先离开会,点卯了你大声喊我名字就行。”   说完朝这位同学点点头,往操场另一边跑去。   这位同学被叶瑾安的笑晃得昏头昏脑,半晌才挤出个:“……好,好的。”   嘿嘿嘿嘿,叶瑾安同学跟我说话了,他拒绝了那么多同学的提议,专同意了我的,嘿嘿嘿嘿。   正美滋滋的呢,一抬头却受到身旁其他人的怒目而视。   “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可以往叶瑾安跟前凑凑,你给了借口让他离开了,我们还怎么混?”   “你傻不傻?”   “就是,就是!”   这位同学:“……”   是哦,家里都说要和叶瑾安打好关系,多混个脸熟,他怎么把人放跑了呢?   虽然离得远听不见少年们说话的声音,但单纯的小朋友们那是想什么都放在脸上的,叶峥看完全程,笑得直打跌。   他家叶瑾安像爹,是魅力十足——不愧是厚脸皮叶大人,夸儿子的时候都不忘带上自己一块夸——从前不见有人往跟前凑,估计是凌小五那张冰块脸的威力。   叶峥在心里给他们打气:加油啊骚年们,好不容易凌小五这个大魔王不在了,你们谁想和叶瑾安做朋友,可要好好把握机会,看好你们哦!   操场另一边,叶瑾安也跑到了地方。   云景然正在瞄靶子。   双胞胎该说不说是有点心灵玄学在里头的,敏锐地一回头就见他哥叶瑾安在旁边眯眼盯着他。   云景然被看得浑身发毛:“……干,干嘛。”   叶瑾安拿出点哥哥的架势,把他从头打量到尾才说:“你没故意用不适合的硬弓吧?”   云景然以为是什么呢,一头黑线:“没有,我这是合适的。”   随着身体素质的增长,云景然也不是每每都要投机取巧的。   叶瑾安又盯了他一会,似乎在判断他的话有几分可信:“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还能回回都耍小聪明?我说你也别太看不起我好吧?”云景然抗议。   “那好吧,信你了。”   兄弟俩又站着说了一会话,直到赛马跑道那边传来大声呼唤叶瑾安的声音,他才说:“那你加油,我先去点卯去了。”   “你骑马也当心,别贪快,安全第一。”   “知道了!”叶瑾安已经往赛道边走,闻言头也不回摇摇手。   凌小五不在的射艺比赛,云景然不出所料拿了个第一。   叶瑾安今年没有参加团体接力,他只有一项赛马,专注准备过的,加上他的马是叶峥专门寻来的好马,自然也是第一。   云府内院墙上,又多了两张奖状。   七月就这样平稳渡过了,迎来了炎热的八月。   家里用上了冰。   叶大人休沐的日子,全家坐在水亭里,围着冰鉴吃山竹,剥下来的山竹壳集中丢在簸箕里,后头好拿去染布的。   吃着吃着,云景然忽然感慨一声:“小五哥是最喜欢吃山竹了,往年山竹上市的时候他随便就可以吃掉一大盆,现在他在京里,也不知还有没有山竹吃。”   云清听了也点点头:“他爱吃,但又不乐意用手剥,生怕汁水沾到手上衣服上坏了形象,只肯没人的时候偷偷吃。”   因着往常凌小五出入云府和自个家似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三百六十天出现,所以云府众人谈论起凌嘉裕,就像谈论家里另一个孩子似的亲近。   叶峥擦了擦黏糊糊沾满山竹汁的手,顺口答一句:“山竹这东西和荔枝一样不好保存,还不方便做成山竹干,送去京里的就少些,不过就算只有一筐送进宫,也不会缺你小五哥那口吃食的,王爷王妃有多宠他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顿了顿:“说差了,该说圣上和皇后了。”   叶瑾安想了想,对云清提议:“既然这样,今年往宫里多进贡些山竹吧,也让小五哥多轮到吃一些。”   云清说:“这有何难,吩咐他们多准备些就成了。”   叶峥说:“皇后圣上都爱吃芒果,今年芒果的数量也再多加点,芒果可以采青一些的不怕放坏,到了京中再用其他水果催熟吧。”   就这么办。   ……   京城。   八九月份,琼天府热得像个大蒸笼,连皇宫里也不例外,就算用了冰,也还是热。   御厨花了心思弄出来的吃食,总是端上去没动几口就端下来,根本没胃口,不仅圣上起居殿如此,连皇后宫里和诸位皇子们殿中也是一样情况。   要说这也怪不得御厨。   水恒他们一家子都是在四季温度平缓的雁云住惯了的,要不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呢,明明京城才是土生土长的地方,却因着在气候好的环境里住了几年,乍然回京都有些不适应这夏季高温,冬日严寒了。   如今伺候圣上的贴身大太监是刘福生的徒弟,刘瑞,那是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各宫主子都不思饮食,万一坏了身子可是他们贴身服侍人的失职,这可如何是好。   这日刘瑞正在起居殿外走来走去想法子呢,有个平日看着讨巧的小内侍悄悄进言:“刘公公,我听下头人说,昨日雁云州那边进贡的山货果子到了,不如刘公公去寻一寻,再让御厨房想想办法,说不定哪样东西就合了主子们的口了呢?”   刘瑞眼前一亮:是啊,怎么把这事儿忘了,圣上和各宫主子们,前几年都是在雁云地界的,这一时回宫,宫里东西用不惯也是有的,到底水土是不同呢,这小内侍倒是提醒他了。   想到此,刘瑞决定往内务省走一趟。   一时没想起来,这倒也不是刘瑞的锅,刘瑞本不是一直服侍圣上的人,在圣上还是雁云郡王的时候,贴身服侍的内侍是吉祥总管,不过吉祥总管身子不大好,因圣上念着他服侍一场,不想他再操劳坏了身子,给了恩旨,早早放出宫享福去了,听说在东市赐了宅子,郊区又赐了地的,还特赏了牌子,随时念着圣上就可以回宫求见,这才叫真有福气呢!   什么时候他刘瑞也有这一天就好了!   说起来,他师父伺候了先帝一辈子,说起来赫赫扬扬的人物,临了也没过上这样的日子,是发配去替先帝守灵了。   不过守灵也好,守灵也成,至少命是在的,没在那场宫变中丢了,对他们服侍主子的人来说,已经是好的结果了,吉祥那样的福气,还是不想了。   午膳时分。   建平帝批阅过一批奏章,揉了揉额角,对下首坐着的少年道:“小五,你母亲近些时日颇为苦夏,你就不要去扰她了,午饭就留在起居殿跟着朕吃吧。”   下首少年着一身云纹紫金秀袍,发辫攒在珠冠里,露出线条流畅的脸庞和形状优异的五官,哪怕穿得如此华丽,身上还是隐隐逸散出清冷和疏离的味道。   他嗯了一声,表示认可,并没有因跟前说话的人是帝王而露出亲昵或者谄态。   建平帝早就习惯自家儿子这冷飕飕的样子,也不以为忤,父子俩放下手头工作,预备着开饭了。   外头刘瑞早就时时刻刻留心着的,立刻吩咐内侍端来水盆皂具,让圣上和五皇子净手。   说是预备着开饭,其实这么炎热的天,建平帝和五皇子的胃口并不佳,五皇子本人,甚至嗅到帘外隐隐飘来的饭汤味儿,就不适地蹙起了眉。   建平帝看得心疼,但他又不好为此发落御膳厨房,毕竟御厨们是矜矜业业每日变着法儿作了清淡适口菜肴只求他们主子能多吃一口的,吃不下并不是御厨不精心的问题,不好让人背这个锅。   不过今日的菜蔬,除了腻人的油花味儿外,另有一种清凌凌的感觉萦绕其中。   凌嘉裕反应比较神速,不知想起什么,起身快速往外走去。   落在后头的建平帝略迟钝些,但也很快反应过来,跟着出了去。   外头桌上,除了例行御膳房送来的菜蔬外,另摆着好几叠凉丝丝,冒着水果酸香气息的果碟来,有剥了壳雪白干净胖胖的山竹,有切了薄片卷成花的芒果,有透明水晶似的镇在冰上的葡萄,还有晶莹剔透的荔枝,最绝的是,还有一壶红透明亮的果饮,竟是一壶甜中带酸的冰块柠檬红茶。   瞧见这些东西,建平帝恍惚了一阵,仿佛又一次置身那个花果丰美四季如春的雁云城了。   “这是……”   刘瑞干净道:“回圣上,这是雁云进献的贡果,昨日就到内务省了,因着事多乱哄哄的没赶着挑拣,小的听说了就赶着去内务省让人挑拣了出来,方便圣上享用的。”   “哦……对,是这个时候了。”   建平帝还在想着瓜果大批量上市的时间。   五皇子凌嘉裕却是等不及了,就见往日做什么都冷清清的少年,用一种和自身气质完全不符的动作,快速坐在桌案旁,乌黑狭长的眼睫瞥向建平帝,眼里有着催促,意思父皇你愣着干什么呢,快过来坐下。   被小五用眼神刮了一下,建平帝这才回过神来,也在桌案边坐下,还是靠着饭菜一侧的,把近着瓜果的风水宝地留给了儿子。   刘瑞对这一幕是习以为常,神态自若地开始布菜。   别说什么君不君臣不臣的话,眼前这位当今圣上,那是出了名的仁厚之君,便是对犯了错的下人也不大苛责,何况是对疼爱入骨的五皇子,只要大面上不错,私底下偶有任性行为那都是很包容的。   退一万步说,人家是父子,父慈子孝和乐融融的,外人也不好插嘴,也没这个必要。   迫不及待夹一筷子芒果片吃了,建平帝忽然想起什么,又放下筷子问:“皇后宫里可是有了?”   又对凌嘉裕:“你母亲夏日里就爱用这半生不熟的芒果片蘸梅子粉吃,说是消食解腻开胃的,这半年来事忙,我也没顾上这个,还是你叶伯伯有心,我忘了的他都还记着的。”   刘瑞忙开口:“放心吧圣上,各宫主子那送去了。”   凌嘉裕吃了个山竹,慢条斯理开口:“叶伯伯和云叔都是周到人。”   也不知是不是吃了酸果子开胃,父子两个守着那果盘一气儿全吃了,另外又用了大半碗碧梗饭,就着菜肴喝了一小碗银丝玉菇羹,虽用的还是不如以往,但已经是大半个月来用得最多的一餐了,刘瑞心里直念阿弥陀佛,这回御厨房的刘大厨不用整日嚷嚷要上吊了。   见圣上五皇子用得香,瞅着是愿意听这果子的话题,刘瑞又忙忙寻话来凑趣:“听内务省的人说,这雁云的进贡也是有趣,往年都是荔枝送得最多,今年偏是这鲜芒果和山竹送了好些,得有好几大车呢,内务省接收的人还笑说,莫非今年雁云的荔枝树糟了灾,收成比往常少些,才这样?”   五皇子听了是若有所思。   建平帝却是哈哈一笑。   父子俩对视一眼,虽没说出来,彼此眼里是默契的。   往年荔枝送得多,那是因着荔枝对京城来说是稀罕物,宫里人人都爱它难得,好吃又好听。   更有”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千古佳句为奠定了荔枝不同寻常的地位。   今年芒果山竹送得多,说句实话,在雁云地界,芒果山竹实在算不得稀罕,便是运来京都,也不如那荔枝高级讨巧。   但雁云今年送来的偏是芒果山竹占大头,究其原因,自然是叶弟想着他们,知道他家里爱吃这两样的人多,这是体贴的意思,这份心意,又怎让人不动容呢。 第128章   九月十月是丰收的月份。   今年整个雁云连带岭南府, 向朝廷纳贡共计700万贯。   这个巨额数字令朝野上下震惊。   要知道以往整个大启朝全年财政收入不过年1200万贯左右,雁云州连带岭南府一年财政,就占到往年全年财政收入的一半还多, 已经快赶上最富庶的江南地区了!   最令人惊奇的是这个巨额数字竟然是来自不为人所重视的岭南和雁云地区, 以往印象里,雁云和岭南各自临海,年成好的时候能打捞出奇珍异宝讨皇上欢心不错, 但个别稀奇的宝贝,和支撑王朝发展的财政收入那是两码事。   的确, 雁云和岭南这些年发展得不错,但也仅仅是从老印象里的穷山恶水蛮荒之地, 稍微转变想法,成了土产丰富瓜果鲜美之地,要真论起正儿八经的粮食, 那人民思想里还是江南鱼米之乡,中原肥沃之地, 雁云和岭南那还是排不上号的。   可是事实就摆在眼前,也由不得人不信,财政关乎国祚, 谁会在这上头弄虚作假呢,再说就算弄虚作假, 占了多少虚名就得拿出实打实的真金白银来入国库,这可是没有一丝作假余地的。   ……什么时候, 雁云岭南,竟然也成了这般富庶粮仓之地了吗?   有心人立马去翻查借阅近几年雁云和岭南的财务上缴情况, 不看不知道, 一看吓一跳。   原来从四年前起, 雁云地区每年上缴国库的白银就开始逐年递增了,近些年更是翻倍递增,但只能说还好,还比不上老牌粮油区的中原和江南,至于今年一下子跳出至人前,让众位大人大跌眼镜,其中乃是有个缘故,其实说起来也简单,就是一州一府的财政合并上交了。   为什么合并上交呢,乃是因为雁云和岭南的一把手是一个人,叫叶峥,他既掌着雁云,也掌着岭南,同一个人手下的两个地方,自然就合在一块儿来了,加上今年又是前所未有的大丰收年,这一合,夸张之处就显出来了。   马上就有大人问了,叶峥是何人?   因着叶峥近些年风头也很盛,立刻有朝臣回忆起来了,哦,叶峥啊,就是明光xx年那届的一甲第二名,先帝钦点的那位榜眼,在翰林院清贵之地只待了一年就下放到雁云做地方官去了,前阵子红火得不行不行的那个四君子皂盒、香薰蜡烛、精油皂,可不就是那位叶榜眼的手笔?   有了溯回的时间,另有大人掐指一算,又发现了哗点,这位叶峥叶榜眼下放雁云的时间,和当今圣上建平帝自请去雁云封地的时间重合了,有人会不记得今上在登基前乃是先帝封赏的雁云郡王吗?   那些在吏部上班的,记性略好一些的,又翻出个巧合,去岁雁云郡王奉旨回京那个月,又和这位叶大人回京述职的时间对上了。   虽不知其中是巧合还是其他,但架不住只要涉及帝王,但凡是个人就会联想——这里头到底有没有……啊?   其中曾经供职于翰林院的大人们,则又联想起一件事来,当年这位叶大人还在翰林院就职的时候,曾经帮着今上,也就是当初的四皇子,编过一本册子,这本册子的名字叫《农政全书》,正是指导大启农业飞跃起来的那本神农书!   这还不算完,马上有人又去扒这位叶大人的祖籍和出生地,是个叫平安镇溪山村的地方。   ……平安镇溪山村。   这原本是个极度不起眼的小镇,但任何事情只要涉及当今圣上,就没有被这些朝臣们放过的,躺在犄角旮旯里,几十年前,一位出身卑微的官女子的祖籍,也被扒拉了出来——平安镇溪山村——而这位活着的时候默默无闻的官女子,死后被追封婉嫔,正是当年圣上建平帝的生母!   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朝臣们也曾风闻过一件事,便是明光xx年,四皇子曾经得了先帝授意悄悄出京,去生母婉嫔的祖籍地祭拜过一回,那之后过了三年,堪堪不过十九岁的叶峥叶大人,就在金銮殿上被点了榜眼。   朝臣们面面相觑,对上了,都对上了!   顺带,翻阅这段履历过程中抱持的淡淡疑惑也解开了,那就是:一位前途无量的一甲榜眼,为什么只在翰林院就职了一年,就匆匆被调离权利核心的京城,外放去了雁云这样偏僻之地做官。   在众位朝臣心中,这样的调任轨迹是不合理且无理的,要知道京官是清流,地方官是污流,一个地方官即便升迁到京城,也会被从未下放过的京官看不起,不会把他接纳入清流的圈子里,当年的小叶榜眼年不过十九,多么前途无量,又帮着四皇子编撰了农政要书,可谓是有功之臣,即便资历浅不升职,也不该坏了他清流名声,将他下放地方啊?   放着现如今会看从前,先帝爷这样做是大有深意啊,当初的小叶榜眼一定是被先帝爷看上了,想要他成为辅佐新君之臣,生怕他留在京中,在之后的各样动荡里出现变数,才会有此保护措施,隐其光芒,让他跟着雁云郡王去地方,顺带还能培养君臣感情,静待时机成熟。   有朝一日雁云郡王鱼跃龙腾,小叶榜眼自然也跟着起飞了——先帝爷真是用心良苦。   至于究竟是否这样,其实也很好佐证,只需略有点耐心,等一等,看近期建平帝会不会对叶大人有所举措就是了。   以上是朝臣们合计之后,得出的想法。   而宫中,也不知是否因着雁云州送来的时鲜瓜果起了作用,还是各宫主子们自己逐渐适应了京城气候,从那一日起,苦夏症状轻了,饮食也日益恢复常态,各宫侍奴们的心也就落回腔子里了。   因想着雁云惦记着故人,朝会时候,建平帝的言辞间难免就流露出些许。   无论从建平帝水恒的私心,还是天理公道上来说,叶峥的办事能力那真是没得说,只做一任四品地方官是屈就了,这样利国利民的人才,合该给他更大的发展平台,让他施展胸中抱负,于整个大启都有益。   他是很想一纸调令将叶峥召回京中伴驾的,近几年他都习惯有事就召叶峥来商量了,现在叶峥远在雁云是多有不便的。   但建平帝初登基,已经在朝廷紧要位置上安置了一批自己人,再换总担心朝臣误会是要大换血,引起争议,再者就是因着他对叶峥的亲近,自己也明白自己的私心,故而有点心虚,反不如正常提拔人才那么坦坦荡荡,而且叶峥才被先帝从五品提升到四品知府没多久,如今又要调动,这速度太快也怕朝臣们有想法,对叶峥不太好,这就有点为难,是调回呢,还是缓一缓呢?   建平帝这样的心思,若叶峥知道,面上就算不说什么,心里也难免吐槽,都当了全天下最高领导人了,还为这点小事纠结,实在不是一个帝王该有的心胸。   但凡是要两面看,除了念着他的生母婉嫔,建平帝本人敦慈又瞻前顾后的性格,也是明光帝愿意把皇位交给他的原因之一,明光帝自幼在宫中受到的迫害,成了他一生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老年人又常多愁善感,只有建平帝这样的人登基,才有可能让他的儿子们尽可能多地活下来。   明光帝算得不错,不仅皇子们活下来了,连他亲口说要带走的五六皇子的生母良妃都活下来了。   这固然是建平帝的好处,信赖下臣,不滥杀无辜,但一位帝王如此仁慈,也很难说就一定是件好事罢了。   但横竖他已经上位了,是好是坏,端看以后吧。   这日朝会上,建平帝刚表示了几句对雁云岭南两地财政税收的满意,赞扬了几句叶知府的办事能力,本只是试探几句,并没有一下子要说把叶峥调回来的意思。   但架不住下头朝臣们心里早有计较啊,我们所料不错,圣上果然提这事儿了,看来上回的猜测是准的!   接下来就是闻弦歌知雅意了。   新人新气象,谁不想在新帝跟前讨个好呢,反正以诸大人们的推算,叶大人回京是板上钉钉的事,谁让人家是先帝留给新帝的辅臣,名正言顺的事,这还等圣上自己说出来,那要我们这些人何用?   再不济,满足圣上意愿,混个脸熟也是好的啊!   这边厢,今年刚有了资历上朝的周纪明,正盘算着怎么替远在雁云的叶弟说说好话敲敲边鼓,说实话,他人微言轻,还犹豫着开口时机呢,谁知还不曾说话,就被人抢了先。   “臣觉得叶大人如此年轻有为,只任一届地方官,大材小用耳……”   “叶大人这些年所作所为,吾等都看在眼里……如此……这般……实是屈才了。”   “臣恳请陛下,看在叶大人……”   “臣也有同感,叶大人辅国之才……实不应使明珠旁落,合该调回京中,施其才华……”   慢了一步的周纪明:“???”   叶弟啥时候人缘这么好了,这许多位高权重的大人说他好话。   斟酌着怎么开口的建平帝:“???”   不过正中下怀。   于是装出一副你们如此任性,朕真是拿你们没办法啊的样子,允了。   这一允,又更加印证了大臣们心里的想法:果然,果然就是的!   ……   建平元年十月底。   圣旨到达雁云州。   调任雁云知州兼职岭南知府叶峥回京,任中书侍郎,正三品,入内阁草拟理事,共商机要。 第129章   初时, 叶峥被这一消息砸得差点没回过神来,回京,谁回京, 他回京?   然后就是,怎么回京了, 干什么回京, 雁云之地甚好,我都打算带着一家老小在此扎根养老了!   但很快,团团围上来庆贺的人鸡一嘴鸭一嘴地恭喜吉祥话就把他包围了, 弄得他没空愣神了。   因着调令来得突然,且卡在十月底这个时间点上,越耽搁路上就越冷, 即便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叶峥家里还是开始张罗着收拾东西了, 到底有老有小呢。   叶峥从外头进来,云府是闹哄哄的, 仆人们用了这些年,主家待他们仁厚,面上是不舍, 行动上却还是干净利落, 不折不扣行使着草总管要求他们的“站好最后一班岗”的使命职责。   一大家子住了几年,宅子里是多了不少东西, 云府并不是云家宅邸, 算是公职人员的福利,但云家人把它维护得很好, 里头东西也很爱惜, 一点都看不出实际有年头了。   家里大件是带不走的, 除尘洒扫擦洗干净,重新归位,下一任知州看得上就可以接茬用,不愿意的话就买新的,即便是卖了二手,成色上也绝不输的,连后院牲口棚余衡也担水冲洗得干干净净。   这些杂活早不用余衡亲自做了,但他主动出力,也没人敢撵他。   叶峥走到花园,安儿正站在水亭里发呆,然儿在投馒头喂锦鲤。   见了叶峥,安儿抬头问:“爹我们真的要举家搬迁去京城吗?”   叶峥走进水亭,故作轻松道:“怎么,舍不得了,不过你爹升官了,难道你们不为爹开心?”   安儿理智道:“爹升官自然是开心的,但我们在这住了那么久,不舍也是不舍的。”   不舍也正常,来雁云的时候,正是他们会跑会跳能闹腾的年龄,这间宅子承载了小哥俩多少童年记忆啊,连大人都有点舍不得,何况小孩。   然儿忽然提了个没脑要求:“爹,我们能不能把湖里的鱼带去?”   叶峥黑线:“此去京城何止万里,这么多鱼你想怎么带?”   然儿遗憾道:“我想不到,不过我还以为爹有办法呢。”   叶峥摸摸他的头:“乖崽,你爹是人不是神。”   “好吧。”然儿耸肩。   叶峥又纠正他们:“对了,我们这次是回京,不叫搬迁去京,你爹我和你们阿爹包括阿爷阿奶,还有你们两个,籍贯上都是北地人,当年来雁云才叫举家搬迁,现在去京城,那叫回家,我们要回家了懂不懂。”   又循循善诱:“你们都是出生在北地的,三岁才来的雁云,有没有印象?当年咱家还在巷子口摆小食摊赚钱呢,有时候你们阿爹忙了,爹就带着你们……”   在叶峥的讲述中,安儿然儿都朦朦胧胧回忆起了三岁之前的时候,依稀记得京城那栋大宅,没有雁云这里宽敞,但也有个小花园,花园旁有个小池塘,没有这里大,但也养着锦鲤。   离得花园不远就是厨房,厨房的烟囱总是冒着白烟,厨房里也整日飘出馋人的食物香气。   冬日的时候阿爹和爹抱着他们打雪仗,在收割完麦子的田里的跑来跑去,有一股烧荒的烟火气,京城外还有个温暖的大庄子,冬日里开着艳丽极了的菊花,远山似墨,琉璃瓦上还挂着透明长长的冰棱……   想起来了,那是京城,他们记忆里最早被称之为家的地方啊!   他们现在是要回家了。   如果叶峥知道小哥俩是这样想的,估计还会纠正他们,其实你们最早的家也不在京城哦,在溪山村。   不过那实在太小了,安儿然儿还是小婴儿的时候就被抱着到了京城,婴儿能有什么记忆呢,所以其实说京城那栋宅邸是记忆里最早的家倒也没错。   孩子的情绪都是很好转移的,一旦从出远门变成了回家了,心理上感觉大不同,那不舍也变成了仅仅对于生活在一个地方久了的不舍。   叶峥于是抓紧时间,该交代的交代,该安排的安排,好在这摊子事早就理顺了,从去年起具体实施就全盘交给下头人了,他不在倒也不怕出乱子,比照从前该怎么还怎么就成。   云清那边要交代的事情略多一些,好在手底下都有可靠人,也不用时时管着,他即便去了京城,总管着整体脉络,倒也不怕运转失利,无非是从前雁云是商务中心,以后云清去了京城,京城变作这个商务中心而已,下头人一年一次要去京城报账的。   家里头草哥儿和云爹云罗氏收拾东西,外头叶峥云清理事办结,忙忙碌碌到了十一月初,终于是都妥了,他们也要出发北上了。   离开那天,全雁云,包括雁云附近村镇的百姓都感念叶峥为官的恩德,来送别叶府尊,噙着泪花是跪了一地。   叶峥不断朝他们挥手:“起吧,回了吧,乡亲们不要跪了……”   唯有这件事,乡亲们不听,还是跪,更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云罗氏和草哥儿也跟着抹眼泪。   两小只也是瞅着马车外泪眼汪汪的。   本来叶峥和云清也挺有离愁别绪的,这么着反而对视一眼,无奈了,各自安抚不提。   离开雁云城上了官道,就和早等在那里的商队汇合了,一路跟着商队走,三天就离开了雁云,到了岭南地界。   岭南那边早早得了信,又是重复一回,好在岭南百姓对叶府尊还没有生出日日住在一块的情谊,那送别强度不像雁云城百姓大,没哭,跪拜后是目送着远去了。   安儿小脑袋一直盯着马车外,直到后头人变作一列黑点瞧不清了,才若有所思缩回来。   “他们如此感念爹爹,是因为爹爹是个好官对吗?”   叶峥难得谦虚表示:“这个好官孬官吧,自己说了不算,爹哪能自夸自己是个好官呢?”   意思自己说了不算,百姓不舍的表现你们自个儿看。   “我相信爹肯定是个好官。”   然儿斩钉截铁。   叶峥嘴角咧到耳后根,心里可美了,嘴上还要再假惺惺谦虚两句:“不要这么说啦,虽然说的都是大实话,但你们这么夸爹,爹会骄傲自满的!”   安儿然儿:“……”   好吧,爹还是那个厚脸皮的爹。   马车顺着最宽阔敞亮官道一路北上,随着地理气候变幻,逐渐地那单衣就换成了两层,又变成了夹棉的,最后穿上了袄子。   这回赶得有些急,紧赶慢赶到了京畿地区已经十二月初。   地上、树上、屋顶上,都是厚厚的积雪,西北风呜呜地刮,马车里燃了炭盆温度不低,车帘是厚厚隔热的毡,风吹不进来还好,不过人一旦要出去,就要再加一件毛皮风,不然很快就叫风吹透了,这么着说话时候那口中白气还是一阵阵冒。   瞧见京城的城门了。   上回和云清单独回来,因着心里有事,没顾上细看,现在带着家当,带着一家子回到京城高大的门楼下,那种我胡汉三又回来了的感觉是格外浓烈。   叶峥马车才一进城,没走了几步就停下,走了几步又停下,这么走走顿顿好几回,马蹄才重新顺畅嘚儿嘚儿起来。   余衡在马车外回说是各府小厮奉了主家的命令,这几天等在城楼前,问名是叶大人的车驾,好赶着去回的。   陈风则细细说了是哪几家,其实不说叶峥也知道,肯定有周谢闵三家,还有王家,古代不比现代,一个电话就能掌握行踪,就算大致推算出行程来,中间差个几天很正常,日日都派小厮来守着,就是不想错过,第一时间进城了好知道,这是兄弟交情,叶峥也很承情。   回到松柏巷子那个家,果然,王家早预备好一切了。   叶叶峥他们马车刚停,王府内管家就迎上来奉承了。   一路舟车劳顿,大家也没有那个寒暄的心情,屋内有热水热饭热炭盆,大家各自吃了喝了,快速做了个卫生就上床歇息了。   这一觉睡得是很坦然的,知道叶峥他们进城时间就行,并不会有人这么没眼色马上就来拜访,总要让人歇过劲儿来才能开始交际的。   隔天叶峥醒来得晚,起床的时候,屋内屋外指挥着忙碌的就不是王府内管家,而是精神饱满的草哥儿了,这又不是第一回搬家,住惯了的屋子重新搬回来,马上就可以着手安排事项的,小豆子也被他阿爹指使得团团转。   云清也很忙,屋子虽不用修整,但各处空荡荡的,东西要归置,重新买使唤的人也要新买。   好在像草哥儿陈风余衡阿奎几个得力的都在身边,草哥儿把纳伢也带来了,至于下头厨娘门房小厮针线上的奴才,买起来也不费事。   呼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叶峥对着小花园伸个懒腰,就投入到全家总动员的繁琐中去了。   三天后,总算一切踏上了正轨。   宫内来了个小太监,说逢圣上口谕,请叶大人入宫一见。   叶峥知道早晚有这一朝的,换上官服就去了。   一路上,那小太监并不自诩是服侍圣上的人就板着脸,反而是笑着和叶峥说话凑趣。   叶峥自己一肚子心思,有一搭没一搭应和着,漂亮的脸蛋不笑的时候都是凌厉线条,显得有些难以亲近。   那小太监咬唇看了看叶峥,见他不爱说话,就罢了讨好的心思,安安静静带起路来。   平素听圣上潜邸的人说,叶大人为人是和蔼可亲的,故而他花了心思把这宗差事揽到手,想着路上好和叶大人搭讪搭讪,能混个脸熟以后也好有个靠山,谁知不见不知道,一见吓一跳,叶大人长得比那传说中的更好,可这脾性,看起来并非那么和蔼可亲啊?莫非是潜邸那些人骗他?   叶峥并不知身旁这个小黄门在转什么心思,时隔多年再度踏入起居殿,他的心思是复杂的。   主要是,他一时还没想好怎么去面对建平帝水恒。   无论当年在溪山村,还是后来入京,到雁云,水恒在他跟前都表现得像个温厚的兄长形象,哪怕叶峥初时不愿和这些个皇亲国戚打交道,后来也在水恒的以诚相待下慢慢卸下防备,把他视作一位兄长,同他结交,兄弟相称。   如今,兄长一跃成为君主,叶峥不清楚再见之时,水恒会以怎样态度对他,是君主对臣子,还是主子对奴才?   想了一路烦心事,直到走进起居大殿,叶峥终于收拾好杂乱情绪,并做好决定,无论水恒态度如何,他叶峥要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地位,他的水兄不是水兄了,是君,是王,而他叶峥,是臣,泾渭分明。   “圣上就在里头,叶大人进去吧,小的退下了。”   叶峥深吸口气,掀开明黄纱帘,里头,建平帝正伏案写东西,听到动静后看过来。   叶峥没有等他开口,几步上前就要跪拜:“臣叶峥,参加今上!”   谁知这膝盖还没磕到地上,身子就被人扶住了,建平帝丢下笔飞奔下来,用一双大手拦着叶峥的肩,神情里有些许不赞同:“阿峥,面见兄长罢了,你怎的还来这套?”   叶峥一本正经还要跪:“今上是君,叶峥是下臣,臣子面君,岂有不跪之理?”   建平帝无奈摇头,把他搀起,哄道:“好了好了,朕就当你跪过了,快别做这样子,过来替朕看看这折子……对了,阿弟一路可好,云清夫郎可好,安儿然儿可好,家中二老可好?”   ——还真是个敦厚之君,完全不顾及身份变换,对待叶峥的态度一如往前。   叶峥腹诽,别说义兄弟了,皇家亲兄弟面圣还不是要跪,譬如五皇子六皇子,哪个敢见兄不跪?   不过,四个可好中的诚挚,到底还是冲淡了君臣这道沟渠隔阂。   叶峥又不是膝盖直不起来,见建平帝神态形容还是同在雁云一般,不似作伪,也就顺势站直身体,应了这问候:“除了北上吃了些雪风外一路都好,家里人也好……圣上和娘娘这段时间怎么样,还有诸位皇子们……”   建平帝面上带笑:“我们也都好,只是许在雁云住久了,酷暑时分有些苦夏,不过等阿峥你们送来的鲜果进了宫,慢慢吃着胃口就开了不少,对了,阿峥怎不带夫郎和孩子一块儿来,淑儿前天还跟朕念叨说想孩子们了,没有安儿逗着,小五这孩子也愈发闷了,一整天都没有几句话……”   说着说着就有些感慨:“哎——可算是回来了,朕是真想你们啊!”   叶峥轻快一笑:“以后圣上若不把臣派去外地做官,臣一大家子可不就天天待京城烦着皇上了?”   “烦着好,朕乐意烦着,阿峥你是不知道,自从坐着这位子之后,朕才发觉出来从前的日子有多逍遥快活,现在每天一睁眼就有处理不完的政事,朕想寻个由头出京散散,话还没说完呢,那臣子侍从就哗啦啦跪了一地,你都不知道朕现在有多怀念当初在雁云,咱们两大家子人趁着春日好风光一同出游的时光……”   “哪里说得如此,不说别的,就说各地避暑行宫不就是为着圣上出游建立的么,等圣上把这一摊子事捋直了就有空了。”   建平帝点点头:“对,是这么回事。”   建平帝想起什么又道:“人前就算了,以后私下相处的时候,阿峥就不用行跪礼了,原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   知道建平帝正是满腹重逢喜悦之情的时候,叶峥也不犟,建平帝怎么说他就怎么同意。   反正时间长着呢,万一以后建平帝若改变了心意,叶峥就会顺势改变对建平帝的态度,人是活的,随机应变就行。   寒暄了一会,建平帝想起正事来:“阿峥,你来看看这个折子,最近北边不大太平,那戎狄冬日里缺吃少喝,常进犯我大启边境打谷草,他们游牧民族又没有大本营,随来随走,甚是烦人……”   刘瑞端着茶水,悄悄在纱帘外候着,心里是惊奇连连,这些时关于这位叶峥叶大人的风言,刘瑞也听了不少,原来心里还有点不以为意,他刘瑞伺候了今上几个月,从没有听今上口中提到这个名字,何至于就像朝臣说的那样,是先帝爷留给今上的辅国之臣,今上同他关系匪浅了,这些大人们无非就是仗着今上脾气好,随意揣测罢了,根本做不得真。   如今亲眼见了,却是信了个十成十。   刘瑞从未见今上这么开心过,今上是脾气好不错,但脾气再好的圣上,他也有圣上威仪,可是在叶大人跟前,瞧瞧圣上这殷勤样子,是嘘寒问暖,又时不时问叶大人渴不渴饿不饿,需不需要什么东西。   弄得他这个圣上跟前第一贴身总管,是亲捧着东西守在门口,是寸步不敢离,生怕离了半步,里头又有吩咐了,这还不是叶大人有吩咐,明明就是圣上替叶大人吩咐。   这样的君臣相处之道,恕刘瑞见识浅薄,那是从未领教过。   好在,能从众多太监中脱颖而出服侍今上,刘瑞也不是那等笨的,紧赶着吩咐其他内侍们不要外头去多嘴多舌,自己侍立着安静等候。 第130章   建平元年的十二月是个神奇的月份。   史书上记载, 建平元年腊月冬,中书令——哦,也就是当朝宰辅——叶峥叶大人, 携一家子离开雁云回京,时任正三品中书侍郎,开始出入内阁, 辅佐建平帝治理朝政,并迅速接下来的时间里不断升迁, 三年二连跳,于二十五岁那年官拜中书令,成了百官之首,天下寒门读书人的典范。   后人感慨,二十五,真是花一样的年华啊,当然,花一样的不仅是他的年华,同正经史书只能记载功绩不同,各类野史家史里最浓墨重彩但凡有记必须要提上一笔的,还有对这位叶相样貌的夸赞, 说他瑰姿艳逸, 明丽俊逸,乃是百年不世出的绝世美男子一枚。   同样不得说一嘴的,还有这位叶相与其夫郎之间真挚的感情, 众所周知,叶相幼年贫微, 乃是入赘到云家当了赘婿的, 关于这点, 叶相本人从无隐瞒,甚至乐于在各种场合提起,丝毫没有不好意思,有一段时间他的口头禅就是,想当年我刚入赘给我家清清的时候……   在一般人看来,当年叶相入赘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后来他都官拜中书令了,总该给自己再正经娶个夫人了,也算是一雪前耻,还有人断言,等着瞧吧,我们就不信他就真的没点男子血性,愿意做一辈子别人家的赘婿……要真这样,老夫把脑袋别下来给你当夜壶。   但是那些庸碌的老夜壶,制造了一大堆流言,瞪大眼睛等了许多年,他们中大部分都有两个叶大人那么大的年岁了,等到自己垂垂老朽,两腿一蹬,画像挂上灵堂,嘿,反观人家叶大人和云夫郎的感情,还是那么笃定,和夫郎手牵手来灵堂前吊唁惨败。   嗐,这也就是叶大人好风度不和他们计较,不然高低这拜仪得送上个夜壶才算应了景。   其实倒不是叶峥不想送,他想的,甚至兴致勃勃提前预购好了,临送出门前是叫一大家子给劝下来的,那时候然儿已经娶亲,安儿也成了亲了,好不容易回趟家,挺着个大肚子,还得拦着他年纪越大越幼稚的爹别做出提着夜壶去人家灵堂上耀武扬威的行为——虽说是这些人活该吧,不过人死如灯灭,算了就算了吧。   ……   时间回到这一年。   建平帝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给叶峥赐了一套青鸾巷子里的五进大宅,地理位置相当优越,就邻着他还是郡王时候的那套潜邸。   皇上赐宅,内务省自然是加紧安排,屋顶院墙翻新,桌椅板凳清空换新,花木改补种补种,该养护养护,还得定制一块匾额,悬在朱漆大门上,好叫人知道这是谁家宅子的。   内务省自然是按照惯例拟了个叶府的字样,送去给叶侍郎看,得问明喜欢那个名家字体啊,或是其他要求也都得办妥了。   叶峥接过看了,好看的眉毛立刻蹙了起来,下头送东西的吓得噤若寒蝉不敢说话,以为自己哪里不周到,惹叶侍郎生气了。   好在也没生气,叶峥是顿了一顿,提出了几点整改建议,比如那花园里预留出一块空地来方便云爹种东西,那湖里用不着名贵鱼虾,热热闹闹养上一群锦鲤就成,还有最要紧的是匾额写错了,不是叶府,是云府才对。   前头几个要求都好办,侍从小心翼翼记下,等说到最后一个云府的时候,没控制住就抬头看了一眼。   叶峥以为侍从有点呆,是没听明白,又重复一遍后问:“可记下了?”   侍从赶紧低头:“小的都记下了。”   叶峥点点头,有吩咐一句:“记下就成。对了,可以的话,那锦鲤别太小,有两个巴掌大最好,没有就算了。”   雁云那个宅子湖里的锦鲤大约就是两个巴掌大,当时搬家安儿然儿还想把锦鲤带上呢,带是没带上,不过可以重新养上一群。   侍从捣蒜般应是:“都好办的,大人放心,可还有别的要求。”   想了想:“暂时就这样,后头我回去和家人商量商量,想起来再添。”   “是,那小的隔几天再来问过大人。”   叶峥挥手让人走了,新宅子么,总不可能事事都想得周到,大致规划好了,慢慢完善就成,就算住进去了,也可以按喜好一点点改进。   内务省的办事速度堪称坐飞机,不过马上就要过年了,云清不想兴师动众搬家,二老也担心新宅子没有人气儿冻到孩子们,于是定了来年再搬,今年仍旧在松柏胡同里的宅邸过年。   腊月里,不是这家请就是那家邀,叶峥身上的饭局是相当地多,因着他先是升官,一回京就进宫面圣,紧接着就赐宅,是个风头鼎盛的样子,故而烧他这热灶的人也是多,邀请吃饭的帖子雪片一样飞来,摞起来一大叠。   这许多帖子要真全部应下, 第131章   整个年节就在吃请与请吃之间过去了, 很快来到了建平二年。   而建平帝对叶大人的偏宠,也在这一年的正月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先是大年初一,别人家拜年的还没上门, 叶大人已经领了两道口谕, 一道来自圣上, 一道来自宫里的皇后娘娘——带着夫郎和两位少爷进宫面圣面见娘娘去了。   说是面圣, 面见娘娘,是拜年道新年好的, 但知道点内情的谁不心里和明镜似的,是圣上和皇后心里想着叶家人,惦着他们, 正月初一就巴巴召人进宫里伴驾。   朝臣有眼红的, 酸溜溜说一句就知道讨好圣上和娘娘,连带家里夫郎和少爷都成了讨好宫里主子的工具了,还有没有点男子汉大丈夫文人骨气了?   佞幸小人!   也有欣羡的, 叶大人可真得圣上青眼啊,才刚从地方回来才几天啊,就圣上隆宠加身了, 连带眷顾了家里的夫郎和孩子, 可真是出息啊!   不过也就是想想,嫉妒是嫉妒不来的。   毕竟人家当年在圣上还是诸位皇子中最不起眼一位的时候, 就已经看明白认准了, 甚至不惜放弃京城一切, 放弃清流的名头, 举家随圣上去雁云贫瘠之地耕耘, 此等魄力眼光, 谁人不服。   有了那几年的辅佐扶持之情, 才换来今日万人之上的荣光,诸位大人想想自己,别说六年前能做出这样决断,就是一年前,在雁云郡王初回宫那阵子,要让他们突然改弦更张,把宝全部压在雁云郡王身上,那也是做不到的。   若当日做了,今日便是从龙之功,光景大不同的。   自己做不到,人家早早便做到了,哎,不服不行!   是以虽有些圣眷太过的风言风语,到底也就是各位大人们私底下酸溜溜嘀咕嘀咕,没当个正事上折子递到建平帝跟前什么的,若从龙之功还不许盛宠,那什么才许盛宠了?   叶峥可没想到那些朝臣的脑洞这么大,一下子就给他脑补了个从龙之功出来。   不过站在此刻往几年前回看,叶峥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明光帝和建平帝私下里筹谋了什么,若去盘点他叶峥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朝臣们会那样想也是难免的了,但他自己心里知道,他并没有刻意去做,只不过是职责在身,做好职务内的工作罢了,如今得来这样的结果,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进了宫就分道扬镳,叶峥去见了建平帝,云清带着安儿然儿,叫内侍领着去皇后宫中,同内侍一块来的,还有近来样貌越发出众的五皇子凌嘉裕。   一见到叶峥云清,凌嘉裕就主动上前问好,那张凝着霜寒的俊脸也像融化了似的,露出笑容来。   “小侄问叶伯伯,云叔叔好,安儿然儿弟弟好,你们总算来了,母亲正等着呢。”   即便这样场景见过不止一次,内侍心内还是无比震惊,不仅仅震惊于连在圣上皇后跟前都冷清清的五皇子竟然会开口问好寒暄了,更震惊那口中的称呼——伯伯,叔叔?   按当世常理,君臣之间再相合融洽,那是君臣有别,五皇子是圣上和皇后嫡子,乃是君,哪有叫下臣做伯伯叔叔的,这叶大人家又不是真的皇亲国戚,简直是乱了礼数。   但这内侍既然能在皇后宫中伺候,还被派遣来迎接内眷,自然不是那等没眼色胡乱说话的,故而即使震惊,他也把表情控制得很好,面上没有露出丝毫来。   叶峥笑着从袖中摸出一把花稞子,那神态动作就和正月里寻常人家长辈给晚辈发红包似的。   凌嘉裕伸出双手,接了叶峥的花稞子拢在袖中,面上笑意盈盈,还说:“谢叶伯伯赏,祝叶伯伯新年行大运。”   叶峥点点头,故作严肃:“你还是这般嘴甜,叶伯伯也祝你新年长高高,越长越俊俏——对了,我先去见你父亲,你云叔叔和弟弟们就交给你了,你替我好生照顾着,一会我来领人,可得照原样还给我,不然我可是不依的。”   凌嘉裕面上还是笑:“叶伯伯放心,若哪里不周到了,不用叶伯伯不依,母亲先不饶了我的。”   “油嘴滑舌。”   叶峥笑骂了一句,就朝云清和儿子们摆摆手,在太监的带领下往建平帝起居殿行去。   目送叶峥走远了,凌嘉裕主动牵起安儿的手,说:“云叔叔,然弟弟,我们也走吧。”   又问安儿:“手有些凉,是不是大氅薄了。”   说着在安儿的风毛领子上薅了一把,蹙眉:“这兔毛的大氅是软和轻便了,就是保暖程度次些,我那正有箱进贡来的上好雪貂皮毛,一会你们带了去,叫针线上的人给你做件新披风,放心,那个也轻便不沉的。”   安儿无所谓:“还好,不是很冷。”自己是一副心大不在意的样子。   他并不是那等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之辈,也学了些功夫在身上,并不会因着一点点冷气就当个大事了。   云清闻言笑了:“要不是今年回来的急,我也想寻些雪貂皮毛的,只是这雪貂同雪一样白,且生性机敏,速度又极快,你哪里倒有,那云叔叔就不同你客气了。”   他家叶瑾安乍然来京,有点畏寒,但偏又不爱多穿衣服,照他的话,裹太多层人都动不了,不得劲,那些熊皮虎皮狐皮的披风,他又嫌沉重不爱穿,每日就穿个小兔披风跑来跑去,凌嘉裕此举可算是正中云清心坎了,故而很高兴。   云景然摇头晃脑:“小五哥,弟弟我也穿的兔皮披风,也是轻薄,你怎么不问我冷不冷,光问叶瑾安呢?”   凌嘉裕脸色温和,不紧不慢解释:“安儿穿不惯那沉重大氅,寻常轻便皮毛又不够保暖,难得这雪貂皮轻便保暖力又强,极为适合他的脾性,然儿雪貂难寻,今年统共就得了一件大氅的量,然儿你要喜欢,我那还有银狐和紫貂的,还有孔雀翎的,不拘你喜爱哪样,自己随意挑吧。”   最近云景然不知犯了什么病,大冬天也爱捏个扇子附庸风雅,此刻唰一声开扇,故作洒脱道:“算了算了,我阿爹乃京城数得上号的大商人,南北行货的魁首,哪里还少了他亲儿子我一件大氅穿,你那些个难得奇珍异宝,就留着哄我家傻哥哥吧。”   凌嘉裕耸肩也不勉强:“是你自己不要的。”   叶瑾安眉梢倒竖:“云景然你说谁傻?”   又和凌嘉裕吐槽:“大冬天扇冷风,云景然傻透了,还好意思说别人傻。”   云景然扇了两下,被雪风冻得一哆嗦,但不好露出来,强撑着:“你懂什么,我这叫潇洒。”   叶瑾安毫不留情指着:“你看,他就是傻。”   云清也略微不赞同:“马上到了皇后娘娘宫中了,我看你这扇子还是先收起来吧。”   以免别人见了发笑。   总得来说,他这儿子头脑是好,就是时不时有点脱线。   ……   正月十五,早上是一年一度的大朝会,夜里,建平帝在宫中赐宴犒赏朝臣,凡三品以上的官员都获得了入宫参宴的资格。   叶峥正好卡在三品这个台阶上,自然也要去的。   晚饭时分,叶峥梳好头换好朝服,三品文官的朝服是黑色暗纹缎面配孔雀补子,要不说衣服也得人来和,高挑俊美的叶峥穿着制式严谨的朝服,头颈修长,肩线笔直,往下掐出一段细腰,分明是古板无趣人手一套的工作服,愣是给他传出一种高定和禁欲的气质来。   将官帽提在手中,叶峥边往出走边嘱咐:“灯节上注意安全,别太晚归,别往偏僻暗巷里去,跟着的人都齐备了没?是谁跟着?万一遇到扒手抢劫什么的,不要和人来硬的,要什么就给他,过后再处理……”   回头嘱咐儿子们:“你俩这个年纪人拐子应该是看不上了,但也要小心注意,别老想摆脱跟着的人,要体谅人家也是职责所在,万一因着没看好两位小公子,回来挨一顿板子可不美……”   又嘱咐跟着的人:“别贪着看灯就不管人了,若差事办得好,回来自然有赏赐……”   唠唠叨叨了一大篇。   云清在儿子们的眼色下上前打断,给叶峥领子上整理了两下:“好了,你该去宫里了,一会儿晚了别人说你架子大,你宴会前不是还要去趟起居殿么,别叫圣上久等了,去吧。”   叶峥低头在云清手背上亲一口,黏黏糊糊:“清清,那我去了,明年元宵再陪你看灯。”   云清笑个不住:“看灯年年都行,你快去吧。”   叶峥终于是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余衡拉好车帘,驾一声,马车嘚儿嘚儿走了。   安儿夸张地叹了口气:“我爹也太烦人了,又不出远门,在京城里看个花灯还有那么多说道。”   云清点点他脑袋:“不许说你爹,他也是关心我们,京城不比雁云城单纯,思虑周到也是应该的。”   安儿背过身吐了吐舌头。   他当然知道爹是好意,但爹就是有点啰嗦嘛。   过不多时,云爹和云罗氏也打扮一新出来了,身旁陪着草哥儿,草哥儿身后跟着纳伢。   小豆子从门口进来,身后领着一身常服的凌嘉裕。   安儿奇道:“宫里不是设宴么,你怎么出来了?”   凌嘉裕先礼貌给长辈们请了安,然后回答:“父皇设宴宴请的是外臣,我一个皇子,去不去都无妨,就求了母亲出来找你们一起看灯了。”   云爹有半个月没见凌嘉裕了,说了句:“长高了。”   云罗氏也说:“小五出落越发俊俏了。”   出落得xxx这种句式,按北地习惯里是说女孩子的。   凌嘉裕却没有丝毫不满,笑着和阿爷阿奶问好,很认真地说这两天母亲宫里在炖木瓜雪蛤羹,母亲非逼着他也喝,又说过几天送些来给阿爷阿奶尝尝。   云爹吧嗒了口烟:“那都是女娃子吃的,我就算了,你阿奶吃两口倒是使得。”   云阿奶笑得满连慈爱:“这样好东西,给我们这两个老棒槌吃浪费喽。”   凌嘉裕道:“不值什么,也无甚好味,尝个鲜罢了。”   又看了下天色:“黑下来了,我们走吧。”   叶瑾安第一个往外跑:“走走走,出发出发出发!”   云景然也跟着跑。   后头长随小厮自然是哗啦啦跟着小主子去,生怕小少爷落了单。   凌嘉裕朝大人们点点头,追着安儿去了。 第132章   建平二年, 三月,冬雪初化。   叶侍郎带着一家子搬新宅了,从松柏巷的木材商人旧宅邸, 搬到了青鸾巷里御赐的大宅,和圣上潜邸时候的王府做起了邻居。   青鸾巷子啊, 里头世代只住数得上号的达官贵人和皇亲国戚, 虽只一条巷子,住进去这身份可就不同了。   普通人想要从市井街巷搬到这青鸾巷子里, 需要几辈子?   叶峥不清楚,他从金銮殿上那个先帝钦点的小小榜眼,到官居三品,带着全家搬进青鸾巷,用了七年。   左邻右舍都是同侪, 纷纷前来道贺,送的礼物礼单摆满了一个院子。   叶峥身着崭新袍服,和云清同执一根包金长杆, 挑开红布蒙着的匾额,红布翩然落下,云府两个烫金大字赫然显露在人前,字体几位俊逸潇洒,一看就是字圈新贵周纪明周大人的手笔。   往来宾客都是心中有数的, 自然不会在这样大喜日子说出些诸如怎么不是叶府,如何是云府……之类扫兴的话来。   挑开红布后,叶峥和云清作为当家人,招呼前来道贺的亲朋好友进宅子内吃酒饮宴。   宾客们说着恭喜恭喜, 鱼贯进入, 才踏进二门, 就听到身后传来噼里啪啦一阵巨响,惊得差点跳起来,体面一点的也面露骇色。   叶峥赶忙笑着安抚:“别慌别慌,外头放鞭炮呢,就和过年燃爆竹一个道理,增加喜气用的。”   “鞭炮,那是何物?”   “细细密密响成一串,比爆竹炸响的频率可是高太多了。”   “比爆竹也响,声音也亮堂,不闷。”   宾客们好奇心大盛,二门也不进了,又跑到门口去看热闹。   只见门两边站立的小厮各自持一根长杆,杆头上挑着一串红辣椒似的东西。   余衡拿着截香,在那串东西下头一点迅速跑开,大约十秒后,那两串东西就噼里啪啦爆响了起来   两串鞭炮炸完,空气里残余着淡淡的火药味儿,不难闻。   叶峥见大家伙面露好奇,主动介绍:“这就是我云家工坊新研制出来的玩意儿,叫鞭炮,也叫百子炮,有喜气临门,多子多福的意思。”   又指红纸残屑:“这满天满地飘着红火,喜气洋洋。”   大家一看,这鞭炮炸响的时候,地上空中,红屑翻飞,可不正是凭空多了一股红红火火喜气腾腾的感觉么。   当即就有心思活络大人凑上前来:“云字工坊惯是出好东西的,看来这百子炮不久也要上市贩售了?好极好极!老夫有一孙女,不日便要出阁,可否先预定一些百子炮,到时候也燃上几鞭,正取这个多子多福的兆头。”   老大人不说鞭炮,只说百子炮,这心思可是明晃晃写在脸上了。   叶峥在乔迁之日当着人燃鞭炮,自然就有推广的意思,把家搬了,新产品也推出了,是一举两得的,此时自然不会推脱。   一拱手:“徐大人,好说好说,这是我夫郎云清,也是云字工坊的主人……此事入内详谈。”   也不光徐大人,在重家族和亲缘关系的古代,谁家还没两门亲戚要办事呢,这燃放鞭炮比燃竹既省事又声势浩大,自然是鞭炮好的,当即也凑上来,要商议这鞭炮的订购事宜。   一场搬家宴,宴会是不重要了,是弄来了好几笔鞭炮订单。   叶峥朝云清得意眨眼:我就说这东西一定不愁销路的吧?   云清也笑:是,阿峥料事如神。   三月中旬,边关又报戎狄来犯。   这戎狄乃是北方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水草长到哪里,牛羊马儿吃到哪里,他们就扎个帐篷住在哪里,等牛羊马儿赶去下一片土地,牧民也随之迁徙。   这样的生活习性,原本该同大启井水不犯河水才是。   可看天吃饭的牧民,每年总有春秋两季粮食接不上,草原上草儿过冬还没长出来,或者即将入冬开始枯萎,别说牛羊马儿没得吃,人也要饿肚子,这时候,农耕文明下,有屯粮习性的大启边民就遭了殃。   偏这些生在马背上的戎狄,吃得是牛羊肉,喝得是牛羊乳,生得精悍膘壮,无论是体力还是体质,都比吃谷物粮草的大启边民要好得多,戎狄□□的马儿也都是善于奔跑的优良马种,每每进犯,烧杀抢掠一番,得手就跑,绝不逗留。   草原广袤,又接着巨大的荒漠地形,戎狄进了草原就像鱼儿回到大海,遍寻无踪,别说边民没有办法,对戍边将士来说也是极为头疼的,就算一时打跑了,过段时间点了人马又来,是悍不畏死,极其狡猾的存在。   就如那年大皇子带兵击退羌族一百公里替明光帝贺寿,也的确做到了,可是翻了年,等到草原上青黄不接的时候,敌人还不是照样进犯,从没说击退几次就打怕了的。   不过边关问题是由来已久,从有边线起,就有边关问题,虽令人心烦,建平帝却也知道无甚解决办法,只能人力物力这么耗下去,总不能就不管边民了吧?   这日早朝的主题依旧是戍边问题。   听得大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出主意,叶峥也站出来提了句:“圣上,臣家里最近研制出一物,或可试试。”   建平帝一听就来了兴趣:“哦?叶爱卿也懂行军打仗,快说来朕听听?”   叶峥道:“臣这里有一样东西,叫鞭炮,点燃时能发出阵阵炸响之声,臣听闻游牧民族犯边主要依靠的是□□宝马的神骏,若能废了他们的坐骑,光凭人海战术,我方兵士也能强压对方一头——”   叶峥正在侃侃而谈,只听武将队伍里有个人重重一哼。   大启文武将之间的嫌隙由来已久。   因武将多为莽直性子,平素在外征战,风里来雨里去的,自然看不起这群只会打嘴巴官司的文官,觉得他们巧舌如簧,只靠阿谀谄媚就能比他们这些真刀真枪打出来的升官还要快,还要得圣上重用。   文官呢,则多有瞧不上这些武将,觉得这就是些草莽,整日里只会打打杀杀有辱斯文,说话从不讲究语言的艺术,一点不肯迂回曲折,有时候自己给点颜色,对方反而开染坊,直直就给撅回来了,是不识好歹,不同文墨,个顶个的粗俗人。   时间长了,自然是各自为政,懒得多同对方废话,就是有涉及对方的议题,只要圣上不明着问,那就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让这群大老粗/老迂腐自己头疼去吧!   今日朝会的主题是戍边,那自然是归属武将那边的议题没得说,文官这边也就虚应故事,随意听听得了,故而先前多是武将在发言,文官是不大说话的。   而叶峥,可能是因着调回京中时间不长,朝会参加地少了,自然同别人没有这份默契,再加上帮着建平帝处理事情惯了,看问题的眼光比较全面,武将发言的时候他也认真听着,心内还思考着解决办法,当武将们告一段落,他也酝酿成熟了,自然就站出来畅所欲言。   且不管他说得对还是不对,此举却是大大冒犯了武官集团。   你一个朝会上的新人,嘴上无毛的三品文官小子,恐怕连边关的门朝南朝北开都不知道吧,俺们武官集团在商讨正事,要你站出来多话?   一个武将当即出列:“军机要务,你一个三品文职懂个啥,少在圣上跟前大放厥词,以免惹人发笑!”   叶峥被说得一愣,怎么个情况?热辣辣地,好冲人啊!   文官队伍里,周纪明,还有其他几个文官则朝叶峥摆手,意思这是武官的事,咱们少发言,让他们大老粗自己爱怎么发挥去。   叶峥先瞟瞟文官队伍,又瞟瞟武官队伍。   先前没在意,这时候却看出点机锋来,站得是泾渭分明啊。   ——懂了。   这就看出先帝和今上的不同了,除非明光帝有意放任,不然没谁敢在明光帝表示要听一个朝臣说话的时候刻意打断的。   但是大臣们都摸清了今上建平帝是个好性子,建平帝的朝会上他们就敢。   建平帝果然还是乐呵呵的:“张都尉,叶爱卿说的也没错啊,你就有意见,等叶爱卿把话说完嘛。”   张都尉又哼一声:“有啥好听的,文人懂个——懂个锤子打仗!”   他想说懂个屁,但屎尿屁的,到底当着圣上面不雅,好歹咽了回去。   文官一听也毛了。   这话忒也看不起人了。   当即反驳:“此言差矣,文人怎么就不懂打仗了,古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典故,莫非典故的主角子房先生就不是文人了?”   “声名显赫的卧龙先生,虽被后世尊为武圣,难道卧龙先生就不是文人了?”   我们只是懒得在朝会上和你们武夫争锋,可不承认文人不懂打仗。   “哪个兵营里还没有军师了,军师莫非不是文人?”   “若无文人相助,你们武将只晓得逞匹夫之勇,有多少兵士也都带沟里去了!”   张都尉那话一出,自己也知道扫射了,但人家子房先生和诸葛武圣那可都是文武兼备的千古奇人,就现在大启朝堂上这几块料,怎么配同他们相提并论?   再说了,这样的奇才,世上能得几人?   但武将多是笨嘴拙舌的,便是心里有一通大道理,口里一急也说不出来。   文人都是长于弄舌的,一旦被他们抓到把柄,那帽子就一顶一顶往上扣,根本不给武将还嘴的余地。   反而挑起这个话题的中心人物,叶峥和建平帝,被晾在一边了。   下朝后,叶峥被召入建平帝起居殿,君臣二人对坐半晌,心里俱是无语。   还是叶峥先开口:“圣上,你得拿出威仪来啊。”   你是帝王你最大,得维持秩序啊!   不然如今天这样的情况,肯定还会三番五次发生,朝会上吵成一锅粥,那肯定不利于朝事啊!   建平帝依旧没有半点生气的样子,反而一副,果然皇上不易当啊的样子。   又对叶峥:“阿峥消消气,他们不知你的本事,朕是知道的,你快点再给朕说说那个鞭炮,朕很感兴趣,朕想听。”   叶峥只好先放下这个话题,专心说起鞭炮来。   叶峥的计划是这样的,戎狄不是仗着坐骑神骏来去无踪吗,但再好的马乍然听到鞭炮声也难保不被吓到,戎狄们的马受了惊自然就不可能太听控制,说不得还会在自家队伍里乱窜,惊了自家其他的马或者打乱自己人的行进路线。   而我方兵士早有防备,正可趁乱将敌人一举拿下,再不济就算拿不下敌人,让敌人心里有个惧怕,减少来犯次数也是好的。   由鞭炮,叶峥顺势又说起火药,说起土法地雷,土质手榴弹。   “这鞭炮对马只是起到惊吓作用,实际人只要机敏些,并无大害,用在边疆游牧民族身上,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若是平原对敌,两军打阵地战,则更多使用投递式手榴弹,或者填埋式地雷……”   建平帝听得眼冒精光:“可果然如阿峥所说,这样威力巨大?”   叶峥摆摆手:“其实现在能批量生产的,只有需要明火引燃的鞭炮,或者炸山的火药,像没有明火的触发式地雷或者投掷手榴弹,暂时遇到一些研发瓶颈,不过圣上放心,既然有了思路,研发出来只是时间问题。”   建平帝喜得用力一按叶峥的肩:“若真能研制出来,阿峥你就是大启的福星了!”   叶峥耸肩:“那些都是后话了,当务之急,圣上得拿出魄力来,让武将们愿意将这鞭炮用在戍边上。”   建平帝点头:“阿峥你先回去休息,此事朕来想办法。”   ……   建平二年四月。   边关捷报频传,鞭炮在对付戎狄的进犯上果然起到了出奇制胜的效果,当敌人骑着马悄悄摸进街巷或者农田的时候,立刻有埋伏好的士兵用火折子点燃鞭炮,奋力丢在敌人的坐骑中间,当噼里啪啦炸响的时候,敌军一下子如炸了锅,那叫一个人仰马翻。   受了惊的战马胡乱奔跑起来,根本不听指挥,把敌人颠下马不说,混乱之中一通跳跃踩踏,把自家人伤了个□□成,便是有没伤到的,刚从地上爬起来,大启兵士寒光凌冽的长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正面战场上,鞭炮也起到了干扰敌军战马的作用,敌军长久训练起来的战马阵型不攻自破,我方兵士趁机杀入,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大胜利,缴获战马无数,事后盘点战俘时,甚至发现里头有图答可汗的亲儿子。   边关将士好久没有打过如此痛快的胜仗了,连一开始对这鞭炮是否起到作用持怀疑态度的将领,也无甚屁话好说了。   这一仗,取得的胜利自然是巨大的,但以往也不是没打过这样的胜仗,可其意义却不仅在此,这场胜利的意义在于,大启有了对付戎狄战马的能力,马可以避开铁蒺藜,跳开绊马索,但声波的攻击是无形的,四面八方的,总不能戳聋马的耳朵,由此,进犯的游牧民族再也不能凭着人强马壮,随意出入边民的村庄如入无人之境了。   只要持有足够多的鞭炮,即便是手无缚鸡的小儿和老人,也可以凭借一个火折子,威胁到对方身下训练有素的坐骑——让敌人心中有个顾忌,这才是此战最大的意义所在。   建平三年五月,边关再次大捷,戎狄主动派遣来使,向大启求和。   叶峥作为研发出火药,并想出鞭炮计的最大功臣,官至二品,兼任中书左侍郎兼礼部侍郎,全权掌管接待事宜。   并在接待的时候,酒足饭饱之余,说要带使者看个好登西,把人家拉到研发中心旁的巨大空地上,展示了大启新研发出来的触发式阵地雷和投递式霹雳弹。   戎狄来使心悦诚服,签下了为期十年的互不侵犯条约。   建平三年七月,触发式地雷和投递式霹雳弹在抗击西部勺族入侵和西南玄王朝进攻的时候起到了巨大作用,西部边境由此拓宽七十公里,玄王朝割地十城,赔款五千万两白银。   此两战大捷后的一个月,原中书令,也就是本朝宰辅齐正齐大人上表建平帝,自陈体弱多病老迈不堪,请求告老还乡。   建平帝依照旧例,三次发回挽留——这也是老花样了,拉扯一番,君臣互相给足面子。   等齐大人第四次上书的时候,允了。   大启朝没有尚书省和门下省,皇帝是最高权利决策者,下来就是中书省,中书省总领吏、户、礼、兵、刑、工六部。   齐大人一走,中书省的最高长官——也就是中书令大人,建平帝以下第一人,本朝的宰相,内阁之首,六部尚书的顶头上司——如此权倾朝野的位置,就这么空余了出来。   但中书令如此要职,空一天都很麻烦。   让谁顶上好呢?   建平帝在朝会上笑眯眯问。   朝臣眼观鼻鼻观心。   按照早就预演好的,文武官里各出一个牵头的,提议叶峥叶大人。   叶峥自然是再三推脱,表示自己当不起如此要职。   朝臣也是再三再四提议,请叶大人为了百姓,为了朝廷,就承担这个职务吧!   如是者三,建平帝心满意足地把叶峥提到了中书令的位置,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叶峥夫郎云清,授一品诰命头衔。   自此,开启了一个王朝的辉煌。   《全文完》 第133章 番外一   建平三年是个好年份。   四面八方, 到处是大捷。   叶峥也官拜一品中书令,成了百官之首,朝野表率。   不过在青鸾巷子, 御赐的云府里,日子还是照过。   今年,叶瑾安和云景然十岁了。   先前在雁云的时候,因着叶峥的缘故开了后门, 他们两个没有守着书院规定的年龄,五岁就进了雁云综合书院念书,直到8岁,也就是建平元年回的京。   之后就没有正式入什么书院,而是跟着文武师父在家或者在宫里跟着凌小五的师父, 在太学念些书。   今年好不容易十岁了, 叶峥迫不及待求了建平帝同意, 又是卡着年龄把他们送入了大启官学的最高学府, 国子监。   多好的事儿啊, 别人是求都求不来,谁知读了没两个月,不仅叶瑾安,连云景然也不乐意去学了。   每天早起到了念书时间了, 俩小子就不约而同在家里玩失踪,和大人躲猫猫, 每天变着法儿在家中各个角落把他们揪出来由, 云清亲自押着垂头丧气的两小只去国子监,已经成了家里的保留项目了。   叶峥实在是闹不明白, 咋回事忽然厌学了, 到叛逆期了?   古人是早熟不错, 这也太早了吧,才十岁啊!   再说了,国子监,天下学子心目中的求学圣地,大启官学第一的学府,怎么就盛不下你俩了?   叶峥是专门找了一天亲自把躲猫猫的儿子揪到跟前,要问个明白。   叶瑾安头发上缠着蛛丝,云景然衣服上都是枯枝烂叶,可见这俩小子是哪儿脏往哪儿钻,连干净都股不得了,可见真是不情愿去国子监。   可到底为什么   \"叶瑾安,你是哥哥你说!\"   叶峥给安儿脑门上蛛丝一条条摘了,指着让他说。   叶瑾安叽歪了两下,冲叶峥露出个甜甜笑容,下巴上两颗梨涡就和盛了蜜似的。   叶峥一下就心软,诶嘿儿子真俊真可爱,想搂着抱抱亲亲。   但马上提醒自己不行:“叶瑾安你别使这招啊,没用,今天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你也得说个缘故出来。”   有了缘故才能好好引导,就算最终还是不爱去,至少有个不爱去的方向,是想当纨绔子弟还是当个吃饱墩儿,他叶峥都养得起,可话不能不说明白。   安儿见果真没用,皱皱小鼻子,把笑收了,背过身去。   叶峥看一眼他,德性!   又看云景然:“然儿,你哥不说你来说。”   云景然本能去摸腰间折扇,摸了个空才想起早上匆匆躲猫猫没带出来。   手指在脸颊上挠了挠,又挠了挠脖子。   叶峥眯眼,给他拍身上的灰和枯叶:“叫你往腌臜地方去,知道痒了吧,我瞧瞧过敏没有?”   云景然老老实实由他爹拍。   蛄蛹了两下,估计是实在忍不住了:“爹,咱打个商量,不去国子监成不?”   叶峥没说成也没说不成:“你先把缘故说出来,我听听看合不合理。”   云景然就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国子监的先生太古板了,言必之乎者也,把四书五经上的东西奉为圭臬,说起其他学问就大加贬损,还看不起算学,课间我拿出铺子里的账簿来核,还被说不务正业,有辱斯文,夫子布置的功课我都完成了,闲暇时间帮家里铺子算账,怎么就有辱斯文了?”   叶峥心里有数了:“安儿,你也是因此?”   云景然接着告状:“我哥看不过去,帮我说了几句,连带我哥也不被待见了,更过分的是,我哥那么好的骑射功夫,不过纵马奔跑的时候叫先生看到,就被说没有哥儿的样子,我们在南边的时候,学里无论哥儿小子,都有骑射课的吧,这国子监还是第一官学呢,连体育课都没有,整天就是摇头晃脑念书念书念书,一天下来屁股不离开凳子,人都念迂了。”   安儿转过身:“倒也不全为这个,爹您从小就教育我们说,学问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就是不乐意听国子监的先生们把四书五经抬得过高,鄙夷其他学问罢了,再说了,这些先生迂腐得很,教书的办法就是死记硬背,这些篇章我看几遍就全记下来了,不耐烦天天记下来的东西抄一百遍,先生就说我治学态度不端正……莫非记住了理解了还不成,非得抄一百遍才叫端正,那我若光抄不往脑子里记,做这样机械的抄书,反而是端正了?”   “如果非要抄书才叫端正,全天下治学最端正的就是书铺里抄书伙计了!”   叶峥全明白了,叹了口气。   他给儿子摘干净身上东西,放缓语气蹲下来平视:“爹知道了,你们不是厌学,也不是不想念书,是不想在国子监里读死书,对不对?”   安儿然儿乖乖点头。   叶峥试着同儿子们讲道理:“爹是说过学问没有高低,但是有没有说过施展所学的场景各有不同?譬如然儿你算账快,再复杂的式子看一眼就分辨出来对错,这是你的本事,连爹都比不上,可是你须知,在科举取士中,用到算学的地方只有一点点,并且如果你四书五经念得不好,便是把数字算出花儿来,也不入考官的眼,此其一。”   “其二,譬如你和安儿,还有凌小五那样聪明过人,在某方面有长材的孩子世界上能得几个?你们固然是遗传了爹的好脑子……”这时候还不忘夸自己一番,“但其余记性平常,理解能力也寻常的孩子,谁不是三更鸡鸣五更钟地勤奋努力过来的?一遍记不住十遍,十遍记不住百遍,直到记住为止,国子监的先生们普遍也是这么过来的,现在他们便把自己的经验教给你们,纵然古板严厉了点,但并不是错,懂吗?”   安儿然儿继续乖乖点头。   叶峥见他们听得进话,心中满意,继续说:“天才总是稀有的,其余人大部分都只能靠勤奋和毅力堆积出自己的前途来,这样的人是可敬佩的。你们的先生固然是贬低了其他学问,其中有先生眼界学识的问题,也有更重要的问题,就是四书五经才是科举正经要考校的学问,先生只是希望你们把心思更多投放到正统学问上罢了。”   “爹给你们举个例子,若你们不是我叶峥的儿子,而是随便什么贫寒人家的儿子,天赋平平,需要用时间和毅力抚平同天才的差距,全家都想靠着科举逆天改命的,这时候若夫子待你们严厉些,只把科举要考的知识教给你们,而不是教其他次要的学问分你们的心,你们是不是要感激他了,又如何会觉得夫子食古不化呢?”   一番话,说得安儿然儿面露愧色,低下头盯着脚尖。   叶峥暗自点头,说教到这里就够了,说多了反而不美。   接下来是安抚。   他又和缓了语气。   “不过呢,也有句话叫因材施教,最重要的是——”   叶峥顿了顿:“最重要的是你们爹我,前半辈子辛辛苦苦念书,又勤勤恳恳办差,才换来今时今日地位,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家人生活得更好,让你们以后可以自由自在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若连这点都达不到,爹这个中书令岂不是白当了?”   “所以你们仔细考虑一下,若实在是和国子监犯冲,爹就把你们转出来,看是另换书院读也行,寻了先生在家念也行,成不成?”   此言一出,安儿然儿俱是喜笑颜开了:“真的吗,那太好了谢谢爹!”   九月底,叶瑾安和云景然得了圣恩批准提早进去国子监念书没几个月,又双双转出国子监。   国子监祭酒当先是对他俩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谁知真转出了,却是一天三趟地往叶大人家跑,怕得罪了叶大人是一个原因,主要还是爱惜人才,先前对两个孩子严厉些,也有见猎心喜的意思,又见他们一个爱摆弄算数,一个课余喜欢骑马射箭,怕他们在正经学问上用心不专。   谁知这一下就把人吓跑了,也不是不后悔的,毕竟聪慧的学子谁不喜欢,若是他们手底下再教出个状元榜眼的,那也是板上钉钉的好名声。   可惜啊,忌酒是废了一大通口舌没有说服叶峥。   叶大人是笑意盈盈听着,就是不松口说要把一对孩子送回来,还说犬子们在地方上野惯了,乍然回京怕是不适应,等适应适应再说。   这一适应就遥遥无期了。   建平四年,中书令叶大人一力推动科举改革,倡议让哥儿也可和男子一般科举。   此倡议一出,朝野皆惊,那反对的折子如雪片般飞入内阁,内阁首辅叶大人一封都没有拦下,尽数摆上了建平帝案头。   建平帝揉着额角抱怨:“阿峥啊,你可是给朕出了个难题啊!”   凌嘉裕捏着书轻轻翻过一页:“当年在雁云州让女娘哥儿和男子同工同酬,同条件竞争,初时多么艰难,后来不也是顶着压力实现了么,况哥儿本就不比男子差什么,照我的想法,娘也不比爹你差什么。”   建平帝只是伤脑筋地苦笑,并不辩驳。   接着,全国各地开始掀起一场场静默运动。   因着近些年以比从前开放许多,哥儿从事了不少社会重要工作,比如前些年京城闹时疫的时候,主动请缨领头带人入京畿两个村庄的大夫都是哥儿,队伍里也有哥儿大夫和医馆学徒,时疫期间,这些哥儿用扎实的医术,冷静的心态折服了不少人。   时疫过去之后,他们的名声显现了出来,带动了更多的哥儿学医。   慢慢地,医院里的坐馆大夫里多了不少哥儿,药铺掌柜也多了不少哥儿,到现如今,不仅是医馆,各行各业,连带各地云字工坊的主事人和重要决策组里也一多半是哥儿。   更有甚者,建平三年的时候,带领研发团队攻克了地雷阵和霹雳雷火弹触发难题的,也是一位哥儿!   并且,这位哥儿的团队里也有不少精英骨干是哥儿,他们最近的研发方向,是射程1公里左右的攻城炮,若能研发成功,以后攻城略地就简单了,再也不用围着一个城打上三五年之久,用上攻城炮,须臾之间城便破了!   这些人听着朝臣们对哥儿的鄙夷和抵制,痛陈哥儿参加科举的危害,那心里是一万个不满。   我们哥儿也是为大启做贡献的,可你们听听这些大人们,把哥儿说什么了?简直可恼!   于是关门的关门,歇业的歇业,罢工的罢工。   这还是来自社会上的中坚力量,算是外部压力。   这些上折子的大人们,谁家内宅没个哥儿,或者没个哥儿亲戚了?   譬如兵部尚书邢昊邢大人,他阿爹娶的是夫郎,他阿爷也娶了夫郎,巧的是,他自己也娶了夫郎。   如今一位夫郎,一位阿爹,一位阿耶,听到自小宝贝大的亲孙子亲儿子,和轻轻老公,竟然上书贬损哥儿,说哥儿若做官国将不国,家将不家,可是气坏了。   邢大人武官之家,家风崇武,听说那天下朝还没进家门,就被等在门口的夫郎一棍子撂倒,爬起来走进二门,他阿爹又狠狠给他一顿,跌跌撞撞跑进后院,又被持着拐杖的阿耶打个正着,第二天上朝都是鼻青脸肿的。   有此待遇的大人还不少呢,也不光是武官之家,便是文官里,难道就没个厉害哥儿,或者天赋出众但一直因着哥儿身份没法施展一身才华的人了?   如今算是看到了曙光,自然是不肯希望破灭的。   文的武的,都把一身本事用在了家人身上。   若是受了外头人的气,那自然可以报复回去,或者喊打喊杀,可是对付你的不是敌人,是自己人,这又能如何呢?   就在全京城大人们家宅不宁鸡飞狗跳的时候,叶峥是稳如老狗,还劝建平帝不要烦心,闹不出大乱子来。   叶峥心里是连连冷笑,如今不过才是个开始,哥儿先参加个科举你们就受不了了,且等以后他推动女子也同样科举,谁受不了就自己上吊去好了。   野史上记载,中书令叶峥叶大人极为宠溺自家哥儿,顶着全天下的压力也要力排众议,创造一个让哥儿也能自由科举的环境。   殊不知,在叶峥心里,这叫大势所趋,生产力水平到了,历史的车轮隆隆碾过,不是几个顽固的个体可以阻挡的。   这场科举运动轰轰烈烈闹到了建平六年。   朝臣们终于僵持不过,还是通过了叶大人的提议,自此,哥儿和男子拥有了同样参加科举的权利。   同年,叶瑾安和云景然十三岁,在开放恩科的第一时间参加了,双双顺利过了童生试。   建平七年春天过了秀才,同年秋天是过了举人。   建平八年二月春闱,云景然罢考,其同胞兄弟叶瑾安中了贡士,名列第二。   之后便是殿试。   金銮殿上,建平帝并没有刻意调整贡士们的试卷顺序,直接按照考官们排好的名次依次点了一甲前三,头名状元,二名榜眼,三名探花。   第二名的榜眼,叶瑾安,十五岁,除了小小年纪位列一甲令人惊叹外,他另一重身份更加令人咋舌,这是一位哥儿!   一位哥儿中了榜眼,天下皆惊。   但没过多久,这种惊叹就变成了窃窃私语,因为大家很快得知,小叶榜眼的爹,正是大启权臣,百官之首中书令大人叶峥!   又有那记忆好的,立刻从脑中翻出叶大人参加进士科那一年,也是位列一甲二名,那一年叶大人也不过堪堪十九!   究竟是虎父无犬子,还是我爹是中书令大人之威,无论外人有多少猜测,对生性豁达的小叶榜眼来说,无所谓了。   他一路考过来的艰辛自己知道,才不管那些人私底下议论什么呢,兴许是嫉妒呢?   一门两进士,父子双榜眼,这样的佳话,也可古今传颂了。   在叶瑾安天街夸官的时候,叶峥问云景然:“你都临门一脚了,真就不想中进士?”   云景然瞧着他哥鲜衣怒马的样子,那眼里泛出的都是对自家人的骄傲和欣喜,并无一丝遗憾。   云景然说话的时候还看着叶瑾安,没有扭头:“爹你知道我以后是要继承阿爹事业的吧,比起当个朝官像爹你这样三不五时就要上朝,嘴里说的都是国家大事,我觉得还是当个富家翁更合我脾性。”   云景然说完一看他爹,就见叶峥手举得高高的,第一反应用拉过云清的挡在身前护住脑袋:“爹你不会要打人吧?”   叶峥闻言无语,伸手摘掉儿子头上一片不知哪儿飞来的花瓣:“你有自己的志向,我打你干什么?”   云清也是无语:“从小到大你爹何曾打过你。”   云景然想想也是,放开阿爹手臂,正要说什么,忽然一阵喧闹尖叫,不由抬头看去,正见他哥骑着红绸大马从这里路过,认出家里人,正超这里挥手呢,引起围观百姓一阵热烈响应。   叶峥忙举起云清的手,冲安儿方向挥挥,口型做个了:安儿今天好帅!   安儿识别出来,就是灿然一笑,又引起围观群众激荡声声,那香花帕子不要钱似的往小叶榜眼身上猛丢。   叶瑾安这一届的一甲三名,和他爹那一届无比相似,状元郎长得阔比方口,颇为憨厚,探花则是个周正斯文四十几岁的美大叔,榜眼风华正茂又盛势,长得那相貌,简直夺人眼球,又成了难得榜眼生生压过状元和探花的一届。   叶瑾安骑着马缓慢游走在朱雀大街上,路过一家酒楼的时候,福至心灵抬起头,就和二楼靠窗雅间的人对上了视线。   那人相貌贵重里透着疏离,泛着淡淡冰雪气息,却在和叶瑾安视线相接的一瞬间,周身气势如冰消雪融,唇边展开一丝微笑。   叶瑾安瞧着,不知不觉也笑了出来,两颗梨涡在嘴角处显现。   二楼雅间的凌小五抬起手,叶瑾安反射神经极强,第一时间接下,触手温润的一块白玉羊脂兔子佩,最稀奇的是,兔子眼睛上有两点石榴红,便如画龙点睛一般,整个玉佩都鲜活了起来。   凌小五做了个手势,叶瑾安知道这意思是一会见,笑弯了眼,点点头,将兔子放入胸口最贴心脏处的内袋。   嘚儿嘚儿的马蹄后鲜花铺了一路。 第134章 番外二   建平十五年, 这一年建平帝是五十八了。   叶峥也过了而立之年,可称一句叔叔了,唯一不变的是他的颜值, 还是特别能打。   尤其是年纪上来之后,身上褪去那股青涩之气, 久居高位, 又添了些贵气和不怒自威,这些年三年一届三年一届, 加上逢福年添的恩科, 一届一届青年才干选上来, 别的不说,就没有在相貌上能与之一较高下的。   哦, 也不是完全没有, 有一个, 比如建平六年的榜眼,人称小叶大人的督察院御史叶瑾安,就是个容貌极盛的,但天下皆知,中书令叶大人和监察御史小叶大人乃为亲父子,哪有儿子和父亲比美的, 岂不是乱了孝道,再加上小叶御史到底年轻,身上还有一二青涩之气,和修炼得浑然天成的叶首辅比, 那还是有着气质上的差距的。   于是, 关于叶大人容貌的说法, 还是朝野里一枝独秀。   连建平帝每常说起, 语气也十分自得:叶爱卿的脸,是令朕看一眼就觉得天下太平的程度啊!   朝臣们是捂嘴偷笑,近些年叶大人气势愈发高深莫测,好不容易圣上打趣两句,可不得跟着乐呵乐呵,错过了这村,哪晓得还有没有那店。   叶峥:……   叶峥是不说话,圣上高兴就好。   心头也是略显无奈,近些年圣上说话行事是越发自由不羁了,前阵子还特特将他召入宫里,说些个在宫中待腻了,想趁着身子骨还硬朗,带皇后去雁云故地重游一番之类的话。   一开始说的时候叶峥只当他是又思念雁云了,建平帝此人有雁云情节,动不动思念上位前在雁云生活的那几年时光,此为朝野皆知的事情。   但随着这话题被提起的频率越来越高,叶峥是颇有些不知说什么是好了。   按常理论,只要是坐上了这把龙椅的人,哪个不想千秋万代地坐下去,就连建平帝的生父明光帝,那也是在龙椅上待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钟,考验过建平帝,咽了气,这才把皇位传给他的。   如今建平帝话里话外,这是有提前退位的意思?   这日下朝,惯常建平帝又让贴身太监把叶峥叫入起居殿。   圣上离不开叶大人,每常下朝,必宣召入内,这已经惯例了,连朝臣都习以为常了,只是每每话语间不免还是会酸溜溜。   今天正是他家那对双生子的生日,叶峥正打着早点回家吃饭的主意,没成想又被建平帝抓了包,也是没办法。   看到叶峥进来,建平帝是站起来招手:“叶弟,快,瞧瞧我给安儿然儿准备了什么生日礼物。”   说到生日礼物,叶峥打起精神上前一看,那一溜儿有吃的,穿的,玩的,还有番邦进贡的,虽家里人什么都不缺,但的确是心意了,自然是下拜谢礼。   建平帝照例托着不让他跪下去。   建平帝兴致勃勃:“这一箱布料是皇后准备的,那一箱吃的是朕吩咐人准备的,还有一箱番邦进贡的小玩意儿,那是小五准备的,你都带了回去吧,也是朕和皇后的一片心意。”   又叹:“安儿做了官,朕和皇后三不五时还能见见,然儿却是得有大半年没见了——对了,他俩今年得二十有四了吧,寻常人家的孩子这个年纪都有儿有女了,你和云清倒是心大,就不给安排个亲事,相看相看什么的?”   说完又补充句:“给然儿相看相看。”   只说然儿,不说给安儿相看,是建平帝早就知道自家小五的心之所系,肯定不能给亲儿子拆台,此番发言,也有替儿子打探的意思。   叶峥却洒脱一笑:“儿孙自有儿孙福,都还年轻呢。”   二十四算什么,在现代,二十四是大学刚毕业的年纪,实在不必太早担忧婚事。   见叶峥不吐   口,建平帝叹口气又说起另外话题。   左不过还是那一套,叶弟啊,朕实在是怀念雁云日子,皇后也十分怀念,朕想带皇后故地重游,欲将国家大事相托,叶弟你给想个法子呗?   既然建平帝再三再四这么说,叶峥也只得直面这个话题了。   想了想,叶峥问:“那圣上属意何人?”   今上有四个儿子,五个女儿,三个哥儿,加起来十二个孩子,除去皇女哥儿不提,现有的四个儿子里,两个是妃嫔所出也不说了,其中唯有大皇子和五皇子是当今皇后所出,若找继承人,应是这两个里出无意外了。   其中大皇子凌嘉佑时年三十三,已娶了安远侯府第三代的长孙女为妻,育有一个嫡皇女,一个次皇女,五皇子凌嘉裕时年二十七,尚未婚配,膝下自然无所出。   若光比较二位皇子的条件,无论如何都是大皇子凌嘉佑更适合继承大统的,但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大皇子和五皇子的情况,还真不能这么比。   大皇子凌嘉佑千好万好,他有一桩不好,就是大皇子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略有足疾,虽行走坐卧都已经练得能同常人无异,但每逢遇上大雪天,总有那么几日是要在暖阁里足不出户渡过。   当初因着雁云气候温暖湿润,大皇子的足疾是有几年没犯过了,可是一旦回了京,当年就又犯了,足足在暖阁中歇了半个月才好些,因照顾大皇子足疾,圣上特许他每年冬日里都可以去雁云疗养。   大皇子本人也是个贪图享乐的,每每去了雁云,待住了就不爱回,圣上特许他每年去一冬,生生被他拖成了三年两年不肯回,就譬如去年还没入冬吧,大皇子就带皇子妃和皇女去了雁云,直到今年眼瞅又入冬了,可是还没回来过一次呢,既已入秋,天寒地冻,今冬必然又不回的。   剩下五皇子呢,又是个一言难尽的。   五皇子凌嘉裕,无论诗书才干还是治国理事,那是样样精通挑不出来毛病,除了不爱搭理人这个自小到大的毛病,就连体格,虽长得不是虎虎生威那一挂,也称得上脱衣有肉穿衣显瘦。   可偏偏五皇子他爱藏拙,随着年龄增长,他是愈发不爱在这些折子啊公务上花心思了,除非圣上拿出亲爹的架势逼他在案头坐一坐处理些事情,此外他就是不干己事不张口,就算心里明镜似的,你不主动发问,他就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说,可一旦他愿意说,那说得都是好计策。   两个皇子,两样性情,可谓各有各的一言难尽之处,也是令建平帝大为头疼。   明明自己的亲爹那会,是争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到了建平帝自己,也是颇为费了一翻筹谋,遇到不少危机,怎么轮到自己儿子,个顶个地谦让有礼,谁都不争了呢?   莫非这把椅子,就这么叫他们看不上?   叶峥暗自腹诽:圣上你春秋鼎盛,还可在这位子上再坐几十年,你不还是一样不留恋,早早就想退位当太上皇逍遥去了么?   瞅着皇子们是像你,不折不扣亲儿子来的。   不过话又不好这么说,他这个首辅,按理是应该为圣上分忧的。   抱着一肚子想法,叶峥回家去了,身后还跟着建平帝内侍,捧着一溜儿几个大箱子。   有遛弯的大臣看到了,又是和同僚满口酸溜溜:瞧瞧,圣上可真宠他,又不知赏了什么天大的好东西呢!   叶瑾安和云景然哥俩,一个未娶,一个未嫁,自然还是住家里的,哪怕当了官了,还是一家老小的心肝宝贝,那生日每年都是一家人张罗着给过。   草哥儿怀里抱着个娃娃忙里忙外。   云家的宅子有暖墙,有地炉,有熏笼,各个角落都照顾到了,即便少穿些,只要不出门也是不冷。   前年小豆子娶了亲,云清替他在松柏巷子安了   宅,次年就有了小小豆子,如今草哥儿是有孙万事足,整日抱着孙孙笑得和花似的。   陈风和余衡也生了两个孩子,头一个是哥儿,今年五岁,后一个是姐儿,也三岁了,两个小萝卜头最喜欢安儿,只要安儿在家,小萝卜头们是满地跑着追,就要和漂亮哥哥贴贴。   云爹和云罗氏七十几了,在古代算是高寿老人了,但因着早年干活锻炼了,晚年又不干重活保养的好,身子骨还算硬朗,既不像村里干了一辈子活的老人那样佝偻沧桑,又不像一辈子没锻炼过的官家老太君老太爷那样虚弱早早走不动路,云爹云罗氏还能帮着草哥儿抱娃娃呢。   二老活到这把岁数,苦也苦过,荣华富贵也享过,如今唯一心头没着落的就是一对孙孙的人生大事了。   叶峥进了屋,宫里带出来的礼物被内侍们恭敬摆在院子里。   云清今日也提早从商行回来了,正在堂屋里和然儿说铺子里的事儿。   安儿早已换下都察院的官服,发髻散开,编成几个随意的辫子拢在耳后,上身是江南道今年最流行的丝萝绿罩衫,下身是天青色的松脚裤,软底鞋,额前坠着一块拇指大的水滴形西瓜碧玺,整个人是随意中带着令人惊艳的好看。   然儿和叶峥虽然容貌上有□□分相似,但气质却不同,叶峥到底是苦出身,后头位极人臣,那也是一手一脚奋斗出来的,是锋锐中透着冷艳和不怒自威。   可是叶瑾安打一出生就是金尊玉贵的小公子,成长过程中从没为钱财烦恼过一秒钟,要啥有啥,不要啥也有啥,整个人都泛着一股无欲无求的慵懒和灵气。   如此迥异的气质,加上年龄差,那是瞧着再像也不会把他俩错认的。   见叶峥回来,安儿牵着陈风家的两个宝宝抬头招呼了一声:“爹,宫里出来了?”   宝宝们也乖乖问叶伯伯好。   叶峥回了好,在两个宝宝头上摸了摸,说:“院子里是圣上和娘娘给你和然儿贺生的礼物,托我给带回来了,圣上娘娘惦记着你们呢。”   余衡见过陈风出来,见叶家父子在说话,就走过来将自家哥儿姐儿一手一个抱走了。   父子俩沿着湖边走边说。   叶瑾安揣度着他爹脸色,福至心灵问:“圣上是又提起那话了?”   “可不是么,瞧着圣上那是真迫不及待了。”叶峥叹口气点头。   叶瑾安停住步伐回头看他爹:“爹是想我怎么做?”   二十四岁的叶瑾安,论身高虽不如叶峥,却也差不离了,但作为亲爹,儿子再高,也是能伸手摸摸头的。   叶峥摸了摸儿子黑瀑一样的发丝,捏住一根小辫子把玩:“……爹想知道你的想法。”   叶瑾安歪了歪脑袋,显出几分狡黠:“无论我怎么做,爹都会支持我的,是不是?”   “你是我儿子,自然的。”   父子俩打哑谜似的说了几句,对视着就笑了,如出一辙的下巴上显出两对梨涡。   云清早就得了叶峥回来的信儿,久等没见他进屋就出来寻。   见他爷俩正在湖边树下对视着笑,俊逸的脸上也是一抹笑容:“里头摆好了宴,一桌子人等着另一位寿星进去,你们两个却在这里说起悄悄话来,说什么那么高兴呢,也说给我听听?”   叶峥见亲亲夫郎来了,马上丢下儿子朝亲爱的跑去,嘴里叫:“清清,我的好清清,一天没见想死我了。”   云清知道他爱是作怪的,心里还是很受用。   叶峥牵着云清的手,把他往屋子里带,嘴里甜蜜蜜地:“清清我和你说,今儿上朝时候我就想你想得不行了……”   云清也顺着小夫君的力道往里走,把湖边空地留给了叶瑾安。   爹爹们的黏糊恩爱,叶瑾安   从小看到大,根本早就习以为常。   耸耸肩,面对着湖边怔愣出了会神,瞧了瞧天色也进去了。   ……   夕阳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映出天边淡淡的金彩。   这却不是叶峥家花园里的湖,而是更大的,城外一座温泉山庄里头的湖了。   这庄子里有地热,有温泉,还有各处暖墙地笼,是比圣上赐给云家的宅邸还有温暖,进来就仿佛入了春。   湖边积雪的草上长着一串串火红的相思子,开的盛烈的大团菊花,庄子地下的热量让湖面像蒸腾似的冒出微微的白气来,衬得湖边人间仙境一般。   站在湖边的人,也仿佛那天上谪仙,会腾云驾雾飞去似的。   凌嘉裕从游廊中走下石阶就看到这样一幕,无端心头一紧,那常年结着霜寒的脸上也带上几分异色。   加紧几步走上前去,将手中雪白披风落在湖边人瘦削的肩上,似是希望这披风能带来几分沉重,不使眼前人飘飞起来一般。   叶瑾安肩膀上一沉,回过头就见凌嘉裕脸上那难得一见的神色,不知为何,先就笑了。   凌嘉裕在叶瑾安跟前,那是万般冰霜都化热泉,根本是绷不住的,面上眼里也都是满满笑意。   外人一看便知,这是对有情人。   两人傻呆呆笑够了,凌嘉裕才牵起安儿的手,感觉手心都是温热才吁出口气。   “怎么了,大白天叹气。”。   凌嘉裕牵着安儿的手小心避开大块卵石,答得认真:“我方才看你站在湖边,怕你随风化了。”   安儿又是笑:“我又不是雪,怎么就化了呢?”   凌嘉裕正色说:“我知道,是我想多了。”   叶瑾安边走边瞅着他脸色,想了想还是问出口:“小五哥,你……心里有事?”   凌嘉裕握着安儿的手略一顿,又神色如常起来。   这就是有事了。   叶瑾安试探着:“我猜猜,是有关圣上的事,有关天下的事,有关……”   凌嘉裕侧耳倾听。   叶瑾安深吸口气,还是把最后头那句问了出来:“有关我的事?”   凌嘉裕略一怔愣,很快神情淡淡,继续小心牵着安儿往游廊走:“无事。”   叶瑾安却松开他的手站定了。   凌嘉裕温柔去牵,叶瑾安将手缩回披风下,吸了吸鼻子:“其实你不用瞒我的,我爹什么都和我说。”   见凌嘉裕不出声,叶瑾安干脆将憋在心里很久的话说了出来:“圣上有退位的意思,虽没有明说,但只要有心人都能看出来,而你,小五哥,我爹曾经和我说过一个故事,有才华的人就像一根椎子,在布袋里是藏不住的,你这些年一直藏拙,自以为藏得很好,但大家心里也都和明镜似的,如今大皇子避开去了雁云,圣上的意思昭然若揭——小五哥,你还要继续藏下去吗?”   话说到这份上,凌嘉裕是不能退避的了。   不过在说话前,他还是强势牵住叶瑾安,将他拉到更温暖游廊里,吩咐侍从上了暖身茶水,见叶瑾安捧在手里,这才慢条斯理开始说话。   不过说的第一句话,叶瑾安就不爱听。   凌嘉裕说:“我哪里来的才华。”   叶瑾安放下茶盏:“这话你说给四岁的我还成,我都二十四了,你确定还要哄小孩吗?”   凌嘉裕翘起嘴角:“你自然不是小孩,你是十五岁就入翰林,如今二十四升迁至督察御史的小叶大人。”   叶瑾安也翘了翘嘴角,强压下来故作严肃:“那小叶大人问你,你给句实话,你到底要不要那把椅子?”   凌嘉裕的回答也很干脆:“不稀罕。”   “这都不稀罕,你稀罕什   么?”   “你知道我稀罕什么的。”   凌嘉裕不容拒绝地把叶瑾安的手拢在掌心,一下一下不轻不重地捏。   叶瑾安又想翘嘴角,但忍住了,他很认真地看着凌嘉裕:“你的心意我知道,可是我不想你为了我牺牲一身所学,就这么庸碌着,无所发挥,我知道你的能力,我爹知道,圣上也知道。”   凌嘉裕摇摇头,纠正道:“安儿,你说错了,这不是牺牲,是乐在其中。”   其实话说到这一步很明白了,凌嘉裕愿意放弃那最上头的位子,当一个逍遥皇子,以求和叶瑾安在一起,让他施展才华抱负。   如果凌嘉裕坐上了那个位置,朝臣们对他就会有对帝王的要求,充盈后宫,丰富子嗣,等等等等,自然也不会坐视后宫干政。   换句话说,那把椅子,凌嘉裕唾手可得,可是他不稀罕,从小到大,他是个欲望稀薄的人,由始至终要的只是一个叶瑾安,什么自身才能,他人的期许,只要和与叶瑾安在一起相背离,那么他的选项很清楚,就是叶瑾安,只有叶瑾安,其他什么都不是。   可是,如果知道凌嘉裕这份心,还只考虑自己的前途,那也不是叶瑾安了。   凌嘉裕可以为他藏尽锋芒,叶瑾安也不是非要当这个督察御史不可,就像为了继承阿爹事业,云景然也可以放弃唾手可得的进士功名一样,做让自己心甘情愿的取舍,不要后悔,是爹早就和他说过的一个道理。   叶瑾安晃了晃凌嘉裕的手:“可是小五哥哥,我虽然考上功名,可我也不是一个官迷啊。”   ……   建平十五年秋。   建平帝颁布了退位诏书,立皇五子凌嘉裕为新帝。   同年十月,太上皇携太后去雁云荣养。   这是大启立国以来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不流血的皇位更迭,因后人给建平帝谥号文,新帝谥号景,史称“文景之禅”。   新帝登基后,改年号熙和。   熙和二年,景帝凌嘉裕力排众议,立了内阁首辅叶峥之子,即当朝都察院左都御史叶瑾安为大启皇后。   既然是圣上喜欢,大员们抗争无效后也就随他去了,虽然历朝历代就没有立哥儿为后的先例,但左不过当了皇后入了后宫,于这些朝臣们也就无干了。   令朝臣们反弹十分大的是,景帝立后还不够,甚至完全不介意后宫干政。   景帝宠溺皇后到了何种地步呢,皇后对政务感兴趣,景帝甚至亲捧奏折至皇后案头令其批阅,博美人一笑。   每每朝堂上发生什么大事,景帝都要回去和皇后共同参详,皇后的意见基本可以左右一件朝廷大事的动向。   顺带一提,景帝让皇后直接住在起居殿,夜夜同宿,是一分一秒不愿分离的架势。   这些内帷私情朝臣可以不理不管,可是后宫干政却是让朝廷炸了锅,折子雪片似的飞入内阁,景帝置之不理。   御史台齐齐跪在起居殿外,景帝轻描淡写一句:爱跪跪去。   后来发展到御史大夫当朝撞御柱,撞昏了三个,血溅朝堂。   叶峥下朝回家,连大门口都被人泼了红颜料,叶峥也不生气,安抚家人不用担心,让小厮提水擦了去。   叶峥当了这些年中书令,自诩是有定力的,还打算打一场持久战。   但此举却是大大触怒了景帝凌嘉裕。   这些朝臣是在敦厚好说话的建平帝手底下当惯了太平官,早就忘了明光帝那会杀伐果断的光景,忘了直面帝王的怒火是多么可怕。   就在皇后娘家被人泼上红颜料后三天,刑部尚书的三儿子喝得醉醺醺打死了一个街头小乞丐的事就被人告御状告到了御前,由一个小乞丐,牵连出几场贪污受贿大案来,都是旧案叠着   新案,甚至还有追溯到明光帝时期徽州大水冲垮三道豆腐渣堤坝,淹死上万百姓的事,包括事后救灾粮被层层盘剥,上下欺瞒。   此事一发,天下震惊。   景帝大手一挥,不仅当年的徽州知府人头落地,包括经手筑堤银和赈灾粮的户部尚书并一个侍郎,两个巡查御史,都推到菜市口斩了。   一条线上的其他官员,发配的发配,罢官的罢官,连七品芝麻官都没有放过。   朝堂上,景帝冷冷道:“如此不顾百姓生死的贪婪禄蠹你们放任不理,却在一些鸡毛蒜皮上夹缠不清,朕甚是失望。”   并着中书令叶大人牵头,对建平年间几件已经定了性的大项大宗进行复查。   景帝此举,看似是清理朝廷禄蠹,实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替皇后出气,无非就是雷霆手段警告下臣:你们私底下干的那些勾当朕清清楚楚,你们安分,朕就睁一眼闭一眼,你们要拿家国大义祖宗礼法说事,先看看自己后腚干不干净。   一时间,朝野上下人人自危,尤其是写过弹劾帖子的那些,更是夜里觉都睡不安稳。   好在,叶首辅虽是得了圣上的令,却也没有挟私报复,提点警告一番后就轻轻放下了。   算是给朝臣留了个体面。   经此一事,朝臣们也醒转过来了。   这位景帝看着冷冷清清,风格和去了雁云荣养的那位建平帝是大不同。   更肖其祖明光帝。   大家以后还是夹着尾巴做人吧,对待建平帝那恨不得爬头上去的架势就不要拿出来了。   景帝不吃这一套。   熙和四年,皇后替景帝产下一子,是一位哥儿。   因生养的时候略有艰难,景帝差点疯了,冲进产房握着皇后的手,红着眼命令太医,皇后必须保住,朕可以不要孩子。   又握着皇后的手称其小名:安儿,若朕真是真龙天子,那朕命令上天,命令一切可以命令的,护佑你。   许是真龙有灵,皇后父子平安,但太医却战战兢兢报给皇上:“皇后元气大伤,恐以后子息艰难……”   太医说的时候连头都不敢抬,生怕龙颜大怒。   谁知听了这话,景帝却是笑出声来,握着皇后的手说:“安儿,听到了吗,我们不生了,以后再也不生了!此次你若出了什么事,朕就和你一起去了。”   所有人都大骇,终于彻底明白了皇后在景帝心中的位置。   同建平帝多达十二个的皇嗣不同,景帝一生只有一位皇后,就只和皇后育了这么一位哥儿。   景帝壮年时期效仿其父建平帝,将皇位禅让给了这唯一的哥儿皇子,带着皇后满大启游山玩水逍遥去了。   这也是后人总结的时候,觉得景帝和其父文帝唯一相似的一件事。   这位哥儿皇子,又与其父景帝的孤高和其祖文帝的敦厚不同。   乃是一位极其铁腕的人物,自小就学了骑马射箭行军打仗,史称武帝。   武帝还将其外祖叶峥的政治遗产发扬光大,让女子也获得了科举的权利,可以和男子同台竞技。   武帝的一生,也是征伐的一生,在内陆地区,替大启拓宽了一倍国土面积,沿海地区,探出八百海里,收入了七座岛屿和六个附属国。   一时间,大启盛极,万国来朝。   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